写画手自嗨组暂不支持互动。非常感谢关注。
—————
近现代。无国别无名都市,人称不夜城。能在这儿活下来的无论明暗不简单,各人各有手段,虽然按区域分为明城和暗巷,但是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人群行动范围也远不如区域划分那般界限分明。不夜城即是午夜霓虹,光明不过是黑暗中相较显眼的东西罢了。
—————
没有确定的主线,充满了各种世界线的衍生。
披着正经的皮,谈不正经的恋爱。
花边会不定时更新。
R级内容注意。
- 你的人物是如何从开始那样变成现在这样的?
在和领头上司掰面之后
- 在故事开始之前,他们的生活如何?
悠闲地过着养老日子,因为中心城的一些吃的,不夜城没有所以不定期跑回唐怡家嚷嚷着要吃东西。
- 对他们而言成长意味着什么?
自由
- 他们的童年是否愉快?
基本快乐,从唐怡那里知道正常的快乐童年表示30秒的伤心
- 他们经历过什么艰难困苦、克服过什么难题?
- 他们的人生是否跟他们起初预料的一样?
自己倒是没想过能和上层翻脸成功
- 直到当前为止,他们的人生是容易还是艰难
简单——地狱级——简单
- 他们现在能在一起是被迫的,还是自我选择的?
路上捡的(自我选择)
- 他们有后悔的事吗?
后悔没在刚去的时候就坚定的撕逼
- 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他们如今的性格?
大环境和唐怡
- 在过去是否发生了让他们无法释怀、给他们深刻伤痕、或改变了他们的性格的事?
遇到唐怡(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上层写作命令名为现实的手段
自己翻脸成功追后的迷之自信(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啊哈哈哈哈哈哈)
1、如果你的人物今晚就得死,而且来不及跟其他人说什么了,他最后悔的事是没跟谁说什么东西?为什么他一直没跟那人说?
想再唠叨一下唐怡和家里的小王八蛋
2、你的人物会不会以接受1百万现金为代价离开当前的国家、并永远不再回来?
不会,因为这边关系更便利(规避风险)
3、你的人物被赋予了一项特殊技能:只要想着一个人的死、并重复说两次“再见”,那人就真的会死。死者会死于自然原因,没人会怀疑你的人物。那么你的人物会在什么情况下用这种能力?(或:如果你的人物在脑海里想过要杀掉谁,在亲自面对那个人并与他目光对接之后,你的人物还会不会真的杀掉他?你的人物有没有特别想杀掉谁或希望谁去死?)
没有特别想杀谁,相信恶人自有恶人磨便高高挂起。
4、对你的人物而言,怎样的夜晚算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一切顺利完成便利店路上有自己想吃的东西一路溜达回家,收到唐怡的粮食包裹,家里两个小王八蛋老老实实没放闪光弹,吃饱喝足看完黄金档洗澡一觉到天亮(爽)
5、你的人物愿意选择事业有成私生活平淡,还是个人生活丰富多彩事业平平?(很多人都想要愉快的个人生活,但大家为什么还是花大把心血在职场上?如果你的人物觉得私生活更加重要,那么他会不会真以个人生活为最优先?还是说他只是不想承认工作更重要?他们是否用工作作为逃避的手段?他们是否希望能通过事业的成功换来个人的幸福?)
人生活丰富多彩事业平平,钱够花了就去作啊!不作的人生枉人生啊!
6、如果你的人物明早醒来便能获得一项能力或特质,他希望获得什么?
让面包成为记忆面包
7、你的人物将有机会遇到一个完美的梦中情人,两人能产生出最热烈的感情。但遗憾的是,这个人在六个月之后就会死去。既然已经知道事后的痛苦,你的人物是否仍然愿意跟那人一见、并坠入情网?如果那个人六个月之后不会死,而是会背叛呢?(在爱情方面,你的人物更看重的是电光石火还是天长地久?他希望爱自己的人能给自己什么?当他的情人做出什么事的时候,他会觉得是被背叛了——漠不关心、不诚实、不忠?)
她从不相信爱情,因为她知道所有人终将离去,她选择旁观。
8、你的人物希望做男人还是做女人?他们要好的朋友们多是男性还是女性?
她并不在乎性别,她只是他
9、如果杀掉一个无辜者能让全世界免于饥荒,你的人物会不会去杀这个人?(一个无辜的生命死在自己手上,或知道成百上千人的死是因为自己,这两种情况哪个更让你的角色痛苦?你的角色对为达成伟大目标而放弃了自己原则的人有何看法?如果他愿意牺牲自己,却不愿意夺走他人性命,那么是否有什么事会重要到让他甘愿一死?)
她会毫不犹豫选择让少数牺牲的选项。
10、你的人物最珍视的回忆是什么?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光
11、如果你的人物知道一周之后会爆发核战,他会做什么?
打电话回去确认,属实就跑路。
12、你的人物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成就是什么?他是否希望能做更伟大的事?
没发成就,也不想有啥成就,就想做成自己想做的事儿
13、在遇到火灾时,你的人物最会去抢救/带出的一件物品是什么?
高层不利的证物
14、你的人物遇到如下情境:在面前有十把手枪,只有一把里有子弹。他要挑一把枪,对自己额头扣下扳机。如果他挑的是空枪,他就能获得1百万现金。他会冒这个险吗?
不会
15、如果你的人物能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他会如何选择?(英勇就义、作为某个大事件的殉难者,还是平静而终?为什么大家都倾向于“在睡眠中安详死去”?)
大致是个殉道者,选择老死但食物中毒的可能性最大。因为舒服
16、在你的人物的生命里,他们最感激的是什么?
她妈,没有她妈就没有她
17、你的人物是否心胸宽大/容易释怀?
相对宽大易释怀,看你是谁了。
18、当你的人物要讲一个故事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把这个故事夸大/修饰?如果会,那么为什么?
自己的会变成笑话讲,别人的事会实事求是客观的讲。自己的事儿可以随便遭但别人的不行(我流世界观)
19、你的人物觉得他对自己的人生把握/控制的程度是多高?
中军3年简直没人权,跑路了之后控制度一路飙升到90%(剩下的3%是唐怡4%水狗但毕竟管吃住算是能控制一点点有限剩下3%是无法规避的天灾人祸比如爆胎)
20、当需要援手的时候,你的人物会去跟别人求助吗?
不会,在缓慢学习中
21、你的人物是否喜欢当名人?什么样的名人?
不喜欢当名人,只想要一点知名度好办事儿而已
22、你的人物最难以舍弃的习惯是什么?他是否经常为了摆脱这个/这些习惯而挣扎?
熬夜,挣扎,但经常挣扎无果出去赚外快
23、你的人物在为什么而努力奋斗:成就、安全、爱情、力量、激情、知识,还是其它什么?
为【我开心】而奋斗
24、你的人物是不是很容易感到尴尬?
经常感到尴尬但并不表现出来
25、如果你的人物从未做过某件事,那这件事对他而言是会更有吸引力还是会更不想让他做?
看风险大小和当时心情
26、你的人物在生活里有多少性伴侣?他们希望能再多些还是少些?
0, 且希望维持。
自家弹丸故事,自娱自乐,主要是存档人设加自嗨。
“欢迎来到ERROR档案馆!”
这是一个整理私人oc的地方,欢迎来听我的故事。
Two thousand lies,and……
=
*写到13章后终于想好了名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拖延
**装修中,大概!
=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夹带私货、不实捏他、逻辑黑洞、前后矛盾,还有表情包!
自娱自乐的千禧年迷你谍报剧
be biased
-
“她是谁?”
罗德里克看着倒映在后视镜中的身影,大方地问道。菲利普坐在他右手边的驾驶座上,目视前方、腰板挺得笔直,仿佛前镜真能当成镜子用似的凭空梳理自己披散时长及肩胛骨的红发。假如你干坐办公室的文职工作够久就会自然而然地了解到这份工作长年累月后必然引发的后遗症,包括且不仅限于下意识的喃喃自语。“幸运儿”罗德里克很好地控制住了工作中丧命率超出百分比和永久性精神错乱二者各自的占比,完美地保持住了平衡,从而幸免遇难,但没有他这样好的运气与脑子的西尔维亚注定要在一日三次的血压监控和实时言语监管中度过余生。作为三分之一(该数据源与职能转化为薪酬后在全部工资中的占比)个纽约站站长的秘书,罗德里克认为自己有资格点评这两项管控的多余——假如西尔维亚有高血压风险她的两个秘书会第一时间得知并采取对应措施,无需浪费时间进行重复工作;其二就是,即使发声系统常出现惯性失控,她也恪尽职守,未泄露过任何机密。唯一会从政治移民口中下意识滚出的只有针对其他员工和多纳特罗的咒骂,比例为4:6。
“骗人的染发剂,没有一次成功过。”大楼摸爬滚打大半生后,即使同样遭受审查政策的职权剥削也依旧如鱼得水的意大利人撩起鬓发,给罗德里克看那些隐藏在深处、根深蒂固的白发。他抱怨,语气里带着少见的怒意,“监管局的‘大人物‘们一天不关心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消费者的’正义‘就一天不能被执行,于是,我的头发就一天不能被恢复成30岁之前的模样……拜托,难道老年人就没有追求美的权力吗?
“再扯开话题我就杀了你。”他的目光从后视镜上收回,和对方一同平视向漆黑的前方。车厢内没有半点亮光,停靠处亦然,罗德里克只能模糊地判断距离他们最近的建筑是一栋老旧的歌剧院或与音乐相关的学校。隔音不佳的墙壁中泄露出支离破碎的歌声,像错误地从压面机中滚出的面团:不成流畅的线条,仅是段状的碎屑。路途进行时他不拥有任何掌控权,头上还套着麻袋(大楼众所周知,引以为傲的“特别待遇”),假如恢复视力后发现自己被送到了地堡监狱也不值得惊讶,但能被赋予这等”殊荣“的人仍是他的上司。
面对言出必行的威胁,菲利普仍持不为所动的态度,他放下手,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别这么暴力,我们之间的事用不着如此复杂的解决方法,你是在为套头的事儿生气吗?但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把你带出来了,顺便一提,这件事是西尔维亚知道的。她‘批准‘了。”
罗德里克没有接话,尚未熄火的车内只有节奏精准的“滴、答“声反复摇晃,随着感官逐渐苏醒,他可以从气味判断出载具是街头随处可见的出租车。以菲利普的行事风格,就算推测它是为了突发行动被临时暴力征用来的也不为过。活动手腕及腿部关节,没有受到任何束缚,考虑到他目前尴尬的身份,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意外之喜。
“她是谁?“他很少重复问一个问题两次,因为在罗德里克的概念里,涉及到提问的场景只有两种:审讯或接手。前者的场合,一切避而不谈都将被认为是拒绝,是可以推进至下一步骤的信标;后者的场合,被动与主动双面作用下,他从未遇到过讲话不利索或需求含糊不清的对接人。这一切都是西尔维亚专门为他安排的,她固执地认为罗德里克过于暴力,所以走(贬职)到哪儿都带着她。一个默契又幽默的事实是,他也如此认为她。
“身份。”菲利普扬了扬眉毛,故弄玄虚的样子令人作呕,“干我们这行的人最重视这点,但也最轻视这点,对吗?”他回头看了一下那个躺在后座上的女孩儿,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声音也配合的轻了下来。“因此前提,我认为可以给你提供两个答案,但是你要告诉我‘身份’对你而言是值得重视的,还是轻视的?哦,别担心,两个都是正确答案,我只想知道你的意见,我亲爱的朋友……”
“我们并不是朋友,从法律层面来看,现在连同事这层关系都岌岌可危。”
“所以又说回来了,对吗?关于‘身份’的讨论,只要足够细心,或是多愁善感,就会发现在生活中它的占比比我们假象的要多得多,这场讨论也是,无可避免的。”他凝视着罗德里克无动于衷的模样(这样说有些刻薄了,实际上对方大部分时间都是这幅无悲无喜地表情)抿着嘴扩大了微笑,“你不也沉浸在‘身份危机’里吗?我的朋友,现在你是否后悔当时没有拆开我递给你的纸袋了?”
几乎和最后一个音节同时落地,熟悉的冰冷抵上了菲利普的下颌骨,作为衰老者,他会很自豪地承认自己体温低于均值而不受寒意侵袭的双刃剑。他并不随着年迈走向虚弱,反而更加强壮,和古树下的盘根错节相同,面对刺眼的杀意仍保持着岿然不动的体面。
作为三分之一个纽约站站长的秘书,经历了比常人更漫长、严苛、无事生非、百般刁难的审核后,给予罗德里克的特权便也不单是和上司享受同等级的档案保密,也包括高度的持枪许可。即使被团团包围起来审讯,他依旧能持有自己的武器。这一决策是暴露管理层形同虚设的最后一层纱,西尔维亚从一开始就说的没错,她只是个坐在高脚凳上上不去也下不来的打字员。
“你的浮夸是非常有用的,现在我有证据控告你的通敌行为,并要求调查你和佩尔艾斯的私人通信。”他目视前方,浮扣在扳机上的右手和语气同频。
“新世纪,多么美好的词汇啊!光是听着你就能感受到无数梦想被化作实际的美好,同时想不起我们逐渐失去的自由。如果今天人们还坚持使用纸质信件交流,那你的控诉将永远不会成立。”他伸出手,点了点只出现在车内镜中的那个人,“你肯定知道她的名字,差点就荣登头条的潘恩小姐。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一个死因成谜的副教的信徒。今晚,她的身份是你能再见到自己未婚夫的交易品,满意吗?”
“你很清楚我不接受这样的贿赂。”罗德里克说。
“即使这会使你得到爱的人?真可惜,一个悲情的故事。”他浮夸地叹气。
“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得到,现在我想要的,就是你的坦白。”
“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准的可怕。你很愤怒。”
“没有人会接受被愚弄,我只是将他们的不满表达了出来。”
“难得听到句表述正确的话,好吧,我退一步。”菲利普手腕上翻,双手的掌心暴露在空中,一览无余,“等价交易。你帮我将潘恩还给英国人,我可以保证你能见到你的英国未婚夫。哦对,差点忘了,你不接受这个砝码。”两手一摊,他露出无奈且做作的表情,“那让我保证,你可以接触到在调查佩尔艾斯的人。关于我和他的事可以做出担保:仅是私事,无关紧要。想什么时候盘问都可以,我不会突然消失、或是叛逃。说起来你大概还不知道,西尔维亚最开始来纽约就是为了断掉我所有的后路,因为在她刚进入大楼时我便如此苛待了她,命运真是残酷,当时谁能想到她会有今天的成就呢,哈?”
罗德里克扭过头来,浅色的发丝在黑夜里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你对她的恶意是源于她是西尔维亚这个人,还是因为她是个女人?”他问。
多纳特罗保持着微笑。
“佩尔艾斯是早撤退走的。”
“我们提前得到了消息,菲罗帕托尔是位很慷慨的议员,虽然他的名声在内部不好,但人们很喜欢他是有原因的。”
“他的身份。”
“为什么你不自己问呢?让过来人告诉你,感情的事情必须要双方付出才有结果。”
“他的身份。”罗德里克收回了指着意大利人被多方公认、遭便盆砸坏的脑子的枪(考虑到未来一段时间内他无法补充弹药,节约心顺理成章地占据上风),态度过渡向粗粝的强硬。这点是他们三人共有的特征,亦是被大楼“众人”排斥的根本。“在佩尔艾斯的事情上你已经利用过我一次,这份欠债我并没有耐心等到之后回收。”
菲利普·多纳特罗罕见地陷入了沉默,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交涉对象焦虑的情绪,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被浪费。不自觉中,他自己也被传染,陷入了具有针对性的焦躁。“我坦白,这是我的虚张声势,实际上我也并不清楚他的身份。背景调查组的狗皮膏药们有多难缠我也是见识过的,如果他们不知道,我也不会知道的更多,牛皮袋里也只是废话连篇的演讲稿。实际上我甚至没想过你会在佩尔艾斯的大楼里遇见他。我们以为是另一个。”
他保守地从衣服里侧摸出一张照片递给罗德里克,但并不需要对方看清上面的具体。“这个人是坎瑞拉·米勒,曾是斯伯林·潘恩的同学及男友,1991年因故意伤害罪入狱。表面上,他在97年被刑满释放,但我们的线人提供了充足的证据,可以证明中间空白的六年里他在为白塔工作——这些是前提,根据编外人员守则,不重复利用不定因素是基本原则。斯伯林的病逝是一个很好的推力,果不其然,社会边缘人再一次消失了,但他们忘记了妹妹、艾普利·潘恩的存在。现在你怎么想?”
“你和利用这个男人的人在同时追求一个东西,同样不可告人。”罗德里克语气冰冷的回答重新点燃了他的热情。“哦、对,实在是太对啦!如果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一定会为你鼓掌。你说的没错,但调查不可告人的事情本就是我们工作的职责,不是吗?大楼的存在就证明了这一切被默许,即使拉开保险后我们直对着的是盟友的后背。”
“你利用佩尔艾斯来进行调查,但他做了多余的事,这就是你计划中最大的失误。”对方打断他的虚张声势,把逐渐脱离菲利普掌控的局面一股脑倒在地上、不加任何掩饰,对控制狂或阴谋家而言,这都是最严重的羞辱。“你以为他是一心追求利益的商人,即使对方曾经就制造过‘节外生枝’的麻烦仍对其不离不弃,却忽视了人的执着。”罗德里克问:“你总认为自己是最优越的那个,比我和西尔维亚都更善于玩弄人情世故,但到头来却被他们的感情捉弄,不得不披着招摇撞骗的外衣,实则低声下气地向我们寻求帮助。所以你说的是对的,多纳特罗,感情的确需要‘双方付出’才有结果。那么你给佩尔艾斯他想要的了吗?”
回到家,远游的人才会意识到自己离开有多久。尽管现在的他还不完全适用这句话,北美洲也将亲切的空气填满了肺部。湿漉漉的暖意像猫的鼻头,若有若无地持续蹭弄着人的脸颊,他却毫不领情,还跟活在冬天似的尝试朝空中吐出一团雾气,自然最终一无所获。没有名字的男人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只有游客才会人手一份的旅行地图,花纹老气的壁纸最高点,挂钟的指针不断相互逼近。合拢之前,他最后一次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转过身去卑微地请求。
“求你,无论之后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把她带回来。”摇摇欲坠的话语落地时溅起的水花非常小,他一直坚守的名为“自尊”的高堡壁垒讽刺地反成了绊脚石。005抬头看向他,仅是出于礼貌。
“如果我能帮上忙一定替你做了,米勒,试着做个男子汉吧。”他说。
“抱歉虽然我不知道、大概是没权限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是什么,同事?上下级?总之可以肯定不是我老爹吧?所以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他幼稚的坏脾气是保持青春的秘诀,005的眼神中不对由衷的感慨加以掩饰,真诚得令人无法质疑,”再说,解救被绑架的本国公民虽然没有你们其他任务‘伟大’也是基础职责之一,所以别妄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不会拿她的事情开玩笑。“
“或许一开始你就不该抛下她,“005冷漠地回答,“将别人的错误一针见血地披露是你的天赋,也是002选择你的原因,可讲到自己的故事你却宽容异常,难道能说是麻木吗?对待一样饱受伤痛折磨的同伴,你选择了残忍的抛弃,才导致了这一连串的悲剧,为什么你能将这件事说成是‘并非玩笑’呢?”他猛然上前一步,揪住米勒的领子,硬生生地将二人的距离缩短到咫尺之间。005的影子投在对方脸上,宛若葬礼上的面纱。“如果你执意要用愤怒作为单位,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她之于我远比之于你更重要。”
米勒的袭击在完全的意料之中抵达,他挥舞着拳头向005袭来,被对方更用力地拍着肩膀推开。青年踉跄着连续倒退几步,直到撞上靠墙的橱柜才停下,玻璃和瓷器同时发出短促的呻吟声,很快又归于寂静。005不再看他,大概是觉得对方已无可救药,只有嘴巴还在尽职尽责地协助他完成任务道:“我早解释过自己不能加入的原因。不清楚对方身份的情况下白塔的正式员工参与其中只会恶化现状,其中的风险,我敢保证是你不想了解的。此时让一位和白塔没有任何关系,说是002雇佣的私家侦探都可以的编外人员可以去接触对方明显是最优解,反正没人知道你是谁呀。默默无闻的好处还是值得唠叨的。”
“当然,反正我扛不住严刑拷打交出达芙妮的名字也不会有人信。”
“如果愤世嫉俗能让你好受点,请尽情。”
005关上门,把他独自留在客厅中,承受黎明前最黑暗的煎熬。接下来登场的角色是谁?坎瑞拉·米勒和瓦伦汀·罗德关系正如此刻他同橱镜中的倒影,一个清晰饱满的代价便是另一方支离破碎,他没有足以在日落大道上留下印记的表演天赋,作为普通人只能用牺牲为代价,承受不确定的巨大风险,以获得本不是他能拥有的东西。好在坎瑞拉·米勒和瓦伦汀·罗德两人都是残酷的利己主义者,选择从不曾成为他的困扰——他用指甲最后一次在玻璃上断断续续勾勒“自己”的轮廓,最后将额头紧贴上冰块儿般的造物、闭眼祈祷。请你、请你……破碎的喃喃自语没有被完成,他力竭地滑坐在地上,用力张开每根手指,把面孔完全埋进黑暗。他没能看见幽灵坐在他身边,留下的朦胧背影。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总是在错过,选择了距离她们更远的道路,以至“弥补”一词犹如“明天”对于身患绝症的患者,仅是宏大的纸上谈兵。然后坎瑞拉·米勒决定忘掉,即使最后他丢失的,很可能是他自己本身。从此以后,幽灵赦免了他的全部。
约定时间是魔法消失的午夜后的第一分钟,虽然坎瑞拉提前了太久到达,却只停留在外围,不敢贸然进入谷歌地图失联的目的地。他知道这样很愚蠢,用礼貌换取更多谈判胜利的机会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只是当下除了幻想已没有其他东西可依靠……哦、不。不完全是。自嘲地笑着,他把手伸向腰侧,隔着西装的外套缓慢抚摸武器棱角分明的身体。那个男人送给他这份“厚礼”更像是贵族们坐在斗兽场的看台上,抛给徒手与野兽搏斗的奴隶的幻觉、恩赐的希望。他奢求事情不会发展到如对方期望的那般使用到它,如果可以,坎瑞拉更宁愿选择让最后一根稻草结束自己的生命——只要能帮到她的话……
好消息是对方和他一样重视时间,正如约定的那样,第二分钟时一团模糊的形状从黑影中摇摇晃晃地钻了出来。坎瑞拉用力研磨了下左侧的后槽牙,打开前车灯,高举双手地走了出去。罕见的光芒点燃了画作,上面故弄玄虚的伪装被撕开,一辆计程车出现在他面前。
“按照约定!”他大喊,“我是一个人来的,你呢?”
策略是把自己伪装成无辜的平民,但从开始这个计划好像就失败了,不安吞没了所有思路后,他只能感觉到滚烫的复杂情绪凝聚在面颊、翻滚于卧蚕处。对方车中模糊的影子大幅度地晃动了下,等坎瑞拉的视觉再度适应面前对比强烈的景象时,白发的男人已经站定在他面前。他没有坎瑞拉想的那般凶神恶煞或贼眉鼠眼,比起绑架犯更像是写字楼最高层连续拿下48个月最佳员工的上班族。
好吧。坎瑞拉讪讪地想,至少他给了自己一点对峙正人君子的希望。
“你是坎瑞拉·米勒。”陈述事实和发令枪一样残忍,代表没有回头箭的开始,白发男人一上来便戳破了他所有的伪装,还好从开始他决定扮演的就是坎瑞拉·米勒。坎瑞拉·米勒,他的舌头嘴里滚了一圈,尝不到半分属于自己的味道。“看来你的消息很灵通了,可惜我没那么聪明,需要你做下自我介绍了!”两人间的距离远不到需要喊话的程度,坦白的来说就是他过于紧张、无法自已的直接表现。
男人没有搭理他的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跟雕像一样乏味。“如果你不决定推动我们的谈判进度,能不能让我把手放下来?”他的请求并不虚伪,视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那双手臂颤抖的幅度简直夸张,以至未能等到回应,坎瑞拉的双臂就跟雷劈过的树枝般随重力落下。
同时,男人开口道:“你认识怀特。”
他真想掏掏耳朵搞明白这到底是不是个问句。
“或许吧,我蹲了六年牢,应该是见过几个叫怀特的,但手机里没有他们的电话号码,所以不能算认识。”
“布雷夫·怀特。”男人非但没有推测出他的无知,反而更具体的给出了他记忆的指向,坎瑞拉却只想跳起脚来尖叫到底谁他妈的是他妈的该死的布雷夫·怀特?!今夜后倘若还有下半身,他会发誓全部都用来追杀这个人。但现在,他只能虚张声势地回答:“让我见到她,或许就能想起来更多。”
男人似乎被打动了,保持盯着他的姿势后退几步,回到了自己的车门旁。他没来得及庆幸自己愚蠢的计谋奇迹般地生了效,意识便随声波的震动出现断层,清脆的炸裂毫无预兆地在近在咫尺处响起,意识空白中,坎瑞拉只有眼睛完整地看到了事发经过:对方抽出袖口中的手枪,打穿了出租车前座的玻璃。警报和透明的碎片一同飞舞,把阴影点缀成布满红色星星的夜空。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判,”男人说,“告诉我布雷夫·怀特在哪儿,否则我就杀了她。”
“你他妈个疯子!”他条件反射地失声尖叫,破音中甚至带有哭腔。白发男人保持着枪口指向车窗(此刻玻璃已经没有了)的姿势,不为所动,当坎瑞拉的沉默持续超过五秒后,第二枪打在驾驶座上,响声沉闷。“操!操!别他妈开枪了,给我点时间……”他口不择言,甚至咬破了舌尖,铁锈味顺着唾液流进胃里,让人想哭。
“我真的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什么布雷夫·怀特,我可以告诉你——”
“不,”预判了他的背叛,男人反而第一个拒绝,“我不需要其他人的名字。如果你不认识他就跟我一起等,等他来,你和这个女人可以一起走。”
“你他妈……”他狠狠地摸了一把脸,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好吧、好吧,我同意你的要求。我留下来,和你一起等,但她什么都不知道,你让她走,或者让人把她扔到机场大厅里都行。我留下来和你等那什么怀特,我发誓一步都不会离开。”
对方用行动拒绝了他的提议。第三枪打碎了出租车顶端的装饰物,重复被巨响惊吓到产生耐受后,坎瑞拉竟然想笑。可能他已经疯了、就像艾普利已经死了,没有一个活人能在近到脸前的三声枪响后仍保持沉默。犹豫即刻不复存在——重复张牙舞爪的崩溃表演时,他抽出佩枪,按照达芙妮的好秘书教的那样首先击碎了身侧的前照灯。刺眼的光源消失了大半,对方的动作自然迟钝了半秒,他不敢浪费着宝贵的机会、猛地拉开车门,用金属作为掩体挡下迎面飞来的子弹的同时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摁灭开关。他们一同沉入深渊。
接下来应该往后跑。
不是谁告诉他的游戏规则,更像是求生本能,可下一秒,坎瑞拉的鼻尖却完全相反地触到了坚硬的土地,偏差发生得如此突兀,他忘记了呼吸。接连不断的枪声还在响起,杂乱无章,他根本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开枪,因为它们都好像离他愈发遥远。再次寻回空气时,他将大量的尘土也吸入了体内,而后左肩上直接迈向麻木的剧痛才在大脑神经上缓缓苏醒。
他就知道这群人都一个样,毫无信誉可言。快速蹬着宝贵的双腿,坎瑞拉拼命将自己从原地挪开,身体在地上不雅地扭动。无需看清他也知道,战况已不再局限于自己和对方两个人间,他首先想到的是005,白塔的人或许终于舍得对毫无价值的平民施以援手?答案已不重要。只要她能够活下去……
以枪管作为支撑点,他勉强撑起了上半身。从背后偷袭他的王八蛋要么用的穿甲弹,要么就是他脑子犯抽让对方直接站在了自己身后都没注意,坎瑞拉的左半身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伴随明显是大量失血表现的呼吸困难,此刻说为陷入绝境也不算夸张。如此情急之下,他反倒一口气找回了全部的理智,大胆揣测绑匪的同谋并未增加,否则自己无论生死都该早失去意识。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他把自己藏在他人激战的噪音后,凭借记忆朝艾普利·潘恩所在的地方移动。作为交涉人他是如此的不合格,连人质的脸都没见过便相信对方真将她带来,或者只是他不愿细想。其他的任何假设只会将他瞬间击碎。
失去部分感官后剩下的便能得到强化,现在坎瑞拉把所有注意都集中到嗅觉,寻找空气中火药味儿最浓的地方。伴随爆炸和几次撕裂的空气所引起脊背的颤抖,他愈发确定自己距离那辆出租车越来越近。终于、在最后一次大跨步后,他的鞋尖撞上轮胎复杂的花纹。橡胶、泥土、汽油、劣质空气净化香薰和皮革,几种世界上最恶心的气味儿扭成一束,直抽在他脸上,威力不亚于有人在他面前呕吐。强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他将手摸索到破碎的的车窗所在的位置,边缘锋利的碎片尽情割破皮肤,借助密集的疼痛维持清醒。
鬼魅似的人影出现在对侧那刻,他连想都没想直接就开了枪,全然不顾那人是“己方”或“对方”或“不复存在”,只是随着人体撞击声响起,最后一个选项可以被排除。坎瑞拉一跃而起,发疯似的抓住后侧把手,第三次开枪击碎门锁。重叠的声响里,他被拦腰斩断,身体软绵绵侧方倒下。喉咙先比意识更早完成了动作,粘稠的液体像小型喷泉一样涌出,又随重力滴落回脸上——坎瑞拉碰不到味道、温度或是声音。唯一尚能运作的视觉紧盯着握紧门把的手。
他没有放开,死也没有。
死亡真正到来时,受洗者应该是平静的,濒死者的眼中万事万物都会笼罩着慵懒、祥和的暖光。无数攒动的金色光斑跳跃进他仅能睁开的的眼缝中,无比温柔,就像包裹着他的无边寂静正在托起一份灵魂,把坎瑞拉从肉体煎熬的剧痛中剥离出来,回归母亲的怀抱——假如他真的有的话。
首先苏醒的是左边的手指,苍白得像树枝,表面涂满了一层又一层的油漆。困惑充满了他的大脑,试图凑近看清,可身体就像冰冻僵死的鱼,没给意识留下片点主导权。他又只能看着了,在余光中感受着在自己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们遮住光源时断断续续的影子。它们切换极快,扰得他心烦意乱,坎瑞拉决定不去看,更加专心地研究自己的手指。不知过了多久,右边也苏醒了,它和左边一起成交叠状压在腰部,红色的油漆到处都是,其中还掺杂有恶心的乳白色物体……哦、不,他终于想通了。自己正被体内的鲜血覆盖。
坎瑞拉被侧放在地上,侧腹的血洞被原本是白色的毛巾堵住,作用却也不过是心理安慰。005和D一前一后站在他身旁,看着面孔和金发全被粘稠的黑色污渍沾满的男人,D跪在对方头上方,用手指掰开他的嘴巴。她让005为自己倒杯水,对方就算对她恨之入骨却也无法见死不救地照做。
她不是一个母亲,现在、过去,永远都不会是。她只能作为陌生人给予对方类似践踏尊严的施舍,无论死神面前是否真的一律平等。她用手指沾满水,把它们涂抹在坎瑞拉毫无血色的嘴唇上,充满耐心地教他呼吸的技巧。慢慢,他也将透明的液体吞了下去,绿色的眼珠里闪起忽明忽暗的光点。
他看到了她,拼命张开嘴想说什么,D默许地等待,护手霜里的香精也掺进喂给坎瑞拉的水中,刺激着他的斗志。终于,他发出了声音: 达芙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救她……救救她,达芙妮,求你……为什么你不救她……我求过你,求你救她了啊……”
可干涸的眼泪也已不能打动她。
END
后记:
时隔大半年又在写哎果然写谍报就是顺手怎么这样呢!
感觉必要的剧情已经写完了接下来应该是收尾……(或许、大概,还有两三章就完结了,努努力.jpg
无人在意但响应太麻烦了还有人员添加所以请最后一起期待档案库花名册,剧情全解也会放在里面这样的,如果有的话,感谢支持(!
Take a new lease of life
-
他回到了春天,孤身一人行走在寂寞的街头,环绕在他周身以示陪同的,只有铁灰色的、待拆除的废弃楼房,像被欲望挖至厌弃后便抛弃了的芭菲塔,浑身上下布满了正圆形的空洞,静伫在原地。他仰起脖子、抬头望去,不觉得过分规矩的形状妨碍了自己将这些东西视为眼睛的联想,特别是这一妄想并非凭空诞生时更有说服力。于是,他发现所有看似是被‘挖空’了的圆形都没有起到通透的效果,每个贯穿了楼梯的洞在底色中一如往常的暴露出其身后的天空或者其他物品的模样,或者换个自贬的说法,如果它们真这样做了,他相信自己绝对是无法从它们阴影交织的阴谋中察觉出什么弊端的。虽然从未有人和他提起,但他早在人生遭遇的坎坷之路上慢慢意识到自己思绪的迟钝主要源于对周身事物的漠不关心,假如身旁的废楼没有在它们身上掏出一个又一个像某个人蓝灰色的眼睛的洞的话,他完全可以裹紧身上的风衣,只盯着脚下黑色的水泥地,然后头也不回的朝浓雾尽头,身影模糊的电话亭走去。他不会有任何迟疑……如果他从一开始就这么做了的话,如果它们没有用发灰的眼睛看着他的话……他还来不及继续思索那到底是谁的眼睛,古怪的空间就把他从地上拽起、抛向空中。下意识地,他张开嘴想要尖叫或嘶喊,却未曾想到自己所处的这个空间的暴力程度远超过寂寞的宇宙,不由分说就静音掉一切的同时,还把他毫无物理概念地翻来甩去、弄得头昏脑胀,强烈的作呕感一发不可收拾的从胃部涌上喉咙,激情与火山爆发无异。以至当他终于能切实感受到自己双手支撑在什么真实存在的物体上时,首先做的是搀扶着那个东西,用几乎要把所有内脏都咳出来的气势呕吐而非思考。
他扶着类似栏杆的金属物体朝大概是向外的一侧不知道吐了有多久,连睁开眼,他能看见的也只是无数重叠错乱的光斑。不知过了多久,借助刺骨的寒风,他才得以从混乱的意识和布满口腔的酸气中缓缓苏醒。他坐在一辆敞篷车的副驾驶上,双手紧扣着车门,横穿了整个前身的安全带在尽职尽责的工作中偶尔发出细小的摩擦声,‘吱呀吱呀’的抱怨着——他不知道现在究竟几点了,但夜色很深,司机带着他驾驶在没有路灯的公路上,唯有稀薄的月光能让他看清些许在头顶摇曳的枝叶。他在望不尽头的漆黑中被裹挟着前进,陷入昏迷前的记忆碎片四散在脑海中,等他去拼凑。他想起斯洛的脸,想起那女孩儿深浅不一的绿眼睛,想起他在马来西亚旅馆中的房间,想起床头柜上的永远是三只的玻璃杯,想起午后会被阳光晒成金色的窗帘。多亏新鲜的空气坚持不懈地涌进他脆弱的鼻腔以刺激那满是浆糊的大脑,在又开过13棵树后,艾普利的眼睛从随风飘舞的碎花布上睁开,凝视着坐在床沿上紧紧握住彼此双手的他们……(她赤裸的双脚落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脚趾因为无法忍受寒冷而紧紧蜷缩着。往上是苍白小腿和露出了一个硬币大小、颜色发红的膝盖,她大部分的酮体都被旅店的窗帘所包裹,他扭过头想伸手去抓,却将纱帘褶皱交叠的阴影握在了手中)……他在黑暗中猛地坐直,用尽所有力气扭过半个身子朝后座看去——他身后什么都没有。空荡都是那么的纯粹,他甚至不能为自己的期望的落空找出半个尚有余地的借口。
被忽视已久的司机终于发出一声细小的嗤笑声,在这个只有车辆轰鸣声环绕的寂寞夜晚,像是有人用针扎破了一只圆润的气球。他发誓如果不是自己确实虚脱到连呼吸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现在一定会做个不要命的疯子,伸出手死死地掐住对方的喉咙。他才不在乎交通或是人身安全的问题,他宁愿一死了之,而如果之后没出车祸,能让他要把对方的头塞进方向盘上的空隙里扭断的话就更好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极具杀意的妄想的承载物直到眼睛因为自虐开始变得酸痛,怒火才缓缓退去。从始至终他没看过哪怕一眼司机本人,连扫视和余光都刻意的别向右边,不敢逾越过自己的左手侧,他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什么,或许人性的复杂正是如此:你真情实感地想要杀了一个人和你不敢看哪怕是瞥一眼对方是毫不矛盾的两件事。他疲乏地倒进满是皮革味儿的座位里,闭上眼自暴自弃着决定坦然接受另一次嘲笑,但司机只是沉默。如果他有勇气现在朝对方看去,就会发现那人唇角的弧度在稀薄的月光下闪烁着古怪的光芒,俨然一只饱满的鱼钩。
“……好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沮丧,但放轻松点,以我对002的了解。她大概率不会直接说,但只要她没有‘杀’了你——我是说,字面意义,或者人力资源管理的意义上都有的那种——就说明她对你的工作并没有不满。你应该知道……哦、不,对的。你应该是不知道的,但你应该知道,她就是个非常挑剔的人。原来是频繁更换衣服、发型、护照,现在是部门、员工和领导。当然啦,着你就要问了,一个人怎么能总想着换自己的领导呢?就算有这个心,从职权上也是只能说但做不到的事啊,但002就能。所以她才上任了不是么?和她已经7开头的高龄一起。或许你听了会惊讶但,我当时真的毫不意外,我一直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凭借目瞪口呆的错愕,他战胜了莫名的恐惧,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反应过来自己惊讶的表情有多纯粹时口腔内部的黏膜都早被吹干了。虽然另一位当事人从始至终都目视前方,但通过车前镜、如果视力够好的话(这根本就是句废话,如果不好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开车,但想到达芙妮对自己的态度,他也不怀疑对方会给自己安排个盲人司机就是了)也并不是看不见他这副滑稽的表情就是了。他努力假装成什么都没发生地合上嘴,舌头在干巴巴的牙床上来回摩擦,重新为自己的牙齿找回应有的温度。司机见他没有回答,继续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没关系,你可以继续保持沉默,这不要紧的,现在我们进行的只是私人谈话,你不必有什么压力。我可以理解脑震荡确实不好受,不过好消息是你只能算是磕到了头,离脑损伤还差得远呢……不好意思,我没有轻视你受伤这件事的意思,归根结底,你也不是正式员工,所以我也好、002也好,我们都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你,那太苛刻了……但话说回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偏偏选中了你,或许你们有不为人知的往事?当然,是无关暧昧的。你最好不要亏欠她什么,从60年代起她就是出了名的高利贷人士了。什么,你想喝点水?尽管从车座下拿就是了,是我的疏忽,原本醒了以后就该给你,但开车的时候不抓紧方向盘或是盯着前路看都会让我觉得很不安。”
他伸长手在车座下胡乱摸索,耐心耗尽前终于用中指和食指像娃娃机的抓钩一样勒住了一支矿泉水瓶的颈部,把它从下面拖了上来。比冰的温度高不了多少的液体滚进胡乱作响的胃里虽然也没带来多少舒服的感觉,但干涩疼痛的喉咙得到滋润后,总算是把说话的能力还给了他。
“感觉好一点了?是吗?那就好,闲聊就到这儿吧,你睡的时间太久,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要跟你确认呢。我没在指责你,其实中间也想过把你叫醒,但不知道叫你哪个名字比较好,所以还是打算等你醒了再说。现在你醒了,我们可以聊聊,我到底是想我叫你坎瑞拉,还是叫你瓦伦汀?同样,如果你有问题也可以直接问我,毕竟我说过了,这只是场私人谈话。”
“感谢提醒,我确实有个要紧的问题想先问下。”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参杂在耳畔呼啸而过的气流里,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一样,“你他妈是谁啊?”
眼前的一大团阴影不安地乱动了几下,再开口时,司机的语气里掺杂了些与之前完全不符的烦躁,“除了我是谁这件事你不记得外,还有别的吗?我还真没料到你受的伤这么严重,会出现短暂失忆……你都记得什么呢?让我给你些提示:002、马来西亚、艾米·福克斯又名斯洛——”
“别说了,这些我都记得,我没失忆,好么。我也知道你是那个卖报的,但我不知道你是谁,这是两码事,懂吗?”他的愤怒瞬间燃烧至比对方更盛,并一拳打在身旁的车门上,在黑暗中发出沉闷的巨响。被冻得发僵的手背没有任何感觉,就像司机面对尖锐的斥责完全事不关己的态度一样。他屏住呼吸,脸憋得通红,继续低吼道:“我早就说过了,我对你们的事——那些内幕不感兴趣。达芙妮叫我给她、随便你怎么说吧,还债,我就来了,仅此而已。但我也跟她,还有她的那个跟班说过了,她当年保释的人是我,不是他妈的潘恩,所以离她们远点,然后你就出现了,接着艾普利也出现了,所以我问你你到底是谁,很难懂吗?”
“也没有,我基本明白了。所以你的意思是,在我出现后,你前女友的妹妹、现在本该在英国的艾普利·潘恩突然出现在了你身边,是吗?”阴影晃动了几下,随后他看到司机挪开了一只本握着方向盘的手,相当惬意的将其搭在了车门上。他快速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想把细节努力看清,但对方只察觉到了他的沉默,不耐烦地追问了起来:“现在是你弄得我很困惑了,米勒,你必须告诉我艾普利·潘恩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昨天、或者前天。我不知道我到底昏迷了多久……嘿,你能不能把车灯什么的开一下。我知道你夜间视力和驾驶技术很好,但现在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帮帮忙。”坎瑞拉低头捏住自己的眉间,“她是在我和斯洛吃饭时出现的,你知道,在我们的目标人最喜欢的那间餐厅里。那天我专门在进门前看过报亭,你不在,这是‘没有任务’的信号对吧?所以中途斯洛去洗手间后艾普利出现时,我他妈差点被活生生地吓死在椅子上,你知道吗?我当时完全惊呆了,她说的话一句都没记住,再反应过来后斯洛已经回来,她也恰好走了。我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那就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告诉她要怎么做。”
“听起来这就是前天突然发生的。”
“可能吧,前天、明天、大后天……随便吧,反正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总之吃完饭后我就拼命跑回了旅馆,也算是如我所料吧,艾普利在我的房间里。她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我不明白,我以为这是达芙妮威胁我行动太慢的信号,所以第二天我就直接去找了斯洛,然后被她抽倒在地上。这就是我的视角里发生的一切。”他烦躁地咬住拇指的指甲,扭头朝右边根本看不清的街景看去,“所以我的任务结束了吗?可以告诉我艾普利在哪儿了吗?达芙妮最好没跟她说了我这堆破事,她当时答应过我……天啊,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愿意相信她……”
“你可以把这看成是002的个人魅力,她办事的风格就是不择手段,但换个角度看,就会变成令人痴迷的信守诺言。顺便一提,你可以叫我005,把我当成槟城站站长、对接人、负责人,你觉得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吧,米勒。”黑色的阴影重新在他们之间落下,接着可以称之为是猝不及防的,005打开了挡风玻璃上的一盏小灯。尽管那东西带来的光照没比划亮一根火柴多多少,但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坎瑞拉的第一反应还是抬手遮住了那处光源,同时眼睛里分泌出许多生理性的泪水。005在他适应光亮的空档中继续说:“有个好消息我可以替002转达给你,那就是你对‘艾米·福克斯’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现在我们可以把你带回家了。”
“哦、好的,谢谢,你也帮我转达给她吧……老天,为什么你非要用什么002、005这种数字叫别人,搞得像在拍电影一样?真尴尬。艾普利会和我坐一趟飞机回去吗,或者坐船?我对交通工具并不挑剔,只是你们必须给我个确切的消息。”
“这个嘛,我说不准。”005轻描淡写地反驳道,他眼皮上长长的睫毛都没有丝毫颤抖。
“什么叫你说不准?”
“意思是我不能保证潘恩小姐在我们的计划上。”
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滞了,悬浮在冰冷的夜空中,重新被抛至无数叠叠高眼睛的注视里,被窥视、审视与漠视。血液凝固在脆弱的管道中动弹不得,而先前撞击的伤口此刻开始火辣辣的烧痛起来,拷打着他脆弱的神经。“什么叫她……但是,为什么?”他怀疑自己的舌头从听到005说话开始就没收回来过,否则为什么会现在挪动得如此艰难?每一个吐出的单词都像是他童年玩过的玻璃珠,从高高的床榻上被肆意抛下、定格在空中,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明白将会去往哪里。命运,权利的另一种文学性更强的代言词,此刻怀为绞绳套在坎瑞拉的脖间,而隔壁与他肩并肩的位置上,站着身裹黄色窗帘的艾普利·潘恩,她是一道阴影。当阳光照来时,她就会死去。但为什么?他想反复提出质疑,不惜把十根指头刨到骨头都露出来也想知道真相,可现实是他被定格在黑夜不知驶向何处的公路上,除了茫然外一无所有。
“让我换一种方式解释吧,米勒,”是他的错觉吗?用一串古怪的数字做名字的灰发男人语气陡然变得怜悯的对他说:“对于艾米·福克斯和斯洛·奥斯卡,你知道多少?”
“她们曾是室友。艾米·福克斯是英国人,她脑子有些问题,所以拖了很晚才上学,她有个哥哥叫戴纳·福克斯,虽然是被领养的,但兄妹感情不错。86年的冬天,戴纳失踪后艾米·福克斯就在崩溃中辍了学,跑到了奥兰多,在那儿认识了斯洛·奥斯卡——一个墨西哥人。斯洛·奥斯卡这个名字也不是真的,是她自己编的。她们一起生活了段时间,结果有天在争执中奥斯卡失手杀了艾米,后来为了逃罪,她用艾米·福克斯的身份离开美国,来到了马来西亚。完。”他一板一眼地背诵达芙妮的跟班对他说的故事,在冷棕色的地下室里,梳着辫子的男人双手撑在桌面上,语气平稳的将这段好似圣经般的东西刻进他脑中,一次又一次。他的牙齿在无法控制中疯狂地打颤,在叙述中、好几次,他都觉得他肯定会咬破自己的身体,并下定决心,即使满口鲜血也绝不停下。但最终坎瑞拉还是平安度过了这一切,吐出最后一个音节后他在紧闭的双唇内圈起完好无损的舌头,心中空虚得好似充满一种未被实现的遗憾。
“基本的情况的确是这样,但现在我要和你说的,是故事的细节。而无需我多言,你也应该知道‘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我说的没错吧,米勒?”
“我说不出什么,就当你总是对的吧。”
“你真的相信仅凭斯洛·奥斯卡,一个无权无势也不是什么天才黑客,甚至连户口都没有的偷渡者真的能天衣无缝的做完这些事还不被任何人怀疑?最重要的是,她能让艾米·福克斯的家人彻底放弃寻找他们唯一的女儿吗?”
“她不可能做到。”
“正是如此,或者退一步说,如果斯洛·奥斯卡真的取代了艾米的身份,她也不可能用对方的护照通过海关。如果她想成为艾米·福克斯,就同时要负担起和福克斯夫妇联络的责任,但在你和她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有见过她提起自己的父母或者给谁写信甚至是打电话吗?答案只有一个。”
“你是说艾米·福克斯已经死了?那——”
“官方记录艾米·福克斯在1987年意外死亡,骨灰后被亲属领走,她的账单跟合约里没有任何斯洛·奥斯卡存在的痕迹。也是那一年,斯洛·奥斯卡这个人正式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005单用右手握紧方向盘,左手伸出去调整起后视镜来,“对于戴纳·福克斯你又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他是艾米的哥哥,真的有什么是我关于那混账必须知道的吗?”他咬牙切齿地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坎瑞拉感到刮过自己面颊的气流愈发凌厉起来,割伤了他的皮肤。
“戴纳·福克斯在80年代和你做了同样的工作。当然,不是说内容,而是说你们两个人对002来说性质相同——编外、普通市民、非正式雇佣关系,最重要的是直接与她接触。不过在那个年代,戴纳的工作环境比你要危险得多,所以他的失踪并不算特别意外。但因为戴纳是002个人招募的情报员,所以在冷战后她多方联系、收集资料,希望还原当年的具体情况,给戴纳的家属出具一份官方报告和探员死亡证明,也是在这时她才发现,当年戴纳并不是因为他的任务才殒命,而是被卷入了另一起绑架案,被当成了人质。”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我,和艾普利有他妈到底什么关系——?!”迎着强烈的气流,他不得不大声喊出自己的问题。这人绝对是疯了,坎瑞拉不知道他们现在行驶得具体有多快,但他完全相信仅凭现在的速度撞破围栏、直冲下高山公路的悬崖完全绰绰有余,他的尸体会摔碎得连路过的海鸟都不知该从何下口。
“别急,我马上就要说到了,”005像完全没意识到接近疯狂的车速,依旧平静的说:“当002发现戴纳并不是因为南斯拉夫人才丧命后,另一个角色就出现在了历史的剧本里。如果你是美国人,一定会知道莱特·佩尔艾斯这个人,即便你不认识他,但也认识他妹妹弗朗西·佩尔艾斯,我说的没错吧?弗朗西是你女朋友斯伯林·潘恩的大学同学,也是艾普利·潘恩的导师。至于她哥哥莱特·佩尔艾斯你只需要知道三件事:一、他的妹妹在学生时期和戴纳·福克斯是关系十分亲密的同学,二、他是86年绑架和谋杀戴纳·福克斯的人,三、他妹妹弗朗西·佩尔艾斯一个月前被发现在公寓里自杀身亡。艾普利·潘恩作为和死者关系最为亲密的学生,在同时于英国境内失踪。”
005转过头来,他看到一丝日出的光亮从对方背影溢出,橘红色的火光侵染着薄灰色的幕布。男人棕色的眼珠平静的看着他,告诉他他们从来没有联系过艾普利·潘恩,更没有把她带到过他身边来。他们最后一次捕捉到艾普利的踪迹是在她在跟坎瑞拉会面的6个小时后走出旅馆,上了一辆出租车,接着再次、彻底的消失不见了。他们怀疑她被有预谋地诱拐、绑架,依旧是随便他怎么说,但最重要的是能去救艾普利的人只有他(坎瑞拉·米勒),也必须是他(瓦伦汀·罗德)。他(坎瑞拉·米勒)张开嘴想再说些什么,但狂风像堵住嘴的抹布一样涌进来,把所有的话语都填塞了回去,他(瓦伦汀·罗德)只能看着005、听他说:米勒,我们还要相处很久。
之后,太阳升起,他在劣质葡萄酒常会散发出的刺鼻酸涩的气味中迎来了第二次黑夜。
伦敦时间晚上10点整,他合着大本钟在粘稠的空气中回荡的声响点燃一支烟,沉溺在各自飘逸的白雾中,用稀薄的记忆追寻残缺不齐的居住史:在美国,他原本决定30岁后再考虑买房的事,好像数字2打头的人生和3开始的得过且过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一样,可事实上谁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话。搬来英国是他完全没设想过的计划之外,原本理查德决定和先前一样继续租房,但刚落地D就反手甩给他一打待售的房屋信息,叫他趁早定居下来。还贷款也是给钱、交房租也是给钱,我帮忙付点儿,你就老老实实定居,别再三心二意的惦记其他有的没的,她咬着平日被鄙夷成粗鄙一词实物的雪茄,语气里充满咬牙切齿、欲将不存在的某人咬死之意。后来理查德才知道当时正值冷战结束之初,平日话不投机半句多的议院一反常态的把矛头全指向了情报处经费,国防大臣也是两眼一闭,全把他们当成剥光了皮的土豆,从上到下削成薄片。这样困苦的情况所迫下,许多情报员被澳大利亚人轻轻松松地挖走也不在意料之外,而让D感到无比愤怒以至于用她那和伦敦房价相比仍不值一提的积蓄帮理查德买房的原因只能是因为南半球的人连她的司机都带走了。
经历了一番前因后果,最终他在伦敦东区定居下来,从拥挤狭窄的住宅区中挑出一方属于自己的土地,休息之余最喜欢的活动除了步行回家外就是去看从45年后到现在还没修复完的残垣断壁,而假日里理查德最喜欢的,则是坐在泰晤士河边静静地看水缓缓流淌。今天他下了飞机后就直接被D放回了家,她甚至都没有坐他的车,大手一挥就让他赶紧消失、颇有再多一秒就要革他职的气势。他倒也不怕,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但也不好意思真问,最后只能怀揣着无数欲言又止的沉默回到河边,足足在那儿呆了两个小时平复心情。于是回到现在,理查德边抽烟边盯着他卡在锁与门缝间的广告小卡,后者此刻平静地躺在通往他家门的最后一节楼梯的正中央,沉浸在温暖的夏日夜风中,悠闲又惬意。
理查德最后也没把嘴里那支烟抽完。他摸着自己别在后腰上的配枪思索良久,还是选择别那么大张旗鼓。仅仅燃烧了三分之一都不到的香烟被熄灭在涂鸦痕迹还未被完全覆盖的红砖墙上,留下一个小而圆的黑色伤疤,像一颗黑色的星星。短短几秒内他脑子里闪过许多个设想,但没有一个主意能被拿准,透过窗子,他只能确定客厅没有开灯,古铜色的门把手在昏暗的夜色里流淌着狡猾的光芒,极富错觉的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他把闯入者赌在暴徒或是格里德的复仇者之外的选项上,假装一如既往地拧开了门。走廊里黑漆漆的,让他原本打算摁开灯的手定格在了半空——尽头,应该是厨房和餐厅的房间被打开了一条缝隙,惨白的光从中溢出,在地上蔓延。他脚步迟疑了一下,紧贴在后腰上的枪柄散发出惊人的热度,理查德能感觉到自己额头正随着步伐的前进冒出密密的细汗,他走到那扇虚掩的木门前,伸出细长的手指,用指尖轻推了下。粗糙的门扉发出刺耳的声响,但门后没传来任何动静,好像只是他出门前忘记关灯的一场自作多情一样。想到这儿,他似乎再也受不了被若有若无的妄想折磨,朝前猛跨了两步,径直用身体撞进了房间。
布雷夫沉默地坐在他勉强塞进厨房的小圆餐桌里,黑色的脑袋蔫蔫地抵在边缘处,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当理查德脚步慌乱地闯进屋里又看到这一幕,一时不知道是该为好同事把自己吓得不轻的行径当场暴跳如雷好,还是先关心一反常态的对方好。事实上,他哪个都没有选,而是稍微又偏转了半个身子,大步流星地朝厨房深处走了去,理查德随手抄起一只杯子接满了水,而后一饮而下。刺痛着身体的冰凉在头盖骨上引起震耳欲聋的轰鸣,他紧闭着眼用力吞咽着再熟悉不过的液体,想借此刻意忽略掉自己头重脚轻的胆怯,或者是逃避掉满眼白光的虚弱不堪。当水被喝干的那一刻,他最终的后路也被切断,理查德将玻璃重重地砸在不锈钢制的柜台上,奇迹般的没有对它造成任何损害。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你愿意说了吗,还是打算在我家厨房里睡上一晚第二天早上再悄无声息地离开?”他的语气里掺杂着难以掩饰的怒火,几乎要点燃这整个空间,“拜托,怀特,你一个快30的人,能不能别耍这些小孩儿脾气了!”
“……”瘫软在格纹餐布上的尸体稍微动弹了下,发出几声正常人根本听不懂的声响,逼得理查德火气更旺,不管不顾地朝地上的瓷砖大喊道:“什么,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向天发誓如果你他妈再在这里含糊不清,我就把我的锅铲塞进你嘴里,让你至少能吐出点我认识的东西来。”
“28。”被威胁的人闷声道,“我还没到30,刚刚28。”
“你要跟我在这件事上较真是吗?好,就当我刚刚说的话里没有点缀上‘快’这个程度词,全是我的错好了。所以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如实坦白自己为什么顶着这个鬼样出现在我家里的事?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怀特,如果你还不说,我就直接把你扔到街上去。”
软趴趴的脑袋左右乱晃了几下,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抗议,然后继续发出普通人难以理解的声音。微妙的是布雷夫越是这样抗拒和理查德正面交谈,后者反而越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他紧绷、藏在背后支撑上半身的胳膊此刻也放松了下来,整个人的腰自虐似的抵在尖锐的棱缝处,用细密的疼痛感维持着头脑的清醒。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在狭小的厨房里,只有老吊灯发出电流声与抽吸鼻音交错。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半死不活的某人猛地坐直了身子,吓得理查德距离丢人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只有一步之遥。
“我去见莱特·佩尔艾斯了。”他张嘴抛出的就是重磅炸弹,让刚站直身子的理查德瞬间腿又软了一半。布雷夫没有焦点的蓝眼睛空洞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在昏黄的灯光下,很难不让人觉得诡异,“我本来想借他们开会跟他碰个面,结果上楼的时候遇到了……我也不知道,保镖?但更像是来刺杀他的人,或者我更像是来杀他的人。”
“别,”理查德把尖叫压在胃里,“别告诉我你在他公司里杀了人然后逃之夭夭了。”
“没有。”对方反驳速度快到令人安心,让他即使不愿承认,实际上也被安抚到了,“如果有人死了情况会变得很复杂。”布雷夫说这话的时候从语序到语气都很怪,但他当时完全没意识到,鬼知道是为什么。
“我很高兴在这件事上我们终于能达成共识,天啊,布雷夫。”他绕到对面,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然后才坐下,理查德长舒了一口气,“所以你费尽心思地跑过去一趟,连莱特·佩尔艾斯的衣角都没看到是吗?真令人沮丧,但是嘿、往好的地方想,至少你完整无缺的回来了。那个暗杀的,我们姑且这么算,你到底是怎么处理的?还活着吗?”
布雷夫像一个机器人,僵硬的将头一寸一寸地转向他,当两人终于对视时,理查德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彻头彻尾的绝望。“你怎么还不明白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他像一条缺氧的鱼,大张的嘴里吐出悉数无情的字眼,“他不但活着,还看见了我,清清楚楚,而且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
“……我们的人?”
“他的档案还存在库里呢,罗德里克·昆茨,你搞懂了吗——我都不想问背景调查组到底做了什么,一群白痴——现在你搞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吗?我去找莱特·佩尔艾斯,中间被人截胡,而这个拿枪指着我的人,是他妈我未婚夫,罗德里克·昆茨。”他语速极快,就像是有一块儿看不见的秒表正在倒计时一样,所有的词你追我赶、前仆后继,发了疯似的从布雷夫·怀特的嘴里涌出来,有不少摩肩接踵和你推我搡的含糊之处也不令人意外,让理查德听完后静坐了许久,花了整整五分钟才搞懂所有。紧随其后的,他感到浑身血液倒流,身体冰凉得像座陶瓷雕像。
他双手先是握拳放在桌上,随后又展开,理查德用掌心摩擦着粗糙的桌布,低声骂了一句。布雷夫见缝插针地说这正是他想说的。放在平时,理查德肯定直接骂回去了,但现在饶是怎样他都没了心情——他当然知道昆茨,背调组专门找他收集过对方的个人信息,理查德当时简单敷衍了两句,并没放在心上。只是现在想来,与其后悔当时因为信任同事能力和某些人的看人眼光(这话还不是不说为好),他更在意昆茨的掩护身份到底是谁做的。普通的保镖和杀手(这个词放到现在太土了,但他又不想用恐怖分子来冠名)不可能骗过这么多人,尤其是在D任职期间,假如昆茨的身份但凡有一点可疑,调查组的人都能出动整个搬家公司把对方的公寓翻个底儿朝天。但事实是整个备案过程都相安无事,很难不引人深思。
布雷夫坐在他对面,脑袋朝后扬起一个窒息的角度。他从喉咙里发出一整串呻吟,然后愈来愈小,理查德本想等他哀嚎完再开口,却没想到对方先发制人,还保持那副断了头的样子开口道:“你真的不知道他跟佩尔艾斯的事儿?”
“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和D的阴谋呢,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我没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耸耸肩,不以为然。
“她把任务给我的那天也给了你一个袋子,里面是什么?”
他看着对面的人,但别说是表情,连脸几乎都看不见,只能看到布雷夫的脖颈,侧面露出一小节纱布扎眼的白色。理查德抿了抿嘴唇,最终回答:“什么都没有。”
他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为什么,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这只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星期五,他下班回家,很累了,于是想在餐桌前静静地坐一会儿而已。但毫无征兆的停电来临了,瞬间,眼前一片漆黑,彻头彻尾的黑笼罩了他,这种盲目正是现代文明的后遗症,就算把手指搭在眼皮上拼命瞪眼去看,目光所及之处也只有彻头彻尾的黑。完全的覆盖使颜色都失去了概念,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醒来,并发现自己的上半身正夸张的歪斜着,因为左小臂横在大腿上作支撑,整个人才没有都摔到地上。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浅蓝色地瓷砖,而顺着长长的桌布滴落在上面又重新蔓延开来的,他想了很久,直到嗅觉也恢复了,才意识到那是血。
右侧的身体像尘封的冰川,轰然断裂时连声响都听不到。他颤抖着用左手扒住近在眼前的桌边,终于把整个人和目光重新挪回桌面以上时才明白为什么他整个人的右半边都毫无知觉、动弹不得——剔骨刀婀娜的刀身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寒意,直直地插在空气、理查德·加西亚的右手掌、桌布和松木制的桌身上,用绝对的魄力贯穿了一切。他的手就这样牢牢地刺穿,血液有一部分已经在伤口周围凝固,但更多的暗红色还在无声、缓慢地流淌。尖锐的耳鸣直冲向他的大脑,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他不知道自己被刺穿或是现在有没有发出骇人的尖叫与哀嚎,他什么都听不到。
布雷夫·怀特坐在他的对面,此刻翘起了两只椅脚朝后微仰着,像是怕被桌面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弄脏衣服一样。他静静地看着理查德,直到对方震颤的淡黄色瞳孔在费劲千辛万苦才终于找到、和他对视后才继续说“D在把调查佩尔艾斯的任务交给我的当天,也给了你一个牛皮袋,里面装的是什么?”
理查德张嘴说了几个词,但根本听不到他自己究竟说了什么、音量如何,他只能通过布雷夫的表情来判断自己是否有将意思表达出去,而看到对方叹气时他就明白肯定还是没有。布雷夫起身绕道他身后,把他别在后腰上的手枪拿出来扔到桌上,然后重新坐回去。“拜托别这样,不光是我,所有同学都知道你对审讯一点办法都没有。对你来说,被问和问别人一样艰难,所有别浪费时间了。告诉我,那里面到底有什么,桑德拉·布莱克又跟莱特·佩尔艾斯有什么鬼关系就完了。”他双手合拢,祈祷般的说道。
“……一张照片。”理查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些词,“有费斯·布莱克的签名。1999年,生日照片。”
“好吧。当然了,费斯·布莱克、桑德拉·布莱克,虽然费斯的档案里没有任何亲属,但说这两个人完全没关系也没人信对吧。桑德拉的基础信息我就帮你补充了:大学生,有一处继承房产,去年12月底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给烧毁,随后桑德拉·布莱克也消失了,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是莱特·佩尔艾斯烧了她的屋子吗?”
“是。”倒抽的一口凉气直灌进肺里,他试探性地动了下右手的手指,随即被巨大的疼痛侵袭,声音里染上了不可避免的哭腔。“我一直在找她。”他说。
“为了什么?”
“因为她和艾普利·潘恩在一起……该死、我感觉不到我的手指了……”
“艾普利·潘恩?啊——等等,你不会是要说因为莱特·佩尔艾斯烧了她的房子,她转头就雇艾普利·潘恩杀了他妹妹吧?绝不可能。”
“她们有帮手,我可以给你他的照片……他叫瓦伦汀·罗德,照片在门口衣帽架的杆子里……拜托,你能不能先把刀拔出来?”他的恳求被布雷夫忽略了,对方起身离开厨房。一恢复独处状态,理查德就拼命伸出左手去够被扔到右桌面前枪,但颤抖的手指因为过度紧绷和无法控制力道,在接触到滑腻的枪身时直接将其撞下了桌子。他一头磕在旁边的墙上,绝望地看着淡蓝色的墙面上自己鲜血飞溅而留下的痕形状。布雷夫很快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张拍立得似的玩意。
“D是怎么决定的,她要他们中的哪个?”
“桑德拉。她要桑德拉回来。”理查德深吸一口气,“我们已经和瓦伦汀约好……时间。下个星期五,用钱把她从他们哪儿赎回来……就等他告知我们交易地点。照片背后有个地址,他、他会通过那儿的电话跟我们联系。”
说完这一整段话,他眼前冒出无数的金光,连之前沉寂已久的胃都不嫌事大地翻涌了起来。
“可事实是,她没准备任何钱。所以这个布莱克本人对她来说也无所谓是吗?”布雷夫把照片的尖端卡进掌心的肉里,不经意的说。
“她不在意布莱克……她只想要布莱克的城堡……”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布雷夫站在原地,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过去过,“你认为F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收养一个孩子?那不是她的风格……她名下有一座城堡……真正的城堡、二战的遗产……谁都不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有费斯……现在她也知道了……”
“房地产?D要那东西干什么?总不能为了退休有个好住处就闹得这样满城风雨吧。我敢打赌这一堆乱七八糟的破事都是‘非官方授权行为’,她是嫌自己的位子坐得太舒服了,想做历史上最快卸任的局长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天啊,布雷夫……我要死了……”他从哭到沙哑的嗓子深处拉扯尖锐刺耳的叫声,“我他妈要死了,靠!布雷夫,我不会报警,你至少给我叫个救护车吧。我就说全是我自己弄的……求你了,我真的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放轻松。”对方叹了口气,踱步到被钉在墙上的座机旁。布雷夫把话筒拿下来,轻轻地放在餐桌上,“现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了,哎,理查德。你不是知道吗?我最恨的,就是别人骗我……”
END
war of hearts
-
罗德里克承认他确实有点夜盲,在彻底漆黑的环境里就算花上整晚的时间努力用裸眼去探索,获得的成果也远不及一缕阳光所给予反馈的十分之一多,但同时听起来有些自相矛盾的是罗德里克并不认为自己病情的根源是缺少维生素A。换言之,他不认为自己的病情是长期、大量的食用胡萝卜就能解决的问题,于是将这种以自己为首个研究对象的新型病例取名为近现代型综合式夜盲症,主要症状共有三点:一、患者具有明显的基础型夜盲症症状,但不缺少维生素、视网膜状态健康且无家族遗传病史。二、患者经常在夜间进行工作活动,并有接触大量夜视类高科技工具。三、患者是大楼的员工。
‘咔!’的一声脆响,放在五十年前是火柴划着瞬间的爆裂声、放在五十年后是搓动打火轮带起整套机械运作的燃火点,放在整整一百年中间的现在进行时,是寓言故事里填满整间屋子的白炽灯光。视野毫无征兆的从全黑变成曝光过度的白的这一变化给罗德里克脆弱的双眼带去了强烈的刺激,不亚于火焰的灼烧感点燃在长长的睫毛上,迫使他下意识的向后瑟缩了一下,并强迫泪腺分泌出湿润的液体来平息微小却尖锐的痛楚。他久久地闭着眼,因为隔着眼皮都能感受到外侧过于强烈的明度和热量皱紧了眉毛。而其他在场但并不受明亮光线折磨的人对他无话可说的持续性沉默一转先前的态度,拿出极具违和感的宽容并保持了可以称得上是诡异的安静,着实是让他颇感意外,毕竟他是且并不只是自认为很了解我们这些‘自己人’的。在罗德里克已知范围内能让最喜欢讲话的这群人闭嘴的唯一方式就是找一个比他们所有人都‘能说’的人来叫他们闭嘴,尽管方法无限接近于学生时期教导主任跟校长惩治那群令人头大、最爱惹是生非的坏小子们的常规操作,但屡试不爽的事实还是胜于一切雄辩。
又过了一段时间,原先的不适感已如潮水般渐渐退去,曾经令人觉得滚烫到像是待在烤箱里似的灯光也渐渐失去了热度,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房间里仿佛从上个世纪开始就没人说话了,罗德里克不打算睁开眼睛,因为他知道此时‘看’已经没有了意义,反倒是因为失去了一部分感官而换来了加强的‘听’体现了新的责任重大——‘共处一室’的同事有四个,围着自己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都很平静。从这点来看现在的四个人应该不包括之前那两位找自己问话的急性子,那群人脾气太差、又急于求成,要不是因为他敢肯定佩尔艾斯不知道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罗德里克都会把他们当成私人雇佣的打手。甚至不能算是保镖,因为对方挥拳的样子笨拙又好笑,硬生生把一场恐怖的暴力审讯演成了夸张的儿童舞台剧,简直是生怕罗德里克无聊拼命帮他打发了两个多小时,如果不是手铐太凉不说还勒得观众手腕发痛他可能还是会觉得有些感动的。120分钟里那两个人有三次险些成功让他开口,但讲的肯定不是对方想要的就对了,因为罗德里克只会说: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们不要再对着我吼了吗?我已经度过了很糟糕的一天,历时25年又5个月的婚姻持续了甚至都没有15天就基本宣告彻底终结、而且五个小时前他还被他丈夫举着枪追着到处乱跑(这句话有失偏颇,正确的版本应该是他们互相追着对方到处乱跑,像迷宫里为了同一块儿奶酪大打出手的两只老鼠)已经身心俱疲,所以他们最好现在就给他闭嘴否则下一秒他就要连着椅子跟手铐和他们一起打了。然后他就会被关禁闭,还可能要被电击,虽然罗德里克不在乎(就像之前说的那样他真的已经很累了,所以与其让他坐着受这种折磨还不如来个干脆、顺便讨张床来躺)可最嫌弃争气的还是那两个人。每次快要得手的时候就放弃,突然转个身、擦擦衣角或是抖抖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摆起柔和轻松的姿态来,弄得他原本即将爆发的满心怒火平息成单纯的困惑,当时他还有点糊涂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干,但现在罗德里克算是意识到那两个不想真的惹火自己的事实。毕竟他的罪名没有完全定下,目前官方赋名至多也只是个嫌疑犯而已,就算对‘一般探员’大楼也不会为这么一点风吹草动就和人撕破脸,况且他还不算在‘一般’的范围内。用西尔维娅的话来说就是这年头人才紧缺,别说是汉尼拔•莱克特,就算是假设杰•沃赫斯真实存在他们都很可能去试着上门招安。罗德里克总觉得这话说里有很严重的逻辑错误,但没去深究。
他不确定自己把这件事的严重性降级到‘风吹草动’到底算不算庇护家属(虽然很可能马上就要变成前家属但这不是重点,在签离婚协议书之前他们至少还有30件事需要谈判)但如果西尔维娅跟多纳特罗两个人此时都在场,一定会耗尽他们前生今生和来生全部的默契,一个站在罗德里克左边一个站在他右边、双面夹击式着怒吼道当然算。同时他猜西尔维娅生气的原因肯定和多纳特罗大不相同,她才不在乎莱特•佩尔艾斯呢除非他跟菲利普•多纳特罗瞒着她搞乱七八糟的小动作并捅出了大篓子,她真正不满的点应该在罗德里克把事情和自己都弄得太难看了上。一栋千疮百孔的楼(夸张说法)、一个私人探员(他算是半个站长秘书但没拿到对应的工资?)、五处以上子弹擦伤(撤退时还有人贴心地帮忙处理伤口,落了地纱布跟酒精棉就换成了蒙眼带和手铐),当初西尔维娅要是知道布雷夫仅凭一己之力就让她损失了这么多东西,就是死也不会在结婚申请上签字的,而且还会把背景调查组的人通通拖出来挨个枪毙。她和布雷夫甚至算是同乡人。
她从不在办公楼里穿高跟鞋,说那玩意是刻板印象的延伸压迫也不无道理,同时包括身体衰老后难以反驳的无法驾驭,所以最爱穿的东西在罗德里克到来前就变成了舒适乏味的平底鞋,再加上西尔维娅的脚步总是像猫一样狡猾,所以要听见‘她来了’的声响是真正意义的难上加难、或者换种说法就是没听见也不至于被人嘲笑耳聋。
西尔维娅•利特尔伍德来到罗德里克•昆茨身边时用一个厚实的牛皮袋敲打对方的膝盖来提醒对方自己的存在,不出意外,那双之前一直坚持藏匿起自己的红色眼睛仿佛是条件反射般瞬间睁开了。黑色的瞳孔花了一点时间来聚焦,大概用了半分钟的时间才完全把目光全放到她身上,确认了他清醒的状态后西尔维娅才点点头朝后退了两步,坐在罗德里克对面有相当一段‘安全距离’的椅子上开口,“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建议你结婚,现在你可以同意我的观点和之前说的话了吗?”
“多纳特罗在哪儿?”他试图转移话题,尽管知道一定会失败。西尔维娅慢悠悠地拆开放在膝盖上的文件袋,对问题视而不见。
“你能告诉我布雷夫•怀特在哪儿吗?任何信息都行,就算是你杀了他也行。打断了腿目前被藏在安全屋里最好,只要别告诉我你把他放跑了就行的那种。”她慢条斯理地翻着手上的资料,重叠的白纸黑字里诞生出了些自己对这沓东西的模糊印象。
“你跟你丈夫吵架时也经常打断他的腿吗?”
“好几次我都想这么干但、没有。顺便一提我丈夫也没对我开过枪。”西尔维娅抬起头,露出了一个亲切温和但绝对不适合她的那种笑容,随手抄起几张机密文件指着罗德里克的鼻子,强迫对方低下头,“行了昆茨,别再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这太不像你了。想想佩洛尼,你还没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凄惨地步呢!”
纯粹的沉默在空气中弥漫了很久,“……谁是佩洛尼?”
“你养的狗哇,那条讨人喜欢的萨摩耶。”
他张张嘴本想说点什么,但要讲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最后干脆选择什么都不说为好。罗德里克已经放弃去深思西尔维娅这通胡言乱语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了,他的后背开始隐隐作痛,责任全在银首饰和充满了令人不适的折叠椅上。“如果我说‘请帮忙打开手铐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对话’你会怎么说?”他提了最后一个请求。
“这你可问到我了……好吧,让我想想。或许我会说‘如果你愿意配合工作顺便给我这个专门打飞机来看你的架空领导仔细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话我可以帮你’,怎么样?如果你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到可以接受。那么——嘣!皆大欢喜,我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接受了她的要求。
高中毕业以前D有一个专门针对布雷夫的口头禅是‘就跟你父亲一样’,这半句话就像是纯泡沫填充跟镭射纸组成的假礼物盒,在圣诞节期间无论被放置何处都能大放异彩。很明显,D觉得在她眼里每一天都是该死隆重的圣诞节。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她会说:你点餐的喜好就跟你父亲一样。他们一起去商店买衣服,她会说:你挑选花纹的品味就跟父亲一样。甚至连他们一起去练习场打靶,即使戴着隔音耳罩他都能从她的唇语上读出童话公主无法解除的诅咒:你这擅长射击的天赋也跟你父亲一样……但自上大学起他却一转攻势的在不知不觉时摆脱了恐怖的‘追忆’,就连原因都是花了布雷夫两年才反应过来然后开始回过头开始寻找的。而D给出的最终答案也十分符合她一贯作风:因为他的体能测试成绩跟不论是她的期望还是‘历史传说’都相差甚远,所以持续了六七年的表彰大会至此戛然而止。布雷夫如今竟有些耻于承认他当初如获大赦的心情。
然后又过了六七年他发现另一层真理,之,无论自己怎么讨厌他也都是父亲的儿子。也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像欧德•怀特的人。即使是他亲弟弟也无法跟他争夺这一特殊荣誉权,因为他才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人,唯一一个‘没有跑’的人。罗德里克一个小时前去上的班,布雷夫都没来得及讨得(或是意识到)新婚期甜蜜过了头的早安吻,普通人就早已踏进了漫无尽头的地下铁路地狱。通常来说对方更偏爱自驾的通勤方式,但昨天罗里是在他家留的宿,两个人更是在吃完晚饭后一路散步回的公寓,所以昔日备受宠爱的汽车便被搁置在孤独的车库里变得无人问津。布雷夫穿着浴衣坐在地板上,把一盒盒的子弹当成Jenga玩,木质的大楼没有被垒多高就有摇摇欲坠的趋势,他便颇有自知之明的明白自己不擅长做建筑类的精细工作并停下了手——那是罗德里克擅长的东西,也是经常被布雷夫抱怨是‘没必要’的东西。他站起身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反复回到那堆自己草草搭建出的残垣断壁旁端详,每次都觉得它们比上一次自己到来时看的顺眼。做一个博爱且毫无底线的人没什么不好。
起初他从‘建筑物’最顶端拿了两盒子弹,刷了个牙回来拿起又放下了一个,但纠结到最后布雷夫还是仅带了一盒备用子弹。如此节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有勤俭持家的特性,而是单纯觉得带的东西越多越容易暴露,其次才是不觉得跟莱特•佩尔艾斯的会面会用得到这么暴力的手段。但前者所担心的对象并非针对于佩尔艾斯,反倒是以理查德为首英语字母里第四个为黑幕的自家情报局——直到现在他们也坚持着外勤人员必须通过合理审批才能在公共场所携带武器的迂腐规定,令许多人苦不堪言。时代在进步,科技在进化,人愈发疯狂。这个道理从路边小偷到恐怖分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唯独他们自己的总控视而不见,而布雷夫比起其他人可以庆幸的地方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承受这份痛苦,于是偷偷摸摸的违禁行为从他正式入职起就延续了下来,耗尽了他今生所有的严谨小心后至今也还未被D抓住马脚并打断一条腿——后面那半句是加西亚的威胁,布雷夫不明白他怎么就那么喜欢又听她的话,难不成D许诺等她退休后把局长的椅子传给理查德?用毛地毯想这都是不可能的。
对于莱特•佩尔艾斯的调查已经进入尾声,但此用词的含义并非代表着结束,而是恰恰相反的过渡至更复杂的深处。实际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美国佬千里迢迢地跑来英国为的肯定不是给分公司发展业务这种事儿,按佩尔艾斯的作风他对此愿意支付的人力资源最多也就是个自己认识的下属,其余的都是不了了之、不值得过问的细节。再加上对方在美国本土和部分大楼工作人员私下‘交往亲密’可布雷夫他们没接到过任何‘官方通报’的双重绯闻,就算是圆塔的保洁员都能闻到里面阴谋的气息,问题是自70年他们同大楼重修旧好后维护双方感情就成了两位大人三番五令的第一外交要务,也于是酿成了现在‘只要大楼不承认莱特•佩尔艾斯为隶属于他们的官方特派员身份,那么无论多可疑圆塔也只能把他当作一位普通的美国公民对待而无权过问’的尴尬局面,布雷夫明白这是D把这项工作交给自己的根本原因。他的资料被双面打印在D的档案背面其实纯粹出于失误,当初设想的本来是把布雷夫的信息印在他那快要进碎纸机的老爸旁让他们父子团聚,结果档案部的一次左右不分让他成了D的身后灵、理查德荣幸做了欧德•怀特的大儿子。再加上问题发现后D觉得不算什么大事(“原本的目的达到了就行,对细节操心太多会脑死亡的。”)于是这个乌龙就作为历史遗留问题保存了下来,即使有人想解决也会被用大量来回推搡请多理解的官方言论弄得不了了之。而这里指的‘有人’正是指布雷夫自己。
虽然跟局长共享一个保密等级的特别优待体验极佳,但他更想做一个死人,因为死人才意味着绝对的平静。他对做出一番大事业(维持成绩最高的记录应该不算)没有野心,也不像加西亚那样是模范的信使、值得让人为他单独出本书,唯一的优点是对工作绝对忠诚且抱有热爱,使D能放心让他去结婚不必为后续接踵而来的狗血辞职戏码担忧,尽管她更早前就声明过如果他敢这么干她就把他的两只手都砍下来跟所有怀特的档案锁在一起保管。即使是比喻也太血腥了,他被吓得两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出地铁后他先用路边的公共电话打给菲洛帕托尔留的一个私人电话,接听人是他的秘书,在等候室时她很用心的接待了他,布雷夫记得她食指上有枚造型特别的戒指。他戴着口罩粗声粗气的问对方电话的主人在哪儿,意外轻松的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秘书先是回答了菲洛帕托尔正在开会后才想起询问他的身份,布雷夫伪装成脾气糟糕得像是喝多的老酒鬼对着‘本应该到车站来接自己结果跑去开什么该死的会了的表哥’破口大骂,果不其然的在五秒内收获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挂断。
确认会议已经开始就能放心去找佩尔艾斯了,布雷夫预想的流程很简单:走进去、藏起来、离开,几乎把所有的重点都省略了。不过为了今天他准备了很久是真的,刚从美国出完很不愉快的差回来(当时他感冒还没好利落,天天顶着个大红鼻子到处游走)就趁机摸走了这栋办公楼里某个无辜员工的工卡,虽然从专业层面他对生物医药一窍不通、假扮成内部人员穿帮的可能性直线上升,但跟罗德里克这类专家交往甚密(甚至都结婚了)的过程里也能学到些皮毛,足够布雷夫糊弄紧急情况和突发事件就够了。到这里他才想起自己应该从罗里那边套问些莱特的事,没准会有意外收获,但现在想来也为时不晚,他决定晚上把披萨和问题一起拎着给对方送去。
他们的美国朋友有位对接人并不算一个秘密,至少任何让理查德知道的事都不算秘密,于是布雷夫总喜欢用‘麻烦’一词来代指他们,因为即便能明确对象和目标,以跟踪为主的揭露计划却从未成功过,每次佩尔艾斯行踪诡异时的目的地都极其隐私,贸然闯入的合适理由因为非常难找导致行动变得容易打草惊蛇而最终只能被迫放弃——他绕道办公楼后面,趁保洁人员每日打扫工作结束后扔垃圾的空挡贴墙走在老旧摄像头的死角处,依靠工作人员专用通道逃过安检、进入了大楼——布雷夫试过在他们接头场所外蹲点静候,好一探这位老练神秘的对接人的究竟但也没有结果,导致他一度怀疑对方的撤离路线是下水道。隔着厚重的西装面料他摸了摸自己枪套外的把手半开玩笑的想,要是今天够幸运的能见到这位神秘客本人,自己一定要直接崩了他永绝后患,最少也要拿枪指着他泄泄愤什么的。
客梯缓缓上升,闪烁着橙黄色的光芒,一路朝目的地的17楼前进。
“早上7:15到7:20之间菲利普•多纳特罗作为伦敦站负责人打电话给我,要求我到办公楼里取一份文件,允许携带枪支。并特别提醒这项工作的特殊性在于争分夺秒,因为不单单只有我们这些人要这个东西,别人也正在赶过去。7:32分我离开家,打车前往目的地,并在九点左右接到多纳特罗打来的第二个电话,说有紧急情况。”
西尔维娅已经没有再翻放在腿上的那堆资料了,因为它们大多都没有意义,最重要的几张照片被单独挑出来放在最上面,从左到右一字排开、共有三行,可以看出拍摄者各不相同,时间跨度可能有近十年,被用红色记号笔圈出的主角两位虽然并不在照片中占主位,但拍摄出的影像在图中依旧很清晰。“你知道她是谁吧?”她随手拿起一张给罗德里克看。
“两个月前新上任的那一位。” 他用他们平时最爱搞的那套代指目标人的称呼给西尔维娅抛了回去。后者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单纯地把手收了回去。
“当他打电话告知你你们的‘朋友’莱特•佩尔艾斯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前时你有找到最开始多纳特罗要求你找的那份文件吗?”
“是的。”
“你有看过上面的内容吗?”
“一份只有一张纸的转让书。”他尽力把这句话说得毫无感情,但尾音仍有微微上扬的嘲讽掺杂其中,西尔维娅站起身出去了一下,过了没多久又回来,同时让屋子里的其他人都离开了。现在审讯室里只剩下她跟罗德里克•昆茨两个人,他们面对面坐着,他手上没有手铐、先前勒出的红色伤痕也已经在逐渐因痊愈而淡化了。
“当你接到要求临时充当佩尔艾斯的保镖的任务时,是已经打算撤离现场了吗?”
“是的。”
“继续。”她蓝绿色的眼睛透过单只的玻璃镜片看过来,掺杂着寂寞的柔和,人们往往只在平安夜当晚的商店橱窗前见过这样的眼神。父母牵着孩子的手,站在玻璃墙前苦涩的眺望着里侧缤纷的圣诞礼物,依稀看到自己破碎的脸、却更不知道该如何向孩子解释这份无望时,他们的眼中就有这这样的目光。此刻西尔维娅•利特尔伍德正在用这样的目光看向他,看向她充满欲望但也因此触不可及的那份最终大礼。
可惜的是罗德里克并不知晓,他的思绪定格在她说的最后一个词组上——继续。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直接跳起身带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冲出门去,他知道该如何脱身,其中的自信并不局限于他们教给他的部分。但第二轮深思过后,他放弃了这个冲动的计划,即使交扣的那双手依旧看起来非常僵硬。继续。这两个宛如石子一般,渺小也锋利的被不经意投入苦苦维持平静的水面,溅起意想不到的巨大水花,随后下沉、下沉。罗德里克闭上眼,让自己深陷回忆的河底、回到‘还未发生’的之前——
他站在一间办公室里,被翻找出的资料躺在黑色的桌面上,跟手机一起。回忆中、罗德里克刚挂断多纳特罗的电话,正常来说他现在应该快速收拾好现场然后直接冲上楼完成自己的保卫工作,但双脚却不知为何保持着纹丝不动,在静止了大概十几秒后才堪堪转过半个身子,重新看向那份最初把自己召来的文档——它被用一只深蓝色的文件夹单独装着,很容易被误认成是空的。打开硬壳的扉页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张纸在里面,是某份协议的最后一页,尽管并不完整但也能通过仅有的只言片语可以看出内容和转让有关。虽然操作的具体对象是什么他并不知道,签署双方的姓名(斯伯林•潘恩、坎瑞拉•米勒)也从未听说过,但这些对罗德里克来说都不是重点,他的眼睛盯着纸页边缘处的骑缝章,熟悉的感觉使他皱起眉来。又思考了片刻后他把那张纸直接扯下叠成小纸片儿藏在身上,最后徒手拿起空的文件夹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认识这栋办公楼,确实是隶属于佩尔艾斯的产业,但罗德里克不认为莱特会在这里。根据他们之前的‘交往’方式来看佩尔艾斯跟他们尽管交流密切,但谨慎的态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所缓和,如果不是真的了解对方跟多纳特罗的态度,他毫不怀疑对方是被迫协助他们工作的。另一方面,尽管佩尔艾斯可能和‘大部分人’的初衷相同,纯粹是被这份工作的神秘感所吸引,再加上些许利益的所得便自愿投身其中,可无论如何积极配合他都绝不允许双方越过清晰的界限,他们从不在公共场合里一起出现,就像他虽然给了罗德里克他们在佩尔艾斯集团所属资产内自由活动和使用的权限,也仍要求当莱特•佩尔艾斯在某一处工作时他们不能出现在该片区域。使亲密的关系在绝对的割裂感前成为空穴来风的谎言,他猜测这跟莱特•佩尔艾斯之后要进入政治圈有关。
可他现在不是政客、仅仅是一名成功的商人,那么谁会想杀他呢?即使是商业对手也不会没有任何前因后果就贸然行动。拿西尔维娅常说的话来解释就是杀一个人很简单,真正复杂的是那个人死后后所引发的连锁效应。再退一步讲,纵使真的有人想杀莱特•佩尔艾斯也不会蠢到盟国动手。如果把佩尔艾斯在本土的意外身亡所引发的社会舆论比喻成轩然大波,那么在英国引发的将会是一场滔天洪水,美国人跟英国人都会恨死并且绝不打算放过这个人的。而能解答这一切阴谋与困惑的出口全都凝聚在了这位杀手身上——罗德里克的后背贴在安全出口厚重的铁门上,透过模糊的玻璃隐约能看到电梯门的情况。当干燥的手掌紧握住滚烫的枪托时他忍不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几乎想不起自己上次这样真枪实弹的上场是在什么时候,原来可以称为家常便饭的东西如今变得陌生、酷似野猫和麻雀的勾心斗角。
目标角色没有走楼梯而是选择坐电梯这点让他颇为意外,起初罗德里克之所以选择紧急通道不是因为那儿的隐蔽性更好更保守,而是恰恰相反的想要跟对方速战速决,他本以为在中途就能遇到目标并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这个看似纠葛不休的复杂问题,但得到的回应却是水泥墙间无穷无尽的寂静。电梯间跟与之遥遥相望的走廊是通往莱特•佩尔艾斯的专属办公室的必经之路,他藏在上与下都漫长的到一望无际的阴影里,眼睛紧盯着玻璃另一侧被花纹扭曲了的灰调色块。橘黄色的指示灯先是像蛇一样胡乱扭动着,然后突然在某个瞬间停下了,铅块儿缓缓裂开、露出里面白色的内里,再慢慢愈合……又过了几秒钟他才模糊的看见那道黑色的人影,对方朝着通往佩尔艾斯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他的左手放在应急通道厚重的门把手上,获得的温度比触摸一大块儿冰坨高不了多少。扭曲的黑影先向前迈开几步,之后突然变得谨慎、放缓步伐甚至停在原地了几秒,似乎是在确认周围没有别人。罗德里克耐心地等待着,将呼吸甚至是心跳放慢,把自己揉搓进空气中,最终多疑的黑影终于放下心来,快速走进了电梯间旁的走廊,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也几乎是同时沉重的铁门裹挟着厚重的风声被猛地拉开——目标还没来得及消失或者躲进转角处时罗德里克就该举起枪顶在对方的后脑勺上——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这项工作的困难点在于要估算好对方的戒备时间和目标人进入安全区的距离。低估警惕心对探员的生命安全有非常严重的不良影响,而放松监测目标的移速使其进入走廊拐角附近也是如此。即使有枪械先手的威胁对方也仍有机会躲入墙体后进行一次反攻的机会,水泥墙是最好的掩护体,再加上对于装备齐全的对象来说这一次喘息便足够他们改变局面,导致罗德里克宁愿陷入对峙的僵局也绝不愿放目标进入有利的环境里。也正因如此,当他选择跳出来收网以推动这项将安保作为噱头的行动时,早做好了直视对面漆黑枪口的决心。但为了更宝贵的真相,把自己抛入暂时性的危险里并不是什么大事——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推门出来、止住对方继续前进的步伐,虽然佩尔艾斯也会帮忙但他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所以会抽时间自己把监控摄像头打掉,接着他们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对话了。罗德里克的目的明确,他只想从对方身上得到杀佩尔艾斯的理由,其他的事一概不关心,而紧贴在宣言后侧的注解便是无论目标如何哭诉、威胁、祈求、勃然大怒铁履般的推进也不会停止的残忍态度——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他停下了,不只是手停下了、脚停下了、原本打算开口的嘴停下了、扣住扳机的手指停下了,眨动眼珠的眼皮停下了,甚至时间停下了、流动的空气也停下了、两人身侧在楼层间来来回回的电梯也停下了,就连他对面的‘目标’本人也停下了、两把枪面对面的枪口也在面面相觑中停下了、两人的呼吸也不约而同的停下了。
布雷夫•怀特在他对面看着罗德里克•昆茨。
他很想说些经典台词般的开场白,列如‘没人知道是谁开的第一枪’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虽然听上去很假,但可以用强烈的艺术抽象性掩盖一些不堪入目的事实,只不过谁都知道那也只是暂时性的自我麻痹而已。曾经他最看不起那些靠逃避拒绝真相的人,认为懦弱的视而不见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甚至没法让人抵抗良心不安,可现在想来布雷夫自己早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他一步跨过两节甚至是三节楼梯,整洁的白衬衫被粗暴的摁在斑驳的墙面上剐蹭,慌乱得和他的呼吸一般狂乱无章。很明显,这种快节奏的紧急时刻并不适合用来追忆过往,但他已经找不到更好的时候——布雷夫在往上跑,真是拼了命的一般,他都敢打赌如果自己的同事看到他现在这个模样肯定要说,假如每次体检测试他能拿出这样的干劲也不至于次次都被D说教甚至嘲笑。
深褐色的衣角在深灰的主色调间一闪而过,他没有放过这短暂瞬间,抬起手朝着熟悉的方向开了两枪。子弹的炸裂声在安静的楼梯间里回荡,没有尖叫也没有骂声,一切那么安静,反而把枪声衬托得更加清晰,几乎震耳欲聋。布雷夫被自己开的两声尖锐的枪响震得一时恍惚,脚步踉跄了几下,同时擦肩而过地躲过一颗朝自己飞来的金属颗粒。它一头撞上墙、嵌在里面。布雷夫也是,他也一头撞上墙,扶着旁边冰冷的大理石窗台跪在楼梯间里。
他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反而是有很多次,无论在办公室、在餐厅、在会议厅、在训练室、在火车上、在旅馆里还是在楼顶上他都设想过该怎么跟罗德里克说自己‘本职工作’的事儿。他也不是没发表过自暴自弃的宣言说:干脆直接把问题都甩给别人、自己一点责任也不负什么都不管好了,自己直接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把圆塔的工作证往罗德里克的面前一甩说对不起、其实我不是导游,而是主职在十年前的时代是间谍,现在只勉强算是个会杀人的信息管理员。理查德当时沉吟片刻后的评价是,不好笑。布雷夫抓狂到几乎要尖叫出声,为什么会有人觉得他在讲笑话或是说一件很好玩的事,他从来没这么觉得、作为最大的受害者(或者是第二大?)他都快要崩溃了好么!最讽刺的是这段稀烂的对话就发生在不久之前,他结婚前的单身派对上,理查德继续吞下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结婚?
他不明白词汇中的价值,也不想通过这件事改变人生的哪个部分。布雷夫想,他之所以会结婚,可能只是单纯无法拒绝初夏夜晚几颗随着洗衣机滚筒甩干的频率一起滚动的罗德里克鲜红色瞳孔中的光斑。他之所以会结婚,是因为就算死也想回到罗德里克的身边、连同无论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别的其他唯心虚无或幻想存在的东西一起。然后命运就跟他开了个玩笑说恭喜你,布雷夫•怀特!现在你不用担心男友(现在都可以称为丈夫了但他还是不习惯用这样的称呼)接受不了你的真实职业了,坏消息是你们可能死在对方手中或者说你们很可能必须杀了对方。
在装修精良的电梯室里他们从来不需要担心灯光闪烁的事发生,能很清楚的看清对方的脸,那张熟悉的脸、几小时和往前成百上千小时见过的脸、被暖色光晕染的脸、握着枪站在自己对面的那张脸。太清楚了,甚至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布雷夫的大脑从一瞬间空白直到恢复神智后没有一丁点的震撼,但颤抖的手指已经说明了一切。接着他们沉默了多久?几秒、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布雷夫只记得他看到罗德里克•昆茨放下了举枪的手,同时含在口中无法吞咽的词语像一片被含化了的冰片般从自己的唇间滑出。
骗子。
昆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都从未眨过一下的望着他,尽管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目光的落点究竟在哪儿。布雷夫•怀特的脑子里重新响起那句疑问的声音:为什么要结婚?右手的手背被滚烫的灯光烧伤、表层娇嫩的肌肤破开卷起白色的皮来。发令枪现在就在他的手里,只有扣下扳机,他们之间这永无止境的沉默才会被打破。
他无法逃避第一枪属于自己的事实,就像无法逃避在这场支离破碎的真相背后自己跟昆茨做了同样的事、该背负同样的骂名一样。他想说自己讲出‘骗子’这个词时心胸中涌起的并非是泄愤的喜悦或怨恨,反倒是因为无法确定自己说的究竟是昆茨、还是潜意识中斥责自己的自言自语而充满的不知所措。紧接着,第一枪打响了。第一颗子弹擦过对方纹丝不动的鬓角,打到后面的无辜的瓷砖墙上。破碎的声音、奔跑的声音、门扉开合的声音、皮鞋踏步的声音、剧烈喘息的声音、衣料摩擦的声音……高速飞转互相追逐的镜头向前又倒退最后重新回到正确的时间点、布雷夫•怀特跪倒在钟楼中层层齿轮之下听着罗德里克•昆茨的脚步声愈发远去的那一刻,左手无名指上忘记摘下的戒指温度接近沸腾。
接着他跳起身,继续追了上去——罗德里克没有选择向下而是朝上逃走就说明他的撤退方案十有八九跟跳楼有关,但布雷夫不能百分百肯定,毕竟几十分钟前他才发现自己从始至终对男友一无所知。说到底连最初那个‘罗德里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的问题他都不能解答,就更不要问‘对方为什么要拿枪对着自己’和‘罗德里克跟莱特•佩尔艾斯有什么关系’的谜团该如何诠释的问题了。但可以明确的是罗德里克绝不是或只是佩尔艾斯的保镖,如果他们之间只有这种单纯利益上的关系事情早解决了,他不会一声不吭尽管是在被布雷夫用枪指着的情况下——他的意思是这算什么,罗德里克甚至在布雷夫开枪的时候连头都不歪一下。戒指的温度因新思路的出现又上升了一节,几乎要把他的手指融断了。
在还有半层就追上前者时罗德里克突然改变了方向,推开身边的铁门进入了楼层。布雷夫下意识地抬手一枪打向对方后背试图拦截,但子弹仅仅是擦过,他暗自低骂一声锲而不舍地紧追了上去,在拐弯前念念不忘地瞥了一眼楼牌,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顶层。虽然没有事先认真研究过但如果他没记错,最上面一层应该是佩尔艾斯的实验室,布雷夫现在只希望这群混蛋最好没在偷偷研究什么危险品,尤其是易燃易爆的。
宽敞的房间里因为没有开灯而昏暗无比,只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泄露进来的晨光撑起了些许亮度,他缓步在地毯上走着,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从楼梯间移步到室内,接连不断敲击耳膜到隐隐作痛的巨响声突然消失一时令人也有些不适,布雷夫微微躬身边走边观察着屋内的布局,他朝着室内灯开关的墙面走去,在即将抵达前被余光里突然颤抖了几下的桌布夺去了注意力。很快两颗攻击性极强的子弹就沿着笔直的路径被射了过去,打碎了沿途3、4个无辜的玻璃容器,引发的混乱他一时间无法分辨目标的情况,而也趁这个机会昆茨站起身来反击着连开三枪,其中一枚擦过他的面颊,迫使布雷夫一个翻滚躲到实验桌下。但这没有让对方收手,反而变本加厉、步步紧逼。更加紧凑的炸裂声不断逼近,他不得不狼狈地不停朝前爬去,甚至忘记了咒骂跟抱怨,如果真说要埋怨什么布雷夫可能还要怪自己当初因为没有设想到这种局面而根本没带多少备用子弹。怪自己为了莫名其妙的情绪在根本打不到人的楼梯间里浪费了很多子弹。
幸运的是在持续了大约几分钟后猛烈的攻击终于停止了,他也理所应当的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飞速站起身朝向攻击一直袭来的那个方向:仍算出乎意料的,布雷夫看到昆茨就那么笔直地站在哪儿,好像十分自信自己不会杀了他那样,恨得他后槽牙发痒,一时间甚至忽略了对方以古怪的姿势低垂手臂握枪的那只手。也正是在晃神的瞬间,昆茨精准地打碎了布雷夫面前桌上的一个圆形器皿。顿时、刺激性极强的气体扑面而来,尽管他第一时间掩住了面部也为时已晚,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布雷夫已经跪倒在了地板上。他剧烈咳嗽着,眼前满是白光,欲裂的头痛感不断袭来,混合着无法停止的恶心和呕吐欲,耳畔深处也充满了洗衣机抽水时内胆不停碰撞的机械噪音,时而近似紧贴着耳廓在嘶吼、时而又遥远得仿佛只是轻柔的幻觉。为了缓解这难以承受的痛苦,他平躺在地上滚开一段距离,接着在空气还未被污染的地方用力深呼吸了几次后情况才略微好转。像雪花屏一样朦胧错乱的视野里,他依稀看到那个浅褐色的背影打开了实验室中员工专用的那扇门,消失在深蓝调的色块后,于是四肢并用着爬起身,再次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只有短短几步的台阶此刻看上去是如此的漫长,面对最后一扇门时他甚至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只能用身体硬生生地将其撞开。长时间处于暗室内的双眼突然接收到大量的光亮只能下意识地眯起和流泪,于是最后出现在他眼中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白色的直升飞机像鸟一样盘旋在浅蓝色的天空中,接着头也不回的朝未知的远处飞去了。他朝他开了几枪,打空了身上最后剩的那些子弹。没有意义。他终于倒下了。
END
Promise is debt
-
万事开头难是短小的人生格言,你不能反驳它,因为所有人在所有时间、任何时候、随便什么情况下都有可能遭到命运对此的报复,所以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去忤逆真理那小心眼的东西。即使它听上去很蠢而实际上——她从乡村教堂的修女……门卫,神父,随便怎么叫了,反正是这摊废墟里桑德拉连名字都不屑于问清的、仅剩的幸存者那儿听来了这段忠告。甚至随后继续耐心忍受了老人将近一个小时的布道,贯穿前生今世——所以是的。愚蠢,这就是很愚蠢的。关于反抗世界真理的因果报应听上去很愚蠢,实际上也很愚蠢,就是这样。如果耶稣觉得她的行为很失礼想要惩罚年轻人的狂妄,她还会先一步揪住他一尘不染的领口反问:为什么他要留她(修女)一个人?她怎么敢留下她(桑德拉坚持自己指的是修女)一个人?她凭什么权利留她(是修女是修女是修女老天啊快来个人救救我吧她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一个人?
她登上自己在公交站等到小腿发麻,结果还满是潮气、发闷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大巴车,因为无法拒绝靠窗的座位而孩子气的刻意坐到看不见衰败建筑物的另一侧,紧紧抓着怀里的双肩背来逃避不想看见的东西,直至同样笨拙的大巴车摇摇晃晃、反反复复地点了三次火才终于发动了。之后它左右摇摆了至少四五次才终于开出去了些距离,这场灾难简直像一场微型地震,弄得她头晕目眩,积压在胸口的呕吐物像岩浆在火山里翻滚。太愚蠢了,在他们终于上路,离开这泥泞的乡下小镇后她才有机会腾出原本抱着书包的左手,用弯曲的食指擦拭着滚出眼睑的滚烫泪水想这一切都太愚蠢了:擅自跑到不知名的地方、借宿在阴冷潮湿的烂教堂长椅上、听浑身上下散发出尸体般酸腐味儿的女人讲疯话、连不上网的笔记本电脑、不停发作的反流性食道炎。如果她把它们都写下来就能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只可惜桑德拉·布莱克志不在此。
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即使从小就被虔诚的邻居、义警、治安官和送报员所包围,但桑德拉依旧成为了坚定的无神论者。她不相信圣经、女巫、恶魔法阵、塔罗牌还有水晶球的预言,尽管在1989年的冬天,她和祖母去观看马戏团表演时有个明显喝多了的吉普赛人直接跨过三排观众冲到她面前,死死盯着她的脸随后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那样凄声尖叫道:“她能活两个世纪、两百年。打破他妈的吉尼斯他妈的世界纪录,操!”所以——是的,虽然桑德拉并不相信,但还是有人为她预言过的,代价是茨冈人随后便被当时77岁但依旧身板硬朗的费斯·布莱克抬腿一脚踢下高高的观众席、摔断了左腿。而鉴于他的本职工作确实是位占卜师,伤势对业绩没有太大影响,于是马戏团团长并没有找她们索要赔偿,反而为了道歉多送给两位布莱克女士两张门票。但当晚回家时正在气头上的祖母直接把它们都扔了并恶狠狠的发誓再也不去那个‘肮脏、混乱、下流’的鬼地方,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猜测马戏团的人还是不明白这位老女士暴跳如雷的点并不是观赏中途被奇怪的工作人员骚扰,而是因为后者对着未成年人大放厥词、毫不顾忌的口吐脏字感到火冒三丈的。总之费斯·布莱克那天简直太生气了所以一晚都没睡,当9岁的桑德拉凌晨从床上爬起来顺着固定在墙体上的管道溜出屋子又临走前,还能从窗户外看到祖母坐在客厅里听收音机的背影。那是很大的一块背影,像一整个冬天、一面墙,但她不知道是什么。
孩子凭借记忆在陌生的道路上行走,试图寻找昨晚通往那顶有着红白条纹的帐篷的路,但干枯的杂草盖住了一切,所有曾经青春貌美的植物都仿佛在一夜间死去、尸体满地,她再也回不去那片灯火通明之地,只能从路边干枯的泥土里扣出两张没有时间限制的演出门票。她不确定这就是马戏团团长亲手交给她的那两张,或就是祖母盛怒之下在漆黑的夜里随手扔掉的那两张,但桑德拉知道,她想要它们。为了得到它们她可以承担任何风险,更不要提双手和睡衣被玷污的痕迹,这种付出与她内心的渴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黎明前,她把那两张票塞进上衣口袋里,眼睛看向来时道路尽头,宛如一匹狩猎虚空的狼,捕获猎物后从混乱的作案现场仓皇逃离,脚上的水晶鞋都能弃之不顾。当她回到家、爬回屋里正好到了起床的时候,桑德拉假装刚刚睡醒,打着夸张的哈切下楼路过客厅,看到祖母并无表情的盯着蓝底有粉色小碎花的壁纸泪流满面。黑匣子里的播音员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她当时听不懂其中的内容,只大概明白有什么东西被推倒了,但不明白这跟她们有什么关系。这坍塌在她听起来简直毫无意义到无聊。
现在想想她从祖母身上继承了太多的天性,刻意的神秘与疯狂的信任,致命的优缺点混合物。一个可以为收音机里的一句话彻夜未眠痛哭流涕,另一个则只冲着近十年素未谋面的发小一句话在北美洲大陆流浪了三个月,上个礼拜五,她终于花光了身上最后的钱。回忆到这里桑德拉才如梦初醒:她之所以在这个可能连电力都没被完全普及的镇子上游荡是因为自己最后的积蓄只够她走到这里,登上大巴车的钱不是从箱子里偷来的就说明她还持有一些人性的底线,以及认真的说、最后的车钱是修女给她的。也就只有回忆起这件事时她才愿意尊称为老人为‘修女’,假如死后真的有天堂和地狱,她绝对会带角的家伙们扔进开水里啦。她把额头贴在同样温暖的玻璃上,露出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苦笑,如果可以她现在想打开电脑给爱思特发消息说:嗨瑞德,最新情况,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想先听哪个?好消息是我在互联网上消失了72小时后的旅途终于重新开始缓冲加载进入新页面,坏消息是下一页上只写了这儿死路一条,所以我也马上就要暴毙街头了。她还想问爱思特知不知道胃酸能不能烧断气管,如果可以请麻烦它们快一点,因为她现在真的被慢性疾病折磨得崩溃、只希望自己能来个痛快。人总有奇怪的尊严,她的尊严是死也别吐在别人车上,呕吐物可比血液脑浆之类的东西恶心一万倍还有余,这大概就是她在自己的晕车彻底爆发前成功昏迷了过去的秘诀之一,即绝对的自尊心。
要说这么长时间来她没幻想过自己跟爱思特·瑞德久别重逢的第一次见面场景那是假的,桑德拉·布莱克20岁,正是充满浪漫幻想的青春期,假如她不妄想、就把历史流水账里的文艺复兴给删掉吧!当然话虽这么说,但在救护车上跟对方碰面显然不在女大学生的罗曼蒂克情节之内。就算有,场景设定也应该是在她马上就要死的情况下,但那实在过于莎士比亚风格了。甚至爱思特后来也坦白说没想到桑德拉会把自己弄得那么惨——“当你在异国他乡没钱了的时候首先该做的是寻求帮助而不是找个什么烂地方荒野求生,这年头连海难幸存者都不这么干了,他们就算一头栽在礁石上撞得头破血流也还会背大使馆电话呢!”——爱思特哭笑不得的斥责像摇篮曲一般,在救护车上把她从吸氧机身旁唤醒。对上桑德拉迷茫的眼神,她眼中那片模糊的绿只是伸出手贴在她额头上、微微用力,将其推回久违的深眠里去,回到吉普赛人朝她大叫着许下200年诅咒的童年记忆里去。
后来那两张脏兮兮的票被她装在礼物盒里送给了爱思特,做他们分手时饯别的礼物。桑德拉记得自己当时很幼稚的对她说:票上没有时间限制,马戏团又在全世界巡回演出,所以爱思特是早晚有一天能用上它的。可惜再过了都不到8个月她就从报纸上看到了他们的消息,很不幸,是有关火灾的。报道上说很多人都死了还有一部分人失踪,那是她第一次以打心底的近距离接触到‘死亡’这个概念并为之颤抖。
与其说在医院进行了快速的检查,不如说桑德拉久违的美美睡了一觉,从离开汽车旅馆后她就再没住过正经的房子,全靠椅子勉强度日,最糟的时候甚至睡过地板。所以在睁眼时她下意识地流露出格外遗憾的表情,坐在旁边的爱思特把掰成小块儿的橘瓣塞进她嘴里,让桑德拉在咬破它时流出的果汁能顺势渗入她干裂嘴唇的伤口里,引发阵阵火辣辣的刺痛。迫使她泪眼婆娑着清醒过来,一脸怨念的盯着自己的女朋友。
爱思特毫不心虚的回应了那个目光,把剩下的水果全抛进自己嘴里并有些含糊不清的说:“这素报复,亲耐的。你的长间发实在是太兰洗了,弄得我搜捅得要死。”她委屈巴巴地伸出现在看来依旧通红可怜的手,草绿色的眼睛里荡漾着永远平和的光。
她不轻不重地打开了对方,想张口说点什么,但嗓子干得冒烟、声带每颤动一下就撕扯着发痛,最后只能放弃絮叨。爱思特见她乖乖闭嘴,便用湿毛巾轻点着桑德拉的嘴唇来喂水,搞得后者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什么高位截瘫的行动不便人士,只能默默承受别人施加给自己的一切。在吞下去大约半杯水后她才重新恢复了语言功能,嗓音沙哑也阻止不了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这是在哪儿?美国医院的超级VIP病房吗?”
“好吧,你可以这么称呼它,但我一般把这儿称为‘我家’,不知道你在英国有没有这样的地方,如果没有你可以把这儿理解为和大学宿舍差不多的地方。”爱思特躲过一记角度刁钻的抱枕攻击,笑得几乎停不下来,“顺便你想知道的话,现在我们在哥伦比亚县。”
“哦?你说哪一个?”她拼命压抑着自己想朝对方狂翻白眼的不礼貌冲动,咬牙切齿地说:“真希望是禁酒的那个,我好现在就出门找个警察局给你举报了。”爱思特没有第一时间回话,她收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杂物先是离开了房间,不多会儿、又像一颗绿色的彗星‘嗖——’的出现,跳上床后直直撞进桑德拉的怀里,两个人同时发出几乎能掀翻屋顶的尖叫和笑声,毫无章法地滚在了一起。伴随着满天飞舞的羽毛,把春末搅浑成圣诞节的欢快模样。
海啸似的浪潮在闹腾太久后才停下,极强的报复心将两个人都搞得气喘吁吁的,桑德拉出了一身汗、脖颈和睡衣的背后全湿透了。但她倒是不觉得难受,反而感到异常轻松。从十指相扣的潮热掌心里,人们能同时感受到两颗狂乱、有力的心脏在跳动,她想瑞德也是一定知道的,否则不会如此用力地抓住自己,天啊现在她的力气可真大,桑德拉都感觉自己像个被娃娃机铁钳夹住的,任人蹂躏的布偶娃娃,区别只在于是否心甘情愿。
爱思特·瑞德用手肘支起上半身,不再笑了,她把桑德拉的一缕卷发绕在手指上来回把玩,却不知道后者相当记仇到还记着她曾将它们说成是方便面的事,“我要说对不起。”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把桑德拉无忧无虑的笑容摁下暂停的僵硬在脸上,她感觉自己的口水都差点流出来,好在爱思特并没有看她出丑的那一面,而是紧盯着桑德拉缠在自己手指上的那缕粉红色长发自言自语:“没有去布莱克女士的葬礼,我很抱歉。”
“我也是布莱克女士,”她试图用很烂的笑话活跃气氛,但没什么用。该死,屋里的空调到底被开到多少度了?这儿简直冷得像冰窖一样,她简直疯狂的想被抱住。“好吧,只是个不好笑的笑话,但没什么。她好像早知道自己会死了,葬礼的宾客名单就压在梳妆镜下,我只需要照抄一份。她写的邀请人里也没有你,现在看来是早猜到你个大忙人有事所以来不了了。”她坦白着翻了个身,侧卧在床上,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变得很近,爱思特咯咯笑了起来。
“那我还得庆幸自己学业繁忙不是了?在我的记忆里她可是个非常重视规则和规划的女人,要是费斯·布莱克的在天之灵发现有没被邀请的人出现在了自己葬礼现场肯定会气得从天堂跳出来回到地上,像蹦极一样。”桑德拉只是稍微想象了下就憋笑到肺部发痛。
“所以你到底在忙什么?我还不知道搞音乐的有这么忙呢。”瑞德伸手弹了她额头一下以示抗议,“拜托,我的专业可不是天天只要唱几首歌就能解决的轻松活,也是有不少要啃大头书和理论知识的枯燥环节。拒绝学科刻板印象,大学门槛的光辉之下众生平等。”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左右顺序错了,桑德拉也懒得替没人在乎的耶稣纠正。
“胡说八道……”漫不经心的责骂被含糊不清的吻所拦截,分开的瞬间她从瑞德的舌尖上尝到一丝独属于冰淇淋的甜味。桑德拉钻进夜莺的羽翼下,即使它没有足以庇护自己的力量与坚强,但她还是渴求着枕在鸟儿毛绒的胸膛上安然入睡。爱思特轻轻用手抓捋着她那头难缠的发丝,让她再舒服不过了。
“把我从大老远神神秘秘的叫过来也是你和祖母的计划吗?”一直在头上轻抚的手突然停了一下,犹如急刹的火车,花了几秒重启后才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前进。
“有一半算是、一般不是。她大概预料到了你家被烧的事,但没猜到你会流浪街头。”桑德拉不满地在她怀里扭动,想为自己辩解,但费了半天劲也找不出半个词,最后像泄了气的气球、自暴自弃地垮了下来。“你都不问她怎么预料到自己死后家里会被烧吗?”爱思特似乎非常惊讶于桑德拉平静到完全不过问此事的态度。
“我不在乎……她神神秘秘的也不是一两天了,现在做了什么都不会令我惊讶。即使她已经死了也不会令我惊讶,你懂吗,瑞德。她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她把头垫在对方腿上,看着床侧并不存在的镜头、睁大眼睛说:“我都敢说现在我们的经历也是她早就安排好的,所以即使陷入困境也只要等待就够了。”她说:我不想和费斯·布莱克抗衡。
没人能和半生都在操控别人的人抗衡,或者就算有这么一个人但也绝对不会是我,我是比不过她的。我没法反抗、你也是。因为我们就算下定决心的去出人意料,最后也会发现自己的努力仍在她意料之中,太令人受尽羞辱的感到丧气。
她又说:你知道吗,费斯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男人女人都有,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但每个人都非要跟我说那句——请别哭。重复听了31遍后我必须用力掐自己到破皮流血才能控制住即将冲破牢笼的尖叫与发疯。谁知道我有多想告诉全世界所有人,我巴不得费斯·布莱克残留的鬼魂都快点散尽?我想在她棺材上疯狂地跳脚,把她埋下去,一边说——再见,再见,再见吧,费斯·布莱克!让你的灵魂和尸体一起腐烂——快消失吧!
爱思特听她说着,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手指拂过她发丝和摸过竖琴琴弦的方式相同,甚至弹奏出一样平静的音乐。她没有因为对方的沉默感到任何不满或怨恨,因为桑德拉·布莱克比世界上任何人甚至是任何一个布莱克都清楚,即使瑞德开口,也只能传达幽灵的讯息。
是的,桑德拉。她会说:她从把你带离父母和城堡时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了,而你也一样,但最后还是选择跟她走了不是么。她只能这么说。
她的眼睛变成一处发源地。
电话铃响起时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左臂上冒出一大片鸡皮疙瘩,跟体质最差的过敏患者发病时一样骇人,他过分专注地凝视着它们迟迟不肯退潮的倔强,刺耳的铃声从主角被迫退居二线、沦为背景板,最终在无法避免的忽视中结束了悲惨的一生。矛盾的是,理查德完全清楚铃声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又在整个过程里究竟响了多少下。他的眼睛追着皮肤上凸起的应激反应,大脑飞向坐落在几百英里外、要不是D有讲他一定是以为那是小说或者童话家虚构而非真实存在于世界地图跟大陆板块上的目的地。
知与无知在加西亚的思维中呈现了完美的等量平衡:他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见谁、也知道他们是用了怎样的方式来找她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旅途只有D和自己结伴同行、也不知道目标人除了名字以外的任何事情。他在一切开始推动前就把档案室所有的文档都查过,没见过任何一个叫或者曾用假名是格里德的人。男人、女人,甚至连某个些许相似的行动代号都没有——他到底是谁?手里握着什么秘密?让D不惜亲自出手勒索一位普通人参与进这‘神秘’的世界中,逃过所有内部人士的监控秘密追查。名义上,D委任他为坎瑞拉·米勒的负责人,但在对方离开英国后他就再没能从瓦伦汀方面(坎瑞拉的假名成了本项行动的总代称,方便任何知情人为自己开脱)获取任何消息,直到未被接起的电话响起。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电话铃再次响起,和第一次时一样突兀、恼人,这次他身上没再冒出表达不适的皮疹,目光也终于变成了落在声音的源头上。这次他也没有接电话,即使拨打人极有耐心,最后也不过是迎来一个被迫挂断的告别。接着是最后一次,仅仅过了几秒钟,铃声三度响起,理查德像捕获猎物的猛兽,凶狠地扑了上去。“喂!”他语气很糟,像马上就会大骂出来似的,“阿特丽丝披萨店,您定的传统意大利风味儿确定要在上面加水果吗?”对方是个小伙子,有很重的南方口音,理查德毫不犹豫的吼了回去:“你打错电话了,我从没点过披萨!”说完他马上挂断电话,站起身来。信号已经收送到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出发,不能有丝毫犹豫。理查德回到卧室快速地把剩下的行李收拾好,在拿起有关戴纳·福克斯的文件时他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几秒,最后把它塞到了最下面。
他离开了那间屋子。
她偏爱枯燥无味的事实远胜于精彩纷呈的故事,一切浮夸的修辞手法都是空虚的,或许它们可以取悦别人,但对她来说没有意义。所以梦寐以求的现在,D也只是站在高大的松树下,仰望着接下来要独自登上的山路。抽完这根烟我就去,她从嘴里呼出一口白雾,在心底默念说:抽完这根烟,我就去死。很多年以前她最后一次参观围墙博物馆时也是这么跟自己的秘书说的——别催我,耶夫琴科。抽完这根烟我就走,抽完这根烟我就去死。短短一句话先是被剖腹、接着又割裂成两段,超载称重了双倍的承诺,可那一天及以后她哪个都没能将其实现,现在D真的快死了才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只为这件事不断感到内疚过。
米哈伊尔的儿子坐在远处的轿车里紧握着方向盘,他目视前方、沉默不语,继承了自己都不知道的亲生父亲所曾令无数人赞叹的坚定意志。他很擅长保持安静,一声不吭的样子像乡间田野中傻呆的稻草人,拥有轻易就能卸除别人敏感的戒备心的宝贵天赋。她知道他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比他素未谋面的父亲更难搞,可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那时候自己早死了,国家怎样世界又怎样横竖不归她管,想到这儿D感到一阵心旷神怡,把烟头碾碎在树干上。
上路前她回到了车边一次,让理查德把手枪递给她,对方照做时没半点犹豫,但看她的眼睛里写满了自己想跟去的愿望。D只能假装自己老眼昏花没看到,她不想伤他的心。
通往山顶的路由石阶组成,位于粗糙和精致之间。她的鞋底每次落在上面都会发出一声细微如涟漪的波浪,先是轻柔地散开、接着融化在空气里。周围浓稠的绿色在薄雾的作用下扭曲成海水一样的翠绿,她越往上走、越是觉得一种难以抵御的头晕目眩正在发作。停下稍作休息时D先是半带嘲讽的心想这儿的生态环境未免太好了,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路走来她没有遇到任何动物。松鼠、猫,甚至是单单略过此处的鸟都没有,不过这诡异的插曲也仅仅是她犹豫了片刻,然后便继续向上,终于走到山顶的门口时忍不住为自己补充,太好了,这儿甚至连虫子都没有,真是个好地方。
推开低矮的篱笆门,一切仍是静悄悄的。她朝里走了好几步后才看到一栋二层楼高的木屋冲破灰蒙蒙的世界,从幕布下探出了头来,D不是个擅长喜形于色的人,但在看到这间房子时她还是忍不住重重地呼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她靠近那儿,没有敲门,轻车熟路地绕到了屋子后面,露天平台上,有人背对着她坐在摇椅上轻轻晃动。
她不再维持自己平静的好心肠,大步靠近对方,把高跟鞋在木底板上踩得叮咣乱响,“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能别再找这鬼一样的地方住了吗?每次找你都费死个人劲,我的退休时光可是非常轻松宝贵的!”D喋喋不休的抱怨起来,像是在自己家一样自然,她先是一屁股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接着抄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冰水。在她对面沉默听着的女人有一头暗金色的卷发,末梢打着蜿蜒的弯儿。
“你带枪了吗?要是带了我可得小心,毕竟你枪法可是出名的烂。”女人的嗓音沙哑且尖锐,让人联想到指甲划过黑板时发出的那种毛骨悚然的回响,达芙妮当着她面翻了个白眼。“别废话了,格里德,今天被审问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你还不如先给我放尊重点。”对方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发出了和骨瘦如柴的身体完全不符的洪亮笑声,达芙妮完全不在意,她继续喝着杯子里的冰水,被冷得牙根都隐隐作痛。岁月不饶人,对于她们来说都是,现在后悔没去参加葬礼也晚了
“我要是你我可笑不出来,格里德,这不好玩。你从澳大利亚‘买’了一个我们的探员,如果现在接手的人不是我,他们早把你枪毙五百回了。”
“才不会呢,我最多进去两个月就跑了,到时候你还得猜到底是我自己走的还是有人送我走的。不过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回来?”格里德把下巴垫在交叠的手背上,色调深至发黑的蓝眼睛里闪烁着高中生一样兴致勃勃的光芒,“再说了,我虽然买通了布鲁托,但是从没招惹过你们,我不明白你们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们干嘛不给他工资开高点?”
“如果我们有那么多预算我一定把你聘过来,格里德,你是最棒的。”达芙妮眯起眼,用和儿童对话的温柔语气缓缓叙述着,成功恶心到了她,女人有些费力地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嘟嘟囔囔的骂着德语,达芙妮假装没听见而且也本身就听不懂,她只把俄语当成自己的第二母语就够了、真的够了。游学期间她还在圣彼得堡广场参观过正在展出的鲸鱼骨架,从此以后再没见过比那更大的东西。“啊……你是最棒的。”她头往后仰去,盯着头顶的木质天花板发呆,手在衣服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掏出一支崭新的香烟。
“谁杀了布鲁托?”格里德突然转过身来盯着她(即使现在根本看不见对方,但达芙妮也知道她正在看着自己),语气又陡然放软的说:“我知道他出卖了我,但不是我杀的他,拜托,我不傻。冷战早结束了,现在谁还能干在电影院门口杀人的事呢?反正不是我。”
“也不是我,我不稀罕干这事儿,别人更没胆子。再说了,你又没招惹我们,谁有空管他啊。”一缕长长的白烟从她干瘪的唇角溢出,有气无力的样子像死了又死的幽灵,“再努力一点,格里德,你知道他到底是被谁干掉的,你还没那么老。”
格里德狠狠冲她翻了个白眼,“你有想讲的可以直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我在说‘网络(The network)’,听懂了吗?你他妈的真是有病。”她没把头收回来,脖子像断了一样夸张的搭在椅背上朝后看,幸亏理查德没有跟过来,否则他回去一定会把这事儿报告给她私人医生,后者会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冲着她开始尖叫。“我在说‘网络’的事儿,不然你以为还会有谁在乎我们这种快死的老太太?在他们的档案里我们都应该被放进‘结束营业’那栏里而不是现在还大摇大摆的走在脚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弄脏他们。”
“……你确认你说的东西跟我知道的是同一个吗?”她拉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把手插进自己干枯的头发里,痛苦的呻吟起来,“操,我得喝点酒。”
“从什么时候起你们开始重新用这个玩意了?格里德,告诉我,我就告诉你到底是谁在电影院门口杀了布鲁托。”达芙妮摇晃着椅子,接着一个猛挺坐起了身子,她嘴里还叼着半根烟,一副惬意到不行的样子。
“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所以我才跟你确认咱们知道的东西到底是不是一个。”
“又所以,你不否认我说的‘你们’咯?”
“这话术太低级了,我甚至不屑与反驳你。”她跟驱赶蝇虫那样的摆了摆手。“拜托,品位高一点,我的朋友,多给别人些信任很难吗?”
“让我再跟你说明白点,我的朋友。如果现在但凡换一种前提,这事儿我管都不会管,布鲁托死就死了,圆塔有那么多人随便挑一个闲的没事儿的去给他擦屁股就完了,反正肯定不归我管。而‘网络’?拜托,简直就是搞笑!我会直接大笑着把跟我说这事儿的人骂走甚至骂哭然后回家、洗个热水澡、看个电视最后,啪!永远忘了。但是你这个网现在连的是他妈费斯·布莱克的孙女,她亲手带大的孙女,所以你让我怎么想?我他妈能怎么想!我会说格里德你做个人行行好别再烦我了,你最好能理解一下我的苦恼,不然我崩了你。”她每说一句话有力的指头就应和着一下捅进桌子里,简直要在上面挖出一个洞来。格里德目光空洞的望着她食指重复落下的地方,在她的脑海中有这样一个画面:比死亡更为尤甚的寂静里,雅库特的猎人只露出漆黑的双眼做颜色点缀,他们挖下洞窟,把陷阱留给草率的雪兔们。
“给我一根烟。”过了很久格里德才开口,伸出两根像火柴棍儿似的手指,达芙妮不但慷慨的满足了她的要求,还帮忙点了火,体贴得让她想哭。达芙妮没搭理对方,“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网络’依旧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谁都发现不了它。”她补充了另个重点,格里德点着头把细长的白色烟卷递进嘴里,嘟囔着进行了二次强调:“她是最棒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啊监控啊黑客什么的能发现她,不论你喜不喜欢都必须承认这点,瓦尔西耶夫,我为了保护她可以付出一切而且我又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想她留在这里也有错吗?你不必回答,只要听我说就好。人们来买啊换啊抢啊,我都不在乎、都不曾有一秒钟交出的念头,我会把她带进坟墓的。”
“你以为死了就万事大吉吗?”
“不会有在有别人更深入这个秘密,我也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你最好真的有你说的那么高尚!”她烦躁地站起身,先是不知所措地左右徘徊,接着用小声的嘀咕不停抱怨着,达芙妮的碎碎念如同夏季连绵不断的暴雨。起初,它们只是很小的水滴,接着毫无征兆的被放大,再之后疯狂起来、以完全不亚于枪林弹雨的残忍程度砸在无辜的人们的身上,她嘴中吐出的扭曲音节饱含愤怒,让另一端完全听不懂她在怒吼什么的格里德抓住自己肩膀,紧张地抽着那支烟。她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缩小,圆圆的一点纯粹的黑和沉入海底的海洋之心一样,在深蓝色的摇篮里歌唱,她望着达芙妮,让对方疯狂的身影倒映在自己的眼睛里——假如瓦尔西耶夫现在回头,她会看到自己。他们都会的。
她没有回头。
没有。
永远没有了也不再会有。
格里德问你真以为世界上只有你有想保护的人而其他人都没有吗达芙妮回答不是但我认为世界上只有我保护的东西是有意义的而其他人都要位于今日的明日之后格里德笑了你还是很自私这成就了你达芙妮说谢谢她马上否认说不我可没有在夸你这是在说你冷酷无情简直就像个机器人我知道你没有去布莱克的葬礼我还能说什么呢罕见的达芙妮没有说话她绞尽脑汁的想自己的反驳但也只憋出一句至少我看人的眼光比你要好这句嘲讽简直适得其反让格里德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她说相信我宝贝你真的完全不了解斯洛。
它们停下了脚步。
停止。
再往前倒塌也毁了我们窥视对方的洞和光。
“为什么是斯洛·奥斯卡?”她先是起身走下楼梯,然后又抬头看向倚靠着门框的旧友。
“因为她向我寻求帮助。”
“我以为背叛这种事试过一次就该够了。”
“别那么小题大做,她只是打了个电话,还是被你逼的。”
“我没做任何事。”
“那布莱克也是。”她说:“福克斯也是。”
她们迎来今天这场对话不知第几次的中断,操,她真是受够了,太够了。她下意识地伸手又去摸兜里的烟,但最后只捏到空纸盒,她气得要死,被压在藏于胸口的自动手枪下的心脏以每分钟120下的莫名频率剧烈跳动起来。
格里德当然知道她要做什么,不然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问她带没带?达芙妮真是恨死她那副永远高高在上未卜先知的样子能到牙痒,她回去又该和自己的牙医‘约会’了。
他在山下听到一声枪响。但抬头时,理查德没见到一只鸟飞出山林,也没听到尖叫。
END
●私人E-group●
●拥有者:【CHAOS_SEVENTEEN】
●在此处更新关于【MionnoiN】的【设定】【人物】【故事】
魔法,钢铁与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