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

  年迈的钟表师透过单片眼镜细细打量面前局促不安的长耳精灵。

  威德岛是南大陆最出色的杰作之一，远离中北部混乱的战事，也隔绝了西部的蛮荒。向南而望，只能听到海女的歌声，金沙依偎礁石，栖息在海边的生灵拍打翅膀盘旋而上，扇起潮湿而温暖的风。

  博卡兰特的青青草色，没有这样的宽广和平静。

  海角屹立着红砖钟楼，岁月的藤蔓蜿蜒依偎年岁悠久的砖块，任海风轻拂。

  清晨，晌午，黄昏。守楼人敲响大钟，沉闷悠远的碰撞声惊起海鸟，它们鸣叫着，在空中盘旋。

  他的名字叫苏库塔齐亚，人们习惯称他苏库，他还有个副职，是位闻名大陆的钟表师。

  苏库塔齐亚年轻时有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不过现在已经被白色占领。他通常带着象征钟表师的不规则状的帽子，却依然有白色的发丝从边缘冒出头。

  他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但确是第一次见到长耳精灵。

  精灵一族多数生活在西南部的博卡兰特，只有高山精灵和眠精灵多现于世人眼前。

  “欢迎来到威德岛。小姐，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么？”苏库将椅子移近桌子，拿起笔。

  精灵摇了摇头，她在衣服上搓了搓手，有些迟疑：“先生，我想找一个能够回放过去时间的仪器。”

  苏库浑浊的棕色瞳孔盯着精灵，他微微沉吟，手指轻轻摩挲着笔尾细腻的羽毛：“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仪器，小姐。或许您愿意先告诉我您的名字？”

  “希莱拉·凯特亚。”希莱拉轻声念出自己的名字。

  “好名字，小姐。”苏库在访客笔录上记下希莱拉的名字，在名尾随意挽了个花，“每位客人一生只有一次制作钟表的机会，小姐，您确定么？”

  希莱拉偏了偏头：“先生，我不是想来制作……钟表，是我的朋友告诉我，您会知道我想要什么。”她好像有些着急起来，“先生，我想要的是能够回放时间的仪器，就是可以回到过去、不、不对，就……就是……”

  她沮丧的低下头：“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苏库做了个鬼脸，岁月痕迹爬上脸颊：“小姐，如果您愿意的话，趁天色还早，我们可以谈谈，您究竟想得到什么？”

  长耳精灵的耳尖有些发红，她眼含希冀地望向苏库：“……好。”

  苏库在访客意向中画上了圈。

  “那么，您为什么想要能够回放过去时间的仪器呢？”苏库说着这句令人费解的话。

  希莱拉的耳朵动了动，她有些不好意思：“错过了本来可以意识到的东西。我想，如果我能早点想到，会不会，现在会变得不一样？”

  苏库笑了笑，他用手指指墙上挂着的几百块钟表：“小姐，我想我必须提醒您一句，时间与错过，是死对头。”

  “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对方的美好。”希莱拉顺着苏库的手望向各式各样的钟表，每一块下面都用圆头钉打上名字。

  被赋予生命。

  不一样长度的双脚踉跄踏过时间，在钟表师的校准下沉默的旅行。每一分一秒都不被浪费，他们从没有错过。

  “为什么？”

希莱拉所居住在长耳精灵的聚集地——普拉提亚。普拉提亚远离大陆中部东

部战乱，长耳精灵在此繁衍居住。

  大多数长耳精灵一生从未离开过普拉提亚。

  他们也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样，身材矮小，有着轻薄而透明的双翼，能在阳光下微微颤动。每一只长耳精灵咬破软囊来到这个世界，他们蜷缩在破碎的软囊旁边，让阳光照在初生的、还没张开的翅膀上，等待着降生礼。

  降生礼漫长而疼痛，相当一部分长耳精灵夭折在这时——

  他们仅仅看到了一眼阳光。

  阳光收下他们的双翼，长耳精灵不再拥有飞翔的权利。

  他们摇摇晃晃的学会走路，逐渐成长，似乎除了拥有尖尖的长耳朵外，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长耳精灵世代生活在博卡兰特的普拉提亚盆地。他们善于制作枫糖，博卡兰特盛产双子枫树，树木分为父树和母树。两棵树的根在地下交错生长，在地上部分通常相隔较远，父树在春末夏初开出新生柔软的枫子花，长耳精灵需要将去年秋季的露水和在母树下生长的小白枫草开出小花的花蜜搅拌，将混合后的花蜜授给枫子花，秋日母树结出枫子果。长耳精灵采集枫子果，将枫子果压碎提取果汁，加上长耳精灵的独特的调料，就可制作枫糖。

   双子枫树生长于不同的地方，母树只有在父树接受了自己树下附生的小白枫草的蜜后才会结出枫子果。而长耳精灵能够准确分辨出对枫树的父树和母树，精灵族系庞大，却只有长耳精灵族能够制作被东部人类称为“精灵之吻”的枫糖。

  她第一次在草丛里遇见乔桑，枫子花还未开放。

  小精灵顶着一头乱糟糟的亚麻色卷发，瑟缩在父树下的一小堆灌木丛中，墨绿色的眼睛紧张又畏惧的瞪着希莱拉。

  它穿着破旧如同布条一般的肮脏长裙，扒在树上的小手指缝里被棕黑色的泥土填满。

  两只精灵，一只抱着罐子，一只缩在树后，两双滴溜圆的眼睛瞪着彼此。

  希莱拉在普拉提亚还从未见过其他种族的精灵，因为几乎没有精灵来到普拉提亚，拜访这些没有双翼的长耳族。

  希莱拉将罐子小心的放在一旁，慢慢靠近紧张戒备的幼年精灵。

  她伸出手，落在小精灵僵硬冰凉的小手上，稳稳地握住。这善意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给幼苗精灵，湛蓝色的眸子对上了墨绿的，希莱拉朝它笑了笑。

  小精灵依旧浑身戒备，抱着树，和希莱拉默默对视。

  希莱拉没有着急的把它从树后拉出来，她希望对方能接受自己，放下浑身的刺。

  风偶尔吹过，微微扬起希莱拉的银发。枫糖被希莱拉仔细的密封在罐子里，好像自然能嗅到甜蜜的香气。

  小精灵动了动。

  它小心翼翼的抓住希莱拉的手指，冒出整颗脑袋，摇摇晃晃的走向希莱拉的怀抱。

希莱拉小心抱住精灵软软的身体，吻了吻它的额发。

  希莱拉小心翼翼地将小精灵抱紧教母房间里。

每一年新出生的长耳精灵都会由一位教母养大，交给他们生活技能和知识。希莱拉从未遇到过被遗弃的幼年精灵，她一手抱着罐头，一手搂着瑟缩的小精灵，带它去找了教母。

  摩苏尔皱着眉头看着瑟缩在希莱拉怀中的小精灵：“希莱拉，你不应该把它带回来。”

  小精灵睁着墨绿色的大眼睛看着年迈的精灵，敏锐的直觉让它知道面前的精灵并不满意它的存在，它抱着希莱拉脖颈的手微微收紧，把头埋在她怀里。

  摩苏尔摇了摇头，难得有些严厉的看着希莱拉：“如果你有能力养育的起一只年轻的精灵，我不会干涉你的行为。但是，希莱拉，你还太小。”

  摩苏尔顿了顿：“把它放回森林。”

  希莱拉不明白教母的意思，但她知道如果把小精灵放回森林，它只有死路一条。

  希莱拉难得反抗，她紧紧抱着瘦小的精灵，隔着满桌的蜜罐子瞪着摩苏尔。

  “希莱拉，我没有精力在多照顾一只幼年精灵，”摩苏尔摸了摸她的头，“你能证明自己能够照顾它么，孩子？如果可以，我允许你收留它。”

  “但是，这是你一个人的责任，长耳精灵不会照顾把它作为自己的一份子。”

  摩苏尔给她的任务奇怪而困难，她必须教会小精灵辨别父树和母树。

  这是长耳精灵特殊的技能，他们从出生就拥有的奇妙魔法。但从没有一只长耳精灵会教给别人该如何做，他们没有机会，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如何将本能用文字描述。

  摩苏尔给它起名乔桑，在长耳精灵的世界里，象征着死亡与新生。

摩苏尔说到做到，每一只长耳精灵都将乔桑看做一个陌生人，温和而疏离。他们只会笑着向希莱拉打个招呼，闲聊几句天气、或是一起猫在箱子后打量远道而来进行交易的旅人，便抱着罐子日复一日的在普拉提亚广袤繁密的森林里穿梭，谁也不会多注意两眼紧张的躲在希莱拉身后的乔桑。

希莱拉有时也会看着乔桑愣怔一下，说到底，她并不知道如何才能教给乔桑辨认枫树的技能。

她和乔桑头额头抵着额头，瞪着乔桑墨绿的眼睛，不无沮丧：“我到底该怎么教给你嘛，教母为什么不肯老老实实得收留你？哼，我可是最会做枫糖的长耳精灵...她竟然不肯收下你...你这只小萝卜头...”

乔桑不会讲精灵语，也学不会任何希莱拉从旅人那里偷学来的各种奇特音节、词语。唯独钟情于希莱拉做的枫糖，她偶尔会趁希莱拉不注意的时候偷吃掉整整齐齐密封在罐子里的枫糖。

“乔桑！你怎么可以偷吃罐子里的枫糖！”希莱拉揪着乔桑的小脸，恶狠狠地盯着她，“这是我们过冬的储备枫糖，绝不可以偷吃掉！”

冬天的森林寂静安宁，长耳精灵会懒洋洋的躲在自己的树屋里，玩些小游戏，或围在一起睡上一觉——前提是，食物充足。

希莱拉叹了口气，长耳精灵天生漠然又自私，谁会愿意多分给她一些枫糖？连摩苏尔有时候都会觉得，希莱拉这样天真带着一丝傻气的性格，根本不像一只长耳精灵。

乔桑睁着大眼睛看向希莱拉，脸上还沾着一圈儿滑稽的糖浆。她不明白希莱拉为什么突然生气，放在罐子的糖最好吃也最有营养，可所有高高瘦瘦、没有翅膀的成年精灵都把这些糖放在罐子里，但幼年精灵依靠本能向往最甜的枫糖。

密封好的枫糖一旦打开就需要尽快食用，希莱拉只能看着乔桑吃完了整整一罐枫糖，难过的把罐子清洗干净，放在窗边。

  他们一起走过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只有新历纪年的两个春夏。

  希莱拉在暴雨过后的森林里遇见她，又在枫子花快要开败时失去了她。

  远道而来的商人奇装异服，低吟着陌生的语言，年迈的长者秘密接待了他们，东方的风吹到了这个闭塞的盆地。

  希莱拉将睡着的乔桑安顿好，像往常一样偷偷跑去听壁角。

  那个位置此时已挤着好几个长耳精灵，他们看到希莱拉，胳膊肘互相推攘，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希莱拉示意他们安静，悄悄挪过去，蹭在窗台下，打量这些第一次来到盆地的人。

  苏库双手交叉，大拇指摩挲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希莱拉。

  面前的精灵讲到伤心处，低头盯着桌子细密的纹理，声音又轻又快，威德岛此时的风大了起来，苏库很担心会把这声音吹散，他不得不尴尬地要求年轻女士重新再讲一遍。

  这样可不好，他开了个小差。

  “...等我回到树屋，乔桑已经不见了。我找遍了盆地，她就好像我做了一个梦，随着陌生人的打扰，梦碎了，她消失了。”

  “我不明白，摩苏尔对此闭口不谈。长老也很快离开了我们。其他精灵总是会对我说‘你的小精灵呢？’，我...”她摇摇头，耳朵耷拉下来，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颓败的气息。

  苏库咂咂嘴，想着说些什么来安慰一下她。好在她调整很快，恍然从回忆里抽身，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苏库。

  “她们的意思我向来看不懂，乔桑和我的世界已经足够丰富，我不情愿再去融入长耳精灵的世界。因此我不知道她们总在说些什么，会这样带着些不怀好意看乔桑。您说，他们明明不相识，对么？”

  “先生，我们总是对不认识的人给予无视，或者听到他们的名字而主观产生判断。但这样有些问题，”希莱拉腼腆的微笑着，“听闻而不交往，只能拼凑对方的剪影。但却永远不能得到对方的美妙。”

  “时间一直在行走，它认真严谨，但却不知道错过之后恍然带来的情绪，或许甜蜜、或许悲伤。错过懵懵懂懂，有时候让人头痛，它不明白像时间一样行走获得的充实和满足。”

  “先生，我想有没有这样神奇的仪器，能让我重拾遗失的美好，让我找回那些时间。”

  苏库笑了起来，他侧过身子，打量石墙上挂着的成千上百的钟表。

  海潮开始往上涨，阳光照进窗子，金沙与暖阳拥吻。

  “小姐，这个提议你看如何？”苏库的目光随着钟表向上延伸，落在隐蔽在塔尖黑暗处的世界。

  “要让你失望了，我从未建造过这样的仪器。但作为听你故事的回报，我可以提供所有的器械，你可以留在威德岛，自己去做你想要的仪器。”

  “当然，或许离开威德岛，回到博卡兰特。在那里等待，你错过的或许会回到你的身边。”

  苏库将访客笔录转了个圈，推向希莱拉。

长耳精灵的特质：

①喜欢囤积各种东西：比如枫糖，他们会选择将今一年新酿制好的枫糖作为过冬的食物，吃掉去年剩下的枫糖。除此之外，他们喜欢与旅人交换【宝蓝鸟羽】，并将这些珍贵稀有的羽毛收藏起来。另喜爱柔软的织物，等等。

②降生礼：长耳精灵身材与人族相似，没有翅膀，只有一双长耳朵是身份的象征。每一只长耳精灵从树上降生，包裹着半透明的囊膜，他们往往会选择阳光正好的时候撕破囊膜，迎接新生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