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调查研究所262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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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难觅,只落下只言片语,供各位旅客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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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入梦以南,相遇以北

    AYUR
    2023/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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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档 

     

     

     

    布雷夫曾不止一次的对除了一个人以外的所有人说他想给罗德里克写首诗。 

     

    所有人里的大部分人都表示赞同,他们一般会说——嗯?哦,好呀。这是个至少听上去不错的主意。或者说——哦!这可真是个绝妙的主意,恭喜你了,加油哇。诸如此类换汤不换药的、但却叫布雷夫听完后高兴的话。不过这所有人里也有小部分人反对,像是理查德、像是加西亚。 

     

    他在吃午饭的时候跟理查德提起这档子事。布雷夫先开的口——我想写诗。写诗,写什么诗,写给谁?就算嘴里塞满了三明治和沙拉酱,理查德发言依旧无比尖锐。我想写一首关于水果的诗,送给罗德里克。罗德里克,哪个罗德里克,谁是罗德里克?就是罗德里克·昆茨。罗德里克·昆茨,谁是罗德里克·昆茨,你怎么认识的那个罗德里克·昆茨?布雷夫放弃了。他在理查德面前举起了白旗,把自己的火腿三明治塞进了嘴里。他知道只要理查德想对方能有成千上万种方式打消自己的念头,这一点他知道、理查德也知道。但理查德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布雷夫·怀特是绝对不会放弃有关罗德里克·昆茨的任何事的。这一点除了他自己以外再也没有别人知道。 

     

    他从三月开始做梦,在温暖的冬天里梦见那个男人,一直到六月寒冷的夏夜降临,他一共梦见了对方三次——一次他掉进海里,看着对方向自己拼命的游来但却最终错过。一次他掉进雪里,看着对方紧拥着自己却止不住胸前不断涌出鲜血的弹口。还有一次是对方掉进他的怀里,他无助的看着仇恨、爱意、眷恋、不舍、悲伤、痛苦随着生命的流光渐渐滑逝过那个男人血红调的双眼。三个梦结束了,布雷夫始终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每一次故事结束时他只能听到对方低沉的呼唤自己的姓名——布雷夫、布雷夫、布雷夫·怀特。那他又叫什么呢,他本来就应该知道他叫什么来着不是吗?七月初的一场醉宿后布雷夫接着酒劲无所畏惧的张开了嘴,吐出了罗德里克·昆茨这个与他纠缠了无数时光与年月的名字、并且之后再也没能忘掉。 

     

    他开始假想对方的面容。但在梦中布雷夫除了那双眼睛记不得属于对方的任何色彩——罗德里克会是棕发吗?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古板、深棕色的大背头也许很适合他。最好不要黑色、跟布雷夫的发色一样并不是什么好事。金色太明媚了他不喜欢,而且最好不要是卷发。布雷夫挑剔的想,他对卷发恨之入骨。 

     

    接着布雷夫就开始想给罗德里克写一首诗。 

     

    他要写他的双眼,写生命的暗火在他眼中跳跃。他还要写他的拥抱,写暗潮涌动的温暖随着他有力的心跳接连传递。他还要写他的发丝、他的颜色、他的掌心、他的颧骨,要写他的手指捻起一粒桑葚时的轻柔和固执、写他指与舌尖被紫红色侵染后的诱惑与圣洁。他要写他的心、写他的唇、写他的爱、写他的吻。布雷夫想,他如果把关于罗德里克的一切的一切都写下来会不会叫对方更喜欢他一点、更爱他一点?布雷夫在纸张和墨水前无法掩饰自己的欲望——他想要罗德里克的心、想要罗德里克的爱,更想要一个属于罗德里克的永恒之吻。 

     

    而直至今日他还在想,还在等,还在期待。就像布雷夫还在为罗德里克写一首关于一切与全部的诗篇一样——只是现在他不得不马不停蹄的赶工,加快自己的手速和笔速了,因为他知道、布雷夫知道。罗德里克的手指已经弯曲成了好看的形状并且放在了门板上。 

     

    他快要来了。 

     

     

     

     

     

    布雷夫给罗德里克·昆茨写的第一首诗永远的留在了一间酒吧的吧台上。 

     

    那是七月降临后的第一日,是上帝还未将人捏好雏形的之初与开始。在潮热的夏风里他喝了很多,编织了一个有关五瓶啤酒和十二杯威士忌的童话后倒在了冰冷的木桌上。最终理查德在午夜钟声缓缓敲响时找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布雷夫,也不管对方是怎样执拗的胡乱嘟囔着一个陌生人名字将其执意带走了,于是他为罗德里克亲手沾着酒水而写下的那第一首诗就被永远的被遗忘和遗留在了七月一号那晚的酒吧里、再也没被找回过。 

     

    我爱的人哇/我为你写诗! 

    末了/想注上你的名字 

    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天晚上他扒着理查德家的马桶吐了快两个钟头,神志不清到了后者都想打电话给他叫辆救护车的程度。但是布雷夫不许、他就是不许。可笑的酒鬼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写错成手表,却偏偏又在有关去医院和罗德里克的这两件事上分外清醒——你吐的太厉害,我得给你叫急救了。不行,不要叫,我讨厌医院。那你告诉我你喝了多少,如果说对了我就不打电话。五瓶冰啤酒,十二杯威士忌,以及刚进酒吧的时候其实我还偷偷喝了杯女士鸡尾酒。你猜怎么着,布雷夫,你该死、你真该死。理查德蹲在厕所干净的瓷砖上冲着半死不活的他说着污言秽语,而布雷夫只是一个劲吃吃的笑,想着给罗德里克的下一首诗应该写什么。 

     

    理查德是不懂布雷夫的。他今天不会懂、明天不会懂、永远不会并且也不打算去搞懂——理解布雷夫·怀特是件难于上晴天的事,但当他倚着柱子看着不远处冲着整个办公室做自我介绍的罗德里克·昆茨本人时却又忍不住的想虽然这是件很难的事儿,但没准罗德里克真的能做到。不管他想不想,不管他希望不希望,如果罗德里克真是布雷夫想要的那个人、那他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走向——想要摆脱这一预言的几率有多少?理查德后来会苦笑的看着对方说差不多和布雷夫写出一首好诗来的几率相等。 

     

    罗德里克总是为各种各样的事痛苦不堪。他为每天早上出现在桌子上的饭盒烦恼、为饭盒里装的垃圾食品烦恼、为饭盒下压着的小纸条烦恼、为小纸条上写的稀烂的诗颂烦恼,而这一切的烦恼和烦恼一环套一环,最终定格在布雷夫这个灾难的圆心点上,叫罗德里克每次想起都噩梦连连——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遇上这样的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彻底拒绝对方的死缠烂打。罗德里克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脚陷入了沼泽一样此时正在被不停下拉,而在和理查德谈完话后他更是咬牙切齿的说过自己永远不会理解布雷夫·怀特那个疯子的话。他当时说这话的语气和腔调与几个星期前理查德暴躁的对另一个当事人说如果那个罗德里克·昆茨存在的话他一定一见到他就杀了他时一模一样,并且殊途同归。 

     

    再过上个一年半载罗德里克也许就会发现其实理查德当年对他做出的预言也并非完全正确。当他看着布雷夫倚在自己怀里同时百无聊赖的玩着他胸前的纽扣时罗德里克会发现其实布雷夫的诗意并没有那么的糟糕——他可以唱、可以跳、可以吟诗、可以朗诵。可以用十四行短诗描绘罗德里克做饭时姿态的从容和满怀爱意的一举一动,也可以用几百年编写一首有关他们全部故事的岁月颂曲。最终罗德里克会读懂他、理解他,欣赏他的才华和歌喉,拥抱同属于他们的爱与归宿——我不停的写诗、不断的写诗,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用尽世上的每一词每一藻为你写诗。布雷夫那双混合了天空与海洋的双眼看进了罗德里克的灵魂里并与他对话。每一次写作都叫我更爱你一点,所以我也希望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每首诗后,罗德里克先生、你也可以多爱我一点。 

     

    时间枯萎的树叶打着旋回转回当下。离罗德里克跑去询问理查德还有五个小时、离理查德私下劝说布雷夫还有一周、离布雷夫走进罗德里克的公寓大门还有半个月。诗人从温暖慵懒的午睡中不得已却欣然的醒来了,在一切尚未到来之前、他还得重新握回笔继续创作。 

     

    他还应继续写下去。 

     

     

     

     

     

    罗德里克耗尽前半生一直在寻找一个名为命运的转折点的东西。 

     

    他试着找过。也曾不断为这一目标努力过、奋斗过、不顾一切过,但不论是在孤儿院的火炉里、养父母的房子中、高中学校的宿舍里、大学导师的办公室中他都没能找到那个如梦如幻的传说。在公司总部里不会有的东西在规模更小的分部里也更不可能有。如今二十多年后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冷漠残忍的现实主义者的他站在冰冷的电梯间里麻木的想着,丝毫不报任何期望的带着极端挑剔的目光走进了他的新居之所、而后再也没能回头。 

     

    什么时候人们才能用肯定句判决一件事务或者一个人?在遇到布雷夫之前罗德里克一定用他那带着丝丝凉意的嗓音严酷的说不。不是什么意思?不的意思就是说,你什么时候都不能这样做。但现在他后悔了,脑子里那个过去的自己和当下烦恼针锋相对的对峙着、颇有如果分不出个青红皂白就永不停手的意思在里面——布雷夫·怀特绝对不在值得让人用常规思维思考的范围中,他听到自己的尖叫声。那个男人简直不可理喻、无法理解,而我也不是什么心理医生!不多时他的理性喋喋不休的开始反驳了——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能被理解的,只是你自己能力不足而已,如果你承认自己的无能、用这给自己开罪的话大可放心的甩掉对方不管不顾?罗德里克崩溃了,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大脑其实并不属于他自己。他紧锁眉头怒视着自己桌子上粉红色的饭盒,从未如此荒唐的希望自己能有用眼神引爆物件的超能力。 

     

    他为了维护自己高傲的尊严没有选择放弃,但这不代表他也同样没有挣扎过。和布雷夫交流是件困难的事,他的话天马行空、颠倒错乱,想起一出是一出。如果不是在年度报告的白纸黑字上清清楚楚的见过他优秀正经的业务成绩,罗德里克肯定会质疑布雷夫究竟是怎么在公司里呆下去的。他试过交流、想过攀谈,但最后发现得到的信息还不如闲来无事时读完对方给自己写的诗后得到的讯息多。理查德曾一本正经的跟他说过,布雷夫是靠写诗为生的人,但罗德里克却还是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把生命交给自己。 

     

    如果你真的是他梦里的那个人,是他预言中理应遇见的那个人,那你是注定逃不掉的。理查德站在天台上悠闲地吹着风,事不关己的妄下结论。那想要摆脱这一预言的几率有多少呢?罗德里克不死心的追问。大概和布雷夫写出一首好诗的几率相等吧!说完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叫他分不清声音中究竟是怜悯多一些还是嘲讽多一些。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有人会相信梦这种东西?他冷嘲热讽的质疑着,却罕见的得到了理查德的否认。直至二十一世纪人们睡觉却还是会做梦,那既然有人做梦就应有人会相信,他冲着罗德里克耸了耸肩膀。而且说真的,如果最后世界上只剩下布雷夫一个人会做梦、我相信他也会成为梦的拥戴者。这是个笑话。这不是个笑话。这确实是个虚无主义者的笑话。你有在梦里见过他吗? 

     

    听到这句话后他转身就走,对自己的上司连头都不回一个,但就在十一个小时以后罗德里克就会罪有应得的发现那个被他逃避了的问题叫他开始恐惧睡眠。他从未梦见过布雷夫。过去没有、未来也理应没有,但这一本应既定了的事实却无形间被理查德·加西亚敲碎打破了。罗德里克躺在自己公寓的大床上无不悔过的想,他一开始就不应该纠结这个名为‘布雷夫·怀特’的大问题。现在他在这个沼泽里已经越陷越深、难以自保。 

     

    但那一夜他终究还是没有梦见对方。直至新年到来的前一天他才在一次连续加班后的闷头苦睡里终于见到了对方——罗德里克站在海底、抬头仰望着阴暗的波浪。他看到有人掉下来了、那人正在缓缓降落,而他也毫不犹豫的伸出手。他屏住呼吸、倒数十秒,即使看不见也知道那降落而下的人是谁。那决然是布雷夫、必然是布雷夫、只能是布雷夫,他这样固执的想着、以至于终于能看到对方脸的时候心中的想法也仅仅是‘这果然是布雷夫'而已了。 

     

    他清楚的知道这是布雷夫、甚至过分明了的知道这虽然是但却不是他的布雷夫。他的诗人没有当下这位的沉默、冰凉与悲伤,但两者却又在为他付出的爱意上无限相像的重合。罗德里克忽然伸出手想要真切的抱住对方,就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一样、忽然变的冲动又鲁莽。于是他意料之中的看到布雷夫的身体就像是水中的幻影一样穿过了自己的双手、消失不见——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悲凉与痛苦向他袭来,却又仿佛是从心底很远的地方涌来一样,罗德里克想。这真的是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公司的跨年晚会上他在香槟塔旁边拦住了对方,却最终还是没好意思说出自己梦到了人家的这回事——为什么是我呢?他问。因为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人是你。但梦境之外、现实之内的我们对对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那又怎么了,布雷夫笑了,一开始每个人不都互为陌生人吗。罗德里克看着对方的笑脸,第一次发现布雷夫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接着他看到对方向自己举起了高脚杯,窗外恰时炸开的烟花点亮了杯中淡金色的液体。 

     

    他从白日青天的火花中看到了点点繁星。而再转过头时、罗德里克收获了诗人新的一年中的第一篇颂歌。 

     

    新年快乐。 

     

     

     

     

     

    人们总说辞旧迎新这样的话,但罗德里克在他生命中过去的二十四年里没有一次相信过。 

     

    他一月一号的早晨是在自己公寓的床上醒来的,伴随着意料之中的头痛欲裂和后半夜也未曾完全消除的呕吐欲。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勉强的想着、企图用这件事给自己稍微打打气,好让自己有足够的勇气从糜烂的被窝里钻出来,但却在头无意识的向背侧偏去的那一刻被意料之外的事实震惊到无话可说。他看到了布雷夫·怀特,和自己的办公间隔着十二米又四分之三公分的那个布雷夫·怀特,给自己带来了一个长到从秋天到冬天的麻烦的罪魁祸首安稳无比的睡颜。他看到对方那头弯弯曲曲的墨色短发凌乱的洒在耳际与面颊上、看到那人平日里那双仿佛闪烁着无穷无尽的光芒的双眼眼眸此刻平静的合着。布雷夫睡着那么安静与踏实,他几乎毫不怀疑如果当下他下定决心下死手的话前者都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是不会这么做,鉴于现在的他连凝视布雷夫的脸的勇气都没有。 

     

    成年人拥有更加缜密和清晰的思维逻辑,所以他们为人处世和实践的每一步行动必然都是会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所以在他们所做的事情发生后、自然也就没有了任何挽回的余地——他站在公寓的洗手间里,盯着镜子前满脸是水、狼狈不堪的自己,等着脑子在凉水的刺激下慢慢苏醒。属于夜晚的画面一幕幕的向他袭来。不论是他主动先去向对方索求的那个吻还是布雷夫因为短暂的窒息而用力握住他肩膀的触感,一切快感连同着他无法逃避的事实如排山倒海般的向罗德里克袭来。够了、够了,就这样吧、都是我的错。他痛苦的揪着头发希望回忆能稍微停止读取的进度,留给他这个可怜人一点喘息的时间,但是他的大脑并没有这样和他心意的如此做到——他回想起布雷夫解开自己衬衫时止不住颤抖的双手,想起在匆忙的扩张中对方热情回应自己时的吻,想起两人刚刚结合时怀里的人落在自己侧颈上的牙齿和眼泪,也想起了在最后最要紧的关头怀特是怎样无比真挚的呻吟着自己的名字的。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人能把忏悔和做爱这两件事结合起来、做到又虔诚又淫乱。他心猿意马的想着,狠狠地用牙刷泄愤似的刷着牙。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件事是罗德里克想错了,是罗德里克·昆茨大错特错了,因为真相是并不是没人能做到、只是那时他还没遇见布雷夫·怀特而已。 

     

    他洗漱用了比平常多出去了三倍的时间,磨磨蹭蹭的好久才走出了洗手间的玻璃门。在走向卧室时他路过餐厅、看到布雷夫穿着一件大号的白衬衫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培根的和烤面包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让他的大脑瞬间当机——布雷夫在哼歌,是一首轻柔的英文小调。节拍漫长轻柔却听得他愈发清醒。罗德里克猛地上前几步抓住对方的手腕。布雷夫铲子里已经煎好了的培根又掉回了油锅中、发出了刺啦刺啦的抱怨声。你在做什么?做早餐哇。我可不知道你原来会做饭。其实现在也不能算会做呀,只是早餐比较简单而已!布雷夫龇牙咧嘴的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的厨艺很糟糕,所以一直在努力改善、变得更好,现在你看到了结果,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啦。他轻轻挣开罗德里克的手,把东西从盘中里盛了出来。罗德里克看着他把那块煎黑了的培根放进了自己的盘子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深吻对方冲动。 

     

    ……你不必做到这个程度。他憋了半天憋出了这么一句蠢话,结果被对方踮起脚来的一个吻堵住了后面的结结巴巴。可别这么说啦,罗德里克先生,看在我这么喜欢你的份上。布雷夫捧着盘子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看上去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还有就是请看在早餐的份上别因为我的无礼打我和赶我走。他看着对方把东西都在桌子上摆好、而后任凭布雷夫把他赶回到卧室里去换衣服。你只是喜欢我吗?被热腾腾的华夫饼和蜂蜜麻痹了正常思绪的他忽然在吃早餐的时候又这样冷不丁的问道。但却没能得到布雷夫的一个明确的回答。 

     

    现在他感觉糟透了,真的糟透了。 

     

    生活还在继续、时间依旧在向前流动,但罗德里克已经清楚地知道他身边的一切现在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和平常了。现在他还是公司分部里的小职工,每天面对着成千上万的数据忙忙碌碌,布雷夫的办公间离他还是隔着十二米又四分之三公分,但当夜幕降临后他们的距离却会猛地无限缩短了。人们常说有一就有二,毕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当罗德里克发现他已经习惯了从布雷夫家的床头柜里只能摸出润滑剂而找不到安全套后、当他突然发现了自己已经能将为对方准备的事前活动时间缩短成最开始的一半后、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能将那个烦扰了自己半年多的罪人压在身下欺凌出哭腔后他终于读懂了当年理查德·加西亚在公司的天台上对他说的那句话。你有在梦里见过他吗?黑暗中他怔怔的望着布雷夫还在努力调整着呼吸的面孔,就像是害怕了什么似的忍不住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他开始害怕了,非常害怕。罗德里克看着布雷夫、就像是害怕这是一场会醒来的梦一样惴惴不安。他紧紧地握着布雷夫的小臂,直到对方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啦?对方还是平日里那种无比轻松地语气,但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罗德里克累了,突然之间变得非常疲惫。往昔二十四年来他假装视而不见的压力与痛苦像是雪崩般的垮下、不断地向他身上积压了下来。他闭上了眼,慢慢躺下了身、手上的力道却没消减半分。怎么啦,罗德里克先生?布雷夫还在问,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沉默被无限的延长了,但布雷夫从始至终没有也没理由责怪他半分——他耐心的等着,等待罗德里克向他索求什么。就像他极具耐心的等待对方爱上自己一样、最终终于等来了一个示弱的拥抱。布雷夫伸出手,紧紧地把罗德里克包在怀里、把对方的头摁在自己的肩膀上。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啊。他用尽了一生全部的温柔这样轻声细语的说道,在感觉到炙热的液体顺着他的侧颈流下时实在是忍不住一个哽咽。布雷夫把之前一直遮遮掩掩、故弄玄虚的答案说了出来。 

     

    我爱你啊。 

     

     

     

     

     

    四月一号那天晚上布雷夫对罗德里克说他正在打算放弃写诗。 

     

    那时他正和罗德里克一起在餐厅吃饭,俩人一个坐在南侧一个坐在北侧,虽然是面对面的状态但谁也没有看向谁。布雷夫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正低着头、用银质的餐刀毫无意义的折磨着盘子里的卷心菜。他听到了罗德里克放下餐具的声音,咔吧一声,不轻不重、不急不慢,就像对方这个人一样,永远把姿态摆在一个拿捏适中的状态上。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再写诗了?因为我不想再写了。为什么你不想再写了?因为我不再喜欢你了。他说完这句话后把头猛的抬了起来,看到了罗德里克眼中那混杂着惊讶和愤怒的火焰——此刻它正跳动着,姿态不紧不慢、不轻不重。我所痛恨的源头就是这个。布雷夫忍不住的想,粗鲁的将手里的餐具扔了出去,完全没顾虑这样做的后果。 

     

    如果你有意见大可直接向我说,而不是对着不会说话的东西发脾气。他听不下去了,于是推开椅子站起身、向着卧室的方向走去。罗德里克跟了过来、就像他意料之中的那样。跟你说或是跟东西说,这两件事有区别吗?他搜刮遍了整个大脑,吐出了自认为最恶毒的言语。但被中伤的人听到后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抱着臂站在卧室门口、堵住了布雷夫唯一的退路。你到底怎么了?罗德里克又问了一遍,但布雷夫没有回应。此刻他正忙着把之前放在大衣柜上的旅行箱拖下来。笨重的大家伙撞在厚绒绒的地毯上、最终居然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布雷夫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衣物了——先是衬衫、T恤、卫衣和背心,接着是大衣、风衣、领带、帽子。那些他在新年后的第二天辛辛苦苦从自己的公寓里搬来的全部家当此刻正如之前那般蜂拥而进他的金色大旅行箱。后来在公寓住着的时候新买的那些鞋就等到之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从这间屋子的大门走出去。他这样富有规划的想着、手上忙活的动作一刻不停,罗德里克很轻而易举的就能看出来布雷夫在害怕,但始终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他的心情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平静,反而同样和布雷夫的心一样充满了轩然大波。他想要猛地上前、把对方的旅行箱直接踢到一边,然后把布雷夫整个人狠狠的摁在墙上紧贴在他耳边用力的告诉对方他现在一切行为都是没有用的、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有害无利的。但直到布雷夫收拾完毕的最终罗德里克都没有这么做。或者说他始终还是不愿这么做。 

     

    他在布雷夫企图拎着箱子从自己身边挤出门的时候用力的拉住了对方的手腕。罗德里克知道自己用的力道很大、在对方的皮肤上肯定会留下有颜色的印记,但他不在乎。或者说、他想要的就是这个。你要到哪儿去?我要回家。难道这里不是你的家吗?这里是你的家而不是我的。罗德里克的脑海中忽然蹦出了布雷夫公寓里那墙上贴满了各种海报的卧室的画面,于是他从开了手、让过了身。如果这次你真的决定从这里彻底离开,那就再也别回来了吧。他语气平淡、毫无波澜的说着几乎是下意识从脑子里蹦出来的话,然后看到布雷夫像是崩溃了似的突然停下了一切动作——他推搡着罗德里克的手瞬间像断了电般的垂了下来,脑袋也往着另一侧墙的方向轰然倒去。沉重的箱子无声无息的倒死在地板上,发出的轰然巨响完全没有那一刻布雷夫·怀特的心破裂的声音大。 

     

    那天他独自坐在卧室的墙边呆了整整一晚,既不哭也不闹、倒也真像了是个成年男子。罗德里克从柜子里拿了一床新被子、带走了床上属于自己的枕头,不声不响的在客厅的沙发上凑合了一晚。等第二天他醒来时正巧看到布雷夫一幅刚穿着打扮好打算去上班的样子,于是罗德里克也什么都没说的目送了对方离开家门。洗漱结束后他回到卧室想从衣柜里挑一套衣服,却在打开柜门的那一刻发现里面空荡的不得了——布雷夫塞的满满当当的旅行箱还鼓鼓囊囊的躺在一旁,丝毫没有心回意转的意思。 

     

    现在罗德里克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早上八点他在公司楼下的星巴克买了一杯咖啡,但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也没能喝完。理查德是除他以外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走前他忍不住对罗德里克问了起来——你还不走吗?还没到时候。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走?等到把信送给加西亚的时候吧。理查德翻了个白眼,直接把公司的电闸给拉了。赶紧回去找你的布雷夫,把信送给怀特吧。但罗德里克只是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吵架总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亲密其实发生冲突的风险也就越高。所以不论是关系较好的朋友还是同事,甚至是家人之间,爆发这种口角矛盾对理查德而言感觉其实都算得上是正常。但是另一方面来说,他却也同时完全不敢把这种说法放在一对爱人的相处之间——爱是很复杂而且还很烦人的事情。理查德从未体验过、所以他也自认为没有资格评价,如果他从不认识布雷夫、而布雷夫也从未为爱而纠结的话他毫不怀疑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被这个命题所困扰。但现在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所以他也无力回天——理查德感到作茧自缚,感到罪有应得。他看着趴在自己的宽大的办公桌上眼神呆滞的布雷夫,确实回想起了当年把对方和罗德里克·昆茨撮合成一对儿的这件事里有他一腿。 

     

    你们为什么要吵架呢?我们并没有吵架。那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了呢?因为我们没话可说。为什么你们对彼此无话可说了呢?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答案了。布雷夫模模糊糊的说,把下巴放在了冰凉的桌面上。理查德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对方,抬起头、恰巧能望见玻璃门外的饮水机旁罗德里克持之以恒伫立着的背影。你不再喜欢他了。他忽然参悟了答案,大声地说道,吓得布雷夫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不再喜欢他了,你开始爱上他、日益堕落了。他无意间射中了靶心、叫布雷夫被他的话噎的无法回应,最终只能自暴自弃却又坦诚的蹲在了地上——理查德,我之前又做了一个有关罗德里克的梦。他闷闷地说道,就像是得不到礼物的孩子在抱怨。 

     

    他说他梦到罗德里克站在黑暗中,梦到他自己站在逆光处。梦到他爱人的痛苦和祈求、却也梦到了自己的冷漠与不解人情。布雷夫说他梦见自己伸出的挽救之手变成了将罗德里克推往更深处的罪魁祸首,梦到对方望向自己时双眼中布满的爱意无法逆转的化为了入骨的仇恨——这不是个好故事、但也不像个预言梦,布雷夫蹲在地上小声的呻吟着。这个梦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理查德坐在软绵绵的老板椅上心不在焉的听着,觉得自己终究是无法回答自己朋友的答案的。 

     

    后来他会记得这次爆发于莫名其妙的梦的争吵是罗德里克·昆茨和布雷夫·怀特漫长的一生中的第一次矛盾爆发。而之后理查德·加西亚还会见证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因为搬家的、因为新房的、因为工作的、因为结婚的,而等到后来罗德里克和布雷夫俩人领养了一对双胞胎后事情和次数则更多了:孩子的抚养、生活、幼儿园、衣服、圣诞节礼物、假日出游、学校、作业、家长会、期末考试、不及格的卷子、未来的爱人……有时理查德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那两个人经常会产生一种他们是在争吵中与对方度过了一生的错觉,不过同时他也知道、这真的是一种错觉。 

     

    五十四年后他会回想起自己的挚友为他的爱人写下的第一首诗,想起布雷夫在圣诞节为罗德里克许下的第一个心愿——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每一首诗后,理查德确实看得见,布雷夫的罗德里克先生都在更加爱他的诗人、并且不止一点。 

     

    再过两三年后他会拄着拐杖在游乐园的一个小角落里遇到一个奇怪的占卜师。与那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她热情攀谈直至通宵达旦。他会在她的世界里获取一种新的时空概念,取得东西南北的一种新的定义。她会跟他讲很多很多他之前从未听闻过得事物,而他自然也为此会乐此不疲——南侧是时间涌向的前方、北岸是河流源头的后地,东方是眺望希望之塔的最佳视角、而西郊注定成为日落后的天然墓地。你也应该留个故事给我,作为这一夜的回报。黎明破晓时,她这样肆无忌惮的说到、但理查德毫不意外。 

     

    我会的,我会的,我当然会的。他大笑着说,这么多年来从未如此快乐的说到。我会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一个你最好用笔永远的记下来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诗人、有爱情,有梦境、也有现实,而如果具体说这个故事究竟发生在哪里的话,我得大言不惭的说。年迈的理查德·加西亚这样讲到。 

     

    必然是入梦以南,相遇以北。 

     

     

    2018.3.28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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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消防栓和黄油刀

    AYUR
    2023/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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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档 

     

     

     

    布雷夫在大清早出门时天还刚蒙蒙亮。清晨五点半的街上除了他、水汽和偶尔驶过的各种交通工具再没了别人,颇有种世界难得空闲的味道在里面——他面向世界百无聊赖张开嘴,对着潮湿的虚空用力的咬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而后因为一个突如起来的新发现停下了前往教堂做礼拜的步伐。 

     

    他在朦胧的雾气中看到公司门口的第五大街上新凸出来了一个鲜红色的点,而等到走进后布雷夫才意识到那不仅仅是他无穷无尽的幻想中的一个普通的圆点,而是一个真实存在并且坚不可摧的红色物体、一个谁都无法凭空抹消其存在的消防栓——那是一个像他和罗德里克之间的爱一样伟大又真实的存在。 

     

    这一发现叫他那一整天上班时都心不在焉,时时刻刻都在逼近疯狂的渴望把这一创世纪的发现分享给自己的爱人——他和罗德里克的办公间隔着五十米的距离,而这仿佛已经使两人分别处于天涯与海角。从九月开始他就没了剪指甲的习惯,如今劈了又长长了又劈的东西虽然依旧坚挺在布雷夫的指尖、但依旧难逃被强送去与结实的合木桌打个你死我活的悲惨宿命。布雷夫一手撑着脸,眼神空洞的看着自己电脑屏幕上的那些皆非完美的摄影作品,一边冷静又疯狂的用手抓着桌面。他想他其实是恨这个世界的、鉴于它总不给他想要的东西,不过话也又说回来了…他想到的东西又究竟是什么呢?每每想到与渴望这个词相关的字眼时他就会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狂热的眼神向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漂移过去。在那里、罗德里克·昆茨刚刚因为一份文件印刷错误而愤然起身离去。 

     

    他会因为罗德里克的怒火而暂时将一切的狂热与信仰与爱偃旗息鼓,不论那引燃物的源头是否来自于布雷夫本人,不过鉴于大部分时间和情况下叫罗德里克·昆茨大发雷霆的人都是他、所以布雷夫觉得自己可以有些幸福的想他确实是对对方来说独一无二的。就像是他们独一无二的爱一样——现在罗德里克的怒火已经势不可挡的蔓延到了前台,而布雷夫就这样在彼岸畏手畏脚又光明正大的窥视着这一切的发生和发展。他发现火的颜色和消防栓的颜色并不同,一个会随时改变而另一个则是永恒不变、于是后者的这种确定性更加叫他欣喜若狂。布雷夫猛的站起身、无比喜悦的笑着,他想要现在就奔到罗德里克身边去告诉对方他这一英明伟大的发现,而罗德里克也似乎察觉到了他这一癫狂的妄想。一百二十八米外的他看了站在工作间里满脸兴高采烈的布雷夫·怀特一眼,毫不犹豫的给了对方一个混杂着冷漠与警告的眼神。接着他会很满意的看到狂热分子瞬间坐了回去、就像是一根树枝被瞬间折断。 

     

    布雷夫想他是不愿看到罗德里克生气的,于是便软绵绵的趴回到了办公桌上,就像是一只看到主人进了家门后原本打算欢天喜地的迎上去舔对方的脸但最终半路无疾而终了的看门狗一样,他既为罗德里克的回家而高兴、却也为被拒绝而心痛了一瞬——没关系、没关系。他在心底告诉自己,把头埋在了手臂里。垫着脑袋的那只手顺势向把脖颈遮了个严严实实的高领毛衣口探去——他能感觉自己冰凉的指尖抚摸过脖子上那一段柔软的皮肤与刚刚结痂的伤疤的分水岭处,而那极具差异的触感也叫他为之颤抖。这是他们爱的印证、是心的证明,布雷夫在心底欢愉的尖叫。他几乎要一次又一次的为这一认知流下滚烫的泪水。 

     

    布雷夫认为罗德里克·昆茨在那一天没有杀他、没有用吐司刀切断他的喉咙就相当于是没有拒绝他。而同理他也认为只要罗德里克没有拒绝他那就相当于是承认了他们之间的爱,而这也是为什么当下他敢于光明正大的尾随在对方身后,同时因为感情得到了回应而愉快又毫无意义的玩弄着自己的围巾——他想等到了罗德里克的公寓门口时在跟对方讲消防栓的故事,他希望对方能满意自己的发现并且为之称赞,并且最好能也再给他些奖励、比如允许他今晚进家门之类的。向北、向东,十字路口,拐进小巷?他紧跟在罗德里克的身后却依旧敏感的发现了路线的错误——罗里、罗里,等等,罗里。他想自己应该先把对方走错路的事说出来,然后再扯消防栓之类的故事,可布雷夫却又害怕自己无法克制住本能的欲望、那种诉说的欲望。他小跑到罗德里克身边,在对方迈进昏暗的小巷后一秒抓住了他的胳膊。布雷夫当时正在忙着张开口,所以根本没时间发现自己被摁在了墙上这件事。当消防栓的错误绕着他舌头打转时罗德里克已经先一步吻上了他——他吻得那么深、那么多,那么用力又那么温柔,叫布雷夫所有的话语都融化在了这个吻里,顺着腔道流进了肚子里、再也不出声了。罗德里克的吻让布雷夫流泪、也让他哭泣,还让他觉得更加寒冷。 

     

    当他赤身裸体的一个劲往罗德里克的怀里钻时布雷夫会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喧嚣和对方的沉默形成了多么大的对比,但所幸的是没人会在意、因为他们对对方的爱会原谅这一切。他不顾一起的拥抱着罗德里克,仿佛对方是这个寒冷的世界中唯一的热源、仅有的救赎。他眯着眼融化在对方的怀中,用尽全力感受着那人富有生命力的气息是怎样包裹在他的身体与灵魂侧的——他冰冷的吻吻过布雷夫的发梢、额头、面颊、嘴唇、肩膀和胸口。他温暖的大手滑过了布雷夫的脖颈、伤口、手臂、掌心和大腿。他红宝石般美丽耀眼的双眸扫过布雷夫的双眼、腰窝、手腕和脚踝。他充满力量的侵略填满了布雷夫的身体、灵魂与大脑。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布雷夫能够无比清晰又崩溃的发现他正在被自己所信仰的那至高无上的力量生吞活剥、吞噬殆尽,而他自己同时还无比懦弱的毫无还手之力。 

     

    当一切结束后他会无力的蜷缩在罗德里克的怀中缓缓喘息,在自己因用力呼吸而起起伏伏的胸膛上虔诚的祈祷。感谢这个世界终于给了他想要的、他一直以来所渴望的。为了得到罗德里克·昆茨能给他的一切,正如那一天他对对方宣誓的那样——布雷夫·怀特可以做任何事,包括为他去死。 

     

     

     

    2018.4.8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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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夜 长梦 多

    AYUR
    2023/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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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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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从麦田里醒来,身边弥漫着盛夏尸体的味道。  

      

    六月的热浪在世界荒芜的海岸上拍抚,最终于黄昏日落时浓酿成最炽烈的焰酒。它被重风托举给冥路上的恶魔品味,被用来滋润其被诗人绝望的字句拼凑而成的巨角与盔甲——它们在支离破碎中孕育后诞生,裹挟着浪漫主义最后的现实荆棘,于是它们就比世间一切的铁石心肠更为坚硬,比任何的豺狼虎豹更为恶毒。  

      

    而你呢?你只是醒来,刚刚从这片扎人的麦田中央醒来。浑身上下带着焦糊的腥味,脑里嗡嗡回荡着意义不明的语句——是要击败它?还是成为它?最终你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肢体的条件反射活动永远优先于繁琐的理性思考,所以等你反应过来时双手已经扣住了脖颈之上那颗脆弱的头颅。但所幸的是头还是那颗头、还是那颗有着独特逻辑的人脑,于是探索与确认的冷若冰霜便曲折向下,继续考究起你的身体来:还是由风霜与历史处心积虑打造出的骨架、也还是由人类独有的软烂与懦弱堆积起来的皮肉,但突如其来的你终于发现自己缺少了什么,并且是完完全全的缺少了什么——在四根玉签之前、三面围墙以里,你的心不见了。它完全没了踪影,彻底的消失不见了。  

      

    而与此同时的,有一股引力、他在麦田的深处吸引着你,仿佛是要成为你失去的替代品一样引诱着你作为坚定者本该无移的步伐。所以你短暂的屈服了,大步流星的赶往了那引力的源处。金光璀璨的麦粒因为你狂野的波澜纷纷坠落,仿佛日落黄昏时分太阳神悲怆的泪光。浅黄的天空与土褐色的云影拼凑出文明起源后最为庄重典雅的节奏、但你却无暇欣赏这被昏黄包裹着的世界。继续向前、继续向前,死亡的余音还若有若无的混杂在潮闷的空气中、试图扼住你为人时脆弱的喉咙,如警钟般在你耳畔反复敲响。你得继续向前、继续向前,它说,你得赶在日落之前。  

      

    日落后会有什么呢?你不知道。因为现在能被允许得到的记忆太有限,所以在望见麦浪悬崖上那个身影宛如一滴漆黑的墨迹的人时、你也只是觉得他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标或工具。记录者拿起了轻浮的羽毛笔,开始在昂贵的纯金羊皮纸上写写画画——这里,把那个站在悬崖上的男人放在这里,因为故事总要有一个转折分离的部分、所以尽管利用他就是了。他是逗号、是句号、是分号也是只一点污渍。所以大可不必考虑其他仁义道德的负重,因为符号并非需要人的怜悯——在叽叽喳喳的喧哗声下你终于跑到引者身边,带着些许躁怒的抓住了对方的手腕。这是哪里、我是谁,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早已在你胸腔中蓄谋已久的单调提问还未脱口,被抓住的那个他率先回过了头,而也正是他那双如宝石般独一无二的澈蓝色双眸屏住了你的呼吸和话语,才让这凝视的第一刻得以无限延长。  

      

    真令人难以置信啊,蓝眼睛看到你后有些微微惊讶的开口说到,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哩。  

      

    所以这就是你临终的愿望吗,希望我和你一起仓皇逃离?空却的伤口处寒风凌冽,刺痛者往日的伤疤,就算没有记忆但你也熟知这痛苦,这被抛弃的伤口。就算如此那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会为你做出个决定、你只要开口告诉我就好!你那无法理解的狂怒几乎要点燃整个原野,但蓝水晶那好看的眼只是微微一弯、你便又一无是处了。因为你啊,我曾经亲爱的,因为你首先离开了我。他说,内容却与你所熟知的那一幕截然相反。你先离开了,他轻飘飘的话语坚定如真、让你不敢反驳尽管也无法认同,你先离开了。蓝眼睛说完闭上了眼,摇了摇头。  

      

    我死后你又走了下去吗?无端无由的,你忽然想到、便也问到。你有为我思念过,又是否有为我祈祷过呢?蓝眼睛抿了抿嘴,酝酿了许久。模糊的太阳降落加速,几乎如流星般陨坠在地。但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说太多了,他睁开眼猛的倒退几步,露出了最苍凉的笑容——是的,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在你走后我仍走下去了,R……罗曼蒂克啊、你应知晓,诗人不会为死亡而流泪,他们只为失去而崩溃。失去了所爱后我们该怎样呢?大抵还是要活着吧。或者去忘记或者去铭记,或者去牢记,但这一切终究还是建立在活着的基础上的,所以你说的没错、一点也没错,在你走后我又走了下去,为了试图寻找能让我再次去爱的、我继续走了下去,但终究已经再没有了,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同你一样来到了这里啊。他拉开身上厚重的黑袍,把胸口与你同样的过往暴露了开来。他没有、你没有,一股带有凉意的晚风带着嘲意吹过你们俩,煽动着你心头最后的火焰、紫黑色的那股。  

      

    这是谎话!一切都是谎言!你又再重复着愚弄我的历史……你背叛了我!!!火势凶猛的令人畏惧,扩大的速度令使徒惊叹。四十二人为这恶迹的显灵痛哭流涕,却始终不知道引发者的双眸与他们所信仰的月光多么的相像。太阳坠落到地上,砸出了一道尘埃的涟漪,你的尖锐无理的控诉仍像肆意纷乱的剑支一样射向他,但却再也没引发出任何波澜与声响。蓝眼睛看着你就像是看着他自己,所以紧接着他化为了月夜降临。淡紫色的纱帐混杂着萤火完全裹挟住了这个世界,使其变得无比坚硬、无坚不摧,就像是你重新长出的角与盔甲一样。现在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你、让你痛苦了,月亮女神在上、它用最冰冷锋利的紫水晶诅咒着魔王,直至和平最终来临。  

      

      

      

    2018.8.17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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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梅花鹿先生去看心理医生

    AYUR
    2023/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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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你信不信,人确实是文字的狗。我知道有声音马上会从有声读物或电台传来附和,但冷静点吧,我们并不是一路人,完全不是。我始终坚信在所有感官里视觉是捕获力最大的一个,此结论源于被选错了十二次的人机验证答题之“请从以下图片中选出蘑菇”,因为分不清车矢菊和花菇,我被打入了安卓地牢。言归正传,说回我们的主人——文字。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表面徘徊不定的陈述实则不容反驳)平庸地遇见了某个词组、短语、寓言、诗句或故事,却在之后对它念念不忘。此事可能出现在你人生的任何阶段,影响会不容置疑的笼罩了后半生,此后无论是在吃饭、开车、洗澡、做爱还是得了阿兹海默症你都忘不掉它,好笑的是人们几乎是拼尽全力地用了各种表现手法和载体试图诠释“一见钟情”的合理性,却没有谁能做到和文字一样令大把大把的人感同身受。  

      

    我知道一些身边人的“恋爱对象”,类似“在蓝色的荒原上……”、“讣告”、“黑色星期九”、“火腿肠的故事”、“不求回报的爱”什么的,总之都不太常见。我曾经有个保镖名叫保罗,就是你站在罗马广场上扔把石子就一定会砸中的那个保罗,深爱的文字对象是“我想和你结婚,未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39年春天的第二个礼拜日他在酒吧里蹲马桶时又被这十六个字组成的闪回刺伤,把手枪抵在下巴上终了此生,死时裤子都还没提上来。我没空帮他收拾像被踩了几脚的狗屎一样的残局,只在后续以雇主的身份接受了调查,警察问我他有没有精神类疾病史时我果断地回答:没有,这不过是社会性的集体精神错乱在作怪。  

      

    我无法忘怀的文字组合是一个故事:男人奸杀了一个女孩儿却被无罪释放,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无论走到哪儿女孩儿的父亲都会在不远处看着他,久而久之,男人打心底产生恐惧。他开始旅游,环游地球;匿藏,隐姓埋名,但女孩儿的父亲仍阴魂不散,像个无法被摆脱的鬼魅。最后男人崩溃了,他把自己关在昏暗无光的旅馆房间里,决定做个了断。他拉开一直被合拢的窗帘,当着站在对面街上的人拿出剃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而他最后看见的一幕,是女孩儿的父亲也拿出一把剃刀,划开了自己的脖子。  

      

    这个故事并不冷门,我周围的人都听过,周围人周围的人也听过,周围人的周围人的周围人也听过。等轮到艾斯也听过时,劝谕变成了鄙夷,更多人并不反思其中的因果报应,而是质疑那个男人既然想摆脱女孩儿的父亲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我早说过,不必专门研究暴力史,人类历史本就是一部暴力的进化史。  

      

    星期六下午我照常去看心理医生,躺在舒服的椅子上回答充满试探的问题,她似乎一直不能拿定主意,往常、病人们只要来一次就能知道自己大脑哪个部分抽筋了,但我不慌不忙地连着去了三天仍没拿到黄色的复写纸。,这便有些令人困惑了。和前两次一样她表现出了的记忆力不太好的样子,好几个问题像车轮似的反复从我脸上碾过,痛不在她身上,罪魁祸首就也毫无知觉。我双手交叠着放在肚子上,假装自己是尸体,愉快妄想着自己真在咨询室悄无声息地暴毙后会给别人带来多少谈资——他甚至把棺材都给自己选好了!不过真轮到医生问我有没有自杀倾向时,我毅然决然地回答说了没有。  

      

    第二个故事:女孩儿杀了人,为逃避法律的制裁假装自己是精神病(具体是哪种我忘记了,这还是我很小的时候从电视上看到的事儿),马上就要瞒天过海时因为多演了一出假装自杀的戏码而被识破,最后更是在数据恢复的“大显神通“下彻底败露,被正义执法。  

      

    可以说这就是我即使有也不愿意承认的最大原由——这里说的还是自杀——是因为它就像考试中ABCD中的C选项,即使拥有显而易见的错误也比其他多吸引几缕人的目光。最可怕的是身为考生的你还不知道评分标准为几何,虽然内心疯狂叫嚣着“想选!”但也生怕这一步之差可能就是三振出局中的第三下,饱受徘徊不定的折磨,真是要命。纠结这个倒不是说自己杀了人害怕被警察抓走——我从事了快二十年的赌场和高利贷行业,死后有没有灵魂还得拿出来单说。不过有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人总归是要敬畏生死,无论愿不愿意。  

      

    真实的心理咨询和大众的刻板幻想相差甚远,更像是一种私教健身,共同点除了一对一辅导跟昂贵的价格外还有逐渐令你陷入祈祷的心态。最后的十分钟总是最难熬的,极度放松(谨遵医嘱)的身体状况下膀胱总会特别敏感,有件事自从爸妈死后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即使艾斯也不知道的是,即使我脑子没病也绝对不会活过60岁。我爷爷是目前为止最长寿的贝尼尼,活出了107岁的高龄,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人生中30年挂着尿袋的恶臭难闻,他经常和人夸耀说自己就算坐轮椅也能轻松避开暗杀的子弹,而大部分人和我都没说出口的事实是杀手不允许自己被排泄物溅一身的尊严救了他。即便如此,爷爷还是在一个默默无名的星期四下午去世了,多不可一世的人下场皆如此,我从那时就知道了。  

      

    “话聊”结束还剩五分钟时,医生终于拖拖拉拉地把诊断报告交给了我,拿到那张波如蝉翼,印有蓝色字迹的纸,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我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狂笑猝死。她思前想后了无数次最后在我身上得出的结论是难以置信的三个大字:忧郁症。别被乍一看的马虎大意骗了,不是抑郁症,她写的是忧郁症,什么鬼啊。从诊所回家的路上我拿手机Google了下,没想到还真有这东西,但维基百科的诠释指向官能,我一个字也看不懂,可心情前所未有的明媚。想象下未来有小报记者愿意花500欧元买一个黑客来挖我资料,后者从病例里翻出“忧郁症”的诊断证书时的表情——假如他没有强迫症,只原封不动地把这玩意交给对方的话故事就告一段落,可我坚信每个看到这份资料的人都会迫不及待地修正上面错误的词汇,制造抑郁的正确谣言。写作、截稿、印刷、登报,宣判诽谤!其他收入正是人们最喜闻乐见的东西。我可以继续说下去,一直不停地说下去,可惜故事的重点已经被说完,也没什么荡气回肠的尾声,更何况我已经到家了,所以就此落笔。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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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巫师,魔王,交警,医生

    巫师,魔王,交警,医生

    AYUR
    2023/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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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多年,姗姗来迟,给我cp完整的一生(鼓掌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86616/  

    下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420104  

      

      

    虽然呈上转下,但一别经年再读也是不连贯的,可以当成另一种结局、也可以当成人物的更新,无论如何、在此圆满(多意)落幕  

    修正角色性格时也适当增添了一些角色背景细节,无伤大雅,仅作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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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度春

    AYUR
    2023/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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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十五岁时便知晓,父亲已不是父亲。那日我从学堂归来,正巧撞见他站在后院的池塘旁,浑身湿透、极短的发丝也朝下滴着水,同往日威严庄重的模样大相径庭。而种种异样中最夺视线的,还是他一身的乌衣。   

       

    我父亲向来不喜深色,下至内衣外衫,上到府中装潢,只择选易脏的浅色物件,为此总免不了被强势的母亲一通数落。尽管如此,他仍我行我素、固执己见,上阵杀敌亦抛弃了威风赫然的金甲赤冠,精挑细选了和步人近似的银甲重铠。每当凯旋归来,远就能望见他一身反复擦拭也难去浅红的亮甲在当空烈日下闪着石榴籽般怪异的亮光,堪称奇景。所以当我看到似从落水中复起,着满一身黑衣的父亲时便知晓,父亲已不是我的父亲。   

       

    值得讥讽的是,向来受尽父亲喜爱的幼弟从未察觉出他有半分异样;至于母亲那头,我倒从下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了他们不再同房的后文。或许白老爷更魂换魄之事在府中早已不成秘密,只受缄口不言所束。但日如往昔,一点赤色仍照常从城门正西方升起,带来频频捷报。如此这般,扮作我父亲的人自然在圣上眼中成了不可忽略、举足轻重之士。   

       

    陈述后事前,请准我再浪费些笔墨,讲讲我那毫无征兆就魂飞魄散、不在人世的真父:此人出生武将世家,重情义、有勇谋。儿时常随皇室秋猎出游,护太子于左右,深受先皇喜爱。后承祖训护拥当今王室,自告奋勇、上阵杀敌、屡获功勋,年初二十便被封为副使。可惜长子不才,未承忠义热血,反多愁善感、乐吟诗作画。为此我与父亲争执频发,甚至大施拳脚。三年后母亲诞下幼弟,终承白家武将之魂,父亲才善罢甘休,对我不再管束。   

       

    虽有如此种种不快,我同父亲的关系也至多可称为冷淡。逢年过节、外出归来,他仍会给我与幼弟准备各自心仪的礼物,使我难生半分厌恶;一如对后来居上,注定将成白府新主的阿弟那般。纵使外界众说纷纭,我仍问心无愧于对他无半点妒心嫉恨。官场名利,我毫无兴趣;荣华富贵,亦身外之物。若不是家中突遭这一离奇变故,幼弟束发便是我浪迹天涯、云游四海之时,可惜、可惜。   

       

    言归正传,讲回那假父:我虽不知皮下人姓甚名谁又有何来历,但他同我父亲言行举止如出一辙,怪癖毛病亦无不相同。起先我最惧此人不明事态,循规蹈矩于重将成家立业之大事放回长子身上,可他就同与我父亲心意相通般,仍倾心于幼弟的栽培。如此相安无事了一年后,我难再对他产生警惕。若不是那人喜水,常到湖泊江边出游,凝视水中倒影发呆,恐怕我早已在眼中将他与父亲的合二为一了。   

       

    幼弟及冠之年,假父突然请命举家迁至疆界,引得轩然大波。朝廷上下皆认定此举必然另有所图、不可为真,然而圣上当即欣然放行,使出城前凡是白府之人在街头行走游荡,即使是讨钱的乞丐见了也对其退避三舍。我在家中从未有过话语权势,唯有弟弟能斗胆去问父亲是何等用意,但也被草草打发。无奈之下寻得母亲,她不言分毫,满是守口如瓶之态,只催促我们莫要耽搁,收拾行囊。现在想来,恐怕她早已知晓那人目的身份,但碍于种种受制其下,中间不免牵扯诸多往事——小辈将永不知晓,徒增遗憾。   

       

       

       

       

       

    城中初雪时我们乘马车出城,府中物件除三箱必备家当外,均典当成碎银两分给了被驱散的下人。仍跟在父母身侧的仆从仅剩两个车夫,一名伙夫,和两位与母亲同个娘家出身的贴身侍女。尽管多年过去,我却依旧清楚记得那日盲目的景象:城中过道、商铺、草垛、桌椅、关卡、门阻、城墙、灯台直至长空皆是茫茫雪白,见不得一物。我独坐在车队末尾的后厢,敞开门帘朝外看——滚滚车轮和马蹄践踏之地也未留下丁点痕迹。凭空中来、凭空中去。正如白氏离去那日,未见有一人送行。   

       

       

       

       

       

    长路漫漫,自然乏味无趣。我常和弟弟躲在杂物四垒的暗处,遮住枯燥无味还常徒增心烦的沿途景物,一边知无不言,久违地畅谈天地。如此轻松自在,全然无视了母亲面色日益疲惫,神经敏感聒噪的种种征兆。行路第七日,假父唤伙计去附近镇上讨水,未等其归来便以突发琐事为由,驾车离去;第十日,他又趁夜深好梦时将婢女抛至路边,恰好被起夜小解的弟弟窥见却又不敢声张。隔日母亲问起,假父又当着众人面以家财被盗为由,解释过去;十六日,他将两匹宝马与若干珠宝赠与车夫,命其不得透露半点风声后与之分道扬镳。此后沿路,母亲也一反常态,大肆购入各种绫罗绸缎、奇珍异宝。这般下来,我同弟弟再寻不得杂物缝隙之处,不得以回到母亲身边。那人驾车,留我们三人相视无言。   

       

    事以至此,纵使再愚笨蠢钝之人也能察出蹊跷,拉扯之中,向来敬老尊贤的幼弟态度也不住勃然大怒。只见他一把掀开车帘,想把外面那人也拖进来问个清楚,可外景大开时所有人只见得两匹快马在凭空奔驰——驱车人早没了身影。当下我顿感不妙,却仍晚了一步,未能拦住冲出去拽紧缰绳的弟弟。果不其然,他半个身子刚探出车厢便被凭空拎起,整个人瞬间消失在车厢中,我刚挪动半步想出去寻他,就被如猛虎般狠戾的母亲扑倒在车厢底板上,她尖长的指甲直掐入我的皮肉中,甚至淌出鲜血,但此刻我早顾不得这些疼痛,屏息侧听着顶上的争吵打斗。最终随着一声渐远的闷响,马车归于平静。   

       

    我仍躺在地上。母亲的指甲仍抠在我的肉里,不肯松手。   

       

    挡风的车帘被暴戾扯断,那个顶着我父亲脸的人从车顶一跃而下,纵使受惊的马匹左右拉扯,使车厢颠簸成海浪之态,他仍能如履平地地立在门框处看向我们。逆光中,我从他脸上看到父亲绝不会露出的笑态,母亲的指甲从我小臂里拔出一点,后觉的疼痛使我落下泪来。   

       

    “他跟我走。”这话是那人看着母亲说的。见她想反驳,他马上又补充道:“再犹豫你那被甩下车的儿子也该断气了。一个总比没有好,我手头难衡轻重,你心知肚明。”   

       

    当即我便明白,此般对话自父亲落水后的四年中定然在二人间针锋相对过数次、毫无周旋余地。作罢,我紧闭双眼,不再同母亲对视——既然他们早做好瓜分,把我和弟弟归为各属,我又何苦自讨无趣?我自是愿相信母亲为留我在侧绞尽脑汁,可最终,她只是我左臂上四个小而密的伤口。多年后的今日,浅褐色的疤痕都早愈合不见,正如那日后我在未见过她一样。   

       

    我躺在马车里,静候母亲离开。周围的地动山摇逐渐归于平静,我在坚硬的木板上紧抱住自己和仍流血不止的伤口,在断断续续的泪水中睡了过去。   

       

    再醒来,我和那人已至汤山脚下,马车停靠在一汪池水旁。他不曾休息,反倒似疯魔了般盯着倒影作出狂喜之状,加之以澈夜中罗缎般厚重的月光罩满身形,我终于将那人的同父亲分开。作怪的是在割裂中,他却又露出几分同父亲又相像的模样。如此这般,我便再也想不清楚,究竟是我失心疯才觉得父亲身体里住着两个人,还是二人之间真有不可言说的种种关系?若在往日,依我那从不瞻前顾后、作满肆意妄为的性子定早让大不敬的问话破口而出。可与那定然不是我父亲的人一道,只消同传自异域的怪色珠瞳对视一眼,刺骨的惧意即将我锁喉——其恐怖宛如被人束以手脚、绑以巨石,沉进寒冰林立的深海中,生死均不可得,最后咬紧牙关而不敢出言半句。如此种种令我魂魄未定,一夜无眠,唯有想到母亲与他交涉时也可能受此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取舍,才能使我获得半吊慰藉。   

       

    次日行于羊肠小道间,马车和林副使狭路相逢,真相亦天下大白。先说林副使:此人曾是我爹的副手,家中父母双亡,加之未曾娶妻,应征后久驻边关。如此摸爬滚打下来也谋得不止一官半职,加之疑有通敌贩策之举,只待盆满钵满后适时告老还乡。不巧遇上刚正不阿、憎恶浑水摸鱼之人的父亲,虽然未扰之财运亨通,却也使林副使吃尽苦头。以上种种,还是母亲闲时当作笑料同我说的,而今日看到此人身着父亲的银装素甲,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地,再讲圣上的心意,自然更是一目了然、容不下白氏半分。   

       

    霎时间,我心中再无悲喜,只是木然扭头,看向身旁的假父:那人做出挑衅之态,不出半刻便将林副使的虚张声势拆至溃不成军。同一刻,风吹草动、兵出霎时,眨眼间自东西南北各急刺而出数支白尾利箭,直冲假父的面额、胸口、背脊、腿窝、手脚袭来。幸而那人早有准备,转手现出匿于掌中暗匕、随风势而动,电光火石后只余满地废木残骸。见已暴露,林副使旋即抽出腰间的三尺腰刀,震步朝那人袭去,同在呵声之下,八方各立起一道人影,其中四人手握长弓、四人持之手刀,作尽凶神恶煞之态,只可惜丛林窄道中,此等壮举不生威风、凡倒可笑。假父似与我有同感,只见他薄唇微抿、身姿站定,待那林氏袭上前来才出手斩断缰绳。马儿奔入林中,撞得埋伏之人自乱阵脚,一派乱相中,他反手握住林某斜而来的长臂,将其定于腋下,而后腿膝暴起,随哀嚎同道、长剑应声落地。见状,我亦快步上前,夺走那上好的长刀,用之劈断车轮、木窗、门锁、素墙。霎时间,布匹、珠宝、弹珠、锅盆、木桶、瓷器等一律形圆滑,善滚动之物喷涌而出,惊涛骇浪毫不逊色于钱江大潮。趁贼人们闪避不及,又匍匐于草丛之中,寻来掉落趁手的弓箭。   

       

    父亲关切于我,自然是和这善射的天赋分割不来,年仅八岁,我就因此绝技参入猎鸟行列;待到十二,父亲已大度承认射技在长子之下,后虽因沉迷诗词歌赋而怠慢猎事,但未曾有一日不举弓搭箭,如今终于收得苦果——立于贼人八尺之内,可一箭双雕;八尺之外,不外乎应声倒地。加之为首林氏早败于假父、受制膝下,闲杂人等便即刻忙于各自逃命,再不顾主子半句。我自灌木间寻得支完整的白羽,满弓直指盔铠之内、一剑封喉,贼人血光四溅同觉腹部突得传来撕裂剧痛,而后天旋地转,应声倒地。   

       

    断肠之痛以天崩地裂之势袭来,使我也只能将手敷在伤处,抚到血如泉涌,被其瞬间淹没指头。筋疲力尽,竟是连半分声响都发不出。不知过了多久,假父才寻得被荒草淹没的我,他立而旁观,满脸思索,随后蹲下身来,一把抽出刺穿我的利器。随着眼前黑幕急转,我模糊瞥见一眼他手中鲜血淋漓的长剑,就马上失去了意识。   

       

       

       

       

       

    后之种种、更似奇遇。常人受以开肠破肚之伤,加以荒郊野外,只待归西,我却自汤山十里外一处客栈中醒来,中途记忆全无。店家只当我是那常人醉酒,大方告知一车夫将我送来,并付了几日房钱,想必也是受那人指使。入夜后我亦对镜反复看查,却只见皮肤光洁如玉、宛若新生孩童。如此一来,我也顾不上休息几日,连夜打点好身上仅剩的盘缠,稍作乔装后返城,路中几月从未闻林、白二人之事,反倒听得些丫头伙计家中遭贼惨死的传闻。数次波折后,我再无归心,另寻他处落脚去了。   

       

       

       

       

    去年春起,往事重生为梦魇之态,日益向恶,扰得人不得安眠。梦实间,我常寻得、感如唇吻——此物甜如蜜、甘如泉,落入唇齿即化为春水,沿喉而下,暖及胃腹,令人神魂颠倒。而正是这极乐之时,吻尽抽离,徒留寒风凛冽肆虐唇齿、干涸火燎瘙痒咽喉。屡屡在此梦中,我定会抓耳挠腮,作满癫狂之态,抠喉挖颈,留下诸多骇人痕迹。反复数次后,我便不得不又起身出行,踏上寻医问诊之途。   

       

    初入市井时,白府还未遭人忘却,因此每逢落脚之处,若是表露身份,必遭得一阵“风流浪子”“大逆不道”的羞辱——此等污名,想来必是假父颠倒黑白的杰作——无奈之下,我只得隐姓埋名,与风餐露宿之士称兄道弟。加之财囊紧缩,后不得已作奸犯科、卖身求荣,才求得安顿。此次出行倒像顺水推舟,“仙药”“怪病”或“鱼仙儿”之传闻只多不少。一郎中听闻我有病症,甚至专程上门拜访。他自称“鱼病医”,从不信鱼仙儿之事,执念于以药救人、以实为据。专程于各地寻访受“怪病”困扰之人,为其医治。但那日,听完所述后他却沉吟片刻,说自己从未闻此病有幻听、幻视、幻觉之人,病状往往为异食渴态,与我之描述大相径庭。待郎中走后,我也立马自觉受辱,收拾启程,决心不再听闻他人拙见。   

       

    随春风再起,今日,我终抵得顺水客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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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发完结是吧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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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粒粒皆辛苦:

      哇…原来白先生的前置是这样的剧情,

      父亲被夺舍之后的变化、家庭的变故、母亲的博弈成为了他前半生滑落向不幸的开局

      很喜欢对于银色铠甲染血像石榴的形容!

      如今终于来到了客栈,又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ps.为什么是场外啊!!快端进场内罢!!!!

      2023/10/12 08:50:00 回复
    • AYUR:回复 粒粒皆辛苦

      是的一种非常个人性癖落难公子还被水鬼(?)教唆吸……吃肉的美惨x我也觉得很不错 谢谢喜欢!

      但后面实在不会写了又懒得把相方拉来 如此这般 大家就当他大抵是已经死了吧(打坐

      2023/10/12 10:35:42 回复
    • 垂死病中惊坐起:

      阿御老师说好的不读古中呢???怎么转脸就甩出一本砖头本你好吓人,手速分我一点.jpg

      来都来了,这一趟船没赶上还有下一趟啊?

      关于伪父的性情转变的描写让人好难受,一个好好的家由此分崩离析不由得让人唏嘘感叹,故事才刚刚开始怎么就END了【空气打拳

      2023/10/12 13:24:06 回复
    • AYUR:回复 垂死病中惊坐起

      文盲乱写 不及大人半分 承让承让(擦汗擦汗

      赶不上了 善水之士现在唯有跳河(我跳)确实大概想写的就是人和人鱼的爱恨情仇波及子孙 扭曲感情上的繁衍 伪人加速历史从抄家里救人 却又把对父辈的怨恨和诅咒埋在子辈身上 很歹毒 一种 呃 强制上瘾还逼人站街的感觉 好着迷(这是大宋吗

      2023/10/12 13:53:26 回复
    • 垂死病中惊坐起:回复 AYUR

      快,最后面那一句话展开详细写写,不然以谋反罪告发你

      2023/10/12 13:55:50 回复
    • AYUR:回复 垂死病中惊坐起

      臣妾要告发李贵妃私通 秽乱后宫 罪不容诛!

      2023/10/12 14:17:38 回复
  • +地缝通信+

    +地缝通信+

    AYUR
    202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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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需要番茄的时候,请给我打电话

    AYUR
    2023/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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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的来说:20岁时你会把安全套好好放在口袋里,但37岁你只会想把它叼在嘴里再和人跳交际舞。 

     

     

     

     

     

    37岁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人们最期待的那种人生是永远不可能存在的。 

     

    我在说永远不可能真实存在的那种人生: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换运动服去晨跑,回来后洗澡,穿着浴衣给自己煎鸡蛋、培根,煮新鲜的咖啡,然后开着车去公司上班,大谈特谈股市和汇率,午休时和一群人挤在洗手间里聊国际形势,下午回到电脑前整理扭曲成环形枢纽状的Excel表格,直到凌晨一点下班回家、面对失眠,最扯淡的是循环一般的,第二天你依旧要在五点钟醒来。我说的是这种人生,另外包括坚持不懈的健身房DLC和离谱的健康水平外挂。 

     

    这种人生是不可能存在的。什么自律有才又多金,还要生理和心理一样健康的人生就他妈像是死了的人又复活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谈论和试图实践,但从未成真过。37岁的生日宴上,在喝了一整座香槟塔后,我趴在乔诺瓦肩膀上向他炫耀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这惊世箴言的真理第一个告诉他。 

     

    他说让我滚开。 

     

    老实讲,那还挺伤人心的,尽管人们不承认我会“伤心”。我留给大众的印象从来都是“过于早熟”,比我父亲撒手人寰时留下的几百万负债还他妈逼真,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刚上高中那阵我开始和其他人一样,努力让自己尽早脱离处男的队伍,可过了五个月后才发现,学校里每一个女生都愿意和我约会、牵手、实践时下最流行的法式热吻,但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上床,因为我太——成熟了。她们中最仁慈的那个充满遗憾地如是对我说:抱歉弗朗索瓦,你太好了。但对我们来说,你也太老了。那时我首次体会到了妄图口吐鲜血、当场死亡的自杀冲动究竟为何物,再加上年轻人没经历过任何风风雨雨,看人从来是用鼻孔,自尊心厚得垫在脚下就能爬上珠穆朗玛峰的种种特性,导致的结果便是高中毕业时,我成了所有毕业生里唯一一个处男。当然没人会傻到真的去统计这件事,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即使后来上了大学我也没能如愿以偿地和同龄人滚到一起。荒诞故事的结局是我被托付给了一名从利物浦来的老师,她教我们统计学,也确实把我照顾得很好。 

     

    如果你37岁时去回忆自己20岁的事,你会觉得幸福;如果你20岁时去回忆自己12岁时的事,你则会觉得不幸。又打开一瓶家酿葡萄酒时,随着软木塞旋出的声音在耳边逐渐被放大,我情不自禁地在姑且还能或者和座无虚席的歌剧夜相比算“稀疏”的人群里寻找艾斯的身影。 

     

    然后我才想起来——哦,今天也算是他的生日。 

     

    回忆幸福的20岁,不仅有俱乐部狂欢、狩猎季、大胃王比赛、考试月,还有金头发的男孩儿女孩儿、棕头发的男孩儿女孩儿、鼻子上有雀斑的男孩儿女孩儿、把莫名其妙的英文大写字母纹在身上任何一个位置的男孩儿女孩儿。最后一种如果你不要命地去问他们字母的含义,最羞涩的人甚至能把它胡说八道成自己名字的缩写。没猜错,我就是在由男子会操刀的“癫狂-20岁!-操他妈所有人-喝到呕吐物蔓延到罗马否则你死定了”生日派对上听到这屁话,然后转头就把嘴里的啤酒喷得到处都是,像你8岁时最爱玩的后院里浇花专用洒水器。每个人都疯了,扭得和他妈花园鳗一样恶心诡异,我只记得自己前面有个缀满银色闪片的屁股,在我夸张地“喷水”时那人转过身来抓着我的下巴,给了我一个二十年来体验最棒的深吻。假如我们有后来,即使分手了我也一定要找人订座奖杯,当着全校人面前颁发给他,只可惜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陌生人也拒绝和我做爱。 

     

    第二天,我是在学校的化学实验室外醒来的,通宵的研究生满怀恨意地用板砖厚的报告(作废版)把我脸扇红,可恢复意识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却是:靠,我确实从没考虑过自己的性取向问题。投票箱里出于种种利益计算,我是兄弟党无可厚非的“铁哥们儿”,但在世界地图某个不存在的角落,我坚持维护无性别厕所的推广。所以当然,在我看来,任何人都可以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银屁股。 

     

    20岁时重新探索自己的性取向是美好的,快感赛过手淫、初夜还有和性有关的一切体验;37岁时再思考自己的性偏好则无比痛苦,因为你只会发现自己早被税务问题、人际关系还有和社会意义上的“生活”摧残至性功能永久性障碍,到了连晨勃都成了值得庆祝一整天的处境。 

     

    有段时间我看心理医生频繁得像喝水,害得乔诺瓦不得不跑到诊所来向我汇报工作。我躺在柔软的沙发床上,像尸体一样把手交叠着放在胸口,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劲安慰我说男人一生中过不去的坎儿总是这个那个、还有前列腺。我没理他和答案八竿子打不着的废话,透过窗户直勾勾地看到艾斯站在路边抽烟。那天巴里下着细细绵绵的小雨,空气里弥漫着反胃的鱼腥味儿,他穿着一套风格完全不适合他的棕色格纹西装搭配浅蓝色衬衫,每一颗扣子都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被拴得很好,但领带还是不翼而飞。他抬手时会露出沾满血的袖口,还有暗红色的凝固物卡在边缘缝隙里的指甲,我觉得他那时肯定也看到我了,因为在眼睛因酸涩眨动的一瞬间后,他便消失不见。 

     

    我一直很好奇他怎么没想起来把我杀了。不用大费周折,深夜摸进卧室把一旁的枕头拿起来摁在我脸上就行,他要处理的挣扎估计也不会比一根手指的颤抖多。但是他就是没这么干,甚至再回忆起来,我会错愕地发现中间早过去了十年。我没有兴趣跑到他面前说:嗨!你好吗,祝你生日快乐,顺便问一下我27岁郁郁寡欢的时候你怎么没顺手把我杀了。是个人都会觉得太蠢了。 

     

    20岁时我们谈论死亡会很酷地敞开嘴,把铺天盖地的交通事故、枪击事件、政治谋杀、吸毒过量放在里面大嚼特嚼;但37岁后你会发现,不必定义和重组,死亡早已成为我们人生中的一部分、一篇坑坑洼洼的长篇小说里随处可见的part A。 

     

    艾斯当我面杀过人。那屌人吸了他妈太多五颜六色的东西,脖子还没有一根筷子粗,但还是选择从楼洞里冲出来给他一刀。艾斯肯定了他的勇气可嘉,然后反手割开了面前比纸还薄的喉咙。黑色的血不合常理的粘稠地流着,像一条条蛆在地上爬。当他走向我,面颊被溅上的血迹已经被雨水掺合着沿着下巴迅速滴落、逃离。是的,那天也他妈下雨,感谢地中海,感谢圣母玛利亚。 

     

    站定时他身上那件价值几千欧的外套已经变得和抹布无异,我对他说:你技术真烂。他朝着我脸就是一拳。我还在原地、纹丝不动,亲自证明了即使一个星期只去两次健身房也是有成效的,但是我哭了,因为没有哪个健身房有针对泪腺的硬拉训练。我能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拼了命地往下淌,和每个寿终正寝的意大利老人回忆自己短暂的人生一样——总是无休无止的雨。 

     

    他还是来到了我身边,总是这样。在茫茫人群里我找不到他,必须是他主动到我身边来才行。今晚艾斯穿了套还算适合他的深蓝色条纹西装,搭配跟千层面一样繁复的花领衬衫,他左手握着只装满威士忌又没有冰块儿的杯子,似乎下一秒就要把它砸在谁头上。 

     

    大概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白了我一眼,喝了一大口酒作反驳。 

     

    “倒点你的酒给我。”我突然想到个好主意,把一只刚喝干净的空杯子递到他面前。 

     

    “不。”他干脆地拒绝。 

     

    “想看乔诺瓦出丑就赶紧给我。”我提出了他绝不可能拒绝的诱惑,果真被接受了。艾斯十分大方地倒了三分之一的琥珀色液体进入和它格格不入的高脚杯,然后看我随手从路过的服务员托盘上拿走一瓶啤酒,把它们混合在一起。 

     

    他咧开嘴。“我要跟你一起去。”他说。 

     

    我们一前一后地跨过半间大厅,中途又和四五张根本不认识的脸打了招呼才找到躲在柱子后面忙着调情的乔诺瓦。看到两个瘟神过来,他条件反射的就要开骂,但被我递过去的酒杯和艾斯说的话给堵了回去。“离席之前我们想专门敬你一杯,感谢这几年的工作,希望我们之后依旧合作愉快。”他模仿起我平时那副假的要死的做派起来实在是太有模有样,乔诺瓦毫无还手之力,在我们一唱一和的连哄带骗下喝下了一整杯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建议下次万圣节艾斯直接装扮成我的样子。 

     

    之后我们遵守诺言,离开了宴会厅。音乐在沉重的木门后久久回荡着,太阳出来以前绝不会停止。为了符合主题的“怀旧”,走廊里没有开灯,而是模仿中世纪城堡的风格插满了燃烧的火把,光亮彻底成为朦胧不清的东西。我们就这样沉默又默契地乱走,好像走廊永无止尽,可以一直走下去,偶尔拽一把快撞到旁边墙壁的对方是唯一的交流。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刺眼的亮光从缝隙里出现了几秒后又匆匆消逝,空荡的廊道里满是某人响亮的步伐和止不住的呕吐声,激情宣告着永远不要把蒸馏酒和发酵酒放在一起喝。我们张大嘴努力不出声的同时释放狂笑,像屁股后面在着火那样急匆匆地往楼上跑,逃离该死的命案现场,直到进入安全的客房。磕磕绊绊地倒在地上的过程并不值得一提,更不用说期间我们的额头好几次撞到对方的门牙,可这都不能阻止快乐的肆意增长,就像在停下来后我的腹部也因受到强烈的伤害止不住地发痛——这就是快乐的代价。 

     

    我们面对面地躺在地上,假正经的西装外套早不知道在拉扯中被丢到哪儿去了,鼻尖间只有大概5厘米的距离。我想起16岁的暑假,他第一次被父亲派去杀某人的儿子前对我宣誓而和我接的那个吻,当时按照“规定”,我必须要僵硬地捧着他的脸,和他紧紧贴住足足一分钟,现在被稀释得所剩无几的记忆只剩下我们两个和夏天一样干燥龟裂的嘴唇互相僵持时微妙的摩擦感。那一分钟里,我们在接吻,且谁都没有闭眼。那种距离你是看不清任何人的,但就是没人闭眼。 

     

    他晚上10点整坐马车出发的(真他妈见鬼了这个年代还有马车),第二天中午在所有人正吃饭时从客厅的窗户爬进来,除了身上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污渍外没什么不同。自那以后父亲就开始叫他艾斯·贝尼尼。这个家里只有我知道他恨这个名字恨得要死。 

     

    我们鼻子的距离只有5厘米,滚烫的呼吸交叠在一起,过分私密。 

     

    在我恍惚地入睡前,他忽然用胳膊肘撞了撞我问:你在想什么?我呆滞了片刻,然后诚实地说:我在想我们12岁时参加的那个夏令营,墨西哥。我当然记得了,他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能忘了吗。我继续说:我在想我们一起做饭,把意大利面夹在可颂里,试图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那回,你问我怎么做意大利面才好吃,有没有什么名门贵族的独家秘方,我说有,秘诀就是‘多加番茄’。番茄越多,肉酱越好吃,意面就越好吃,这是铁一样的定律。 

     

    艾斯哼哼了几声作为回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困了要睡了,但回忆的阀门一旦打开,我的倾诉就像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继续说:我还记得我去自助食材区那里拿了太多了番茄,真的太多了。我甚至把运木材的三轮推车偷来用于运它们。然后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女孩儿……完全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她是俄罗斯人。她先是对我的行为报以尖叫,接着酸溜溜地说,如果用不完记得把剩下的食材留给她做罗宋汤。我说那玩意就跟魔鬼的洗澡水一样难喝,她转头便去告老师,害我的食材都被没收了。 

     

    但我们做的不错,他说,反正我是觉得我们做的不错,除了你最后在上面加的那两块儿菠萝容易引来杀身之祸外,别的都很完美。 

     

    我知道,我就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黑暗中,他用那双被月光照得亮晶晶的浅色眼睛看着我说,我那个时候、12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被混乱的情绪瞬间席卷。艾斯伸出手来同时抓住我的鬓发和耳朵,把拉扯的痛发挥极致。别哭,他用和动作完全相反的平静语调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哭我就没办法。 

     

    滚开。我虚弱地骂道。 

     

    你的问题在于你太抑郁。他用另一只手撑着脑袋,把自己的上半身支起来。 

     

    对,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多吃意大利面,尤其是不是奶油蘑菇的口味。他打了个气味儿几乎不可言喻的酒嗝,让我不得不朝他猛踹上一脚,但在黑暗里他还是躲开了。于是我叹息着笑起来,抱着胸口稍微蜷缩了一些,假装自己是没有壳的寄居蟹、海马。今晚……我就在这里睡了。我把头在地上蹭了蹭,硬得像铁的太阳穴也紧贴在上面降温。他把手用力地插入我的头发,用不可抗拒的力道向后划去,直到将发顶歪扭的手绳扯开才带着潮热的余温缓缓退出。 

     

    那你还记得16岁时的事吗? 

     

    你是说杀人,还是老爹叫你贝尼尼的事。 

     

    后面那个,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讨厌吗? 

     

    说来听听。 

     

    如果我是艾斯·贝尼尼,我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有名有姓的代价就是背负姓氏、家庭的责任和义务,这个我没说错吧?所以我不想成为艾斯·贝尼尼,因为我没有责任心,也不是乐于助人的慈善家,我只想做‘艾斯’这个概念,牢牢抓住属于自己的第一名。直到某天被人顶替前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我是艾斯,就可以完全的属于某个人、尤其是你。 

     

    这就是我和乔诺瓦刚刚说的,过不上的生活。我说道。 

     

    我从不对艾斯再做过多的解释,因为从古至今印证的例子比比皆是且十分不幸、据我所知,艾斯在大学整整选修了四年世界历史。事情一般都是——你想嫁给王子,但却是条美人鱼。要么你是个国王,可一心只想成为最优秀的开锁匠。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故事中残忍的关联性是:最后主人公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所以现在再被十三四岁的孩子在街上拦住说要加入月亮湾时,艾斯会说“走开”,而我会说“不要折断那把意大利面”。 

     

    他看着我,在月光下美得像一座钻石雕像,让我冒出一股冲动,像那种加速过几百倍后植物生长的记录视频那样,冲动从胃里破土而出,疯狂生长的枝节一直顶掉我鼻腔深处最脆弱的地方。我想抱住他号啕大哭,虽然艾斯说他最受不了这个,但我知道他也并不介意。大多数时间里,我始终无法理解人类社会对于性行为道德规范的程度。有人奋斗整整十年十五年给一个在地下室里操摩托车的人辩护,更多人却坚决不能接受即使是在双方性同意的情况下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打炮。所以基于以上种种我只好回到20岁,凭借早熟的饥渴做挡箭牌去吻他。房间里的座钟发出12整点报时,对他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生日快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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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16月的坚果

    AYUR
    2023/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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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略:他30岁的故事。 

     

     

     

     

     

    我父亲就要死了。 

     

    之所以保守来说,是因为在他身侧的心跳测量仪上,颜色和魔鬼相同的线段已经成了条笔直的马路,并非通往罗马。开始我以为是机器坏了,它们往往都连接着医院的警报系统,一旦患者出现情况马上就会有五六个人冲进来,像台风过境一般将之卷进鲜红的抢救室里。但现在——安静,很安静。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得努力克制,此外只有窗外隐约的虫鸣在陪伴着我。 

     

    父亲只剩下骨头的手被我轻轻捂住。这是他的右手,由于未矫正错误的握笔姿势,中指左侧有一大块儿凹陷的阴影。这只手签过月亮港的收购合同、让戈兰先生亲吻过、被母亲口红混合着泪水洗礼过,是只在巴里受人尊重的手。这只手在我身上,从后脑勺、左面颊、左侧肩胛骨路过的次数最多,是只作为父亲来说尽职尽责的手。现在,这只手被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用体温仔细呵护。 

     

    我还是不知道父亲究竟有没有死。 

     

    困意先找上了我。不知何时,我睡着了。这很正常,每个人都无法记住自己入睡的那个时刻,好像时间点上的这个它生来就是被遗忘的。同梦和现实的反复拉扯间,我好像听见了就要死去的父亲的声音,他说:“弗朗索瓦,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问我问题。”可从13岁起就见证过无数衣冠整洁的好小伙为了命运多舛的“最后一次”挣扎死在戈兰先生的机关枪的我,早以为贝尼尼的家典中永远没有“最后”一词。 

     

    结局是一个陷阱,死亡亦然。我没有问在梦或现实中的父亲最后一个问题,仅仅因为我是贝尼尼的儿子。 

     

    凌晨四点,我被终于醒来的警报声惊醒,连眼睛都没能睁开的就被一群人推倒在地。杂乱的脚步和话语像暴雨砸在地上,我就是那个没有带伞的孩子。我把睡得发热的脸贴在旁边冷冰冰的瓷砖上,待人群离开后再度睡着了。 

     

    护士在一个小时后找到并且叫醒了我,她告诉我,父亲终于死了。他们第一时间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正常。自父亲生病起我的母亲就整日以泪洗面,家庭医生给她开了太多的安眠药才让让名为家的大屋子安静下来,不再回荡着野兽撕心裂肺的哀嚎。我和父亲正式搬入医院后的第二天艾斯就打来电话说,他现在站在母亲的卧室门口。房门没有关,地毯上躺着一个人,问我需不需要帮忙处理掉。我告诉他不必,走开就好,然后挂了电话。再然后他们给我打电话,没人接,因为病房内不允许带手提电话,幸好护士台的人很快就发现了这场蛇咬尾的乌龙、才将其制止。再再后来,他们宁愿给艾斯打电话也不愿意查查只有一页厚的高级病房陪护人员登记表,真是一群白痴。我死的时候绝对不会选择这家医院,绝不。 

     

    她有力的手把我像是根埋在地里的萝卜那样拔起,接着从一旁的病床上扯过父亲生前盖过的毯子披在我身上,让我跟紧她。裹紧天蓝色的绒毛毯前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害怕上面布满衰老和死亡的气味,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绒毛毯就跟新拆封的一样,甚至有些廉价的塑料包装味儿。护士带我走过七扭八折的走廊,可能因为在高层,我没见到其他病人。最多听到几声从身后远远传来的、低沉的、苦涩的干嗽声。谨遵教诲,我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 

     

    踏入员工专用的电梯,我和护士一起向下飞奔,好似由天堂堕入地狱,柔软的保温毯就是翅膀。接着在还沉迷于幼稚的幻想时,反光的金属门已经悄无声息地打开。我抬头看了下电子屏上显示的数字,才反应过来自己已到了地下三层,也正是太平间所在的位置。父亲的尸体被盖上白布,横在电梯口不远处,十分便利地等着我。他周围站了三个人,分别是主治医师、管理员和“好律师”埃利奥。前两个人像大理石雕像般纹丝不动,周身散发着尖锐的寒意,只有埃利奥上前靠近我,递来死亡证明和遗体认领单。 

     

    “你父亲于今早两点四十九分离世,但因尚未确认的故障问题导致检测仪四点才触发警报……” 

     

    “没事,就这样吧。”我疲惫地打断他,想了想又补充,“走普通流程就行,别搞麻烦的。” 

     

    律师点点头,把签字页翻开和笔一起放到我面前。我整个人头重脚轻,连维持站立都十分困难,所以分辨签字区域的大小也同样艰难。幸好埃利奥早上的心情总是特别好,等我磨磨蹭蹭的搞定这些文件,刚还在周围的医生和护士早就各忙各的去了。 

     

    我决定打车回家,躺在床上狠狠地睡一觉再说别的。但身子还没转过去就又被叫了住。 

     

    “你需不需要再看一眼你父亲?”埃利奥用两根手指轻巧地捻着白布的一角,试探性地问我。翘起的尖端和形状呈三角形的阴影让我想起露营地上的帐篷,和空气中弥漫的松林香气。 

     

    “不用了。”我只是回答。 

     

     

     

     

     

    回到家,迎接我的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暗,大厅中两条深色的旋转楼梯宛如恶魔坚硬的犄角、支撑起这栋房子。我脱下风衣挂在旁边,迷迷糊糊地想:这样倒也不错。 

     

    卧室是二楼左手边的第二间,但爬上拐角时即使扶着扶手也再不能用双脚行走,我的下半身就像棉花糖般中看不中用,空荡的胃也抗议地翻涌起作呕的酸液。所以我只能屈服地弯下腰,用四肢着地的姿势暗红色的地毯上爬行、挪动。如果不是因为毛刺过太尖锐,缝隙里藏匿的灰尘又让人难以呼吸,我可能连房门都不会开,直接睡着大厅里脚踝上被捆了两枚手榴弹的圣母像之旁。 

     

    这个时候母亲在哪儿呢?在这个我最需要她也是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的母亲应该正抱着自己永远数不对片数的蓝色药片,用温度正合适的水送它们落入胃中,成为不用思考和烦恼的另一具尸体、躺在父亲身边。她的梦里不会有她的儿子,那个被山峰大小的睡意折磨,穿着手工定制的衬衫跟西装裤,却又像动物一样在家里的楼梯上艰难爬行的男人。她不会想到,甚至路过也不会看一眼。 

     

     

     

     

     

     

    我是被腿关节处隐隐传来的沉意慢慢唤醒的,那感觉说不好,模糊得若隐或现,好像宠物在床上跑来跑去、偶尔踩到人几脚。我们家里没有养狗,因为母亲不喜欢。没有养猫是因为父亲过敏。养鸟被嫌弃吵闹,其他动物又过于软弱,只有施特叔叔送父亲作为他40岁生日礼物的鸵鸟在家里短暂成为“第四人”过。它有当时的我两个那么高,黑色的羽毛泛着油光,秋天狩猎开始时被一个蠢货当成猎物击毙,和父亲之后对他道歉的回应一样。之后家里重新变回三个人。 

     

    像筋挛似的,我快速抽动了几下麻木的大腿,结果发现压迫在上面的东西反应比我还大得多。对方宛如惊弓之鸟,原本懒洋洋的动作瞬间加快,几乎是从床上弹射而起。我在朦胧的脑内回忆了片刻从床沿到门口的距离,觉得他真可以直接飞到走廊去。我不介意对方搞得惊天动地、鸡飞狗跳的诸多破事,但如果他现在敢开灯,哪怕是床头灯也会让我直接跳起来给他的头打烂。睡在昏迷的悬崖边上,我几乎是消耗着生命来维持小指甲盖那么大的清醒。 

     

    过了几分钟,看我没有继续动作,不速之客才缓慢靠了过来。黑暗里,我只感受到人体散发出的温度逐渐逼近,最后在一个即将贴上的距离巧妙停住。“操。”对方发出很不文明的声音,还把刺鼻的酒气硬塞进我脆弱的鼻腔里,“你在我房间里干他妈什么?” 

     

    “谁他妈的在他妈的你的房间。”我努力使自己吐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发音清晰,如果不是睁眼太痛苦,我也真想看看自己说话时艾斯脸上“精彩”的表情。“睡鬼”比醉鬼更令人无可奈何,因为生理作用高于一切。“不睡觉就滚。”我下完最后通牒,把脸整个埋进枕头里。窒息。 

     

    “这是、他妈的、我的、房间!” 

     

    并不是模仿我。每次他生气,都会这样一字一顿地讲话,好像美国大片里的狂躁症患者——逃债人们最熟悉了——比起这,真正让我反感的是空气中无法忽略的潮湿混合廉价威士忌的味道。名为肝硬化的定时炸弹,每一天我都在期待它的到来。 

     

    他走远时又嘟囔了几句,用脚想都知道肯定只是些贫瘠的垃圾话,我索性不再去听。将身体转回更舒服的侧躺姿式。不一会儿,背后就传来床垫凹陷的感觉。 

     

    “你不回你房间睡了?”我饶有兴趣的继续激怒他。鬼知道这是谁的房间,我不在乎。 

     

    “不想被踹下去就闭嘴。”闷声的回击里掺杂着一些强硬,多半是今晚“工作”不太顺利的缘故。我也识相地不再继续多管闲事,抱臂准备重新回到睡梦中。被迫和另一个成年男子挤在同张床上的事我们都没怎么经历过,但艾斯比我紧张得多,我能感觉到他贴在我肩膀的上臂紧绷得像根弦。 

     

    就在多虑的意识即将消散前,他突然用尖锐地手肘超后戳去,清晰的痛感让我顿时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身体上地疲惫仍难以反抗,我定要头也不回地一拳锤破他那张脸。 

     

    “你父亲死了?”听到提问,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在床上。 

     

    “嗯,你父亲死了。”我纠正说。 

     

    艾斯响亮地咂舌,坚持地说:“他才不是我父亲。” 

     

    “好吧,那下次记得在遗嘱公证前说。”我张大嘴,打了一个恐怕是人生中最大的哈切,漫不经心地回应。一开始我本想对艾斯说“如果你不想继承他的亿万家产,请随意”,可想到会计那张死人脸,又觉得可能还是说“如果你不想失业的话,请随意”的杀伤力更大。但再往后一想,如果他真的辞职罢工,整个意大利乃至欧洲可能都找不到像艾斯·贝尼尼这么便宜的打手,于是从长计议、我还是选择了折中的说法。 

     

    我们背对背躺着。此刻我的睡意已褪去大半,睁大着眼看向不见五指的前方。 

     

    “你要去参加葬礼吗?” 

     

    “不去。”他拒绝得干脆利落,做作地倒吸一口冷气,“我没有话要讲,去凑什么热闹。” 

     

    我哼了一声表示知晓,也是赞同。 

     

    又过了会儿——来自充满恶意的默契——他该死地又开始讲话。 

     

    “你父亲死前没再跟你说点什么、宝藏,之类的。你知道,最后才说的‘大秘密’?”他含糊地问时还在古怪地扭动身体,像条躁动不安的蛇,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你父亲没说,”大脑当机的片刻,我却已经把不该讲的后半句讲了出来,“但他倒是问了我,有没有什么想问他的。” 

     

    严格来说,那个提问很可能只是幻觉,因为父亲在此之前早就死了。但我讨厌细枝末节的纠结,更讨厌艾斯和行为完全相反的斤斤计较,所以进行了适当的忽略。我安慰自己反正也无关紧要,即使是谎言,也不必为此坐牢。 

     

    “你问了吗?”他好像有些好奇,肯定是我的错觉。 

     

    “没有。” 

     

    “不知道问什么还是不敢问?” 

     

    莫名的嗤笑让我火大,声调也忍不住高了起来。“我当然有想问的!妈的……我只是、我只不想因为他多回答了个问题就让他缺氧把自己憋死或者累死了行吗?我会感觉很屎。”我几乎是吼出了这段磕磕巴巴又没什么逻辑的话。但艾斯好像接受了这个回答,我能感觉到他耸了耸肩。 

     

    “你想问什么?” 

     

    我拒绝回答,却因为沉默太久被误认为成睡着,最后又免不了一通被骚扰。无奈下,我只能告诉他:“我最后本来想问他,为什么要给我起弗朗索瓦这个傻逼名字。” 

     

    如此一来,轮到了艾斯无言以对,我便趁机报复,用手肘狠狠钻向对方背部才让他反应过来,然后发出“咯咯咯”的傻笑声。愚蠢得令人无法评价。“活见鬼,你30岁了才想起来问自己为什么一出生就被取了这个名字的事儿吗?不觉得现在有点晚了吗?”他笑得合不拢嘴。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觉得这个名字傻逼的,行吗?发现意大利有一群叫‘弗朗索瓦’的傻逼的时候我都开始接手月亮港,没日没夜的给那群牙上都镶钻的疯子们洗牌了,哪里腾得出时间来问这种破事。而且就算我去了,父亲……我是说你父亲也只会打破我的头让我滚,好吗?” 

     

    “所以你是怎么发现名字的事的?”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以至放弃了和我斗嘴。 

     

    “有天——具体是哪天我忘了,别问——我去上厕所,没问题吧?我是人,我上班,我上厕所,我上男厕所,我上完厕所洗手,都没问题吧?结果有个,额、女士,她喝醉了冲进来,但我觉得没什么。因为首先,我没在解决问题的中途,我不尴尬;其次厕所里也没别人,别人也不尴尬。所以我很有耐心地告诉她,我说:‘小姐,你走错了,这里是男厕所。’她死盯着我的脸发呆,我感觉有点不舒服,主要是怕别人进来,但我也没催她,毕竟她也算是个客人,我尊重她。结果她说什么?她问我:‘你是弗朗索瓦吗?你看起来就像弗朗索瓦!’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猜到的或是我的脸怎么出名的,但出于礼貌我还是说:‘是的,我是弗朗索瓦。’结果她——” 

     

    “她亲了你?” 

     

    “狗屎,她扇了我一巴掌,夺门而出,然后当着整个大厅的人撕心裂肺地喊:‘弗朗索瓦你个畜生,你搞大了我妹妹的肚子,我现在就找我丈夫来阉了你!’” 

     

    有段时间我都怀疑他会因为笑过头直接死掉,但也合适,父亲还未下葬,多准备口棺材的事罢了。 

     

    艾斯咳了好久才把混乱的呼吸梳理正常,重新找回自己的语言功能。“我明白了,这么对比一下,我的名字除了太像美国人外没什么问题。”他说。 

     

    “你太他妈幸运了。”我抱住脑袋下的枕头,愤恨地说,然后咬紧了自己的下唇。平滑的门牙在厚度可观的肉上左右滑行,和小丑一般可笑。 

     

    我想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如果我指责艾斯,说他太幸运了,不像我,忍受着狗屎的名字、狗屎的童年、狗屎的大房子、狗屎的父母和狗屎的职业生涯,他就肯定能反过来说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忍受每天被人打出两升鲜血和寝食难安的狗屎人下人生活。人与人之间不能斤斤计较是我从父亲身上学到的唯一一个有价值的知识,如果待人苛刻,势必会遭到反噬。所以我们默契地从不讨论之前的人生,不管它再狗屎也闭口不谈。我们只谈论我们之后的人生,因为人生就是狗屎。 

     

    睡前,从脊椎蔓延到额头的热意最终转换成恼人的汗水并沿鬓发落下,让我想起儿时意外获得的一枚糖果、一块碎巧克力。我视若珍宝地将它贴放在胸前的口袋里,体温却反使之融化。黏稠液体渗入进价值不菲的纤维里,随温度下降凝结成无法更改的定局。就这样,我报废了一件又一件的衬衫,挨了一顿又一顿的骂,幸福的一次又一次地哭出来。 

     

    接着,我把糖渍和衣服一起含入嘴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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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rchtophilist:

      从天堂坠入地狱的蠢物 二位好令人动容的family tie!互相厌恶同时深入骨髓的盟友关系 就这么在月亮港互相支撑着活到了三十岁呢…!能活到这个时候的黑手党真是了不起 没被当成某个弗朗索瓦给阉了属实幸运(什么民风淳朴意大利)啊啊……主宰着前半段人生的教父去世 家里连个宠物猫都没有 母亲也毫无关心的贝尼尼酱 可能最后唯一剩下的真只有同床共枕(?)的便宜好兄弟了呢……(擦泪) 看到最后感觉都能体会到火山群集的意大利南部热到模糊的天气 都热乎乎的热乎乎的 萌……萌死了……

      2023/08/20 15:45:47 回复
    • AYUR:回复 Archtophilist

      真正的家族情往往产生于距离产生美(肯定)是的十分纯真的由爱生恨 怎么苟活到现在干灰色职业养房子呢有空看看账簿(靠)好消息 下半身保住了坏消息暴露了亲妈对黑手党的认知局限于教父 很坏 至少便宜好兄弟是真的很便宜!南意真的特别好(特别热)有空一起烤一烤(翻译:你也来(?

      2023/08/20 20:30:21 回复
  • 留音机发明以前

    留音机发明以前

    AYUR
    2023/06/20
    +展开

     

     

    一段采访时的记忆 

    来自瑞典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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