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达你心中的梦之城了吗?到达那里之后,你真的获得幸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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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以谰
既不是你的罪,也不是我的罪。只是模糊不清的未来,悄然发生了改变。
——【走馬灯】 Vaundy
1.
雨已经连绵数日,在周日的清晨刚停。江水涨潮,淹没江边的三级台阶后在原地恋恋不舍地徘徊,仿佛在窥伺其后一场又一场雨水,助它爬向更高处。屋内,窗将微弱天光切成两块,嵌在布满灰尘的玻璃背面,色调发灰。日影苍白,聊胜于无,灯丝昏暗的光被半圆的玻璃壳聚成一只小小的环,环光笼着一只半青半红的苹果。
“嗯——不太行。不行不行不行。”莉安契斜躺在床上,手腕托着脑袋,半偏着头,微卷的头发瀑布似的垂下来,淹没她洁白莹润的胳臂。她一条腿裹在被子里,一条腿随意地耷拉在被子外面,将床单和被褥全都踢出波浪般的褶皱,而她自己则仿佛一条刚刚出水的人鱼。“你画的苹果太像苹果了。”她说。她眼神根本没有聚焦在我的画上,只是轻轻掠过一瞬,然后便追寻着某个我看不见的光点在空气中散漫地漂流。
“因为我画的就是苹果。”我有些恼火于莉安契莫名其妙的评价,从早上六点半到九点半,将这只苹果画得像小桌上的苹果本是我唯一目标。“不然它应该像什么?橘子?”
“洛林,你太缺乏想象力了。”莉安契笑了一下,将被子整个踢掉,赤脚踩上地板,然后伸手从床头烟盒里摸一只烟。“如果你的画和真正的苹果一模一样,那你为什么要费劲画它?”她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烟雾弥散开将她的脸遮住了,我看不清她表情,只见火星在她指尖前几厘米处舞蹈。“不是说了别抽——”我抗议着,试图驱散钻入鼻腔的烟味却收效甚微,只好先放下手中的画笔和调色盘,前去开窗。
“这里可是我花钱租的房子吧?”莉安契将烟灰磕落在烟灰缸里,语气戏谑。“我想抽几根就抽几根。”
她拿起画笔,沾了沾调色盘上的颜料,轻松得像是吃饭喝水那么简单,仿佛颜料告诉她自己本来就应该在那里,而她只是遵从了颜料无声的指示。我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纸上的苹果一点点灵动起来,变得丰满美丽,令人垂涎欲滴。那绝不是小桌上那个已经有点干瘪丑陋的苹果。此刻望着纸上那只苹果,我几乎看得见它背后美丽的魂灵。
“现在,差不多咯。”莉安契后退两步,向后一倒,跳回床上。“别——香烟——”我尖叫道,“不许在床上抽烟,莉安!除非你自己洗被单!”
莉安契笑嘻嘻地,根本没听我说话。她那双墨水蓝色的眼睛在烟雾里晕开,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知道我拿她没办法。这是真的。我叹口气,相当于是对她在床上抽烟一事举了白旗。“但是你怎么将它画得这么好的?”我转向画板,“我完全不明白。它现在根本不像那只苹果了,但是它更美。为什么?如果不是描摹现实,你究竟在依据什么作画?”
“……因为我学过。”莉安契回答。烟燃尽了,她将剩余一点点灰摁灭在烟灰缸里,侧过头去时,她安静下来一瞬,那个片刻她看起来终于像一个真正的名门之后,华贵和美丽在她周身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我心里绷紧的那根弦似乎松了一秒,哦,我本应想到的。这是自然的事。在遇见我之前莉安契的优渥人生,即使只从昂贵的香烟包装盒上,我也得以一瞥。莉安契又点起一根烟,烟磨蹭烟盒发出簌簌的、舒适的声响。透过烟雾她望向我:“说起来,洛林,你为什么一定要画画?”
“因为我想上德里姆兰大学艺术系。我要学成名就,卖画发财,出人头地。”吐出这些词语时,我刻意避开莉安契的目光,指甲深深嵌在手心里,印下月牙状、暗紫色的痕。由于没有听到想象中的轻笑声,想了想我接着说下去:“这是我哥的遗愿。”
哥哥死前没有说忘掉我、好好活下去,或者一定要获得幸福之类的话。明明生病前是那么温柔的人,每晚睡觉时会帮我掖好被角再道晚安。高烧无情地搅混他的脑子,最后时刻他冰冷得仿如粗石的手紧紧钳住我手指,眼睛亮得发烫,嘶哑着嗓音说洛林你要赢。我从没想过这个字会从哥哥嘴里吐出来,愣了一秒,哥哥左手指向上方说,你要赢过所有人,然后将他们碾碎。我从不知道一向平和的哥哥竟然这么怨恨,明明平时都是我对村里出言不逊的人拳脚相向,而哥哥一直是负责赔礼道歉的那个。我开始哭。可是哥哥摇摇头说,眼泪有什么用呢,洛林?你要离开这个村子。你要出人头地。你要成功。你要赢。哥哥清醒时从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只会摸摸我的头,然后笑着说没关系哦无论小洛琳什么样哥哥都会爱着你。最后一刻他居然自己推翻了这个谎言,我泣不成声,哥哥的手忽地垂下去,我的眼泪滴在他袖口,一点一点风干留下浅白色的盐渍。我从来就不敬畏死,哥哥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母亲死去时他蒙住我的眼睛轻声告诉我人只有活着时才重要,而死了就是死了。当天晚上我收拾东西连夜从村里离开,从村里到德里姆兰大学所在城市的路费花光了我哥和我一辈子的积蓄,最后终于见到德里姆兰光滑体面的建筑群外墙时我放声大哭,哀嚎如同一只被人打到皮烂骨折后丢出门外等死的狗。我想起哥哥收到德里姆兰艺术系录取通知的那一年夏天,他在树下支起画架,画两笔就笑着对我说不要动啦再动就画不完了,我扭来扭去不肯配合说这样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那时我没想到童言无忌的无心之语居然一语成谶,后来哥哥真的留了下来,因为母亲的病花光了他的学费,哥哥打工两学期买来的、他最宝贵的画架被卖了,接着是画板、画笔,颜料没有卖出去,在角落里自顾自干涸蒸发,凝结的残渣变成落满灰尘的垃圾。可是那个夏天后的秋天,母亲还是死去了,留他一个人照顾尚且年幼的我。他背着我烧掉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中午我假装在睡觉,听不见火炉里哔哔啵啵的响,也听不见他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叹气声。多年后我独自一人望着德里姆兰大学主教学楼精美装潢的尖角,忽然明白哥哥死前叫的并非我的名字——洛琳——而是他自己的,洛林。我耳畔再次响起哥哥最后的话,洛林,你要向上爬,赢过所有人,然后将他们碾碎。从那一刻起我悄悄将自己的名字更改成哥哥的,好在我们的名字本就同音,倒也没有什么不合适。我下定决心成为哥哥生命的延续,那个温柔的、天才的、为了照顾我拼命打工赚钱最后身子垮掉的哥哥。我必须进入这所大学,替哥哥走他没来得及走完的路,过他没能过上的人生。
“那你自己的人生呢,洛林?”莉安契掐掉今天第四支烟,眼睛直直望着我,我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那双墨水蓝的眸子里,形变扭曲。她还想再抽一支,可是烟盒已经空了,她有些扫兴地将烟盒随意一丢,烟盒与桌面相碰出空洞声响。“你自己的人生怎么办?”
“现在,这就是我的人生啊。考上德里姆兰,然后走向成功。”
她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向下撇的笑。“……现实真有这么简单?如果那天你没有遇到我呢?”
我的脸烧起来。我知道莉安契说的是我刚到达这里的那天。那天倾盆大雨,我坐在德里姆兰大学外墙的墙根下,被雨浇得湿透,满脸泪水地惨嚎,期间吓跑了两个想询问我发生了什么的人,被门卫用警棍驱赶三次。直到莉安契像一位天使那样降临在我身边——这是个毫不夸张的比喻——当时她撑着一把透明伞,拖着一个行李箱,身着纯白长裙,裙摆的金色花边一点没有被淤泥溅湿,简直像一个奇迹。“你怎么了?”她问我,接着毫不委婉、自然而然似地说下去,“我可以给你钱。你要不要跟我走?”
“所以,你为什么要救我?”一周后,在我们二人共住的狭小公寓里,我第几十次问她这个问题。
莉安契在床上猫似的伸了个懒腰,头发一甩,黯淡闪烁的光辉如精灵般在发丝间跳跃。“因为我杀了人,万一被逮捕的话需要一个人质。当然平时也需要。”她懒懒地倚着枕头,将空烟盒隔空掷给我,“喂,人质!”她嘻嘻笑着,“记得出门时再给我带两盒烟——要最贵的。我一会儿给你钱。”
我怀疑的目光沿着她颈部曲线滑向真丝睡袍的褶皱光泽,最后落在她指尖。这绝对是谎话。那样一双纤细修长的、白皙的手,拿画笔合适,拿刀或者毒药,就太违和了。不过她愿意为我提供一个容身之所,且除了日常照顾她生活起居外也不索要报酬,这对我来说倒是好事。我对人家的家事也无意好奇,于是不再追问,只是将画完的、被她修改过的苹果从画板上撤下。“刚好画纸也用完了。”我说,“我顺路帮你一起买。”
“说真的,洛林——”她将钱币递给我,我正准备出门,她忽然将我叫住。我一霎只能望见那双蓝眼睛。一片模糊的昏暗里,某个瞬间它们显露出某种奇异的、安静的哀伤。
“怎么了?”我停下脚步。
要不别画了。从口型判断她吐出的是这五个字,但我不能确定。“你说什么?”我回问她,声音比我自己想象的或许还要大了些。
“……没什么。”莉安契摇摇头,咔哒咔哒地摆弄打火机。现在她的神情又恢复正常了。掺着一点点不自知的骄傲的、天真的、一切都无所谓似的神情。“别忘了帮我看看信箱。”
我答应一声,将门关上,开始想买画纸、颜料和烟要去哪里,花多少钱,路线怎么走。街灯明明灭灭其中似在雾气里漂浮,我脑海里忽又浮现出那只苹果,百思不得其解在灯泡的昏黄光线里小而粗糙的它,究竟为何被颜料堆叠在纸上居然可以变得那么动人。
2.
周一清晨六点我准时从吊床上弹起来,将冷水扑到脸上,以消绵延困意。必须小心,莉安契还在安睡,她的睡姿出奇乖巧,整个人在被子里侧身卷成一只蛋卷,一动不动,头发的细影搭在脸颊上,宛若光滑瓷器的裂痕。蹑手蹑脚地收拾一下,出门后我首先查看了信箱——有一封信。邮票上印着肆意绽放的野玫瑰,收信人处用张扬漂亮的金色斜体字写着:莉安契。
所以,莉安契真的在等一个人。等待一个人给她写信。她期盼的会是谁呢?城市的清晨笼在一片似醒未醒的惺忪愠怒里,街上行人大多脚步匆匆。在通勤路上我抽出片刻放任自己的头脑不负责任地畅想,那么美丽的、才华横溢的、家境优渥的莉安契……说到底,她为什么离家出走?我脑海里浮起她那双总是藏在烟雾后面的眼睛,它们似乎总是狡黠地朝我打着哑谜。说不定是她的未婚夫。说不定是她的地下情人。说不定是她的搭档,他们二人喋血出逃,亡命天涯……忽地我猛地晃晃脑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掉,马上要工作了,在想些什么!
六点一刻我到达工作的咖啡馆所在的商业街角,此时已经能望见街上一排透明玻璃整齐亮起。四方形、晶莹剔透的橱窗,在灰冷的色调里闪着暖黄的光,总让我想起童话故事里美丽的水晶棺。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柔和舒缓的音乐海浪似地淹没我。说实话,比起乡下的体力劳作,这里的工作环境要好得多。我将装了信的手提包放下、换好衣服,然后与上一班的人交班。
“看到那个人了吗?”准备下班回家的同事临走前拍拍我,顺手朝门口方向一指。“他只点了一杯咖啡,已经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如果他再不离开,你可以赶他走噢?”
我随口答应下来。话虽如此,但其实早上咖啡厅客人寥寥,倒也不差那一个座位。那人半倚着窗玻璃,背靠通知栏,用手托着下巴偏着头正读一张报纸。面前的咖啡喝了三小时,还剩下三分之一。此刻店内实在空旷,要赶人也没什么合适理由,我索性不管他,先自顾自打扫起来。
这家咖啡店店面不大,应当刚开业不久,一切崭新光洁,打扫起来也很轻松。七点钟后客人渐渐增多,不知不觉日光从东转到西,一天时间就这样溜过去。最后,只需收拾一下通知栏,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直到我从通知栏里清扫出四张名片、三张广告单、一份征兵布告——我想了想又将它塞回去、两张小票和若干纸屑,取出两份已经旧得泛黄的报纸,塞进三份比较新的报纸后,才发现窗边那人居然仍坐在窗边。他面前的咖啡杯已经喝空了。
要不要告诉来交班的人把他赶走呢。收走那只空杯子时,我略微晃了一下神。“莉安契。”我迟疑一瞬,好奇怪的幻觉,怎么脑海里突然跳出这个名字?可我收杯子的动作并没有停下,直到手腕一紧,一只手将我从晃神中直直扯出来。
“嗨,莉安契。”
望见那双眼睛时我的心跳空了一拍。霎那间世界旋转、摇摆、分裂成两个,我像一枚骰子不由自主地被掷进已然遇见他的那个世界。一切已经改变、一切已经改变、一切已经改变……这句话像一句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咒语在我心里砰砰撞出回音。但是,为什么?我愣愣地望着他长达五秒钟,直到对面的人眨了眨眼。他究竟是谁?与他对视时,我的胃紧紧缩成一个小球,而心脏坠成散乱的流沙。嵌在他眉下的那双湖水绿眼睛,怎么可以和哥哥的那么像?
对面的人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惊讶,抱歉地笑着,松开了手。“嗨……吓到你了吗?”他的嗓音轻快柔和悠扬如歌,一笑却露出犬齿,显得顽皮。“实在抱歉。”
“有什么事吗?”我用最平静的声音问。天知道此刻我没有立刻尖叫起来几乎花光了我所有气力。其实一旦定睛细瞧就会很轻易地发现他与哥哥的不同之处,他面部轮廓比起哥哥更多几分秀气柔和,脸颊没那么瘦削,眼尾上挑,嘴角也总像在笑。应该是从不下地劳作的缘故,他皮肤比哥哥白皙得多,因此我推测他应当是德里姆兰城里人。此外,哥哥的头发浓黑如墨,总是收拾得妥帖整齐,对面的人则一头淡茶色乱发,蓬松柔软。不如说其实除了瞳色实在类似外两人根本没什么共同点……无理由的失望如若浅浅的潮水氤氲心底,我硬生生将涌到喉咙口的酸涩尽数咽下。而且,我不动声色地想着,哥哥绝对不会说这种莫名奇妙的话。不需要受过多么高雅的家教,即使是在乡下,这种随意拉扯异性手腕的举动也相当轻浮了。“你怎么会知道……”我迟疑了一下,“那个名字?”
他故作神秘地笑笑,指尖忽地多出一封信来。这下我真的差点尖叫出声——是清晨我刚取到来的那封给莉安契的信。“还给我!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欸,别着急嘛。”对面的人却笑得更放肆、更开心了。“为了认识您,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莉安契小姐。”他笑眯眯地盯着我,瞳仁仿若两池清水快将我溺死。“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与您共度今宵?”他扬扬手里的信,“就当它是门票?”
“你到底是谁?”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尝试用最严肃冷漠的语气回敬他。可惜就连我自己也听出这收效甚微。
“在下特雷特。”他优雅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我迟疑着将指尖点向他手心,他竟立刻弯腰欲吻,于是我慌忙将手抽回来。“倒也没必要拒绝得这么彻底嘛。”他耸耸肩,口吻似乎有些受伤。说这句话时落日最后一抹余晖从他眼角滑落,在遥远的天边,青黛色的夜悄然升起了。
这都是为了拿回那封信,莉安契的信。
与特雷特同行时我在心底暗暗重复这句话。我原本计划下班后到公园去画风景写生,这下变成了二人同行,虽然实际上于我而言并没什么损失。特雷特主动拿起画架画板背在自己肩上,“为什么这么做?”我问他。我不想看他眼睛,于是将头偏向另一边,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偷朝他瞥。
特雷特又笑起来。他的声音实在太轻松、太快乐了,我总觉得只有一生都没有见过雨天的人才能这样笑。夜幕下他的影子似乎也轻飘飘地浮着,叠在我的影子上方,路灯下我们的影子一起向公园的方向飞,相互靠近的地方细细折叠出不规则的深色痕。“考上德里姆兰大学后我每天都这样乱晃,”他说,“反正大学很闲啦……我妈和我姐想让我来这里,为了哄她们开心我才来。”他轻松地说着,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向下沉一点。“当然也是因为这样她们给我的零花钱比较多。但是,总有一天我不能依靠她们嘛……”他忽地转向我,两颗瞳仁反射着路灯的光,闪闪发亮,像星星的赝品。“您说对不对?”
“……软饭男么。”我冷冷哼了一声。他却不生气,依旧笑眯眯地,演技非常浮夸地捂了下心口。“噢!这可真是一针见血。”他垂下手臂,耸了耸肩。“不过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吧?对我来说,甚至不如说是梦想呢……向往轻松快乐的人生,难道也是一种罪过?”他顽皮地眨眨眼,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忽地将手指轻按上我嘴唇。“如果您要说什么苦着一张脸故作端庄才是为人之道的正论,那我不妨现在就将信还给您。”他指肚柔软,轻如片叶。指纹与唇纹轻轻摩擦的瞬间,已经涌至我舌尖的刻薄话忽然就都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另一股更为隐秘、不可告人的颤栗闪电般席卷我。啊啊,说起来,我有什么理由反驳?他究竟怎样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拼命向自己辩解,我只想多看几眼他的眼睛……我只想……我……
“那,为什么是我?”我猛然惊醒般发问。“我只是个咖啡店里的服务员。”
“莉安契小姐,您别骗我了!”出乎意料地,特雷特大笑起来,“您那封信的邮票可是值钱货……再说,您戴的腕表也不是一般的贵重!”他狡黠地用手指比了个框,试图将我框进去,然而从我的角度看反倒他自己才是被框住的那个。“再说,若出身平民,很少有人会在打工时背着画架画板吧。要我说,大小姐您想伪装成平民,多少应该再下些功夫!”
这家伙完全是个轻浮快活的笨蛋,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一无所知地妄下推断,结论还错得离谱。可我要拆穿他吗?其实,怎样都无所谓吧?他是虚假的哥哥,我是虚假的莉安契,名字只是代号,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提供彼此的幻想。仔细想想这竟然公平得出奇。我说服自己的时间比想象的少得多,几乎一瞬间我就下定决心了:只要能被那双眼睛注视着,我不介意说些谎言。何况这不会伤害任何人——或许除了对面的笨蛋——不过这也是他妄图不劳而获的罪有应得。莉安契不出公寓的门,所以不会知道这件事。当然,在心底,我知道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真正重要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只要能被那双眼睛注视着……
“嗯——哼。”我转向特雷特,微笑,抛出一个安全的、无论怎样都不会出错的模棱两可的回答。
当晚我带着几幅湖边夜景写生和莉安契的信回去。特雷特要与我同回住处,被我严词拒绝,他只好略显遗憾地作罢。反正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我们说着这句话,向彼此道了晚安。离别时,他吻了我的指尖。
回到公寓时莉安契还没睡下,或者刚醒,正在一脸无聊地看电视机。我将信递给她时,她的眼睛一霎亮起来。“欸,不是说把那块手表当掉或者卖掉吗?”接过信时她眼神落在我腕表上,随口问了一句。“这样你就不用打工了。”
“反正我也找到工作了嘛。”我躺倒在吊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既不想听电视机里嘈杂的声音,也不想看莉安契的眼睛。“下班时间用来练习画画也够用了。那我现在把手表还给你?”
“不用了。送给你了。”她似乎立刻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将电视按下静音。不久后我听见床的方向隐隐传来撕开信纸的簌簌声。
那一晚我就那样沉沉睡去,直到睡觉时我也没有摘下那块腕表。在此后的梦里它们时常变成精雕的冰粒,咬紧并烧灼我手腕处的肌肤。
3.
“最近你的线条流畅了许多欸。”莉安契捏着一支即将燃尽的烟,偏着头眯着眼睛打量我的画。“色彩也变得柔和了。”她纤细的手指抚摸过颜料干涸的纹路,这幅画里公园的草地被雨水打湿,远处矗立着一个打伞的背影。忽地她抬起头,我猝不及防地撞上她那双墨水蓝眼睛,“你是不是爱上了谁?”她笑嘻嘻地望着我,深色瞳膜上反光的亮点像钢笔尖要扎穿我灵魂。
“我看起来有那么闲么?”
“爱又没那么奢侈。”
我将画从莉安契手里拽回来。“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足够富裕。”
她浅浅哼了一声,表示不赞同,但没有继续就这个点反驳,而是翻身从烟盒里又摸出一支烟点上。白色的烟雾与她浅金色的头发朦胧成一片,莉安契盯着天花板,长而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爱上谁有什么不好?可以用来打发无聊时间。”
我将画收好,推开窗,注视街上流动的人群如同缓行的豆子。“爱是蠢人和闲人才做的事……”我轻声说,“而我既不愚蠢也不清闲。”
你在恐惧爱。那次讨论最后莉安契这样对我说,至少你在恐惧什么。平日里你太紧绷、又总是颤抖……就像一根处于极限状态的弦。当时我不以为意,胡乱扯些别的搪塞过去,可后来每一次看见特雷特在咖啡馆窗边的座位上笑着朝我招手时这句话都会浮现在我脑海中,像沉睡在海底的粗粝暗礁,在潮水褪去后裸露狰狞真容。可是这不是真的。当我回以他微笑时心想,可我并非恐惧,我只是有些愧疚。
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就会发现,特雷特不是什么坏人。与村里缺乏教养的男孩们的狂野暴戾比起来,他甚至称得上绅士温和了。他对快乐的追求与其说是所谓梦想,不如说是为人的天性,只是绝大多数人在孩提时期就已经意识到永恒快乐并不可得,可特雷特却从未意识到这点。快乐会结束,现实是痛苦的。不知怎么的,这句很简单的道理偏偏绕开了他,我暗自推测或许是由于他既没有高远志向又没有受过重大挫折的缘故。他每一天都快乐、轻飘、做着靠自己脸皮换得半生无忧的美梦。晴天他会在阳光下随口大声歌唱,雨天他有时突发奇想在步履匆匆的人流间跳不知名的舞。
“我作为模特还算合格吧。”在公园绘画练习时特雷特总是与我同去,就算我要他摆各种姿势他也从不推辞。这大概对他来说是个新奇的体验。
“别动。”我说,“也别说话。否则画不完。”
我蘸取颜料,将他的轮廓色彩描摹纸上,点、线、面,一点点聚拢起他的形状,再统一揉进背景里。“呃——什么嘛!”几个小时后,特雷特一看成稿就大叫着笑起来,“这根本不像我吧!莉安契小姐,这么长时间以来您的绘画技术怎么没有提高?”
“才怪。”收拾画具时我想,我的画技当然提高了。与你不相似只是因为你并非画中人。
有一天我会爱上别人吗?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哥哥。在认识特雷特后哥哥的身影愈发频繁地出现在我梦中。梦里他更意气风发了,而我还是年幼的模样,凭稚嫩的嗓音发声心智却已不再天真,这令梦里的自己感到一层朦朦胧胧的悲哀。哥哥,爱上别人是什么感觉呢?我望向他平静如湖水般的眼睛,为什么我甚至无法想象?我爱着哥哥、自己和妈妈……可是有一天我会爱上其他人、其他事物吗?我从后面环住哥哥的脖颈,任由他将我背起,哥哥后颈处新发的发茬细而柔软,我吹气将它们吹得东倒西歪,气流反扑到我脸颊有些痒,于是我咯咯笑起来。哥哥,万一我做不到怎么办?
做不到也没关系。梦里哥哥没有转过头,只是背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我的心跳咚咚地拓印在他背上。就算不爱也没关系哦,小洛琳。如果是你的话,不爱也没关系,只爱自己也没关系,只爱自己、哥哥和妈妈也没关系。我止住笑声,仿佛空气告诉我此时笑是恶劣的行为一样,尽管哥哥的语气仍然那么温柔。无论小洛琳什么样哥哥都会爱着你,所以没关系。此时我已经几乎屏住了呼吸,安静地听哥哥继续说下去。不如说,哥哥反倒不那么希望你爱别人呢……我听见哥哥的轻笑声,心脏柔软地颤抖一下。为什么这样说呢,哥哥?我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发问。难道爱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爱是蠢人和闲人才做的事。哥哥的话语在梦里仍然十分清晰,一字一字,刻入我尚且年幼的魂灵。爱并不轻易,它意味着危险、疼痛和悲伤。小洛琳只要被爱就好了。被爱很安全,永远不会受伤,哥哥不希望小洛琳陷入危险,那样哥哥会伤心。小洛琳可以做到的吧?我笑起来,就像我知道那时应该笑似的。好吧,梦里的我这样说,那我只爱自己、哥哥和妈妈。
哥哥将我从背上放下来,然后拥抱我。我爱你,洛琳。他的眼睛直直望着我,我先是笑起来,然后发觉不对劲的地方,哥哥似乎并没有在看着我,他的眼神透过我身体,我转身望去,身后一片空茫无垠。
我醒来。这个梦我已经做了很多次了,每一次它都在这里结束。我闭上眼睛在一片虚空里用想象勾勒哥哥的身影。好想再被哥哥拥抱。黑暗里,我用双臂环紧自己的肩胛。
不过,确认绝对不是爱后就轻松多了,在从公园离开的路上我望着特雷特的眼睛想。今天天气爽朗,他心情格外好,路灯的光落在他眸子里,他的眼睛仿若闪闪发亮的名贵宝石。我望见自己在他虹膜上扭曲的倒影,如果只是将他的身影与记忆中哥哥的身影重叠的话……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轻微颤动,心口发酸。特雷特什么也没有察觉,依旧兴高采烈地自说自话。“我最喜欢的作家是弗兰特。因为他生前籍籍无名,死后才被追认为巨匠……只要这么一想,我现在随便活活也没关系嘛,说不定死后会扬名立万呢……不过其实我觉得死后怎样都与我无关啦。我只想无忧无虑地活着……快乐地……”他在德里姆兰大学主修文学,说到文坛的名人逸事总是侃侃而谈,可我只是三心二意地听着。如果哥哥当时没有为了我放弃去德里姆兰大学报道就读,是不是也会这么快乐?我望着特雷特的侧脸,路灯条带状的光涂抹在他脸颊上仿若油彩,明亮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特雷特,再说些德里姆兰大学的事吧。”我说,“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那我不如带您去看一看?”他轻快地抛给我一个我从未想过的回答。
“可以么?”我吃惊,“那当然好!”
“如果您希望的话当然没问题!”特雷特笑着,牵起我的手。我的心砰砰跳起来,但这只是因为要进入德里姆兰大学,在一片轻飘飘的晕眩里,我对自己说。
4.
“没门。”
头发花白的门卫摇摇头,向地上吐一口痰,混浊的黄眼珠怀疑地盯着我们。“已经过了晚间十二点啦。错过就寝时间,就算你是本校的学生也不行。”他咳嗽一声,喉咙咕噜噜地响,听起来令人很不舒服。“没门。”看我们没有立刻走掉,他语气强硬地重复。
“走吧。”我扯扯特雷特的袖口,认出这门卫正是我刚来德里姆兰时驱赶过我的那个。要是被他认出来就糟糕了。不过,我猜他记性没那么好,又有着黑暗掩护,我才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我前天晚上这个点回来都没问题!”特雷特叫起来。“你的同事都不管,怎么你事情这么多——”
“同事怎样我倒是不清楚。”老门卫狡猾地一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但你说的那件事,或许是因为那天我发了工资。”
没关系的,以后不是还有很多机会么?虽说有些失望,但我还是安慰特雷特,下次再说吧。内心里我实在不想与那门卫纠缠。但出乎我意料,特雷特居然摇了摇头。转过一个拐角,他停下脚步,路灯的光点燃了他的绿眼睛,像火覆在水面摇摇地烧。“您真的想进德里姆兰校园看看吗?”他弯腰将画具都放到墙根处,然后站直身问我。他的语气有一点颤抖,像极力忍耐不去从糖罐子里偷取糖果的小孩。
“是的,可是……”
话音未落我被狠狠拉扯一下,身体几乎飘起来。“那么我就带您去!”特雷特扯住我的手腕向前狂奔,夜色融化进风,吹得我眼球疼痛。“快跑!不然那老家伙要追过来!”
一切都开始形变模糊,融为一体,灯光拉扯成线,风拍打耳膜发出尖锐声音。骨头在碰撞、肌肉撕扯,血涌上脸颊。特雷特握紧我的手,我以相同力道回握他。
“跑!”
风灌进我身体,吹得我轻飘飘的,奔跑时思绪都甩在后面,霎那仿佛我真的无挂无碍,已经自由。我莫名地笑起来。特雷特的身形在前跳跃,像一株在风中欢乐摇摆的草。“再坚持一下,”他气喘吁吁地说,回过头朝我露出笑容。
我们来到一堵墙前。身后手电筒光亮愈近。“怎么办嘛!哥……”
特雷特飞身先跳上墙,朝我伸出一只手臂,紧接着我身子一轻,稍一用力就翻过去。“你说什么?”他大笑着,话音在风里变得凌乱起来,如他一头乱发。“没什么啦!”我跳进他怀里,同他一起笑出声来。“特雷特,你听见那人的咒骂了吗!”
半夜的德里姆林校园安静。我们静悄悄地躲在雕塑后面,听门卫气急败坏地咒骂,然后偷偷发出共谋者的笑声。手电筒的光一远去,特雷特就拉着我转移到另一个隐蔽处,衣角若不小心摩蹭绿化树木或建筑墙壁,就忙屏住呼吸,望着彼此眼睛向潜行之神祈祷。我们就这样逛完一整个校园,在心脏的狂跳声中,德里姆林的尖顶、礼堂、一本正经的雕塑与花园草木混着清凉夜色拓在我眼底。我的心跳渐渐与特雷特同频,我们的汗水交融着滴落一处,呼吸攀上彼此的皮肤。
“这是最后一处了。”特雷特捏紧我的手,指向远处,“那是水潭。”
“它总该有个名字!”我轻声咯咯笑。现在我们都气喘吁吁了。“只是你不知道吧。”
“它本来就没有!”我们溜到水潭边,我扬起一捧水,打湿他的脸。特雷特笑着闭紧眼睛,抹着脸上的水,“喂这不公平——”在他抗议时我趁机揉搓他的头发,同时留心防止他使坏将我推下水潭去。我们笑得太开心、太放肆了,水潭中心雕镂这天使形状的喷泉底座安静地望着我们水里的影子。谁也没有注意身后那个佝偻的阴影已然熄了手电,悄悄逼近。
“抓到你们了!”特雷特正将我用水泼了个正着,忽地门卫从背后朝我们扑过来。“小崽子们,要我抓到你们非得关你们禁闭不可……”他不怀好意地嘟囔。“糟糕!”特雷特拽起我继续狂奔。
跑、跑、跑。可是中途停下来过一次,再跑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身上被浸湿的衣物沉重,脸上未干的水冷冷地蒸发,已经淌入眼眸的水化成细小的透明针,刺痛眼球。呼吸开始变得痛苦。特雷特也不再说笑,空气里只剩粗重的气声。
终于,不远处就是大门了。无需特雷特说明我也能认出那个四四方方的轮廓。可是,在出口前还挡着一个瘦小黝黑的身影,“终于——逮到——你们!”老头嘶嘶地吼叫着,浑浊地眼球向外凸出,“小崽子……敢溜老子……”
无路可逃了。门卫一点一点逼近。我听见特雷特倒吸冷气的声音,“该死……”他轻声说,声音很明显懊恼起来。
没有办法了……
……吗?
夜色忽地被撕破一道口子,仿佛舞台帷幕撤下,远处有光明亮慷慨撒向所有人。一时间三个人全部愣住,直到我听见难以置信的、熟悉的声音——
“洛林?”
我僵住不敢动。眯着眼勉强看清楚,此刻校门外停着一辆敞篷跑车,副驾坐着莉安契,她探出半个身子,远远地朝我招手。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可此刻已容不得我细想,大脑还在迟疑,身体却抢先一步做出反应。我忽地爆发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力量,扯住特雷特的手腕,擦过一头雾水的门卫,跑向那辆不知为何出现在那里的车。
“莉安契!帮帮我们!拜托……”
“快跳上来!”
在门卫揪住我们的前一秒,我与特雷特极快地跳上车,在门卫的咒骂声中,车子嗡鸣启动,扬长而去,驶向夜色中。
“呃……我想我需要个解释?”过了很久,特雷特迟疑着开口。
夜风冷冷地抽打着人的脸颊,寒意穿透皮肤与血管,刺入血流。敞篷跑车的后座本躺着一堆酒瓶,现在我和特雷特狼狈地倒在上面,差点压碎几个,另一些滚到座椅下的缝隙里去了。车里循环播放一首嘶哑的摇滚乐,“我渴望你全部的,金钱、权力、荣耀……”莉安契在副驾驶抽烟,烟雾飘到后面蒙住我的眼睛,驾驶座上是一个长发女人,头发红得像燃起了火。没有人说话。“我渴望你全部的……”录音音质很烂,歌声显得时而遥远时而就在耳畔。
“真有意思……洛林。你告诉他说你是我?把画板丢到一边,还从学校里狂奔着跑出来……”莉安契将烟头随手丢向窗外,转过头一双蓝眼睛亮亮地望着我们,我才发现我放在路边的画具躺在她怀里。“你们都疯了!”
“我们都疯了!”驾驶座上的女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就像做梦一样!”从声音判断她大约同我与莉安契一般大,只是她脸上的纹身让我在一片混乱里没能准确判断她年龄。
“是啊,就像做梦一样。”特雷特龇牙咧嘴地嘟哝,他刚刚压碎了一个酒瓶,正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以免自己被扎伤,“莉安契到底是谁……”他眼神落在酒瓶的碎片上,忽然放起光来,“噢,呃,这可是极贵的好酒……真糟糕……我赔不起呢。”现在他就像一个弄坏了贵重玩具的小孩般手足无措,我叹口气,稍微放下一点点心。“我是洛林。”我缓慢地、小声地说,“我不是莉安契。”
“没关系!”驾驶座上的女人咯咯笑着,“是谁都无所谓!随便喝吧!就着冷风将它们喝光吧!”莉安契笑着抽起另一颗烟。红发女人猛地踩一脚油门,昂贵精美的玻璃瓶相互碰撞,发出丁零当啷、廉价冰块似的脆响。
5.
“我是特雷特。能有幸知道二位小姐的名字吗?”特雷特坐在后排,身体前倾,脸几乎整个贴到了前排座椅靠背上。“您们今晚出行,是有何贵干呢?”
“你应当知道她的,洛林。”莉安契仿佛没看到特雷特、也没听到他说话似地,自顾自抽着烟。“她是伊芙。她是给我写信的人。”
“我们要去死。”伊芙说。
莉安契、伊芙和特雷特全部笑起来。笑声混在猎猎的风里,吹得人眼睛痛。我和特雷特之间隔着一堆玻璃酒瓶,他的绿眼睛不再望向我。我虽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此刻还是只能苦笑。
“那太巧了!”特雷特接话,“死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宿!死前遇上您们,是我的幸——”
他的话刚说一半,伊芙一个急转弯冲向路旁的树,一瞬间砰地火苗炸起来。“快下车!”她尖叫,混乱里我听不清她是否发出笑声。“我渴望你全部的,金钱、权力、荣耀……”录音机燃起火,歌唱声音化作尖锐嗡鸣,最后淹死在一片沙沙声中。
“现在去哪?”莉安契隔着火光朝伊芙讲话。我忽然发现二人相似得惊人,伊芙有一双同莉安契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当她们望向彼此时,仿佛是一片海呼唤连通的另一片海。此刻伊芙正忙着扑灭身上的火苗,将外套一脱抛进火里,攀附着一整棵树的火舌照单全收,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特雷特最先跳下了车,正试图多抢救出几个完整酒瓶。可伊芙抢过他手里的玻璃瓶,砸碎瓶颈,仰头将酒倒进嘴里。我闻到她身上的酒味,怀疑在此之前她已经醉了。“去游乐园!”她尖叫着,笑着,声音盖过渐渐弱下去的火苗哔啵声。“我们小时候最喜欢游乐园了,对不对,莉安契?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莉安契笑着望她,她的头发被火光映照如金丝的锦缎。我接过她怀里的画具,向她道谢,她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如果我没记错,附近有个废弃游乐园呢。”
“我知道!”特雷特殷勤接过话茬,“其实那不是废弃,是从没开园过的。我可以带路。”
“那拜托你了。”伊芙自然而然地搭住特雷特的肩膀,顺势倒进他怀里。特雷特高兴又尴尬,神情仿佛是一个新手要在座无虚席的五千人礼堂里跳舞。他用这奇怪的姿势扶着伊芙走着,夜风愈发冷重,他贴心地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给伊芙披上。
到达游乐园时夜已至后半。荒废园区空无一人,在一片漆黑里,庞大的建筑钢筋反射着微弱的光,仿佛垂死的骨。“这里本来是规划要建造一个超——大——的游乐园。”伊芙用胳膊在空中比划一个大得夸张的半圆,“可是还没建造完,就因为经济下行导致不得不撤资了。过几天,这里应该会被整个拆除掉。”
我们在废弃乐园里游荡,仰头望着如眼睛一般的摩天轮时,我感到一阵颤栗爬上脊背,而静默矗立的摩天轮依然望向前方。“它根本没在看我们。”伊芙说。摩天轮巨大的中轴与地面平行,如空洞瞳孔眺望远处。“真该死,你这目中无人的家伙!但你知道你快要死了吗!”她将手围成喇叭状,朝摩天轮方向喊话,“快——逃——吧!”她笑着拉长声音,“如果你逃得够快,说不定可以活下来!”
所有游乐项目都没有通电,因此只是摆设。但有一个配电箱却锁住,与其他大敞的不同。伊芙脱下自己的鞋子,用鞋跟猛砸,特雷特与莉安契也上前帮忙,几分钟后,三人终于打开金属罩子,露出开关。
“呃……”我望着里面缠绕一团的电线,不确定地发问,“这不会有危险吗?爆炸什么的?”
他们三人又一起笑起来。特雷特的笑容里似乎也藏了些不安,他向伊芙身后靠了靠。莉安契握住我的手,“没关系,我们——”
我们什么呢?伊芙的指尖扳动按钮,光亮仿佛炸开的焰火,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柔和梦幻的音乐响起来,“欢迎来到梦幻之地……啦啦啦啦啦……”我环顾四周,发现是不远处的旋转木马。
伊芙和莉安契率先跑过去,特雷特紧随其后。我在后面慢慢地走着,黑暗里,独自亮起的旋转木马像一个脆弱的梦,很快就要被黑暗整个压碎吞吃。可是此刻它确实在唱、在发光、在旋转。“欢迎来到梦幻之地……”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旋转木马油漆光洁,雕镂精致,若游乐园开园,这必定是个受人喜爱的项目。但它还没等到那一天就被抛弃了,在我们到来前只是默默在这里落灰。我们各自挑一匹马,坐上去,旋转木马流畅地跑转起来,仿佛此前真的在等待我们。
马背起伏如波浪。伊芙坐在最漂亮的马上,特雷特坐在她后面,莉安契与伊芙手指相扣,坐在她旁边。我在最外侧注视着他们。顶光温柔地笼罩三人,将其身影涂上一层迷离油彩。“莉安契,给我一支烟!”伊芙半躺在马背上,只用修长笔直的双腿夹住马颈。莉安契将烟抛给她,“可是我没有火了!”她有些遗憾地耸耸肩,“打火机刚才落在车上——”
“我有!”特雷特从外套内袋里掏摸,我从不知道他随身带火。他变魔术般地摸出一个银色的小四方形,摁亮一抹火苗,伸长上身与胳臂,为伊芙点上。伊芙倒在马背上,一只手懒懒地伸长,被特雷特接住。
“我……可以吗?”特雷特的眼睛里几乎迸出了星星。
“当然!”伊芙笑着,让特雷特在她手心落下一吻。
“实话说,我不知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特雷特轻轻握住那只手,“但此后我想和您一起——”
“不行。”伊芙又笑起来。
“拒绝得太快了点吧!”特雷特有些受伤地喊叫,“我不会给您添麻烦……”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伊芙躺在马背上望他,“不行就是不行。一同玩乐一晚与共同生活、共同奔波是不一样的。”她将烟喷向他的脸,咯咯笑起来。
“为什么要奔波?”特雷特天真地发问,“你留下来不可以吗?”
“你还没漂亮到让我想留下来那种程度。”伊芙将烟头夹在指缝里,风吹得它明明灭灭,细碎的光点画着弧。
这下特雷特看起来真的很伤心。他不说话了。莉安契在旁边笑,叼着没有点燃的烟。“欢迎来到梦幻之地……啦啦啦啦啦……”空气里只剩下背景音乐混着烟雾缓慢上升,像被蒸发的魂灵。
那晚我们将近天明时才回去,夜色被光冲淡至稀薄,天边亮起珍珠粉色的光。伊芙与莉安契作别,答应以后多给她写信。特雷特犹豫一下,还是随伊芙一起走,他没与我告别,而我同莉安契一起回住处。我拖着莉安契、怀抱着画板几乎是挣扎着到了公寓,将画具随意丢到地下,莉安契却不肯从我身上下来。她下巴抵着我颈窝,脸颊烫人,头发在外面被风吹得很乱,一缕一缕,仿佛飘拂的金丝。
“该睡觉了。”我说。我将莉安契放到床上,转身时,轻轻松一口气。明亮天光爬上玻璃,白色太阳像发光眼睛望着我。夜已经彻底结束了,随着它一同结束的一切疯狂得像一场梦。我却无法停留,无情的时间从我指缝里溜出去,简单收拾一下,我正打算直接去上班。可莉安契突然拉住我衣角。
“说说寂寞吧。”她的眼睛与我眼眸相碰瞬间,我几乎听见清脆声音。“寒冷的、漫长的寂寞里,我渴望你全部的,金钱、权力、荣耀……”
她哼唱起来,我忽然发现她眼睛亮得实在奇异,面颊酡红。我将手背放上她额头一试,已经是烫得吓人的温度了。
6.
说说寂寞吧。莉安契的眼神有些涣散了,我将毛巾打湿敷在她额头上,试图降温。我第一次感受到寂寞是六岁的生日宴会上,莉安契说。此时她的声音更接近喃喃自语。父亲给我办了一个很豪华的生日宴,他和母亲一起坐在我身边,笑着给我点蜡烛,为我鼓掌。我闭上眼睛吹蜡烛的时候第一次真切感觉到寂寞,漆黑一片无限近似于恐惧的寂寞像一只透明的手紧紧捏住我心脏,一瞬间我无法发出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屏住,只怕下一秒心脏就会爆裂。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六岁的生日会只能度过一次,结束后的残羹冷炙和美丽气球会同其他毫无意义的垃圾一样被丢进垃圾桶,而我对此无能为力。我不能让父亲将时间暂停,尽管他爱我甚过世上一切——当时我还这样相信着。我忽然意识到一切都会倾塌,不如说对于永恒的未来而言,此刻体验才是过去的幻影。
我想起在树下支起画架,为我画像的哥哥,草草拥抱她一下。“我知道这种感受……可是再不上班我就要迟到了。”从她怀抱里抽出身来,我摇摇头让哥哥的身影再次沉没脑海里。“今晚我再回来照顾你……”
“谢谢你,洛林。”莉安契松开臂膊,露出一个略显虚弱的微笑,却仍然美得惊人。我含糊答应一声,几乎奔跑着出门去。
实话说,当时我没想过莉安契会病这样久。此后将近两周时间里,她的高烧一直反复。体内的火几乎快将她烧干,气色愈虚弱眼睛却愈明亮,最后简直像两颗被火淬过的玻璃珠嵌在苍白眼眶里,亮得吓人。好寂寞,好寂寞。在半梦半醒里她总这样重复,呢喃间夹杂伊芙的名字。请不要离开。我握紧她的手,沉默着注视灰白灯光如轻柔的手抚过她脸颊。
可伊芙再也没有给她写过信。会用漂亮的金色花体字写莉安契名字的伊芙。发红如火的、脸上有刺青的伊芙。有些疯狂总是大笑的伊芙。只需看一眼几乎就令人无法忘记的伊芙。与莉安契眉眼相似的伊芙。被特雷特倾心注视的伊芙。两周里我每天早上出门第一件事依然是查看信箱,可信箱里永远空空如也。
特雷特不再来咖啡店了。他从前常坐的位置空着,玻璃外侧同其他店铺一样被贴上大幅的征兵海报,坐在店内已经看不见街上人的身体与脚步,只能看见一个个低着的头颅。我才不寂寞,我对自己重复,忽而又想起哥哥的话:爱是蠢人和闲人才做的事。我利用下班前的一点点时间,抽出通知栏里的报纸,心不在焉地浏览,入目全是经济下行和远方征战的糟糕消息。我一个人背着画具来到公园写生,距离德里姆兰艺招的时间也越来越近,可我的画技迟迟没有进步。又画废一张画纸后天气忽而转阴,不一会儿淅淅沥沥下起雨,将我的画浇了个湿透。所有颜料糊成一片嘲讽我的浓雾,向下滴水。
没关系,距离艺考还有几周,莉安契的病已经转好,我总归还有机会。背着画板回公寓的路上我这样安慰自己。走到公寓门口,门却半掩着,我抬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惊讶地叫出声。“特雷特?”
特雷特的眼神有些奇怪,如果单单是受伤的缘故,这伤未免也受得有些太深了。我不知他如何寻到这里,推测可能是伊芙告诉他,可我还没来得及向他发问,他便一扭头,从我身旁匆匆挤过去了。
“莉安契?你的病好了?”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无论怎样我和特雷特也不至于落得一句对话都无法进行的地步。但我曾对他说谎,因此自知理亏,没有纠缠。莉安契坐在床上,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洛林,你回来啦!欢迎回来——”她语气轻飘得有些异常,电视机开着,正播放一部相当著名的爱情片,女主为爱伤心欲绝的俗烂狗血剧情。我注意到屋子里漂浮一种甜腻的气味。“好奇怪,刚刚那个人突然进门,说他爱我。”
“你怎么回答的?”我的眼睛在屋子里搜寻,想找到奇怪味道的源头。
“我说我八岁那年母亲和自己的表弟出轨,父亲上了他的远方亲戚。我说我不信爱。”莉安契咯咯笑起来,声音比往常尖利一些。
我忽然扑过去,抢夺莉安契手里的烟——那烟卷比正常的女士香烟粗厚得多,正一圈一圈散发诡异的香味。我疯了一般将它掐灭,扔进马桶里,一遍遍重复按下冲水键,再将窗户打开到最大,冷风猛地灌进来,卷走白烟,带来冷冽的干净。“你他妈的疯了!”我朝莉安契吼,“他给你的那是大麻!”
莉安契钻回被子里,眼神看起来仍然稍微晕眩。“哦,我当然知道。”她笑了笑,“我让他带给我的。”
“你什么——”
“洛林。”莉安契稍稍提高了嗓音,她的脸颊不再酡红而显得苍白,眼睛却仍然明亮得很。“你太缺乏想象力了!不只是对艺术的想象,也包括对生活的。你走在笔直的正确道路上,没有觉得乏味过吗?没有觉得厌倦吗?偶尔偏离一下道路也没关系吧!”她说,“那晚你也很开心吧,车子烧毁时你不是也在笑吗!”
“和那有什么关系!”我感觉血液冲上脸颊,血管突突跳动。“你根本就是在胡言乱语!我爸当年就是抽这个抽死的,你想死掉吗!”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不想提起我爸的事。用哥哥的话来说,那不是爸爸,那只是披着他皮囊的恶魔。很小的时候哥哥会给我讲很多爸爸没有吸毒之前的事情,说他曾经是一个好爸爸。可是他已经死了,人只有活着时才重要,而死了就是死了。哥哥悄声告诉我这句话时,已经骨瘦如柴的爸爸正躺在床上鼾声如雷。我懵懂地点点头,比起认为那个动辄出手殴打妈妈、哥哥和我的暴君,我更愿意相信哥哥口中的温和善良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爸爸,尽管我从没见过他。后来他死了,以一个极其丑陋、低劣、无尊严的姿态死去了,死前还在嚎叫母亲给他拿钱购买毒品。哥哥和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望着尸体被焚烧时升起的灰烬,我只感到报复般的快感和终于解脱的轻松。以后我们会好起来的。潦草的葬礼结束后哥哥将我背回家,到家门口他将我放下来,然后自己蹲下用力拥抱我。透过皮肤我感受到他心跳,他的小指勾住我的小指,就当是一个噩梦过去,我们现在已经醒来。他说,小洛琳以后会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保证。
可是莉安契安静注视我一会儿,笑了。“也许吧。”她轻声说。“也许不。也许我只是想做梦。”
我全身的毛发都炸开,仿佛过电一般。“你想做梦?莉安契,你已经活在我的梦里了!”电视机里传来女主悲痛欲绝的哭声,惹得我更加火大,三两步拿起遥控器,狠狠将画面按掉,无辜的电视机变成雪花屏,嗡嗡闪点。“说真的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因为乱七八糟的事轻易毁掉自己的生活——这样我会觉得自己很可怜!”情绪随血液一起涌上头,撞击耳膜嗡鸣作响,我朝莉安契大喊大叫,“什么叫他妈的走在笔直的正确道路上,莉安契?我只有这一条道路可走!你一块手表可以抵我三个月的工资——我除了向上的道路以外还有他妈的什么选择?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有可以随意毁掉自己人生的资本!不是所有人都有想象和做梦的权力,莉安契!”此刻我周身仿佛燃起火来,“你明明知道这一点——你还没傲慢到这个程度吧!”
“你没贫瘠到那个程度吧?”莉安契并没有生气,只是摇摇头,仿佛我的话语只是一阵轻微的风,而她的眼睛是不可测的海,微风甚至不能在其中掀起一点波澜。“向上的道路本质只是选择。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被束缚在向上的路里么?如果不从那个家里逃出来,我已经被嫁给大我三十几岁的上校了——因为巩固家族权势和财富之类的原因——而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叙述得如此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个同名者的故事,其间疼痛撕扯都与她无关。“伊芙是我父亲出轨对象的孩子,最开始我们两家只是远方亲戚、合作伙伴,我与她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她先是说替我出嫁,企图逼迫那个上校取消婚约——可新婚夜里他差点强暴了她。”她的话音冷静到几乎称得上漠然。“所以那一晚她抄起果盘里的小刀,将他捅死。我们从已经无药可救的家里溜出来,一路逃亡。差点被捉住时伊芙告诉我暂时分开,她会想办法给我写信,此后我只身一人来到德里姆兰,遇到了你。你告诉我这一路上,我有什么选择呢,洛林?”她的眼睛紧紧咬住我,仿佛真的渴求我给她一个答案。“想要从现实逃走有什么错?既然现实痛苦又寂寞……”
我打断她的话。“可你的痛苦不是我的痛苦,寂寞也不是。”我背起画板,“既然你的病已经好了,在艺考结束前,我不会回来。”
7.
一阵风吹来,我在公园里睁开眼睛,后背被画板咯得酸痛。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回到公寓,每天下班后来公园绘画,然后直接就地而眠。最近公园里的流浪者愈发多起来,我本来占据了一个小亭子、后来转到树荫下,可是每天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总有几个人沉默着将我围住,他们并不说话,只是沉默矗立,阴影如沉重被子压住我。我不想与他们发生冲突,于是每一次都携着画板匆匆逃离。
没过几天,经济下行也不再是一个电视或报纸上反复播送报道的词语了。咖啡店关了门,给我们发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然后将我们辞退。“这让人他妈怎么活啊!”我听见那个排班总是在我前面的人不满地抱怨,“我家里还有孩子要养呢。”“我们自己也快活不起啦。”只见过寥寥几面的老板苦笑着,“祝你们早日找到新工作吧。”
为了养活自己,我不得不打好几份工。曾经整齐明亮的商业街黯淡了好几家,远远望去变成残缺不全的牙齿。每一家外面都贴上了巨幅征兵标语,红色字喷洒豪迈的口号,像是鲜血淋漓的牙龈。我敲开每一个还在亮灯的店铺的门,挨家挨户几乎是祈求着面试,最后以极低的薪水接下了三份兼职工作,工资勉强够我生活。一天我正在刷盘子,水冷得快要将我手指冻僵,店内声音很吵,我三心二意地偷听着新闻,忽然主持人一本正经的话语被打断,插播一条在逃通缉死刑犯落网的消息。我丢下盘子从后厨冲进店内,手上的水淋了一路,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肮脏的光,老板和清洁工同时对我发出嫌恶叫喊。我不管那些骂声,抬头望电视机,只来得及看见一抹如火如血的红在一片灰暗里兀兀地烧。
街上脚步匆忙的人表情似乎都更阴沉了,比他们脸色更难看的是那些脚步盘旋的人。他们将身体缩得很小,从街道一端走到另一端,然后重复走回来,大多数时候不怀好意地盯着其他人,偶尔偷窃,或者亮出小刀抢劫。一个人将我逼到墙角要拿走我买颜料的钱,我抄起包抡向他的头,然后火速跑开。很久违地,我回想起在村子里被人辱骂殴打嘲讽为无家仔的时光。有一点点庆幸自己在那时受到过锻炼,尽管那时总是被哥哥责怪。
说起哥哥。最近我不怎么能梦到他了,他的脸庞变得模糊,这比其他一切都更让我恐惧。我一下班就拼了命地画画,一定能考上的,我在心里对自己重复千余次,我要考上德里姆兰,学成名就,卖画发财,出人头地。哥哥想赢。我想赢。我不能让哥哥失望。可是他微笑起来的样子我已经快要忘记,在深夜里我数次因为这个理由崩溃哭泣,企图在回忆的角落找寻他眼睛。
几天后,我正脚步匆匆地从一份工转到另一份工的路,忽地衣服被人扯住。我本以为又是哪个流氓,正作势欲打,转过身时却猛地愣住。是特雷特。但他已经变得不再像他——至少,靠脸皮吃饭这个念想他现在可以彻底断绝了。他原本俊俏的半边脸仿佛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过,血肉模糊,未干的伤口里混着暗棕色的血痂;另外半张脸涨红,肿得老高。他一只眼睛似乎已经睁不开了,另一只眼睛眼皮肿得像一座山,哀求地望着我。“莉安契。洛林。林奈尔……”他的胡言乱语显出绝望,“救救我,求你……”
“你怎么了?”我实在惊讶不已。上次见面时虽无交流,可他也并非这个惨样。
“别管他!”远处有人大声喊。是一辆卡车,上面坐满穿着制服的人,一些人脸上手上还绑着绷带。“他招惹我们连长的女朋友……这个狗屁混蛋!”特雷特哆嗦一下,眼睛里哀求的意味更浓了。“他妈的,软蛋还想逃过征兵……门都没有!”他们哄笑起来,“他妈妈跪下给我们磕头呢……说自己只有这一个儿子……真可怜!”他们唤狗似地吹起口哨,“蠢狗,快过来!”车上的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他妈难道想让我们把你另一只眼睛也弄瞎吗!”
我站在原地,说不出话。特雷特的膝盖打颤得厉害,却没有向他们走一步。“我只是想要快乐地、轻松地活着……”他的嘴唇抖得仿佛死去的叶子。“这也有罪吗?我不明白……我只想……”
卡车开到我身边,从车上跳下一个几乎整张脸都被绷带围起来的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您最好快离开!”他粗声粗气地对我说,“我们是要带他去征兵点呢。现在他有义务参军。”车上又爆发一阵哄笑。
“我不想去填线送死!我想活着!”那人用枪抵住特雷特的太阳穴,我眼睁睁望着他们将他如一个破布袋子似的踢到车轮下,无论他如何踢打挣扎都毫无作用。“想要快活地活着,究竟有什么罪!”最后我转过身去,听见特雷特的最后一句话化作凄厉的尖叫。再也见不到那双湖水绿色的眼睛了。想到这一点时,我的心仿佛被针扎穿,很用力地痛起来。
下班向公园走时恰好路过德里姆兰大学,我不由想起几个月以前特雷特牵着我的手在校园内狂奔。莫名一股吸引力让我朝那里走去,正巧,今天那个门卫还是那个佝偻的老头。他足够尽职尽责,却因古板而显得太不讨人喜欢,但无论怎么说当时的做法对一个老人而言也有点过分了。我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给他道个歉,他忽然朝我走过来。
“白费啦!”他声音低沉粗哑,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听清。“今年不招生!学校也要关门啦。别来问了。”他挥挥手,手掌都是老茧。
“您说什么……?”我勉强用一口气支撑住自己,或许是弄错了呢。或许他在欺骗我,作为当时的报复。“学校怎么会关门呢?”
“战争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能逃就快逃走吧。”他往地上吐口痰,“哦,难道你是回来取行李的?”他侧一侧身,示意我可以进去。“你得快点,学校已经差不多搬空了。”
“那您怎么不离开?”这一定是个粗陋恶劣的玩笑,我想。心脏仿佛快要跳出胸膛,天地缓慢地旋转起来。不,这不可能……
“去哪?”老门卫白我一眼。“我一辈子在这里守门……死在这里也好。死在这也好。”他摇摇着头,佝偻着背,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走进远处的雨里,留我久久站在原地。
如果必须要描述这是什么感觉,就像自己灵魂的支柱忽然被痛击、敲碎、抽走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瘫软成一摊烂泥,狠狠砸在地上。所有痛苦都遥远,所有感受都空洞。我躺在地砖上,直愣愣望着灰色的天,雨像一枚一枚透明的子弹,穿透皮肉狠狠砸向我灵魂。我不能进入德里姆兰大学了。我没办法实现哥哥的遗愿。这个事实像一把刀将我整个贯穿,刺破我五脏六腑,贯穿肉体与灵魂……我哭起来,想起刚来到这里的那天,在几乎同样阴冷的雨天里,我发出更为痛彻更为凄厉的惨嚎。可是与上次无人靠近不同,“这里有个疯女人呢。”我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紧接着身体被拖动。有人在笑,我跳起来,发疯般地将拳头砸向那人,他挨了我一拳以后整个人懵着瘫软在地,从求饶变成痛哭,后来渐渐没了声音。我将孩提时父亲的暴揍、将母亲和哥哥的死亡、将村子里他人的嘲笑、将工作时收到的冷眼、将公园里的寒冷与饥饿、将莉安契不解的眼神、将被伊芙灼痛的心底、将特雷特离去时的哀嚎、将下不完的冷雨、将这醒不来的噩梦、将这痛苦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一拳一拳掼在那人身上,直到双手鲜血淋漓。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直到我鲜血淋漓。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整个人沾满雨、血与污泥。莉安契仍然坐在床上,像一幅浅色调的画,她干干净净,是画里的天使。屋子里甜腻的味道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我膝盖一软,开始呕吐。画板不知怎么地出现在墙边,桶里接满水,我将头浸泡进去,混着颜料的脏水刺痛眼膜与鼻腔,明明白白告诉我:可我还活着。我还将无可救药地,痛苦地、寂寞地活下去。
我跳上床,掐灭莉安契手里的大麻,双手扼住她细长苍白的脖颈。她的长发垂下来,覆住我手背。“不是说了别抽——”我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尖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一瞬间,我真的在心底祈祷她给我关于一切的回答。
莉安契慢镜头般地抬起一只胳臂,我才发现她手里攥着一只苹果。小小的半青半红的果,她咬一口,坚硬果肉刺破她牙龈。她朝我笑,墨水蓝色眼眸洒满散碎光点,仿佛浩瀚无垠的星空。“你太恐惧了……”她将下巴搭在我肩上,我的手无力地垂下去。“洛林,洛琳……你为什么如此恐惧做梦?你为什么如此不愿意沉入梦中?”
为什么呢。我用双手掩住脸,开始痛哭。
8.
再说说我的故事吧。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比起我,哥哥才是更被所有人喜爱的那一个。所——有——人。在家里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皮带、拳头和斥骂全都只会落在我身上。稍微长大一点,我就明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哥哥是天才。他帅气、温柔,为村里最有名的人画像,一次能挣得我们家一周的饭钱。再后来,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上了全国顶尖的德里姆兰大学,被全村人称赞艳羡。哥哥所有天才的副作用似乎都体现在我身上,我不美丽、没有才华、脾气古怪暴戾,这样与哥哥对比起来几乎是怪物一样的我,却被哥哥无条件地爱着。
……这可能么?
我虽不够聪明,但并不十分愚蠢。母亲去世后,哥哥的话语仍像从前一样温柔,可我凭孩子的敏锐直觉发现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日光下阴影弥漫,仿佛毒藓在无人的墙角攀援,曾经闪亮的都晦暗,曾经牢固的都崩塌。哥哥烧掉录取通知书后的那天,我平躺在床上装睡,将眼皮轻轻掀开一条缝,就能望见哥哥站在床边,手里握着菜刀的柄。就这样将我杀掉也好,我想。至少此时我还被爱、还爱着你。我在内心无声地尖叫呐喊,可哥哥沉默矗立一会儿,却转身离去。我睁开眼,汗湿透彻,无泪欲哭。
再后来,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我逐渐明白哥哥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无论成就如何都会爱着你,意思是对我毫无期待。不要爱人、只需要被爱就好了,意思是我不会得到幸福。哥哥会永远爱你,这是一句谎话,他亲口说爱是蠢人和闲人才做的事,而我最清楚他是天才,既不愚蠢也不清闲。我并不知晓他是否知道我已经明白,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就先一步死去了。过完我成年的生日后,他没日没夜地高强度工作,也拒绝和我交流,整个人很快衰弱下去,从健康变得干瘪。他是自杀,我想。他自杀是因为他恨我毁掉他人生却不忍心杀掉我,只好将恨意倾泄于自身。说到底哥哥还是温柔的人。而我其实也恨着他。我想要他天才般的头脑,坚韧的心。为什么不是我呢?我数不清多少次嫉妒他的才华,当村里其他人拿洛林的成就来讽刺我时,我都会变成被惹怒的野猫。在哥哥死后将名字改成他的,是因为我太觊觎他的人生,多么卑劣,多么可怜。
可我也想要被爱。被真正地爱着。
“我想要爱。”我跪坐在床上,莉安契将我抱在怀里,我哭得整个人似乎都变成一团皱皱巴巴的纸。“我想要被期待。我想要成功。我想要不寂寞。我想在现实里拥有它们,因为我觉得只停留在梦中幻想太可悲。”我泣不成声。“我恐惧做梦,是因为我只能在梦里活着……如果睁开眼睛醒来,我就会立刻死去。”
“寒冷的、漫长的寂寞里,”莉安契安抚般拍着我的背,“我渴望你全部的,金钱、权力、荣耀……”她忽地停下来,仿佛顿悟了什么似的,仰起头目光追寻一缕流光。“我明白了!”她笑起来。苍白光线铺在她脸颊上,仿佛为她笼上一层薄薄的面纱。
“可是,莉安契,我真的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将雨未雨的一天,湿热令人头昏,连头发丝似乎都吸饱了水,一绺一绺湿黏,贴在人脸颊上。江水本已涨到五级台阶,却又恋恋不舍地退回三级台阶处。莉安契在四级台阶处坐着,水浸湿她脚趾,她无聊地晃动双腿将平静水面搅起波纹。“还没好吗?你快点啦——”
“就快画好了。”我说。我的手平稳得惊人,可每一落笔,心尖却在颤动。
画完了。莉安契跑过来,看着我的画大笑。“你终于学会想象了,洛琳!”画里,在梦幻的旋转木马前,在巨大的摩天轮前,在燃烧的车前……伊芙、莉安契、我与特雷特,四人在静默的画面里放肆自由地大笑。
“你真的不留下来?”到分别的那一瞬间,我还是忍不住想流泪。
“给我一个理由。”莉安契给我最后一个拥抱。
“如果留在现实里,说不定以后会发生很好的事……说不定可以获得幸福……说不定、说不定可以真正地爱……不是吗?”我嗫嚅着,声音渐渐小下去。我真的相信这些吗?其实我自己也说不准。或许我只是想要莉安契留下来。
“你太勇敢了,洛琳。”莉安契倒退着向江水里走去,身子一点点浸泡在水里。浅金色的头发漂浮在水上,水波环绕,现在她真的像一尾人鱼。“祝你好运……可我还是选择沉入梦中。”她笑笑,“伊芙在那边等着我呢……毕竟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缓缓地下沉,墨蓝色眼珠望着我,“世界原来是一场幻觉。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获得全部的自由和爱,这多么令人快乐啊……”她的蓝眼睛渐渐氤氲融化在灰色江水里了,“终于,我可以彻底地遁入梦中,再也不必痛苦、不必寂寞、不必流泪了……洛琳,在最后,你也祝福一下我吧?”
“好梦,莉安契。”我向她挥手作别,早已泪流满面。
最后我离开了德里姆兰,开始流亡,两年后,德里姆兰在敌军轰炸里变成一片废墟。可人们总是能找到办法活着,尽管家园已经被毁,尽管亲朋已经死去。至于我自己,此后每当我痛苦寂寞,就闭上眼睛做梦。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被期待、没有获得幸福、也没有被爱着,可是只要闭上眼睛,我脑海中便浮起那些年轻的、快乐的脸庞,耳边再次传来他们的笑语,微风也似乎变成了同他们一起吹过的风。想起我曾经同他、同她们一起欢笑过,不知怎么的,我似乎能够稍微原谅自己了。也许明天好运就会来,我对自己的心脏说,它每日每夜陪伴我,仍在顽强跳动。就算没有来,我们也可以做梦,不是么?
END.
作者:高以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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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后记存在与《欢乐夏光》(链接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492072/)相关内容(若未了解不影响正文阅读)
全文1w2,完结请放心食用
-此致所有没能抵达明朝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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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丽卡伸出手,浅灰色真丝手套如此光滑、轻盈,如阴影裹覆她小臂。“茱莉娅特小姐?”别墅门口身着笔挺制服的少年眼神扫过她夹在指尖递来的烫金名片,转回时略显好奇地打量她。安丽卡颔首挥挥手臂,于是少年心领神会似的侧身,殷勤引她入场。“当然,茱莉娅特小姐!”他的声音听起来欢快而无知,“少爷一定等候您多时了,请跟我来吧。”
走廊灯光昏暗柔和,脚下的红毯踩上去十分柔软,安丽卡鲜红色的裙裾在地毯上拖行的沙沙声被细小空洞巧妙地消解。在一份理所当然的静默里,安丽卡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恶魔般狂笑……茱莉亚特!茱莉亚特!她的心用快要喘不上气的愉快声音讽刺她,天呐安丽卡,你可真是为自己找了个好名字。你当真觉得这名字比安丽卡更适合你吗?
真正的茱莉娅特比安丽卡稍微高一些,有一头浓密的波浪般的卷发,她生前身着这条款式时髦的红裙缀满金色亮片,行走间裙裾摇曳,如若真焰燃烧。她瞳色很浅、眼珠圆而明亮,像两颗洞悉一切的透明玻璃,血从额角处慢慢爬下来在玻璃珠上留下丑陋痕迹,继续流淌至她大张的、凝固的、再也不能发出咒骂或号哭的嘴角。小偷。她空洞的口型说,小偷、小偷、小偷……安丽卡双膝一软,跪倒在这张苍白如冤魂的年轻脸庞边呕吐不止,灰绿色的食糜漫进下水道,酒瓶碎片的反光如此尖锐,快要割伤活人的眼睛。不,我……胃酸在她体内剪出一道痕迹,安丽卡的舌根又泛起一阵酸苦,我只想要你的钱包,如果你不尖叫的话……如果我没有摸到酒瓶的话……如果……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安丽卡爬向一旁的黑色的真皮名牌包,十几分钟前当她试图从里面掏走其中半露在外面的钱包时和它的主人拉扯起来,安丽卡挥起酒瓶茱莉娅特倒下,然后她们一起来到此刻,冷僻小路边的死尸和杀人犯,茱莉娅特裙上掉落的金片割伤杀人犯的手掌。一片恍若永恒的死寂里安丽卡的头脑嗡嗡作响,那抹金红色如同尖锐耳鸣的最强音钻进她灵魂深处,钻得更深,更深,在连她自己也无所察觉的黑暗里有什么正缓慢地复活,某个早已远去、连自己也遗忘了的……
……那条红裙子。
五岁的安丽卡鼻尖贴在商店的橱窗玻璃上,呵气晕出一小团白。我以后一定要拥有一条红裙子,小小的她兴奋地拉拽祖母的衣角。橱窗里那条裙子的价格最为昂贵,面料泛着高级、绮丽的微光。祖母的微笑慈爱而疲惫,你现在太小了,等你再长大一点吧。拿到舞蹈比赛第一名吧。加入舞团吧。巡演拿到工资吧。好了,现在安丽卡已经是个大人了,那条红裙子早已被她扔进童年的角落,与其他无数个没能实现的愿望一起落灰。她的腿终于承受不住高强度的损耗,再也不能跳舞了,舞团将她扫地出门,办完祖母的葬礼后她身无分文,此后每个月都要卖掉几条裙子取支付房租。现在,小偷杀人犯安丽卡攥紧红裙的裙角像是抓住童年的虚影,柔软高级的面料在她掌心里团成一朵褶皱的花。好在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脑海里浮现的声音如此甜美如此冷酷,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安丽卡站起身,眩晕褪去后她牢牢站定了,红裙摩挲肌肤,安丽卡感觉自己变成了明亮火焰里冰冷的焰心。她将自己原本穿的裙子盖在茱莉娅特身上,请你吞下你的命运吧,那个甜美冷酷的声音对着尸体死不瞑目的脸说,就像我一直以来大口吞着我的那份那样……毕竟这样才公平,对不对?
安丽卡捡起黑包,包里钥匙梳子口红胡乱混在一起哗啦啦地作响,钱夹里果然有厚厚一沓钞票,此外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年幼的茱莉娅特身着精致礼服和一个男孩手牵着手朝着镜头微笑,那笑容像一粒洁白的灰尘刺痛安丽卡的眼睛。钱包里夹着张纸条,倾斜如苇草的字体写着:好久不见。我还在这里等你。后面附着地址,明显是一种邀请。安丽卡盯着照片里女孩一无所知的天真笑容看了几十秒,好久不见……好久是多久呢?手掌的血滴到笔迹上,在晕深之前她连忙将它抹掉,就在指腹抚过纸面的一秒安丽卡下定了疯狂的决心。也许是因为她真的需要太多钱,也许,头脑里那个甜美声音有点恶毒地笑起来,也许你疯了。也许你只是想让别人看看你穿着这条红裙子。这个想法浮现在安丽卡的脑海时,朱莉娅特那双空洞的眼睛仍然死死咬着她。
于是,此时此刻,安丽卡踩着略有些晃荡的高跟鞋在偌大的别墅行走,那些昏暗走廊简直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如果不是门童的脚步轻捷、熟练而笃定,安丽卡简直要怀疑他们是不是一直在兜圈子。您准备好了吗?终于他们到了一扇看不出特色的门扉前,门童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笑。什么?哦,当然——门童庄重地理了理制服的衣摆,用指节叩响门,叩门声像栗子一样滚落在地毯上。充满灰尘的干燥空气扑上安丽卡的脸,她屏住呼吸。
屋子幽暗、沉静,装潢透出一种古老的优雅。书桌后悬挂着一副巨大的挂画,她努力想看清画中人的脸,可惜只是徒劳。桌后的椅子空无一人,椅背上的金线似乎已经被灰尘覆盖、变得暗沉。不知道有什么不引人注目又值钱的可以偷走……安丽卡这样想着倒了下去。血从她后腰汩汩淌出,在衣裙上绣出一朵生机勃勃的玫瑰,它慢慢绽放得更深、更浓,变成一个吸收一切的黑洞漩涡,又仿佛不慎泼洒的佳酿痕渍,大口啜饮着主人崭新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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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所知的外行人,尼昂想,他将匕首抽出来,用手帕小心而完整地裹住。带一柄随身匕首总没有坏处,这是养父教给他的第二个道理。第一个道理是达成目标前一定要做好功课。如果这白痴女人在两条街外的地下酒吧稍微打听一下,就会了解到兰金府邸早在三个月之前就闭门谢客了,老兰金在与死神的交手中渐渐落了下风,他一生赢下过太多场逆风翻盘的战役,这一次却毫无胜算。勒安立提城收费最高的私人医生推开女主人递来的装满钞票的皮箱,说声爱莫能助后起身告辞。那时尼昂刚刚入职满一个月,从门童兼杂物工开始任劳任怨地干到现在,摸清了整个兰金府邸的构造,获得了主人家的信任和除主人家卧房外每一扇门的钥匙。今晚尼昂一眼就认出女人在说谎。她的微笑和她的高跟鞋一样摇摇欲坠而不合身,那条红裙子一定是赃物,对她来说它太闪亮、太浮华了,她强装配得上它的谨慎神情出卖了她自己。只消一刹那,尼昂就不费劲地想起这个从没人来的房间是个处理尸体的好地方——现在他还没来得及找到传奇的兰金钻石在哪里,但他将会保持耐心,并且绝不允许别人比自己先得到它。
找到目标,下定决心,然后笔直地前进。养父瘦削紧绷的侧脸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视野边缘。如果有人碍事就都杀了。
养父是带尼昂入行的人。在解决第一个目标之前尼昂按照养父的指示跟踪了对方两周。家,地铁站,公司,偷情的旅馆,公交站,酒吧,家。在酒吧的后巷里,霓虹灯在血泊光滑的表面反射的辉光美不胜收,一切简单、顺利到不可思议,年幼的尼昂用颤抖的手指摘下死人脖颈上的金表,搜罗干净尸体全身上值钱的东西带回家中,然后被一拳打翻在地上。你就这样回来、没有处理尸体吗?至少要划烂他的脸吧?养父的教诲被尖锐耳鸣牢牢铭刻在牙齿被打落的牙龈处,肉洞汩汩冒着血,咸腥的温暖浸透味蕾在胃里引发一阵饥饿。第三个道理:处理线索比杀人本身还要重要。尼昂乖顺地吐掉嘴里的血水,明白这次是自己搞砸了,而养父几乎总是正确的。
女人的血迹很快被地毯饮干,尼昂很小心不让自己的黑色皮靴踩到浸湿血液的部分,尽管他几乎有百分百的把握这间房屋不会有人来,但处理尸体还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一辆餐车就可以轻松地运走尸体,而在厨房就算被看见血迹也很容易用切割厨余垃圾之类的借口蒙混过去了。自己绝不会像外行人一样犯低级错误,尼昂想。他轻手轻脚地虚掩上门,走出房间,漆黑的天幕早已将整幢宅邸笼得严实,月光被镌刻藤蔓图案的黑色窗棂切割成苍白而扭曲的形状,在地毯上结了层薄薄的冷霜。
如果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会感到骄傲吧。尼昂握着空餐车的银质手柄经过走廊转角的一面镜子,光滑的镜面里自己衣着得体、面目模糊。毕竟自己这次的目标可是兰金钻石,比其洁净的克拉数更吸引人的是传说它具有替主人实现心愿的魔力,黑市上狂热的匿名买主为之竞相报出天价数字。养父总说目标如果不高远就没有实现的必要。但,如果他知道自己想要许下的愿望,那他会非常失望的……尼昂加快脚步,地毯上被餐车轮子压出的凹痕轻捷地回弹。你比我更有天赋。养父的语调仿佛在夸耀一柄心爱的价格昂贵的走私猎枪,于是尼昂的心脏便被一种愉悦的疼痛严酷地挤压,成为一颗标准子弹的形状。你只是太过缺乏野心。在这一行里,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死……
可我不信。尼昂打断脑海里养父的话,只有你会死,而我会远走高飞。他略带戏谑地反驳养父,你不也从来没相信过我说的,早晚有一天酒精会要了你的命吗。
尼昂实在厌倦了养父无穷无尽的酒瘾、赛马结果和赌场胜负。
有人出价时,尼昂甚至没有犹豫太久。第一条,做好功课。没有人比尼昂更了解那位以神出鬼没著称的前杀手的生活轨迹。第二条,一柄随身匕首。这柄匕首是尼昂完成第一个任务后那人送给他的礼物。第三条,处理干净证据。尼昂只切了一根手指带给金主,金主哈哈大笑,眼里闪烁狡猾的精光——小子,我怎么知道这手指是不是你养父的?尼昂把匕首刺进他肩窝时那人立刻改口求饶,我会按照约定付款,还可以给你关于兰金钻石的情报,你也和黑市打交道,应当听说过它多值钱?传言它被收藏在兰金府邸……尼昂旋转一下刀柄再拔出,在对方捂着汩汩淌血的伤口大叫时熟练地割开了对方的喉咙。这并不像切开养父的喉管那样艰难,尽管后者当时烂醉如泥毫无反抗之意。烧毁一切前尼昂最后看了养父一眼,惊觉自己的影子竟已经能完全笼罩对方整个尸体,火光将一切炙烤得发烫,像幼时被扇痛的脸颊。
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他只想找到钻石卖个好价钱,买个干净的身份,过普通的生活。餐车笔直温顺地前行,尼昂眼前影影绰绰地浮现一方因为朦胧而显得遥远的影像,明明尚未到达却蒙着怀旧的滤镜,那个美丽的地方没有一丝猩红,只有素雅的淡蓝、浅绿和金色永恒柔和地摇曳。尼昂沉浸在对平静未来的幻想里,走神了几秒钟——就在这刹那,倏忽地,一种鬼魅的轻盈覆上他脖颈,转瞬勒紧了。
餐车被乱打的手掌推出,惨叫着重重歪倒在地上。匕首裹附在手帕内里,一时抽不出来,挣扎中气力渐渐离他远去。濒死之际尼昂想起母亲的脸。尼昂从来就搞不懂母亲,明明自己的生活挣扎在苦闷泥泞中愈陷愈深,她却只是紧紧咬着嘴唇沉默,任凭养父暴烈的愤怒几乎要将她整个撕毁也不肯说出尼昂生父的名字。她为着某个毫无意义的目标奉献了自己一整颗心,这让年幼的尼昂感到困惑。妈妈!他在病床前叫喊着,可母亲没有转过头,最后时刻她的胳膊绷得笔直仿佛要抓住幽灵的衣角,整个人拉成一张饱满的痛苦的弓——
尼昂的手垂下来。他死了。苍白的死寂将他凝成一尊蜡像,流银的月光如泪一般地从他一个眼角淌到另一个,安静洗去男孩全部的茫然、渴想与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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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丝丝巾褶皱的淡青色尸体安静死在地毯上。季婀塔娜点燃一只女士香烟,用尽最后一丝力吸气,疲惫的烟雾均质地穿过她身体,镶着白玉珠贝的梳妆台镜中她金色的眼睛一霎被甜腻的烟灰迷遮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她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突突钝痛的太阳穴被指节支撑着,一条腿压住另一条,脚踝搭扣在一起,整个人凝固成一种倾斜欲倒的动态,仿佛只需谁来轻轻一推便会立刻哗啦啦散成一摊飘飞的银灰色钞票——唯独那双目光炽烈金褐色的瞳仁违背了这趋势。在香烟羸弱的光点后面,那双虹膜金亮的眼睛没有落在丝巾、烟雾、梳妆台镜,抑或门外翻倒的空餐车旁边男孩被勒死的尸体上,沿着那笔直的目光刺出去是一幅油画,二十岁身着白纱的季婀塔娜站在积了灰尘的镀金画框中巧笑倩兮地回望她。颜料抹出的永恒灿烂金光中她挽着一个全身裹着黑色高定西装中年男人的小臂,画中他的脸已被割去,在新郎头部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纯黑的方块遥遥向她颔首。
——全然胜利!寂静的房间里,季婀塔娜脑海中回荡着兴奋的号角。终于有一天你所有的私生子都死在我手中——你的遗产再也不可能如你所愿落在别人手里了,兰金!季婀塔娜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别的女人床上捉到这个生性放浪的丈夫时他傲慢而鄙弃的眼神,一串几近疯狂的大笑从肺叶滚落至喉咙。哦,那愚蠢的女人以为自己不透露半点风声就能保护儿子一命,那可怜的男孩还以为自己当真被聘为门童,我点头给他工作时他那双漂亮眼睛里的奕奕神采简直就像是你年轻时的翻版。但事实就是:我赢了。胜利的背景音变得愈发激越昂扬,季婀塔娜狠狠掐灭烟头,得意地环视这马上将属于她的一切,然而目光一转脑海中的乐声乍然收束——
三十年。
你终于也到了我身边人的年纪了,可你曾经那么年轻,和我一样。季婀塔娜的目光被蛰了一般从光滑镜面上迅速弹开,刚好对视上画中女孩桃红色的唇,恍惚间她仿佛听见了二十岁的自己嘲讽的声音,而你居然认为这是胜利吗,亲爱的?那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疲倦、苍老,那么可悲?在心愿完成后时间忽地展现出令人惊愕的重量,在一片近乎恐怖的寂静里,季婀塔娜能听见庞然时间将疲惫从她骨缝里滴滴答答榨出时自己每个关节发出的哀鸣。
但那蜻蜓点水般的动摇只持续了一霎那。下一秒,勒安立提城第一夫人便对画框中年轻的自己展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轻蔑笑容。可悲?有什么比蠢猪似地迷恋着一个没有心的人还以为可以与他真心相爱更加可悲?现在我拥有了你想都不敢想象的权柄、金钱与荣耀,并且还将拥有更多,说到底,早晚有一天你会变成我,何必为已成定局的事情浪费脑筋呢。太阳穴的钝痛愈演愈烈,她不耐烦地挥手将剩余的烟气驱散,虚影闭上嘴巴,乖顺地重新变回镶金画框中的普通人像。烦躁如一柄银色小刀嚓嚓刮着她的心,季婀塔娜习惯性地去摸药盒却摸了个空。自己竟然忘记及时补充镇定剂了吗?就在她心烦意乱地想着今晚恐怕又要一夜无眠时,门被安静地推开。
“晚上好,妈妈。”罗迪安手中的杯子微微冒着热气。“您的热牛奶,别忘了喝。门口的人……”他略显犹豫地回望了一眼地上门童的尸体,“该怎么办呢,妈妈?之前黑道上的线人在四个月以前就已经联系不上了。我不知道……”
“天呐,罗迪安,你但凡稍微有一点用处也不至于一无是处。”季婀塔娜刻薄地打断他的话,我真是把他宠坏了……她用指节压住乱跳的太阳穴心想。罗迪安作为她唯一的儿子继承了她的瞳色,此刻那双更年轻的眼睛有点不服气、又有点羞愧似地往下瞥。如果他的眼睛更像兰金就好了。如果他更聪明点就好了。如果他更有能力、更懂得随机应变而不是遇到一丁点小事就拿不定主意……季婀塔娜的指节移动到了眉心处,现在她整个头都开始痛了。“我会处理的,好吗?你把牛奶放下就睡觉去,走出去的时候注意不要被尸体绊倒就是。”罗迪安放下杯碟转身走出门去,随后门口传来笨重的一声,要么是他被绊了一跤要么是他踹了尸体一脚。季婀塔娜叹了口气,儿子的脚步趿拉着走远了。
终于,一切重归寂静。年轻的她为了躲避这种可恶的空荡宁可用大把钞票和宴会喧哗点燃无数昼夜,然而现在这种无所有的感觉竟然已经成为了一位随时登门拜访的老友,在几个特别难熬的夜里,季婀塔娜对于它的存在甚至萌生出一种亲昵的感激。疼痛在到达极点后淡褪了。桌上的牛奶散发出一种甜腥的气味,她盯着纯白色的液体看了几秒忽然生发呕吐的欲望,于是随手将其倒在房间角落的陶瓷花盆里。那个没用的儿子连自己不爱喝牛奶都不知道,她绝望而恶毒地想,他甚至没办法讨得自己母亲的欢心……但罗迪安毕竟是兰金和她唯一的儿子,那些数额惊人的遗产应该是他的,也应该是她的,她亲手确保了没人能质疑这一点。还剩下一半的夜色需要消磨,季婀塔娜意兴阑珊地翻阅起丈夫的遗嘱,兰金的律师早就被买通了,远早在他瘫痪在床、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之前。或许他现在已经彻底没用了。季婀塔娜从冰格里拈出一块冰慢慢咀嚼着,口腔里的刺痛融化、缩小,从喉咙滑落,她感觉自己的胸腔散发着寒意。
不知怎地,季婀塔娜忽然回想起她和兰金初遇的场景。一场舞会上她因家族生意出了问题心烦意乱而一连跳错几个舞步,一曲终了舞伴道了声抱歉便摇摇头走开。就在她站在舞池边缘欲哭无泪时风度翩翩的男子牵起她的手。对不起,你真是太美了……告诉我你的名字或者和我跳一支舞吧,拜托?他那么英俊声音那么温柔,季婀塔娜不禁微笑起来。那时她回应了哪个问题,又许下了什么愿望呢?三十年光阴坍缩成一声可疑的哀叹,她被灼伤的灵魂发酵着疯狂和毁灭。困意突兀袭来,季婀塔娜的双眼慢慢闭上,在金色画框里年轻的她永恒微笑的温柔注视中,疼痛凶猛而干脆地贯穿了她身体,季婀塔娜慢慢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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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葳瑞尔端起桌上的空杯子,回头对她的双胞胎哥哥说。“被你的热牛奶毒死了——就像我们计划的那样。”
罗迪安站在门外,隔着地上的尸体看着自己的妹妹在被毒杀的母亲旁泰然自若地活动,他那双继承了母亲的纯金色瞳仁中一闪而过震惊和疑惧,很快又冷凝成一种残酷的喜悦。“太好了,我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顺利——哈!”不加粉饰的狂喜笼罩着年轻的、不成器的男孩的脸庞,他一甩头发,耳垂、眉骨和下唇的装饰环相互碰撞出金色的声响。“快把遗嘱拿给我、快点!”男孩颐指气使地对自己的亲妹妹发出指令。“我必须看看那个老东西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反正,不管是什么,现在都是我——”他眼珠一转,“我们的了。”
葳瑞尔放下杯子,轻轻挪开母亲那已经变得青紫的头颅,猫一般悄无声息地将遗嘱的纸页从母亲的臂弯下抽出来。比起母亲她面部轮廓更像父亲,眼神平静到令人有些捉摸不透。她很小心没有碰到地上的尸体,又顺从地将遗嘱递给门口的哥哥。“这样就可以了,对吗?”女孩的声音像植物叶子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不远处陶瓷花盆里的泥土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潮湿的微光。“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吗——所有遗产都是你的,而你只需要出面取消我的婚约,再给我出一份徳里姆兰大学的学费。”
“嗯。我这么说过吗?”男孩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纸页,贪婪地浏览其上的数字。这些足够他买到所有他想要的纯金或嵌宝石穿钉——而且是季婀塔娜一直严禁他穿戴的定制款。“你猜怎么着,我有个更好的主意——”转身时他的耳坠们碰出嘲讽般的叮当声,“为什么不干脆让你嫁过去呢?这可是妈妈的遗愿。”罗迪安耸了耸肩,“对不起,妹妹,要恨就恨那个死人吧——反正不是我做的决定。
“而你只是不想费力气打破它。”葳瑞尔跟在哥哥身后轻声说,看他将遗嘱握成卷捏在手心下了楼梯,走到倒数第五节楼梯时罗迪安察觉到了什么似地猛地转头,妹妹的眼睛反射月光,此刻正幽幽与他对视。“瑞,我是认真的……对方可是个前途一片光明的军官,拥有难得的好名声和不可小觑的家族势力。你会得到幸福的。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这样的说辞就能掩盖你的欺骗吗?”
罗迪安瞪大了眼睛。“说真的,”他的语气开始动摇,“你别——你别怨恨我。毕竟这也是为你好。”他努力地、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自己听过无数次的母亲的语气。“你不至于蠢到不明白这个,对不对?”
在楼梯顶端,葳瑞尔笑了。“不,我当然不恨你,哥哥。”她的笑容有如微风拂过树叶一般轻而模糊,一瞬间,府邸里所有盆栽中的花与叶似乎都几乎不可察觉地摇动了一下。“我怎么会?”
罗迪安看着妹妹的脸,回想起她从前安静而柔顺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那么,晚安了。”他的鞋底在地毯上踏出咚咚的声音,楼梯嘎吱嘎吱响了几下,他浑然未觉——必须要小酌几杯。不,干脆把想喝的酒都喝干净好了,当他穿过大厅走向宅邸另一侧的酒窖时,巨响从天而降。
等到一切终于都安静下来时,葳瑞尔放下手中透明的机关引线,缓慢而舒展地走下楼梯,她步伐中蕴含的韵律令人联想到植物生长时优美的抽条。微弱月光下,她的手指在温热的血泊里拨开大厅中央的水晶吊灯砸下时迸溅的残片与在其下被冲击撞成碎沫的骨肉,罗瑞安死不瞑目的金色眼睛震惊地盯着她。“为什么……”把遗嘱从他掌心抽走时,他的手指在血泊中抽动了几下,但葳瑞尔的动作既轻捷又机敏,很快便完好无损地将那几张珍贵的纸从金红色的混乱废墟中抽了出来。纸张从死人掌心彻底脱离时摩挲出的响声像是一种怨恨的发问。你不是答应我不恨吗?你说谎了吗?葳瑞尔回以一个笑容,此时此刻她的笑容看起来依旧温驯、低调。“我真的不恨你,哥哥。你那么蠢、那么无辜,我为你感到可怜。”你连妈妈不喝牛奶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明白一直以来我注视着你背影时的心情?当你在母亲精心打造的聚光灯下,而我在阴影里,学习如何像花一般取悦宾客的眼睛,如何像室内盆栽一般安静地等待,如何像果实一样奉献再自然而然地被遗忘……葳瑞尔站起身来,点点血迹沾上她裙角。但葳瑞尔不是植物。她有头脑,有手指,可以将花盆里的植物连根拔起再扔掉,直到自己找到想要的位置。
现在,她感觉胸口有一团新鲜的能量生长、滚动、撞来撞去,虽然不太熟悉,但这大概是希望的感觉吧,葳瑞尔想。夜色已然滑过大半,她走进书房时顺手将灯按亮,猫一般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蜷缩起来,翻动着父亲的遗嘱——她看得那么入神,没发觉自己裙角的血迹已经沾上了沙发,没听见微弱的脚步声,没注意到一个悄然淌到她脚下的阴影。
直到枪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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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汀将手枪放在书桌上,和被血与脑浆完全打湿的遗嘱一起,然后走出房间。他将书房中葳瑞尔的尸体抛在身后,绕过大厅中央的罗迪安,隔着门框瞥了一眼倒在自己梳妆台前的季婀塔娜,小心跨过尼昂和翻倒的餐车,没有注意到空屋内死去多时的安丽卡。他继续拾阶而上,最终推开一扇装饰纷繁复杂的门,里面的老人在嗡嗡作响的机器作用下艰难地维持着呼吸。“永别了,父亲。”克里斯汀说。他摘下老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一枚款式极为普通的细圈钻戒后欠身向窗外望去——就在那个瞬间,第一缕白光从地平线渗出来,微微照亮了空无一人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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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克里斯汀曾经许下过很多愿望。那时兰金还没有那么忙,至少还会抽空参加儿子的生日会,当父亲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弯下腰笑眯眯地问儿子许下了什么愿望时,病弱的母亲总是会微笑。克里斯汀知道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这个答案善良、安全、圆滑,足以让父亲哈哈大笑夸奖他的狡黠,但他喜欢这个回答的真正原因是它让人不知道他是否说了谎。这句话本身并不是一个谎言,但的确有某种欺骗的成分蕴藏其中,当年幼的克里斯汀假装顽皮地回答“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时,他就不必承认自己在吹灭蜡烛时也不相信自己许下的愿望能够实现:母亲的病会好起来,父亲会停止出轨。他只需要紧跟着父亲也笑起来,这个问题就可以被轻飘飘地揭过去。
所以后来他总是这样回答。那些不被相信能实现的的愿望也确实一个都没有成真。五岁时母亲的病变得极为危重,父亲带克里斯汀参加了一场舞会,在舞会开始前将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下,硬塞进克里斯汀的手心里,他知道父亲要和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跳舞,但他只是默默接过了这枚戒指。“毕竟那一年我才五岁,”克里斯汀辩解,他又点起一支烟,逼仄房间里曾经色彩鲜艳的旧海报在烟雾后面倦怠地微笑着。“我能说些什么呢?”
“停——等一下。”茱莉亚特把食指竖起来,贴近自己的嘴唇。“那枚戒指就是传说具有魔力的兰金钻戒吗?”她不小心呛到了烟,支起了一条胳膊咳嗽起来,波浪般的卷发沿着手臂倾泄颤动。“不会吧?”
“他喜欢给自己的物件攀扯些故事。”克里斯汀耸耸肩,起身拍了拍茱莉亚特的背,狭窄的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后来有的故事失控了。它们变得越来越荒谬。”
“哇。”茱莉亚特终于停下咳嗽,感叹了一声。现在她上半身躺在床上,两条腿却柔软地垂在床边,蕴藏着一种下一秒就可能起舞或者离去的弧度。“那让我再猜猜——不会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场舞会吧?我在迷路时遇见了同样迷路了的你,你站在一扇门边,好像快要哭出来——我现在还记得你那时的表情!”她笑了,笑声清脆、动听、富有感染力。“我的钱夹里还有那天我们一起拍的照片呢。天啊,克里斯,”她轻轻感叹,手指轻抚上男孩瘦削脸颊的弧度,“那居然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
女孩的声音猛然顿住了,她的脸颊浮现起代表着富裕者良心的尴尬。克里斯汀倒是没有在意,“那时候他还愿意在我身上花些钱。”他说。当然他不会告诉茱莉亚特那天他并非迷路,那扇门最开始并没有关紧,他顺着门缝看见了偷情的父亲。他也不会说对方就是后来成为自己继母、并通过几乎一切手段抹杀他生存空间的女人。身为兰金的亲生儿子,克里斯汀的大学学费是自己省吃俭用打零工攒下的,偶尔茱莉亚特会瞒着家里偷偷接济他。他知道茱莉亚特有多讨厌那个女人。这对你不公平,克里斯,你很好,我知道你有多好,只是因为母亲去世就要承受这一切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她瞪着他而他只能息事宁人地微笑,这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他们必须向你……
“道歉。”茱莉亚特满含歉意地说,“明明是你的生日,却说起了这么令人不开心的事。”克里斯汀偏着头想了想,用手指卷起她一缕头发在烟蒂上打了个结,茱莉亚特立刻几乎是尖叫着笑起来,玩笑般不轻不重地将枕头拍在对方身上。“好啦,这下我原谅你了。”克里斯汀笑时清晰地听见自己头脑中有一个声音在说话,其实我根本不是很在意,茱莉亚特,你在我身边时我可以原谅一切,因为你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愿望都要好得多。他们又笑闹了一会,直到茱莉亚特柔软的身段从床上倏然而起。“该吃蛋糕了。”她一阵风似地离去,回来时将水果奶油蛋糕捧到他面前,是一块既不算太过昂贵、也不过分廉价的,刚好够两人份的小小水果蛋糕。女孩在奶油中插上两根蜡烛,拿起打火机,咔擦。
火苗映在两双年轻的瞳仁里。
“快许愿,”茱莉亚特催促他,克里斯汀听话地闭上眼睛轻轻吹气,细小的火焰跳动一霎,熄灭成一缕烟。“你许了什么愿望?”茱莉亚特边舔着叉子尖上的奶油边问,克里斯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温和地笑了。“你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茱莉安。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克里斯汀从回忆中猛地醒来。
天已经大亮了,金色的光与灰色的阴影驳杂地落在兰金府邸别馆所连接的一条极不惹眼的小路上,由于荒草丛生的缘故,灰色取得了更多的胜利。尽管并非站在太阳直射的地方,克里斯汀却仍然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热量正在一点一点地煎他的心。他又一次几乎是无意识地从外套内衬中掏出了茱莉亚特的信——不是一封而是一整沓,用皮筋套在一起,信封的侧面磨起了毛边。阴影落在信纸上,字就像浮在水中一样飘忽不清晰,但克里斯汀不需要阅读,因为他早就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了。最后一封信是这样开头的:亲爱的克里斯,我终于下定决心要从这里逃走……你能帮帮我吗?
二十岁的时候,他们背着整个世界挤在一个狭窄公寓里,怀揣着对未来的模糊预感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闭口不谈,直到它真正降临、撕碎一切。在吃完那块水果蛋糕的瞬间往后再数五年,茱莉亚特在家族的要求下远嫁他乡,婚礼那天几乎半个勒安立提城都飘着彩带,但克里斯汀没有出席婚礼。在信里他向她解释这是因为他没有收到请柬,很明显这是谎话。“你我都知道只要你出现我就会和你一同离开,但你为什么没有来?”她在信里这样诘问他,那一封信寄来时皱皱巴巴,几乎一半都留下了眼泪干涸后的褶痕,读信时克里斯汀几乎能看见眼泪从那双熟悉的眼眸中滚落的样子。“你放弃了我。我恨你。”后来她在信里写爱他和恨他的次数差不多一样多。他隔着信纸看她的心智一点点被独处异乡的寂寞打磨殆尽,时而她会吹嘘夸大自己的幸福,时而她意志如此低沉以至于会向他分享自己的死意,而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落款前加上一句语意磨损严重的、含糊的爱。时间一年年过去,茱莉亚特虚构了太多次逃走,慢慢地自己不再相信了。但当克里斯汀终于攒够了钱问她要不要一起私奔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日光正盛。克里斯汀将信笺放回,又摩挲起从父亲那里拿走的细圈戒指,幼时让他觉得沉甸的钻戒此刻看起来既轻飘又寒酸,细小的微光在切面一闪一烁,像遥远星系的恒星穿过漫长时间后抵达人眼底的光芒。他确信茱莉亚特知道这条小路,上大学时二人经常偷偷从这条路潜入兰金府邸偷酒喝,两个轻狂、放纵的小偷,把季婀塔娜恨得牙痒……她不可能忘记这样的日子,不可能忘记这条路,他想,随之心脏往下一沉。只有一种可能:她后悔了。写完信后她重新思考了一番,最终没有下定决心放弃现在的生活……她并不相信他。
克里斯汀眨眨眼睛,日光在视网膜上残留紫绿色的补色。在漫长的等待中钻戒那令人恼火的异物感愈发不可忽视,厚厚的信笺压着他胸口,透不过气。距离他们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时……五小时……十二个小时……天色重新暗下。兰金府邸的阴影重新将他笼罩,像一种无法逃脱的命运。
但,是这样吗?
当克里斯汀返回兰金府邸时,死亡的腥气依然在那里盘旋不去,甚至膨胀得更为腐坏、黑暗。他屏息来到书房,拿起了手枪旁边那摞已经被染成红褐色的纸。尽管纸上字迹已经模糊但仍能让人判断出这究竟是什么。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克里斯汀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他听见自己的心被撕开一道口子,里面传来的声音震耳欲聋,它狂热地发问:如果有一天忽然发现镜子里的脸让自己觉得陌生,该怎么办?或者更糟:如果你其实一直都知道呢?如果你一直都知道哪些是美好的虚像,哪些才是沉重、恶心、不可回避的真实?
克里斯汀回想起自己在二十岁生日时许下的愿望。
那时茱莉亚特还在他身边,他们曾经那么快乐、幸福……他觉得只要这样就足够了。但当他闭上眼睛吹灭蜡烛后他心里却浮现出了一句截然相反的话,时至今日这句话仍然令他觉得恐怖:我想要把属于我的全都拿回来,包括那枚愚蠢的戒指。这并不是一个认真的念头,它存在的时间甚至不如生日蜡烛的火苗长久,但在内心最深处,他知道这才是他真真正正渴望实现的愿望,一个恶毒的、不正确的、本不应该存在也不会被实现的愿望。眼泪滴在干涸的血渍上又渗进纸张的纤维里。克里斯汀终于明白:与爱、自由、或者新生之类的词汇全无干系。这一切的一切,原来只是为了曾经一个错误的愿望所付出的代价。
后记
一个月后。
天边泛着懒懒的青色,与海之尽头暧昧地相接。渡轮的鸣笛声打断了一对依依惜别的情侣,“再见了!”女孩转过身拼命挥手,她瀑布般的卷发上跳跃着金光。岸上的克里斯汀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女孩笑起来,“怎么,不舍得我离开吗?那就和我一起——”克里斯汀终于说话了,现在他换上了一身昂贵但低调的装束,说话时却依然总是略显优柔寡断。“抱歉,借过一下。”他说。“麻烦让一让。”
船体划开水面。克里斯汀望着岸上的一切逐渐远去、模糊,且远去的速度愈来愈快了,风吹在他脸上令他的心恍然生出一种无依无凭、空洞自由的茫然。陌生女孩在不远处啜泣着,与背景里一片离愁别绪的哭声混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平静反衬成冷酷,这让克里斯汀觉得有点不安。就在克里斯汀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似乎下一秒就要撩起裙角擦眼泪的女孩时,他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终于可以离开了,”那声音质地冷脆,落在甲板上有如玻璃弹珠。“真是一个恶心的地方。”
克里斯汀猛然回头,目光被一双炯炯的绿眸轻轻一碰。尽管他们只对视一霎,克里斯汀很快将头别开,他却仍暗自疑心那个瞬间有什么刺进了他眼底,或许是枚不可见的玻璃碎片,或许是某种更危险的东西。就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莫里安已经走到他身边,朝他伸出了手。
“你也讨厌这地方,对不对?”克里斯汀有点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莫里安狡黠地一笑,此刻勒安立提已经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隐于迷蒙雾中。“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相信我,这是我最不足称道的本事了——我是莫里安,你叫什么名字?”
“你好,莫里安。”克里斯汀略略思考片刻后还是握住了莫里安递过来的手。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间,在他苍白纤细的左手无名指上,一枚并不起眼的素圈戒指一闪而过细小的光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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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
兰金
30 结婚- 冉雅 20
40 开始发迹 开始出轨
45 生子-克里斯汀(冉雅35 病重,一直未恢复)
50 舞会出轨 冉雅去世 兰金二婚- 季 20 (克里斯汀初遇茱莉亚特)
52 第二子-双胞胎 罗迪安&葳瑞尔
55 出轨 -私生子 尼昂
65 克里斯汀20岁 生日
70 克里斯汀25岁 茱莉亚特远嫁
80 现在
克里斯汀
5岁 舞会 父亲将钻戒给他,目睹父亲出轨 遇到朱莉娅特 拍照片纪念
20岁 同学 生日宴会 许了错愿望
25岁 含泪告别 写信 纠缠
35岁 下定决心 约好私奔
作者:高以谰
评论:随意
已补完,全文1w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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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摄像机光滑黑色的圆形镜头时,她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还未到来的一切、在此刻为时已晚。某一个瞬间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脸颊肌肉既僵硬又沉重,好不容易打理好的发丝被风吹乱,黏在她嘴角。她生发一种高喊重来一遍的冲动,可在这之前她就已经叫停过两次,于是她只是紧紧地抿住唇间微笑的弧度,不肯丝毫松懈,也绝不能让自己的甜美笑容掺杂任何疑心和动摇。时至此刻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她只能勉力睁大眼睛盯紧摄影师倒数的嘴巴,三、二、一 ——
然后白光一闪,定格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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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动身的时间比预计迟了太多。一周前他们刚刚开始计划这次旅行时定下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出发,后来夏蜜儿的心意跳来跳去,最终还是决定按照原方案进行。可到了今天早上她却说什么也不肯起来,抱紧被子蜷缩像一个婴儿,卧枕上金色蜿蜒是她散乱发丝。九点整,莫里安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坐在冷掉的早餐前看她满口呵欠,要不不去了吧?他望着她慵懒困倦的眼神轻笑,露出尖尖牙齿。夏蜜儿咬着冷蛋卷,当然不行,计划了那么久,说取消就取消怎么可以?说话间番茄酱滴到了浅珊瑚红色的丝绸睡衣上,她像被烫了下似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怎么这样,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欸——尾音拉扯出长而绵软的、既像抱怨又像撒娇的线,她真的非常、非常擅长这个,莫里安想。没关系,再买一件就是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回答的话她一定会笑,海蓝色的眼睛光彩熠熠,笑时睫毛如贝页合拢。话音刚落,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她的确笑了。
但是,或许真的不必去。莫里安接着说下去,他话音不高却清晰,具有一种平静的说服力。大费周章千里迢迢地赶到一个过气的游乐场,这有什么意思?我是说它的确曾经很出名,但这几年已经逐渐没落了,价格昂贵、服务怠慢,人们不再相信它。以后我们可以去更好的……说这句话时他稍微犹豫一下、话音里埋藏一枚不易察觉的卡顿,夏蜜儿完全没有听出来。新睡衣的话我想要薄荷绿色的,她兴致勃勃地自说自话,一口将蛋卷咬掉三分之一。这个颜色最近流行,而且很称我的头发,夏蜜儿右手松松地斜握一只镀银叉、一缕纯金色发丝藤蔓般缠在她左手食指上,阳光透过薄窗帘在她白皙饱满的脸颊拓下浅淡的波浪似的柔和阴影,此时此刻她如此年轻、如此美丽,身体线条蓬勃又放松,整个人如同金线织就的娃娃,那种被家人宠爱的小女孩会在夜晚睡觉时抱在怀里的娃娃。夏蜜儿的床上就有一个,爸爸妈妈送给她的八岁生日礼物,直到二十岁仍然陪在她身边。
而且,现在早已经过了九点了。我可以退掉那边的酒店、重新在市中心订个餐厅,这样路程更短,我们还可以早点赶回来——夏蜜儿毫不犹豫地打断莫里安的话,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小莫。我一定要去那里,一定要去欢乐夏光游乐园,我都说过一百万次了。因为实习工作之类的理由我已经听够了,我才不在乎你明天是不是又要加班。你的生日、我的生日、期间隔着的那么多节庆——她声音的频率逐渐拔高像一尾迅速浮出水面的鱼,今天是我们恋爱六周年纪念日啊!我们不都说好了吗?
于是莫里安垂下眼睛不再说话,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任性女友的心意。他有一双橄榄石般的绿眼珠,垂下眼睛时会令人联想起猫温顺的片刻,不是家猫而是野猫,平日躲在树丛里,眼瞳闪烁如鬼魅。你男朋友的脸长得很漂亮嘛!中学时得知他们刚刚在一起的女伴们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对夏蜜儿说,而且聪明,勤奋,沉默寡言。只是性格太过古怪,什么派对都不参加。小蜜为什么会喜欢他?她们好奇地提问。明明风格完全不搭调。哪知身边朋友分分合合,从前不被看好的二人到最后竟成了美谈佳话,十四岁时嘲讽他们下个月就会分手的那位女伴在夏蜜儿二十岁生日聚会上询问她与莫里安订婚的时间,谁能料想你们竟一路相恋六年啊!女伴将手中的鸡尾酒一饮而尽,霓虹灯球的彩色光拂过她眼角稚嫩的细纹,她那时的恋爱对象在毕业三年后由于肇事逃逸而被捕入狱,不久后死在牢里。夏蜜儿笑了,她的笑容一向甜美醉人如同高脚玻璃杯中的熟酿果酒,怎么会!她的话音弥散一种天真的讶异,难道你们都曾经觉得我们会分手吗?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欸。女伴放下酒杯时瞥了一眼她如桃般的侧脸想,原来她还没有长大。她还环抱着幼时的洋娃娃入睡,在睡觉前会给自己编织甜蜜的美梦,从没想过或许明天灾难就会降临,无条件地相信自己一定会获得幸福。女伴又随口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你知道其实我有点嫉妒你吗?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夏蜜儿看起来像是渴望肉干而凑上前去鼻尖却轻挨了一巴掌的金色毛绒小狗。好吧我开玩笑的,女伴拿起另一个酙满的酒杯时心想,她会不会仍然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心话呢。
十点半钟,夏蜜儿梳洗打扮完毕,坐上轿车后座。今天她穿了一条三醋酸缎面的淡色香槟粉修身连衣裙,莫里安在情人节加班送给她的赔罪礼物,光影流淌其上,褶皱处波光盈盈。这是他们的第二辆车,莫里安收到实习工资的一周后买下了它,将原属于夏蜜儿二哥的旧车还了回去。夏蜜儿横躺在后座上两腿交叠,脚跟搭上玻璃。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罐鲜樱桃红色的指甲油,将指尖放在玻璃瓶下方凹陷处,折射的光闪了一下她眼睛,她眨眨眼,觉得颜色蛮合适。就在她百无聊赖地旋开指甲油瓶盖的时候车身忽然猛地刹住——鲜樱桃红色淌过她手指,粘在裙子上像一瓣丑陋的塑料假花一样突兀——夏蜜儿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樱桃红色随着她手指晃动抹在汽车后座上,仿佛一片淡薄血迹。
有人在敲玻璃,咚、咚、咚。莫里安摇下车窗,有什么事情吗,女士?莫里安问。他的话音里充满犹疑,这并不常见。一只手,一只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从摇下的车窗伸进来,指向夏蜜儿的脸,我要跟她谈谈,黑纱蒙面的陌生女人说。她的话音更冷、更平静,夏蜜儿感觉到某种诡异的熟悉。在灼目的阳光下,她的身影被反光勾勒一圈细细的白线,像案发现场画下尸体的轮廓。
呃……我么?为什么啊,跟小莫说不行吗?夏蜜儿睁大眼睛,不自觉地将碎发捋到耳后去,你要说什么呢?
我要给你一个警告。女人戴着一顶黑色羊毛宽檐礼帽,帽檐压低遮住她半张脸,下半张脸藏在一片黑纱里,黑纱如有实体的阴影隐去她面容。不能被他听见的警告。
谢谢,嗯,不用了。夏蜜儿戳戳莫里安的肩,指甲油抹到他肩膀上一点。小莫,我们快走吧?不觉得很奇怪吗?她背的那款棕色皮包,怎么会与我给你买的一样?莫里安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但你不要听听看她要说什么吗?她可是在路中间上直接拦下了我。女士,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我不听就是。莫里安拿出耳塞迅速塞上,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神盯紧前方路面,夏蜜儿看见其他车辆接连从他们前方呼啸而过,留下一串亮橙红色灯的车尾。她犹豫一下还是摇下车窗,阳光刺得她有些头晕眼花,就在视网膜上闪光的雪花点还没有完全褪去时她听见身着一袭黑裙的女人背对阳光对她说的话:无论你打算前往何方,都不要去,回头吧。
什么?夏蜜儿愣愣地,歪着脑袋做不出任何反应。女人又重复了一次:放弃现有选择、选另一条路,否则你的一切都将毁灭。但是,只要你此刻回头,一切就都来得及改正。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那个女人说什么?莫里安摘下耳塞,问夏蜜儿。他们重新上路,夏蜜儿抽出湿巾使劲磨蹭裙子沾上指甲油的部位。
她说让我们换一条路走,可能前方有什么事故吧。但,其他车都没有停下,所以应该没关系?夏蜜儿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天一定要去欢乐夏光游乐园,小莫。我都说过一百万次了,我不会改变心意。今天可是我们恋爱六周年纪念日啊。鲜樱桃红色的指甲油,一半在湿巾上模糊成一片粉橙色,一半渗进衣物纤维的缝隙里,有毒的不可降解的一抹鲜艳会永永久久地存在,夏蜜儿想,干脆回家以后将这条裙子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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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的夏蜜儿踩着那双红色高跟鞋走进欢乐夏光游乐园的时候,晚霞已经涨满小半片天空,橙与紫乱糟糟地搅合一片,被丝绸般轻而薄的云层随意抹匀。极细的鞋跟被地上刻意做旧的砖缝卡住,她轻微趔趄一下,就在那瞬间,园区内所有路灯与牌匾一齐点亮如烧熔的糖块,柔和光晕淋满一地、溅了她一身。夏蜜儿咯咯笑起来,抓紧莫里安的手,整个身体的曲线都压在那条精瘦细白的胳臂上。“多漂亮啊!”她的嗓音与空气中飘散的糖果商品的气味一样香甜,“小莫,可惜我们来得太晚、太晚了。”太阳沉进糖浆般粘稠的霞光里,余晖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她纯金色的发尖。
年轻瘦削的莫里安没有回应任何字句,“是,已经太晚了。”或者“都怪你化妆太久、出发太迟。”恋人间常见的亲密或责备的那么多回答,他哪一个都没有选,只是抿着薄薄的嘴唇沉默,金丝镜框后橄榄石般的绿眼珠在灯下反射意味模糊的光点,细眉在他苍白脸庞上描摹出几分倦怠的线条。此时他左手与夏蜜儿的右手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抓紧棕色挎包的袋子,鼓鼓囊囊的挎包上古铜色的拉链严密地咬合,一点缝隙不留。“你说点什么呀!”夏蜜儿用撒娇的语气很自然地向他发号施令,左手扬起用涂了透明亮色指甲油的食指轻戳他脸颊,“今天毕竟是我们恋爱六周年的纪念日嘛!在欢乐夏光,怎么说的来着——”她灵活的海蓝色的眼睛一霎就捕捉到闪烁着霓虹光彩的广告语,“——享受你的夏日时间。”
“嗯。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莫里安笑了一下,如梦方醒般轻声回答。小莫总是这样。夏蜜儿想着,边更用力地捏了捏他左手食指第三节指骨。他总是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注视,好像藏匿一半灵魂在世人不可知处……在我不可知处。可很快她的心情又轻飘飘地飞扬起来,拉着莫里安穿梭在各个铺位,此时大多数游乐设施已经打烊,安保人员懒洋洋地驱散零星的游人,只有商店还亮着温暖的灯。但夏蜜儿还是找到了一处射击项目,后侧柜子里一整面大小不一的玩具娃娃,前方柜台上整齐罗列气枪,几名顾客还在台前排队。我想玩这个!她摇晃莫里安的手臂,催促他从皮夹中抽出钞票来。人们总说我大哥在部队服役时曾经百发百中,我想试试看我是不是也有这份天赋嘛。
莫里安瞥了眼女友白皙的、连一处伤疤和瘢痕都没有的手指,还是掏出了钞票。实话说我不讨厌你大哥,他将皮夹放回去时随口说,就算你告诉我他曾经扬言要用他的配枪将我打死,我也没有办法讨厌他啊。
为什么?可是我讨厌他!夏蜜儿的两颗眼珠睁圆时就像嵌在娃娃脸上的球形蓝色玻璃,一瞬间她将嘴唇抿得紧紧。你知道他反对我们的恋情吗?还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你不是什么好人,难道你全部忘记了?
也许我确实不是呢,莫里安并不气恼反倒笑起来,好像夏蜜儿此刻并非恼火而是打趣。也许你真的应该与我保持距离……因为我既狡猾又危险,就像你大哥说的那样。
不,小莫,你根本不明白。你在孤儿院长大、又没有家人。夏蜜儿扭过脸回望向更远处的路灯。最优秀的大哥做什么都不会出错,服役期间得到了多枚荣誉勋章,可是他却从来不肯对我微笑。二哥说那是他嫉妒父亲曾经对他那么严厉,对我却有求必应。在父母送给我金线娃娃的生日晚宴上,他皱着眉头对母亲说溺爱会毁了我一生,小莫,那是我的八岁生日啊!我哭了一整个晚上,连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是一低头眼泪就掉在空空的白瓷盘里——
——可是你家人会给你举办生日晚宴不是吗?莫里安淡淡地打断她。夏蜜儿被噎了一下,只好将没说完的部分咽回去,转过头时她忽然发现前方举着气枪的身影实在眼熟,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端倪反倒奇怪。她刚想戳戳莫里安腰间小声提醒,忽然发现他眼神早已聚焦在那人身上。头戴一顶黑色羊毛宽檐礼帽、身着一袭黑裙的女人。半路拦下了他们的车的女人。夏蜜儿心中升腾一股毛茸茸的烦躁,她修剪良好的指甲捏住莫里安脸颊,掐出淡红色月牙一样的痕迹。看着我,小莫,夏蜜儿毫不掩饰地用了命令的口吻,她声音里原本柔软的部分都变得尖锐锋利。你为什么要盯着那个怪女人看?莫里安轻轻摇头,他苍白的脸颊从她指尖滑脱时留下一道道波浪似的印痕。我没有盯着她看……他举起手做投降姿势。她那么显眼,很难不注意到吧?你为什么想那么多?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话语有些刺人反倒像一种狡辩,又或许是夏蜜儿的水蓝色眼睛看起来在掉眼泪或原地发飙的边缘摇摇欲坠,莫里安的语气先软下来。好了,就算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如果你想的话,我再在商店里挑个你喜欢的礼物送给你。
这还差不多。夏蜜儿胜利一般地放下手臂,两只润白纤细的手捕蝇草一般合拢,将莫里安的左手编织在内里。她挑剔地扫视着黑裙女人的背影,她衣着那么奇怪、又站得那么笔直,在某几个瞬间她的剪影在余光中看起来简直像是……身着军装的大哥一样。夏蜜儿心中的厌恶更深几分。也许是他同期服役的战友,派来监视自己的吗?不管怎么想这都实在太过分了,回家以后一定要向爸爸妈妈告上一状。此时女人举起枪,橡胶弹发射,后面一排玩具左摇右摆,但一个都没有掉下来。什么嘛!夏蜜儿在心里嘲笑她。女人将枪放回去,压了压帽檐离开了,夏蜜儿拿起枪,金属涂装上还残留女人手心的温度。她瞄准一个布偶,连射几枪,很快玩具橡胶弹都用光了,玩偶依旧好端端地待在架子上。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布偶嘛!莫里安又递给老板一张钞票,老板将玩偶取下,夏蜜儿将它宝贝一样抱在怀里。五分钟后,夏蜜儿将玩腻了的布偶甩给莫里安。
当他们从最后一家打烊的商店离开时,夏蜜儿已经完全将刚刚的不愉快抛诸脑后。她环抱着几个毛绒玩偶和一个大硬质塑料盒包装的星星形状糖果兴高采烈地走向酒店方向的出口,鲜艳的气球拱门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满足又疲惫到极点后有些空落的梦境。拍张照吧!来拍张照吧,当场取走!有几个小贩在吆喝,来欢乐夏光享受你的夏日时间——当然也要纪念它!
欸,你的工作不是设计相机什么的吗,小莫。夏蜜儿戳了戳他的腰,莫里安挑起眉毛,当然不是,怎么可能!他的反驳比平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分量,可是夏蜜儿一如既往什么也没有发觉。有什么关系,无所谓啦。一起来拍一张照片嘛。她捏紧他的手将他拖到镜头下,头靠在他肩膀露出标准的甜美笑容。等一下!就在快门要按下的瞬间,夏蜜儿忽然想起裙子上的指甲油渍,仔细用玩偶藏好并确认不会在照片中显露端倪后,她将乱掉的碎发重新捋向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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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明天再在这里待一天吧?夏蜜儿说着,叉起一块沾满沙拉的蜜瓜放进嘴里,舌头一搅动,蜜瓜就熟烂如泥爆发清甜果香。此时他们已将行李放回提前订好的酒店房间,下到一楼去餐厅吃晚餐,落地窗外天空如合拢帘幕慢慢暗下来。毕竟在路上花了那么久,来到这里时已经很晚了,好多游乐设施都没有玩到欸。如果就这样回去的话好浪费。
我明早就回去,明天下午实习公司还要加班。莫里安头都不抬地回答她。餐厅灯光昏暗,他整张脸被一片摇曳黯淡的柔光覆盖,夏蜜儿看不清他眼神。不都说好了吗?再说,后天你不是还要上学。
我退学了哦,小莫。忘记告诉你了吗?为了离你实习地点更近一点,我直接把学业放弃掉了。夏蜜儿笑嘻嘻地,十指交叠搭上脸颊,语气有点像是叼来战利品邀功的小狗。别担心,反正本来我也学不懂。这样我每天都可以陪在你身边不是更好嘛?
莫里安手上动作似乎迟滞了一秒,接着他摇摇头、耸耸肩,将嘴里沾满酱汁的面条咽下去。好吧,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明天早上还是要回去。他怎么这样?那种被抛诸脑后的毛茸茸烦躁感重新在夏蜜儿胸腔里升腾起来,像某种邪恶的小动物啮咬抓挠她心脏。好像是自己用恋爱六周年纪念日为要挟逼他非来不可。好像他根本不愿意坐在这里陪她吃晚餐似的。于是她如闹脾气的叛逆小孩子一样轻率地下定了决心: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她摆出自己最冷冰冰的语气说,心下却暗自得意,莫里安心思细腻,绝不可能察觉不出自己的气话。但这次出乎意料地夏蜜儿想错了。好吧,那我就一个人回去。莫里安没有像往常一样举手投降改口顺着夏蜜儿的心意,这一次他的话音仍然淡淡的,透明镜片后两颗绿眼睛像是高脚杯里半融未融冰块,并未倒映她影子。随便你。
喂,你怎么这样啊!惊愕和手足无措领先愤怒一步占领夏蜜儿的心脏,几秒钟后不纯粹的怒火还是凛凛地燃烧起来。夏蜜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只是多陪我一天而已——再说,你的实习工资还不如爸爸给我的零花钱多,有什么关系!
莫里安一如既往地沉默,那双猫一样的绿眼睛此刻看起来遥远又冷淡,仿佛甚至没有与夏蜜儿争执的必要。夏蜜儿的心以奇怪的频率跳动一下。你说点什么呀!她听出自己的声音又细又尖,泛着丝线马上就要绷断处的诡异光泽,真奇怪,明明自己应该游刃有余的。明明自己应该是被宠爱的那个才对。夏蜜儿想,为什么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呢?为什么他不肯永永远远地陪伴我,每时每刻都向我展露笑容?
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啊。莫里安放下刀叉,用餐巾纸擦过嘴角又将其仔细叠好放在空碗盘旁边,他嘴角勾起一个意味含糊的浅笑,声音听起来却既疲惫又厌倦,夏蜜儿心下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这样?一个恐怖的可能性缓慢地在脑海里浮起来,像河流里漂浮的腐尸——难道,他从来如此吗?夏蜜儿,我们分手吧。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莫里安的这句话就像一颗陨石当着夏蜜儿的面门砸穿了一切,莫里安却笑了,当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夏蜜儿才注意到他牙齿本来就如捕食者一般尖锐。
今天?现在?为什么……?夏蜜儿的眼眶和脸颊都烫极了,脑子嗡嗡如钟。莫里安偏了偏头,因为我不想有一个大学肄业的女友,这个理由怎么样?夏蜜儿看着莫里安简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对,不对,不对。即使这么说的话也应该是我……应该是我来……
……应该是我来说。你就是这样想的吧?他出身低微又贫寒,他父母双亡、无权无势。所以,和他谈恋爱多么安全啊!他只能拼尽全力宠爱自己,否则自己可以随时让爸爸让他一无所有。尽管有人说他攀高枝也没有关系,他只要听话就好了。他只要做一个柔软又温暖的、永远顺从的玩偶就好了,夏蜜儿,这么多年过去你仍然只是一个抱着喜欢的布偶娃娃不肯放手的小女孩而已。莫里安说得那么流畅自如,简直像是每个晚上都抽出时间来对镜排练过。可是我有我的野心。我要离开这里,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想要逃离勒安立提,这座城市就像这个游乐园一样令人几欲作呕地浮华又衰朽。它有过名盛一时的时代,那时候所有人都爱它,现在留下来的所有人都只是想吸它的血,所有吸它血的人又被它的暮气所诅咒——你大腹便便的父亲,你不学无术的二哥,夏蜜儿,还有你。可是我不一样,我天生就是要逃离这里的,既然勒安立提什么都没有给予我,那我自然什么都不必回馈。我要咬下它的肉吞着它的血往上爬,我要去德里姆兰,梦之城,我心中闪闪发光的应许之地,夏蜜儿,你大概是不敢一个人离家那么远的吧!莫里安发出嘲讽的笑声,时至如今我终于拿到了去那里实习的机会,怎么可能因为你放弃?还有,夏蜜儿,这次游玩的钱不都是我拿的吗。你爸爸听了你大哥的话,其实早就不给你零花钱了吧?不要以为周围的人都和你一样迟钝啊。他站起身俯视着夏蜜儿眼泪汪汪的蓝眼睛,表情一脸轻松。其实硬要说的话,我还算是模范男友吧?夏蜜儿满脸泪痕,隔着桌子伸手去拽他棕色挎包的袋子——这是我给你买的,那你现在还给我——莫里安歪了歪头佯做思考状,拒绝得却很干脆。才不要。他用力一拽,夏蜜儿重心不稳跌在餐桌上,肮脏酱汁沾满前襟,她哭得更厉害了。忽然一道刺目白光一闪夏蜜儿什么都看不清,等她再次恢复视力时,隔着泪膜影影绰绰地看见餐厅左斜前方距离三张桌子的位置上放着那个眼熟的黑色宽檐礼帽。神秘的黑裙女人。她手里捧着一个相机,而莫里安正朝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小蜜你、似乎比一般人迟钝。十四岁那年女伴在一次吵架时对夏蜜儿说,你真的分得清好与坏吗?糖果会让你长蛀牙所以不能随便吃,药片难吃却对身体好,这些都是只有你一个人到现在还想不明白的事情。你以为莫里安和你谈恋爱是因为喜欢你吗?他那种人真的会喜欢任何人吗?心思沉重又缜密的他,说不定从你身上骗够了好处下个月就会甩掉你。
可是,怎么会……他也会给我买冰激凌啊!十四岁的夏蜜儿怒气冲冲地反驳。那他就是看重了你父亲的官职能帮助他以后升迁。女伴甩甩头发,她尚显幼稚的话语里带着一阵见血的犀利。这次他拿到了勒安立提市一等科技奖学金,不就是因为他做了你男朋友吗?之前他申请过那么多次,还不是每一回都被否决了。
可是,就不能是因为爱我吗?夏蜜儿几乎要哭出来。女伴没料到她情绪起伏如此强烈,海蓝色的眼珠已经止不住地掉眼泪,十四岁的女伴再早熟到底也是小孩子,犹豫了一会口吻还是软下来。小蜜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这件事呢?你的家人那么宠爱你,你不是已经被很多爱围绕了吗?理论上来说太过执着的事情会变成软肋,最后成为反噬的匕首刺伤你……女伴想了想,但是,好吧,说不定现实也不是这样。说不定你很幸运,莫里安是出于真心地爱你。尽管她的声音还是有掩不住的狐疑但是已经柔和了很多,夏蜜儿把眼睛擦了又擦,直到眼皮开始发痛时眼泪才姗姗地停下来。
昂贵的衣裙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真狼狈。一片酱汁里先前失手沾上的指甲油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夏蜜儿低着头听着自己吸鼻子的声音,看见白瓷盘里还有粘稠的沙拉酱。眼泪再炙热白瓷盘也不会融化,至少她还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她站起身——说不定小莫只是太累了,如果好好和小莫道个歉的话说不定还能和好如初——这样想着,夏蜜儿走向酒店房间,昂贵的酒红色地毯吻着她摇摇晃晃的鞋跟,发出柔和细微的声音。
小莫,你在吗?我想我们可以……夏蜜儿仔细擦了擦眼泪才抬手敲门,可是门根本没有上锁。酒店走廊的灯光无比昏暗,夏蜜儿顺着打开的门缝看见一丝细而黯淡的红,刚刚被泪水洗礼过的眼球生涩地转一下,她的眼瞳就那样撞见莫里安的眼睛。狡猾的、漂亮的一双绿眼睛。睁得很大,失去生气后反射着似有若无的微光,像是无机质感的名贵宝石,像是从未活过。
莫里安死了。倒在地上,太阳穴多了一个大洞。双人床上铺满他们今天在游乐园商铺里的购买的玩偶和其他礼物,莫里安的挎包拉链敞开,露出里面似相机又非相机的奇怪机械。蒙着黑面纱的女人端坐在床中间,后背挺得笔直,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棕色挎包上。你终于来了,夏蜜儿……为什么你没有选择回去呢?为什么你永远、永远永远都这样迟钝到无药可救?她声音那么柔和那么耳熟,夏蜜儿过电一般打了一个寒战。女人另一只手里紧握一只小巧手枪,枪管如眼睛死死咬住夏蜜儿。
当夏蜜儿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见过她的声音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子弹穿过身体的瞬间,她虚弱的尖叫如此轻易地被巨大的冲量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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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枪弹斜斜地打穿夏蜜儿的肩胛,血液挟着生命的热气汩汩离她而去,夏蜜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衣裙上覆满血后汤渍也显得无足轻重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夏蜜儿盯着那片朦胧的黑色面纱,她倒在地上、蜷曲的手指正好抓握到莫里安的冷掉的小指。疼痛的时候,疑问像雪天里的呵气一样无足轻重又转瞬即逝。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的声音和我的那么像?
我没有警告你吗?我不是都告诉你别来了吗?女人叹了口气,很慢很慢地揭下了面纱。为什么你永远那么愚蠢,永远都做错误的决定、选错误的路?黑色的面纱被拂落在地,因为遮挡已经没有任何必要。疼痛和惊愕尽职尽责地将夏蜜儿压倒在地,让她别无选择地听女人说下去:今晚你会同莫里安和好。告诉他你会让爸爸给你买一个大学文凭,可是,他最后还是抛下你、去了德里姆兰,再往后你也不知他踪迹。你花了很多时间流眼泪,眼泪和时间是你那时唯二从不缺少的东西。就在你下定决心要去找他的时候战争爆发了,你在报纸上看到莫里安的名字时才知道他实习的公司向敌国贩卖军火,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果真富有头脑和才华,在公司升职很快,开发出的武器杀了许多人,那些亡灵的亲眷唾骂他名字。你抱着做梦的玩偶娃娃内里是一个邪恶的野心勃勃的战争杀人犯,即使你后来多么想拿刮骨刀将这些回忆从自己的过去斩断也毫无可能。你痛苦了一段时间,在你侥幸以为折磨已经结束时远方传来大哥阵亡的消息,一星期前他在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里斥责你为什么仍然找不到工作。勒安立提的防线在溃败。不久政府破产父亲失业,在一个寒冷的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二哥也被征兵的人强拉着上了战场,就在那天白天,他最喜欢的那辆车为了维持家用被低价贱卖掉。妈妈用一把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爸爸一病不起。那时候你好像才从梦里醒过来又像陷入一个永远不会再消散的噩梦。夏蜜儿,你那时才明白过来当你走进欢乐夏光游乐园时你就已经踏上这条路,当你坐上那辆轿车向欢乐夏光疾驰而奔的时候你就已经踏上这条路,当你咬下那天早上的冷煎蛋卷的时候、当你提交退学申请的时候你就已经走上这条路。女人俯下身子将枪口对准夏蜜儿的太阳穴,金属的冰冷被眼泪和血沾湿而显得粘腻,她的靴子踩上夏蜜儿的伤口,当你十四岁那年接受莫里安的表白欢欣雀跃地发现自己爱上他的时候你就已经走上这条路,夏蜜儿。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愚蠢、为什么你每一次都选错了?
不,什么,怎么会,你疯了……夏蜜儿嘴唇蠕动,她极其轻微又徒劳地挣扎。你是个疯子……救命呀……小莫不会这样……我也不……我不相信这就是未来。痛苦在每一根神经上熊熊燃烧,此时她对于死和结束的渴望与活下去的渴望同样强烈。你疯了……仅此而已……
女人起身从床上站起,附身离她更近,夏蜜儿听见床上被子回弹的细簌声音,好像有什么随之滚落到地毯上发出闷响。女人看着夏蜜儿的眼睛继续说下去,一双海蓝色的眼珠映着另一双海蓝色的眼珠。很久很久以后战争稍稍平息,二哥从战场上回来,发了疯,爸爸病逝了。你离开了家,你终于离开了家!这是不是错误的决定你已经不在乎。你要去找那个男人,你要去找莫里安,你想看他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也许,也许你心里还是存留一份该死的期待——而你真的看见了他。七年后,就在欢乐夏光、就在这家酒店,就在这个房间里。女人干枯的头发垂下来拂过夏蜜儿年轻饱满的、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过于苍白的脸颊。你看见他挽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金色卷发女孩——走进了这间房间。他在怀旧啊,那个战争犯在怀念你——怀念年轻的我,你明白吗!说这句话时的她又哭又笑,真像一个疯子。夏蜜儿脊背发寒。当血流干,自己就要死了。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好像在离她远去,现在她满脑子只有自己还要活下去这一件事。她暗暗咬紧牙齿伸长没有受伤的胳膊,可是什么都没有触碰到,空气就像铁一样冷。不……不……!绝望逼迫夏蜜儿发出细弱的尖叫,我不要死!我会……我会改正!我和莫里安分手!我会回去重新读大学……我再也不来这里!再也不来欢乐夏光!求求你……求求你……她哭了,反射性的眼泪带着几乎是最后的热量离开她身体。我真的会改正的……求你了……到最后,夏蜜儿真的是在哀求。
可是已经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女人——七年后的夏蜜儿想着,当未来被知晓的时候未来就已经冷却凝固。她回想起尾随莫里安进入酒店时在昏暗灯光下他对女伴悄声说的话:只要按下快门,你就能看见所有人的命运都是一条条录制好的胶卷,这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战争,每一张胶卷里都刻录了我们败北。我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未来。年轻的女伴的回答听起来敷衍又尴尬。莫里安叹了口气,七年过去他的声音没怎么变。这是我倾注所有心血和才华,利用所有可用资源做成的机器,可是当他真的完成时我已经变得懦弱了……我已经不敢使用它。夏蜜儿瞥见他从一个破旧的、伤痕累累的棕色挎包里拿出一个极似相机的器械。不,我不喜欢这个,女伴发出不安的笑声,我们去浴室吧。莫里安又叹了口气,将棕色挎包很仔细地藏好,一瞬间夏蜜儿忽然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再后来,她来到了这里,望着年轻的她对自己苦苦哀求,但是现在,我有我的野心……女人这样想着站起身理了理裙裾,用枪口对准夏蜜儿的脑袋。永别了,愚蠢的、二十岁的我。你只需要相信这一句话:真正的痛苦马上就会消逝。
不、不——为什么——我真的可以改正啊!濒临死亡时夏蜜儿拼上最后一口气扭动挣扎。我不会再犯错了!只要你告诉我幸福的道路我就能……我就能……她的手指忽然碰到一个光滑、冰凉的东西。肾上腺素爆发的瞬间,夏蜜儿忽略了一切疼痛。
女人不可置信地倒在地上,夏蜜儿手里紧抓的硬质塑料盒沾上她太阳穴上的血,糖果洒落一地。她举枪便射,但她从来射击不准,即使时至此刻也是如此,夏蜜儿抓起几个玩偶娃娃加上自己的全部重量压上她面部。漫长如几个世纪的几分钟里一切都朦胧、模糊、遥远。身下再也感受不到挣扎时,夏蜜儿长长呼吸一口气,空气从未如此甜美,肩胛处的疼痛仍然在叫嚣,夏蜜儿歪扭地起身,将高跟鞋踩向女人已生长颈纹、皮肤松弛的脖颈。如果滑落了就再踩一次、再踩一次、再踩一次。不知多少次以后,红色高跟鞋终于钉死在二十七岁夏蜜儿的咽喉。
二十岁的夏蜜儿踢掉另一只高跟鞋,赤脚站在房间中央,地毯柔软忠实地承托她颤抖。一切倒映在那双惊吓过度的海蓝色眼珠,二十七岁的自己倒在房间里,金黄色头发失去光泽、杂乱多分岔,她的脸色绝望苍白永归于死亡的平静,那顶黑色羊毛宽檐礼帽距她很远,像一只死去多时的太阳。她咽喉被贯穿,嘴巴大张,仿佛还在发出寂静无声的啸叫,她逐渐冰冷僵硬的手指再握不住任何东西,玲珑手枪从掌心滑落,另一只手距离莫里安的手指只有几寸距离,永远无法再交叠。星星糖果在她身边洒落一地,细碎糖粉屑被血黏上她黑色裙子,如若宇宙闪烁的光点。她死了。夏蜜儿捂着伤口颤抖地坐在床上,然后她摸到了二十七岁的自己从未来偷来的棕色挎包。那个时间机械静静地躺在里面,夏蜜儿粘满血的手指捧起它,将她对准自己的眼睛,下一秒,夏蜜儿颤抖着按下了快门。
白光闪过。
夏蜜儿感觉自己变得轻盈涣散,像四处飘飞的粒子,与此同时她从未如此确定自己存在,骨愈合、肉重生、血倒流,修复如新的光滑皮肤牢牢拢住它们,她的身体那么完美那么结实,一切外物都变得无足轻重。时间似乎变成了某种流体从她小臂的纤毛上淌过去,,在四维空间中划出优美流畅的线条……夏蜜儿看见了自己。无数个宇宙是无数张胶卷每一张都有她或笑或掉泪的影子,但,在某一帧里她美丽得尤为突出,在所有bad endding都尚未到来的时刻,在十年前一个明亮的白昼,一无所知的夏蜜儿那洁白的完璧无暇的快乐在一片昏暗混乱的背景里熠熠发光。迟钝如她终于明白七年后的自己在做什么了。必须要把所有刻印bad endding的胶卷都撕碎,只留下一张通往happy endding的通路。必须把所有走在错误道路上的自己都杀死。必须要让那个她的快乐永远快乐。下定决心比想象中的简单太多,夏蜜儿拾起那顶黑色羊毛宽檐礼帽。
当她迈入另一张胶片的时候回看一眼,关键帧里的自己还在甜美微笑,对未来十年后即将席卷自己的庞然悲哀毫不知情。望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海蓝色眼睛,夏蜜儿只觉心中无限柔情翻涌,她不再在意衣裙上的血迹,她握紧了枪。
1.白与绿与废墟
少女睁开双眼,视野中那怪诞的灰白早已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温暖湿润的空气与被层层树荫所遮蔽的焦阳,正午的辉光通过层层绿荫的间隙拋撒在蓪秀丽的脸庞上。
刺眼的阳光不襟使蓪下意识让双眼微眯以减缓因自己的眼瞳常期处于弱光环境下而产生的不适。借着自己撑扶着因汗液而湿粘的双手,蓪从自己所在的“床”上坐起,心脏传来的阵阵悸动与早已湿透的后背使浅灰色的梦宛若现实,所谓的梦不过是意识对过往真实的记录一般。
对这不知何时便一直回荡于脑海的梦境,蓪无论怎样尝试着去复想,在自己耗费掉全部精力后所能得到的也只有那一望无际的灰白与书籍翻动的声音,以及精神被撕裂所产生的剧痛,而梦中那少女的脸则哪怕是一丝一毫也未能保留—即使蓪对那张被人刻意从自己记忆里剜去般的面容是如此的熟悉。
在蓪坐在由废弃衣物以及橡胶等较为柔软的材料所堆砌成的小丘,继续尝试回忆梦境仍只能得到如玻璃碎片般锋利且残破的记忆片段后,少女开始了此天的搜寻,毕竟这真实无比的幻梦终是虚假,而躯体的饥饿永远真实。
穿越过废墟与粗大树木组成的障碍,少女的身影如同随风摇曳的树影闪动,而当其迅如利矢的身影终于停下时,展现于蓪面前的是一片由金属残骸与大型植被相交混合所组成的“墓地”。
银灰色的金属造物矗立于大地之上,无声眺望着包围自己的深林,它们肃穆如片片记录了逝者生前的方碑而散布于造物光滑表面跟焦痕一般的黑色裂纹则是撰刻于碑上的文字。
虽然自己这几日间已经探索过与之相似的数座废墟但是不知为何,仅仅是站在山坡上远远观望这幅凄景,莫名的凉意便顺着自己的脊背攀沿向上至自己的脖根最后蔓延于全身。这一突如其来的刺激使得少女本就因近几日营养摄入不足而疲惫异常的躯体直接整个瘫软下来,当然这瞬间产生的瘫痪并未持续多久就伴随着于腰部向全身传递出的暖流消散。
于四肢处传来的酥麻感提醒蓪中枢神经已重新取得对于躯体的控制,缓缓起身,再次凝望那片不祥后蓪轻轻叹出口气,随及跃入那座坟地,毕竟这里已经是这片坐落在深森中的钢铁废墟最后的未知区域,在自己被饿死前,这将是最后的希望。
生长于它们周边有着盎然生机的茂盛绿植宛若片片由塑料制成的假物般毫无半分活力,就连烈阳拋撒出的光芒都仿佛失去了光与热,只剩下向生者展现造物所有之色的能力。凭借着自己的肌肉记忆蓪并未多困难便抵达了位于丘陵下的钢铁墓地。少女小心的跃过源自于灵魂深处的求生本能使穿行于这座废墟的蓪下意识地远离那些肃穆无声的金属尖碑。
人工材料制成的鞋底碾过枯枝与新叶夯成的斑驳小径,窸窣的轻微声响随着无根的风抚过深林的痕迹一同回荡于这片死寂的墓地。
深入,不断深入,金灿的光芒不断自枝叶与钢铁造物共同构成的穹顶的间隙中洒出,将蓪的躯壳从废墟内部昏暗的空间内勾勒出来。少女的身影于那银灰的剪影下是如此娇小,如同她愈发轻微的脚步般,生命的气息随着其不断地走入这片死寂墓地而逐渐稀薄,直至最后,宽阔漆黑的金属空间内全然无一点生机。
因缺乏能量而逐渐飘虚轻浮的脚步踩踏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再无法引起任何的声响,钢铁的脊梁所撑起的穹顶将外界的天空遮蔽,水与光止步于此,那些翠绿非常的植物也因此而不再出现于蓪的视线。此时此刻这片虚无如梦的空间之内只剩下少女的心脏发出最后一点声息同外部雨水击打在金属上所创造的沉闷而又微弱响动,构成了这里唯一能代表时间流动的存在。
“嘀嗒,嘀嗒”
自己的心跳越发的清晰,眼前的场景愈加模糊。
“嘀嗒,嘀嗒”
疲惫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感受到除声音外的其他感觉,就连思绪也已彻底麻木,脑海中所回荡的唯有虚无。
“嘀嗒,嘀嗒”
躯壳只能遵循着本能机械地前进,心跳的悸动与水滴的敲击声愈加沉重与清晰,如同死亡逐渐向自己不断地靠近。
“嘀嗒,嘀,嗒”
心脏已经再无力气去跳动,然那永恒的水滴声仍旧不同地敲响,仿佛死神到临前的脚步。
躺下吧,就在这里躺下,少女喃着并将仍在麻木行进的躯体停下,然而就在她想要把双眼彻底闭上的刹那,蓪的意识似遭受了电击一瞬间变得无比清醒。
无数昏暗闪动的场景于其的脑中浮现并快速地反复“播放”起来如同传说中的“走马灯”般。但与“走马灯”不同,它们没有任何与过去相关的绚烂画面,只有默剧式的鲜血与尸体。
仅是几帧的闪回,这怪诞的画面便使得蓪的内心升起些许恐惧,她无比熟悉那画面中横倒着的如断线提偶的事物,那是自己的尸体——自己阖上双眼的瞬间自己便被一鼓无形的力宛若一张脆弱的稿纸给撕碎,黑色且稍显杂乱的发丝与滚热殷红的鲜血一同于半空中飘飞舞动,突发的变故于瞬间将灵动的少女变为一具狰狞可怖的死骸,因暴力撕扯而裸露的惨白肋骨下,心脏如同烂熟坠地的柿果早已失去固定的形状只留下一滩朱红的软泥,粉嫩柔软的长条之物披着血色的薄纱无力地垂挂在洁白的肌肤之上。
而于最后的一幅画面之中,蓪看到了一点幽绿,一点潜藏在这死寂深处的幽绿。
这一秒不到的时间内于脑中快速出现又瞬间消失的画面组好似拥有某种无以言语的魔力,原本沉重的躯体突然变得轻盈无比,肉体与精神的疲惫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力量与机敏,仿佛在这急促的画面闪过后自己躯体的时间被回拨至初次于这片浩瀚无垠的森林中苏醒时的状态。
或许是因某种活动导致的肌肉记忆,蓪下意识地后撤弓背,同时此地危险的直觉顺着脑部神经产生的电信号被忠实地传达至身体的每处,四肢的肌肉瞬时绷紧起来而一绿一紫的眼瞳陡然间睁大,试图在阴暗无光的舱室里搜寻着什么。
“嘀嗒,嘀嗒”
水滴坠地所发出的击打声随着暗穴吹来的微风传入少女的耳中,而当其转动双瞳,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眺去时,一抹熟悉的幽绿忽强忽弱地闪烁,如同呼吸。
还未等自己做出反应,脑海中便再次闪回起那几幅好似默剧的画面所构成的逐帧动画,不过与先前的不同,这次她看清了那一团绿光的源头——一具由无数扭曲肉块缠绕堆彻的,似人似狼的惨白“面庞”,光洁细腻的脸颊上如同猪油般白花花的皮肉下陷扭曲成个个或大或小的凹穴,而这些瘆人的凹穴中绿色的光芒从中透出并随着呼吸伏动一明一暗规律的闪烁,宛若彼岸之上的盏盏冥灯,遥远却又可怖。
栖生阴影的兽啖食生者的血肉,祂将自己扑倒撕碎,扭曲的容貌上所闪烁着的幽幽绿光,而这绿光与如今那黑暗中的别无二至。
“嘀嗒,嘀嗒”
舱室内的滴水声愈发清晰,而藏居于阴暗角落的光芒也变得更为充盈仿佛一群不熄的萤火虫正不断的通过繁衍壮大自己的族群。
很显然死亡已悄然逼近,正面迎击亦或是躲避,必须做出选择。即使目前无法确定先前脑海中闪现画面太真实性与来源,但如今没有时间进行更为详尽地分析思考。
绷紧的腿部肌肉猛地发力直接将少女整个如同一发炮弹般向后弹去,而几乎是蓪做出跃步后撤的瞬间,舱室角落里的点点绿光骤然消失与此同时昏暗室息的舱室内一阵诡异的风搅动起死寂的尘埃与空气,霎时一鼓如同腐肉与香料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紧接着那绿光便于自己的身前显现。
借着那抹绿光以及自金属穹顶缝隙透入的少许微芒,蓪
得以看清,这几乎占据了整个舱室中心空间的潜藏于阴影中的究竟是何可憎之物——之所以其脸庞看起来由无数扭曲肉块构成,是因祂那惨白油亮的皮肤不断地生长、溶解又凝固并持续着这一过程,狼型的颅首与酷似人类的“双眼”以及五官被暴力地缝合在一起,若非其呼气时两颊两侧微微升起的白色肉浪否则于此光线缺乏的环境下断然无法发觉其延伸至耳根的怪诞下颚。
此等骇人的场景使蓪下意识的向后退去,而其刚踏出一步,一个平躺于地面的坚硬物体便险些将其绊倒在地。
“嘀嗒,嘀嗒”平静的滴水声再次响起,沉重的滴水声刺激少女耳部的每一块导骨与神经,它们听起来是如此的规律与清晰,就像是呼吸,那只潜藏于暗处带着死亡与危险的异兽的呼吸。
白乳般的血肉随着异兽的呼吸自其身躯上滑落砸在金属的地面上,单调的撞击声于空荡的舱室间回响,如同悸动的心脏。
那只洁白并不断融化又再次凝固的怪物突然间跃起直扑向不远处的少女,异兽宛若软泥的皮肉随着祂的扑击从中脱落并在空中画出一道趋近完美的弯月。借着自己灵活的身形,蓪瞬间弯腰贴地并趁机朝着袭击者的反方向——原先被异兽占据,自己进入此地的通道所在的方向滑去。
得益于敏捷的身手与相对来说娇小的躯体,锐利的兽爪只是擦过少女的脊背将她背部的衣物与少部分骨肉一起撕破。背部传来的彻骨疼痛险些使蓪未控制好身形而整个人倒滚出去。
蓪并未迟疑,她快速地抓住方才躲避时捡到的坚硬物体踉跄站起,而异兽也在扑空后则用祂锋利的指爪钩住地面调整躯体运动的方向随及再次向蓪撕咬而去。
腥甜的气味混杂着尘土与腐尸的味道刺激着蓪的鼻子,难以挺直的脊梁与背部温热的暖流无声地告诉少女双方的差距。
狩猎与被猎双方力量上的悬殊使得少女下意识地将双拳握紧。未等蓪思考完应对方法,闪烁着绿光的洁白异兽便再次发起了突袭。
不同于先前的几次扑击,这次的攻击中异兽几乎是以一种诡异无比的方式贴地扫荡而来:祂类似于流体的身躯整个自其构造诡异的骨架上脱离出来后迅速的朝着蓪流去,只留下一个长长的拖尾拽动并联系着那布满裂痕,散发出点点绿光的森森白骨。
乳白色的浪潮穿过半个舱室后蓦地一跃而起,瞬息间扑天盖地的肉浪竟直接把蓪眼前的空间全部遮蔽。躲避此刻已然无用,就于异兽的血肉即将触碰到自己时,手中的造物被粗暴的砸向了那看似柔软的存在。
“咣——!”虎口处传来的剧痛与震颤顺着双臂传向全身而手中酷似钢管的武器则是脱手飞了出去,那软柔的肌肉组织如同一块爆反装甲,在其与蓪手中的临时武器相接后把对方给整个震飞出去。整个飞出的物体于空间划出一道弧线后掉落在地上,砸碎了少女最后求生的希望。
异兽短暂的向后退去,也只是向后退去,很快更多的白色肉浪便将蓪整个围住。
黑暗的舱室里,血肉蠕动的窸窣声越发响亮并盖住她心脏跳动的声音。
橡皮泥似的血肉肆意的变化为无数形状各异的口器,开始蚕食起被淹没的,徒劳挣扎着的少女的身躯。
娇嫩的肌肤被残暴的一片片撕下,异兽洁白的躯体贪婪的吮食着她那温热的鲜血与脏器。异兽的血肉渐渐地填充并代替了被扯碎的心室与肺叶,直至最后,连头颅也未能幸免于被吞吃的结局。
然就于蓪的意识即将同早已她残破不堪的躯体彻底消散时,尖锐刺耳的声响穿透了属于死亡的无声黑暗传入少女的耳中,随后舱室的钢铁穹顶被撕碎为无数碎片,一道灿烂的紫色光芒直接向着正在进食的异兽袭去。或许是失去意识前的朦胧幻想,蓪最后看见了,一位有着一头米色发丝的女孩正于那炫丽的紫罗兰辉光中显现身形。
引言
灰白,与现实中所存的任何色彩皆无丝毫联系的存在肆意地蔓延生长。祂们不来自名为现实之地的任何一处,存在与虚实之间的事物,浅灰色的祂们只源于那没有尽头的由无数书籍所铺就的陵寝。
如海潮般吞没着一切的来自于现实之外的诡异存在并未给予那逾越界限者任何得以脱逃的机遇。污墨浸染白纸,“灰白”无声的将整片空间纳入自己的所在,不及奔向极速消逝的现实,便坠入这浅灰色所在的无声世界。
过去熟悉的事物随着自己向倒悬的暖色天空坠落而逐渐消逝并被无数书籍代替,仿佛自己过去长久置身的现实溺毙在了这片浅灰色的书海中。
而当原先世界运行的规律于那最后一点灰白外的色彩消逝的瞬间也一同离去,渺小的身影宛若一滴轻小的落雨坠入平静的湖泊般激起由纷飞的纸页所构成的涟漪,构成书籍内在的片片张页剧烈翻动所产生的巨大声响吞没掉除其之外的一切声息,唯留自己进入这片单调的浅灰色时起便一直回荡于脑海内如同摇篮曲的轻柔旋律。散发着淡淡微光的灰白天空覆盖在无尽的书海之上,余光中诡异的阴影随着自己的每次眨眼不断闪现。而当自己转身想要将这缕飘忽的怪诞锁定在自己的视野中时,少女的身影映射入自己的双眼。
灰白,一缕与此方天地相同的灰白的发丝于书籍翻动的浪潮中随意飘荡,来自上位存在的压迫感瞬间生的本能和自我的意识一齐驱动着残破不堪的躯体做出此时此地,徒劳却唯一可以实施的行动。举起自己残破的左臂然后向祂击打过去,攻击如同击中一道虚影般穿过了少女,待视线再次锁定,祂那熟悉的精致面庞上早已不见往昔的平静。
一种绝不属于常人的色彩弥漫于祂的面庞。疯狂,绽放于笑意之上的疯狂占据了少女脸部所表达的全部情感,那对浅灰色的眼瞳蔓延着混沌与非人之物所特有的光芒,此时自己才忆起,眼前之物绝非属于实质区的众生,那片埋葬着超越笔纸之限者的陵寝所投下的阴影用“人格”将其束缚是何等的可笑而自己视线中的少女不过是其传行于故事间所披上的伪装。
离开,必须离开,但离开后自己能去往何方。那对荧黄的瞳孔仿佛具有啖人神魂的能力,仅仅是一瞬的视线相交,自己的整具躯壳便化作肃穆的雕像任凭自己如何都无法操纵身体的任何一处,眼瞳中祂的身形愈来愈大,祂踏着由书籍振动组合而成的未知律调向自己走来,少女深灰色的鞋履踩在填满字符的纸页上如同祂不断靠近的双手般无声寂静。
“叮,叮”
然就于祂那已褪去黑色手套的纤细白皙之手即将触碰到自己之时,金器相接之声于空寂的书海间荡开,随后如同鼓声般的沉闷音律与气流剧烈摩擦声一齐响起,那是心脏的悸动与呼吸。眼中的画面不断闪烁崩解,当自己再次眨眼时,映入眼帘的是自废墟中探出身形的绿荫,林鸟清脆的鸣响透过层层树干徘徊于静谧的林间,名为[蓪]的孩子自怪诞的的梦中苏醒。
楼宇空荡,树繁草深。正午的烈阳向着旧坻废墟中的一切抛散着光与热,为它们染上自己本应有的颜色。
被遗忘掘弃之物陵寝,溺毙消逝于历史者的坟茔,这便是旧坻。
青绿的苔藓与矮草为早已被抛弃的高楼建筑披上点点翠色,于其周围,茂盛的树木肆意伸展着枝叶,绵延万里,而这充满生机的绿中,几点黑色格外醒目。
畸形的树干扭曲盘旋,漆黑如夜的枝叶包裹着上方的天空。而于其下,各色各样的人们开始为往后的随时可能终结的生存奔波起来。不过一会儿,营地内刚诞生少许的生气便再次冷下并重新归于寂静,仅余几名留守的负责安保事务的成员沉默地围坐在一起。
“喵~”不知自何处响起的微弱猫叫回荡于黄灰的巨树与巢型屋之间,如此遥远却又如此真实。
瞬息之间,先前如同一座座石灰雕塑般死寂的留守者立刻警觉起来,金属相接的刺耳摩擦声,膛内填弹的咔嚓声以及血肉快速生长所发出的细微声响。
然情况赶不上变化,留守者们刚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那猫叫声的主人便悄然出现于他们眼前——一只黑猫优雅地踱步至众人眼前而后趴下,于闪烁着淡淡黄光被充当营地路灯的焦树果实下,踏足者油光发亮的乌黑皮毛随着其呼吸缓慢地流动着,殷红的眼瞳慵懒地微微眯起,黑猫放松一如其本应就于此处。
出乎意料的是,在见到不知自时到来的黑猫后,留守者们反到皆松了口气又各自坐回自己的座位只留下一位头戴一顶大小极为夸张的黑色巫师帽,身着如同都市传说里对法师一类人员刻板印象服饰应是领头者的少女待在原地等待着黑猫。
见原本被刺激起来的众人具视若无睹的坐回原位后,行踪莫测的黑猫习惯性的用她那粉嫩的舌头轻轻舔舐几下自己的毛发,随后便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喵声跳上了一个空着的座位——那是原本属于“法师”少女的位置。
紧接座位上的黑猫身形开始不断地膨胀异化,原先小巧的身躯如同一个气球般不停肿大直至其体积外形皆与人相仿。
然这只可爱生物身上所发生的异变不止于此,柔软的肉垫与猫爪迅速增长变形并生出对应人类小指的第五指随后完全化为了人类的手与足,巨猫毛茸茸的脸庞下仿佛有某种更为巨大的存在竟直接整个自咽喉处撕裂上翻开来,与此同时它四肢的毛发逐渐融化凝固成一片光滑白皙的肌肤而躯干的其余毛发则交汇相织成衣物,最终,猫的脸部及背部皮毛增生重组所构成的黑色风衣下,一名可爱少女的面庞猛地钻出。
而这些仅发生于几秒之内。
乌黑的柔软发丝如瀑般滑落包裹住她白皙的脸庞,于其之上,一对可爱柔软的猫耳一缩一弹的抖动着为少女增添几分灵动,似猫非猫的殷红双瞳中,一股纯洁无暇的温柔与超脱世俗的天然于其中流动。
“莎媞娅,今天的协会有新的订单,愿意了解一下吗?”
未及领头的法师开口,黑猫化成的少女先询问起法师的意愿,少女略显稚嫩的声音与轻飘的语调尤如一阵细风划开沉寂的空气流过莎媞娅的耳边。
被称为莎媞娅的女孩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把那顶巨大的巫师帽往下拉使阴影完全覆盖她的表情。
“当然愿意,就算不愿意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不是吗,”莎媞娅被巫师帽阴影遮蔽着的脸庞似是做出了一个苦笑回应了少女的询问,“在这鬼地方,也只有协会的流动商行能换点东西,对吧。”
或是出于积攒已久的不满,莎媞娅特地加重了句末词的语气,然即使再不满对方也不可能做出拒绝交易的行为,除非他们已沉入疯狂。
如其所言,作为扎根于旧坻或者荒原各处的营地类聚集地,除去几座实力雄厚的城市外,没有城市会冒着触发灾异的风险去与其进行资源交换。
而活动范围覆盖几乎每片聚集地且是贸易组织的异元拓界协会,则恰好补上了营地无法与都市交换物资的空缺。
“欸欸…只是互帮互助而已,莎媞娅应该知道这片旧坻中栖息的生物在其他区域可是很稀缺的,”少女并没有顺着法师的话题往下而是继续先前关于订单的讨论,虽然她那本就轻飘的声音因为些许感伤更加的轻柔。
“拓荒部的孩子们跟我说,在舰骸深林旧坻,又发现了异兽的踪迹,白白的,冒着绿光的异兽。”
少女用手于空中比划出一个狼形的轮廓并继续说道,“如果莎媞娅带回祂或者祂们的样本,营地空间稳定,咱们可以保证在三个月内可以一直维持着,最近芜原地区的空间错位可是越来越严重了呢。”
“感谢提醒,但是我要提醒一下,女士,委托其他的条件还有用以保证交易的文件,它们在哪里?”坐在角落的其中一名守卫者沉声问道,顺着声音寻去,一名佝偻着身形的人形生物正于阴影处凝视着前来传递讯息的少女,他那缝合着无数铅色金属板的白色披风下守卫者暗红的复数瞳死死盯着眼前的黑发少女显然想要从她的身上得到某种肯定且具有保障的答案。
“是啊,三个月的空间稳定,代价呢?”未等少女回答,靠近莎媞娅右手侧的守卫低声重复先前所提出的报酬如同死去已久的怨魂般,守卫兜帽下惨白的脸庞上浮现出几分难以察觉的怒色,“你们这群连良心都可以兜售的黑商会有这么好心?莎媞娅,我不觉得他们会给我们正常的稳定方案,上次的空间锚差点清除掉了我们所有的非常人种的同伴!”守卫抱着与她瘦弱身躯不相等的巨剑直接且尖锐地道出众人的疑虑与不满,而从未将视线自少女身上移开的莎媞娅的脸上几道皱纹也悄然升起。
然出乎众人意料地是,负责联络的黑猫少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隐晦地提出剩下的条件或是轻笑着辩解,她十分干脆利落地从自己宽大的风衣袖口中取出几张随着弯曲晃动而折射出金属光泽的特别纸页。
“啊呀呀,这次真的没有什么其他条件了,而且咱,就算是黑商也是需要讲职业道德的啊!”少女用力地将纸张拍在了莎媞娅的手上并稍显气愤的盯着眼前这几个固执如山岩的人仿佛她自己才是受害者,但即使这样,带头的法师也只是稍微梳展开其紧蹙的眉头。
“行了行了,我知道这次你们的诚意了,”莎媞娅仰面翻看着少女递来的纸页并回应着,“清单、明晰人、交易双方、子不语的蚀刻,怎么这次的这么充足…”当莎媞娅翻至最后一页时,末页的内容使其蓦地愣住随及调整过来并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吐出话来,“还有…空间坐标?”
“哼哼,这次拓荒部的孩子们很给力,特地标记了上了空间坐标呦~”少女挺起自己小小的胸膛并满脸自豪的向正错愕万分的莎媞娅解释道,然在其解释后,众人头上的阴云非但没有消散反倒变得更加凝重。
没有任何陷阱与文字游戏,摆在自己面前的是简单的目标和远高于其的收益,在此方天地中能提供如此优待的,已经可以称之圣人,而异元拓界协会的家伙,推测他们提供的三个月的空间稳定是否存在附作用或许更实际些。
既然委托文件已经递交任务便以完成,负责传达消息的少女则不管眼前的众人如何思索,“那么诸位,为了明天加油吧。”说着,少女的身形开始缩小并再次变回了原先的那只黑猫,喵了一声算是道别,随即便一溜烟地钻入阴影中消失不见,只余下守卫营地几人于原地思考衡量。
良心发现还是暗藏危险,结合之前的交易后所有包括莎媞娅在内的守卫都选择相信后者。
“我们在这思考半天也没什么用,就这样吧”法师的话语打破了众人嗡嗡的讨论,莎媞娅将自己那顶夸张的巫师帽褪下扇了扇风试图扇去自己的烦闷,然无论怎么扇风,除了自己那米色的即腰长发随风飘散外,没有半分负面情绪消散离去,“既然给了我们具体坐标,你们几个老实待着站岗,我来负责这次的委托,”
扫视了一圈抗议的其他守卫者后,女孩继续陈述自己所采取的行动。
“不用担心,只要让传送法术与远程打击法术协同发动,就算有异常,我也能解决,更何况你们几个现在都还没恢复过来。”
莎媞娅不理会其余同伴的劝说,便直接根据异元拓界协会所提供的空间坐标将自己的法术展开,金色的光于空中划破巨树的阴影。
线与弧交相辉映,矩形与圆构成更为复杂的存在,遮蔽天空的苍黑枝叶下,灿烂华丽的复杂法阵如朝阳般明亮了整个营地,当法阵的最后一笔完成时,这轮由符文构成的金日霎时转变为一抹淡紫随及与女孩一起,消失在了原地,徒留叹息的众人。
空间易位导致的风吹过营地,吹走了不悦,也吹远了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