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1904字】
感谢老菲和星也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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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只掌握了日常用语的外国人,要听懂七点整响起的全域广播还为时尚早。帕戎·菲尼克斯抱着书站在原地,歪头疑惑今日新闻和广播都提起天栖区的原因。
然而,如同训犬师一声令下,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什么倾巢而出。
“呃、哈啊啊啊啊啊!”
伴着歇斯底里的惨叫,柜台后的收银员变得面目狰狞。他从口袋里抽出匕首,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他的眼球上布满血丝,额头爆出青筋。
“呀啊!”帕戎逃开时被脚边的书籍绊倒,整个人跌坐在地。眼见那利刃将要刺下,慌乱中帕戎举起书本,封面连同数页纸张被一道刺穿。兴许这是在便利店临时购买的武器,男人拔出匕首时刃片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手中只剩下光秃秃的柄。他没好气地骂了句日语,索性空手握拳向她挥去。
尽管大脑发出了警告,帕戎动弹不得,双腿更是不受控制地哆嗦。她举起胳膊来防御对方的拳击。可在接下来五秒内,她耳边接连传来玻璃碎裂的巨响,肉体撞到硬物上书本哗啦啦散落一地,随之响起的男人的悲鸣,以及机车引擎的轰鸣。
帕戎放下手,瞪大眼睛打量着机车上的白发黑衣青年,如海般湛蓝的眸仁中也映出她的身影。
“上来吧。”他伸出手,熟悉的语言令帕戎倍感亲切。
“谢谢您,先生!”帕戎借他的手站起身,双眼发亮,“您就像是一位骑士!不过您骑的不是马是机车,应该算现代化的骑士?”
“……小姐,你可曾听说过假○骑士?”“嗯?什么?”
看着青年比划的奇异的肢体语言,帕戎歪头不解。
*
“谢伊先生是来日本旅行的吗?我非常喜欢旅行!去年这个时候我应邀去了格陵兰岛,那里的极光美得像是只会在童话中出现一样!后来我前往中国,被一位不可思议的可爱先生(Mr. Cutie)帮助。他是个男孩,却像个女孩一样打扮自己,最重要的是,他非常、非常可爱!”
机车的引擎高速运转,载着谢伊和帕戎穿梭在夜晚的天栖区街道。连珠炮般的发言结束后,谢伊缓缓开口:“那你出来旅行的动机是?你的家人呢?”
“唔?就是偶尔离开伦敦出来旅行呀,父母都同意了!”帕戎顺手把头发挂到耳后,“这次我也是应约来见朋友的,但是……不知道她现在如何。”
“是吗……你真幸福啊。”谢伊瞥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闪过什么黑影便踩下油门,全速朝便于藏身的林野地带驶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先保证自己活下去吧。”
“诶?啊……”
帕戎回应着垂下头,这个季节的东京夜晚仍有些寒冷,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被歹徒袭击的光景浮现在眼前,帕戎抿住嘴唇,攥紧谢伊的外套。
“话说……你是怎么看待杀戮日的?”
——杀戮日。这是自己被人瞄上性命的理由?
“唔,我不明白自己被袭击的原因……天栖区究竟发生了什么?”
帕戎抬起头,然后她看见了某人正站在不远处的树林中,双目微微瞪大。
“谢伊先生,请停车!”她用力扯了扯青年的外套。
*
“可爱先生(Mr. Cutie)!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来玩的吗?”
听闻帕戎热情的招呼声时,少年微微侧身,左脚向后一跨,整个人重心向后。当他就着月光瞥见少女脸上的笑容后,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粗眉稍稍皱起:“……你是?”
“诶?”帕戎愣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可爱先生不记得我了呀,我们在中////国的书店见过哦,你帮我找到了童话专柜!”说着帕戎把怀中的书籍展示给他看,上面用英文写着《安徒生童话》。
“是你啊。”蓝发少年转过身来,而在月光之下,她同样看见少年原本轻盈又漂亮的裙摆上染着暗红色。
迎面吹来的寒风似是叹息,似是呜咽,似是悲鸣。
“……可爱先生,你受伤了?”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不,这不是我的血。”少年摇头,攥着手中的砖块,“你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是吗?”
“姆,应该说是……没什么头绪吧。”
她垂下脑袋,不自禁地移开视线,盯着一旁沾有血迹的草丛。
“天栖区变成无政府地带了,到太阳升起为止之前都是哦。”少年平静的语气像是在唠家常,帕戎抱紧怀中的《安徒生童话》:“你是指……受了伤也没有医院收治吗?”
“是哦。只要在这个区,你周围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杀死你,包括我也是。”少年用空出来的手指指裙子上的那片血迹,“我已经杀过人了。”
“……那真是大事不妙,还好我们都没受伤呢!”帕戎扯出一个苦笑,“这意味着留在这很危险……对吗?”
“是,所以如果不想被卷进来请立刻离开吧。”
少年背过身,仰头望向凤凰山顶的神社。帕戎沉默不语,指关节泛出惨白色,指甲快要刺进手心。
“谢谢你的忠告。但我的朋友还在这里,我得先找到她。”帕戎上前一步,向少年展示手机,“可爱先生见过这个金发蓝瞳的女孩吗?”
令帕戎安心的是少年摇了摇头:“没有。”“是吗……我再去别处找找看。谢谢你,可爱先生!”
“祝你平安离开,小姐。”
“……也祝你好运,可爱先生!希望有机会再见!”帕戎向少年挥手,在对方平静的视线中远去。她赶回适才与谢伊分开的地方,那里自然没有意大利青年的影子。
山脚下又吹起冷风。她暂时放下了《安徒生童话》,裹紧了围巾和外套。
“真冷啊……东京。”
二
茂密的树林里,杂草和灌木疯狂生长,要不是有些大石头占据了路面,行者可能都看不到脚下的道路。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的青年,悠哉游哉的在这崎岖难寻的道路上独自行走,一边走一边还轻声的呼唤着。
他的声音轻柔的仿佛耳语,气息穿过置于嘴唇前的手指被搅乱,让他的呼唤更加难以辨识。整个树林被不知名的微风拂动,响应似的发出沙沙之声,仿佛在回应或者传播着年轻人的呼唤。
密林里原本四散在空中的紫色蝴蝶突然化作明亮的斑点,最终消失在空中。那些惊恐失措的孩子在发现妖怪女孩消失后不但没有安心,反而哭的更大声了。
“怎么办?大柱哥,我们被妖怪丢在这里了。”一个扎了通天辫的小男孩拉了拉最大的那个孩子的衣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问道。
大柱虽然也十分害怕,但也不愿意在同伴的面前露了怯,立刻挺直了腰杆,大力的拍了一下胸脯。
“怕什么,妖怪走了我带你们下山。这里我很熟,没有妖怪的干扰,我们一定能够自己找到回去的路的。你们不要哭,省点力气,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下山呢。”
他的话起到了一定的安抚作用,大大小小的孩子渐渐停止了抽泣,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暂时的领头人,等他给大家带路。
被寄予厚望的男孩,紧张的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强装镇定的说:“你们别急,让我看看我们走到哪了,刚才那个妖怪出来,我们乱跑了一阵,先得看看已经偏离了道路多远。”
他选了一棵大树,像猴子一样灵活的爬了上去,打算爬到树顶确定自己的方位。他们的家就在山坡下的一小片平原上,这里的山岭并不陡峭,只要到高出,就一定可以看到村子所在的方位。
可是他爬啊爬啊,上了十几尺高度后,就怎么都无法更近一步了。明明手每一次都抓握住更高的树枝,脚每一步都踩在更高的树丫上,但树冠间露出的天空却永远遥不可及。
当他低头看向地面,因为爬的太高,已经不太看得清下面孩子们的面孔。一层灰色的雾气弥漫在他的脚下,遮的每个人的脸都面目模糊。就连孩子们的呼喊加油之声都变得遥远、飘忽,听起来透着几分怪异。
“奇怪……”大柱嘀咕了一句,一只手牢牢的抱住树干,另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明明是三伏天,又爬了半天树,可手上的水却是冰冷的,让他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寒碜。
继续向上爬还是回到地面?他把额头抵在树干上,一边休息一边思考。自从发现被那个小女孩骗进森林,已经过去了大半天。早饭还是几个时辰前吃的,刚才一路逃命,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按理说现在应该是又渴又累又饿才对,但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居然一点饿的感觉都没有,难道这片妖怪树林有什么法术不曾?
这时一道阴影快速的划过了天空,小小的影子掠过树冠,大柱立刻抬头看向天空。眨眼间,那影子又一次飞过了他的头顶。少年揉了揉眼睛,确保不是自己中暑产生的幻觉,如果他没看错,那似乎是一只白色的鸟,脑袋圆圆的,翅膀有点方,拖着两撇短短的也有点方的尾翼。
这一发现阻止了他放弃的念头。对着自己手心吐了口唾沫,少年鼓足了力气,用最快的速度往天空爬去,孩子们在地面的呼喊突然尖锐了起来,仿佛在求救又仿佛在哀嚎。
但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
不要回头!
越往上空气变得愈发的厚重,粘稠的仿佛一层油膜。大柱觉得胸口闷闷的,每一次伸出手都变的沉重艰难,脚下仿佛坠了两个大石块。但求生的本能告诉他,这是唯一的活路,一但停下来,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真正的天空了。
四周的树枝树叶都开始向他包围,刮擦着他的手脚和身体,某一刻大柱肯定有几只冰冷的手从树枝里穿了出来,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想要把自己拉回地面。但他咬紧牙关,不顾身体上剧烈的疼痛,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拉向天空。
树枝已经变得不再是树枝了,它们扭曲了起来,变成绿褐色的藤,缠住他的手他的腿他的躯干,大柱绝望的松开双手,身下原本提供支撑的树干也如同蛇一样扭动起来,他已经无依无靠,必定坠入深渊。
此时刚才飞过天空的白鸟再一次的掠过,在这处树冠的缝隙上盘旋了一阵,突然拔高冲向天空。
大柱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哀嚎,他的手指尽力的伸向白鸟,祈求那只莫名出现的鸟能带来什么奇迹。可那鸟儿的身影在碧蓝的天空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了一粒白点溶于天幕之中。
少年一切的希望也随着白鸟的离去而消散了,他奋力伸出的手逐渐泄了力气,慢慢软了下来,树叶像潮水一样涌来,想要把他完全裹住。面对这样窒息的场景,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个淡淡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不要睡。”
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不是树枝中隐藏的冰冷的鬼手,而是温暖的人类的手。那只手轻轻的一拉,伴随着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大柱猛的一下睁开了双眼,眼前重新看到了光亮,然后他就随着一大泡的液体,砰的一下摔在了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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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XX年3月20号 星期五 晴
今天终于到日本了,之前在美国吃那些美国佬的廉价油炸食品都要吐了,这次终于是来到离我故乡较为接近的地方了,据说这里的有非常好吃但非常贵的天妇罗炸虾,等做完这次任务就去尝一下,这次上面说的任务是为那些日本的达官贵人直播杀人秀,现在的贵族都这么重口味的吗,他们想杀为什么不自己去,那样更过瘾,听说今天晚上七点之后犯罪不犯法,之前在美国已经经历好几次了现在还要到日本来还要经历一次,今天刚下飞机是兄弟会的XXX(这里被黑水笔涂掉了)来接我了,他还跟我说这任务他们日本兄弟会自己都没有敢接的,你在美国居然接了这个人物。笑死我怎么能错过这次机会呢,他还说你之前要的东西已经给你放进公寓里了你开门就能看见了,他就开车把我送到封锁区门口跟那里的日本鬼说了几句就给我两把钥匙,一把是公寓的钥匙,一把是摩托车的钥匙,我们还一言为定如果这次我活着出来就请我去北海道吃海鲜喝啤酒我可不能错过这个吃美食的机会。
和XXX(这里依旧被黑水笔涂掉了)告别之后我骑上摩托车朝着封锁区里我的公寓飞驰而去,大街上都好冷清啊,好几条街几乎都看不见一个行人只有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会有几辆汽车停在我旁边,这可是东京啊整个日本理论上最繁华的城市这里却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好多便利店都关门了,想我还想去买点薯片和汽水的好吧,看来只能今天晚上去找老板要一点了。
在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中我来到了那座公寓,把摩托车熄火后停到一个相对安全且隐蔽的地方随后便拎着行李上楼,期间我还遇到一对母女,看样子她们应该住在我隔壁的隔壁吧。我向她们打招呼时她们还躲着我,老夫又不是什么魔鬼,怕什么呀。
来到我的房间,这是一个坐落于天栖区市区里一座五层小公寓的顶楼视野开阔风景宜人如果是平时一定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但在今天这里将成为最理想的狙击地点,我一进屋就看见大大小小好几个包裹放在玄关上,我拆开了包裹,里面都是我找那些人要的东西,不过他们连瓦尔特WA2000这种世界上仅有几百把的枪都给我搞来了,还有德国的MP7,两把奥地利的格洛克18甚至还有手榴弹和破门雷管,他们真是太贴心了,掏出口袋里的四叶草胸针,这是那个家伙临走前给我的说今天晚上七点出任务时记得带上他
里面有摄像头巴拉巴拉,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我一个摄像头非要装在胸针上,经历了小一个上午的时间终于整理好了,现在已经是中午12点了吃了碗日本泡面确实比美国的那种速食拌面好吃多了,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睡觉,好困啊。。。。。。
夏川泉在下午三点睁开眼睛。
从决定参与杀戮之夜那一天开始,他提前调整自己的生物钟,将睡眠时间从午夜调整到白天,这样他才能一直清醒到早上。改变发生得如此之快,他还来不及自豪或害怕,生物钟就已经偏移到了昼伏夜出,仿佛比他本人更加清楚的意识到这一切的紧迫。
太阳还勉强挂着,尽管仍然明亮,街区却镀上了一层完全不同的气氛。携带着可疑包裹的人在街道角落鬼祟,窥视着这里毫无自保之力的老年人们,企图透过薄薄的木墙确认他们藏在床垫下的存款厚度。这些食腐的野兽嗅着野蛮与死亡的恶臭聚集于此,等待着不久之后后那个允许他们随意狩猎的命令。
从昨天开始,涌入天栖区的大批恶棍人渣们似乎将这里视作一片无法之地。他们是在将死的土地上盘旋的秃鹫,喉咙里咕哝着模糊的悼亡曲。在他们刀刮一般的眼睛中,老人们心惊胆战的走过,试图继续度过他们的日常——现在他们仍然安全,此刻的天栖区仍然是法律的领地。但每个人都能听见它临死前惨重的呼吸,如暴风一般席卷走这里安静平稳的空气,替换以躁动不安的野火一般的干燥和刺痛。
夏川泉不喜欢此刻的天栖区。上天居住之地不该是这样混乱,焦躁,剑拔弩张。那难以言喻的蠢蠢欲动的恶意渗透进泥土里,仿佛让冬草干枯的黄色蔓延到了整个世界。医院早早的关上了大门,街口的警察岗亭门窗紧闭,所有可以防身的工具都在被抢购,就连公交车司机的座位底下也露出半截扳手。人们惶恐而焦躁的企图在逃命和生活之间寻找平衡,从法案公布那一天起就躁动不安的社区在昨天已经到达了几乎暴乱的程度,今天只会更甚。
但奶奶和她的房子一起下定了决心,要与她丈夫亲手建起的这片社区同进退。电视机的老旧屏幕发出细微的蜂鸣,夏川泉听见新闻主播若无其事地念着稿子:"被称为国定杀戮日的社会活动的第一次试验将会在今晚七点起于东京市天栖区开始,请市民们做好准备。"
夏川泉不知道他们要如何做好准备。
他和奶奶一样喜欢这里——住在山和海的中间,脚下总是踩着亲人奋力工作才从无到有建设出的土地。人造地面深处填充的沙子和水泥在夏季吸收人类的热力,又在冬天将它们释放,让这里成为东京凝滞空气中难得的宜居地带。海风沿着窄小的街道一路吹到他的窗口,渔汛来时,被吹干的校服衬衣带着腥味。好在他的同学们也带着一样的味道,自豪的炫耀着他们总能享受到的海风。街道安静极了,偶尔有租住的穷苦大学生在通宵后的早上和高中生们一起挤着公交,哈欠连天的赶去上一门没用的课。这里是胸无大志者的避难所,前途无亮者的暂住地;不求上进的年轻人可以在这里得过且过,无依无靠的老者也能满不在乎的享受当下。夏川泉与他们格格不入,却又相处融洽。
他的确有个目标——得让奶奶安心的在她最熟悉的家里颐养天年。这梦想平淡得让他能与混日子的大学生们和光同尘。夏川泉满足于此。
可是那目标,连同天栖区的秩序一同被废弃。这片土地不会再是他们的家,而会是全日本共有的私刑架,斗兽场,和赌博项目。夏川泉同时感到愤怒和空虚——当你需要仇恨的东西远远超出你的理解能力,仇恨又有什么意义?法令并非是某个大臣的一意孤行,也绝不是只有政府想要一次盛大牺牲。他们已经被抛弃——天栖区原本就是一片过于幽抑避世的社区,居民们和他们的房子一起老化,如今已经成了社会的不可燃垃圾。政府迫不及待的想要将他们抛下,让这片土地的价值重回市场,变成高层公寓和填满了连锁店的豪华商场。这里的老人们像曾经占据着金矿的土著,因对他们毫无价值的东西而即将死去,甚至无力反抗。
换上厚大衣,他逃出家门,祈望街道比奶奶那固执的平静略微令人安心。但街口前后都空无一人,夏川泉独自在斑马线前等待绿灯亮起。红色的小人安静的站在灯箱上,冷漠的看着他。城市明亮而安静,看不见太阳的天空是均匀的铁灰色,几乎像一片触手可及的穹顶。四面八方的天空都空旷得让人心生恐慌。向四方望去。凤凰山从民房的屋顶露出墨绿的层林,工业区和唐人街逐渐喧闹起来——即使这里即将沦落地狱,生意和工作也要正常进行。
他能想象到商店街的游客们如何挤满了每一家店,试图在这里变成人性的试验场前拍出伤春悲秋的照片,最好配上居民平淡而幸福的笑容和人生故事——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人乐于欣赏他人的受难,讨论这里的人即将死去,像在通过预告片猜测电影的剧情。工厂和码头此刻大约正忙着将最后一点库存转移出这里,比起仍需回到居民区休息的工人,他们更在意自己的货物不会受害。而居民区——他刚刚从哪里走出来。有的房子已经空无一人,有的房子里还在兵荒马乱的进行最后一次整理打包,企图保全他们能带走的所有财产。他不想看那些挣扎——他自己已经够焦躁了,从别人那里吸收更多也并不能让那焦躁升华成什么别的东西。
天空肉眼可见的逐渐昏暗下去,街道沉默得像捕猎开始前的动物世界。狼群无声的对着暗号,食草动物不安的张望着,无能为力。夏川泉决定再次检查他的装备。他并不打算就这么向这一切投降——也许是出于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暴躁,也许是出于对亲人的保护欲,也许他只是因为无路可退而歇斯底里。
也许他就是个热爱杀戮的疯子,终于见到适宜自己的世界因此不愿离开。
少年还无法清楚的辨别自己的情绪,他也无法将任何一个可能彻底划去。只是想要保护自己和家人的话,他就不会准备这么多武器,隐藏在街道和房子的角落里。只是没有退路的话他也不会像这样在点数箭只时兴奋。他并不是个因无知而傲慢的孩子——这些箭的数量就是证明。他花了整个寒假在熟识长辈的铁工和木工厂里亲手车出零件,逐一组装,绝不是为了用几发警告射击将恶徒吓走了事。
此刻箭支的数量成为了他新的安全感来源,箭包藏匿在他能想到最隐蔽却又能让知情者快速取得的地方,老旧社区那混乱杂陈的墙面和屋檐都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不愿被卷入的人们早已经搬走,剩下几户人家负隅顽抗,或者无处可逃。他在空洞的社区里散步,逐一查看隐藏在树枝,水管,屋檐和盆栽下的弹药。数个月的时间中,他亲手从铁块和木料中将它们车削成型,新制的箭头闪烁着工业制品的寒光,没来得及打磨的表面还带着刀头留下的细细螺旋。它们不是表演和比赛用的——它们是杀人用的。
他有意杀戮,尽管是以爱与保护的名义。可他确信自己仍然正义,比前来欣赏他们即将降临的厄运的游客正义,比街道中等待着开始抢劫的男人正义,比那些即将来狩猎人类的恶徒们正义,比颁布了这项法律的政府正义。
他还是个人生轻盈得可以随便弃掷的少年,他还没有活到会畏惧死亡的年纪,没有经历过后悔也未曾学会谨慎和犹豫,有与无知相同程度的无所畏惧,愿意为他仅有的那点东西付出一切。那种爱和勇气是简单而纯粹的,简单到不需要理由,纯粹到不需要结果,愚蠢得像一出戏剧。但他下定了决心,即使他依然不知道要如何'做好准备'。
太阳不可抑制的沉下去,仿佛并不打算开启新一年的春季。天地昏暗,夏川泉握紧自己的和弓,在晕眩中等待钟声响起。
上·我打败了100%的人
我躺在床上玩小游戏,一局终了,所有的空间都被填满,屏幕上出现我的最终分数,36215分,打败了全球99%的人。
我觉得不爽。
最近我很沉迷这种小游戏。它们的一般玩法是通过合成同类升级元素,最终慢慢变大的元素挤占整个空间导致游戏结束。简单易上手,随机性很强,知道了规律还要靠一些运气才能拿到高分,给人一种“下一局一定会比这一次好”的幻觉。游戏结束后出现的“打败了全球百分之多少的人”是最直白的陷阱,引诱哪怕有那么一点儿上进心的人类前仆后继,只为了那个数字变成100%之后把截图发到朋友圈炫耀。直钩钓鱼,很傻逼,偏偏有鱼上钩,比如我。
很难承认,我是个好胜心很强的人。就算知道这只是陷阱,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往里跳,只是想看到那个数字变成100%。我想打败100%的人,即使是在一款不起眼的小游戏里。
而在这款游戏里,我只能打败99%的人。只是随便想想就知道理由所在,“全球100%的人”里,必然要包括我自己吧?而我又要怎么打败我自己?这个游戏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做得如此严谨,实在是让人大为光火。
我泄愤似的把手机扔在一边,但三秒钟后就重新拿起了它。手机已经成为了我的外接器官,离开了它我一分钟都活不下去。无聊透顶的我点开招聘app,里面显示今天有十个人查看了我的简历,五个hr给我发来消息,但我知道他们都只是在冲业绩。
或者说,是我自己不想去参加面试。我害怕和人交流,怕说错话,怕做错事,怕自我介绍,怕讲一讲到公司的理由,怕被提问,怕被注视,虽然也硬着头皮去过几次,但那样的感觉太糟,我不想再经历哪怕一次。因此我现在无业,独居,却骗家人说找到了工作,月薪丰厚的那种。为了使细节可信,我从身边取材,详细地了解了同学与室友的工作状态,薪资水平,几乎所有人毕业后都有自己的出路,有人读研,有人公考上岸,有人拿到了大厂的offer,就算是像我一样在考研的路上中道崩殂的人,也都收拾收拾准备二战了,只有我,不想工作也不想读书,不想进编制也不想进企业,盼望着天上掉钱,却连彩票都不舍得买一张。
实话说了吧,我就是一铁废物。活了二十几年,我没能适应社会,不懂人情世故,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没有人需要我这种垃圾。这能怪谁呢?全都怪我自己不争气,不努力,不坚强,不然我还能责怪谁呢?不管怪爹妈,怪朋友,还是怪老天爷,都让我显得无能且软弱,我是一坨令人作呕的大型不可回收垃圾,最终的归宿是被掩埋在土地里遗臭万年。
我独自emo了一会儿,又把小游戏翻出来打。刚才的游戏记录我截了个图,一时间却不知道发到哪里,习惯性地点开邓云青的聊天窗口,又一时失语。
他死了半年了,账号却还没注销,我偶尔给他发条消息,希望他能回复一下,告诉我他还活着,可惜每次都落空。
他要是没死,没准儿我还能考上研。
离考研还有两天的时候我跨越小半个中国去参加邓云青的葬礼,为这事还和我爸妈大吵了一架。他们压根没打算告诉我,怕影响我考研,最后还是我们高中同学问我去不去参加葬礼,我才知道邓云青出了事。
我立刻订了票往回赶,在高铁上睡着,梦见邓云青笑话我,你急啥,反正我死都死了,你这么着急回去我也不会复活,我在梦里哇哇大哭,说我他妈要是会复活,还轮得到你在这废话。醒了之后发现自己还在车上,手机上五个未接来电,拨过去之后被我爸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死孩子你不想考研了吗,你要是考不上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说大不了考两次,大不了找工作,反正高考我也考了两次。还有,如果没有邓云青,我可能还要考第三次。我爸骂骂咧咧地把电话挂了,留我一个人举着电话深呼吸。以前我爸妈骂我不争气,不中用,不努力,不上进,我就去找邓云青聊天,让他开导开导我,现在他死了,我只能自己开导开导自己,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忍忍就好了。
葬礼来了几个同学,男的女的都有,每个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我是死者家属。也许的确是这样,对我来说,邓云青就是兄弟,是家人,虽然我从来都连名带姓的叫他。他们叫我去看遗体,见他最后一面,我不敢去,腿脚生了根一样,但又不好拒绝,跟着其他人排队走到棺材前面。我眯着眼睛,低着头,仿佛不看,就能忘掉他已经故去的事实,可我最终还是没忍住,睁开眼睛往里看了一眼。
没有想象中很恐怖的画面,虽然他被大卡车撞了,也没有撞得稀碎。遗体美容技术很好,他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我低头看着他,头脑变得空白,四肢也变得冰冷,直到后面的人用手肘示意我往前走,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而且满脸都是眼泪。
葬礼结束之后我坐车回了学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梦里都是邓云青的脸,活的死的都有。这种状态下要我去做什么试卷,简直是强人所难。我知道父母不想让我去参加葬礼有他们的理由,事实就是我的考试成绩的确不如人意,但如果我不去,我还是个人吗?
夜深了,我把灯关掉,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一边打小游戏,一边想邓云青的事。
我真的太想再见他一面了。人总是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这话不假。我和邓云青从小认识,雪地里打过滚,小河里摸过鱼,放了假我去他家,一人拿一个手柄当忍者神龟,上了大学之后我们天各一方,于是变成了下副本,打战场,刷装备,浇水种地,刨地挖矿,一路玩上了大四,我未来的路突然变得一片模糊,邓云青却顺顺当当收到好几个offer,来年就要去实习。我非但没能打败100%的人,甚至还打败不了一个邓云青。
我觉得他在朋友圈里笑得刺眼,就以考研为借口拒绝了他的游戏邀请,后来也少了联系。他出事的前一个星期,还说等考研一结束,就来看我,没想到飞来横祸。
直到现在也过了半年,我毕了业,成了无业游民,工作没有着落,晚上还整夜失眠。要是邓云青在的话,大概不至于如此,可我又不能把发生的事情怪在他头上,归根结底,是我太无能,太脆弱,跨越不了朋友的死。
我真的好想见他,就算只是短暂地见上一面也行,就算他是来把我带走的也行!反正这个破烂人生我早就过不下去了,今天死掉和明天死掉又有什么区别?
——在我一边打着合成消除的小游戏,一边这样想着的时候,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声音。
“你在想我的事吗?”
我猛地抬头去看。黑暗一片的房间里,只有我的手机屏幕发出幽暗的光。借着这道光,我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影。那人一头浅棕色短发,梳得利落,嘴角上挑,露出没心没肺的快乐笑容。我的心跳咣当一声漏了一拍,不会错,是邓云青。
“你,你怎么在这……”我手一松,手机滚到床底下,但我顾不上去捡,伸手就要抓他的手臂。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好像要给我让出空间,但我一走到他跟前,他就又后退几步。
“到这边来……”
邓云青继续后退,我三步并作两步追到窗口,一阵风吹来,我才发现窗子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邓云青就站在窗外,挥手叫我过去。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直接就爬上了窗台,正要寻找邓云青的身影,却冷不防地与对面房顶的一只黑猫对上了视线。隔着十几米距离,我竟然看得清那猫的眼睛是晶莹剔透的紫色,不知为何,我打了个冷颤,头脑好像比刚刚清醒了一些,终于意识到一个恐怖的情况:
这房子在七楼!
再去看那窗外的邓云青——哪还有什么邓云青?一个面露凶相,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正飘在半空,眼看就要朝我扑过来!
我惨叫一声,直接跌回屋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疼得我眼泛泪花。男人朝我扑来,我本能地伸手去挡,但伴随着一声威胁的猫叫,一道黑影闪过,把他撞到一边。
是刚才的那只猫!只见猫踏在男人胸口,大喝一声:“老实点儿别动,你违反了《隐秘公约》,跟我走一趟吧!”
我觉得此情此景,值得我用当场晕倒来表达自己的震惊之情,但偏偏我的神志如此清晰,清晰到能够分辨眼前的一切不是梦,而是明晃晃的现实。
更魔幻的事情还在后头。在我的面前,紫眼睛黑猫缓缓变成了一个打扮可爱的美少女,她一边把那个中年男人捉拿归案,一边用可爱的语气跟我说话:“小哥你以后可要小心一点啊,现在这些鬼招数可多啦,专门找情绪低落的年轻人,害死他们之后再抓他们当替死鬼,类似的案例我们一个月处理好几起呢!”
“你们?”我看了看黑猫小姑娘,又看了看地上那个中年大叔,虽然觉得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但似乎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这世上……真的有鬼?”
“有啊有啊!”小姑娘笑着说,语气之理所当然如同这世界上有空气。
“那……”我的心跳不由得如擂鼓一般,那个可能性让我开始发抖,“死掉的人,还能够再见面吗?”
“唔,”小姑娘眨着眼睛想了一下,“要是对方还没去投胎的话,也许某天有缘能见到面呢。”
“是这样啊……”我的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儿,但心里有个声音又叫我别抱太大希望。已经过了大半年,邓云青他肯定早就去投胎了,再说,就算是他没去投胎,这人海茫茫的,上哪儿找去。
“我该走了!”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是好听,她一手抓着中年男人,另一只手冲我挥了挥,“小哥你可别到网上乱说,我们这是保密工作,要是发出去了,回头我们还得删,怪麻烦的!”
“干你们这行的还挺高科技的……”我一时无语。
“对啦,大概明天就会有人来上门消除你的这段记忆,还请你多配合呀!”
“黑衣人吗!”我忍不住吐槽,脑子出现了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的威尔史密斯对我按下失忆棒的场景。
“多多理解,多多理解嘛,毕竟神神怪怪的事,把普通人卷进来也够危险的,大家还是各司其职为好呀!”
“说得对,可惜我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我叹了口气。
“别灰心,工作什么的总会有的,说不定你还能来我们六扇门工作,这样你的记忆就不会被消除啦!”
“我一点儿也不抱希望。”我摊手说道。正常的公司都没有录用我,难道超自然的公司就会了吗?小姑娘明眸皓齿,笑得十分可爱,她向我告别之后就跳出窗口,消失在夜色里了。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对她说。
可恶!我真是个人际交往的失败者!
我躺回床上,从床底下捞出掉落的手机,打算再玩一会儿游戏,平静一下心情就睡觉,等明天黑衣人上门来消除我的记忆,但我点亮屏幕之后,出现的是小游戏的结算画面。
“游戏得分:74215,打败了全球100%的人”。
我截了个图,给邓云青发了条微信:
“你看,我打败了100%的人,你行吗?”
像往常一样,他没有回复我,因为这件事太过理所当然,我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了起来。
下·《永远爱你》
提问:鬼最喜欢过什么节?
当然是清明节啦!这一天能收到好多好多礼物。每到清明,我们鬼就像情人节等着女生送巧克力的高中男生一样,期待又忐忑地等待着家人和朋友给我们送来的关怀。即便是死了,人也是希望被思念和惦记的。
很显然,惦记我的人不少。清明这天放假,我在纸扎的三层大别墅里,什么也不干,光数钱就数了几个小时。
哎呀爸妈,儿子现在有工作啦,不必你们这么费心。找个时间给他们托个梦好了。我一边数钱,一边整理烧过来的衣服裤子,瓜子点心,馒头水果,结果突然天降一个硬东西,正好砸在我脑袋上。我已经是鬼了,所以不会痛,把这东西拿起来一看,一下子就眼前一亮:是一台switch!
不用说这是谁给我烧来的,除了许天明还会有谁?我兴高采烈地打开switch,然后又悻悻地熄掉了屏幕。谁能告诉我没有游戏卡该怎么玩游戏?这地府也不通网啊!
许天明这件事做得不那么周全,不过我也不在意,只要他还记得我,有没有游戏卡倒也没什么要紧。有段日子没去见他,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心里有个声音反问我:没有你,他能过得好吗?我摇摇头赶走声音,这个想法未免有些过于自大,况且我也希望,没有我的日子里,许天明也能好好地活着。
以活着为最低标准的话,许天明可以说干得不错,至少比起他上辈子来好得多了。
有没有听过林俊杰的《江南》?里面有句歌词是“缘分写在三生石上面”,我怎么也没想到真的有三生石,也没想到什么转世投胎,前世情缘都是真的。
在三生石上看完我的前世,我很想去知乎回答问题:知道自己前世的经历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我的答案就是:后悔了,我不该看的。
任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我的前世与我有什么关联,但许天明和他的前世倒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聪慧过人,一样的郁郁寡欢,一样的仕途不顺。大概我和我的前世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爱许天明。
知道自己今生喜欢的人在前世也是恋人,听起来是不错,问题在于,我还没来得及向许天明告白,知道了前世的经历,只会让遗憾的程度更上一层楼。不过我喜欢向前看,往事不可追,过去的就得让他过去。许天明跟我不太一样,我活着的时候尚且能帮他梳理心结,接下来的日子只能靠他自己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今生不行,就等来世,哪怕是几十年我也等得,只不过以许天明的状态,我真怕自己没等几年他就下来了。对我来说虽然是好事,但还有其他爱着他的人呢。
我不向山里走去,山反而向我走来了。万万没想到的是,有天人事告诉我,许天明要来六扇门上班了。
许天明是个凡人,这是肯定的。我来六扇门工作之后,知道了不少世界另一侧的故事,也认识了很多法术师。人是否能用法术,是一生出来就决定好的,我和许天明一样,都是十一岁等不到猫头鹰的麻瓜小孩。至于他为什么能来六扇门上班,听说是个惊险刺激但不太曲折复杂的故事。
我其实心情蛮复杂的,开心当然是开心,能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当然是件不错的事,但我死都死了,不能让他跟我白白耗着。不过嘛,既然是好事,就没必要苦着个脸,只要用平常心去应对,事情也会变得不那么难办,这是我的一点小经验。
许天明来报道那天,我犹豫过要不要从背后拍他肩膀,想了想怪吓人的,还是从正面出现了。我用假装严肃的表情向他兴师问罪:“清明节你烧的switch我收到了,很喜欢,可是你怎么光烧机子,不给我烧卡带啊?”
跟我预料中的反应一样,他径直扑过来抱住了我。鬼的身体冰冷没有温度,我担心他会不会不舒服,想要推开他,却没想到他一下子松开了我,眼眶泛红地抬起头问我:“‘永远爱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里咯噔一声:完了。但我还得努力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皱眉挠了挠头:“什么?什么意思?”
许天明的脸色一下变得沉郁。
“没事,可能是我记错了,我搞错了。”
我有点后悔刚刚的反应,但覆水难收。他怎么会记错呢?他几乎就没有记错过。只是我们这一辈子,上一辈子,都总是错过。
可能真的是我记错了,可能真的是吧。邓云青看起来那么茫然,就好像对那件事一无所知。也许是我太想念他,错把一场梦当成了现实。在那个梦里我打开尘封已久的礼物,看到了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
但那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搞不清了。
说点我可以确定的事吧。高四那年的生日,我本来自己都快忘掉了。可能是因为过去的几年都没有人一起庆祝,而且也快要高考,黑板上的倒计时只剩两位数,我光顾着排解紧张,没有心情去想别的事。
所以当邓云青和周围的朋友都开始神神秘秘,我完全没把这些事和自己的生日联系起来,甚至以为自己又在遭人排挤。他们背着我交头接耳,勾肩搭背,时不时还看我一眼,让人很难不往坏处去想,但再怎么说我还是相信邓云青的,所以也尽量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早上,我和邓云青一起上学,他坏笑着把我推进教室,让我看到堆满了礼物的座位。
其实说是堆满了,礼物的数量也没有很夸张。我的座位上本来就放着一大堆试卷和辅导书,随便放点什么都会看起来满满当当。我在大家期待的眼神里开始拆礼物,好家伙,真是什么都有。有小零食,马克杯,圆珠笔,火影忍者护额(盗版的),还有人给我送了一套五三,但最占空间的莫过于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长方体,大家说那个是数字油画,所有人一起画了一个周末才搞定,我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是个复读生,来到这个班里非但没有受到排挤,还收获了比想象中更多的关爱,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
惊喜还没结束。晚饭时间,邓云青把我拉到学校角落,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蛋糕。蛋糕不大,刚刚好足够插上“18”的蜡烛。
“许个愿吧,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他说。
我当时就没出息地哭了。十八岁,我自己都已经不在意了的十八岁,有人比我还放在心上。
我一边哭一边说:“我希望你能考个好大学。”
邓云青好奇地问:“为啥是我?”
我抽噎着说:“因为我肯定能考上。”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邓云青乐呵呵地看着我。
我哽住了,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邓云青拍了拍我:“开玩笑啦,你过生日,你最大嘛!我肯定没问题,要是有问题,就找你算账。”
我觉得他不会真的找我算账。大概吧!
邓云青又说:“那个油画的包裹里,有个信封。你看不看都行啦。”
我打趣他:“情书吗?”我当然不是这么认为的,也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邓云青也很爽快地否认了:“怎么可能,只不过是一些祝福的话啦。我百度的,图个吉利。”
“那不看了!”百度有什么好看的,我怕三十的鞭炮太响,你听不到我对你的高考祝福?
邓云青不再说什么,催我赶紧许愿。我闭上眼睛许了个愿望,希望我和邓云青都能平平安安,一切顺利。
这愿望根本就他妈的不灵,不说出来也不灵。
我一回家就打开了那个油画的包裹,所有人都遮遮掩掩,不告诉我那是什么,我真害怕是我自己的照片,为此还有点不安。但打开之后,我的全部疑虑都被消除了,面前的是深邃的,流动着的星空,是梵高的《星月夜》。
我和邓云青一起看过一部科幻小说,在那里,太阳系被二维化,所有的星球被展开成一副诡异的画,像极了梵高笔下的星空。那里也有个角色叫天明,他送了自己爱的女孩一颗星星。
我没有送谁一颗星星,但我收到了一整片星空。
信封从包裹里掉出来,我捡起来看。邓云青的字写得极好,看起来是一种享受。前半段正如他说的那样,什么“诗书满腹才华高,高考成绩一枝俏,理想没有大和小,真实善良就美好”,一看就是抄来的。后半段显然开始走心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潜力的人,曾经的失利不足以定义你个人的失败,你会像一只凤凰一样,即便是浴火也能涅槃重生。捱过漫漫长夜,必然能见到天明,加油!
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即便是上了大学,可别交到新朋友就忘记我啊,不过你肯定不会这么做吧!我们已经做了十年的好朋友,但是未来更长,还有很多很多个十年,等我们变成两个老头,也要摇着轮椅去楼下一起晒太阳。虽然我觉得你大概会更喜欢在家里打游戏,哈哈!
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祝你永远都这么快乐!”
落款是“你永远的好朋友邓云青”。我把这封信好好地收了起来,夹在那套科幻小说的第三部里,三个童话故事的中间。
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童话故事。
而童话故事全都是假的。
我确信的记忆就到这里为止,邓云青死后,我时常怀疑自己在做梦,也许那天发生的一切也是我过于思念而做的梦,我却把它错当成现实。
邓云青的葬礼结束之后,我把那封信翻出来看,一遍一遍地看,一边看一边哭。
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之后,我突然发现那封信的正文和落款之间的空白处,似乎有一些痕迹。不知为何,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在邓云青已经不在了的当下,我迫切地想要抓住他在这个世间留下的一切蛛丝马迹。我跳起来,拿出一根铅笔,屏住呼吸,缓缓在纸上涂抹起来。
字迹慢慢显形,而我呆立在原地,无法呼吸。
这是什么意思呢?邓云青,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邓云青会说“永远”,这一点与我不同,我从来不做永远的承诺,因为我知道那不可能实现。但邓云青不会说“爱你”,他的爱向来郑重其事,不会拿来代替随口一说的感谢。
“永远爱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敢想,不敢去理解。像逃跑一样,我匆匆把信放回原处,再也不敢去看。
我害怕那个“永远爱你”,因为已经永远得不到答案。但我又总是想起,在夜幕降临的时间,在梦里。
但也许,那只是我过剩的自我意识下催生的幻梦,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永远爱你”。邓云青对此一无所知,我也当做没有发生就好,能够再见到他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事,我还要求些什么呢?
一切都皆大欢喜,我有了工作,又见到了邓云青,邓云青有了switch玩,我把我的借给他,他已经开始在我的岛上和小动物搭讪了。
既然如此,“永远爱你”的答案,真有那么重要吗?
字数: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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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带着明显空洞的乳白色被刨除了。
更细致的空隙中填满人造泪水。
柔软的脂肪被薄刃压出肌理。
热度唤醒已失温的尸体。
粘稠的液体渗入包覆。
是时候摆盘上桌了。
池间纱洋推着餐车。
走道的灯光尚未恢复,成排的边窗揽不着日光,追随她的只有长长投影。
她点了一盏提灯,足够照亮身周,步伐缓慢,并不忙着从投影中逃离——她并没有意识到它们像拔地而起的牢笼,将她的影子框在其中。
地面铺了毯,但总有些铺了线管或年久翘起的地板磕到转轮,每每如此,那些娇气的餐具便用好听的声音细碎地抱怨要磕出缺角啦、要碰出裂缝啦,纱洋因此无暇分心周围。
她经过各式各样的房间。
有人趴伏于餐桌,尖利的刀叉一遍遍割开桌面。
洋馆主人们依旧悬挂半空,漠不关心地看着虚无。
使用人室里的佣人们窃窃私语,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花园中的蔷薇正开得茂盛,三位贵妇人正在影影绰绰中品茶赏花。
接待室的镜子立在高处,不知是谁扶正它、借它注视过往行人。
纱洋没有追溯它们的源头。她在这片耗费眼力的黑暗里仔细找寻着宅邸的主人,任由形形色色的身影从余光离去。
这不是件易事。
纱洋不会大声询问“您在吗?”,她行动起来总是无声无息,连呼吸也尽量放轻。而鹭之宫显然也不是会在阳台高唱歌剧的类型(如果有别人这么做了,他倒可能为其鼓掌)。
于是当她终于发现他坐在窗边,推车上的餐具已抚平发烫的内心,变得温温热热了。
“鹭之宫先生。打扰了,我带了晚餐来。”纱洋停在几步之外,稍稍欠身。
她的声音有些小,但鹭之宫敏锐地捕捉到了,从她手中接过餐碟:“麻烦您还亲自送来。非常丰盛,十分感谢。”
他身前是三杯散发出袅袅热气的红茶,等待着不存在的主人来取用。
“这空心面和炸肉排同汤水一样,不知是谁做了放在厨房,牛肉和豆腐虽是我等所作,但也是自各处捡来,很是神异。或许有神明在庇护此处吧。”
虽然嘴里这么说,纱洋自己却不大信——娼女与华族、武家同牛郎、警察与小偷、娇小姐与莽汉……他们中的一些都不把另一些当作人,神又怎么会平等地眷顾所有人呢。
可鹭之宫点点头,很是赞同地接过汤碗。
“哎,您说的不错。昼夜变化、时间倒错……如此有趣的世界,只可能是神迹了。”他掀开汤碗的盖子,将几点胡椒粉吹去一边,示意她同坐“‘只是巧合’……您能接受这样的想法吗?”
他看向纱洋。
她本不想坐在他面前:鹭之宫让她想起西洋人的照相机。
她那时候还小呢,穿的还不是这些将肢体拘起的衣裙,做起杂务十分便利。有一回听伙伴们说起有人来给花魁照相了,“把美丽的太夫永远保存起来”,她就偷偷跑去看。
她看见花魁化了隆重的妆,娴静地坐在冰冷房间的正中央。照片馆的人端着个黑乎乎的铁块对准她,郑重其事地比划了好一番,叫她看他。
他会变出一个永远不会老的花魁来吗?纱洋躲在门口,屏住呼吸跟着看。
咔嚓!!
刺眼的白光直直射进她的眼睛!
纱洋觉得自己的视力就是在那时落下了问题。照相机是了不起的东西,但它太刺眼、太冰冷了。若是刀光可见,必定也是那般模样。
什么都有的鹭之宫就像是神的相机。
“我希望这不是巧合。”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边缘,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视线盯着面前的茶盏。它从下午起就是这样冒着热气的了。
“那您想找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呢?”鹭之宫问。
“我也不知道。”纱洋说,而后沉默——她大可临时找一个理由的。
可到真的再张开嘴,她没有改口敷衍过去。“商品与人、贱籍与良民。渡边大人是这样划分人群的。如在座各位是神明——是在更高处的某一位挑选出来的就好了。”
——那渡边康正的评价就没有那么要紧了。
鹭之宫轻轻地笑:“若是挑选的话,各位一定就是神所喜爱的了罢。”
他的笑声中没有嘲弄,更像是孩子看到了杂耍艺人、因新奇而发笑。纱洋更进一步地问:“您呢?您怎么认为……您觉得人该如何分呢?”
“我嘛……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出身华族的公子说着失礼,脸上却没有半点愧色,“或许只分有趣的人,和无趣的人吧。”
纱洋有些听不懂。
她或许该附和地笑一笑,说“这样呀”,就像面对渡边时那样。
她晓得如何让男人们发笑。
【不知道】【竟是这样】【妾身从未听说】
展现出无知便能逗乐男人们,但无知的人即是有趣的人吗?
游女们的腰背没有骨。
男人将它从她——从女人们——身上抽掉,继而以华美的系带取代她们的骨,赞美她们柔软的腰肢。但这是一桩好事吗?
她脊背挺直:“鹭之宫大人,在您看来最无趣的是什么人呢?”
茶盏轻响,鹭之宫的面容隐没在白气后,两边唇角似有似无地上翘,“池间小姐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一定要说的话,循规蹈矩,只做该做之事,只顺人流行走,从没想过踏出半步……那一类人,便是最无趣了。”
“您所说的'最无趣',正是以世上最多的那部分人的言行所汇成。如果神明以此为标准在做选,也无怪这里只留有这些人。”
“这便是了。既然池间小姐不认为一切只是偶然,就当这里的诸君都是被神明所偏爱的如何呢?”
神明偏爱的不是我。纱洋想。
祂爱那个人,取了他的性命做实现他愿望的代价。
她只是那个愿望罢了。
杯盏里的影像影影绰绰。“您甘之如饴吗?”她看着它,问。
这话从她心底溜到了唇外,于是鹭之宫对此作答,“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当然也是吃惊的。只不过这样的怪奇确实难得,不是吗?寻常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无法再从这里离开,您这样的人会有后悔未做的事吗?”
“不。您心中会有列表,列出想要做的一项项事宜么?如果本身就没有那么一张计划好的表格……又要为什么而后悔?”鹭之宫依旧和熙地笑着。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池间小姐,您又如何呢?”
【我——】
【沙羊——】
【快!逃啊沙羊!……我的纱洋。】
纱洋也弯起细细的眼睛。
“我不是个聪明人。大概要到真正死到临头,才知道到底后不后悔吧。”
【——您呢,政一大人。您会后悔吗?】
美食,依照教师拿来的字典解释,可作为是美味的食物之意。但更多时候,某样菜式会由于出现的地点,还有一起出现的人物而有了深层的意味。在进食的人的记忆里,会成为特殊的存在。一百种人里,总有一百种他们所爱的食物,端看各人喜好而已。有人喜爱简易好取得之物,有人喜欢精致且巧雕之物。
矢口堇吃过许多能称得上美味的食物,父母总说她若肯把此等心思花在女学,便事半功倍。她权当没听见,一股脑地钻进研究食物的学问里。浓厚大骨汤熬出的澄澈汤头、昆布与酱油腌渍的生鱼,用蒸熟的糯米揉制的团子,又或者是红豆熬煮而成的甜汤。更别说是那混杂各式迥异的香料,据说从遥远海边另一侧传来的名为咖哩的料理。
这一日,父母居然是找到了从京都来的和果子厨师替她办宴。
「你这挑剔的舌口,若是哪天让你遭了难,可不痛苦万分啊。」,用手指捏著堇的鼻尖,二姐表情无奈的斥责著她。她们面前是放置著做工精致的和果子,二姐的盘子皆空。就只有她每种都吃一口,却只吃光了喜爱的和果子,其馀全都给剩了下来。大哥一边嘀咕著浪费,一边却还是由著她帮忙吃掉。父亲板著张脸试图教训她,却在母亲的软言相劝中,放软冷硬的神色。
许多美味且珍稀之物,都曾被溺爱的父母和兄姐寻来讨她欢颜。甚至在附近的乡镇里,都能听见她挑剔食物之名声。但这样的堇,也是有几样深爱的小食。
她第一喜爱的是,糖葫芦,那是一种用麦芽糖包裹酸梨的甜食。在祭典的红色灯笼下,外层的糖衣恍若镀上的黄金闪闪发光。就像是她深深喜爱的宝石璀璨而美丽。尽管只需咬下一口糖衣包裹的果实内里,都会让她酸得皱起脸。
但这是兄姐第一次买给自己的零食,她一边嫌弃着酸,一边却又嚷着还想吃。她与亲人在忙碌人群的道路侧,坐在冰凉的石阶上细细品味着买来的小吃。「堇可真是爱吃鬼,再吃下去可要给虫子吃掉牙齿了。」那怕时间过去再久,她还是能记起那时身旁宠溺的大哥与温柔的二姐,带着无奈意味的斥责她。
对此调笑几句后,他们用由于练剑而带上厚茧的手,还有柔细无骨的手掌,握住她的左右侧,在人潮众多的祭典继续前行。掌心所传来的温暖,熨烫了第一次遇见他们慌张的心情。
那是让人嘴里生津既酸甜,却又让人心头发暖的味道。
她第二喜欢的是,那从西洋传来的草莓蛋糕,棉软的蛋糕体外头裹着从天上落下的云朵,装饰其上的圆润果实,就连每个有种子的凹槽都像在发光似的。在那人家中电气提供燃料的灯光下头,美味的果实更勾得人唾液分泌。
外面裹着一层甜而不腻,轻盈到彷佛在舌尖上舞动的鲜奶油。内里是绵密又松软的蛋糕体。最后则是点缀其上的红色果实,轻轻咬下便会在口腔里漫出鲜红的汁液。满足于舌尖的味道,最后喝下浓厚茶韵的红茶。她可以吃下好几块。堇边注视已然净空的盘底,边悔恨刚才的狼吞虎咽。这么好吃的东西,就该好好品味才对。 这小小一块蛋糕,可要价不斐啊。
「若是堇喜欢,那就全部都给你,也未尝不可。」身侧坐著的那人这么说,带着些许亲昵还有说不明的意味。白皙的手臂从宽大的和服袖口穿出,那人的另一只手小心的撩开拿叉的那侧衣袖。不知为何,在其纯黑的瞳孔注视下,她能感觉脸颊彷佛火烧般。那人用银叉戳进自己蛋糕上的红莓,优雅地递到堇的嘴唇边,就像是在玩笑似的触了下她的唇。
白色的鲜奶油沾到了嘴唇,不知为何她乖巧的张开嘴,用颤抖的牙齿咬开细腻的果肉,那甘甜的汁水又再度在舌尖上满溢。无法吞咽的液体顺其自然的滴落,染湿纯白的和服衣襟。她听见了那人带著怜爱意味的轻笑。「像个孩子一样。」
她印象里对于草莓蛋糕的记忆,从单纯明快的甘味,变成隐诲且甜腻,又会让人心头一紧的味道。
由此可见,食物会随吃的人的心情,还有其所在的地点,跟一起吃的人当下所拥有的感情,在回忆里占一席之地。但在这完全分不清日夜之地,伴随著不安与恐惧,再美味的吃食也仅能舒缓一二。
出现在你们眼前的,是一座仿佛正在融化般的城市。
房屋歪歪扭扭,街道不是笔直的,天空中有一颗破碎的月亮。
按照指示,你们顺着混乱的街道前往了一处建筑,在打开扭曲变形的后,你们见到了一位身穿牧师服装的人。
……以及其他的,来到这里的人。
“呵,最后是两支吗?”那牧师说,似乎并不觉得意外,“还行吧。”
他让你们拿出你们携带的货物,那个狭长的匣子。
但他并没有接过匣子,而是将手从匣子上方掠过,接着,曼努尔手中的匣子发出了微光。
那上面出现了一个标记。
“就是它。”牧师微笑着点了点头。
牧师拿起那个真匣子,而后,以平淡的语气说道:“你们达成了任务,干得不错。”
他窥探着你们脸上的表情,又说道:“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你们不置可否;一路上,其实你们都或多或少想过这个问题。
“想知道就跟我来好了。”牧师终于说,“——你们完成了任务,可以获得一窥究竟的资格。”
他把你们带向了一扇新的“门”。
要进入这扇“门”吗?
“若神的数目达不到稳定之数,世界将会动荡。”
“何以见得?”
“我曾两次目睹此事发生。”
——一次在历史之初,魔法失落时。
——一次在前不久,当科潘的尸体坠进深渊之中。
空气在彼岸冻结,言语在半空凝固,而在注定被遗忘的地方,现今已不存在的第十三位神祇陷入了长眠。
此时此刻,身居半空的神明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着少年的神姿,和一对异色的双眼。
冰愿上,与他交谈的人身穿铠甲,腰剑长剑仿佛正散发着寒意……不,或许不是仿佛。
他对方才的话语不置可否,只是问:“你想说什么?”
“你可以获得那个位置。”军神说道。
沉默如同风里混杂着刀刃。
最后,冰原上的男人抬起头:“原来如此……你是在寻找同盟。”
“是由如何?你是铁与冰之子,理当在我们这一侧。”
“我从来不似母亲,倒是更近父亲多些……不,该说,过去的父亲吗?”
“人总是会变的,神也一样。”
“的确如此,谁也不能说改变不是一件好事。”
军主似乎有些惊讶,他挑了挑眉,说道:“你和你的弟弟,倒是看法不同。”
“他是他,我是说。”男人说,“我们都有认定不变之事。”
“那件事值得你放弃主神之位?”
“它值得我放弃神格。”
惊讶转变为了难以置信,半空中的神祇眼中含有地闪动起了情绪的光芒。
“你……什么?”
“我打算放弃神格,成为凡人。”男人这样说,“今后,我将生活在这片冰原,以凡人之姿,实践我的想法。”
“你疯了。”
“我没有。”男人摇头,“我只是意识到了一些事。”
军主等着他解释。
“——对于神明来说,神的力量也会成为毒。”
那力量看似恒久,实则会在时光与记忆中变质。
而一旦改变,它将变得难以复原。
所以……
“与其在漫长的时间里变质。”男人这样说道,“我宁愿选择短暂的一生。”
军神沉默,从他那双异色的双眼里看不出情绪。
“我明白了。”良久,“作为军神——我对你的决定致以敬意。”
冰原上的男人行了一礼。
“只是——”然而,军主并没有说完,“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你的决定。”
“也许吧。”男人轻笑了一声,“但我或许不会看到它。”
——人类的时光有限,相比于神明,所有一切都转瞬即逝。
到底是变革先到来,还是他的寿命先耗尽?
男人摇摇头,知道即便想这个问题也没有意义——命运,这个世界的命运从来不由任何东西掌控,神也好,人也好。
只有当未写之神的笔记书写到那里时,每个人才能知道他的命运。
到了那时……
“我相信,未来的人们,一定会做出他们的选择。”
这不是信念,而是愿望。
名为“安格里斯特”的男人再度行了一礼,之后,消失在了冰原上。
在这之后,又过去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们的话语都被遗忘在了《哀歌》中。
直到寒月下的潮汐变得悲伤又荒芜。
直到新的神明出现于星海的彼岸。
——直到那深埋于深渊的种籽,再度萌发。
文:汉尼
标题:《风月俗事》
评论要求: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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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里,他送走了芜君。
北平的天一直不怎么好,干得起尘,偶尔还会有沙尘暴。他和芜君的小孩儿去送别,灰都要呛到嗓子里,呛得一脸泪。
他想起来和芜君相遇的那天,北平的天也是这样吗?想不起来了,但是他还记得有芦苇荡,芜君就从那里钻出来,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一小孩,从芦苇里探出个脑袋,跟小兔子从洞里钻出来似的。
要是能预见到后面的一切,也许他那天就该转身走人放任这小孩被淹死,而不是还去接住这小东西。
小孩儿跪下去烧纸。小孩儿从小几乎不怎么哭,就连这个时候也是如此,大概是穷苦人的孩子早当家惯了,小孩习惯了没空哭的日子,自然就忘了怎么哭。但是他还是想让小孩嚎两句,哪怕只是干打雷。
芜君的小孩像他,明明不是读书人家,但生了副白皙斯文的样子,但眉眼又有点像那个来自江南的女人,像烟雨里的垂柳。
他们的姻缘还是他撮合的,谁叫芜君对那个青衣一见钟情。女人唱的黄梅戏,口音绵长沙软,登不上大雅之堂至少也能在天桥的集市上博得个位置,芜君就是在那里着了那个女人的道——
如果那个时候,他们相遇时,他幻化的是个女子形象,他们又会如何?
他细细想了想,那大概也不可能。芜君是故事里的书生,书生只会选牵牛花幻化的姑娘。南方就连狐狸都要比他这北方的柔媚几分,他是天天和北方山林里的虎妖与狼群厮杀过来的,江南的烟雨到了他这儿都要化作冰碴。
那天他把小孩儿送回家,蹲在房上听了半天,直到小孩儿房里没了动静才走。
小孩儿以前就胆小,芜君数次下江南,小孩儿被丢在北平,只能他去照顾。无数次小孩儿半夜醒来哭着要爹爹,他就在房顶上变出了原形踩踩瓦片。小孩儿睡着了,他却睡不着了,蹲在房顶上看月亮。
江南的月亮难不成会更好看些?二十四桥明月夜,有水有桥有楼,但是北平哪来这么多水和桥,南方的月夜,美的是水和楼吧?北方的月明时分,他都在和狼群打架,在森林里,或是在雪地里,他左手上的伤就是这么落下的。
那总会让他想起很多事,芦苇荡,醉倒的芜君,红罗帐,芜君左腿上的旧伤,还有战争。
战争总是会误事,不论何时。从芜君,到小孩儿,似乎芜君的家总是逃不过这个。芜君失去了爱人,小孩儿丢了娘,只有他从没变过,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
江南的烟雨早就淹没在炮火中了,但又没有完全淹没。大概这一点点侥幸给了芜君一丝希望,没让小孩儿跟着没了爹,但也就是暂时。
他亲自将倒在破碎青砖路上的芜君接回,那时小孩儿已经到了芜君的肩头,眉眼刚刚长开的年纪,只是远远地在院子里看着他们。他指着小孩儿告诉芜君:她就在这里,她是将小孩儿留给你才离开的。
小孩儿倒是懂事,跟着就喊了句:爹。那嗓子脆生生的,倒是有几分像那个女人唱着黄梅戏的样子。
一个坏女人总比死了的女人好,他不会告诉芜君,那女人根本活不到江南。就像他也不会告诉小孩儿,那个军阀家的千金突然订婚,是因为军阀缺了打仗的军费,而不是那位小姐变了卦。
他说不上来这算命还是惩罚。芜君活过了战火,如今小孩儿也要遭此罪,也许他比芜君好一点的是,那位千金不会死在外面。
他拿着清单,走遍了全城给小孩儿准备入伍的东西。天桥上的集市早就不开了,城里都在传要打仗了,自己人打自己人。路边报童高声吆喝着今日军阀千金订婚的头条,裹着碎布棉服的乞丐蹒跚走过路边的汽车,车里年轻的姑娘扯上了窗帘。北平的天还是一样的恶劣,人力车走过便扬起一阵尘土,噎人嗓子,又呛眼睛。
小孩儿是他送走的。他看着小孩儿背着包,走进一群和他一样胆怯又呆滞的男孩中,仿佛一群正在抽条的竹笋,连长粗都来不及就等着被砍下。
当晚城里的鞭炮声响得他心烦,千金联姻的另一方是江南的富商,排场很大,包了最好的饭店,汽车停了里三层外三层。他这辈子是不是注定和江南过不去,就像北平的月亮注定没有南方的好看。
他钻回屋里,坐在椅子上,没有电灯。烟火和鞭炮的声音被门隔得有些遥远,如今至少他还要等到小孩儿回来,这是芜君到死都放不下的事情。他想起芦苇荡,想起那个探头的孩子,是不是从他决定伸出手的那一刻,注定他就不能再回到北方的树林。
他闭上眼睛,放任自己在这个夜晚沉入梦境。
作者:巫念桃
评论:随意
备注:抱歉滑铲,后续可能会修
零几年——具体是几年不重要,零三年,亦或者零八年,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二零二一年,我照旧会写成二零一四年或者一七年,好像我的时间就停止在那里,所有的事情交错着发生,上一秒刚刚跟房东磨了三小时签完短租合同,下一秒又重新回到铺满银杏叶的大学,脚下占满了银杏叶尸体的臭味——诸如此类。所以零几年,无所谓。夏天,和平街——亦或是什么别的地点。记得我第一次离开和平街,好像婴儿被迫离开母体,哐当哐当的火车卧铺是母亲在宫缩,到站下车的一刹那,坠地的婴儿开始哇哇大哭。后来我到过很多个地方,走过上百条和平街,每条和平街上都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无所事事吊儿郎当,我才恍然惊觉,和平街可以复制,孩子可以再生,只有我过去的十几年就像破掉的羊水,狼狈地撒了一地。
零几年,夏天,我尚待在和平街的羊水里。那天热得要死。白晃晃的大街上,少的是人,多的是鬼。我死掉的好友在和平路转三阳柳路的交点处朝我招手。我拎着两大袋快化了的冰棍走过去,挑挑拣拣,分给她一根比较完好的老冰棒。
这座城市向来热,天地熔炉似的,人在其中熬煮。和平路没几个人,偶有几个熬化了的、扭曲的背影,像口袋里捂久了的玉米软糖。只是那天格外热。我躺在凉席上,后背湿剌剌的。蓝白的塑料电扇嘎达嘎哒转,扇页许久没洗过,吹出来的风腻着一层油灰,呛人。厂里的收音机放着天气预报,说城市即将迎来千禧年以来的最高温。翻身,凉席嘬着皮肤,啵啵啵,撕下粘在墙上的口香糖似的,拉出长长的线条又断掉。细刺扎进胳膊,懒得拔出来,微弱的刺痛。
“格老子的,又他妈躲在这里偷懒。”厂长,也是我大伯,“啪”一下踢掉电风扇的线。常年在厂里,他嗓门不是一般的大。
他绷着一条皮带,肚子上面勒得鼓鼓的,看着很滑稽,很像我吃过的老寿星葱油饼干纸上印着的老寿星的额头——前额突出来一大块。葱油饼干很好吃,四块五块钱能买一包,里面有扎实的三长条。
“去,买点冰棍。”
“冰柜里的呢?”
“早没了。还不快起来!”他叼着烟,嘴巴张得大,烟掉下来,又被几脚踩灭。
我捏着手里软啪啪的纸币,两张二十。外面太阳大得很,劈头盖脸得抽下来,我不想在这个天出门,但也不想回去打包纸碗。我撬了辆自行车——妈的,座垫烧腚。
“我不想要吃老冰棍,有没有四个圈?”好友很自然地用两根指头捻着老冰棍的封口晃啊晃,“你听,里面都化了。”
“爱吃不吃,不吃拉到。”我拎出另一根老冰棍,在我应当尖叫、跑开或者做出什么巨大反应之前,身体快于脑袋坐回她旁边。撕开一个口子,嘬里面划掉的糖水,后扯掉剩下的包装,把冰棍塞进嘴里。我嚼着碎冰,牙齿传来的冷感逐渐使我平静,混沌到当机的大脑开始缓缓转动,我开始思考很多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她是谁,是鬼吗,今天是几月几号……碎冰从牙齿这端搅到那端,化成温糖水。我并不十分害怕,只觉得恍惚,见到好久不见的人,我该说点什么、能说点什么呢。我原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毕竟我死后她肯定早就投胎去了,况且未来八十多年(假使我活到一百岁,那时间就更长了),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未必能像现在这样记得她……最后我的思绪落到——她到底能吃冰棍吗?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现在不要问好不好?
“为玉姐和若瑜姐现在怎么样了?”
“陈姐去了部属师范,念汉语言文学。张姐我只知道去了D市,念什么专业不知道。她们考出去后就没怎么回来过,过得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但……她俩闹掰了。”我终于偏过头瞄她的神情。
“啊……真是没想到呢。”
“确实,没想过。”我拆开第二根老冰棒。
“你听上去不怎么惊讶。”
“我没想过的事情太多了,这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譬如我从未设想一种在工厂打零工的生活,每天装配七八百条纸碗——传送带哐哐吐出纸碗,我哐哐叠起来,刷拉一下用袋子套好封口码进纸箱,熟练到闭着眼睛就能摸出纸碗少没少,其实少了也没事儿,但我有工艺精神——纸碗上面印着阖家欢乐、身体健康以及一个倒着的福。江汉大道每十个人里有八个人用着我装配的纸碗,嗦完热干面或者蛋酒就连碗带剩下的残汁一把子丢进路边垃圾堆——我的12个小时,就这么被扔进垃圾堆。我曾往碗里面抹口水以示小小抵抗,我被自己恶心到了——上街过早时总觉得碗里除了塑胶味还有一股子馊口水味——遂不再干,老老实实装配纸碗。
总有那么几个孩子天生会给其他同类带来压力,我(活着时)的好友、我的堂姐陈为玉、我堂姐的好友张若瑜都是。如果我是烂泥塘,她们就是天上漂浮的白云,肆无忌惮地把阴影投射到我的身体上、心灵里。因为陈为玉的存在,我爹妈坚信我们家的血液里刻着学习的DNA,只是我还不够用心。操,用心,多么蒹葭的一个词,无论如何我都够不着碰不到,它就是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的伊人,让我魂牵梦萦饱受折磨。为此他们对我进行了一系列惨无人道的身心打击,并隆重邀请陈为玉赏脸给我补课。彼时我只在爹妈口里听过陈为玉,知道她在一中的尖子班,成绩很好,跟我这种考不上高中就要去读技校的人完全不一样。我对好友说,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可你甚至还没见她一面。
那又怎样?我会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好友咬着四个圈含含糊糊地开口,可拉倒吧,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有什好。你在掩饰你嫉妒她,她完完全全打击到你了。我讨厌好友的口无遮拦,她刚刚还用了我的零用钱买冰激凌,现在却不肯站在我这边。她无法理解我对即将到来的陈为玉的敌意,她对一切女性都抱有天然的好感,私底下管她遇到的每一个女性都叫sweetie。嘿。她戳我的胳膊。你看到了吗?今天找零的sweetie,她递给我硬币的时候对我笑了,她有两个梨涡!你到底有多少个“sweetie”?她撅起嘴,很多,而且会有更多。你从来不这么叫我。嘿,你很怪诶。她抱起胳膊,夸张地发抖。
你会后悔的。
好友坚定地咬掉后一口四个圈。
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当我再一次找到好友,翻白眼大笑的变成她。
“你还记得你前几天那个样子吗——像这样——”她翻着白眼,“然后眼睛抽了——哈哈哈哈哈”不知道是不是用力太猛,她猛地捂住眼睛蹲坐下去,却依旧笑到不能自已,哗啦啦啦啦像拉风箱一样。
我蹲下去,掰开她捂着眼睛的手,她还在笑,头一晃一晃的。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别动。”摁住她的脑袋,仔细检查她的眼睛——除了笑出来的眼泪之外屁事没有。我颓丧地垂下头,深吸一口气:“你说的没错,我后悔了。”
我准备了几个劣质的恶作剧,什么在凳子上涂胶水啦,在桌子上放红墨水等会儿假装不小心碰倒洒她一身啦,甚至还斥资买纹身贴——对方保证贼逼真——贴在胳膊上,打算不经意露出来。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然后呢?”
“然后她进来了, 我放弃了。”
“你搁这儿演电视剧呢?”她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这张脸也当不了主角啊。”
“滚滚滚。”我向后仰,甩开她的手。
陈为玉进来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我不应该这么对一个她。她穿着一条白底碎花裙——看着比好友大不了多少。我再没品也不能让穿着裙子的女孩被胶水粘在板凳上,白裙子上撒红墨水。多傻逼多贱啊。结果就是我抢在她坐下前一屁股坐在本属于她的涂满胶水的凳子上,凉不拉几的胶水噗叽湿了裤子。我听见我的屁股在流泪。我听她讲卷子,讲得真好,可我听不懂。可她的声音真好听。她带了一些书,说适合我这个年纪看,可以积累一些语文材料。我不爱看书,但我想跟她说上话,所以我故意把书页翻得很响,然后随手指一段问她什么意思。她靠过来,肩膀不小心碰到我的肩膀。
有一次我家里有人来打麻将,一桌一桌停不下来。堂姐便叫我去她家补习。在她家我见到张若瑜——她一手举着吹风机,一手捧着湿漉漉的黑色长发。见陈为玉回来了,便放下吹风机,很亲昵地将脸搭在她肩膀上。湿漉漉的长发在堂姐衣服上留下一串水渍。“这是若瑜,我最好的朋友。”她们一起给我讲题,讲得我飘飘乎乎云里雾里。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好友叫出来,很严肃地问,一颗心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吗?“你下流,你去死。”
后来补习变成我、好友、堂姐、堂姐的好友四个人。我和好友准备中考,好友冲一中,我在纠结去哪所技校。纺织技工学校女生一定会很多,但我并不想当一个男纺织工。机械化工技校听上去不错,但这也意味着我可能成为一个男和尚。陈姐和张姐约定好去Q大分别念中文和英文。再后来好友死于车祸,对方刹车失灵,在交叉口撞上路灯。堂姐留在本地,张姐去了D市。张姐离开的那天,我跑去她门口蹲她,看着她们一家忙里忙外,我没好意思上前打招呼。倒是张若瑜眼尖,看见我,第一句话问,你堂姐呢。我摇头,说她没来。她又问,是她让你来的吗。我摇头。风吹起她长长的黑发,她冷酷地点点头,跟我说再见。此后十几年,我再未见过她。
“你都不问问我吗?”
好友站起身,踮着脚比了比身高,我顺从地低下头,尽管如此,她的手还是只能勉强够到我的额头。
“你长高了好多。”
“那可不,你不看看你都走多久了。青春期窜个儿可快。”
“你现在在念什么?”
我沉默。
“你得考个大学啊。”
“你烦不烦,还管这个。”
她很怜悯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希望我下次见到你,你能成为一个大学生。”
我沉默,我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再见,未知和等待都让我感到痛苦。我想起张姐头也不回地走掉,迅速地踹破羊水出市。当时我不理解,现在我隐约碰到羊水温暖且脆弱的薄膜,犹豫着是否要撕开,却开始羡慕她的勇气。
那天,我一个人吃完了两大袋冰棍。近黄昏,太阳混沌如鸡子,热气渐渐散去,我肚子胀痛如临盆的妇人。
字数:4334
……写着写着,有什么变硬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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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天又一夜,东京依旧是那副怪异模样,鳞次栉比的住宅被不知何处来的神明拆成积木,东一块西一块地丢到各处,祂对其中存活的小小人类或有垂怜,抛了张包裹皮,将尚未散去的阳光揽在了鹭之宫家的洋馆。
新桥一处则没有那么幸运——也可能是因灯光绚丽,夜色反被忽略了过去——沉沉地矗立在黑暗中。冬日不见虫鸣,夜间也无鸟叫,但新桥全不沉默,高声调笑隔着黑板高墙一刻不停。讨好话、吟哦声、器乐弹唱、男女闲话……说也奇怪,分明有那么多不同,听久了却单调得厉害。
池间纱洋站在墙外出神。
墙内灯火通明,她站在灯光投下的阴影里,身上无有一丝热气。寒气自脚底泛到身上,她搓搓手,呵了口气,往花街里头看:这样刻刻都相同的地方怎么能容人待上二十余年呢?
渡边康正就是此时到的。
他也未持灯,但与黑夜里难以视物的纱洋不同,他一手搭在刀柄上,离得老远就警醒地发觉了她,到离她不远时立住了。
她眯着眼,他瞪着她,先开口的倒是纱洋。
“渡边先生。”她怕鹭之宫,也有些怕渡边,但与面对前者时绷成一线的状态不同,她对上警员的双眼时要坦然不少(尽管对方正以严厉的目光批判她),“这里听上去很热闹。我想问一问,这里有没有其余生还者呢……?”
“当然会很热闹,这个地方每天夜里都很热闹,但新桥是不是正经女人该来的地方,尤其是在这个时间。”
这是句告诫了。
纱洋顺从地点一点头,说,“我是来找您的。听说您会在这一带巡逻,但我实在是不想进去,所以候在这里。”
“……找我?有什么事吗,是同伴又走丢了还是也来问我有没有食物米粮的。”出乎她意料,这位已做到巡查部长的渡边警员丝毫不摆架子,直接就从怀里拽了一本笔记本,一副即刻就要记录的样子。纱洋声音轻,大抵是下意识地,他还弯下了一些腰。
啊呀,啊呀,可靠之人。
“我与另几位先时去了警署,想要寻一寻其他人,但那间警局门口的招牌斑驳,警署内除一位气息奄奄的先生也别无他人。”纱洋将着警服的那人形貌描述一番,“……所以想来问问您,那是否是您相识的人。”
“至少从外见上来看确实是我工作的警署,至于人……我还没空过去探望,但鹭之宫的描述,像是我们署内的松野。”
那么,先前翻找的物品里也有属于他的了。
那支华丽的钢笔?那个放满票据的漂亮匣子?还是那些要投给玉菊小姐的选美券?
其实是不难辨认的。
纱洋把这个人和他的桌子对上了号,“这里古怪得很,我原以为说不定已经不在东京地界,没想还真是您所在的警署。”
“既然知道这里古怪,就应该更加小心,我记得你当时是和音岛一起去扶摇阁游览的吧?那么在出门的时候最好也能和他一起行动。”
的确如此,女性独身一人行动是很不便的,纱洋也是因此才请音岛照政同行。可如今事态非常,已没有那么多可畏人言要扯住她。
纱洋坦然地答他,“您说得对,若碰到什么坏事,我一个人是跑不掉的。”
女子身型弱小、衣裙又不便行动,再者大多终日坐在家中,如被圈养的兔儿一般,往地上摔打一番多半活不了。
渡边大概以为她是全听进去了,神色和缓少许,可纱洋接着又说:“但照政君本身并不勇武,相反,他性格温和细腻,我若时刻留在他身边,他又需得多分心照料我,相互拉扯之间,不是更容易两人一起陷入险境吗?”
她看向他,这是顶简单的算术了,一个人遭罪不比两个人都遇险要好吗?
然而渡边不假思索地说:“他是男人,不分是否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都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你也一样……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交际对象就不应该独自一人出来和陌生的男人交际谈话,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
这话不对。
男人总有自己的女人,女人们却未必有自己的男人。
纱洋想。
音岛照政不属于她,相同地,她也不归他所有。这是男女间难得公平的买卖,因他俩都是孑然一身,不用将钱财外的东西放到称上。
可年轻的警员怎么想得通呢。他既把女子当作是男性的附属,又怎么能理解是她主动地、就像雇一位保镖、觅一位搭档似的寻了一位男性作陪?
纱洋低着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几缕头发落在她耳边,即使捋上去,立即又会落下来。她深深叹一口气,索性拆掉发髻、手指做梳重新理了一番——这几乎是视渡边为无物了——边这么做,她便柔和地反驳了他。
“我已经不是年轻姑娘,此刻也非因抱持男女之情与您搭话。比起我……渡边先生,小冬音小姐现下如何了呢?此处总是夜晚,并非好去处。我有些担心她。”
“她是天弥屋太夫,夜晚才是她最习惯的时间,用不着外面的人去担心。”
弱小的不能担心强盛的吗,习惯了的便能抛去本能坦然接受吗?
夜晚对游女而言本就非是好时光,现今拉成两倍长,就如一朵渴求日光花要在无光处待上更久,如何能不叫人担心?
那位太夫想来也是有些惊惶的,可就如已被训好的笼中雀,她是不会放声叫也不会奋力拍翅的,只微弱地问一句是否留宿。而渡边也就理所当然地、将她的彷徨与担忧全数无视了。
纱洋将发髻重新插回发丛,尖而细的簪尾刺着她的手指,叫她轻微地皱了皱眉,“嘶”地一声将争辩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左右这是位好兄长、好警员,之后还得要仰仗他。
“您的妹妹平复些了吗?我记着她被吓得不轻。”
“已经没什么了,不管外面怎么样,家里总归都是安全的。”
纱洋忍不住又看他一眼。
渡边警员身量高,步子又迈得大,丝毫未注意到身边的女性欲言又止。
鹭之宫君的家里可是大变样了,一下回到十数年前。若是渡边家的大宅也有同样变化,小姑娘独自在家不知该有多害怕。
既然听也听见了,纱洋便说:“我有些做点心的手艺。如那位小小姐喜欢甜点,我或可为她做一些。要是喜欢清淡口,酥软味淡的我也会。”
【若是有人能在我哭时给些、不、一小口点心,苦的时候让我尝点儿甜……那该多好】
渡边猛地刹住步子,纱洋险些撞到他身上,一抬头发现正被对方审视着,渡边严厉地上下扫视她,像是要从她身上摸出一把刀。
啊,这也是极熟悉的神情了。
纱洋如此前无数次面对质疑一般无害地微笑,“您想看着我做也没关系,只要有灶台就可以,用料您来准备,不必担心不好入口。”
——若是如此说了,一般管事的人便会满意她的乖觉、继续差使她做这做那了。
可渡边依旧面沉如水,一只手还慢慢按在了刀柄上:“为什么?”
“……?”
“你对我妹妹有什么企图?”
“女人关怀孩子,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纱洋温和地反问他。她的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侧,仰着细细的脖子与他说话,像是没有一点戒备。
“那并不是你的孩子,总不会告诉我你只是喜欢照顾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吧,那等待你照顾的孩子还有很多,为什么选择我的妹妹。”
“这里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呀。何况又遭了大难……”
这位兄长是如何爱护自己的妹妹呀!戒备游人、戒备生人、戒备……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人。
纱洋无法否认自己正羡慕那个小小姐,可荒诞感压过羡慕之意,叫她险些笑出声。
她默默叹了口气,将高涨的情绪压下,偏过头去不看他。
“如果您觉得没有必要……也就算了。换作我小时候担惊受怕,想要个人关心也没有。我自己知道那样不好过,好不容易现在有些能做的事了,自然是想用这双手拉其它人一把。我的点心铺子开在乡里,您没有见过也是当然——平日里,我家的吃食也是会分给周遭孩子的。”
一阵沉默。
半晌,如同利刃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离去了。
“…………我知道了,只是点心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关系。等回去之后我会问朝颜的意思,如果她很想吃甜点我会再来找你的。”
“如果有其它我能做的事,也请您不要顾虑。”纱洋小跑着,追他的步子,“生还的也就我们寥寥数人,我必不会束手等着的。”
“现在还有男人活着,轮不到女人站出来。你只要在安全的地方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别做多余的事。”
年轻的警员显然不赞同她。可如果等到男人都死绝,女人们又能多活多久呢?
……怕是只多出自裁的时间吧。
纱洋想着、想着,冲他微笑。她是练过这副表情的,乖顺又柔和,毫无主见,毫无威胁。
“那我就做好后勤吧。要是您有衣物需换洗缝补,可以交由我。”
“嗯,虽然并不需要,但缝补修缮正是女人该做的本分,这很好。下次不要再接近新桥了。”
“好,我尽量不独自前来。”
“回去注意不要走昏暗小道,路上遇到同伴就结伴同行。”
”好,我会去拜托照政君。”
“就算是和别人一起最好也不要来,和他人一起进入新桥的女人多半都出不去。”
纱洋渐渐地不笑了。
年轻的警员恍然不觉,仍在说着。
“……现在情况与平时不同暂且不说,女性和丈夫之外的男人有过多交往只会成为在街头巷尾口耳中流传的笑话,以后请多多注意。”
“若是丈夫已死呢。”
“那就应该回归父亲或者兄长的户籍之下待嫁。”
“若父亲、兄长也已身故呢?”
“那就只能投奔叔伯或者远亲了,女人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就算不被卖进花街也只能沦为别人的玩物。”
“……您是说,被作为质押物留下吗。”她问。
“或者是商品。”他补充,“质押物并不多,更多的是被不成器的父兄卖进来的女孩,需要用身体养活家人的女人。”
这位渡边警员——他完全清楚花街的女子是从哪里来的。更清楚她们不是会被赎回的质押品、而是被做了一锤子买卖的消耗品。
“渡边大人,您怎么看待那些 沦为 玩物的人呢?您对她们是什么看法呢。”
纱洋喘息着、叹息着。为跟上他的步子,她走得实在太急啦。汗水要落到她眼里、梗住她喉咙。可她只是埋头跟着,不叫他等、也不去扯他的袖子借力。
长腿的巡警走在她身前,他太高了,成了一堵隔开光的墙,
“怎么看待她们?她们和我又能有什么关系,沦落到那个地方的人都是家里没有可靠亲属丈夫的倒霉鬼,过不了多少年也都会死在里头,与我无关。
“至于里面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你身边不是已经有音岛了吗。”
我有音岛?
不、不、我有过许多人……我什么也没有。
纱洋的视线模糊着。
“这样的人、若她们有机会重返花街之外的世界,”她的思想慢了半拍,说了一半才醒悟过来,不由得顿了一顿,“……您觉得她们没有这样的机会的,是吗?”
“哼,或许会有吧,成为富商的外室,那是太夫才有的机遇,但是即使在那些人里也有运气不好待到色衰之后回到原来的地方……咳,别问这么多你不该知道的东西。”
渡边的步子逐渐慢下来了。纱洋一点儿也不想追上去,慢慢踩着他的影子调整呼吸。
放轻、放缓、降点儿调子。
“我希望小冬音太夫也能交好运哪。这么美的花,要是因比赛扬了名而更早被折下,未免太可惜了些。”
而这几乎是一定的事。
追捧头名、占有头名、为簪了漂亮的花而炫耀——直到更美的出现,先前那朵便一文不值了。它经过太多人的手,会受的摧残必定要更多。
“会怎么样呢……反正都是和你没有关系的事情。”渡边终于停住步子。他硬梆梆地摘一摘帽子,算作行礼,“夜深不便独处,我送你到鹭之宫家附近就离开——你从这里直走便是。”
纱洋小小地朝他鞠了一躬。
她还是听见自己细弱的声音:“都是女子。”
“良家和贱籍是两回事。”渡边不假思索地答道。
纱洋再说不出什么了。
她捉着自己的手腕,将想握成拳的一只牢牢压着。她太用力了,疼得不行,说话也弱了三分,柔弱又服从。
“这样呀。”她深深地、深深地朝那个背脊挺直的身影行礼,“多谢您。”
文:鹤野
评论:笑语/无声
我小的时候,也在家里养过小动物。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在年幼时都会对宠物有非同一般的热情,反正我是这样的,而在可供挑选的宠物类别当中,我最喜欢兔子——我已经不记得这种强烈的“喜欢”的来源了,可能源于动画片里频繁出现的兔子形象,也有可能源于它相比起猫猫狗狗更加奇特的外表特征,总之我缠着父母,说我想要一只兔子,我就想、只想要一只兔子。
母亲爱干净,不愿意在家里养小动物,但母亲在一所小学中办寄宿点,拥有一间临近学校的空旷房屋的使用权,她告诉我我只能把兔子放在那个房子里,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然后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我的兔子。
我依旧记得母亲将它带到我面前的情景,一团白色的绒球在蓝色的笼子里晃来晃去,小小的,软软的,比我的两只手大不了多少。我隔着笼子看它的时候,它也会看看我,红色的眼睛一动不动。我把它放出来,想要学着电视里抱宠物那样的姿势抱着它坐在椅子上,可是我一打开笼子它就飞快地窜出来,“嗖”地一下钻进了桌子底。当时已经接近傍晚,我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或许是因为第一天接触这个可爱的小生命,我们都不愿意用粗暴的方式把它赶出来,我和母亲尝试了敲打桌子的“威逼”和摆出萝卜的“利诱”,但都以失败告终,最后父亲率先感到不耐烦,他向桌子底下伸出手,粗糙黝黑的大手攥住了白绒绒的身体,兔子挣扎了一下,于事无补地被拎出了桌底,然后被塞进了笼子。
年幼的我对于喂养这只属于我的小兔子有着高涨的热情和过于敏感的心思,因为担心它在室内被闷坏了,于是我就把笼子提出去,打开门,让它在室外的草地上跑动。路过的同龄人总会投来或奇怪或羡慕的目光,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我感到紧张。于是我蹲下来抚摸我的白兔子,含混地回答那些大孩子的问题。它已经和我熟悉了,不再抗拒我的触碰,只自顾自啃着草茎。它在进食的时候往往支着耳朵,两只尖耳呈四十五度斜角,而如果我在这时抚摸它,它的耳朵会乖顺地顺着我的动作慢慢伏下来贴在后背上,变成一个浑圆的白球。
我们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下午。傍晚时我们又要离开,于是我打开笼门,它却似乎不愿进去。我站起来挪动脚步,它居然也跟着我一起移动,我退一步,它进几步,鼻尖在我的红色小皮鞋前端嗅来嗅去,我倍感惊奇,巨大的惊喜和满足感填满了我的胸腔,这种欢乐的情感充斥着我的大脑,像迷幻剂一样让我感到一阵飘飘然。我将它送进笼子里,同以往一样不舍地离开了,下一次,我想,我们还有下一次相处的机会。
我并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后来再去探望兔子的时候,我只觉得它好像长大了一圈,跑起来更快了一点,耳朵更难抚下去了一点,母亲在一旁看我追着兔子,脸上露出一点古怪的表情,我看看母亲,又看看兔子,还以为是我没及时打扫它留下的排泄物让母亲不高兴了,但她却问:你不觉得这只兔子有哪里不一样吗?我愣了一下,摇摇头,然后母亲说:原本的那只兔子被冻死了。现在这只是她为了安慰我,特意上街新买的。
我看着手心下拢着的,新的兔子,难过的情绪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我想起它跟着我到处跑的白色身影,难过地想着:我们才刚熟悉彼此不久,我的第一只兔子就离开了我。
对于第二只兔子,我其实并没有太多清晰的印象,大抵是因为生活上的忙碌,母亲带着我在各个补习班之间辗转奔波,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带我去看望它,等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只蓝色的笼子已经空了。
笼子的门是上下移动的推拉门,第一只兔子因为体型较小,似乎也不那么有力气,所以一直好好地待在笼子里,但是第二只兔子明显比它有力得多。那间房子位于一楼,阳台下方横着一张长板凳,在我们的猜想中,那只兔子用鼻尖顶开了门,跳上板凳,再跳上窗台,然后从防盗网的空隙里跳出去,跑进学校里,不知所踪了。
关于这只兔子,还有一个有趣的后续。大概是一年或者几年后,我在距离那所学校不远的少年宫里上舞蹈课,不大的孩子在课间时总会聚在一起聊天,某一次我们提到喜欢的动物,有人说自己家的阳台上有小鸟筑巢,有人说自己家里养了两只小狗,这时有一个小女孩说起,他们学校,就在她的隔壁班,有一天上课之前,同学们在讲台下发现了一只兔子。我们都大为震惊,毕竟兔子不是像流浪猫、流浪狗一样比较普遍和常见的,那可是一只兔子啊。我脱口而出说道,这怎么可能呢?她看着我笃定地说,她亲眼看见的,就是一只兔子,一只白白的,胖胖的兔子。我暗自吃惊,心里将它当作一个遥不可及的都市传说记下了,这只兔子的故事也会在未来被我当成茶余饭后的小故事讲与他人听。而后来我将这个故事再告诉他人时,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那个女孩就读的学校,正巧就是和那所大房子相近的小学,也就是说,那极有可能就是我的第二只兔子,那只仿佛精怪一样忽然出现又消失的兔子,也许曾顶开一扇蓝色的小门,然后跳上低矮的水泥阳台,毫无眷恋地扑向它的自由。
再说回当时的我,那时我因为失去了第二只兔子倍感难过,因为它消失得过于突然,于我而言就是更加难以接受的事实。于是我缠着母亲,央求她再给我买一只兔子,母亲被我弄得烦了,最后像是为了打发我一般,挥挥手答应了下来。
我拥有了第三只兔子,我不记得它和之前的两只兔子到底有什么区别了,大概是体型更大一些?脾气更古怪一些?总之,我将我强烈的情感,我所有的遗憾倾注在它身上的时候,它对我置若罔闻,只把毛绒绒的屁股对着我,抱着它的胡萝卜静静地啃。我一遍又一遍地蹲下来,抚摸它的耳朵和背部的绒毛,但它似乎不习惯甚至讨厌我的触碰,总是挪来挪去地躲开。我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然后发酵成另一种情绪,后来兴许是因为它吃饱了,连我伸过去的胡萝卜都爱答不理,我突然愤怒了,第一只兔子缀在我身后跑的模样又浮现出来——你怎么能不理我呀,我想,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能不理我呢?于是我几步跑过去,拎起它的耳朵,把它重重地甩了出去。白色的兔子飞出去撞在墙上,想一块被摔到案板上的年糕。然后它掉下来,跑了。我追上去,在母亲房间里抓住了它,我听见一声古怪的声响,似乎是从它的腹腔里冲出来的声音,这是兔子叫吗?我不知道,总之我抓住它,然后抱起微微发抖的兔子,把它装进笼子里,用铁丝固定住,然后离开了。
几天之后,母亲告诉我,那只兔子吃不进食物,缩在笼子里也不动,总是发抖,排泄也失去了规律,她说了一会,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色,又不说了,摆摆手让我自己去照顾自己闹着要养的兔子,于是我去了,抱着一点愧疚去了,但是这点愧疚就像那恐怖的情绪一样来得莫名其妙又飘忽不定,我在笼子边蹲下,摸着它毛茸茸的背,沉默了一会,回头张望几下,趁着母亲没往这边看的时候,托起它来,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又是几天之后,我的第三只兔子死了。母亲将它的死讯带给了我,我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母亲盯着我看了一会,说不会再给我买兔子了,我也只是点点头,然后洗净了笼子,把它收进了落满尘埃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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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做些什么吧、展示价值吧。
池间纱洋是在晨光试探戳破窗纸时醒来。身边虽无钟表或鸡鸣,但她早已养成习惯,自然地就会在此时睁开双眼、起床醒面。没有下雪的冬日分外晴朗,身边有另一具躯体在规律地呼吸,这对她而言是司空见惯的情形,以至于她撑着分外柔软的被褥恍惚了片刻。
她在乡间的居所坏了一扇窗,糊了好几层纸却还是漏风,只好时常将那间房门闭着,即便如此,相邻的厅里也有些湿冷,只好在被炉里常点着炭。如此虽然暖和,却将她的小腿烫出了一两处小小的疤,而被褥虽然厚实,却没有那么地轻软,常压得她透不过气。
……这里不是乡间,旁边躺的是矢口小姐。
纱洋慢慢想起如今境况。
鹭之宫家没有亮着灯,夜色中也看不出具体来,但从玄关到客室的小小一段路均是精致,地上铺有厚厚的毯子、行走时无声无息,墙上均铺设了考究壁纸,途径家具、画框每件都有着比花魁衣角更华丽的装饰花纹。光是一楼能直接入住的客室就足有六间,间间都是一样的被褥齐全又温暖,没有任何酸味或霉点子,楼上真正给主人家用的还不知有多少间。
鹭之宫还取来了饭食。虽说是“随便用些”,面上也毫无勉强之意,但那乳白的浓汤异香扑鼻,显然用了好配料和好汤底。光这一味汤就能买上不知多少的和果子,竟还有其它好肉好菜。洋馆如此豪华,主人家又是这样待客,与之相比,纱洋先时拿出的房资就显得非常微薄了。更让她惶恐的是,鹭之宫的推辞显然并非因为瞧不上她拿出的数额——他并未细看,或说,压根未看——只把这当作随手为之的普通招待。
当然,鹭之宫并无要他们这些游客偿还的意思,然而纱洋却不能因此安然领受。恰恰相反,她不由自主地反复地核对着在这一间房过夜应是什么价格、这样能在好饭店里卖上价的一餐又要多少钱。她曾被招待去邻乡的好宅子里住过两晚,可那全是因人家要做上百人的宴,要免她路上耽误。工钱还因这借住稍微打了折扣。
纱洋对于数字并不灵敏,她笨拙地从记忆里找出这事来对比,想,用多少的点心……或别的什么,才能换来这样好的待遇呢?
这样借住还不知要几日。
她算得食欲全消,只味同嚼蜡地用了些面包。
【——你的衣食住行全是赊账,要还回来的】
对方若无所求,要怎么还呢?
凉意总算寻到去处,轻手轻脚钻进被掀开的被子里,握住纱洋的胳膊。她回过神,将绞在一起的十指分开。她的手指还算纤细,但上面有许多细小的疤痕,指节也显得粗大。但这双手是灵巧的,悄无声息便替她穿戴整齐、戴上簪子、又往苍白的脸上细细地抹些胭脂,叫她从无所适从的池间纱洋变回了伶俐妥帖的点心屋主人。
“鹭之宫大人,感谢您收留,如今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有件事令我挂心,我瞧见一位应当早就不在的故人……”
“是什么形貌、什么性情呢?”鹭之宫所说之事诡诞荒谬,纱洋却没有看他神色、猜他是否说笑,只盯着他映在地上的影子,认认真真把他故人的仪态记下。
她愿相信有灵……为什么不信呢?
他的灵要么杀了她、要么守着她,一定不会弃她于不顾。
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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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是挑人的。
仿照墨水制出的香,对闺阁小姐或青涩学生而言是书香,用个几滴便能快速把自己加工成是整日待在书房、平日里手不释卷的好形象。但是于工人而言,无论放在多么漂亮的瓶子里,墨味只意味着墨臭,即使加入再多名贵的香料,刺鼻的胶臭都会像滴入水杯的墨汁一样显眼。
闺阁和工厂都离池间纱洋太远,她曾无法理解这个例子,只笑一笑就把它当作男人们展示思想的谈资抛在脑后。可此时胭脂同酒香混入夜风,虽是甜腻腻的,却无比清晰地调和成了一味噩梦。它们的笑声顺灯红酒绿袭向她,句句都要把她勾扯回去。
灯光极暗,天色也沉,恶露般的红被深夜按进细细的木栅栏里,将这拘束着游女们的监牢吞没了,纱洋只看得见被一层红覆盖着的、黑洞洞的门窗。这么黑,那些窄小鸽笼里的小鸟儿们是无法被看见的,可纱洋无论睁眼闭眼都能看见了无生气的女人投来的幽幽目光。
——你怎么在外头呢?
我是不进新桥的。
我不能够进新桥的。
纱洋咬着嘴唇望向四周围:
现下无人看守,百美榜头名的小冬音太夫却依然规矩得像被线缚住腿的小雀,一步也不向外踏,只站在街道上,如普通游女一般邀人们往后去她所在的天弥屋小坐。
新结识的伙伴们正讨论今夜去处,有好几个说,不妨就在花街过一夜,有灯有酒、有床榻,总比露宿街头要好。
音岛照政的面色比在扶摇阁遭难时要好上不少,但整个人还是听多说少,颇有些有气无力。
逛扶摇阁时遇到的贵家公子一派和气地站在一旁,舒展着眉眼听着议论,不时附和几句。
身型高大的年轻警员站在大哭不止的小姑娘边上,戒备地将她与众人隔开。
……这些人里头,情绪最为稳定的恐怕便是姓鹭之宫的这位公子。
游览扶摇阁时,纱洋远远也瞧见了他。不仅是因他身量偏高,更因他面貌秀丽,比起太夫们也不逞多让。而他翻阅书籍时气定神闲的姿态,甚至于太夫也不是每个都具备的。
她们在男子面前或许博识多学,这是必要的素质。可书籍本就不便宜,以才情包装自身的太夫们更会花大价钱去收买古本,那些东西于纱洋而言如同天书一般,对太夫来说也生涩难读,她私底下见过她们是如何苦痛惶惶。
可这公子全然不同。他不忧心价格、不觉文字难辨,像看一枝花、一棵草,只顺手拿起来翻阅罢了。那姿态让纱洋察觉拿他和太夫们比较是不恰当的——太夫们竭尽所能才磨砺出的魅力,于他而言只是平日言行——可她见过最美的便是她们了,除此以外无可相较。
这样的人该是养尊处优地长大,坐拥什么都不足为怪。也许正因从未见过什么腌渍东西,无论那小姑娘吓得直哭时、还是言说黑暗中有扭曲的怪物时,他都是一派和熙从容,见到庭阁霎时老旧、游客变了尸山血海也丝毫不改颜色。
这让纱洋生出一种恐惧来——在他看来,人们的尸首又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她又去看那位姓渡边的警员。
他似乎与鹭之宫相熟,两人极为自然地交流了一番情报。他神情中不见多少对这些神异现象的惶恐,很是可靠地护着幼妹、又大胆地查探了尸体的状态。尽管如此,她原本是万万不敢靠近他的。不过他与鹭之宫相谈时大抵是觉得有些热了,摘下帽子挼了一把头发。
这让纱洋意识到,此人非常地年轻。
——没事的、没事的。他才二十岁上下,不会涉足七八年前的旧案。
纱洋因此升起了一些胆量,低眉顺眼地同他搭话,“如您不打算留宿花街,一同去那栋亮灯的宅子问一问怎么样呢?”
从变得妖异的扶摇阁往下看,夜色中唯二亮着灯的区域,一是花街,二便是一座气派的宅子。
纱洋依稀记得在天色正常时也有那宅子。它十分地气派宽敞,独自有着庭院,想必主家豪富、多有空屋。如今亮着灯,也许是有另一批觉察古怪的人住在那里,若再想得好些,大抵主家都来了此处,这规模该是养了护院或武士的……怎么说也比进到花街要好。
她无论如何也想试一试去那里投宿,哪怕这警员不愿去,也可搭伴行路。
熟料话才开了个头,对方竟一脸古怪地反问,“怎么?你想到我家去问什么?”
东京的警员竟住在这么……这么……
纱洋还来不及整理好思绪,渡边警员便避之不及地堵了她的话,“先说好,我和鹭之宫不一样,没有收留陌生人回家的习惯。”
他比纱洋高许多、肩膀也宽,她连他肩头也不到。她平日里是不敢同这样高大的人争辩的,见警员站起身、下意识退开几步和他保持了点距离。但投宿一事压过恐惧,纱洋绞了绞交握的十指,鼓足勇气继续同他争取——也不过是细细弱弱一句,“如果您那里有空屋可出租,我愿支付房资。
“免了,没有空屋。”
啊,这是极明显的拒绝,连敷衍也懒得。再过纠缠就不美了。
“如此,打扰了。”纱洋生活至今,已不知被人拒绝过多少次,很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争取、什么情况会是徒增反感的无用功。她施了一礼就沉默下去,但心里并未放弃和这位手持打刀的警员搭上线,只待摸清对方的脉络再寻求帮助。
但是,真要宿在新桥么?
有机会入内倒是好事,若新桥日头高晒,想必再踌躇片刻,她还是会踏进去的。可如此夜晚……难道要去挨家挨户地敲门、问哪家愿意收留?
这是不可由一个女子单独做的。纱洋望一眼满是脂粉气的楼阁,望一眼音岛照政。对方面容疲惫,但对视时还是对她笑了一笑。
——她雇他的价格尽管占了盘缠中的不少,但于他而言定然不算什么,白日里他已尽心尽力作陪,怎能再劳他成夜奔波呢。
或许再加些价钱……?
她正两难,有游人向鹭之宫去搭了话,“您真会收留陌生人吗?”
“倒也不是。但正好有空屋两三间。若不嫌弃……”
鹭之宫一下便被团团围住,纱洋也顾不得去究那几分惧怕,柔韧的腰肢柳条般弯下。
“十分感谢您收留,真的,十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