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書開首說到,禾老爺要在花神山下大排戲宴,南城的乞丐爺炮仗花曾有打油歌一首,唱的便是當日盛況,歌曰:
二月十五花朝節,城外大街遊花神,
花神山上聚仙客,花神山下結賓朋,
仲春會迎衷春者,百花宴請拜花人,
春秋冬夏四方台,梨園群英闘奇芬。
其時禾園之東,花神山下,那花朝集市已熙攘了數日,各種花罈鋪子擺作了八卦陣,京城的做燈師傅皆拿出看家功夫,把花市裝點得好似天地同芳般,祗待十五點亮,造個不夜城出來。
正所謂東君開顏,天公獻瑞。初入十五這夜月明西天,一片清朗碧空,遊神隊伍備齊絲竹鑼鼓,帶著隊裱糊成的仙童仙女,文人墨客,抬著花扎的箱龕籠屜。那領隊的時不時打量月頭,算准了時間好緊著快慢,正好在日頭初升時到花神廟前。遊神隊的杠夫多是附近花農,一行人在廟前將貢品燒起,儺面巫師在火前跳迎神歌舞,待把供奉俱都燒化了,眾人進到廟裡恭恭敬敬地燒香磕頭,祈盼今年花市豐收。將東君與眾花神都一一拜了後,才又回山下花市收拾去了。
到了白日,這花市較前又更要熱鬧了十分。不單販夫走卒,那些京畿各處的許多大小商鋪,這日也都聚到此處擺起攤來,昨夜那些工匠師傅們便已把大小攤子都拾掇好了,幾個有錢的大店,竟把攤子蓋得跟房子一般,有墻有瓦還有樑,都是彩紙糊的,看著卻跟真的無二,好生氣派。首飾布匹成衣鞋靴之類莫論,便是文房本冊金器物什,甚至佛道用的八寶紙錢蠟燭,祗要能與個花字搭上邊兒的,在此都可見著。
集市一頭那排花架,正開著粉紅粉紫的花,叫聽花印社給佔去,擺了各種書冊畫報、版畫捲軸,前邊立了塊牌,印著雕花套色的“花朝專供”四個大字。另邊上是十三塊比人高的木牌,都貼著套色版畫,正中是“花朝十二伶”字,也是雕花套色,兩邊是柳岸所畫十二伶人繡像印稿,色是聽花印社按禾老爺之交代所配,濃淡清艷,各襯其貌。
集市另頭,是京裡幾個酒樓擺的場子,爐灶搭了有一長排,擺滿了大小桌椅,足有小二百桌,有的還圍著簾子,專供各種大小菜品。這邊最是忙碌,酒樓的那些小廝早忙不開,特從周邊農家找來幾十個勤快婦人專事洗完刷碟,才算夠用。邊上圍著各種點心鋪小吃攤,最大的兩個玉餟軒和素慧齋,專賣各種花朝專供的果品點心。至於茶湯酒水之類,禾老爺早已放下話來,凡來者有份,但請開懷暢飲,全由禾園買單。
酒場四方搭了四方台,寓一年四季。禾老爺一人捐了夏冬兩台,冬台唱的全本《長生殿》,台下坐者具是文人公子模樣,一邊品茶,一邊時不時搖頭晃腦指指點點說些甚麼;夏台則是花部的武行三小輪番演,聚集的一眾老少爺們兒吵吵嚷嚷,許多佔不到座的就層層圍在邊上,最是熱鬧。富商臻家捐了秋台,專唱正生正旦戲,也不知是不是臻老夫人的意思,這十齣戲裡倒有八齣唱的苦情,單是一齣《書房訴苦》就連唱了三回。正東的主台「八音獻春」則是眾人合捐所建,禾老爺給題的匾額,除了諸位老爺大人,還有許多舉子文人,農工商販都捐了錢,算是孝敬春神東君的。
請上春台唱戲的都是京中名班中的名角兒,就見眾伶人從邊上一串出來,在台下站了,然後是十二個花神扮相的自上場門出,在台上站定,朝眾賓客見禮。台邊一角報戲的是坊巷有名的唱家盲三爺,彈弦子踏鈴板唱了段《報花名》,報出台上諸伶的班號藝名,正是:
楊柳小生白楊柳,錦衣少年正風流;〔楊柳,戲班名,下同〕
金雪閨門紫芙蓉,好顏清歌六歲紅;
壽喜武生朱鳳生,掃劍彈琴向天歌;
賀家小旦賀喜官,寶月嬌荷眾心歡;
德勝花臉郝叫天,高門巨嗓叱佞奸;
春喜小旦小翠哥,白藕香中笑吟哦;
錦繡小旦裘璧君,裁風繡月織碧雲;
慶台閨門謝明珠,秦樓悲聲才郎誤;
榮升老生葉春霖,紫禁城上雄雞鳴;
富樂老生趙寶德,昇平署中講戲得;
和春青衣杜蘭蕙,大度雍容氣自貴;
保榮老旦嚴瑞芳,慈眉肅目坐萱堂。
台上正唱著,底下便有人議論道:“誒?咋沒見萬慶部的那些老闆們?”旁邊一人聽了,哂道:“嘿,這您還不懂?人那是給大老爺們唱堂會的主兒,哪能到這地方打對台呢!”那人聽了道:“不對,這葉、趙兩位老闆還拿過老佛爺的賞錢呢,人咋都來?”另人回道:“這葉春霖趙寶德都是皮黃班的,那是給咱們爺兒唱大戲的,能一樣麼。”底下正說著,就見眾伶人都一一回了後台棚子,那盲三爺又唱道:
正月柳郎驚夢回,二月楊妃花亭醉,
三月六郎敵寇追,四月貂蟬舞歌媚,
五月嫁魅醜鐘馗,六月西施浣紗配,
七月石宅綠珠墜,八月素秋旅雁飛,
九月陶公采菊歸,十月屈子離騷悲,
冬月明妃琵琶淚,臘月賽花傲冬梅,
四時仙女開天門,十二花神送春暉。
唱罷回轉,絲竹聲起,正是楊柳班兩位當家角兒的《遊園驚夢》。
戲且暫擱,先將那花神山說道來。此山不高不險,祗如平地上凸起一個膿包,本無甚稀奇,連名字也未曾有過。然不知何時,有好事人在此建了座小廟,種上各種花木,成了如今花神山之前身。那小廟少見香火,自建它之人去後,更無人灑掃,早成荒丘,至百年之後,才有禾老爺將這山包購下,拆去破的,新蓋了這花神廟。
此廟坐西朝東,以示迎拜春神東君,廟門前一面八字花壁,乃是四十多個徽州雕花匠用時半年方成,陽面刻的是錦簇花團捧著「萬艷歸春」四字,陰面是鏤刻精雕的十二月花時圖,每月各配了古人詠題詩一首。大門牌匾上花神廟三字,乃是自三王傳世之作中各取其一所得,左右一副對聯,據說是出自禾老爺的手筆,題的是:
千紅領袖司春主,筵君品香,作此瑤臺仙境客。
萬紫承恩乞艷奴,引子和月,封為碧海玉樓神。
頗有些香艷之味。
大門上請的兩位仙女門神,內中是一方庭院,四周廊墻花窗頗有些江南風韻,墻上彩繪的各種花神故事,還題有許多文士們的獻詞讚賦。
正殿為三開間,前設月台,台下香煙裊裊,邊有兩個穿粉地繡花法衣的道童侍候,殿門上雕的是各種吉祥花樣,將將開了中間兩扇使人祭拜。殿正中供一尊淨白的花神像,頭梳摶雲髻,身披觀音帔,衣襟半敞,婀娜身姿似透非透,翩翩羽衣如舞又飛,玉指輕拈一朵將開未開之牡丹,纖足微挪踏半灣漣漪春波,真可謂無聲聲更嬌,無風衣自搖,一看便知定是出自福建德化窯的天工之手。花神左右隨侍一對粉彩描金的男女花童,皆垂髫簪花的模樣,一者挎籃,一者捧盤,亦是生動可愛。神像後懸一匾額,上題七絕一首,曰:
無價琳瑯盈滿目,
飛衣搖佩掃香塵。
夜眠雲榻迎仙客,
解夢何需問鬼神。
暗喻此地主人身份。
神前供奉各種香花鮮果,另有疊疊詩文墨翰,乃是京師才子們所奉。一旁有幾個年輕道長,皆穿綠地繡花袍,奏金革絲竹之樂,祗為首那個穿的紅地繡金,手敲木魚唱花神祝誕文,皆是諸位才子們所填步虛之詞。再看南北兩間,各供著男女十二月花神的紗絹小像,周身以當令的絹花為飾,同有不少鮮花墨寶上供。
花神殿後有個鎖麟堂,帶幾間稍憩用的耳房,中間是個挺大的園子,被個春秋池隔作了東西兩邊,一曰點三春,一曰屬三秋。春園連著池子分出的小溪,種花樹芳草,秋園以細石鋪了滿地,高矮几錯落擺設,以各種盆景裝點。春秋池中一個小亭,以水中幾枝銅鑄荷葉相連,四周懸掛紗簾,簾內一人正在鼓琴,看不清是何模樣。池邊散落著幾套青石桌凳,有的桌面還鑿出了楚河漢界、縱橫方圓。堂中備了文房,一些不喜山下吵鬧的文人雅士都在此處遊玩品題,則又成另一番風景。
鎖麟堂後園有連廊曲折,隨流水一路而下,通向山腳的萬花樓。萬花樓四方皆開門,正門面對禾園之內,東門次之,北門連著鎖麟堂,南門連著一排倒座房,是給下人進出所用。樓中此時正唱昆曲折子,唱戲的是禾園裡蓄的家班,名喚「天華宴」。這天華宴中多是禾老爺從外邊戲班物色來的優童,本就是色藝俱佳的,再由班內的教戲師父一番調教,作得些許學問,與一般戲子自是不同。這天華宴另設女班,若非入幕之賓,是斷見不著的。
柳岸本就不甚聽昆戲,因覺無甚新意,不若亂彈新聲新事層出。這天華宴又是全憑禾老爺喜好做戲的,便是唱的新本子,亦不過是將古調替換幾個新字眼而已,加之禾老爺特喜小生小旦戲,天華宴中雖亦有淨末丑行,然全若龍套一般。柳岸覺得無趣,便藉口先行離開,本想繞去花市看戲,然四台闘春實一番胡鬧場面,曲聲互毆,哪裡能專心看戲;鎖麟堂雖安靜些,然與那些舉子們亦無甚話可講,見面祗覺尷尬。
柳岸如此想著,便起了先回戲云臺的心思,然再想這來回一趟要花費太多時間,又祗得罷了,便藉了方便,要尋個清靜處歇息。尚未出園子,見那邊幾個人,正是楊柳班的,山那頭花神戲剛唱完,便趕緊著過來,不敢稍有怠慢,走前的便是當家小生白楊柳,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見了柳岸忙來請安。
要說這楊柳班的白楊柳,實非白楊柳,而乃小白楊柳。他家師父正是楊柳班的第一代班主,如今已有五十多歲,早不唱戲,專心教授弟子,幾年前把自己的藝名白楊柳傳給最得意的小弟子,便是此君。禾老爺素喜昆戲,愛聽楊柳班的小生小旦,時常叫他們來唱堂會。然這楊柳班的名號犯了楊柳岸的諱,禾老爺倒是個看重人的,故而若柳岸在,便不叫他們。柳岸聞聽此事,寫了闋讚詞寄贈楊柳班,禾老爺知其深意,此後設宴不再避此諱,祗隱去楊柳二字,稱白家班,而楊柳班上下亦是知曉禮數分寸的,雖得其愛而全不恃此而驕,但凡去到禾園唱堂會,便是柳岸不在,亦祗以白家自稱。
小白楊柳另有個別號叫“二月春”,是禾老爺所起,取自唐賀監詠柳之絕句,於是便又引了個小字出來,曰玉妝。白家班當時收得柳岸寄贈之詞,所敬之詩便是玉妝所寫。柳岸贈詞到底不過應社之作,因而並未放在心上,卻未想玉妝之和詩,雖是為謝贈而撰奉承柳岸之作,內中卻可窺得玉妝對樂律之深諳,於曲詞又更有一番見解。自此後柳岸與他便常互遞書信,探討樂律之事。
今日於萬花樓偶遇,隨意寒暄了幾句,柳岸記得之前信中所言,便問道:“之前信中所說,你可考慮得如何?”玉妝道:“十三爺說的可是讓我寫戲論之事?”柳岸:“自是此事。”玉妝猶豫道:“蒙十三爺抬愛,我本無那個身份去推辭,然玉妝亦不過戲台下區區一幼學之童,何敢妄言戲理?”柳岸但笑道:“我說讓你寫,又未說讓你現在就寫。我看你對戲中所用曲樂等事頗有鑽研之心,倒可以在這多花費些功夫,想來定能別有一番作為。”玉妝聽罷面上一紅,道:“雖不敢妄與先賢相較,然當今世上,十三爺可算是大家,若論曲樂,您都不下筆,我一個戲子又怎敢造次,若傳出去,豈不是更讓人恥笑。”
柳岸哈哈一聲,道:“大家不敢當,祗是自古觀來,各朝皆有其最擅之體,漢有賦、唐有詩、宋有詞、元有曲、自前朝又有傳奇、小說。然要我論,我中華最集大成者,正在當今戲台之上,詩詞文章,歌舞樂白,無所不包,眾生百態,忠孝義節,盡在其中。讀書人學古體作法,非祗熟讀其文,亦當熟稔其理論章法,我雖不知這戲論能否啟後人之蒙,然定絕非無用之物。若你們這些真正唱戲的都不敢論其章法,那我們這些祗會看戲的,豈不更是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之前你我二人書信相談,我看你似乎並無甚花雅門戶之見,若此論可成,想必對梨園各部皆有益處。”玉妝聽了,細一思索,便覺有理,卻又道:“若論樂理,當是萬慶班的月卿最有鑽研,十三爺怎麼不叫月卿來寫?”柳岸搖頭,道:“月卿之鑽研全在己心,他自有所成,卻難成章法而使他人可從。況他家父之事想必你亦有所耳聞,他便是有此心,恐也無力為之。”玉妝聽罷點頭道:“玉妝明白了,雖不敢就此應允,然爺此番話,玉妝會好好思量一番。”說罷二人便道了別,玉妝匆匆趕往戲房扮裝去了。
柳岸隨意晃蕩了一陣,實無處去,祗得又回頭來,正見文清與一個小旦在說些什麼,那小旦低著頭以袖捂嘴正哭,未等柳岸過去詢問,轉頭便跑開了。文清未追,回頭見柳岸走來,柳岸道:“那不正是月卿麼?怎會與你一道?”文清問道:“那是何人?”柳岸道:“便是萬慶班的小旦莫言琴,月卿是字,他的《漢宮秋》你是看過的,還說過好呢。”文清道:“原來是他,我祗覺面熟,不曾記得姓名。”柳岸便道:“你尚未說你二人呢,你說了什麼話,還把人弄哭了?”文清道:“怎是我錯?明月說禾老爺請你來萬花樓聽戲,我才從花市過來尋你,結果沒見著你,倒叫那伶兒給撞了。”柳岸奇道:“月卿為人向來謹慎,怎會如此莽撞?”文清搖頭,道:“我亦不知,祗他見我就哭,我本想安慰兩句,你便來了。”柳岸便打趣道:“莫不是文清兄你那副尊容,把人孩子給嚇著了?”文清聽了倒不甚在意,祗說月卿許是唱錯了戲被禾老爺責罵,柳岸卻道:“你若說喜官,我還能信,月卿是斷不會唱錯戲的。”文清道:“為何不會?人總有出錯的時候。”
二人正說著,裡邊就出來個人,見了他們過來請安,柳岸忙問了內中之事。原來月卿今日來萬花樓唱戲,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裝扮時竟把配鳳冠用的翠泡,錯拿成了苦條子用的銀泡。那人道:“而且插錯了哪兒不好,就錯在正頂尖兒,這不觸老爺的霉頭麼!”柳岸一時無言,半晌道:“禾老爺現在可還氣著?”那人道:“看面相還繃著呢,後台的都有些怕。十三爺,要不還是您去勸勸吧!”柳岸道:“我豈能勸得了禾老爺。”那人又勸了幾句,柳岸猶豫一番,並不太願此時進去,祗好道:“待我看看再說罷。”便打發那人走了,一邊暗自道:“莫不是他家那位老父又整出什麼名堂來了?”文清聽見,不明所以,見柳岸抬手比了個煙槍,心下了然,皺眉道:“可惜文忠大人當年一把大火,也燒不盡這滿城煙霞。”恨罷深歎一氣,又道:“那你可是要去探望月卿?莫忘了今日禾老爺是來請你聽戲的,可不好忤了他意。”柳岸笑道:“你倒是替他想得多,不如兄台親自去?”文清道:“那幾條胡同我向來不去的。”柳岸道:“月卿的香雪堂卻不在那兒呢。不過月卿那兒我也是向來不去的,拘束得緊。何況他有喜官、鳳生兩個結拜的兄弟,讓他們去便是了,哪輪得到我。”說罷又無奈道:“如此說來,我還真不如去討好討好裡邊兒那位老爺,求他能一時高抬貴手呢。”文清道:“我看禾老爺對那些唱小旦的向來寬和,真有如此嚴重?”柳岸搖頭道:“他這還真不如唱錯戲呢。”
邊往裡走,文清突然又道:“按你方才所言,那喜官也曾唱錯過戲?”柳岸瞧他一眼,呵呵道:“錯是真錯過,然憑文清兄你,卻還聽不出錯來。”文清道:“這是怎說?我雖不若你精通,然但凡熟戲,也能分出個好歹正誤來。”柳岸哈哈一笑,道:“那齣戲你正巧看過兩回。戲裡有段百字聯珠串當對的一百單八板,他對上了第一百又七,那打板的是老手,吞了那最後一下,你可聽出來了?”文清哪裡數過,愣住半晌,祗得搖了搖頭,也不再問,二人同入萬花樓陪禾老爺聽戲去了,此不贅述。
是夜,花神山下燈火通明,夜不宵禁,人群更多,許多女子也趁花朝節出來觀燈。或在轎中掀起紗簾一角,或用扇子半掩面頰,一些艷羨之人哪裡還顧得看燈,眼珠兒早不知隨著哪個窈窕身影去了。山腳有個玉鏡池,圍著這玉鏡池建著個園子,墻內用厚布帳子高高圍了一圈,使外邊人偷窺不得,乃專供女客遊玩之地。園內架了鞦韆,搭了歌台,也擺了各式茶點和姑娘們用的各樣胭脂首飾,任她們挑選,此處一切都交由酒樓的女眷們忙活。四方台那邊從早唱到晚也未見停,日落了山,人倒是愈發多起來,姑娘們不敢去擠,就都到這兒來。
此處登台的是禾園天華宴的女伶,還有外邊請來的萬慶班。這禾老爺雖然倚仗有許多錢財,倒也不敢越那男女大防,讓他們同台唱戲。園子裡搭的是兩個小台,中間隔著場面,並不打擂,左邊的唱完一齣,右邊的再唱,如此輪番,都是小生小旦之戲,最是悅目。
園中有個二層小樓,臨著池邊,正對著戲台,祗請大家千金上樓。觀戲閣中,京兆尹之女瑤蟾正端坐窗前,上身是藕荷色衫子,下穿桃紅鑲帶面裙,手拈一把小扇,半掩著面看著歌台風月之戲。旁邊伺候著二個老媽和一個丫鬟,因離著遠,便把紗簾都捲高了,方能把台上看得清楚些。要說這瑤蟾年方十四,在府中也算聽過幾回堂會,然都隔著個院子,難聽真切,更未曾親見。數日前禾園廣發請柬,迎眾閨門女兒來此同慶百花生日,這帖子自也到了京兆尹府中,她父礙於禾老爺顏面,這才初開閨鎖,使她今夜得以離府稍作走動。
方才坐在四面厚掩的小轎裡,雖聽著外邊各種聲響嘈嘈雜雜,然那兩個老媽一左一右跟著,也不敢掀起簾子看看究竟,直到進了這玉鏡池邊,眾客皆是女子,方才不必再遮遮掩掩,敢撤了圍身的帳子,微微放寬心來閒賞。便見台上一對生旦唱罷去了,又從另邊出來一個小旦,一身金銀繡的素白衣裙,緩動雙足,夜風拂了衣袖,好似遊仙飛雲一般。那邊琵琶竹笛悠長綿邈,台上人兒唱得旖旎婉轉,正是寒宮嫦娥清孤之曲。此時幾個彈音輪過,挑起台下姑娘們心中藏事,仿佛那台上人兒,正是自個緊鎖閨樓中分身。瑤蟾此回才算親見歌台景象,哪裡還顧得老媽回府的催促,眼兒心兒早就跟著台上仙子一道飄飄蕩蕩,晃晃悠悠醉了去了。
那嫦娥正是月卿所扮,今日方在眾人面前挨了禾老爺的責罵,已是羞愧難當,又惦記著家中那醉生夢死早不辯西東的老父,心中愈發煩悶,就著琵琶聲引出的一股子幽恨,竟是落下淚來。台下的姑娘媳婦們平日少有見過戲的,見他落淚,還以為是入戲深了,反叫起了好,更有甚者,平生出一種憐惜,也不禁抹起淚來。
此時月色正隱,歌臺對岸,小閣帘下,花燈高懸若天星落光,閣中氤氳霧鏡,似有仙嬛倚坐待宵,看未清面目,而朦朧遠色,亦不知自夜露眼霧中來,難辨分明。而自觀戲閣中望來,臺上仙子清麗素雅之姿,將園中璀璨燈火俱都掩去,仿佛天地不過此一人之歌臺,風月不過自她生之境象,正是:
歌臺目樓臺兮,若蟾宮桂娥之端坐;
樓臺聞歌臺兮,如雲河玉妃之垂吟。
一折唱罷,月卿便下了場,卻祗覺腳步虛浮,頭暈眼迷,久久也未回魂,本該再往郢雪臺去唱的戲,也讓跟包的去稱病辭了,兀自回了香雪堂。那瑤蟾坐在閣中,臺上歌樂不絕,聽來卻都如凡詞俗曲般,嚼而無味,便也依著老嬤的催促,回府去了。
欲知後事,請聽下回分解。
评论MODE:求知、笑语
玛利亚放了我鸽子。
这不是她第一次爽约,我们互相信任又彼此不放心。通讯不方便,发生什么都有可能,我来这里只是确保她放我鸽子不是因为她有生命危险。廉租房门牌上飘逸地写着“菲尔德”,“旷野”,她给自己取的姓氏,和她本人一样,令人心旷神怡的同时又倍感哀伤。
但放鸽子有放鸽子的好处,尤其场所不在图书馆咖啡厅,而是在年轻的舞会上,这种平日没事我也不会来的聚会。
鱼龙混杂的地方对我来说并不算特别友好,如果不是因为出任务,带着一身酒味或者叶子味道回家准要被阿尔伯特数落一顿。他是老妈子吗?琼阿姨都没他这么能管事。不过昨晚是个例外,他忙着准备上诉一起杀妻案,正巧我能邀请玛利亚一起溜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虽然她人没来,但我的最终目的完成得分毫不差,甚至还有些意外收获。
我敲响她的家门,无人回应。不得不说过了整晚都没给我一个说法,这让我有些焦虑。我现在就像被主人无意间关在门外的猫,奥菲莉娅告诉我流浪猫都精神过敏,莉莉成天挠门,看不见她就拼命地叫。
我在原地转。玛利亚曾经也喂养过流浪猫。孤儿院的母猫失踪几个月后回来生下了几只花色不同的小猫咪,没过多久它就因为体力不支过世。这些小猫和我们一样也成了孤儿。那段时间,玛利亚每天都偷偷从自己的早餐里剩了点面包和牛奶,带到后院里给那些小家伙吃,保证它们不会饿死。我跟她说可以带进宿舍养,藏在床底下谁也发现不了。
她抬头,似乎有些悲戚,说,如果养了,就哪里也去不了了。
我并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为了打发时间我从她门口的信箱里抽出今晨的报纸。廉租房的门并不牢靠,之前来就注意到这个门锁简直是形同虚设,稍一用力就能马上叛我个私闯民宅。给同事增加业绩的事我不做。
新闻日复一日的无聊。我倚靠着栏杆,津津有味地看着最后一版上的相亲信息,感慨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离异带孩子富婆,我的意外收获——爱丽安娜出现在楼梯口。
嘿!我冲她打招呼,无巧不成书啊?
白天的爱丽安娜似乎对我有所防备——这不奇怪,昨晚刚认识的男性第二天就出现在自己家附近,换哪位女士小姐都会提心吊胆。她隔我很远,迷茫又谨慎地眨眨眼,看看我,又看看玛利亚的房门口,随后看上去表情柔和了许多。她也跟我打招呼,欠了欠身说又见面了瑞德先生,昨晚过得愉快吗?
我想想说那可太好了,我到了三十多岁,生日愿望还是没人管我,上帝让我如愿以偿了一晚上,只不过明天又要利用工作收回我的自由。
哈哈!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您说话真有意思。
我不否认这一点,把报纸塞回玛利亚的信箱,爱丽安娜饶有兴趣地问我和她的关系,我说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她摇摇头,走上前来,将双肘撑在栏杆上:“你和她看起来可不像一个世界的人,贾斯忒,习惯性撒谎可不是好事,我要怀疑你名字是不是真的了。”
一半一半,我耸耸肩,不过我确实是她朋友,出了事会被她拿来假扮男友的那种。
啊,原来那是您。她眼睛眯起来,笑意盈盈,手在空中上下比划,您知道的,这栋楼隔音不佳。
是我为了挽回玛利亚着急扯谎的那天,我还单方面挨了打,这段友情里我可付出太多了。
业务繁重啊贾斯忒,年轻女孩一定会喜欢您这样的。听得出来爱丽安娜在揶揄我,这该是结束话题的最佳时刻,我顺便为昨晚的唐突道歉。大麻,大麻,杜冷丁,杜冷丁,我从小生活在针管堆里。命运仁慈让我获了救,我总是相信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但她似乎没听到我说话,惊讶地看着楼下。她的角度能看到大门,有几个混混在门口斗殴,看样子我的自由要提前结束了。
冲下楼之后,我把揣在上衣内袋里的警官证亮出来大喊打输住院打赢坐牢。那几个混混一哄而散,跑路之前还不忘把他们的胖揍对象推向我。
我本来就没想去追,救人要紧。这年轻人不知道是因为喝断片还是被敲了脑袋,挂在我身上不省人事。
我费力地转身冲还在楼上的爱丽安娜招招手,让她转告玛利亚自己来过。我放下手的瞬间察觉到她的气场有些改变,我心里顿时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如果我的怀疑是真实的,那我希望她永远不要让我知道。
照理说贾斯蒂斯·派力肯应该是很幸运的。我母亲告诉我他是他们学生时代挚友的孩子。刚来我家的时候他正举着巧克力脆皮雪糕。天气很热,雪糕融化得太快,我出门迎接他的时候,他在舔那流到手上的奶油,母亲把他推到我面前说:阿尔伯特,你有弟弟了。
母亲很偏爱他,我也不否认贾斯蒂斯比我讨人喜欢太多。谁能不爱他呢,一个男孩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就是脆弱。在决定收养他之后,父亲曾经三令五申让我不要好奇他的过去,这让我有些生气——从今往后可是要生活在一起的人,我的家人,为什么不能了解?父亲叹口气,和我说,就算是一家人也有不愿公开的秘密。
后来在学校游泳课上,我注意到他前胸后背上横陈着两道丑陋显眼的伤疤。他倒是不介意被同学围观,得意地炫耀说是以前在路上见义勇为被歹徒捅了一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单纯的同学一听便信,他在学校里一夜之间就成了有名人。有天回家路上他突然哈哈大笑,问我信不信那个一听就扯淡的故事。我摇摇头,反问他真正的原因,他没收敛笑意,眉毛反而先垮下来。
这是我爸爸干的。他抛下这一句话,甩着书包先跑了起来,然后在大老远处停了下来,冲我招手,大喊:“哥!快跟上我!”
贾斯蒂斯总是这样快我一步。他好像从来没有适应期,在这里的第一天就是瑞德家的一份子。他亲切地叫我“哥”,帮着收拾房间做家务,拉着我去儿童公园打棒球,仿佛他才是生活在这里十多年的主人。
我实在不想明说我有些嫉妒他。
大概在高二,贾斯蒂斯第一次在我面前扯下社交面具。那段时间他总是惶惶不可终日,暴躁得不像他本人,成天冷着脸在学校横行。父亲忙着处理工作,头上顶着装冰块的袋子签文件,突然他一捶手:罗德过几天要出狱了。
“罗德”是贾斯蒂斯的亲生父亲。我意识到那是很正常的应激反应,但他总是走神得厉害,一对一说话他都能魂飞天外。暑假的一天中午,我和他出门去超市采购。大概是想给他个惊喜,偶遇的同学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结果下一秒他直接把人掼到地上。动静引来了其他客人,我赶紧一边冲他使眼色一边拉同学起来。倒是另一位当事人马上接收到信息跟我一起打圆场,他一个人惊魂未定地靠在冰柜上,浑身僵硬。
我不得不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看总比不看好,我这样劝他,最后直接拽着他进咨询室的门。但他的状态看起来没有丝毫改善,最后装都不装,明着和我作对。我确实有错,我把他的创伤想得太浅薄了。冷战中途我和他面对面坐在餐桌上吃饭,他突然冒出来一句:你觉得什么样才是正常呢,哥。
我脑海里思索了一番“正常人”样本才明白他说的意思,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害怕,他竟然心思深重到这地步,盘子里的意大利面都变得索然无味。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说,贾斯蒂斯,没有人想要纠正你,你这是病了。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推开吃得一点不剩的盘子,宣告自己已经了结了晚饭。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得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之后。不知道他和我父亲说了什么,后者竟然同意带他去认领遗体。两个人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我等不及想要对他的背叛兴师问罪,结果他却笑意盈盈地从身后拿出一张我梦寐以求的黑胶唱片,一副要与我言和的态度。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谁都懂。我稀里糊涂地收下了礼物,这件事就被他这样糊弄了过去,他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模样,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正当我以为可以结束,遗体火化的当天下午他不见了,还连带着他父亲的骨灰盒。我大概能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希望他改改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我的父母好像也颇为头疼,我只能一个人去海岸边找他。
他一个人坐在岸边隐秘的礁石中间,一边哼歌一边断断续续地拿起骨灰盒里的遗骨往海里扔。他察觉到我在笨拙地靠近,歌声中开始带着一丝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海风很大,凑近我才听清楚他在唱《奇异恩典》。当他要扔下一块骨片的时候,突然冲下来一只海鸥抓走了那块闪亮的东西。他看着鸟飞走的方向一愣,突然又笑了起来。
哥,你知道吗,认领遗体的时候,叔叔哭得比我还伤心。他说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他们不是挚友吗?”
我也坐下来,坐在他身边。我想我们两个确实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了,但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他,人长大以后是会分道扬镳的。真是神奇,我和他都不知道彼此出生头十年怎么过的,也不知道彼此父母的曾经,却一直生活到了现在。我正想回答,贾斯蒂斯突然站起来将骨灰盒中所剩无几的遗骨全都抛入大海。
“我只是奇怪,如果真的像我们情同兄弟一般,不管过了多少年,你无论发生什么,堕落到什么程度,我都会来救你,”他转身看向我,“我相信换成是你你也会这样做。”
这是真心话,这个谎话连篇的捣蛋鬼说了一次真心话,像是我和魔鬼做了一场交易换来的真心话。更奇怪的是,我竟然甘之如饴——疯子周围果然只有疯子吧!
但至少现在我们还没有离开我们想成为的那种人。我看着说完那些话立马就脸红的他,这样想。
七月初六,亥时三刻。微风。
薄云笼月。
凌虚御剑疾行,忽见前方有细微金光流转,心下一惊,右手掐诀一指,足下月影划过一道蓝芒直击前方,只听见金戈鸣响,撞出一片剑光。凌虚施展轻功从上至下跃入树林之中,月影在空中一个回旋也跟着遁入树丛。
“不愧是太玄掌门,若是其他人早就撞入陷阱,绞得飞灰不剩。”凌虚执剑而立,心中警惕环视周围,却听见有声音从树后传来,只见黑夜之中四周影影绰绰出现几十道身影将他团团围住,正前方出现一个戴着银色修罗面具的男子,面具从口部割开,上下张合发出声音,“可若这么轻易,岂不浪费了我这番辛苦布置?”
“既是不敢显露身形的宵小之辈,又何必多话。”凌虚虽惊不惧,只是道,“不如痛快说出有何贵干?”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麻烦凌掌门。”修罗面具道,“只不过请凌掌门去往袖云教做个客罢了。”
凌虚淡淡一笑:“我这人不喜好打交道,人生地不熟,恐怕我会害羞。”
“凌掌门不必自谦,过几日我们教主会亲自去往清山观请人,那时候有了熟人凌掌门就不会觉得陌生了。”修罗面具耐心劝道,“我们教主雄才大略,最佩服那些识时务的人才,我想凌掌门一定不会让我们教主失望的。”
凌虚听得修罗面具之言,心下更加奇怪。如果袖云教教主亲自出现,那么说明袖云教还未曾掌控清山观。难道玉石真是清山观的叛徒。他心中隐隐的直觉让他无法相信玉石的背叛,心念一转,却道:“在下堂堂太玄掌门,既然袖云教教主已经亲临,却派你等过来,虽说是请,岂不无礼。若是宫教主真有诚心,倒不如几日后至清山观一并邀请在下。”
修罗面具冷冷一笑:“却并不是教主对阁下无礼,只不过对凌掌门仰名已久,已经等不得了。”
凌虚笑道:“既是仰名已久,那多过几天也是等得的。若是这几天都等不得,岂不是显得宫教主气量不够?我想宫教主宽宏大量,定不是某些狭量小人猜度得了的,倒不如你先回去问问,再过来请我罢。”
“久闻凌掌门剑术高超,想不到嘴皮子也不遑多让。”修罗面具微微后退,“教主既然下令,属下若是不从也不好交差,倒是得罪了。”说罢抬手轻挥,身后数十道身影便冲着凌虚袭来。
凌虚临危不惧,左手一扬召起月影,右手握住剑柄抽剑一挥,便见那蕴含劲气的千万蓝芒,朝着四周众人激射而去。那围追而至的黑衣人纷纷驻足抵挡,仍旧不敌教这劲气击得踉跄后退。凌虚又是一劈,只见剑芒所过之处便有人吐血倒地。修罗面具眼见不好,低喝一声“结阵”,便越过那些人的头顶,直朝凌虚战去。
只见修罗面具掌心泛着猩红血光,直击凌虚面门,凌虚见他来势汹汹,提剑一抬,月影裹挟着凌风朝着修罗面具疾冲而去。修罗面具化掌为爪,挡了月影一击,后退一步,却又一个翻身整个人螺旋一般朝着凌虚逼近。凌虚祭起月影,默念几句口诀,便见着月影蓝光大盛,向修罗面具刺去,修罗面具侧身一躲,避过月影,伸手一掌眼见着就要打中凌虚。却不料,修罗面具掌下凌虚竟如幻影一般消散不见。修罗面具不由一愣,忽感觉背后寒意大盛,疾风劈至,他慌忙扭开,虽险险避开要害,右臂仍教月影斩开一条极长的口子。修罗面具吃痛,却不敢掉以轻心,整个人朝着东南方斜冲而去,下一秒便见着月影狠狠砸入他刚才所站的地面,飞石劲沙,激溅开来。烟雾散去却见凌虚面色凝重,执月影而立。
“人剑合一...”修罗面具捂着喃喃念道,随即露出残忍笑意,“凌虚你纵天资奇才,可你今日不过独身一人,且看你有本事离开这惊云大阵。”
只听他低喝一声,却见二十一道红芒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织作铺天巨网朝着凌虚压来。又见东南西北八方各有一道红光,化作狰狞巨兽,夹着黑气猩风张牙舞爪而至。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凌虚处变不惊,连结十七道法诀,便见月影冉冉升起,下一秒化作万千利剑悬于半空,只听得一声“万剑穿心”,剑群以雷霆万钧之势上下直刺,恶兽巨网暴起一阵阵红芒,四下溃散。
不等凌虚喘息,却听见一声尖啸响起,这啸声尖厉震耳,如同九幽之下最极致的厉鬼的哭号。整个树林都为之震动摇晃。只见一道巨大的鬼影疾驰而来,裹挟着阵阵猩风向着凌虚卷来。凌虚仓促之下抬剑相抵,只觉得犹如一座巨山压至,整个人教这道鬼影重重抛起,砸向远处。不由喉头一甜,吐出血来。他自忖不妙,忙牙咬舌尖,口中一道精血喷出,将这鬼影吓退。周身剑气运行,登时生出强大无匹的强厉剑势,但见月影蓝光暴涨,化作一柄巨剑朝着鬼影狠狠斩去,只听鬼影哀嚎一声,湮灭无踪。
“这惊云阵中均是厉鬼恶兽,阵不灭,魂不散。你灭得了一个,就有第二个,灭得了两个,还有三个四个。我且看你还有多少精力在这阵中挣扎。”修罗面具冷笑不已,“你若服软,便束手就擒。若不愿,那只得教你祭这惊云大阵了。你放心,你的魂魄如此精炼,若是死了,定会让教主练作这大阵最厉害的阵魂。”
话音刚落,阵中又漫起阵阵血雾,雾中人影绰绰,但见一名丈高武士提刀而来,面若金铜,周身尽是死气。只见他提刀斩来,刀气惊天动地,好比怒海巨浪直面压来。凌虚暗叫不好,就算此鬼怪他勉力灭之,也会被这阵中生生不息的恶兽厉鬼慢慢磨死。
想及至此,他不再犹豫。丹田之中真气螺旋起啸,周身骨骼咯咯作响,但见整个人气势暴涨,月影泛起盈盈水光,似水中云影,飘渺若仙。他强忍逆转真气的痛苦,硬受那金铜武士一击,借势朝着阵势最弱的东南方冲去,剑尖爆出一道白芒,狠狠击在阵法边缘处。只见这法阵随之震动,竟破开一道细微的口子。凌虚整个人遁入月影之中,化作一道蓝光朝着东南方斜冲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修罗面具万万没想到凌虚竟会自毁修为逆劲而逃,一时失策便失去了凌虚的踪迹。不由大怒,吩咐惊云堂众人迅速追寻,定要抓回凌虚。只见黑影点点,纷纷朝着东南方向冲去。修罗面具正欲同追,却听见背后传来森森冷笑:“啧啧,死了十几个惊云堂的好手,还是叫凌虚逃了。若我赞左护法一声办事周到,左护法怕也应得。”只见萧霆与一青衣人从树后悠悠走出,击掌而叹。
修罗面具万万没想到萧霆竟然守在背后看他的热闹,不由咬牙切齿地道:“你二人放任凌虚离去,莫不要担玩忽职守之责?”
萧霆挑眉一笑:“人是你负责抓,又不是我负责抓。我又能有什么责任?我没给你捣乱,你就该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
修罗面具冷笑两声:“那我倒要谢谢你手下留情。”
“确不敢当。”萧霆笑眯眯道,“那么左护法还不快追,否则我忍不住又要向教主打小报告了。
修罗面具后退两步,狠狠地盯着萧霆,恶毒地目光像是要将萧霆剥皮抽骨:“你尽管得意这一时。”说罢整个身形一扭,便消失在空地之中。
萧霆站在空地良久,忽然嘴角勾出笑意。他扭头对身旁青衣人道:“那家伙走了,把他放出来吧。”
青衣人低头称是,手中金芒微闪,便见着一人一剑从虚空中掉落在地,却正是逃脱的凌虚和月影。此时凌虚面如白纸,昏迷不醒。
“凌虚啊凌虚,你可要好好谢谢我的救命之恩呢。”萧霆漾起一道残忍的笑意,弯腰拍了拍凌虚的脸。
“我倒是没想到,这么点小事那家伙也会办砸,却也真是不容易。”萧霆语气温和,嘴角噙着的冷笑却泄露了他真实的想法。
那手下只当没看见,低头道:“属下一路快马加鞭,就是为了通知尊上此事。只希望不会破坏尊上这边的计划。”
萧霆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希望不会?我想,已经破坏了。”说着他看向茶摊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凌虚的身影,“不过你家主子应该庆幸的是,那个人绝不会活着见到凌虚!”
凌虚追入树林的时候,那两道身影早已不见踪迹,只余下淡淡的血腥味。凌虚微微皱眉,手指不由紧了紧。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刚刚从茶摊外闪过的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应该在清山观的玉石。而这余留的血气,似乎证明玉石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只不过身在襄州的玉石为何会出现在潭州。凌虚心中不安越盛。他蹲下身来仔细分辨痕迹,却找不到一点线索。
凌虚无意识地用手指拨弄着地上湿漉漉的杂草,忍不住想是不是看错了。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凌虚曾入住清山观,身为清山观大弟子的玉石在替他打点食宿的时候,曾经与凌虚探讨过一枚符箓。说起来这位大弟子对于阵法与符箓的研究远远高于道法的修习。
“凌虚师兄,这枚符箓是我前些时日在一些古碑拓的藏书之中研究出来的,如今正巧替我试试。”只见玉石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符,掐了几个法诀,玉石的身形竟化作了两个,一实一虚,两个身影互作一揖,只听那实体道,“请刺我一剑。”
凌虚拿起剑,却有些犹豫。实体玉石见此,温言劝道:“无妨,避开要害便是。”凌虚依言朝着玉石左臂划去。只见前一秒玉石的左臂教凌虚划中,后一秒那虚体的玉石手臂上出现一道血痕,实体玉石却安然无恙。
“这个符箓只是个半成品,若是完成的话,便会出现一个完整无差的分身替主体分担一半的伤害。”玉石解释道,“只可惜时至今日,能够承受原始符箓的材料太过难得,否则那化出的分身甚至可以承担主体所有的伤害。等于我们修道之人多了一条命。总有一日,我定会寻找到能够承受这套符箓的材料,完成这举世无双的符箓。”玉石年轻的面上满满都是意气风发,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心。
凌虚心思电转,左手掐诀数点,忽的身子一震,手中月影剑出鞘便击在左前方的一棵树上。只见那棵树被月影一击,犹如水面打破,漾起阵阵涟漪,却有一道身形从树中倒出。凌虚跨步向前,一把接住了那个人影。正是玉石。
却见着玉石面如金纸,见是凌虚出现,右手忍不住抓住凌虚衣袖,咳了咳虚弱道:“本想来见掌门你,却不料还是教人阻住了,若不是那半成品的分身引走了追兵,恐怕我这消息就真的传不过来了。”
凌虚忙飞速点住玉石五处大穴,止住他体内暴动的真气。他对玉石道:“镇守心神,我替你疗伤。”
玉石伸手阻住凌虚,道:“那些追兵太过强大,我的分身虽替我分担了一半伤害,却只不过让我晚半刻死罢了。我随师父修习二十多年,道法不精,道心不纯。好在最后还是派上了点用场,逃出了那群人的禁制,出来通风报信。”他紧紧拽着凌虚,道,“如今清山观众人要么叛变,要么被禁锢关押,我拼死逃出来,就是恳求掌门你出手援救。那袖云教的妖人已经潜入南方,掌控了南边数门大派,无人防范。如今清山观沦落,下一刻也不知道哪一派遭殃,若还不警醒,恐怕后患无穷。”
凌虚心神剧震,见着玉石气息渐弱,忙问道:“袭击清山观的人是谁?”
“玉溪!”玉石复又咳了几声,声音渐渐微弱,“他是...”话未说完,那玉石已气息断绝。
凌虚一时之间震惊不已,半晌脑中才渐渐清明。若玉石所言不虚,那整个中原南方都陷入了危机之中。他想起那日清山观观主吞吞吐吐,莫不是早已有了疑虑,却未曾明说。凌虚心中思绪万千,却感觉到手中渐轻,只见那玉石躯体渐渐虚化,直至化作粉末消散。
凌虚从未见过如此情景,玉石是人身,无论如何身死不至于灰飞烟灭。他恍若坠入了一片迷雾之中,处处透着诡异。
凌虚思索了片刻,决定先回客栈与萧霆告别,然后北上襄州打探清楚。却未注意有青色身影从背后树林中转身离去。
凌虚踏进客栈,还未上楼,便听见萧霆唤他。却看见萧霆与一道人正坐在大厅西角窗边。凌虚凝神细辨,这道人却是清山观老观主六弟子玉砚。
“我刚一回来,便见着这道人向店家打听你的去向,我闻之他是清山观弟子,便与他一同等你。你急匆匆地却是去了何处?”萧霆向凌虚解释道。
微微皱眉,却道:“私事而已,倒是玉砚找我有何事?”
“观主教我送消息过来,以及这是师父的亲笔书信。”玉砚一边将书信递与凌虚,一边道,“前些日子有袖云教的妖人潜入,并且策反了几名清山观的弟子相要占领清山观,其余的妖人都教观主与师父击毙,只有大师兄、不,玉石妖人逃脱。玉石已经被袖云教妖化,若不是他不小心现了妖身,恐怕观主和师父仍要被蒙在鼓里,被他毒杀致死。”
凌虚拆开书信,信上是熟悉的字体:“玉石妖化,恐惑于他人。故通知各位道友万万警醒,莫要轻信。”却的确是老观主的字迹。
“那玉石妖人教观主打伤,我倒觉得他跑不了多远。只不过观中好多名弟子被那妖人蛊惑,误以为师父糊涂,观主不慈,差点导致观中内乱。”玉砚语气沉重,“我实在料不到会是这样。师父当初选定观主,我也曾为大师兄不服气,可是...既然事已至此,大师兄又何必...”玉砚似乎仍是不敢相信,虽咬牙切齿叫着妖人,却又割舍不下师兄弟之情。
凌虚仔细打量了一番玉砚,却找不出半点端倪。他又想起玉石死去的情景,心中越发疑虑。这两人说法谁真谁假,不可得知。一边是玉石一人之词,这边却有掌门印信和老观主亲笔所书。可是无论玉砚这边铁证如山,他的心中仍旧无法确信玉石所言均是虚假。他在想,是不是只因为与玉石相熟,所以才不能相信他是那种欺师灭祖之人。
玉砚见着凌虚沉默,作揖道:“师父与观主的消息我已送达,不便多留,我还要赶着回去向师父与观主复命。”
凌虚还了一礼,想了想却又叫住玉砚,道:“观主与老观主是否受伤?”
玉砚摇头道:“没有,幸亏观主警醒。只不过师父很是伤心,毕竟....”玉砚不欲再说下去。
凌虚点点头,目送玉砚离去了。心中却越发沉重。萧霆见着凌虚面色不虞,便劝道:“你也不必伤神,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放不下世俗权势,一时蒙蔽心智,虽然可惜,却不必同情可怜。”
凌虚摇摇头,道:“我却不是因为玉石误入歧途而伤心,只是觉得此事疑点慎多,却要再作考量。
萧霆语气不解:“疑点,什么疑点?”
凌虚欲将玉石之事提及,话到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只是道:“我需要尽快回清山观一趟。”
萧霆闻言张了张嘴,半晌才语气不善道:“尽快?尽快是多久?”
“是。”凌虚眉头紧锁,显然没有注意萧霆的语气,“玉石之事,我要去问问清楚。”
萧霆冷笑两声,道:“凌虚,你又要失约不成?”
凌虚身子一震,半晌才道:“我会尽力赶在集会之前回来。”
萧霆闻言嘲讽之意越盛:“玉石之事若能一日两日弄清楚,那也不会让凌掌门你烦恼了。我只问你,你当真要现在就去往襄州,晚一两日都不行?”
凌虚犹豫了半晌,咬咬牙答道:“是。”
“那你便去吧。只是以后再莫与我说对不起,你的对不起,太过廉价。”萧霆眼中尽是寒意,“往日我还执着于问个明白,今日看来,却越显得我愚蠢。就算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在你凌虚心中,不过如此。”他望着凌虚渐渐收紧的手指,心中怨愤越盛,他对自己说,何必再犹豫,他已经给凌虚选择的机会,是凌虚自己找死。怨不得任何人。
“凌虚,只希望以后莫要我再见到你。”萧霆冷笑连连,起身上楼再不看凌虚一眼。
凌虚见着萧霆上楼,忍不住想开口唤住。却想到玉石临死前的眼神,心中一紧,轻叹一声,提剑转身离去,
萧霆倚着窗,看凌虚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面上表情一片虚无,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良久,忽有人推门进房,缓步走至萧霆身后,半晌,轻声道:“他不信?”
萧霆也不回头,只是淡淡一笑:“若是信了玉砚,他就不是凌虚了。”
“实在想不到那个小子居然可以弄出分身,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那声音又道,“否则何必出现这些麻烦事。”
萧霆悠悠道:“我这边能做的,都替那家伙做了。他向教主借了惊云堂三十二个死卫,若还是杀不了凌虚,那我也救不了他。”
“你既然知道凌虚不会因为玉砚打消疑虑,又何必演这么一出。”
“他不信玉砚,可是他会更愧对我。”萧霆偏了偏头,语气轻松,“走吧,先去杀了那几个侥幸逃脱的暗探,再与我一同去看场好戏。”
“是。”背后那人微微躬身,一双狐狸眼睛微微扬起。
天微微亮的时候,凌虚便醒了。究其原因,他委实接受不了潭州的炎热。睡得几个时辰,就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半。太玄常年积雪,他已经习惯每日在凛凛寒风之中修习练剑。原先在襄州,襄州虽热却不闷,尤其清山观,倚着寒潭,倒也凉爽。等到了潭州,潮湿闷热的气候让他不得不不到五更天便起来打坐,静心缓解。
萧霆敲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皱着眉打坐的凌虚。鬓角额头都是细碎的亮晶晶的汗珠。他很少看到凌虚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却被睁眼的凌虚瞧见了。
凌虚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若是情绪可以实体化,萧霆估计可以看见他浑身散发的怨念气场。
“我下去叫店家给你送些水好好洗洗。“萧霆忍住笑,道,”这潭州的夏季确实有些闷热,我却忘了你不太习惯。“
凌虚听出他强忍的笑意,又是长长一叹。
萧霆实在憋不住,只能快走两步离开凌虚的房间,并且丢下一句“我替你叫份绿豆汤,解解暑。“
等到凌虚洗了下楼,却见着萧霆在大厅正中央一个人占着一张大桌,桌上除了一碟牛肉,一碟馒头,其余的却是五颜六色的汤汤水水。
“酸梅汁、绿豆粥、冰镇银耳莲子汤….唔店家特地去街角买的豆花,还有店家镇店的梅花酒….“萧霆殷勤地给凌虚一样一样介绍清楚,还十分贴心地给他递了一柄勺子,“我说你受不了这边的暑热,店家就给我推荐了这些,也不知道你喜欢哪样,干脆都端了上来。”
凌虚分明瞥见了萧霆眼角促狭的得意,不由又是怅然一叹。
半个时辰后,凌虚装着一肚子汤汤水水,与萧霆闲聊起来。妖气既然寻不到源头,便只能从那几名死者着手。这两日萧霆已经飞鸽传书,着人去打听那几人的身份派别。消息还未回馈,一时间两人便闲暇了下来。
“我离开襄州以后,一路往北,当时还抱着说不定能找到你的想法。我只觉得,你不会失信,所以我问过观主,便一门心思想去太玄派找你问个清楚。”萧霆道,“但料不到的是,刚到徐州便病倒了。等治好了病,观主与我的盘缠也所剩无几,我支撑着到了锦州,后来……”萧霆顿了顿,轻轻吐了口气,凌虚却未曾察觉,只是认真听着萧霆的讲述,“后来有一位高人收留了我,教我修炼,又让我替他做事,这生活却也不错。”他的语气似乎很轻松,好像那些艰辛不值一提。
凌虚几乎可以想象萧霆那一路的艰难,一个瘦弱的少年是怎样从这贼寇横行的乱世之中,孤身跋涉。而道歉又显得那般苍白。
“你也不必自责,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修得这一身精妙的功法,获得这般成就。”萧霆看出了凌虚的愧疚,却开口安慰道,他盯着凌虚的眼睛,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语气又轻又慢,“这样想起来,我却要好好谢谢你。”他似是害羞一般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那凶悍的冷意。
“失约便是失约。”凌虚扬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我凌虚答应的事,几乎从未做到。“不管是师尊、师弟又或者面前的萧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每次所有人都安慰他,这并不是他的错,可是,他却自己放不下。
半晌,萧霆复又开口:“四五年前,教中几位高手前往润州,阻止一场大变。回来的人告诉我,当时你也在那里。以及......”他想了想,终究没说下去,“其实这些年,你未必就比我快乐。我再苦,也不过是身体上,而你,心神俱疲,哪还是当年我见到的意气飞扬的太玄大弟子。”
他恍惚着望着凌虚眉间微微皱起的川字,一种奇怪的情绪从心田蔓延开来。那满聚戾气与怨恨的胸腔,突然夹杂了一丝酸意。他忍不住咬紧了牙槽,试图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驱逐出去。他想起那永无天日的深窟,那些邪恶的丑陋的目光,他所遭受的非人折磨,如同野兽一般挣扎生存的时日。如果不是凌虚...如果不是凌虚...那饱含着怨愤不甘恶毒残忍的念头迅速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将他那一丝丝不忍吞噬殆尽。
“萧霆?”凌虚觉察到萧霆情绪不对,奇怪地唤了一声。
萧霆闻声抬头,勾勒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我只不过有些替你难过。”他的语气那样温柔动听,就好像最深情的情人喃语。
他的皮下早已不是当年倔强坚韧的萧霆,而是一个蓄势待发的野兽,等待着最好的时机,将他的猎物绞杀致死。他要将这些年所遭受的苦痛,一点一点的讨回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忽听到扑棱棱的声响。便见着一只神骏的隼落在了萧霆的右臂上。萧霆轻轻一笑,看向凌虚道:“看来,是有消息了。”
萧霆属下传来的消息上,说这几名腰扎红巾的武士应该是定州节度使派来的暗探,乔装前来潭州却不知道是身负什么任务。只知道定州节度使应该是派了十一人出来,而当日只死了五个人。也就是还有六个人,要么死在别处,要么就还在潭州。
此事至此,却变得棘手起来。这节度使暗探之事,也不知道牵涉了什么秘密。凌虚两人若是贸然涉及,反而会卷入其他麻烦。凌虚本意不过是担心有妖扰乱人间,但若是世俗之争,一旦插手,麻烦将会无穷无尽。
萧霆思索了一会儿,道:“多想也是无益,倒不如先确定这几人是否还在潭州城中。你我也不过只是想查探到那妖的消息。”萧霆的想法十分简单,若是寻到了那几个人,随随便便抓一个回来便是。只要将身份隐藏好,也不怕其他人发现。
凌虚凝思想了想,也没有其他主意。便不再反对。
七月初五。午时,有雨。
大雨倾盆,漫天水幕。
临湘城北有一座小小的客栈。不过十来间客房,客人也是常常住不满的。
小二正缩在角落偷懒,炎炎暑气教暴雨驱散,凉爽的水汽让他忍不住泛起困来。朦胧中恍惚见着水幕之中有人撑伞而来,那一点点暗青色的影子慢悠悠地行走于暴雨之中,闲庭散步好不悠闲。
小二迷迷糊糊地擦擦眼,几乎以为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可下一秒就见着这青色的身影已经提着伞站在店门口,细致小心地抖着纸伞,一身青色的长衫不沾一点雨水。这人面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五官秀气文弱,却长着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睛。
男子见着小二愣愣地望着他,悠悠然笑了笑:“我要住店。干净通风就行。”他的笑容温和清淡,犹如一道清风拂过,教人心暖。
“有、有的。”小二忙不迭赶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纸伞,便领着客人往楼上走,“楼上有个套间,朝向好,景色也不错。二楼所有的房间都是我们掌柜的新布置的,采阳极好,却又不会热。你看,桌子柜子都是新做的。”小二到了二楼最里间,推开门,正介绍着回头,却见着客人在半途中一间房门口停住了。
“客官,那间已经住人了。”见着客人站在那间房的门外没动,小二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只不过一大早出门了,但这房却是没退的。
客人闻声回头,面上的表情既温柔又奇怪,他幽幽开口:“我知道。”他冲着小二笑了笑,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这间房若是退了,记得留给我。”
小二闻言忍不住道:“我听这间房的客人说要看七月的集会,眼见着还有好几天呢。说起来临湘的集会有什么好看的,听我掌柜的说,他小舅子的邻居去过长安,长安西市的集会那才叫做精彩,那些舞姬身姿妖娆,就好像没有骨头似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杂技异士。哎我说,是不是你们外乡人都贪图新鲜,一窝蜂的聚在临湘来了。
客人只是含笑听着,也不辩解,见着小二越说越兴奋,轻声开口:“自有精彩之处。”
“精彩?我们这边的集会还能精彩?”小二更加不解,正欲再说两句,便见着一道细碎的银光闪过,他伸手接了,却是几枚碎银子。抬头望去,那客人已经进了房间,门也关上了。
凌虚与萧霆此时正在城东五里外的官道茶摊上,等待着萧霆属下前往驿站打听的消息回馈。顺带向这茶摊老板问问有没有那几名武士的印象。
“黑衣红巾?”临湘官道往来的旅客并不太多,又下起了大雨,便更无人影踪迹。这茶摊颇有些冷清,那老板一边拨弄着灶台,一边回答着萧霆的问题,“小老儿记性不太好,不过那群人人数又多,衣服又醒目,倒有些印象。”
“多?”萧霆敏感地抓住了这个词,他问,“很多人吗?”
“十来个、十二个人吧。”茶摊老板想了想,道,“我这地方小,一共才几张桌子,他们四人一桌,好像坐了三桌吧……对,整整三桌……我记得那些人又凶又急,不住地催促,我还不小心碰着一个人。好在那人脾气好,笑咪咪的也不生气。”
“十二个?”萧霆疑惑地问道,“你没有记错?他们一共有十二个人?”
“整三桌不就是十二个人嘛!”茶摊老板有些不满,“小老儿我虽然记性不好,又不是瞎!”
凌虚见着老板脸上不快,忙开口解释道:“我有一位朋友正是其中一人,本来是约好在临湘会面,不料我两路上耽搁了。等到了此处却又联系不上,原本约好的地方他也不在,所以才来打听打听。我朋友告知我一共有十一人同行,今日听您这般说,或许是我朋友说错了。”
摊主闻言不由挠了挠脑袋,又仔细思索了一番,道:“我记得,确实是十二个人。那边三桌,全是黑衣服。”
萧霆与凌虚对视一眼,心里疑虑越发浓重。这事情发展得越来越奇怪。此时雨已渐渐停了,却见着一名男子站在远处朝着两人拱了拱手。萧霆神色一凝,扭头对凌虚道:“有消息了,我去看看。”
凌虚点点头,便见着萧霆朝着那人走去,两人边走边说,渐渐远去了。凌虚想了想,复又问那摊主:“那些人可曾互相交谈,或者说要去哪里?”
摊主虽然觉得凌虚问得奇怪,却还是想了想,道:“好像不曾提到,这些人表情都凶得很,除了那个笑眯眯的。”他回身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诶诶诶,我想起一件事。那个笑眯眯的好像跟其中一个人吵了一架。说吵架也并不算,他倒是没有生气,另外一个人却几乎拔剑要砍他,还是教人拦住了。”
“吵架?”
“欸对。”摊主道,“这两人吵了以后,就有几个先走了,另外几个却没有往进城的方向走。欸,我想想往哪个方向来着,我想想我想想……”
凌虚正欲再问,余光却瞥见两道身影从旁边的树丛闪过,瞧其中一个的身形却是极为眼熟。
他便开口对摊主道:“我离开一会儿,若是我那同伴回来,劳烦摊主替我说一声叫他回客栈等我。”说罢提剑朝着那两道身影追去。
文:语谖
我就不该多事的。付鸣音心中地一百零一次这么想。
我就不该来,这样我就不会遇到周炎,也不会被迫检验集装箱,更不会面临现在这种情况。他看着脚边蹲着的缉毒犬,缉毒犬邀功一般地抬起头向他展示嘴里的帕丁顿熊布偶。
“我说,”付鸣音转头,看着面如死灰的码头管理和已经拿出小刀准备动手的集装箱搬运者,“你们就不会把这点东西藏得更好点吗?”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束手就擒还是让我动手?选一个吧。”
库房里传来了几声不祥的金属碰撞声,然后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接着是男人们的惨叫声。邱季和贾辉听到声音,立刻转身奔了过去。贾辉一个回旋踢踹开大门,里面是三个晕倒在地上的彪形大汉,和一个哆哆嗦嗦的穿着管理员制服的秃顶男人。
“发生了什么事?”邱季问道。
“啊,没——什么。”付鸣音用袖口擦了擦眼镜上的血迹,“走私毒品而已。跟思绮姐说一声,这算是里通外合,坚守自盗。”他丢下被打得半死的码头管理,从目瞪口呆的两人中间挤过去,顺带把信放在邱季的工装裤口袋里,“我去找地方洗个澡,放心,血都是他们几个的。”
晚上七点半的时候,方礼准时出现在了楼下。他又多等了将近二十分钟,薛晴才珊珊来迟。她换了身黑色的长裙,紫色的长发被规规矩矩地收进一顶黑色的小卷边渔夫帽里,脚上也换了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靴,鞋的后跟磨损得有点严重。
“你就穿这?”薛晴夸张地问,伸出双手上下晃动,“去,回去换身好衣服,我知道你有!穿深颜色的!”
“为什么?”方礼问道。
“因为只有宣讲的牧师才能穿白色,其他人都得穿深色。快!现在还有时间。”薛晴偷偷低下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不会迟到吗?”方礼追问,薛晴这妮子表情有鬼。
“不会不会!快呀你!”薛晴有点着急了。
方礼用他最快的速度冲上去,脱了衣服扔在地上,换了他仅有的黑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这条西裤洗了一次后缩水了,穿着有点紧,但方礼没时间找另一条,他很担心错过这个机会。薛晴绝对对他有所隐瞒,最好不要节外生枝。方礼犹豫了一下,顺手扯下周炎的黑色机车外套拿在手里,飞奔下楼。
“不错哦。”薛晴看了下时间,“十分钟,你体力不错呀。”
“好了,现在可以走了吧?”方礼摸着机车外套里的小刀,他就知道周炎肯定会留一手防身。
“好呀!”薛晴自然地挽上方礼的手臂,像是在心里已经排练了一万次,“先说好,今晚的一切我请客。”
出租车载着二人穿过整座城市,最终停在一家看上去档次不错的意大利家庭餐厅面前。
“你们在这里,宣教?”方礼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不。”薛晴翻了个白眼,“活动晚上11点才开始,咱们先吃个晚饭。”
他们坐到餐厅的角落里。薛晴紧挨着方礼坐下,态度亲热得像是他们真的在交往。她快乐得像只小麻雀,飞速地点好了单,然后凑在方礼耳边说她是如何发现这家餐馆的。
方礼低着头,时不时附和一下,大方地让薛晴靠在自己的肩上。他时不时用余光扫过四周,餐厅里光线昏暗,来的大多都是情侣,彼此靠在一起卿卿我我。门外有个高大的男人正靠着墙抽烟,穿着墨蓝色长风衣,戴着灰色渔夫帽,隐约可见耳边褐色的碎发。那家伙跟过来了啊……方礼不禁笑了一下,略有点心安。
“你在看什么?”薛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啊,在看帅哥,这么说,你的确是gay。”
“啊,不是……我只是……”方礼急忙解释,自己的性向倒是无所谓,但是如果薛晴因此不带他去那个邪教会议就耽误事了。
“别,我理解。”薛晴打断了他,“我也就是试试。你都愿意被个老男人包养在这种地方了,没点真爱我是不信的。”她带着一副“我什么都懂”的表情点点头,“没事,你这样的,就算不是真的男朋友,挎在手臂上也有面子。”
“啊……面子不是这么来的……”方礼扶额,不知道该庆幸好还是先纠正小姑娘错误的价值观好。
“你不懂啦。”薛晴甩甩手,“你长得那么漂亮,自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我,身为一个普通人,就是把头发染成亮紫色,也很少有人回头看我的。啊,要是我像刚进来那个沙金色头发的姐姐那样高挑白皙的话,我也不会觉得外貌有什么。”
方礼抬头看了一眼立刻低下头,走进来的那个沙金色美女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副手刘思绮。
作者:舞舞舞舞舞舞舞
4.齐安托托与久别的家
齐安托托在地下待了两天,却好像过了两个世纪那样长。
他回到地上了一周,却感觉一转眼就过去了。
他再也没去过那口连接地下世界的井,也没再在地上见过那个搬走钻石的面罩人。
“宝贝儿子,你知道地下有多少宝石吗?”齐安托托的爸爸甩着圆滚滚的肚子,手舞足蹈地转着圈,仿佛一只转进房间里来的球形陀螺。
齐安托托回来的那天,从地下带来的大把宝石让托托爸爸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当天爸爸就亲自带着亲信下井勘探,发现他一直以来以为的煤矿,居然是一座宝石矿!
“光是已经开采出来的宝石,就可以买下好几家大型蒸汽工厂,还可以终身雇佣那些发明家,我们已经谈好了那个谁,那个谁来着,反正是发明了蒸汽汽车的人、蒸汽火车的人、蒸汽电梯的人、蒸汽船的人,到时候我们还可以买下最大的种植园,资助最好航海家,发现满是金子和丝绸的新大陆,到时候我们就全家搬去那里,做国王,你就是王子!”
说着爸爸抱起托托,飞快地转了一圈。看得出他对托托的宠爱之情,要不是体力不允许,他绝不会只转半圈就把托托放下。
但是比起托托的爸爸,托托显得更加冷静。
他仍记得那天他离家出走的理由。
“爸爸,现在有了宝石,那可不可以不再挖煤了?”
他离家出走是因为父亲挖掘、销售的煤炭在污染空气,这些煤炭燃烧时放出黑烟,让天空变得灰暗,让鸟儿的翅膀蒙上烟尘。他仍记得老师在课堂上说的那只因为每天在翅膀上积攒煤渣,最后因为挥不动翅膀而从天上掉下来的鸟。齐安托托其实没见过在天上飞的鸟,城市的上空已经不会有鸟飞过了,老师说以前城里至少会有送信的鸽子,但现在有邮递员、有电报,已经不再需要信鸽,而且就算还有人用鸽子送信,这些鸽子在飞出城市之前就会因为煤烟中毒而死。
“你这问题真奇怪,为什么有了宝石,就不要煤了呢?煤和宝石都是钱,爸爸不会因为有了宝石就不要煤的。”
“但煤会污染空气,杀害野生动物!它们本来是自由的,但是你却为了钱,要剥夺它们呼吸的权利!”
“嘿呀,你这话已经说过一次了。其实爸爸我呢,这两天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反省。你不是担心天上飞的鸟被煤烟呛死吗,爸爸这两天已经找了一家工厂,要他加班加点地生产鸟用面罩。到时候,爸爸就雇人把天上的鸟都抓下来,给他们戴上面罩,嘿,这样他们不就不会被呛死了吗?”
“不光是呼吸,他们羽毛上会沾上煤渣,加重他们翅膀的重量,总有一天他们会飞不动的!”
“这也好办,给它们戴面罩的时候,我们给啊,嘿再它们洗个澡,这样它们就能学会洗掉煤渣的方法,要是以后飞不动了,它们就会知道下水洗一洗,这下,总摔不死它们了吧!”
齐安托托怎么可能买账,但爸爸的方法的确解决了鸟的问题,他一时间想不到反驳的方法,只能扭着头闹别扭。
“我用香皂给他们洗,把它们都洗得香喷喷的,爸爸这么爱钱的人,都舍得为你,为这些鸟花这么多钱,托托看爸爸一眼嘛。”
托托还是气不过,把爸爸推出了房间。但他已经不那么生气了,最好的证据就是他不再排斥爸爸用卖煤得来的钱,把梅莉送来的午饭他吃了个干净。
“托托,你这些天……你这些天去哪儿了?”见托托心情不错,梅莉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她关心的事。
作为托托的专属女仆,居然让托托在眼皮底下不见了。尽管她那天只是和往常一样给托托送饭、倒垃圾,但弄丢少爷的账还是被老爷和太太算在了她的身上。一顿打自然是少不了,她和她妈妈的薪水扣了五十年,还被关进了警察局。梅莉是小孩,警察叔叔和蔼可亲地拿糖给她吃,但她妈妈就不一样了,妈妈和梅莉关在两个不同的房间,中间至少有一堵厚厚的砖墙,但妈妈的哭喊还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吓得她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只能缩在小房间的角落瑟瑟发抖。不知多久过去,警察把梅莉放了出来。她以为回家能见到妈妈,但家里只有被七八个女仆围着照料的托托,她能回家也是因为托托随口问了一句“梅莉在哪”。
梅莉洗了个澡就复工了。
家里的女仆们没有一个人告诉梅莉她妈妈去了哪里。她们最多抱怨一句梅莉妈妈走了以后倒垃圾的脏活都到了她们身上,还有一个人让梅莉接替她妈妈的工作。
“托托,他们说我妈妈抓走了你,这不是真的吧。”
虽然梅莉不懂警察的审讯和侦查,但是她知道如果有人能证明妈妈没做过坏事,那妈妈就能回来。
托托瞟了梅莉一眼,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傻话。
“托托,警察把我妈妈抓走了,说我妈妈绑走了你,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托托看得出梅莉很想知道自己去了哪,但在地下的那两天实在不是什么好日子,一想起那两天,托托就会想起恩的大逆不道,想起自己摔的那些跟头,还有地下贱民的的嘲笑。一股无名火便升起在胸口。
“我去了哪关你什么事?”
托托凶狠的威胁把梅莉吓得心脏骤停,但她想到了妈妈,她遵照妈妈教她的“和主人的说话要领”忍耐了六天半,最后还是没有坚持下来。
梅莉从小就在托托家里长大,为了成为一名全职的女仆,学习仆人的礼仪。在这些礼仪里没有死缠烂打也没有歇斯底里,她只学过温顺和服从,从来没有学过哭诉和喊叫,但她今天无师自通了。
“你爸爸觉得我妈妈绑架了你,所以让警察把她抓了起来,你现在回来了,但我妈妈还在警察局里。你没有被我妈妈绑架对不对,求求你告诉你爸爸,然后把我妈妈还给我,不然我妈妈会死在那里的!”
梅莉拉高的声音其实还不如托托刚才的一半高,但已经超出女仆能发出的最大音量了。
这回轮到托托被吓得瞪大眼了。梅莉从小就在他身边长大,当他从来没有见过梅莉这幅样子。
是教育。
托托很快知道了原因。
自己能知礼仪、有涵养,是因为自己接受了教育。但梅莉只是个仆人,整天只会端茶倒水送饭,没有人教过她如何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
“托托,求求你,救救我妈妈……”
梅莉已经不叫了,她低着头哭了起来,眼泪啪啪地掉在她因为双手颤抖而不断发出碰撞声的餐盘和餐具上。
托托不禁一阵心酸,他想了想,告诉梅莉今天晚上他要和爸爸一起吃饭。
一听这话,梅莉的眼中顿时充满了希望。
她不停地说着谢谢,用袖子擦干眼泪,但她没擦一次,就流出更多眼泪,整个袖口都湿了,她的眼角还是不断有眼泪流下来。
看着梅莉这么感激,托托心里也非常愉快。他给了梅莉一块手帕,梅莉仍旧说着“谢谢”,然后走出了托托的房间。
TBC
2021.5.27版
如企划书所说,打卡要求为产出一份与官方主线相关,且至少与其他一位场内角色或官方NPC有互动的投稿。没有完成打卡的角色将会被判定为“角色在剧情中死亡”。
打卡投稿请归在“主线剧情”tag下的“第二章”子tag下,没有按照规则打上tag,或仅关联了自己的角色的作品无法算作打卡成功,请注意。
以下为第二章未打卡/打卡无效导致死亡的角色名单:
魔女:
驼鹿
派翠夏
米卡拉·施耐德
伊诺拉
琦塔
Dubois·Mabel
维东
卡奈瑞
猎魔人:
“该隐”
柏罗娜·巴托尔迪
马蒂尔德
莫比乌斯
使魔:
乔尼
戴维·斯德尔维
林特
皮特·赫尔特
如有错算、漏算的情况请上报企划组。
潭州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有趣在于这是一个有名的放逐之地。
却不知道萧霆为何来此。
与萧霆相见的第六日,凌虚与萧霆坐在临湘城的一家铺子里。铺子的老板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小心地用眼神瞟着他们两个。
这么几年过去了,萧霆越来越像凌虚,尤其是皱眉的样子。但与凌虚不同的是,凌虚让人觉得平和可亲,而萧霆却让人有些寒意。
即使那样相似的样貌 ,但熟知他们的人绝不会将两人认错。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这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
凌虚端着茶,瞥了一眼装模作样擦剑的萧霆,开口道:“你来之前,说路上与我说,路上说到此处再说,如今到了此处,你可想好了准备到何处说?”
萧霆闻言笑嘻嘻地将剑放下,道:“我倒并不是有心要瞒你,只不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开口。索性就不开口了。”
凌虚叹气道:“你至少要告诉我,我们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萧霆神色微收,却道:“我也不知道。”
凌虚哑然,半晌才道:“若我现在扭身就走,还来不来得及。”
萧霆摇头道:“不行不行,有人说要道歉,自然要有些诚意。”
凌虚皱眉道:“但你这般不明不白地将我拖来,总得给我一个说法才是。”
萧霆竖起两只手指,赌咒立誓:“我保证,明天之前,一定让你知道为何来此处。”
凌虚皱眉苦笑,道:“我总觉得我应该生气,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好意思生气。”
萧霆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因为我叫你来,自然是正事。只不过,我们到的早了些。”
凌虚扬眉道:“早了些?”
萧霆道:“叫我来的人只说六月二十一到临湘城肖字铺子来,却未曾说明何事。”他解释道,“既然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
凌虚心中觉得奇怪,隐隐觉得不详,却又找不到头绪。他张了张口,却又没说出什么。
萧霆知晓凌虚想问自己的事情,但凌虚不问,自然乐得装聋作哑。却开口道:“你此次去清山观,莫不是想要找我?”
凌虚摇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是善心大发想起我。”萧霆生出些好奇神色,道,“你的事情我也听闻过一些,所以更是好奇,什么事情竟叫你下山来。”
“清山观继任大典。”凌虚道,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我知道你不会回去,虽然也曾叫人打听过,但,他们找不到你。”
萧霆微微一怔,道:“你叫人找过我?”
凌虚点点头,道:“他们说你去了锦州,后来便找不到了。”
萧霆眼底浮现些复杂的神情,却又装作低头喝茶,避过了凌虚的视线。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新观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凌虚道:“似乎是老观主新收的弟子,我原先不曾见过。”
萧霆笑道:“你觉得新观主怎么样?”
凌虚仔细思索了一会儿,道:“风度怡然,谦和有礼,据说道法也极为精深。倒也当得起清山观的新观主。”
“竟然可以得你这般称赞,有机会可要好好见识一番。”萧霆含笑注视了凌虚一眼,道:“那么,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
凌虚迟疑了一会儿,沉声道:“我不知道。”
萧霆惊异道:“为何。”
凌虚正准备开口,却听见门外一阵骚乱,就见着有好几个人连滚带爬进来。那几个人都穿着黑色的武士短打,腰上扎一条红巾,像是什么帮派的成员。
只听见他们几个边惨叫着“妖怪”“妖怪”边在地上翻滚,不一会儿身上竟冒出白烟,整个人迅速干瘪下去,化作一堆白灰。一时间铺子里惊声大作,老板伙计都跑了个干净。
萧霆从椅子上一跃而去,便欲朝着那几堆尘灰而去,凌虚却一把扯住他,右手掐诀,一道青光击中其中一堆残灰,只见一道黑芒飞速窜出,便朝着凌虚面门袭来。凌虚面色沉着,左掌提于面门轻挡,就见着那道黑芒停于凌虚掌心前一寸之处。
“小心!”只听见凌虚一声低喝,那剩余的残灰之中又暴起几道黑芒直击凌虚萧霆两人而去。
萧霆右手一震,抬手抽出长剑,只见剑芒一闪,那几道黑芒均被斩落在地,瞬间化为埜粉,消逝不见。凌虚瞥见萧霆这剑招,瞳孔微缩,却扬手一抓,将面前那黑芒禁锢于掌心真气球之中。
萧霆凝神一看,却是一只黑色的蝴蝶,全身墨黑,不掺一点杂色。若是在夜色之中,恐怕无人能够分辨。他惊疑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凌虚看了萧霆一眼,道:“这是妖气所化。”说着右手微微用力,便将蝴蝶掐灭于手心.
萧霆闻言眯起眼道:“妖气,这地方怎么会有妖气所化的蝴蝶呢?”
凌虚目光扫过萧霆的右手,却又将目光移回那几堆残灰上,开口道:“你来此处,是否与此事有关?”
萧霆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如何说起。若说有关,但他仍旧未曾得到任何消息,若说无关,这刚刚到了肖字铺子,便发现了妖蝶杀人。
凌虚见萧霆不说话,也不再追问,只是皱眉道:“既然这家铺子的人都跑光了,多呆无益,倒不如去查查这几个人是在哪里招惹的妖气。”说罢便朝着门外走去。
萧霆警觉地环视铺子一周,未曾发觉异样的迹象,只得提剑跟上凌虚。
“我见闯进来的那几个人穿着一致,恐怕是什么门派之人,你可曾知道些讯息?“凌虚边走边侧头问萧霆。
萧霆知道凌虚生出些疑虑出来,却咬紧牙关不松口。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凌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再问什么。
两人在临湘城中转了几个时辰,也不曾发现什么有用的讯息,只知道这几个人从城东郊外而来,并不是临湘本地之人。
凌虚见天色已晚,便提议先休息,第二天再往郊外查探。
等各自回房,萧霆才从怀中掏出一封密笺。密笺在两人到达肖字铺子的时候,他已经从桌面下方的暗格中摸到了,只不过实在未曾料到会出现妖蝶。
他打开密笺,见上面道:七月初七,华灯之会。
潭州地处中南,气候潮湿。雨下起来总是细细密密的。天气若是凉爽,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可若炎热,浇上这要大不大的水汽,闷热得令人烦燥。
萧霆与凌虚在临湘东郊走了几个时辰,只觉得口腔肺部全是这潮湿闷热得水汽,凌虚还好,萧霆却有些心烦起来。他从腰间抽出水囊,一口气灌了大半,然后寻了棵树,便欲席地而坐。
凌虚微微皱眉,阻拦道:“这草地太湿,湿热侵身,却容易生病。”
萧霆满不在乎道:“淋几天雨都没事,怎么会怕这一点湿?”
凌虚见萧霆坚持,便不再阻拦。他见萧霆情绪有些不稳,也不多打扰,提剑四处走动,找寻其他线索痕迹。
那几名被妖气侵蚀的人,在进城之前毫无异色,但城中并无妖气,只有可能在城外沾染,而在城内被什么引发。
凌虚仔细回想昨日被自己禁锢的那一缕黑色妖气,恶而不凶,不曾沾染血煞之气,至少在那几个人之前,这妖气的主人不曾杀过人。但黑色妖气又为极恶,什么样的妖才会如此邪恶却又不靠血气滋养成型。
凌虚忽然想起清山观主曾经跟他提过的一件事。
人死若不气散,若地处阴煞,则易成僵尸。但僵尸成型极难,而若地势极凶极恶,则数十年便可出黑僵。黑僵之上为飞僵,飞僵可成旱魃。
旱魃若出,赤地千里。
但僵尸虽凶恶却只会散发尸气,不会有妖气。
凌虚心中一紧,直觉此事古怪,一时之间难以想象个中真相。正想得出神,突然感觉有人靠近,一回身却是萧霆。
萧霆见着凌虚回身,道:“我在那边等了许久,也见不到你回来。难道,你有发现?”
凌虚摇摇头,道:“此事透着蹊跷,我一时也想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什么样的妖才会极恶而不凶。”凌虚见萧霆不是很明白的样子,开口解释道,“这世间万物有灵,若开了神智便能成精。甚至有些无意识的东西,若是沾染过久的人气,也会生出意识故而生怪。”
凌虚道:“妖修炼比人更难,人百年求道,而妖千年化人就是这个意思。修炼一事本就靠机缘,而也有夺取生灵的邪恶之法。邪恶之法修炼的速度极快,修为一日千里。但有灵智的被剥夺了生命则会生出怨气,附着于修炼者身上,这怨气日积月累便聚成煞气。越邪恶则越凶煞,血气也越盛。一般来说,极邪恶的东西一定伴随着凶煞之气。”
“你的意思是这妖气极为邪恶,但又没有杀过人?”萧霆道。
“至少不是靠剥夺生灵来修炼。”凌虚点头道:“这就是奇怪之处,不过有位前辈曾跟我提过僵尸一事,此事给了我启发。”
“僵尸?怎么说?”萧霆不由大奇。
凌虚解释道:“僵尸一般是因为人胸腔中有气未散,又遭遇刺激导致尸变。但地势越阴,则生成僵尸的可能性越大。若地处极阴极恶的凶险之地,甚至能孕出千年飞僵。”
萧霆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此妖很可能是吸收了阴厉之气,所以妖气邪恶而不凶。”
凌虚闻言奇怪地看了一眼萧霆,却道:“的确如此,只不过这种极阴极凶的地方,照理说不可能在潭州。”
萧霆不解道:“为何?”
凌虚思索了一会儿,解释道:“虽然我不擅长于观山望水,也知晓一点,能酝酿这般邪恶妖气的地方,地脉已经被彻底污染,方圆千里当一片穷山恶水,而此处,没有任何异常。”
萧霆道:“既然此妖原先不曾伤人,此次说不定是那几人不小心沾染到。我倒觉得不必担心。”
凌虚苦笑道:“这妖气太过邪恶,身具此种妖气之物,早已没有清晰明辨的能力,而且它所过之处,将会污染所经过的任何东西,水,兽,草木,引得那一片生灵发狂入恶,你觉得我是否应该担心?”
萧霆脸色微微发白:“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东西。”
凌虚摇头:“不过这一切都只是猜测,临湘东郊没有被污染的生灵,所以我还不能确定。而且你我两人在此处转了几个时辰,没有找到丝毫妖气,要么此妖已经离去,要么它能够收敛自如。”
若是收放自如,只表示这妖更为可怕。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沉默。
“多想也是无益,只不过我奇怪的是这几个人为何会在临湘城中发作。”半晌,凌虚又道。
“这样想来就更奇怪了。”萧霆道,“你我寻出城来,只因为这几人从东郊而来,城中又没有异样之处。若这妖气收发自如,那几人岂不更有可能是在城中沾染的妖气?”
凌虚闻言又看了萧霆一眼,沉吟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忘了,昨日你我打听到的却是这几人一路从东城门直往肖字铺子,在铺门口突然发作的。”
萧霆先是不解,突然脸色难看起来,道:“凌虚,你有什么事自可以直说,又何必说不痛快!”
凌虚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萧霆怒极反笑:“这几人一路直往肖字铺子而来,正好我又对你说有人叫我等在肖字铺子,你便联想到这几人说不定是来寻我,而昨日你便问我我是否认识这几人,我却否认了。你既然怀疑我,又何必梗在心中,不愿痛痛快快说出来!”
凌虚见着萧霆发怒,却也不急,只是慢慢解释道:“我并无如此想法。你既然叫我来帮忙,又拖我来肖字铺子,便是不怕我知晓你与何人见面。所以你若与这几人认识,自不必瞒我。你说不认识,我信你。”
萧霆怒气未解,道:“那你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凌虚淡淡一笑:“你既然教我坦然那我便问了,你拉我来潭州,是有事求助,还是找理由拖住我。”
萧霆闻言身子一震,脸色微微一白,忍不住将视线移开,语气也变得微弱起来:“你为何这么问?”
“我虽与你不过见过两次,但我看你一向好强,能解决之事绝不会求我帮忙,解决不了的事,恐怕也不会求我帮忙。”凌虚淡淡道:“何况你若非请我不可,那自然是逼不得已,但看你一路怡然自得,倒也不像什么麻烦事。”
萧霆越发不自在,咬牙切齿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不说不问?”
凌虚微微一笑,道:“我并不确定。但是你说此事要到肖字铺子等消息,可发生了妖化一事,你一是震惊,说明这妖化之事不在你预料之中,二来我出去寻线索,你头也不回跟与我,之后也不曾再提肖字铺子,若是真等消息,怎么会消息也不等便离开那处。要么你已经拿到消息,要么就是原本就没有消息。”
萧霆闻言脸色越发难看,半晌才道:“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明辨是非,不将我与那妖怪看作一伙!”
凌虚忍不住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霆闻言抬头注视凌虚:“是,我是故意拖着你!现在你可以回你的太玄派去了!”
凌虚道:“妖化一事还不清楚,我还不能回去。”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凌虚还是没说下去。他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去安抚一个人。
萧霆闻言颓然地叹了口气,道:“真滑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凌虚道:“我从未这样认为。”
萧霆道:“你真不会安慰人。我几乎觉得,你当年说请客谢我替你解释这一番话是你说的最好的谎言了。”他见凌虚似乎要开口,却打断道:“我人生前二十多年,对我不好的人太多,对我好的人又太少。你算一个,她也算一个。”
凌虚不知道为什么便想起了当年那个小姑娘。
“她比我大一两岁,是个性格有点坏的大家小姐,虽然凶巴巴的,却很善良,也不会因为我穷而看轻我。她为我画像,还偶尔资助我,又顾及我的面子绞尽脑汁撒谎。在此之前,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后来她找我要我带她离开,我知道她不过是一时之气,她只不过是对她父亲的反抗,她其实比我想的更明白。所以我给她留言,让她放弃,她也知道我的意思。”萧霆缓缓道,“但我舍不得那幅画,那是唯一证明这个世上曾经有人在乎过我对我好的证明。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对我好了。可是,突然有一个人说拿我当朋友,还细心替我考虑。”
凌虚闻言心微微一紧。
“可是那个人失约了。”萧霆定定地看着凌虚,“从那时起,我就当他死了!我下定决心,既然他如此惘顾一个人的信任,那我一定要他后悔!”
“可是…”萧霆忽然淡淡一笑,笑意里夹杂些痛苦与无奈,“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下定了决心,可是那人一说对不起,我就怎么都不忍心责怪,怎么样都怪不起来了。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很可恶!”
“我不甘心,真不甘心,明明想好要这个人也尝尝被人欺骗的滋味,结果就是不忍心看到他失望的样子。”萧霆叹气道,“你听见我一句话便愿意与我去潭州,那一刻,我突然为欺骗你感到后悔。我知道你不确定我对你是怨恨还是什么,可你却愿意信我。”
“你明明疑惑我的修为,疑惑我为何知道你是太玄掌门,疑惑我如何得知你在江州,但你一句都不问。”萧霆道,“凌虚啊凌虚,明明错的人是你,你却让我觉得我错。”
“我真想讨厌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萧霆轻轻舒出一口气,道,“算了。”
良久,凌虚才道:“这么多地方,你为何偏偏选中潭州?”
萧霆淡淡一笑,透着淡淡的落寞:“潭州,是我娘的家乡。她曾在七月的集会上与我爹相识,她希望我有机会一定要来一次。我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来罢了。”
凌虚闻言忍不住笑道:“今日才二十二,你准备用什么理由将我拖到七月?”
萧霆一惊,看向凌虚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妖化之事比较麻烦,看来我不得不在此多停留数日了。”凌虚说得认真,眼神却有点游离不定,“这妖物极为厉害,恐怕还得你留下帮忙不可。”
“你手下几百太玄弟子,又何须我来帮忙。”萧霆心中微喜,却故作推脱。
凌虚看了一眼萧霆,仍是一脸诚恳:“此处离太玄太远,他们赶过来也需要一些时日,只得劳烦大侠多多担待了。”
“勉强,勉强勉强吧。”萧霆沉吟了一会儿,才‘斟酌’着同意了。
夜色幽深,乌云蔽月。
街道上隐隐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萧霆缓缓坐起身来,眼睛在夜色之中亮得吓人。
他床前单膝跪着一名黑衣男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萧霆轻轻开口:“你倒是很准时。”
“属下不敢迟到。不知尊上计划可还顺利?”黑衣人的声音很哑,似乎极力隐藏着自己的身份。
“凌虚?”萧霆缓缓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容,“我想,他应该是信了吧。”九分真一分假,将自己最深处的情绪都扒出来给人看,怎么不信呢?
可是真疼啊。将隐秘的恨重新翻出来,还要装作放弃的样子。真疼。
黑衣人道,“他若是信了,此事便成了一半。”
“我倒希望襄州不要坏事,否则教主可就又要不高兴了。”萧霆冷冷道,“教主是不是已经出关了?”
“是!”黑衣人道。
“那你也替我给教主带个消息吧。有些事还是未雨绸缪得好。”说着萧霆将一样东西扔给了黑衣人。
黑衣人将东西往怀中一放,行了一礼,整个人往后一退,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过了许久,萧霆起身下床,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那股冷意从喉头一直在贯彻到胸腔。
“凌虚……”
月亮缓缓从云雾后探出身来,月华倾泻,映出萧霆赤着的上身。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从腰间一直盘至右肩,青黑色的纹身透着浓重的死气,显得狰狞而邪恶。
被这场闹剧一弄,凌虚委实没有再逛摊市的想法,经过萧霆身边的时候,无意中听见了咕噜一声。
凌虚忍不住望向萧霆,见这少年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没见过人肚饿?”
凌虚淡淡一笑:“没见过这么凶的肚饿。”他拉住萧霆,道,“我也饿了,不如一起吃点东西。”
萧霆满是戒备地看着他:“你可怜我?”
凌虚温声:“我感谢你还我清白呀。”凌虚此人的温柔向来叫人无法拒绝,萧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话,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饭馆里,听见凌虚笑意满满地跟店家交谈什么好吃吃什么。
萧霆已经打定主意不论凌虚问他吃什么,他都不会回答,但是一直等到菜上了桌,凌虚也没有问他。
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开口:“难道你请人吃饭从来不问人家喜欢吃什么吗?”
凌虚又是一笑:“我以为你不打算跟我说话。”
萧霆被这句话噎住了,他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但是还没来得及实行。“既然是感谢我,就是这态度?”
“你喜欢吃什么?”凌虚却突然问道,“我只点了我自己的,你喜欢吃的我还没点。”
“萝卜糕!”萧霆硬邦邦丢出三个字,却自己没绷住忍不住笑了。
那时他的本意就不是为了替凌虚解围,只不过凌虚的武力压制住了那汉子,正是他萧霆拿回东西的最好时机。想必凌虚也清楚得很。可凌虚这‘假模假样’的感谢却让他敏感的自尊心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这个人就好像是拂面的春风,谁也讨厌不起来。
默默吃了一会儿饭,凌虚又好似不经意地开口:“你的根骨很好,我瞧着似乎有人给你定过基。”
萧霆沉默了半晌,然后点点头。
凌虚又道:“你很适合修习道术,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萧霆放下筷子,道:“愿意。”他看向凌虚,一字一顿道,“如果是你教我,我就愿意。”
凌虚一时间怔住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萧霆扯出一丝笑意,那笑意显得那么勉强:“做不到对不对,你看出了我的窘迫,你只不过是想找个地方收留我,却弄得像你请我帮忙的样子。”
凌虚认真解释道:“你的根骨不错这是事实,我并没有敷衍你,我也不想你良珠蒙尘,只是你与我师弟一般大,我拿你当朋友,却无法做你师父……何况我还无权收徒,而我师尊,不会轻易收徒。”
萧霆望着凌虚,见他表情那样诚恳,好像夜空的星星揉碎了洒在他的眸子里,那样的夺目,移不开视线。
“清山观观主与我师尊是忘年之交,道法精深,你拿着我的令牌去找他,他一定会收你为徒。”凌虚递给萧霆一枚太玄派的令牌,“你相信我,我绝不会骗你。”
萧霆翻过手中的令牌,见令牌上面刻着‘凌虚’二字,他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拂过,他抬头注视着凌虚,道:“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你放心,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凌虚扬唇一笑,道:“我只希望你不要辜负这一身好根骨,你若是不学道,我都觉得可惜。”说着,他又追问了一句,“你会去的,对吗?”
萧霆想了想,道:“你还会来清山观见我吗?”
凌虚说会。
萧霆闻言,将令牌收于怀中,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去清山观等你。我知晓你现在要去办事,但我希望你办完事回来,来清山观找我,你若依约来找我,我就拜师清山观。”
凌虚点头应允。
“我萧霆说话一向说到做到,我倒希望你也是这样。我不太相信人的,别教我失望。”萧霆的表情很认真,略略一停,又道,“我不稀罕什么道法,什么清山观。但是你我将你当朋友,也希望你拿我做朋友,万万不要失约。”
凌虚颔首轻笑。
后来,凌虚灭妖之后收到太玄派紧急召唤,赶回了太玄派,又牵涉后山禁地不稳,几个长老争权,师兄弟拔剑相向等事,竟忘记了与萧霆的约定,等到三年后再次下山,萧霆已不在清山观,一直到数年后他执掌太玄,重返江州,再次遇见萧霆。
“对不起。是我失约。”凌虚望着黑衣的萧霆,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道歉。此番去清山观,他本想问老观主萧霆是否回来过,终究没有问出口。虽然与萧霆只见过那么一面,可他却清楚,萧霆绝不会再回清山观等他。只是料不到,萧霆会等在此处。
凌虚这句道歉,反教萧霆怔住了。好半天他才复杂地看了凌虚一眼,嘲讽地问道:“凌大掌门莫不是以为一句道歉就足够了?”
凌虚摇头道:“我从未这样想。”
萧霆看向凌虚,几年不见,凌虚变得更加沉稳。但看起来眉头也比以前皱得更紧,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忍不住咬紧了牙槽。好半天才放松了情绪,笑道:“凌掌门不必道歉,你我原本也认识不久。失约便失约了。”
凌虚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萧霆只觉得嘴里都是涩意,咬牙道:“凌掌门若是忙得很,那萧霆就不打扰了。”
凌虚依旧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萧霆几乎要被凌虚气死了。他恼怒地从墙头跳下来,瞪着凌虚道:“你多说两句话怎么就这么难?难道还要我求着你说话吗!”
“对不起。”凌虚沉默了半天,还是说了这三个字。
萧霆张了张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终于认识到凌虚是个认真得过分的人,这样一副要杀要剐随你处置的样子,教别人任有天大的火气,也撒不出来。他气得忍不住笑了,他道:“你错了?”
“是我错。”凌虚认认真真地道歉。
萧霆苦笑道:“可你这副表情让我总觉得是我做错。”
凌虚抬眼看他,显然没明白萧霆的意思。萧霆咬牙切齿地叹气,道:“你这苦巴巴的样子,就算我想骂你几句都会觉得自己万恶不赦,凌虚啊凌虚,你真是有本事!”
没等凌虚反应过来,已经叫萧霆一把勾住脖子:“不是要道歉吗,先请我吃饭再说。你莫不是要等把我饿死,干脆地逃了债?“
襄州城里若数酒水最好的地方,莫过于城北角巷那家不知名的酒铺。每日未时开张,申时便不再营业。萧霆拉着凌虚过来的时候,正是申时还差一刻,险险赶上最后一锅卤牛肉出炉,他一掀开布帘便闻到这浓郁的肉香,见猎心喜,一把将凌虚按在座位上,又高喝店家快快上酒上肉。
凌虚无可奈何地看着萧霆端着牛肉和酒兴致勃勃地朝他走来,忍不住摇了摇头。萧霆啪地将东西放下,扭头问凌虚:“你们修道之人,据说戒荤戒酒?”
凌虚点点头,慢慢道:“修道之人,忌荤腥,这样能维持体内真气纯净。若是辟谷,更能精进修炼。”
萧霆撇撇嘴,道:“这样也少了不少人间的乐趣。”他又指挥老板去拿了一盘煮花生,扔在凌虚面前,道,“喏,你的。”
凌虚忍不住笑,道:“大少爷可不可以多打发在下一碗茶水。”
萧霆也笑,道:“大少爷这个称呼不错,再叫两句与本少听听。”说着又叫店家上了一壶茶,就与凌虚你一杯茶我一杯酒地对饮起来。说些听来的趣事,盛传的怪谈。
有些事情凌虚忍住没问,比如说萧霆这些年去了哪里,比如说萧霆如今一身高深的武艺又是从何而来。而萧霆也没问凌虚为什么失约,这些年又经历了什么。表面和气融融,暗里却波澜汹涌。
酒至半酣,萧霆面上不见半分酒色,眼睛却亮的出奇。他拍了拍凌虚的手臂,道:“你这个人,真是太不讲理。”
凌虚闻言不由纳闷道:“我哪里不讲理?”
萧霆道:“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不守信之人。但偏偏又舍不得怪你。”
“对不起。”凌虚又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
萧霆挥了挥手,道:“我本想着算了,这世上又不止你一个爽约之人。我何必要惦记着你。可我就是不甘心,越想越不甘心。这么多年,我虽然不说大成,却也至少不是碌碌无为。可是一听到你的消息,却又巴巴地过来了。我想了好半天,该怎么样教训你,至少要让你觉得羞愧才是。可你一开口就是对不起,我什么怒气都发不出来。连指责你的理由都说不出来,你说你是不是不讲理!”
“对不起。”凌虚苦笑道,“是我不讲理。”
萧霆叹气:“本来想着要好好骂你一顿,现在骂不成,怎么想都遗憾得不得了。”
凌虚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沉默着剥手里的花生。
萧霆见着凌虚不吭声,又是一杯酒,恨铁不成钢道:“凌掌门啊凌掌门,你何苦这么认真,玩笑也开不起来。“
凌虚只是抱歉地笑,道:“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叫你不生气,所以只好少说话。”
萧霆忍不住道:“你这个人太过可恶,每次有理的人在你面前都变得无理起来。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欺负你的师弟的?”
凌虚听见师弟两个字,笑容便断了。过了半天才挤出一丝笑意,道:“我从不欺负我师弟。”
萧霆见着凌虚神色变化,想起之前听闻的传闻,自知不好,忙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凌虚淡淡道:“此次清山观事已了,不出意外这两天便回太玄。
萧霆听见‘清山观’三字,眼角微微一跳,却手举酒杯挡住脸道:“如若不是很忙,倒请你陪我走潭州一趟。”
凌虚疑惑道:“什么事。”
萧霆沉声道:“此事说来话长,你若同意,我便在路上慢慢细说。”
凌虚看了萧霆一眼,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六月十七。
凌虚自从接任了掌门,原执剑长老又卸任远游。年岁的小的无法委以重任,年岁大些的师弟们又陆续娶妻还俗。门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纷至沓来,虽不至于焦头烂额,也的确无暇分心。虽有几位长老帮衬,却也比以往下山少了许多。这山下之事,许多消息也就淡了。
此次下山却是应清山观观主相请。去参加那新观主的接任大典。令凌虚有些意外的是这新任观主竟脸生得很,年岁也不大。
“玉溪是我前几年新收的弟子,根骨难得,为人又进退有度,我考虑了许久,毕竟觉得他来执掌清山观 更能兴盛。”大典结束后,老观主盛情难却,又留凌虚多住几日。晚上便提起了新观主的事。
玉溪是老观主取的道号,俗名谢子奚。
凌虚与老观主相熟,便也不多避讳:“我见玉石几个对玉溪竟是敬佩有加。”玉石是老观主的大弟子,修为倒也不错,算起来玉溪入门最晚,本以为玉石会因此不平,但未料到玉石与其他师兄们竟对玉溪推崇不已。
老观主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道:“玉溪既然要执掌清山观,这师兄弟的关系自然也会处理得很好。”
凌虚不了解玉溪其人,只在大典上远远打量了几眼。见其面容清俊,处事沉稳,为人谦逊有礼,操持待客也很是细致。倒也不负玉溪之名,如今见老观主如此说凌虚便不再多言。本有事相问,可思量之下,终究未再开口。
倒是老观主又提起另外一件事。
“你可知袖云教?”
凌虚怔了一怔,不由皱眉道:“未曾听说。”
老观主神思不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慢慢道:“确然,你许久未曾下山,不知此事也很正常。这袖云教主是个厉害人物,江北一带无人不知其名,无不惧其袖云教的名头。”
凌虚不由疑窦顿生:“此教却是什么来路?”
老观主摇摇头,道:“不知。”忽又对凌虚笑了笑,“俗世教派,也不必多管。你我多年不见,倒是应该聊些有趣的话题。”
凌虚见老观主今夜语气多变,更是疑惑。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老观主,却不曾发现什么端倪。只得将思绪收起,不再多想。见夜色已深,便就此终结了话题。
在清山观盘桓了几日,凌虚借有事离去。正负剑行于长街,见着不远处似有拥堵,便随手扯住一个路人相问,路人告知是贵女出行,故阵仗威严,将道路堵了个严实。凌虚微微皱眉,扭身进了右边一条小巷,准备绕路出城。没走两步就感觉有剑气从左上方袭来,这剑势汹汹却不带杀气,凌虚左右闪避了两招,忽得灵光一闪,不由笑道:“萧霆,不要闹了!”
“早呀,我的陵大掌门。”便听见有人不怀好意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凌虚循声望去,见一全身黑衣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左边石墙上,懒洋洋地看着他。
一时间,凌虚恍惚想起了与萧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
那一年的夏天到的早,不过才四月出头,这襄州大街上来来往往少年少女,早已将鲜艳的轻薄夏衫换上,满目缤纷。 还是太玄派首席弟子的凌虚奉命下山除妖,也不禁被琳琅满满的小摊吸引了目光,见着天色还早,忍不住想驻足买几个小物件回去让师弟师妹开心。
这一驻足,就坏了事。
凌虚左耳刚灌进小贩热情洋溢的吆喝,右耳却响起一阵爆喝:“好小子!你胆真够大的,竟敢在大爷我面前出现!”话音未落,凌虚眼前便伸过一只手,作势要抓他衣襟。
凌虚不欲与普通人动手,只是微微退步,避开了那只手。
“有几分身手!”声音的主人显然兴致大起,身形一动,掌风便横切至凌虚颈前。
凌虚微微皱眉,抬起剑鞘推开这一掌,同时以鞘代剑,鞘尖直点那人胸前三处大穴。那人急急扭身,避开鞘尖,左手化掌为爪直袭凌虚面门,希望逼得凌虚收鞘阻挡。凌虚面色不变,左手比诀轻击那人虎口,右手前递,鞘尖直逼那人而去。
那人左手虽只是被凌虚轻轻击敲,却好似教重锤狠狠砸了几下,心神剧痛,来不及反应,便教凌虚鞘尖抵住了咽喉。这几招过来也不过瞬息之间,周围众人只觉得眨眼一瞬,凌虚便已制服对手。
凌虚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不问青红皂白的“挑衅者”,身形硕大,皮肤黝黑,髯须根根分明,身着青色短打,虽被凌虚用鞘尖指着,却毫不露怯地瞪着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将凌虚咬上几口。
“阁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凌虚瞧着这大汉神色奇异,不由开口道。
大汉从鼻孔哼了一句,也不看凌虚,仰头道:“既然打不过你,大爷我无话可说。只可怜那姑娘,遭你始乱终弃,没处申冤,让你这衣冠禽兽逍遥在世,实在是世道不公。”
一时间旁观的路人顿时义愤填膺起来。“啧啧,看不出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内里却是个禽兽。”“可怜那姑娘,偏偏看上了这没良心的小子。虽然,确实挺俊的。”“俊有什么用,能当饭吃?”“我看两眼我就能几天不吃饭,咋滴!”
听着周围越来越多的议论,凌虚忍不住苦恼地伸手挠了挠眉心。他好言解释:“阁下一定有什么弄错了,在下今日才刚进城,之前一直住在山上,委实...”
“你尽管狡辩,花言巧语你岂是第一回?”那汉子冷笑两声,打断了凌虚的解释。
凌虚淡淡叹气:“既然阁下并不相信,在下也无话可说。”他收回剑鞘,也没什么心思再逛集市,提剑欲走。
“你准备就这般走了?”那汉子心知不是凌虚对手,只得发挥舆论攻势,在背后大声喊道:“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
凌虚停步回身,望了那汉子一眼。心知此事短时间内难以分出清白。他一向自诩俯仰无愧,也不在乎这区区误解。只是沉声道:“在下并未做过的事,自然不需承担。”话音未落,又听见另一个声音在一旁冷笑发声。
“兀那汉子,你却连伸张正义的对象都没弄清楚,也敢自诩侠客?”
凌虚循声望去,见一少年神情冷诮站在人群之外,此少年与他眉眼有七分相似,但仔细看来,少年轮廓略有些稚嫩,气质飞扬洒脱。而凌虚则更为成熟内敛。
这汉子目瞪口呆地望这少年,又愕然地回看了一眼凌虚,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少年又道:“你可知道你要找的人的姓名?”
汉子喃喃道:“萧…萧霆。”
那你又可曾问过这位公子的名字?”少年又道。
汉子汗如雨下,摇头道:“不曾。”他自诩正义,以髯须客第二自居,却根本料不到自己居然寻错了人,若是凌虚身手不足,又不肯承认,他会不会一刀杀了他自以为的‘负心人’,还洋洋得意做了‘好事’?
凌虚见他模样实在可怜,忍不住开口:“就算是在下,也料不到有这般相似之人。”
却又听见那少年冷笑:“憨货,果真是那姑娘求你过来寻仇的?”
汉子面白如纸,好半天才开口道:半月前,我因事赶往锦州,途中经过徐州,天色已暗便当夜在郊外一处山神庙歇脚,睡到半夜,却听见有女子在哭泣。
当时我也是好奇,便从神像后探出头,见那小姑娘年岁虽小,却通身富贵气派,花容月貌,绝不是平凡人家姑娘。她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锦布包裹,手中捏着一根布条。那布条比较粗陋,仔细瞧着像是粗布衫上胡乱扯下来的。
我听她哭了半天,实在是有些烦躁了,便忍不住开口道:‘你衣食无忧,不愁吃穿,有什么好哭的。’
她显然被吓了一跳,半天才道,‘是谁在那里!’
我一个粗俗的男人,若是这样出去并不合适,自然不肯吭声。便悄悄藏在那破神像的顶上。这乌漆墨黑的,那小姑娘绕了一圈也没找到我,显然被吓了不轻。
我只得又开口:‘你不必再找,你是看不见我的。’我想了想,觉得这小姑娘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外哭泣实在蹊跷,又见小姑娘提了一个包裹,心里只道,莫不是小姑娘年幼无知遭人骗了,无路可走所以欲寻短见。我想着有些禽兽惯爱对小丫头下手,不由得心下起了些意气。
于是我又缓和了语气,道‘你为何独自一人来此,扰我休息。’我说的模棱两可,也有些装神弄鬼之意。
那小姑娘胆子也大,见寻不出我,我又未曾伤害她。反而又坐了回去,她幽幽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是独自来此,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约了别人?’
我心里暗道,这小姑娘莫不是私奔出来的?年纪轻轻,倒是看不出来。可既然是私奔,为何又只有她一个人。
于是我道:‘小娘子你孤身在外,太不安全,明早还是回去吧。’
小姑娘没有出声,我几乎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才慢慢开口:‘你说得对,我除了回去,还能去哪里呢。’她的语气哀恸得很,连我都忍不住为她生出些悲伤来。
我忍不住道:‘你可需要什么帮忙,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只觉得想做些什么事帮帮她。
‘这种事,有什么可帮的。’她淡淡地回了我一句,就再也不理我。那一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再哭了。安静得就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我却再也睡不着,她在那里坐了多久,我也就在那里看了多久。
等到天亮,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出了破庙,那动作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尽了,只是靠着本能茫然地行走罢了。我不放心,远远跟着,一直到见她进了城,才返身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情绪。等回到破庙,却见着地上丢着一根布条和那个小包裹,却是那姑娘昨晚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
我见着那布条上写着‘昨日已逝,万望珍重’。落款是萧霆。我又打开了那个布包裹,里面只有一些干粮和一张画像,画像绘着一个人。我想大概这个人就是萧霆。”
“所以你也不管事实如何,就认定了那人欺了别人家小姑娘,一路杀到襄州,大侠,你好大的侠气呀。”那少年讽刺道,“你拿了那画像,你可问过人家姑娘愿不愿意给你。”
“可…”汉子努力辩解道,”我以为,我以为她不想看到这些东西,所以才丢在那里。”他忽然恍然道,“那天晚上你也在那里!她是留给你的!”
少年面上浮现出些沉痛的神色,却又硬生生地止住,只是沉声开口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把东西还给我。那天晚上我一直守在外面,第二天你跟着她我也跟着你,幸好你没有做什么坏事,否则我一定就杀了你!”
汉子显然不明白,开口道:“可是,为什么你不在当时,找我要回来呢?”
少年瞪了他一眼,没有解释。凌虚却开口解释道:“他不会武功。”
少年不会武功,若是突然出现要那幅画卷,必然要生争执,这汉子一心钻了牛角尖,又怎么会听少年的解释,动起手来,少年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凌虚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见这少年身形瘦削,衣衫也有几处破洞,显然囊中羞涩,在路上吃了不少苦。但他一人远远跟着这汉子,一直伺机要拿回这两样东西,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说明便足够解释。
或许那小姑娘对这少年并不是无足轻重,但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岂是简单两句就能解决清楚。凌虚当时虽然不是很明白,等到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再想起萧霆望着那幅画像的神情,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少年的痛苦。
这个世界,我最不害怕的,就是等待。
青蓝的水波氤氲着头顶的月光,返照出摇曳跳动的光影。那柔滑晶莹如琉璃的色彩,营造出幽暗飘渺的世界。
他轻轻踏出一步,面前的水流如同水晶丝绸一般掀开露出幽深的甬道,足底泛出细微的水波。幽蓝色的水波摇动,有种难以形容的静谧。他忍不住心如擂鼓,忐忑不安,如同即将上战场的新兵,又好似离家数十年匆匆回赶的归客。这种害怕又期待的莫名情绪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开始胡思乱想,想冬天的雪,夏天的蝉,想春天的乱花迷眼,秋天的落叶纷飞。这短短的一条路让他好像重新轮回了几百世,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
他终究又要见到那个人了。
开了个分享会,讲述自己写作方面的一些经验。PPT发在群里了。
自由讨论时间,一个哲学厨同事问了一个问题:怎么去平衡创作时的酒神和日神。我说我可以同时维系两个人格,酒神的迷狂和日神的理性可以同时共存在我的意识里,看状态在五五开和七三开或者九一开。
然后反思梳理了一下自己的一些调和感性和理性的心路历程,写了一个短文试图阐述自己的体验。
创作中的迷狂、心流与理性的平衡。
在我比较艰难的那段时间里,我觉得我克制不住内心的狂乱,焦躁和盛怒。我觉得我的负面,过度感性的那一面像是要挣脱孱弱的躯壳,自我毁灭似的,而我理性和自制的那一面正在竭尽全力与它搏斗,试图将它制服,并且因为这种无明的缠斗而精疲力竭,做不了任何事。
在那段时间里我接触到了黑塞的《荒原狼》(非常感谢那位推荐了这本书的朋友),在这本书里黑塞非常明确地描绘出我们想象中的那个粗野、狂暴的破坏性的人格(如同SCP系列里波斯佬描绘的赤红之王),或许这个人格的出现正是因为我们被现代性所规训,而人类并非那么理性、那么彬彬有礼的动物,在我们内心深处对这种规训天然存在反动,而这种反动逐渐显现为我们内心的荒原狼。
而在《荒原狼》的结尾处,主人公通过一系列心灵体验获得了领悟,理解到自身的性格并非是人与狼的二元对立,而是千变万化,充满无限可驾驭的可能性。他理解到自己可以支配千万个面具,于是原本强盛的支配他身心的魔人,变成了他口袋里的一张面具,成为万花筒般的人的可能性的沧海一粟。
在故事中黑塞描绘出一种理想的心灵成就,不拘泥于形式和个性,却又可以随时调用各种个性的“我即是所有人”。通过佛教哲学式的“原本就不存在一个所谓的真我”来抵达“我成为千万人”的可能性。
在理解并感受这一面后,我个人就能够以“你无非是我无数个侧面之一”的觉悟来摄服原本不停闹腾的过度敏锐的感受性,控制自己的脾气,并持开放性态度地去进一步成为不一样的人,在原有的基础上选取一个相对理想的侧面进行发展。
回到创作中来,我可以熟练地切换于感受性极强的侧面和理性极强的侧面,也基于此等领悟。从实际的方法论上来说,我个人的工作方法是先求得感性的一面,即先用仪式去召唤出内心的酒神,让情绪化的那一面出场。
总得来说,这种仪式比较实用的是体力劳动(比如做家务)和洗澡,它实际上是隔绝你和外界资讯,强迫你集中注意力的一种手段。当你的身体在做一些机械重复的工作的时候,你的大脑实际上处于闲置状态,于是会自发性地倾向于开始思考、幻想和感受。纯粹的冥思也可以做到,但现代人自制力下降,并且各种信息平台令全世界的情报触手可及,所以“将自己与世界隔离”这件事变得很困难,需要用一些手段。
而具体在感性层面,当你集中之后,去重温你曾经接触过的感动,那些触发你感性的场景和情节,让你获得一些感性;同时我会以此类场景为模板去进行同质化的构造,一步步深入,类似的要素、类似的人物关系、类似的反转和类似的“感动”。将“感动”或者说“激情”提纯,抽去一切外部结构组成,思考其最核心的本质,寻找到那个让自己动心的“点”。
卓越的英雄主义、无可动摇的意志力、强烈的压倒一切的情感、宏大浩瀚的情景、难以忘怀的对比……我们从前的那么许多积累中那些最精华的、代代相承的那些不朽的、可以跨越时空引起所有人共鸣的伟大之物。
人的一切思考都基于自己的过往经验。
那些伟大的共鸣感觉,曾经深深吸引和打动过你,也同样可以深深地吸引和打动他人。你则有一种感觉,想要以一种情景、一种强烈的冲突去呈现它。于是你逐渐会触摸到你要的东西,用你手中的元素组合成一个戏剧结构,它呼唤着那些伟大的情绪和触动,你知道这就是你要表达和展现的东西。
你精疲力竭却又充满兴奋地把它记下来,把它的核心形式写下来,然后缓缓打磨和思考,如何呈现,如何更好地呈现,你的技艺是否足以驾驭,如果不能,去哪个文本那里做分析和学习。炽热的余温在那个构思中残留,你依然不时地被它所激活,通过模拟、感受和体验陷入一次次如痴如醉的迷狂,但你脑后的那个理性的,基于创作经验的判断在轻声细语地把住舵,提醒你要做出理性和合理的判断:你已经从炽海里找到了你要的东西,但它要变成坚锐沉重的无匹之物,你需要把它淬火,用冷而透彻的智识和手腕去把它在现实中固定下来。
创造故事在我看来确实像是一种铸造。那种炽热又醉人的感性,源头来自人内心强盛的生命力,而从你心里流出来的意念,又得通过冷静和理性的技艺来凝结成实体,在不断的锻打中抛去杂质和不必要的冗余结构,最后呈现出坚利而沉重的质地。你知道这是拿来杀人的,它得足够好,足够美,才能让人一见面就被捅个透心凉。
以上是那篇解答同事问题的短文。我们又接着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儿。
应该说,我的比较理想化的创作过程是感性为先。先有情绪到情景到故事到整理和思考和归纳主题再到修改。
另外,我写东西有一种进攻性,就我写一个故事的时候,下意识地会觉得这是一柄匕首,要拿去穿透读者。同事则说他写东西像是在构建一座堡垒。我分析了一下,说他写东西是“等一个有缘人”,我则是商业性的“我要用它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捅穿”的感觉。同事写东西是从“哲学命题”或者说一个想要探讨的议题开始,我则是以一种情绪和冲动为开始。
后续一点很发散的随想:
我所提到的唤起酒神(感性和迷狂)的仪式,各种劳动、家务、运动,都是非常身体性的行为,似乎真的和古老的酒神仪式有共通之处。在身体的机械行为中,精神获得了某种自由。
会联想到我很喜欢的诗人王年喜,在煤矿中酝酿诗歌;以及Coolcate写紫雨幽蝶是在站岗的时候,以及村上春树的长跑癖好。
在村上春树的自传里,他认为运动对作家的脑部神经有益处,但从我们所讨论的角度来看,也是因为长跑的过程唤起了他感性中的强烈激情吧。
作者:夜雨
两人相遇在一个深夜里。
那是一个温和的夜晚。鲜花盛开的悬崖下,浪潮一下下向岩壁涌来。声音并不大。
西边的树影下走出一个人。
他一摇一晃地前进着,像厌恶了行走。左脚和右脚都不像在用力,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向前拖行。
他的头颅在月光下显形。乌黑的眼瞳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紧闭的嘴唇有点发青。
东边也走出来一个人。
他两脚像是飞在天空,很少有同时站在地上的时候。
他的嘴角一直是翘着的。见到他的人,即使没有实际听到声音,也会在脑海里回荡起他的笑声。
他一跳一跳地前进着,虽然来得比另一个人迟,但却更早来到石台上。
那是一个光滑的石台。月光在它上面仿佛被拢成了一团火焰。
对方也来到了。
一次相遇。
他先盘腿坐了下去,头垂到小腿处,一点也没有抬起来的意思。
他也坐了下去,上身微微前倾,脸上仍然带着温和的笑容。
“来谈谈事情吧!你笑得瘆人,不会是面瘫吧。”他嘴里嘟囔着,语速很快。
“那当然不是。”
“我、我也没觉得是。现在大家都是这个状态。我说这话就是开玩笑,你、你不会听不明白吧。”他侧着头说到,“我他妈的到了这个烂世界,一路把我按在底部。实在不该来的,我操。”
”总、总是事与愿违,我已经受够了!“他愤怒地一甩头,“我实在不能容忍这个破烂时代,什么人都能被替代,什么人都得过且过。做出一堆垃圾把人埋住。。。”
他的手一直撑在地上,像是一位充满好奇的少女。
他看着他,因愤怒抬起来的身子逐渐又缩了回去。
“你呢?你是什么问题。”
“我?我单纯是活够了。”他笑了一下。
“像是骗子经常说的话。”他顿了一下“骗子!常说!他们在这行骗人的钱和身子,转手就把人一吞,吃干抹净,那个笨蛋就哪里都不存在了。”
“人需要社会,我们这样的也一样。”
“不一样!你还记得你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
“不记得了。”
“那怪不得你要来相亲。这点也忘记的人,已经没法再活下去了。”
他撇了撇嘴,流露出明显的讥讽。
“我们算是神明吗?”
“我一直想成为英雄的。到头来却是神明吗?”
“我们这些人像风滚草一样不知道漂到历史的那个地方了。”
“到头了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天空上的星星像被吸走一样,朝着一点消失无踪。月亮急速上升,冲进一片黑暗。地面现在一丝光明也没有。两个“人类”在黑暗之中什么轮廓也看不见。
“是不是有点太早了。”一个声音响起来。
“气氛优先吧。”
两人突然出现在了篝火边上。噼啪噼啪的声音由高转低。两人的脸上,火光在闪动。
“不不不,不是这里,我们需要更严肃的场景。”
他们突然出现在一个教堂似的建筑里,面前是整洁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张协议书。
奇怪的是,桌子旁边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座位,甚至有些被钉在墙上。每个座位上都有一位旁观者,每一个旁观者都把视线投在他们两人身上。他们长着不同的脸和身体。
他环顾四周,看出来有一半都是他过去记忆的融合。快乐的记忆长着翅膀,痛苦的记忆被钉在椅背上。更奇怪的那些(对他来说),则不知道出自哪个位面,哪个世界线。
“你到底是混过哪个次元啊!”两方都在心里暗骂着。
但同时选择的沉默,促成了这次“婚姻”的成立。
一个长胡子的老人从空气中浮现出来。他拿着手杖一样的东西挥了一下,雷鸣般的声音从天空落下。
“谁是身体持有者?”
“我。”一个人开口道。
“嗯”,老人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你是否愿意在历史洪流面前发誓,你将永远与他纽结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愿意。”
“你是否承诺,在未知的时间里,你将永远失去自己,失去灵魂,失去你仍保有的一切?”
“我将失去。”
“而新的命运会诞生在你的身体里。那并不是你,也不会是他。新的他会继承你们的记忆知识身体,回归那个世界。”
“从历史得到的,也会成为历史的力量!”
“愿你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与老头言论相反的是,世界完全变得黑暗了。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你为什么来参加相亲?”
“因为没钱了。去现实组织那里偷过一点算力,但算起来,命并不长。现实的事情我一直看着,不一直看下去像是一本好小说太监一样。。”
“百分之九十九的赛博幽灵都是这种理由啊。。。”
呆立在路口的男人摇了摇脑袋。说他是男人,是出于外表的臆断,实际上他也可能是个女人。路边走过的大头怪人、苍蝇怪人无不证明这句话的正确性。
他抬头看。像是蚂蚁视角的亚马逊丛林,人类在巨大建筑之间穿梭跳跃着。飞在天空上的货运机器人时不时被楼与楼之间伸出的枪口击落。掉落的货物伴随着四处飞出的警员直升机一起落入进地下的缝隙里。楼与楼之间狭窄的天空,一张男人的脸被平铺在上面。
他只看见下巴和头顶。
“什么烂世界。”
他笑着说道。
*在糖花截稿的第二天早上,写完了糖花
-
花食症是一种极易被浪漫化的病症。有太多缺乏浪漫细胞的人,但我从没见过谁听见这个病名时不露出“哇哦”的表情。虽说它的病征与病名这单纯的描述并不完全一致——我费口舌反复说这个又能怎样。
谁在看见半透明餐盒里盛装的花瓣时——即使面露一点怜悯,对于食物选择范围过于狭窄这一点,但他们心底里无论如何都会觉得,只能食用花朵是件沾着浪漫露珠的事情吧。打开盒盖时需要小心,即使没有塞入太多而压缩,掀开太快带起的风都会让已洗净的食物/美的一大象征飞出,纷纷散落。
花尝起来是什么味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尝到的应该和普通人不一样吧。虽然我也没有尝过。
“你最好不要尝,”我说,微眯冷淡礼貌的笑眼,“万一尝了,隐藏的缺陷基因被激发,一口就迷上它,从今往后就只能像我这样了。”我握一握自己的手腕示意,皮肤缺乏血色,骨节分明。偏食终究会导致的营养不足。“它是你能想象到的最舒适的味道。”
你尝过纸吗?一般人也不会情急吃纸团。想象带香水气息的浅粉色信纸吧,气味和纸张表面都粗糙硌人。植物那种天然劣质的味道,沾在舌面上撕不掉。
在空间的另一侧,有人问她:能拍照吗?“你想拍什么角度?”她答。她手里拿着一支新鲜红艳的花,长枝上的刺肯定已去除。与她的眼她的指甲一样,衬得她一切白更加白。永远不是无力的苍白,是耀眼的,相机叫了又叫,摄影师忍不住连连赞美。知道她完全习惯,不会为此所动,配合镜头角度改变曲线弧度,恰如其分将脸歪一歪。
我知道她,太多人谈论她,谈论她的材质、形体与色彩,究竟是不是人造。这儿肯定是,那儿不确定。谈论那些手段若如此精致,必价格不菲;再说她的短裙与耳坠;她一定是不露名的谁家豢养的作品。一句比一句鄙夷。我只听不说话。我不在任何人身上找这种优越感。
那位摄影师看见我,见我塞下两片粉色花瓣,面前还剩下半盒。能拍我吗,他过来问我,说保护身份,会隐去我的脸。我的脸不重要。我们的照片大概会被投喂给截然不同的社群:人们会看几眼,有十秒受震动,半分钟发出感叹;然后就像我们周围的人,转头去看别的,考虑自我,忘掉我们。
那究竟是枝什么花?没有人会怀疑,只会浅层深思,辨识那玫瑰的品种、昂贵程度。
你在吃的是什么花?每餐购买一整盒新鲜玫瑰,可是很大一笔开销。难不成是便宜的冒牌玫瑰?天呐,他们将我的不发声只进食当作默认,为自己的一切猜想惊叹,嘲笑。我无意评判,只能说,相似的事情我见过太多遍了。
-
那些人终于走开后,我本以为她也一起离开了。她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即使她是从原地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隔着这么远,我都能闻见你优越感溢出的气味。”她说。手里拨着玫瑰的最外侧花瓣。这真不算一句好的搭讪开场。她倾身,趴在餐桌上看我,我的餐盒里还剩下一朵半的量。
“玫瑰和月季是同一种东西啊。”一手撑脸颊,她说。但我看她的笑容,发现她并不是在讽刺我,而是在表达从共犯感中获取的愉悦。
“那可不能这么说。你能把所有情歌中花的名字替换掉么?”我回以讽刺。他人和我都看不见我的内心想法。
“我知道,我知道。”她胭红的指甲掰下一片花瓣,递给我。“尝尝。这可是,”我想她可能要说我日常食物的廉价,她的陪衬的尊贵。“我自己种的。”
在僵持的半分钟间,她的手指抵着我的唇。如果达不到目标,她就会耐心地等,在最近的地方,准备好突破口随时的降临。如果达到目标,她就迅速将已得的成功经验活用,重复,更深入。
-
我觉得她非常喜欢亲手喂食饥饿的小动物。
“你对我有什么看法呢?”
她喜欢纤细又生机茁壮的东西。她喜欢摸我的肋骨,黑色的指甲按在苍白的皮肤上,感受骨骼上那层覆皮柔软的反作用力。用力按压,感受脉搏。“就像蝴蝶……我不该提那纤弱短命的动物?”
小时候,白色小粉蝶很好捉。活着的、扑腾着到处洒粉的,我将它塞进自己肮脏小孩的口里。
“我没有产生什么看法的能力。我选择食物都是按别人的标准。天知道我多讨厌,别人的标准与食物。我有多讨厌花朵。”
“花有什么招人讨厌的?”她故作委屈。
“蟹膏有什么招人讨厌的?他人还不是在得知那是动物体内的什么物质后,表示‘真恶心我再也不吃了’。非要替换就替换好了,用一种盛开的繁衍器官示爱,换一换手里握着的肢体好了,说真的吗,什么是爱?不,我讨厌不是因为这个。”
“可是它不美吗?大自然孕育出的如此鲜艳的色彩,还有香气。”
我吃过一整片草坪、一整盘的银杏叶。
“对,我就是讨厌花香,它对我而言堪比抓挠黑板。不,我不觉得鲜艳有什么美的。我只会想起培育出的过于繁复而沉重的花朵,甚至抬不起头,被自己压垂在地。现今一切演化都按人类的喜好定向发展。人爱养所谓纯种而娇弱的宠物伴侣。所有品种介绍上都要注明:需小心宠养,多发这几类遗传病。折耳的猫,头骨被选育得变形、挤压致畸头脑的狗,身材被缩得太小、生育成为灾难的微型便携宠物。野生动物的种群缩小到一定程度,就会因缺乏多样性,很可能被一场疫病全部击垮。人制造许许多多离开人就活不了的东西。那算是美?”
我曾经将一座盆景分成一段段吃下去。米粒一样的叶丛,骨一样的树枝。
“想不到你是个自然主义者。”她有点苦涩地说。
“不。我不在乎这一切。”我的声音和脸一样淡然。“已经没有什么不被人类影响,眼见所有事物都是有意刻就。什么品种不是被选育而成?绿色天然毫无意义。非要苛刻辨别,宝钻、鲜花和甜点都是利益的谎言,那人们还要怎么爱——编造爱情故事呢?我说了,我不会辨识美。”
成年时,我家人送我一条钻石项链。后来它被我咽下。小颗钻石本身像一枚融化到太小的硬糖,银色细链堆挤,艰难滑下喉咙。
这些我都有告诉她。毕竟花食症连个不正确的百科词条都没有。
“你不在乎。你真是漂亮。”她还是会惊叹的,毕竟她不是我。她叉起双手,“但就不能说一句看法吗?比方说,会有人说,我是——动物园里踱来踱去的,一只白孔雀。”
“你为什么要记住那种人的评判?你明知道是那种人。两点,首先:和许多已灭绝的夸张鸟类一样,孔雀只有雄性才能被人称美,雌性仿佛另一种生物,奇怪了,这玩意怎么和孔雀关在一个笼子里转悠。”
她喷笑的样子毫无修饰。就像抖动的花枝……就像。
“其次,人真是喜欢白色,白不过是病态。——我是说,只是对许多野生动物而言。不提伴随的异常体质,除了雪地,白都对生存不利。白色的孩子会被逐出种群。然后没等到死,人类捡到它、开始可怜它,把垃圾当作耀眼的珍宝供起来。人多么喜欢当救世主。”
“这一切在你看来都没有意义。”她说,指她被别人喜爱的那一切。
“是的。不过我有什么资格指指点点呢?我只是道听途说,毫不专家,也不去咨询确认。我当众开了口,一定会被谁指出错误,嘲笑致死。但无论如何,我就是这样认识世界的怪胎。哎呀。还要多亏了人喜欢花、有产业养花,我才不会饿死。人真是救世主,纵使我多么讨厌那一切。”
“我倒是不讨厌,”她说,“你真可爱。”
“我已经懒得对此表示疑问了。”
“我其实只是想听你怎么看我。”
她捧起我的脸,近距离望我的眼。要从中挖掘出我对她迷恋之深。
“我说了我没有看法。你其实想听俗气的比喻?”我声音有点抖。
“用你喜爱的东西比喻一下?”
“我没有喜爱的东西。”
“哎呀。那就,说说俗气的比喻吧。”她眨眨眼。我有睫毛扫动的触感。也可能是发丝全洒在了处于下方的我脸上。
那当然,那当然……
一朵白玫瑰。
可是,花实际上对我而言,有太多意义。她眨眨眼,就会对号入座。我没想表达的含义。
-
“我想人迟早会放弃长久持有的那一切。”她说。
“可能还会很久,但已经比过去快太多了;但还不够。但你,”她深情对我说,“在我看来,对我而言,你已经站在那里了。”
她今天没有涂指甲,没携带可能有毒的物质。即使如此,洁净朴素的她也……
说实在,我过于不擅长看人了。“你觉得我能称美么?”她逼近地问。
“对你,我也需要一直重复么?我的眼看不见美。”
“是的,我知道。你的眼,你的脑辨识不出美。”她抓住我的双手,又抓住我的眼,“但你的胃,你的消化腺无比清楚。你与众不同的DNA,是真理的准则。你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美食家——毁灭者。毁灭多么美!而我们最常见的毁灭,就是进食。”
我不能描述我眼中的她,我触及的她。那会让读者对她有个具体的印象,但我在那些地方,顶多用些喻词,永远不准确的、被听惯的东西,我没有自己的感觉。所以我只能说我的一份构想:她像原始的茫然的理智,将一只畸形动物、一株色彩不同的植物当作神灵跪拜。将花瓣,将祭品塞进我嘴里,知道我一定会从中获得饱足,而她也获得她追求的极致。但说到底,我有多了解她。作为被虚构架立起来的神,就算我吃掉一个灵魂,也尝不到她是什么味道。
如她所愿。我诚意地吃光了盘中最后一片花瓣,一缕头发。一截指尖,一根锐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