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要去拜访那灰白的塔
勿要去倾听塔中人的话
勿要去驳斥那诡谲的谜
勿要去赴那活尸骸的舞
世人皆称这银蛇朝禁忌与死亡中行得太深,就连魂灵都为那虚妄的泥沼腐朽融化,于是旁人所见的帝卡洛·银蚺便只是具尚算光鲜的躯壳,在那之下他什么也不曾有——苍白的皮囊所包裹粉饰的不过腐朽糜烂的肉,该盛放魂灵的心脏早已干枯皱瘪、同他的杰作一般空虚;然而便是这样不算活也不算死的怪物,也在心里头妄想着参透灵魂的奥秘、撕碎生与死的界限……
但先不要着急称赞他的魄力与疯狂,朋友,那条毒蛇这样做绝非是想要叫短命者不再畏惧于须臾便至的死亡:他并不是乐意去帮助什么人而仅是希冀着去跨越那道无人能跨越的边界,而全然不在意会从那一头放出什么怪物。
同他撇清干系吧,别叫淤泥沼水也弄脏了你。
罗伊·奥玛雷特望见了那座塔。
高耸、雪白的塔,静默又突兀地竖在半山腰的石台上,同周遭幽兰的山岩格格不入,在永夜的穹窿下扎眼至极。粗重的喘息混合着花白的蒸汽飘过他的眼底,马在不安地踱步,蹄铁撞在石板上时哒哒的响,血族不为所动,紧了紧缰绳后眯起双眼去估算剩下的路还要走上多久——他们同那不很协调的白点之间横着一洼低谷与整片的密林,不远也不近,但显然还要再花费上小半天的时光。脚下的小径破破烂烂,歪歪扭扭顺着那被雪遮盖的缓坡滑向灰败的枯丛深处,皲裂的石板从漆黑的冻土与脏污的雪下翘起来,断断续续淌进幽蓝幽蓝的密林里,像条被截断成一片片池洼的河。
一条老路。
马车颠颠簸簸,载着那条银蛇购下的所谓材料走在他的身前,车夫并未说过话,只是低着头去驾他自己的车。这低地之中的密林格外广,除了漆黑的树影外便只有雪、绵密不绝的雪作这旅途唯一的同行人,北境向来是雪与寒冬的乐园,于是它们在此处便能一直一直地下,团聚凝固为坚硬的冰,又在随后被崭新的同伴轻柔覆盖、直到将绵软虚无的紫白填满整座山谷也不罢休。奥玛雷特望这黑与白的荒谷,也望远处的塔——这般荒凉、这般破败,在摇曳的些微火光下蜷缩在无人造访的角落,与它的主人一般被普世遗忘……更确切说,放逐在极北之地。马匹抽着气,闷头朝前走时让木制的轱辘碾过坚硬的积雪,深黑的蹄在他眼前扬起模模糊糊的雪雾,好像一缕缕彷徨的魂灵。血族收回了视线,任驯良的坐骑跟着车辆的引领向黑暗的深处走去,望着面前摇晃的灯时似乎嗅到朔风中埋着的低语,他隐约记得这一带在许许多多个世代之前曾有过主人,整个故事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他们打仗、战败,而后又离开去寻新的住处,迈不开步子的群山与低谷便被抛弃在硝烟与野火里,沉寂干涸为死魂灵的乐土。
低温刺破繁重华丽的绸缎与蕾丝,渗透进皮肤又顺着挺直的脊梁骨织住他的后脑……并非是纯粹的寒冷,还带有一丝在久远的过去里会叫他毛骨悚然的东西。奥玛雷特确信此时此刻在这林子里待着的不止他与那哑巴般的车夫,还有什么人、亦或者什么东西浸在那永夜的黑暗里,踽踽独行着,像是放牧在林子里的羊……然而他可不是那些人狼,既无法去拿双眼证实黑暗之中是否真的若有若无的影子,也无意去狩猎无处可归的游魂。漆黑的马车在他前头行,带着那盏糊满脏污的烛灯在一片黑暗之中摇晃晃,淡淡的、辨不出名讳的气息裹在斗篷外头,也绕着这上了年纪的破败小径阴魂不散。
祂们在枯叶晃动的阴影中窥视他。
奥玛雷特没去理睬那些或许有又或许无的视线,只是跟着那车夫静默地穿行过整片密林,他们走得当是极快的,或许不过数个小时的功夫,树开始稀疏而雪逐渐厚重,旋即又在似乎片刻的光景里有黑的山石自浅蓝灰的雪中长出来,麻风病般蔓延过更高处的山脉而最终成为他们周围除了那塔与夜空外唯一的存在。早先不过拇指大小的白点现如今耸立在视野之中,为裂缝织满全身,且在穹顶豁开着巨大的缺口。他大抵能够从这塔的模样找出些过往历史的端倪,就比如说这老旧、残破建筑绝不会是出自血族的手笔,哪怕是那帮子如僧侣般节制禁欲的家伙也不会乐意把这几乎能被风吹拂垮塌的废墟当作是自己的安身之所,然而凡事总该会有例外存在,总会有些异类怪胎乐得与世隔绝而当那别人口中疯癫痴狂的蠢人,而帝卡洛·银蚺便是其中绝对的典范。
当车夫带着这诡谲同袍的信函敲开庄园的大门时奥玛雷特正同他的伯爵促膝长谈……好吧,实际上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坐在床边翻着手里的卷轴、而另一个隔着垂下的帷幔沉默不语。金发的张扬血族依然能够忆起幼时他们也曾这样做过,只不过那时候他手里头捧着的不是一卷卷繁冗绵长、枯燥繁琐的税务账单,而是本晦涩难懂、却的确趣味横生的古语典籍。
他确实会怀念他们的过往,却在更多时候下意识地将那些甜如蜜饯的淬毒记忆封锁进记忆深处:艾弗莱茵·波尔多伯爵的领土所需要的可从来不是在领主身旁自怨自艾的可怜人,她同她的主人一般值得更好的愿景、更繁荣的未来。更何况……纵使他早已停止泵动的心脏会为这缄默过度的卧室抽搐着痛,一部分的奥玛雷特也必须得承认自己会在偶尔、只是偶尔为这份不应当交给他的殊荣感到丝丝缕缕的庆幸——统治从来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却也同样不该被繁重这么简单的辞藻所修饰。独自修撰政策法案同少时拉着尊长的手解开谜题在本质上没多少区别,唯一的不同便是破解谜题的酬劳不再只是一句赞赏的夸奖或一道期许的目光,成堆的金币与名声才是重头戏。
……他需要这两样东西,非常需要。
金属相互刮擦的刺耳声响将飘忽游离的意识霎那间拉回了现实,塔最终停在了他们的面前,在无星无月的穹窿下像人折断而豁出皮肤的肋骨。血族翻身跃下莫名躁动的马匹,安抚着不断后退的坐骑时隔着靴底踏上嶙峋的石地。他见这断崖上横着旧时代人类的残垣断壁,曾或高耸厚重的石墙现如今垮塌在他的身边,任由杂草的根系顺着裂缝将自己劈裂成一地畸形的骸骨。那车夫的马倒似乎对眼前叫活物本能恐惧的场景司空见惯,与身后拉着的老旧车厢融为一体般地静默伫立着,低垂下脑袋时甚至连毛躁的尾巴都不曾摇晃一瞬。车夫自他的身边缓慢地挪到那扇狭小的、紧闭却似乎破旧到一拳头便可砸开的门前,轻巧地叩击门板时动作甚至不比拂去灰尘重。金发的血族抱起胳膊,斜斜地移开重心时下意识打量起眼前的白塔。这儿的残垣断壁连同那摇摇欲坠的塔大抵曾属于一座小型的堡垒,且大概率为某支人类的贵族所掌管,他能够看到塔身上腐朽断裂的旗杆残肢与掉色的图腾,也在瞧见那可能曾为雪枭的花纹时猜测这塔大抵是某位家族学者的栖身之地。
确实会是银蛇所热衷的居所。
在这同袍的信使找来之前奥玛雷特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物的存在,以至于在最开始听说府邸的门口正停着辆油污的漆黑马车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快些打发那车夫离开,然而当那份信函在数双手的传递并最终躺在伯爵的书桌上时,他最终还是撕开了单薄的封蜡,腐朽的气息瞬间铺了他一脸,随即那张可怜的、满是褶皱的草纸便被从封袋里头揪了出来。金发的血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么简陋的传信工具了——没有代表家族的火漆印章、没有匠人手工浆制的羊皮卷轴,那承载着请求的纸就好像是被粗心大意的仆从不慎浸在了沼泽里又捞起晾干般薄脆,然而躺在那快粉化的纸上的字迹却清秀优雅得恰到好处,叫他的大脑没来由地认为这笔触更应当出现在贵重、精致的地方。星星点点的好奇搔刮着他的内心,催促着他继续阅读下去,娟秀字迹的主人用同他笔触那般轻柔的语调向他诉说了自己的诉求,且在最后轻飘飘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帝卡洛·银蚺的存在。
帝卡洛、帝卡洛……什么样的父母会在自己骨肉的名字里埋进腐朽凋枯的种子?彼时的奥玛雷特望着那柔软的字迹,在脑子里想象了一出悲情却又格外常见的戏——女主人公当有黑如墨的长发与苍白如月光的皮肤,那对嘴唇也将如狐狸在雪地里捕食时留下的血迹般红,再然后她便要为这张脸受苦,沉浮于世而最终沦为如今喋血的怪物。这样的故事每一天都会在科利恩上演,于是他对这假设中的同袍所提供的惋惜并不比欣赏一出歌剧要来得强烈。然而猜想终究只是猜想,他仍然唤了手下出去打听关于这条蛇的情报。斥候们陆陆续续带回了只言片语的叙说,他们得到的并不多,可对奥玛雷特和波尔多来说却刚刚好——帝卡洛·银蚺乃是纵深于死灵法术的大师,也因行事作风太过诡谲难忍而被无言地放逐于人群之外。
传言说,祂能透过那些禁忌的咒法来做些常人做不到的事。
奥玛雷特并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拿着布料嗅嗅,就能从集市里揪出裙子的主人”这类奇妙的魔法,即便能够实现也当是与那些人狼的鼻子挂钩,理性叫他回绝信件上奇怪的请求,然而……他的心底却一直有道低低的、不辨音色的呢喃,催促着叫他去做这奇奇怪怪的买卖。万一呢,它拿细细的气音挠着他的胃袋,万一是真的呢。
为什么不试试?
他最终还是选择放任了心声,跟随那老旧的、载着腐朽尸体的马车一路北上,花了数天的功夫来到这荒败的无名山谷里与素未谋面的同袍做买卖。破烂的木门依旧紧紧关着,只在车夫缓缓叩击时象征性地颤抖几下,从浸透了雪水的深褐上头晃下来些木屑残渣,机械又死寂的人类又咚咚咚地敲了许久,可塔的主人却不做应答。金发血族的心里头升起了些微的烦躁,蹙起了眉时视线蛇般向上攀行,顺那纵横的沟渠与裂隙寻到些可以证明他这一趟并非白来的端倪。一直在他耳边的风不知何时停了,他坐骑单调又沉重的呼吸似成了这山谷之中唯一的声响,他的目光梭巡了许久,除了白色的砖瓦外一无所获——这塔甚至连一处狭窗都不曾有!
会是怎样失心疯的人才当真乐意住进这筒子般的塔?金发的血族收回了又要飘散开的注意,重新望向门廊的时候听见里头似乎悉悉索索响起了星星点点的动静,车夫垂下了手,木讷地垂下了脑袋而将那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聚焦过的视线放在了石子儿上。生锈的门闩吱呀吱呀地被拔开,随即,那扇紧闭着的、好像永远也不会敞开的门在血族的眼前缓慢张开,腐朽的、发霉的凉气似水流般自比永夜的荒野还要幽暗的塔内滴答出来,又粘腻地卷上他的衣袖、顺着考究的花纹与绸缎攀上他的后颈。奥玛雷特看那扇门里的黑暗,一瞬间觉得自己在看一口盛满煤油的地窖。
一只苍白的手从里头伸了出来。
来迎接他的人影自黏稠的无光建筑内漂浮而出,瘦削苍白得不比一具尸体更有活力,那幽魂般飘离地面的身子显然是它身后厚重堆积起的长发所支撑着,便有了些誓缚者尸骸般的假象——无非又是血与魔法的把戏,对于他那些乐得同死亡相拥的同袍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奥玛雷特在自己能够意识到前已然扬起了惯常的那抹得体又完美的微笑,向前迈了半步时权当是在迎接这姗姗来迟、举止僵硬的塔的主人。他见苍白的血族(姑且认为它不是一具尸骸吧,如果当真是这样可实在太没礼貌了)松弛了藏在发丝间的法术,落回地面时比他自己尚且要长些的发丝在地上铺开,仿佛虚无在世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即便那张脸的大半为黄金面甲所遮盖,可这血族不呢本身依旧同从他脑子里走出来般与早先的猜想无比相似,门吱呀地合拢而它冲他颔首,开口时那样轻、却如同许许多多人在同时与他说话那般带着不辨性别、不识音色的回声。
“夜安,罗伊·奥玛雷特。”它说,“我们在此候您许久了。”
“现在可还是大白天,先生。”金发的血族将想要挑眉的欲望强压了下去,他自然注意到了面前人的称呼,倒也对银蚺的同居者起了些许的兴趣,“如果太阳还在的话,你会看到它出现在我们的头顶。”
“他们在马车里么?”
“当然,我可不会让你的尸体自己骑马过来,那实在有些……”
银蛇从他的身边无声又直接地游了过去,在路过车夫时俯下身子、自然而然地往那张平庸而皱褶的脸上落下一个吻。话语被忽视的不爽还未升起就被八卦心思盖了下去,这下奥玛雷特倒的确是把眉毛扬起来了,望着银蚺瘦削的背影被马车的黑影吞没时心里头的探求与惊诧沸水般闹个不停。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生锈的厢门闩里挤了出来,金发的血族听着同袍在身后悉悉索索地动着,却没多少回过头去、同对方一道触摸死尸的心思,他并非是死墓军里那些经典的奥秘学者,自然对与死尸腐肉待在一起、钻研些人类嗤之以鼻又避之不及的禁忌术法没有兴趣。且就目前而言,比起旁观交易对象怎么摆弄快要腐败的尸体,他对眼前这沉默寡言的人类倒是更有兴趣一些。
恩典啊!这家伙普通到丢进人堆里都能找出两张相似面孔的出来,又能怀有什么他不知晓的独特魅力去叫吸血鬼心甘情愿地献上不带利齿的吻?还是说……
金发的血族朝重新动起身子、此时正麻利卸着马匹缰绳的车夫走了几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端详起那平平常常的轮廓。他见那人低垂脑袋,卷那绑着马嚼子的皮绳时正拿牙叼紧过于长的卡扣,单薄的粗麻布料下肌肉群顺畅无阻地收缩又拉伸,灵活自然到让人找不出茬来。阴影的庇护叫血族看不清车夫的脸,可视野中裸露在外头的脖子并不很苍白,甚至较之他的主子来说更像个活物。
“信上可没说你派了个会走路的尸体来邀我做买卖。”奥玛雷特望着那车夫牵起卸下了束具的黑马慢吞吞地离开他的注视,与两抹一瘸一拐的模糊黑影一同消失在了垮塌的石柱之间——那儿有间破败的木房勉强能住人,“难不成这就是银蚺的一贯作风?”
“不,罗伊·奥玛雷特。”毫无血色的枯槁血族静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它看了过来,嵌在面甲正中央的宝石红得快要滴血,塔楼的门在他的面前吱呀呀地徐徐敞开,而那银蛇也在同时动了起来,“我们从不邀请别人。”
“当真?那我得为自己的到访感到荣幸了。”
“我们从不邀请。”它说,话音里杂糅着似数不清的人声,“是您要来寻我们的。”
“我们从未在信中要求您本人跋涉来此处做这笔下人便可胜任的交易,然而此时此刻,您却站在我们的面前,踌躇、疑虑着自己抉择的正确与否……罗伊·奥玛雷特,您在质疑我们是否真的有您想要的东西。”它猛然停下了步子,回过头时埋在耳旁的扭曲黄金角几乎要刺进到他的肩膀,“多么神奇啊,您并不回信来询问我们本人,却为了同我们见面去叫那劣等的下人做似是而非的调查。”
“我们很好奇您在那些凡夫俗子的语句之间究竟寻到了什么东西。”
“……他们同我说你是个怪胎、遭放逐的疯子,游离于现世与族群之外而成天泡在死术的甜蜜幻景里。”金发的血族咧开一抹微笑,些微歪过点头时学着同行者方才的话语发了问,“我也的确很好奇,你当真会传言中的那则法术吗?”
被唤了名字的血族在他面前沉寂地立着,暗金的面甲遮蔽了大半情绪,于是奥玛雷特所能望见的只有那张干裂着数道沟壑而微微抿着的嘴。帝卡洛·银蚺似乎并没有为他的话语所困扰,这银蛇只是飘在狭窄蒙尘的石头台阶之上,任由过长过厚的黑发铺满身下裂痕密布的台面。冥迷苦涩的香气在狭窄的楼道里沉淀下来,浓郁得就要滴答出稠汁儿,奥玛雷特不禁动了动鼻子,倒也飞快的寻到了那抹杂糅纠缠着的气息根源,覆上他鼻腔与肺叶的,除了腐坏的血肉支外还有荆棘、愈创木和被焚烧的酸烟叶。他熟悉这些香料就如熟悉那些繁冗晦涩的文书,权力与财富的根基有相当一部分建立在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奇异味道的植物与其被加工处理后的粉末之上。
恍惚间,鼻腔里淡淡附着的那层辛辣甘苦悄然又从他的感知范围里暂时游走了出去,银蚺不知何时已然走过了又一处转角,自那苍白的石壁后露出半边身子来望他。
“同我们来。”它转过了身子,只剩过长的黑发阴影般铺在他的视野里,“茶要凉了。”
寂静自低矮的天花板中渗透出来,滴在肩膀上后又随重力滑了下去,狭长的阶梯绕着中央似乎过于厚了的塔柱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没有尽头般地一路向上延伸进未知处。有那么一瞬间,奥玛雷特在心底里半开玩笑地想着自己会不会是中了谁的诅咒,要在这螺旋的楼道里头走向永恒,然而现实并非某人笔下的恐怖传说,几乎在他快要为这攀登的过程感到乏味之际,脚下并不规整的石阶便化作了一片同样有些许粗制滥造的平地。
他们应当是到了。
这卡在塔顶的逼仄隔间依旧没有窗户,就连他们的头顶也封着厚厚的石壁,除了那卡在低矮穹顶中央的玻璃天窗(哈,他倒是看到了外头破碎的穹顶)之外便再无任何与外界相通的地方。
这里比起住所倒让人更容易联想起圈禁着邪物的囚笼,但想必鬼怪与野兽并不会乐意与典籍卷轴相伴。奥玛雷特拿目光将整个房间扫了一圈,倒也没寻到传闻里头的古怪机巧或裹着麻布的尸骸——书,数量惊人的书堆满了他所能见的每个角落,如寄生的藤蔓般挤占吞并了大半间屋子,甚至都有些叫人无从下脚,然而这塔的主人显然适应良好,自一丛丛耸立起来的知识殿堂间穿行而过时灵活自如得同它姓氏所指代的那传说生物一般(这些书籍倒也的确是帝卡洛的宝藏)。金发的血族索性站在原处候着,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典籍时难免地有些失神,尽管一整个百年对于生命前头无尽的岁月相比不过须臾一瞬,然而就他而言,这个概念已然是占了生命的大半。
……不,罗伊·奥玛雷特不当感神伤怀,他应当同寻常一般挂上华丽又得体的笑容、时刻准备去享受那数不尽的目光加诸于身的殊……然而,这些被堆得高耸的纸之塔却竖在他的视野里,同锚定着记忆与时间的针般刺痛着神经。
金发血族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有已然泛黄模糊的过往正缓慢闪烁。
彼时他方褪去那层属于人类的旧壳,在一双手的引领中茫然地自市井的阴霾走进烛火的柔光里;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新的、贵的,弄坏了就要靠命来赔钱的,然而那双手的主人从不曾在意,艾弗莱茵·波尔多领他走过接下来当成为他居所的宅邸,也拉尚迷茫无措的他进了那古旧典雅的书房。那本诗集便是在这时候被放进了他手中的,他记得自己低垂着头、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时考究的书本被摆在腿上,而波尔多坐在他的身边,膝盖与膝盖隔着绵软的绸缎亲密地挨着。
你能识字吗?
波尔多那样问他,语气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期许与好奇,在望见他局促又遗憾地摇头时只是握着他的手,翻开那暗紫丝绒的封壳轻缓地开了口。
无妨。他的尊长这样说,我可以教你。
而这,便是属于罗伊·奥玛雷特的时光溪流源头。疑虑?他自然有过,谁又愿意去相信永夜的子嗣,且还是伯爵,会看上一个在巷子角落里挣扎求生的无名氏?然而事实便是,艾弗莱茵会这样做,他的尊长乐意相信普世之中藏着的奇迹,于是,就算是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耗子也能长成裹着华服的狐狸。
……他有多久不曾同波尔多促膝而坐了?
“您想要找的那人类。”银蚺的声音刺破了回忆的穹窿,“他正受着庇护,不是么?”
被猛然拖回现实的血族眨了眨眼,再抬头朝同族望去时已然望不见那双眼睛里头藏着的泥沼,奥玛雷特小心翼翼绕过那些岌岌可危、似乎随时会在他面前垮塌作一地纸页的书。他嗅到火的气味,也听见锈屑在高温下嘶嘶的惨叫,苦莓与他不再能分辨出原料的气味在穹顶之下聚集作看不见的云团,也拿并不好闻而甚至叫人作呕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子。
银蚺正候他,侧着身子站在那壁炉旁时目光并未留在奥马雷特的身上,苍白瘦削的血族正看着一口熏黑的坩埚,青白的烟气自那看不清内里的油腻器皿中蒸腾而起,缓慢地顺那同样污垢的烟囱向外飘去。金发的来访者隐约觉得怪异,缓步踱至同袍的身边时也望向那老旧的铁器,而在他看清楚那东西里头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之后,早先关于怪异味道的疑惑也算是有了答案。
银蚺大抵在煮一锅沥青。
不大的金属盛具里漆黑的流体正迟缓地流动融化,也时不时自内部吹出气泡,许是那锅沿本身变朝着里头蜷曲收敛,股股溢出的蒸汽并未能逸出太多,大部分倒是氤氲在那漆黑的松脂之上,如同某种幽魂般的纱盖。
“您曾捕猎过一头母狮,却不知这仇人尚有个子嗣仍存活于世……这是怎样的傲慢才叫您忽视了这般重要的信息?”
银蚺的絮语不比那些蒸汽要重,落在他肩上是却在末端挂着锚。奥玛雷特望他,见苍白的血族探身入那灰败的烟中,被那蒸汽与高温燎着脸。他见那枯槁的半张脸飞速浮肿溃烂,又在须臾间为那凝固血液之中的魔法而缓慢地愈合,某种病态的、畸形的笑容在那干瘪开裂、挣扎着想要复原的脸上浮现出来,黑发的血族似乎感知不到疼痛,如同与恋人咬着耳朵般叫溃烂的脸颊快要贴进吐着泡的液面,佩着锋利指刃的手指划过漆黑的流体,也叫那蒸汽随着手指缓慢盘旋、盘旋……
“多么迷人的故事,失了至亲狐狸领着鬣狗将那头火红的母狮撕成了碎片,却不曾知晓那勇猛的雌兽还哺育着一头幼崽——尼克勒斯的子嗣现在有多大,罗伊·奥玛雷特,他是否刚刚长齐了漂亮的鬃毛?”
“在与人交易的时候打哑谜可不是个好习惯,我的好同族。”金发的血族微微笑着,望咫尺外正与沸腾的沥青低语的同族时烦躁与震撼纠缠拧巴在一块,“你找到他了吗?”
低语,辨不清内容的低语是奥玛雷特所捕捉到的唯一事物,银蚺似在同他所望不见的人窃窃呢喃,那些曾与它一道轻声细语的回音并未再来混淆他的耳朵,可金发而着华服的血族却隐约知晓这不过是短暂的噤声。他与那些不知来历的神秘存在分享了并不多的默契,同样缄默着去看死灵法师一人的默剧。
不多时,它重又直起了身子。
“找到了吗?”他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在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后顺畅地把尾音向上翘了起来,抱着胳膊望对方时挑高了半边的眉毛,“你看上去可的确比那些人说得还要神神叨叨,结果如何?”
帝卡洛·银蚺显然听见了他的问话,转回身时死白的脸上已然恢复如初,这诡谲的术士沉默着望他片刻,在奥玛雷特快要再度问出声时自他身旁静悄悄的走了过去。它轻轻嘬了几声,便有窸窸窣窣的轻响从腐朽发黑的木架下头传了出来,皮毛油亮而发蓝的耗子出现在了书架中央,沿着那银蛇伸出的指刃攀上了它的肩头。帝卡洛·银蚺淡淡地开口,那冷而细的青年男声便又被无意义的絮语盖了下去。
“您不必再寻他了。”
天晓得罗伊·奥玛雷特在那一个瞬间花了多大的精力才克制下了咆哮的冲动,金发的血族在原地怔了片刻,那样鲜明地感受着脸上习惯性挂起的笑容有多么僵硬——被戏耍的怒火在不泵动的心腔里腾腾地烧,他花了一会时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开口时笑容灿烂得有些过分。
“……不好意思?”他听见自己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我好像没有听清?”
“那幼狮生来便是要与您厮杀的。”银蚺这般说着,依旧是那副吟诵悼唁诗般的调子,黑到发蓝的老鼠贴着它的脸,猩红的眼睛望过来时在壁炉的映照下隐隐折着光,“他拥有融银般的鬃毛和烈阳似的双眼,那双手也受第三恩典的赐福——您当真想要狩猎他么,罗伊·奥玛雷特?”
“看来那些传言并不都是真的,你也能表现得很有人情味,不是吗?”金发的血族歪了歪头,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逞口舌之欲,然而心里头星星点点烧着的怒火里却愈发旺盛,烧灼着灵魂时带起难以拒绝的冲动,“把耗子当宠物伺候?对你来说倒也挺合适的。”
“这并非劝诫,罗伊·奥玛雷特。”银蚺抚摸着它的啮齿科住客,学着他的动作将脑袋歪向了一边,轻飘飘地将那淬毒的平和话语刺进他的脑子里,“我们只是好奇,着急于复仇的狐狸是否会被年轻的雄狮撕碎。”
“放轻松,帝卡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沉了下去,“我还没有华而不实到被人类的幼崽杀死。”
“当时您也是拿这样笃定的气势同那位爵爷保证的么?”苍白的血族轻飘飘地掷出了一枚诡雷,惰怠地抬手让老鼠爬上书架时也朝他回过身子,干裂灰败的嘴正张合,叫奥玛雷特望见锋利如蛇的獠牙,“因为自己的倏忽而叫母狮险些咬死至亲,于是愤怒又悲伤的狐狸便将自己的魂灵出卖给了愧疚与复仇……您当真将尼克勒斯最后的血进献给尊长,埋在心里的负罪与愧疚会随之消失么?”
“……我都不知道你还能如此多愁善感,那些情报,你是从哪儿探查来的?”
“魂灵告诉了我们答案,我们也并非在为您的前途命运担忧。”
帝卡洛·银蚺是突然动了起来的,倏忽间便到了他的身前,这毒蛇、邪龙叫长发附在地上,又有丝丝缕缕正勾着摇摇欲坠的书塔,漆黑在他身后伸展开时如不透明的翼膜,中央却勾着些殷红的细丝,它离他那样近,却也还有小小的所谓安全间隙,甘苦的、辛辣而带着焚却灰烬与油腻铁锈的气息缓缓地探出不可见的触腕,粘腻地灌进他的鼻腔。
“艾弗莱茵·波尔多不会因您的胜利转危为安,死去的幼崽将在彼岸同母兽重逢——到那时候您要怎样做,奥玛雷特,去科利恩的那一头追杀尼克勒斯的灵魂么?”
它偏了头,尖锐的角随动作折着扭曲油腻的光,灯影摇曳中有一瞬间化为了在火中起舞的蛇。
寂静漫过脚踝,而银蚺吐着信子。
“您在执着于什么?”
胃袋隐约的踌躇八分来源于受冒犯的怒火而两分溯源自震撼,奥玛雷特惊诧于自己竟仍能维系着外表的无动于衷,可拍击折磨着心腔的汹涌情绪总该有处发泄之地。背在身后的手便不自觉的握紧,紧到关节泛着白,恍神间,他模模糊糊在那鸽子血般的宝石倒映中望见自己的脸。
那笑容灿烂到要灼伤他自己。
“你究竟想要窥探什么,伶牙俐齿的毒虫、腐朽凋零的银蛇?”话语兀自撬开了他紧闭的牙关,金发的血族微微躬下腰来,现在,他们当真近得出奇了,“瞧瞧你,帝卡洛,一个被孤寂害得染了疯病的狂人、为普世放逐排挤的可怜虫!你认定我会迷失在复仇的泥沼里,又怎知晓自己不会为那癫狂的理想所吞没?告诉我,你在那劳什子黑油里头到底望见了什么?”
死寂。
奥玛雷特有那么一瞬间错觉自己的心脏正狂跳而血液在沸腾,然而死过一次的躯壳依旧是冷的,只有裹挟在凝固血肉之间的那灵魂正旺盛地烧。银蚺站在他的身前,为那面甲遮挡而看不清神色,它的身体只是静静地、如方才任何时候一般悬在他眼前,甚至不曾为那讥讽动摇分毫。
“我们听闻您与布拉纳·尼克勒斯命运交织纠缠。”它开口,声音轻而柔,“他很快便会来寻您,且这结局必然不会好。”
“你还会玩那些萨满巫师的把戏?”
“誓缚者并非我们的过去,预言之术亦是同理。世上睁着双眼的不只有活物,我们不过是学会了去问。”
“你想要让我相信方才的那些鬼话是死人告诉你的?”金发的血族嗤笑了一声,“你是同那想象中的友人同居太久,连寻常的狡辩话术都不曾记得了吗?”
“生者的习惯在此地没有意义,我们不过是将话语凝炼得直白了些。”它答,死板如读着念白的语气中有几乎不可察的失落,“您对我们的看法显然失之偏颇。”
他确信自己方才是当真气笑了,为这怪胎理所当然的态度——该是怎样不合群的人才会说出这般尖酸刻薄的话?
“那还真是可惜了,我的朋友,我可从没有过与神神叨叨的狂人打交道的经历。”
于是,他便这样说了,调转了重心而想要离开,便是这时有一双手突然地握上了他的肩膀,力道并不很重,却叫金发的血族滞在原地。
“摘下您的面具吧,罗伊·奥玛雷特。”那银蛇该是察觉了他的意图,就连语速都较着方才快了些,却依旧死气沉沉、没有丝毫起伏,“为何要这样否认您的同类?”
被阻拦了脚步的血族沉默着,冥迷如呓语的低吟在他耳畔响起……现在就连他也听见了,那些藏在角落里的低语、隐于火光之背的注视落在他的肩上也刺进他的脊梁,帝卡洛·银蚺仍在靠近,发丝叫身旁书的群塔沙沙作响。
“我们嗅到您的魂灵,也听祂咆哮嘶吼——憎恨、愧疚、自责、悲伤,埋在那颗干瘪心脏里的情绪如此丰沛、如此迷人,便如雨季时落在我们头顶的雷暴般汹涌澎湃……”
它说,把语调同他所惯常的那般向上扬起,便如同举着匕首般尖锐又锋利,那双手覆盖上他的下颏,擦过皮肤时冰凉光滑得如蛇或龙的鳞片。没有杀气、没有淬毒的恶意,银蚺裸露在摇曳火光下的脸上挂着近乎狂热的殷切与期许,低低的、低低的笑声从这毒虫的喉咙深处泵出来,它张开了嘴,森然的毒牙隐约向前翘。
“然而您却将这残忍又原始的美丽灵魂束在那浮夸高贵的皮囊后头、拿幽默的语调和柔软的态度去招待仇人。为什么,罗伊,为什么?你想要复仇的对象不只有尼克勒斯,你渴求拥有的也不止是繁华昌盛——藏在这光鲜皮囊底下的是渴血野蛮的魂灵,面对那些分明活在波尔多与你庇护之下却永不餍足的人类,你是如何笑着朝他们招手的?”
“……松开。”
金发的血族猛地攥住那双逾矩的手,几乎没用多少力量便听见表皮下的骨骼咔咔作响,他凑近那张面甲时鼻尖就要触到暗金的表面,光鲜与馥郁从灵动的语调里消散了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板死寂,枯燥又低沉。
就与它一样。
“试图激怒一个领主代理人可不是个明智的举措,帝卡洛·银蚺,我很乐意折磨你。”
“我们从未试图惹恼您。”
它摇着头,却也的确听话地离开了那叫他脑子嗡嗡作响的范围,那双被他捏得险些折断的手扶住了那黄金面甲的边缘,卡扣被掰开的声音清脆又灵动,掉进已然污浊粘稠的气氛里时已然有些刺耳。
“我们只是想见见您,货真价实的您。”
帝卡洛·银蚺说这话时将暗金的护具从脑袋上摘了下来,虔诚地捧在身前时冲他微微地笑,金发的血族不免皱紧了眉,向后退开半步时略有些悚然地想起这羸弱血族方才趴在那沸油上的神色。
奥玛雷特上过战场,他见过无数死不瞑目的人用着与银蚺一模一样的双眼瞪视生者。
这不是活物该有的眼睛,凝滞僵直、蒙覆阴翳而泛着死鱼般浑浊脏污的灰白。这样的眼睛本该落上蝇虫也不会颤动分毫,然而就同奥玛雷特惯常的笑容一般引诱着人去望它。金发的血族这样做了,便直直地望进那藏匿在枯槁与死寂的癫狂与热切。万物在他身边褪色融化,作那粘腻厚重的沥青覆盖满整片视野,漆黑的燃油与噼啪的火于他恍惚的目光中旺盛地烧,在那虚妄的焰光里他望见模糊起舞的黑影,残缺而扭曲、畸形又诡谲。它朝他转过身,于是那双灰白的眼便同他对望着,无形的力量将他吸向那枯槁的双眼,许许多多道黑影藏在那双眼睛里,它们吞噬交叠着,却如巨幕般朝他压过来。
金发的血族被推回现实,在此时、在此处,帝卡洛·银蚺正望罗伊·奥玛雷特,而罗伊·奥玛雷特也在望它。他突然明白了它为何总用着那样奇怪的自称而又为何总被呢喃与呓语裹挟了声音,银蛇在他的面前吐着信子,而那双死人的眼睛同样静。
他见那魂灵,腐败如活尸。
“做你自己吧,罗伊。”它和祂们催促着,枯潭般的语调里埋着那样殷切的敦促,“至少同我们跳一曲,这里没人会泄露你的秘密。”
死人从不说话。
金发的血族沉默着、注视着,他没再如往常那般笑了,只是拿那双猩红的眸子无声无息地望面前诡谲的同袍。银蚺未曾向他伸出手,地上拖着的倒映却仿佛爬满了焦黑的残肢,死魂灵们静默着,在无光的阴影中等候他。
无人说话,却又格外吵。
“你还真是个刺探情报的大师,帝卡洛,我差点儿就得中招了。”
奥玛雷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那营业般的微笑重新挂在了脸上,只感觉这样的反应是无比自然、无比顺畅的,就仿佛方才那些劳什子邪术都不曾存在在他身边,他下意识的把视线放在了一旁的书上,状若无谓地翻开扉页时望见上头又熟悉的娟秀字迹。诗歌在他的眼中流淌,而炉火在他身后噼啪地烧。
“所以……那女人的孩子是个誓缚者?”
“是的,他叫布拉纳·尼克勒斯。”银蚺的声音淡淡的、又很轻,同半刻钟前没有丝毫的区别,“你们会在不久的将来碰面。”
“不久是多久?今晚、明天、下个月还是一个百年?血族的时间观念那样宽泛,你指的是哪一种呢?”金发的血族合上书页,转过身时跨过了一地的书,“不过也没关系,有那名字就足够了,不管如何这次的交易都挺圆满的,不是么?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而我也拿到了我找了许久的东西。”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尽管我们还是无法理解您的选择,但我们的确认同您的结论。”悉悉索索的轻响在他的背后响起,而银蛇游到了他的身边,“珍重,罗伊·奥玛雷特,我们期待着未来的某一日能够见到真正的你。”
“我就在这里,帝卡洛,在此地,在这人世间。”奥玛雷特回过头,冲那不知何时已然将那双眼睛藏到面甲后头的银蛇舒缓地伸了手臂,在身侧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后向前躬了身子,“但如你所言,珍重,我的朋友,或许下一次你的车夫来寻我时我会考虑你的建议,派个总吃白食的寄生虫来护送你的那些宝贝。”
在鞋跟踏上摩得光滑的石阶时,金发的血族听见背后传来轻柔的呢喃——帝卡洛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又在末端轻飘飘的,仿若融进空气里。
“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个孩子、心思像个孩子、意念像个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如今的我们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
他低着头看苍白的石头,嘴上下意识便张了口。
“到了那时,就要面对面了。”
实话实说,他从未那样想念过朔风扫过脸颊的刺痛感,冰凉的空气窜进他不再有用的肺叶,将寒冷彻底灌进了四肢却也将那塔顶带出的昏沉恍惚尽数排空了去。坐骑停在原处,晃动着尾正低头拱着厚实的雪,在主人靠近时鼓动着腮帮子将头抬了起来,转动着耳朵向后背去时就连奥玛雷特也听到了节律迅捷的噪音。
白发的、他从未见过的陌生血族骑着漆黑的马停在了塔边,未等身下的驮畜停稳便麻利又稳健地翻身落地。那是个高瘦的女人,在头顶盖着纯白的纱幔,她显然望见他,挥手行礼时动作快而草率。
“你是那家伙的客人?”她问,大步朝他走来时抬头望了眼高耸的塔,“真稀奇,我以为他从来不待见外头人的。”
“……不请自来的交易者罢了。”奥玛雷特翻身上了马,在后者急匆匆想要迈开腿时拉了拉缰绳,“你常来看它?”
“大概吧。”女人耸了耸肩,“我们有个很不错的交易,于是我会来看看他,确保他不会饿死在那上面。”
金发的血族在脑子里想象了一瞬,却略有些无奈又好笑地想起银蚺早就瘦削到了饿殍的地步。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着,而女人牵来了她的马。
“他是个怪胎,对吧?”
她摆弄着束具,而他抖了抖缰绳,乖顺的驮畜扬起前蹄时踢起花白的雪。
“何止。”奥玛雷特这样说,抬头望向灰白的塔时沉默了片刻,“它简直是个疯子。”
马儿迈开了步子。
在三方势力安营扎寨之后,彼此营地之间的小小空地一时就变成了非常微妙的场所。
自由的生物无不想多一点活动的空间,能在闲暇之余漫步郊野。因此,营地旁宝贵的空地该归属于谁,就变成表面和气,背地里却暗流涌动的争夺中心。
在彼此克制的“协商”后,三方使用标牌划分了各自的区域,但从标牌竖起的那天起,各方的小动作就没停过:
一早上起来标牌被不知道谁大晚上不睡,偷偷挪了一截啊;中午厨房失火,把大家的界牌烧个一干二净,找不到原本位置啊;晚上又是不知道谁用标牌磨牙,啃成一地碎屑啊……
在三天试用期重新竖立10次标牌之后,三方终于达成了最后的统一意见:不立了,就这样吧,管好手下的人,尽量避免争端就好。
于是,这块根本没有清晰边界的灰色地带,便成了三方无聊时寻些“刺激”的固定日常……
“咕嘟咕嘟……”
黝黑的汤锅中水波翻涌,富有节奏感的沸声与噼啪的柴火声组成了预示美味的前奏曲,从空地中部的树下传出,无比明显地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嗯?是同僚吗,要不要打个招呼……”
准备归营的阿舍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烹饪的前调,稍一思索,得出结论:血族不可能做饭,狼人通常也和文明社会隔绝,那便只有如今的同僚们了,虽然他们不太待见自己……但打个招呼混下脸熟也好吧?
抱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嗯,是“伸手不打笑脸鬼”的觉悟,阿舍尔调转方向,循声而去,从树后探头,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
“嗨……呃……?”
四目相对,双双错愕。
身披黑锋盔甲的人类注视着眼前血族所穿的骑士服,后者也困惑地看着玛伦蒂身上的鸦羽披风。
怎么看,都是双方的着装调换一下更合理吧?
锅边陷入沉默,只有沸水咕嘟。
“你……”
双方不约而同地开口,相撞的句首彼此消弭,将二人后续的问话尴尬地泯灭在喉中,再次归于沉寂。
“我……”
气氛愈发尴尬了起来,二人一站一坐,但指尖的扭动与嘴角的抽搐都反应着双方坐立不安的现状。
“坐下说。”“我先告辞……”
万幸,在第三次不约而同地鼓起勇气开口的时候,话语终于出现了分歧,玛伦蒂的眼瞳紧盯着已经转过半截,随时准备逃离的阿舍尔,看得内向的血族浑身发毛,直至尴尬地轻咳两声,讪讪地坐在锅边。
“炖菜。”
玛伦蒂惜字如金地跟身边坐着的阿舍尔解释,从囊中掏出腊制的药草猪排骨,一块块丢入锅里,再撕开纤维细密的蘑菇,一并炖煮。
阿舍尔凑近锅旁,好奇地盯着翻滚的水面探究。肥瘦相间的排骨经滚水一烫,金黄的油脂便被从肉间逼出,于汤汁的表面形成一层不断变化的金霞,包裹着上下翻滚的蘑菇,在锅内跳着灿烂的舞蹈。
“你能吃人类的食物吗?”
玛伦蒂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怎么看也不该是这身制服”,脸上还带着些许伤口的血族,脑子里闪过一万个猜测,最后还是从更加务实,当下要解决的问题入手。
阿舍尔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摇摇头,刚想开口辩解一二,就看到少女从仿佛百宝箱一样的囊中掏出一段黑红色的香肠,切块后丢入水中,不禁被好奇吸引走了注意力,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
“嗯……血肠。就是,用血灌注的香肠,虽然对血族填不饱肚子,但应该能尝出些味道。”
玛伦蒂将手中还剩的半截血肠向阿舍尔眼前一递,看着他绕血肠嗅嗅戳戳的样子,默默划去了脑海中有关对方可能是卧底或间谍的猜想,气质不太相符……吧?
“你为什么加入人类?”
“说来话长……你呢?”
“说来话长。”
有着丰富过往的两人遮遮掩掩地吝惜于自己的曾经,又因互为叛徒的身份感到尴尬,只好将废话文学发挥到极致,再度沉默不语,一同注视着汤锅。
“好了,尝尝吧。”
少女拿出木碗,起身将已熬至奶白的汤汁盛出,递到阿舍尔的手中。热气腾腾的肉汤中浸着枣红色的腊肉、饱满得几乎要撑开肠衣的血肠与肥嘟嘟的蘑菇,食材均包裹着香醇的油脂,就像在边缘绣上一圈金丝,散发出吸睛的光晕。
阿舍尔小心地将肉汤捧到嘴边,轻吹两下,仰头饮入。对于血族来说,人类的食物都尝不出味道,最多只是品鉴口感——肋排肥瘦相间、颇具嚼劲,细滑的油脂在唇齿间溢出,滋润着每一根肉丝;血肠饱满弹牙,嫩滑的血冻确实为寡淡的口中增添了些许血液的咸甜,多少吃起来不至于那般无趣;吸满汤汁的蘑菇充满韧性,稍一咀嚼,滚烫的汁水便会从纤维中挤出,肆无忌惮地攻击舌头……好烫!
“唔……!”
阿舍尔仰起头捂住嘴,从唇齿的缝隙中不断吸着凉气,缓解嘴中的炽痛,几次嘶哈之后,才将嘴里的食材尽数咽下,长舒一口气。
“很美味。”
如果阿舍尔这声称赞没有因舌尖尚存的刺痛而显得有些含混不清的话,想来玛伦蒂应该会更加开心,不过饶是如此,少女也展露出微笑,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将刚才的猜测全都抛在脑后。
“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于是,在剩余的汤汁被一碗碗分食干净前,阿舍尔趁机收获了一张细致的菜谱,血族简洁有力的字迹中掺杂了不少玛伦蒂娟秀字迹的订正,让对人类食物用词并不了解的血族得以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尽管纸张因为二人凑近时的数次不小心,被浸上了好几块肉汤,但在干涸之后,却又为菜谱增添上一抹浓厚的芬芳,想来,也是让阿舍尔可以回忆一二的标记。从属不同势力的二人就此别过,或许他日还会兵戈相见,不过汤锅却依然留在了树下,待兵戈暂歇之日,还能共坐锅边,分享新的佳肴。
若你有心与血在胸膛散发温热,只要置身于林中,便能用眼睛倾听这世界奇异的哀歌。无精打采的枯枝落叶顺着一股本应温暖的风卷向阴沉的天空。寒冬早逝,但春却有可能不再复返了,苍翠的绿叶与可爱的露珠不再,恼人的虫鸣与悦耳的鸟吟也不再,只剩下一片枯萎的肃杀之景与沉闷的阴暗在上空盘旋,林中唯二的色彩是被激荡的狂风掀起的红袍,宛若风中微弱的火光,徒劳地驱散四周的黑暗,纵自身也难保于黑暗。这火红的光好像下一秒就要被这无情的命运击垮,被黑暗之中无形的巨手捻熄灭,但它们仅是存在本身便能在黑暗之中鼓舞人心,纵狂风呼啸,只是前进,渴望得到的光明世界就永远在前方静静等候。
阿舍尔深呼一口气,看向前方飘扬的红色长袍,那是南丁.罗伦萨,火行骑士,他那在一周前企图用佩剑割开自己的喉咙的同袍,如今是自己训练的同伴,正一起在这前森林的狂风中艰难前行。对于自己是血族这一身份来说,他不会因为狂风无法从现实击倒自身而感到羞愧与不堪,也不会因为这远足而感到疲惫,他并非人类,不是肉体凡胎。但面前的南丁也不过凡人之躯,却还是一人揽下了所有的装备行李,腰上背着硕大的皮制背包与一面夸张的盾牌。大步流星地向前方走去,活像一只生长在高山上的薮岩兔,将在身后的阿舍尔甩开几步之远,尽管后者只是想在这肃杀中保持凝重的氛围而放慢脚步。
算上她手中紧握的重弩,或许还得感慨一句:好一只战兔。弓弩上早已弯弓搭箭,弩弦上闪过的锐利寒光昭告着自己冠冕银箭头的危险身份。在阿舍尔看来,她更像一个赌气的孩子,一如这一次突如其来的远足。从流言蜚语来看,那一天午后她能突然邀请自己远足至此训练,更像是审判长大人从中作梗的功劳。现在更像是为了想要证明自己更加优越,证明自己更加强势,完成对他人格上的贬低。不过前提是能用他们的视野来分析阿舍尔自己的话,只能是毫无意义。他的心头从这趟行程伊始便萦绕上昏暗与阴沉,亦或者该问在他与人类相比何其漫长的一生里,到目前为止又有几次曾在心头上萌生过欢愉与满足?在勇火的旗帜下,在人类的世界里,自己也永远是一个异乡人罢了。
他还记得
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不经意间的冷眼与震惊,忍耐每一声嘲笑,每一句辱骂。在那一天仅是擦肩而过就被她抓住肩膀轻声质询时,他未曾跳动过的内心竟然几分期待萌动,他听过太多太多,有关于“生命“,有关于”活着“的体验了,在那一刻他是感觉到他是真正”活着“的,好似心脏也跟着希望搏动起来。你还记得自己不自然地强挤出一个笑脸,唯唯诺诺地回答一声“是”,随后便毫无悬念地被她揪着衣领过肩摔在地板上,被一拳又一拳地砸的鼻青脸肿。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一些什么呢?他很早很早就告诉自己不要奢望从他人身上得到认可与理解,那一刻自己本应该嗅到危险的味道,但为什么又期待起了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什么东西?照理说自己已经近乎是习惯了痛苦,为何在那一次她的拳头让自己倍感折磨?困惑,痛苦,悲伤一起涌上心头,杂糅。苦涩辛辣如倒入亲人口中沸腾的银,他感觉自己独自怀抱着整个世界于荒芜的虚空中奔逃,被裹挟在两台战车的中间,他大可以继续抱着他所忧虑的世界继续逃跑,但无论何处都会是它们的战场,它们会在撞击中互相毁灭,然后拉着自己与整个世界陪葬,家族已经在血族一边为梦想陪葬了,现在是我在勇火教团一边殉葬……
“我们到了。”南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将阿舍尔从头杂乱无章的纷飞思考之中解放出来,抬头望去,在无边发杂草与枯木之中,鹤立鸡群的是一栋泛着黑褐色斑疹的破旧木屋,玻璃窗上早已蒙上一层厚厚的灰蔼,同剥落破碎的窗纸,与树枝伙伴们,和黑日妈妈,一起携手把着木屋的氛围烘托,南丁从盔甲的内兜掏出了一串钥匙,在生锈的门锁上费力地扭动,紧接着用力用肩头上的护肩一撞,厚重坚硬的门板终于吱呀一声惨叫,尔后退开一条道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激起一地的尘土和仓皇逃跑的鼠害与蟑螂,林中的小小厄舍古屋,真不错。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南丁将挂在弩头上的油灯取下,挂在了门旁的衣帽架上,照亮了昏暗漆黑的小屋,在房左侧墙头边上堆着一张发毛的床褥,铺在秸黄色的草垛上。房间正中央的桌子的桌脚垫着几块麻袋才勉强维持平衡,果盘上的黑斑好似鼠疫病人的疤痕,盘中仅有几网蛛网正顺着南丁不自然的呼吸拂动,一旁的烟熏炉客串了壁炉的职责,橱柜却蒙上了一层麻布,使外来的他们不得窥见里面的景象。
“我经常来这里打猎,散步……当然是这一次恩典降临前,这里住着的老人是我老【战友】曾经的房子,他死后就留给了他衰老的父母。所以我便常在这里落脚,现在恩典来了,什么都枯死了。然后冬天也来了,羊就全冻死了,养兔子都养不了。我只好安排两位老人家进城里,剩下的事情再想办法吧。
“我很抱歉……”阿舍尔为刚刚对这屋内残破的感叹感到有些愧疚,却又在内心里琢磨这话的含义。不经意间与摘下眼罩的南丁直视,彼此间的双目撞了个满怀,她水灵的黑色双眸泛出一道安静的柔光,却又显得有些空洞,好似在越过他的肩头朝着后面的世界做一次远眺,硬说要让他想起了什么的话,南丁便又不是一只战兔了,好似是一只林中受惊的鹿。
“哦,对,所以这里的东西都挺……破旧的,没多少留下来的。”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双眼,也不是第一次同她视线相对,但阿舍尔确实没有看见过她的眼睛露出过这般神色,要么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红光,要么是眼白里暴起的血丝同那缩小的瞳孔。严格,不近人情,易怒,但却亦有惆怅与释怀,人真是有趣的生物……一想到这里,阿舍尔又为自己的身份感到些许失落,但突然也有了些许期待。
也许……她真的原谅我了?
“你自己收拾一下,从现在到明天早上我叫你之前你都是自由的……仅限这座屋子内,不要乱动任何东西。特别是那橱窗,我记得上面的每一粒灰尘,明白嘛?”说最后半句的时候她的声线明显高了不少,但她紧接着善意地解释道
“你会迷路的,相信我。那橱柜里的都是老人家搬不走的餐具罢了。”然后她用那好似能眺望开几千米的目光上下打量阿舍尔的衣装和面容,尔后抄起门旁倚着的铁锹,低下头去沉默半晌,方才再抬起头来直视阿舍尔的双眼。
“饿了叫我,我就在外面。”
“等一下……?外面?”
“你就在这屋子内修整,我会在外面自掘睡坑,有什么问题嘛?”
“风……”
“没有就好。“
南丁利索地从阿舍尔身旁跻身而过,从地上撩起那块门板顶上的铁环,顺手将那门板重新封好,留阿舍尔一人在屋内昏暗的灯光中。他学着人们苦笑,然后环视这座房子。是他自己想的太美好了,但是……目前而言,已经很美好了。不过,她说她在恩典前……?恩典在阿舍尔行走于这个世界上之前很早就已经降临了,至今大陆上的人们想要提起曾经高悬的火红热烈之物,都必须从百年前的古书中搜寻措辞。而肉体凡胎的南丁,也不过26岁吧,在第六次恩典之前?阿舍尔最后觉得还是不要多想,便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行李不多,仅仅是几件备用的衣裳和自己的短剑,在桌子上罗列清点一番确认无误之后,便长叹一口气,倒在秸草堆上疲惫地合上了双眼。照理来说,这种感觉不应该寄存于血族的身体中,但在与人类同袍一朝一夕的相处之中,也难免不养成这样的“习惯”。倒也并不觉得这种状态算是一种……劣势?能够在一天结束之后拥有几个小时清空大脑的时间也不错。对于他来说,黑暗好像比太阳要稍稍温柔一点,至少不会让自己烧灼至死。在这黑暗之中他放空大脑,舒适地想象自己坐在一张颇不错皮革沙发上,细细品味面前的舞台上走马观花式地演绎自己的人生,这样的感觉真不错。因为,现在他可以告诉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仿佛此时此刻他不是阿舍尔,阿舍尔是台上表演的悲剧演员,演得再悲伤自己也只是旁观者,没准还是虚构的呢,甚至能同旁人站在一起耻笑这个笨拙的家伙。并不会感觉到无聊。无聊,无聊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在漫长的岁月之中,无事可做无欲可求胜过于死亡的痛苦,仅仅是作为一具本就无灵魂的空壳,重复日复一日的操作,一切欢愉,新奇的事都终将沦为时间的奴隶,重复且单调的愚行。但没办法啊,只要活着就没法停下来,就没有办法不去追求刺激,暴虐,纵欲,狂欢并不是血族独享的邪恶,这竟然会是我们所有生命的本能?荣誉背后是鲜血,爱情背后是欲望,好像人总是要吃面包的,血族也总是要喝血的。大家只要活着就避免不了这样的痛苦,但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痛苦人们才会学会制造火种,在黑暗中坚强地活下来,恩典已经来过六次,在其中无论血族与人类还是狼人,大家不依然还是坚强地活着么,只要大家还都能感觉到快乐,都能感觉到悲伤,那么奇迹就有可能……
略微在胸口处悸动了几丝微弱的希望,用这样的幻想哄骗着自己。阿舍尔听着窗外沙沙的掘土声,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血族睡觉还真是罕见啊。”南丁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山巅上传来,睁开眼后证明只是隔了块门板。阿舍尔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在草堆上好奇地打量自己的小蜘蛛,见后者没有惊慌失措地跑走,便又小心翼翼地轻抚这小生命的略带毛绒的脊梁,有些扎手,但却又让阿舍尔无限怜爱,于是再爱抚片刻,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它离开。毕竟,或许这是方圆十里唯一一只愿意陪伴他的生灵了。抓上短剑,拆开门板,南丁倚靠在窗边,早已换上了昔日里使用的面罩,看样子的要进入到正轨了。
“你来了,拿上了剑,很好。我们再往前面走一段路,就能开始了。”
“真的有必要么?”阿舍尔斗胆问了一句,“南丁,你的技巧虽然说是很精湛。但说实话,我们之间的战斗风格可能会不太相通……”
“经验就是经验,没什么好说的。”南丁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也需要增进对彼此的了解,为我们日后的事业做贡献,我也需要在我的训练中增加强度。”
无论是从战斗经验,身体强度,还是处理能力来看。阿舍尔显然都比一般肉体凡胎的南丁强上太多了,他并不是妄自菲薄,只是单纯开始担心起南丁那年轻气盛的自尊心。但一想到倘若开口明说的后果,也只好乖乖闭嘴,继续跟在她的身后行走。
他们最后驻足的这地方看似好像与林中的其它地方没什么不同,但阿舍尔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些许端倪,这里的灌木丛太多了。以阿舍尔看,这里的地里要么是低矮萎靡,顽强生长的如茄叶一类,要么是枯萎跌落,堆积至发黑的枯枝败叶之流。想要利用地形伏击的心眼几乎快要写在脸上了,感觉她并没有刻意隐藏的意思,反倒是有些赤裸裸的挑衅。
干脆假装不敌好了,阿舍尔在内心嘀咕道。
“规则很简单,目的也很简单,我想看看我的潜行和突击技巧是不是已经能够支撑我与血族战斗了,这里是我经常使用的围猎场,我会尝试用弩箭射中你……放心,我打得很准,不会伤害你,大概只是擦过的水平吧。相对的,你可以尝试用血魔法来【标记】我,只要我的身上沾上一滴血,你就赢了。”
“真的没事……”
“盾牌留给你了,你尽管放心。“说罢,她便将身后沉重的巨盾卸下,随手丢在地上吱呀一声,压垮了几根树枝,微微仰首看了看阿舍尔,扛起弩就要转身向林内走去。
“等一下!”阿舍尔突然想起了什么,喝声叫住了渐行渐远的南丁。
“第六次恩典是在何时降临的?”
“帝国历1407年。”
留下的是阿舍尔困惑的神色与紧皱的眉头,南丁见状扭过头来,将弓弩从肩头甩到左手掌心,语气中充斥着不耐烦与不可质询
“你那副表情,没什么问题么?”
“不,,,,,,没有”
这家伙指定有点毛病。阿舍尔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将对他来说都略有些沉重的盾牌挪到一边好好放好。然后深呼吸一口气,等待南丁的袭击,
阿舍尔眨了眨眼,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一道邪恶而奇异的嗡嗡声拖着滑稽的尾音从自己的侧后方袭来,阿舍尔侧身一闪,重心后倾的时候差点摔倒,但幸好最后还是站住了脚跟,他毫无章法地朝身侧后,右手朝身后一甩,血魔法随即发动,顷刻间一只沉浮着一股抹红的漆黑臂铠便附着在他的右臂上。如果只是要将血甩到人身上的话仅化出一道臂铠然后用惯性洒出些许血液就好,他顺势甩出右手,随意打出几道血丝飞去,但以南丁的速度恐怕早已转移了阵地,阿舍尔也不得不钦佩一下南丁如此迅捷和隐蔽的行动,毕竟以他的标准,她在林中运动的声响也是十分细微,倘若是在有些混乱的战场上,这点美中不足便会很快消弭,自己恐怕也就真的找不到她了。
刚等阿舍尔恢复平衡,下一只箭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正前方打来,这让阿舍尔还是有些吃惊的,毕竟他判断南丁仅仅是机动到了自己的右手边罢了,倘若以自己为轴心画一个圆弧,短短时间内竟然能移动超过一百八十度?不过也无妨,阿舍尔一咬牙,匆忙地用右手的臂铠一挡,清脆的击铁声在这荒地上作响,臂铠竟将那弩箭从中折断,留残杆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向空中。开心点来看至少她不是真的想杀死自己,这说明用的并不是作战时的硬杆银头重箭。
没等他小小的感动完,他就不得不并用起短剑辅助格挡,又一发弩箭在命中臂铠后朝空中翻滚解体,不过半响,阿舍尔的四周便零散地散落开来一根又一根破裂的残枝,而阿舍尔身上能召唤的甲胄也召唤的差不多了。顿时场内陷入了一阵沉寂,亦或者说一股角力,阿舍尔警惕地扫视四周的枯木丛,枯树冠,但就是任凭他如何寻找也没法发现南丁身上哪怕一抹红色,目视检索从一开始就好像不大可能,但他那敏锐晃动的两只长耳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她正不停地变换着她的发射阵位。有点像和一只血族玩憋气游戏,阿舍尔不禁这一想到。毕竟他经历过更漫长的岁月,有着更镇静的血脉,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南丁好像就输了。不过阿舍尔略微懂些人情世故,倘若毫无悬念的赢了只会让对方感觉到被玩弄,只有在参与的过程中表现出不相上下的水准才能让对方更有成就感。他便先抑制下了用血滴的数量优势压倒南丁一切可能的发射阵位的想法,而是陪着南丁玩起了这场捉迷藏。
下一发锐箭破空袭来,阿舍尔直接干脆地朝着那箭簇袭来的方向向前一推,身上的甲胄也顺势发力向他的四周飞去,延展聚合成一束包围住阿舍尔的圆柱血墙,将南丁的攻击与阿舍尔之间隔开一道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墙。这也是阿舍尔一开始就能做到的事情,不过这也就违背了阿舍尔一开始的初衷,现在只需要等下一发弩箭射来,自己就解除这血墙,然后输的光荣些。
阿舍尔感到了南丁的迟疑,是因为看见这血墙暂时放弃进攻了么?没事,自己可以再等上……
尖锐的破空声伴随着杂噪的尖细鸣叫呜呜然地窜上天空,像是要炸裂开更大的噪鸣,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好似群鸟逃窜时不绝于耳的尖叫,又好似群蝠出动时诡谲的狂笑,带着几串旋转的尖锐蜂鸣恼人地靠近,搅得阿舍尔的耳朵一阵剧痛,在痛苦之中失神断开了,骤然从四周收缩回到他的身边,又化作了身上的甲胄。下一发袭击马上就要袭来了!阿舍尔几乎是不假思索,仅仅凭着直觉就将血滴朝身后甩去,几乎连诸如“扭过身去的反应“都没有做。但还是正中了持剑刺来的南丁,正中她右眼的镜片。
坏了……阿舍尔转过身来,看着呆滞地站立在荒地上的南丁在内心叫着不好,他走上前去两步,呼之欲出的对不起还没有传到嘴边,就已经听到南丁冰冷的回应。
“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而已,在战场上你也肯定会这样做的,甚至要更加迅疾地结束战斗,没什么好为我的失败感到抱歉。这是我的失败,而不是你的。“这是我的失败,这话压在重音上,让阿舍尔有些许过意不去。看着拿起巨盾的南丁后朝林中深处走去,不由得跟在身后追问了起来。
“你要去哪?“
“阿舍尔同袍……没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回去了,一直朝西边走就能看到屋子……”
“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再多来几次,说不定……”
“没有时间了!“
南丁停下脚步,扭过头来朝着阿舍尔歇斯底里地尖叫道,胸口不安地颤抖着,急促地上升,将沉默的主动权抛回于阿舍尔。在死寂中,南丁拖着落魄的步伐消失在林中。阿舍尔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再舒展开关节,抓着身上的纹上火焰长袍,下意识地希望能掩盖住自己的全身,然后缓缓踱步朝西走去。
回到木屋,阿舍尔倒在麦秸堆上,呆滞地盯着房梁上一轮又一轮的黑褐斑点,好似看到一万双注视自己的眼睛。想到这里,他也只好侧过身去,不与那些目光的锋芒正面相对,不自觉地抱着膝盖蜷缩起来,身边却再不见那只小蜘蛛了。好一场闹剧,除了提醒彼此之间的鸿沟什么都没做到,该责怪自己嘛?还是挑起闹剧的南丁?他几乎是一回到房间就将身上的红袍扔到一边,好让自己能清醒一点。教团的大家崛起于世界最黑暗的时刻,黑暗吞噬了他们身边一切可珍贵之物,这才有了他们慷慨赴死的勇气与心中燃尽自我的猛火,他活得太久了,见得太多了,他就是没法从心底里责备南丁的愚蠢与自以为是。尽管他自身就曾泯然于黑暗之中,但黑暗也可以伤害黑暗,也可以夺走他的一切。一个人的死亡是悲剧,那一万个人的死亡呢?千篇一律的,各具特色的,只是在人们的口中冠上了新的代词就能掩盖自己非人的事实嘛?它与他对自己真的那么重要嘛?无论如何,他都要背负那悲剧,无论是一个人,一千个人,一万个人。
一万个人的死亡是一个人的死亡重演一万次。
睁开眼睛,噼啪作响的火焰声响在朦胧的视线尽头翻滚,壁炉里的火焰自顾自地燃烧着,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了?真不是一个好习惯,阿舍尔在心里暗自责备道,但却不知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刻了,不过在铺天盖地的阴云中好像也确实没有必要追寻时间的概念。只是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也始终没有传来人的气息。阿舍尔盯着桌上铺开的长袍,好似是在征询它的回答,视线最后还是回到长袍上的火焰纹章,那就是答案。阿舍尔推开门去,他最后决定还是出门寻找,那毕竟还是伙伴啊,不过他并没有带上短剑,还是以防误会。探寻活人的气息对血族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不辞而别也绝不是什么易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阿舍尔闲庭散步地跨过倾倒的大树,穿越满是荆棘的灌木。在这黑暗中翻越也不是什么难事,模糊而熟悉的气息随着他的脚步愈发接近,却又夹杂几分香气,像是玫瑰与煮熟的芥菜的混合体。阿舍尔停下脚步。
南丁手上紧握一柄铲子,倚靠在一座他尚看不清的不起眼坟墓上,眼罩丢在地上,头盔和遮住颜面的护颈也一并丢在地上,露出一头干练整洁的寸头——什么遮掩都不再了,她在这墓前卸下了最后的防备,露出她疲惫的面容,早已沉沉睡去。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这般姿态,但倒也与平时言行相符,不过那嘴角上扬成的那般角度,莫不是她的笑容?看来这座坟墓的价值非同一般,不是自己这样的生物可以玷污的。手上紧握的铁铲,看来是为了身旁敞开的袋子而携行的工具。阿舍尔的心头浮起像猫一样的好奇,身子也不由得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朝着南丁身旁的袋子靠近,咔哒一声天降横祸,不知何处来的树枝在脚底下爆裂,让阿舍尔怔在原地,沉重的阴寒扑上他的脊梁,但那南丁只是嘟囔着什么,侧过头去换了个姿势,微弱的呼吸声随着胸脯安稳地起伏。看样子她真的太累了,阿舍尔长出一口气,放心地一步做两步靠近了袋子,蹲下身来仔细打量袋中的东西:一截断箭还有数不清的花种。君子兰,球兰,龙血树……全部都是些耐阴的种子,她是打算在这里种下花卉么?仅凭自己,不依靠血魔法,也不依托誓缚者的法术在这绝望的世界里是生长不出任何花卉的。但她还是那样一颗又一颗地赠予这坟墓的主人,细心祈祷能有一株幼苗能够生长,因为他能从一旁看见她独特的记号,头朝下的断箭:枯萎了,阴影中死去的苗种回答阿舍尔。头朝上的断箭:种下了,阴影中新翻过的泥土告诉阿舍尔。
师……傅……
睡着的南丁告诉阿舍尔,轻细的梦呓飘到他的耳中。这是南丁过去师傅的坟墓,也难怪她会经常来这里么?阿舍尔将手指探入新翻的泥土里掂量起一小撮泥土在指尖揉捏,唯有阴郁干燥的死亡之气,能让此地开出花蕾的只有奇迹。
阿舍尔悄悄顺着原路朝林中退去,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便在林中自顾自地散步起来,再过几个小时南丁应该就该醒了吧,于是便在内心中暗自掐着表,思考着坟墓,思考着南丁,除开抱歉,还有太多疑惑萦绕在心头和南丁这个名字背后,为什么会是1407年?“师傅”究竟是谁?在沉思中他抬头一睹,只见一对对冒着青光的瞳孔在黑暗之中悬浮,他的手下意识伸到身侧,却想起短剑被自己自作多情地放在了木屋里。饥饿的郊狼群不怀好意地从黑暗之中龇牙咧嘴地出现,看起来它们攻击的目标十分明确,为什么它们在之前就不出现?好来给这个肃杀的林子里添些生气?头狼的吼叫听上去尖细而沙哑,也难怪它们会袭击自己,林子里的活物越来越少了,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铤而走险,不过它们赌对了,即使阿舍尔是一只血族,但这次确实是要“牙手并用“才能摆脱的困局,更何况是单打独斗。
首先发起进攻的第一只郊狼从身后攻击,骨瘦如柴的郊狼在角力上同阿舍尔毫无胜算,几乎是毫无悬念地被阿舍尔用臂甲砸开,在空中飞行一段距离后重重撞在树上,留下一滩骇人的血迹,痛苦地低声哀嚎几声便结束了生命,但紧随其后的一只狼飞速朝阿舍尔的右腿扑去,几乎是同时,另一只狼也腾空一跃飞向阿舍尔的右臂,抬腿踹击朝右腿袭来的饿狼,顺势落脚做轴,迅捷地转身一踩,将乘乱爬向自己的郊狼踩在脚下,带臂铠的手臂接住飞来的郊狼,蔓延的血丝拧断了它的脖子。但狼群的攻击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群狼们攻击的速度是按秒作表的,没能等阿舍尔甩开手上的郊狼,又一只狂叫着向阿舍尔支撑着地板的左腿袭去,情急之下阿舍尔从左腿的臂铠飞出缠丝击向那郊狼的前肢,骨骼断裂的声音与它的哀嚎响彻荒郊,但那野狼居然拖着断腿继续奔跑,以悍不畏死之势撞向了阿舍尔,重心失衡顿时失衡,摔倒在地上,阿舍尔本能地化出几道血鞭朝空中鞭挞而去,又击飞了两只奔袭而来的郊狼,但比起倒地的阿舍尔,更加绝望的是这只仅有十三只狼的狼群,它们将整个族群抵押在了阿舍尔这只猎物上,仅剩的七只野狼带着远胜于阿舍尔的决心扑向他的身体,踹开一只,另一只便咬上了踹出去的那只腿,幸运的是臂铠上的血丝尚能纠缠住狼人獠牙,也不至于被单单一只郊狼咬穿,又来两只纵身跃而上阿舍尔的胸膛,见无法咬开甲胄,便寄希望于从裸露的头部进攻,阿舍尔本就因为倒地而锐减的灵活性也因为这两只扑上胸口的郊狼而雪上加霜,他只得分神用右手抓住一只的吻突,用力捏碎,但那狼却好似因为这痛苦而发狂起来,竟然拖着破碎的吻突从手中挣脱开来,纵身向后倒去,在阿舍尔的身上打滚,这是在给同伴拖慢自己么?它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进攻自己,纵是垂死也要为同伴做贡献,而剩下那只则跨过同伴垂死的身体朝阿舍尔的脖颈咬去,扭头躲过,然后便是阿舍尔挣扎地仰起头反咬那狼的脖颈,牲畜的鲜血喷涌进它的嘴里,直叫他作呕,但同时也唤起了他内心深处的饥饿。不对,应该……阿舍尔抵抗着自己的欲望,挣扎地尝试使用血魔法脱局,但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左右两手被各一只郊狼咬穿,剧烈的疼痛直冲脑门,让他松开那郊狼的脖子尖叫出声来。而更让他绝望的是,当他从疼痛中缓过神来时,抬头发现还剩下的那三只郊狼正站在他的头前龇牙咧嘴地俯视刚刚啃咬首狼的自己,那三只郊狼在先前的进攻中都没有主动出击过,是族群的其余人主动牺牲自己去换这三只幼狼的存活么?
但还没等他和仅剩的那三匹幼狼回过神来,几声熟悉的锐利破空声夹杂着巨大的噪音断断续续飞来,在左手的牵引感消失了,紧接着是右手,随后一只带火的箭簇正中一匹幼狼的眼眶,径直仰头倒下的郊狼身上的皮毛引燃起一道火蛇,为这黑暗的林中带来一小盏热烈的温亮,让未曾见过焰火的剩下两只幼年郊狼哀嚎着四散逃跑,而阿舍尔盯着那具被射穿颅骨的幼狼的火苗开始蔓延到地面上的杂枝枯叶,不由得开始惊呼起来,被狼群尸体堆压的他在这火势中绝对无法幸存,不过没等他挣脱,他身上的尸体便被来者一脚踹开,旋即被抓着衣领一把拉起,来者也不是别人,正是南丁。她见阿舍尔并无大碍,便走向后面正燃烧的幼狼,用身上的斗篷拍熄了燃烧的焰火。
“你跑出来干什么?你是迷路了么?“还没等阿舍尔开口道谢,她就一把扯过他的双手,从斗篷撕下几块布条,略有些粗暴地包扎上了伤口。
“血族的自愈能力…….”
“闭嘴。”
阿舍尔看着面前倔强的女孩,也只好苦笑地看着她用力地拉紧包扎带的活结。为什么她一开始在比试之中不使用火箭呢?
是不想摧毁这座师傅安眠的森林吗?
南丁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没有战斗的勇气了么?不过没有那么多好说的,刚刚的梦真恼人,头疼依旧盘桓与彷徨在她的脑中。梦…….她又梦见恩典前的时候了,你兴冲冲地拿着面包冲进营地,却不见任何人在军营里驻足,只是在正午绚烂的阳光下安静的闪耀。马尔伯格?不在。博克?不在。师傅……?没有应答,你在正午的阳光下推开师傅的帐篷,看到了阴影中断成两截的师傅。
师傅死了!被血族杀死了!大家都死了…….!被血族杀死了!师傅被杀死的那一瞬间,你的太阳也随之落下了,这个世界的太阳也随之落下了。这就是为什么你自欺欺人似地在过去幻想太阳依然存在,因为师傅就是那颗替代你世界一切的太阳。你听到惊呼一声之后从睡梦中惊醒,才意识到那是阿舍尔的呼喊声。我在干什么?只是因为担心来寻找自己?开什么玩笑,你在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从自己的身体中流失,半施舍性地给予了它罢了,根本无需担忧——你只是被噩梦吓到了罢了,师傅很早就死在战场上了,很早就死在战场上了。绝不是在噩梦里被血族…….
推开帷帐,在阴影之中苍白的面孔与呆滞的瞳孔,怀中抱着师傅那惊恐与困惑神色的……绝不是阿舍尔.拉撒勒丝。
“南丁?”阿舍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已经走回到木屋了?心头一沉,只得自己默默拆下门板。
“我可以睡在外面的,你没必要睡在屋外,我是没有问题的。”
她知道他出于好心,但是他的怜悯只能让她作呕,像是假仁假义。她还是不相信麻木不仁的血族能够为她设身处地着想,看他那吸吮自己手腕狼狈的样子,贪婪,让面罩下的她只泛恶心。她还能回想起自己在被审判长训斥之后,那位名叫塞尔斯的誓缚者主动找到了自己,带着他那标志性的面具与微微上扬的嘴角。
“贵安,南丁阁下。”
与贵族们一成不变的有礼彬彬,倒是让她深感不适,却只能强忍着撕裂似的不快放慢步调同他并肩走着。他并无恶意,但却让南丁略有些恼火——有关于阿舍尔的事,去了解一个丧家犬血族的过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不过是血族这个残忍种族内部的内耗罢了,你巴不得它们都这样死光,对用烧得滚烫的银处刑感到一丝雀跃。南丁阁下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被处死吧?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平主义者?
你听着塞尔斯的论述有些走了神,寻找一种让大家都能和谐共存的方法?别开玩笑了!你刚想怒斥这个文绉绉的血族同情者,却回头看到师傅严厉的目光。
“你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复杂的心情充在南丁机械式地铲掘睡坑时纷飞如雪花,和塞尔斯的对话让她知道了很多,血族也会害怕,血族也会悲伤,血族也会追寻理想…….她不敢想象阿舍尔为了通过试炼是怎么样克服自己天然的恐惧让火焰灼烧,一如他被处刑的家族。见自己听不进一句话,阿舍尔已经关上了门板回到了小屋内,熄灭了壁炉,而自己也躺在了挖好的睡坑中,扯下头盔,摘下护甲,丢掉面罩,卸下心防,然后随便撒了几捻碎土在身上作不存在的被褥。
该…..继续休息,再睡二十分钟,十分钟也好,然后我们要继续动身。南丁想要再一次合上疲惫的双眼,却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是先前的郊狼么?抓起身旁的弓弩从睡坑中猛地起身警戒,却发觉在林子那头的是一道人影,朝着这木屋缓缓走来,直到她看清他的眼睑与面庞。
“马尔伯格?你不是在…..”
这座屋子曾经的主人正拖着残破的右腿,怀抱着断裂的左臂,沉默不语地拖着长长的血迹从林木线的尽头走来,紧接着的是卡斯,波尔,汉斯……曾经在方阵中的兄长,姐妹们。都如今已经葬身于不知道何处的真正“家人“们,拖着他们死去的身躯以诡异的步伐蹒跚前进,一只死者大军,南丁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容,每一个人的声音,每一个人战死的身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甚至没能看清袭来的血族就已经在魔法下痛苦的死去,长矛从尖头处爆裂开来,长剑只能斩中血族身躯的残影,他们称不上”战斗过“,更像是”被屠杀过“。我们都何其渺小,但他们死后的声势却如此浩大,要压垮南丁最后一根神经,这是幻术吗?但她无法发射弩箭,也没法尖叫,就这样看着他们来到她的面前,俯视坐在睡坑中的她。
“为什么输了?“起初是马尔伯格低声问道,随后是整片林中的死者们齐此彼伏的呢喃,”为什么输了?“
南丁想要开口辩解什么,却在这呢喃之中无语硬噎,只能无助地低声道歉,一个接一个的对不起,对不起马尔伯格,对不起卡斯……..甚至连一箭之仇都做不到的你,你要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还不能报仇,你有什么理由替你们原谅它们所有人,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但是这样的道歉似乎并不能满足死者们的愤恨,拖着绝望的步伐逐步靠近南丁,南丁痛苦地在这死者的队伍之中寻找着师傅的身影,只看到在人山人海之中一抹红色的波浪长发与她阴沉的脸。
师傅,救救我。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没法再维持为你复仇的仇恨,我的心已经和你一起死去了,请不要转身离开!不要就这样走开!回来!我求您。
在被死人们淹没的前一刻,她终于从噩梦之中醒来,师傅与死去的战友们都不见踪影,复仇…..必须要复仇,无论是谁都行,只要能向血族报一箭之仇,然后我也自暴自弃式地死去。没有太阳,没有师傅的世界里存在有什么意义?干吧,你的视线模糊,泛起一片血红,你自顾自地脱下靴子,用嘴巴叼着打猎用的匕首,悄悄地翻上窗框上的房檐,你屈膝好似鸭子一样坐在房顶上,用膝盖艰难地蹭动向前,你早就把护膝丢到了一边,这样可以更加安静,几乎毫无声息。但木刺扎进你的膝盖,磨下一道道血流,不过你也毫不在乎,将死之人在乎那么多干什么。从烟囱爬下,手脚并用,从那壁炉中钻出的你本就有一身深色的皮肤,现在连带你的袍子一起被染黑了,将那火焰的光芒玷污。但你也不在乎,仇恨是你活着的全部,你搜索着阿舍尔的身影,正躺在床上背对着你,完美。
兴奋,恐惧,仇恨缠绵不清,暧昧不已。你战栗起来,但本能地贴着地面爬行,不发出一丝噪音,你在他的床头边悄悄站起,心脏……血族的弱点,你要将它的心脏挖出来,然后找个地方上吊。你颤抖的右手高举过耳与眉,就待你的左手翻转过他的身体,将他轻轻翻过,却看到了他平静的黑眸。
你被吓得不轻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它们本就不用睡觉罢了,阿舍尔没有反抗,没有惊叫,只是平静地挪动了一下黑眸,看着在黑暗中散发淡淡银光的刀刃,又转到南丁的脸上,那不解,困惑,在好似恍然大悟之后又露出一股蛮不在乎的神色一样。
“动手吧?“
这是阿舍尔嘴里吐出的声音吗?
“如果杀了我的话真的能让世界变好?杀了我还有其它的血族啊,你不敢向它们动手而是朝自己志同道合的队友动手吗?“
“杀了……你……为师傅报仇……你让师傅离开我了!”
“我杀了你师傅吗?怎么可能……你知道我那时就不在那里,让师傅离开你的从来不是我。“阿舍尔面无表情地一字一顿道,南丁手中的刀愈发战栗,却迟迟不能挥下刀刃。
“而是你自己啊,如果你不固执地成为学徒,她就不用为了在战场上救你而死,如果你真正继承了她的遗愿,她就不会离开你。“
“看看你这个狼狈的样子,被仇恨控制,就和这个世界一样肮脏,真恶心。“
“我要杀了你。”
南丁慢慢控制自己的本能,将自己的迟疑扼杀在摇篮里,刀尖缓缓落下,而阿舍尔依旧,像是远处的群山一样不可撼动,只是就这样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她祈祷他露出哪怕一丝恐惧,那眼睛像是变化之神的诡计,像死去的战友,像丧子的夫妇,像森林中垂死的幼鹿,最后融化成一潭安静的绿水。
刀尖最后抵在他结白的胸口上无力地钻动着,仅仅是挑开了他的外皮就已经失去了锋芒,在光滑的肌肤上划开,南丁惊恐用手腕回正刀尖,却又一次在他的胸口上滑倒,划开一道道浅浅的小口。
“你只是在害怕迎接一个新的时代,南丁。因为在那个时代里没有仇恨,没有厮杀,一切问题都会通过生灵之间的智慧所解决,大家都能过上幸福和快乐的生活,你害怕那个时代没有你这样满是怨恨与仇恨的人可以容身的地方,所以你这抵抗这个时代的到来…….也就是抵抗你的理想,也是我的遗愿。”
师傅躺在秸秆堆上,断裂的身躯还在向下流淌着五颜六色的脏器,做着最后的道别。
“一味的复仇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南丁,真正能改变世界的是照亮这个世界的火光,而不是烧灼世界的火光,你要追随正义。时候到了……我不能作为你的太阳继续照亮你前进的道路了,但你还可以作为别人的太阳去指引别人前进,去寻找一个所有人都能享受光明的世界。”
“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师傅在她的身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用满是鲜血的左手捧住她裹握住匕首的右手。
“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
阿舍尔迟钝地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南丁将尖刀甩向一边,无言地捂住自己的面孔,抽泣的泪珠一滴又一滴透过她的指尖滑落到他胸口上的伤口,激起一阵阵疼痛与瘙痒,当他睁开双眼时,只看到南丁在喃喃自语的同时无力地划破自己的皮肤,尔后又像现在这样崩溃地大哭。
一直以来的都是幻觉……是么?阿舍尔坐起身来,有些生疏地搂过南丁的肩膀,让她倚靠在自己流血的胸膛上哭泣,安静地用指尖抚过她满是尘土的脊背,轻轻拍打掉寄生在身上的灰尘,抖擞出那熟悉的火红色背影,火红色纹章,也留那坟墓前的一株小花,静静地发芽,静静地成长,孕育出一朵含苞的垂蕊,静静等待好似永远不会到达的黎明,一如这夜一样,会十分漫长,漫长。
【1】
“Old memories are toxic...(陈旧的记忆暗藏剧毒)”
瑟拉芬娜还没进酒馆的门,就听见了熟悉的曲调——有人在唱经典歌剧《树林中》的一个独白唱段,音色还挺好听。
她推开门,目光锁定于声源处——金发的年轻人被众人围在中央,他一条腿曲起坐在吧台上,另一条腿垂下,右手高举酒杯放声高歌。
“Cuz recalling them make me weak...(因为回忆它们使我变得脆弱)”
瑟拉芬娜在歌声中向吧台靠近,听着他一直唱到独白的结尾。
“...But now I'm all alone...But now I'm all alone.(而现在只剩我独自一人……而现在只剩我独自一人。)”
在原剧中,女主演会在这句唱到末尾时开口加入,从舞台边缘走向中央,自此独白转为对唱。
“No you're not alone.(你并不是独自一人)”瑟拉芬娜恰到好处地接上唱词,向他走去。年轻人有一瞬的诧异,随即跟着她的节奏开始了对唱。
人群为她让出一条路,她走到那人面前。他身材高大,有着明亮的蓝色眼睛,只是右眼处有一道从眉下贯穿至颧骨的伤痕。
唱到最后一句时,她盯着年轻人仍完好的左眼向他凑近——“……And you will always have my eyes on you.(而我的目光将总是为你停驻。)”
她在复现歌剧舞台上的互动:这句词唱完时,双方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拂过脸颊。
周围响起喝彩声,瑟拉芬娜顺势退回正常社交距离,对面前的年轻人微笑:“唱得很好。”
“您也一样。”,他说,“我从没想过能这里遇到会唱《树林中》的人。”
“您不是也来这儿了吗?”她笑着挑眉,然后指了指自己,“瑟拉芬娜。”
“阿纳托利·别列科夫。”年轻人说。他转身从前台手中接过一扎酒,递向面前的女子:“一起喝一杯吗?”
“好。”瑟拉芬娜欣然应允。
他们从《树林中》的作者聊到酒的种类,又聊到世界地图的完善……相谈甚欢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因此阿纳托利率先离场时二者甚至约定了彼此再聚的时间。
后来,他们大约每两周一次在这里相会,谈论了数不清的话题——聊得最多的还是歌剧。
【2】
转眼,瑟拉芬娜与阿纳托利已经相识百日,二者相约在这天去看新剧《焚毁玫瑰》的首演。
阿纳托利一如既往地早起锻炼,只不过这次他在洗完澡后,专门换了一套礼服。这套礼服昨天下午才从裁缝铺被领回来,花费了他三分之一的积蓄。男人快速穿好礼服,有些不适应地抬了下手。
他伸手取出银刀,桌上燃烧的烛火摇曳,旁边的金属盒和刀面一同反射着火光。微调角度,刀面映出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影。
多久没看清过自己的样子了?阿纳托利感慨着,上次还是安娜拉着他试衣服……
那是在暴风月,一个哪怕是在他的家乡——维斯兰的北方,天气也慢慢温暖起来的月份。那天,离家许久的他难得有机会为妹妹梳好利落又不失雅致的发辫,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露出欢喜的笑容。
即使未曾见过太阳,但在那时,在见到笑容的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只存有一个形容————耀眼的太阳。他看着她的笑容,怔愣着,一种绵密而无法严明的感受像冰原蜘蛛捕猎时吐出的丝,将他团团围裹。女孩恋恋不舍地从镜前离开,拉着他为他穿上她亲手制作的衣物……
“咔——”钟表的响声将他的思绪从已死于吸血鬼之手的安娜身上拉回,他瞥了一眼表,快速将刀归鞘。拎着刀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又回身拿起烛火边的金属盒揣进胸前的暗袋里。
他又瞥了一眼表,时间差不多了。
男人摇摇头,将佩刀放下,将衣物理齐,走向剧院。
瑟拉芬娜熟练地对镜调整自己头发的长度,为脸颊和嘴唇添上血色,用血魔法修饰自己的獠牙,而后对镜中的自己露出牙齿笑了笑。
嗯,很自然。
三个月前,走向一家酒馆的瑟拉芬娜只是想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检验一下自己伪装人类的练习成果。
脸颊嘴唇添上血色,头发长度定期调整,魔法修饰尖锐獠牙;呼吸依据氛围调频,四秒一次保持眨眼,佩戴手套隐藏体温……现在这些已然十分熟练,她的自信源自从未出错。毕竟自那天后,这一系列“练习”几乎每两周就有一次。
那天酒馆门外,歌声勾起了她的兴趣,本只想顺着兴致与人类闲聊几句,却在交谈中发现他们的灵魂比她预料的更加契合。
今天散场后想办法试探一下阿纳托利对血族的态度吧,她想,顺利的话……或许可以考虑为他赐血。
镜中的女子的神情在矜持基调下流露出愉悦和期待。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哪见过很相似的神情——是她的尊长,塞琳娜。那是她一直全心崇敬着的存在,而在瑟拉芬娜还是人类时,她们也是因艺术相识。
“你的优秀与忠诚是你得到赐血的敲门砖”,塞琳娜曾带着相似的神情对她说,“但还有很重要的一环是——你取悦了我,即使你只是在做自己。这样的契合即使在永生时光中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当然要珍惜。”
她现在似乎与当时的塞琳娜感同身受了。
——赐血和教导是很麻烦也很有风险的事情。即使猩红之弦鼓励转化,之前的她也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动这个念头。
但这个人类实在与她合拍。
她瞥了一眼摆钟,时间差不多了。
女子扬起唇角,将手套戴好,将裙摆理齐,走向剧院。
【3】
《焚毁玫瑰》是一出悲剧。
女主角凯瑟琳明艳、热烈、张扬、美好,如同盛放的玫瑰。她怀揣理想,热情地踏上征程,最终却在她曾经帮助过的、曾经无私爱着的人们的无尽索取或指责中,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追寻的理想永远不可能真正实现。
最教条式的解读或许会说,相似的事在现实也会上演,剧作者想告诫人们切勿让自己的狭隘私心化为焚毁玫瑰的火焰。
在最后一幕中,女主角在唱出自己曾经的理想后,一遍遍高唱着“Light a fire(点燃火种)”于房间内自焚。
阿纳托利看着凯瑟琳追逐着她炽热的理想,在荆棘中走过。在女主演灵动的演绎下,他感到一阵触动却又感到茫然。曾经的自己从未思考过理想是什么,那对他而言太过奢侈。七岁就不得不肩负起一家人的生活,他的目标只剩下赚钱。沉重的责任和冰冷的现实压得他失去憧憬的余豁。过早的失去理想,眼中的整个世界都由冷漠和物质交织而成,驱使他行动的仅剩在心底燃烧的复仇之焰。越是不理解,越是无法想象,就越被其所吸引。就像好友艾德,每当谈起他对夺得恩典后世界和平的憧憬时,总是耀眼夺目的;就像sera每每谈到对艺术理想的追求,也总是明媚地让人难以移开注视的目光。
之前交谈中无数次深刻的共鸣让他下意识看向瑟拉芬娜,或许是想在她的反应中再次印证二人的契合。
这一看,他却察觉到一丝怪异。
瑟拉芬娜看上去很陶醉,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这段剧情不是反抗者无奈的绝响吗?可她的表情像是在品尝一道美食,还带着一丝愉悦和怀念——硬要说的话,简直像把人逼到这种境地的始作俑者在欣赏自己罪恶的成果。
况且,怎么半天没见她眨眼?
他暗暗数秒,30、60、90……
两分钟了。
正常人即使在极度专注下也该眨眼二十余下,而她一次也没有。
教团教导的辨认吸血鬼方式深深刻在记忆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可怎么会这样?他的灵魂被彻骨冷意包围,又紧接着被极致愤怒灼烧。
那天在酒馆中她唱着歌走向他,像《树林中》的女主角走上台前一样闯入他的生活……他们交谈甚欢,无比默契,他还以为是自己幸运遇到了真正的灵魂伴侣,原来都是血族的骗局吗?
她打的是什么算盘?投其所好地接近他,让他放下戒心后以他为突破口做危害教团的事?要不是她在今天露出破绽,他还会被哄骗到什么时候!
他起身,在观众的掌声中一把抓住瑟拉芬娜的手将她拽离座位。
在女主演音调逐渐升高、高得让人感觉近乎断气的吟唱声中,瑟拉芬娜仿佛真的看见那个一身红裙的明艳身影大笑着点燃房间,让烈焰吞噬一切。
真是热烈又凄美的场面啊,她陶醉地品味着。
模糊的记忆中,人类时期还是少女的她曾经点燃自己最满意的一幅虚构人像画,目不转睛地欣赏火焰将画面吞噬。
她永远会被带有毁灭感的美丽场景吸引——很多时候,毁灭使艺术升华,尤其是这段剧情还带有自毁的元素。
直到帷幕落下,掌声响起,她才堪堪回神——而阿纳托利在此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要拉着她走出剧场。
还好没摘下手套,否则冰冷的手多少有点说不过去。瑟拉芬娜想,但他这么急匆匆的是有什么事吗?在这时候离场可不太礼貌。
他一言不发,她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算了,不妨等着看看他打算做什么。
瑟拉芬娜配合着对方的步调快步前进,然后,她被拉着一路冲进了剧院外狭窄黑暗的小巷子里。
【4】
“吸血鬼,你什么意思?”阿纳托利推着瑟拉芬娜的肩把她狠狠按在墙上,“伪装成人类来耍我?如果你想通过接近我盗取教团的资料,那你可找错人了!”
瑟拉芬娜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停滞,而后略带纷乱地重新运转——“教团?原来你是勇火教团的人啊。”她皱眉回想自己的表现在哪里有所疏漏,“你这是职业病犯了吗?拜托,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平时从不谈论半点工作相关的信息,谁会知道你是勇火教团的成员?更遑论盗取资料——别太敏感了!”
真是一沉浸艺术就疏忽了,刚才看到最后一幕时……有记得眨眼吗?但也就勇火教团的人能这么敏锐地察觉吧。
命运真是难以捉摸。
关于转化的设想全被打乱,原本的好心情和欣赏新剧的美好体验还炽热着就被兜头盖下一桶冰水;之前带来愉悦的关系一牵涉到阵营的对立,立刻变成了棘手的麻烦。
真是扫兴。
“你在装什么?”阿纳托利深深地皱起眉,“你分明是刻意设计与我‘偶遇’,定是有所图谋!”
“左一个‘分明’右一个‘一定’,看来你已经先入为主了。”瑟拉芬娜耸耸左肩,“只因为发现我是血族就不经求证地一心认定我是在设计你?阿纳托利,你太高看我的耐心,也对血族抱有太深的偏见了。如果你听得进去,我倒是可以说说真正的事实。”
“哈哈,我先入为主?”阿纳托利松开压着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臂靠在对侧的墙上,“那么,我倒想听听,你还能狡辩到什么程度。”
“活得久了偶尔也想参与一下人类的娱乐。”瑟拉芬娜自动忽视了那个带着厌恶色彩的“狡辩”,将对方的话理解为可以沟通,“当时我只是想找个人多的地方玩玩,一进酒馆正好听见你在唱《树林中》,后面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哦,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我是血族,那不妨告诉你我是猩红之弦支系的成员。你们教团应该说过不同支系的特性,我真的热爱艺术且没那个设计人的耐心,也不负责类似的事。我们的相识纯粹是巧合——”
“以及灵魂的吸引。”她凑近阿纳托利,轻声说完这句,而后退回原位。
“无论你信不信,之前你所认识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只是不完整,但没有任何伪装。不存在阴谋,两个相似的灵魂遇到了彼此,但你恰好是勇火教团的人,我恰好是血族——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阿纳托利兀地暴起,猛地掐上瑟拉芬娜的脖子,重重地将她掼在墙上。石屑纷纷落下,砖石砌成的墙壁上出现了以手为中心的放射性碎痕。
——阿纳托利啊阿纳托利,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个血族接近你三个月之久,你却没有丝毫察觉,还以为遇到了知己!你也要背叛安娜吗?你口口声声说着对血族的恨意,你就是这样恨的吗?连血族的伪装都无法识破,你有什么资格说能战胜血族,又凭什么为安娜报仇?你忘记右眼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了吗?万一被血族套话,你该怎么给审判长、怎么给教团的兄弟们一个交代?莫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怒火焚尽理智,他更加用力地卡住血族的脖子。
愤怒取代了混乱的思绪,操控着他的行动,眼前的一切是模糊而扭曲的。他几乎无法感知当下发生的一切,复仇的烈焰熊熊燃烧,熔断了他与世界的联系,隐约有沉重的钟声在耳边回荡。
下一瞬,凭空出现的冰冷绳索捆住了他的双腿,将他拉向后方,双手也随之被束缚。
瑟拉芬娜从墙中起身,抬手理了理撞乱的头发和衣物,缓步走到被血绳索捆住后瞪着自己的人面前,抬头与他对视。
“怎么,这不是能让你满意的解释吗?”心中翻腾的理不清是愤怒是挫败感还是失落,她笑了一声,语调染上怒意,“那你期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啊,你预设的那些——一切都是血族的阴谋,我就是算计好了带着伪装处心积虑地接近你?我像什么很贱的家伙吗?”
“我最后再说一次,放下你的偏见,冷静下来看看现实!”
“哈哈哈哈哈……”阿纳托利突然近乎癫狂地笑了起来,“咳咳…也太可笑了,咳咳咳。”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烈火将他层层包围,争先扑来。他垂下头,嘶哑着嗓子,“你无需伪装。我了解你们…自私,残暴,奢靡,荒唐……你们血族不都是这样吗?不就是喜欢把别人踩在脚下,不就是喜欢让别人当狗吗?”
“别开玩笑了!”阿纳托利抬头盯着她,大吼道,“我不会向你低头的,永远也别想让我屈服!”
血丝狰狞地爬上他瞪大的眼睛,在滔天的愤怒下,划过隐秘的悲伤。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瑟拉芬娜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真是看错你了。”
“你这样有意思吗?让我学学你的话——”她幅度轻微地摇摇头,语速因激动加快,“‘我了解你们:冲动,从众,盲目,愚蠢,你们人类不都是这样吗?’哈,天哪,简直可笑!”
“如果仅仅是我是血族这一点就能将我在你心中形象全盘颠覆,那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猛然抬手卡住对方的颈部,手指却在隔着手套感受到属于人类的体温和血管跳动后,在松开和收紧间略微犹豫。
阿纳托利感受到她手指的颤抖,反抗着试图摆脱。挣扎间,有东西从胸口的暗袋跌落,金属外盒与地面相撞,发出一声清响。
他挣扎的动作立刻僵住了,随即拼命伸手想够到掉落物。
瑟拉芬娜的注意力也被掉落物吸引,看到对方在意的姿态后更是饶有兴味地松开手,拾起掉落的金属盒,故意在他面前晃过。
“嗯?有意思,让我看看这是什么……”
“不许看!”阿纳托利急得挣扎着向她靠近,“还我!”
对方着急的姿态进一步勾起了她的兴味。瑟拉芬娜收紧绳索将他拽回墙边,不紧不慢地摘下一只手套,而后欣赏着他焦急的神色,在他面前打开了盒子。
映入眼帘的是是一对精致的耳坠,银色天平中间镶嵌一块小小的紫钻。
两周前——
“日罗特尼克大哥,能帮我把这个做成耳饰吗?”阿纳托利找上唯一认识的珠宝商人,不舍地将紫钻和天平样式的银饰递给他。
“把钻镶在中央就行。”他忐忑地盯着日罗特尼克接过紫钻和银饰。
银饰是父亲的遗物,紫钻是他花了大价钱,又托了很多关系才弄到的。那一小块,就花了他几乎所有的积蓄。
脑海中浮现那双眼睛——紫色的钻石,一定会很合适吧。他紧张地握住佩刀,又松开。
“小子,两周后来取就行。”日罗特尼克将东西收起,拍了拍他的背“几年不见,已经这么大了啊。这是有———”
“大哥我有事先走了!会在两周后来取的!
阿纳托利打断他的话,转身匆匆离开。
瑟拉芬娜端详着饰品嗤笑一声,“哈,还挺好看,这么珍惜,怕不是准备给心仪的女——”思维终于慢半拍地追上了被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情绪与捉弄对方聊以泄愤的冲动驱使的嘴,话语猛然卡住,她看着对方的表情诧异地挑眉:“等等,这该不会是准备给我的吧?”
“……”阿纳托利诡异地沉默了一瞬,而后大声反驳,“这是…这是送给剧团女主演诺娃的首演礼物!”
“是这样啊,可它的颜色和我的眼睛很相配。哈,都不重要——总之,它现在是我的了。”瑟拉芬娜心情不错地盖上盒子,刚才被扫兴的恼火似乎在这个有趣的小插曲中消散大半。她又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类,“我不知道你对血族深重的偏见扎根何处——如果不是这个,我们本可以继续做不错的朋友,或至少留下没那么难堪的收尾。”她顿了顿,“种族或阵营只是一个扁平的符号,而你忽视了符号之下立体的不尽相同的灵魂。尽管我们相识了三个月,你还是因为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扣上预谋利用你的指控……”
她用戴着手套的左手点了点对方胸前挂着的天平项链,轻笑道,“这对我可不太公平。”
偏见?公平?阿纳托利感到可笑,但并不想以这个状态继续与血族争辩,干脆闭上眼隔绝她的目光。
——她能如此轻巧地将深重仇恨概括为“偏见”,只是因为她是血族,是高高在上掠夺生命的那一方。血族残杀人类时又何曾想过公平?
血海深仇无可调和,而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一只冰冷的手覆上他的左眼,紧接着颈侧接触同样的低温,传来轻微刺痛。
身上收紧的束缚和眼上的手让他动弹不得,视觉的缺失让其余感受放大——獠牙刺破皮肤,血液在冰凉柔软的触感下流失;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急促,有轻微的吞咽声响起,随后声响都在耳鸣下远去。
身上的束缚稍稍松解,他重心不稳地靠在墙边,身体一阵阵发冷。
眩晕间颈侧的凉感离去,有指尖按住伤口上方,流失感渐渐停滞。
覆在眼上的手移开,颈部传来布料的触感。他吃力地睁开眼,模糊视线中白裙身影转身离去 消失在黑暗中。
身上的束缚也彻底松开,化为猩红的蝴蝶四散飞去,不知所踪。
文/青予、震虩 (合写)
角色:【告死者】瑟拉芬娜,【火行骑士】阿纳托利·别列科夫
Chapter 0.5
Ideal
We are Lycans, we are ourselves, but no ones pet, blade,
or puppet.
We stand here, for the future far beyond,
for the tomorrow none shall take ours freedom,
for the time we stand here, with honor and proud.
我们不是宠物,我们并非兵刃,我们亦非仆从,而是我们自己。
我们相聚于此,是为了遥远的未来,为了任何人都无法夺走一匹狼的自由的未来,为了不必藏匿野心昂然屹立于世的未来。
——————————
獠牙党发出召令,帕维纳一行势在必行。
海伦娜·凯勒妥善地将备用衣服、炼金药剂等必需物品塞进手提箱,随后思索片刻,走到窗前站定,取下放置于剑架之上的银剑。
贝伦海姆似乎没有春季,浩荡的长风将飞雪吹拂,千日如一日般寒冷。
连稀薄的日光都泛着森然的寒意。丝丝缕缕的微光刺入屋内,映亮剑锋,银光闪烁,投入海伦娜·凯勒翡翠般的双眸,在深邃的瞳仁之处,点亮幽寒冷冽的光芒。
这是一柄双刃阔剑,总长53英寸,刃长约41英寸,重约1公斤,通体由秘银铸造而成。剑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吹毫断发,上可斩断吸血鬼的脖颈,下可用来剃长脚年糕兔的毛,浸染过流不尽的鲜血,制造过数不清的亡灵。
自上一任主人离它而去已有数年,时至今日,这柄利剑仍杀意凛然、寒光湛湛。
它曾属于海伦娜·凯勒的导师,一位忠实于獠牙党的猎手。
海伦娜·凯勒已许久不曾想起自己的导师。
导师是一位坚定虔诚的理想家与野心家,毕生致力于自我燃烧,散播星火,成为年轻狼人前进的道标。
导师身量高大性格严肃,有如一座巍峨的高山,笼罩在年幼狼人的头上。
她不爱说笑,金色的长发总整齐地盘在头上,腰间佩戴着酒囊,拎起剑抽狼像抽棍子,抽得剑鞘劈啪直响。
幸好狼皮糙肉厚,否则高低得被抽肿屁股。
她有时又很随和,常坐在石头上喝酒,目光温和地默默凝望着海伦娜与安布里耶——这位和海伦娜堪称两个不相上下的糟心玩意,都不是什么好鸟——打成一团,狼毛乱飞。
而更多时候,这位导师则会挑起眉梢,居高临下地望着狼人,缓慢、郑重而坚定地陈述狼人的理想,重申狼人的目标,畅谈狼人的未来,予懵懂的狼人以引导。
“——这是一条充满艰辛的道途,而我们将持之以恒地踏平坎坷,翻越崎岖,行于道路,一往无前。”
“我们团结一致,我们藏匿野心,我们利用一切,我们不惜代价。”
“——直至得到我们所应得的一切。”
导师的声音铿锵有力,苍寒的双眸中燃起信念的星辉,长久不灭,炽烈明亮。
平静的日子仿佛一段短暂而熹微的晨光,转瞬即逝。
十八岁那年,海伦娜路过安布里耶时“不小心”踹了这个阴沉狼一脚,揭开了第八次“臭老太狼”和“小屁狼”大战的序幕。
正是那天,远方传回了导师身陨的噩耗。
“——黛安娜是一位伟大的战士,她力战至死,与敌人同归于尽……我们对此感到遗憾,海伦娜。”
贝伦海姆的风雪无休无止,粗糙的雪砾撞击窗户,咚咚作响,像砸在人心上。
海伦娜松开安布里耶的领子,满面茫然,怔愣在地。
氏族族长悲伤的眼睛里倒映出海伦娜愕然的面庞——她突然一把推开族长关怀的拥抱,向对方身后跑去,高声喊道:
“——这不可能!”
她拔腿奔跑,向氏族的墓场一路狂飙。
北风呼啸,刮过她冰冷的脸颊,留下晶莹的冰棱。
苍白的视野尽头,慢慢慢慢出现了一团起伏的、山峦状的金色巨物。
海伦娜脚下一顿,不自觉放缓,乃至停下了脚步。
倏忽之间,天地仿佛也褪尽颜色,只得满目空白。一望无际的虚无之中,海伦娜脑海中不期然响起了族长的声音,它固执地在脑内盘旋,重叠往复,像一只只秃鹫。
“……我们对此感到遗憾,海伦娜。”
……
海伦娜所在氏族的丧葬传统是树葬,狼人们会将死者的躯体焚化成灰,埋在聚落中央的巨大松树下。狼人相信,这能令死者安宁,令生者得到庇佑。
但在此之前,完整的灵魂须得凭依于完整的骨骼。不完整的骨骼意味着亡者的魂灵无法回归故所,直至消亡前都将在外流浪。
导师的尸骸并不完整,她的左腕有一道整齐平滑的切口,割走了她的肢体与灵魂。
海伦娜的视线凝固在金色巨狼的左前肢上,瞳孔紧缩唯有米粒大小。她嘴唇翕动,沉声问道:“族长……导师的左爪呢?”
族长别过了脸:“……这是黛安娜的遗愿,她曾与一名血族做了交易,死后要将左手赠予对方。”
热血涌上脑门,心脏烦躁鼓动,海伦娜久久沉默,深深呼吸,再次重音说道:“这不可能。”
族长深沉叹息,从怀中掏出叠得平整的纸张:“给,黛安娜的遗书。”
海伦娜一把夺过遗书,急迫展开,一目十行。导师纤长规整的字体此时此刻却犹如条条游鱼,钻进脑子里混作一团,钻来钻去,扭曲蠕动,愣是组不成一个大脑可以理解的词句。
她眉间皱出一道深沟,艰难地分辨着、分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游动的虫豸中辨认出一个地址。
一个属于吸血鬼的地址。
该死的吸血鬼,定然是他们耍了什么把戏——!
海伦娜咬牙切齿,当晚独自一狼冲出聚落,跨越几百里,直奔吸血鬼老家。
……
与贝伦海姆处同一纬度,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寂静要塞,本该如出一辙地寒冷荒芜,草木难生。
可血族的庭园里却花团锦簇,欣欣向荣。茂密的灌木抽出嫩绿的新芽,婆娑的枝头绽放娇美的花朵。
得益于魔法的荫蔽,这些脆弱娇嫩的植物竟得以在北方的土地上姹紫嫣红。
不速之客造访时,凯恩斯·洛坦正在院内欣赏自己的收藏品,一套以各种生物骨骸制成的国际象棋,及与其相配的黑白棋盘。
坚硬的骨骼谨遵国际象棋的制式,被雕琢成大大小小的黑白棋子,错落有致地摆放于棋盘之上,光滑圆润,规整美丽。
欣赏美好的事物总促使人心情愉快,凯恩斯·洛坦也不例外。他悠悠转动棋子,将它们调整到最怡人的角度,惬意端详。
打破院落平静的是一道迅疾的风声。
“飒——”伴随着空气撕裂的闷响,一个身影突兀跃过院墙,从天而降,撞进地面。
已知院墙高达两米,能简单粗暴直接一跃而入的,唯有身体素质极高的狼人。
凯恩斯·洛坦心念急转,灵敏地向后轻跳一步,细细打量对方,同时不动声色抬起手指。
植被丰茂的院落中,藏匿于各处的傀儡顿时蠢蠢欲动。
狼人风尘仆仆遍身霜雪,不合身的衣衫之上满是细小的破口,沾染了不少草屑,头发蓬乱得像一丛打结的海草,胸口剧烈起伏,喘息粗重,大抵是跋山涉水狂奔过来,才会如此狼狈不堪。
饶是如此,对方仍源源不断涌出汹涌澎湃的杀气,气势逼人,杀意腾腾,好似被一团炽热的火焰附身,剧烈燃烧。
这幅姿态令鬼眼熟,但对方并非教会的狼人,空无一物的手腕宣告了她的自由。
万千思绪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凯恩斯·洛坦心中已有思量。他抬起眼皮,对上了那掩藏在杂乱发丝之下、淬满怒焰的碧色双眸。
来者单刀直入地声明了来意。狼人弓起脊背,浑身肌肉鼓胀起伏,急剧蠕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衣衫的束缚,化作咆哮的巨兽。她的目光凶狠,声线嘶哑而疲惫,混杂着狼的咆哮,低沉响亮,回声隆隆。
“——吸血鬼!把导师的左手还来!!”
原来如此。凯恩斯·洛坦微微扬起眉梢,斟酌词句,态度平和道:“原来小姐是黛安娜的学徒。她若知道自己的学徒在她死后会冒险跑到寂静要塞,只为找回她缺失的遗骨,定然十分欣慰。”
血族轻轻颔首,平静地直视狼人因悲痛而闪烁的双眸,不卑不亢且不无真挚地继续说道:“我理解您的心情。请您相信,我与您一样对此感到心痛。”
凯恩斯·洛坦调整措辞,神色真诚温和,有条不紊地娓娓说道:“但此事并非出于我的蛮横,这是一场绝无欺瞒的公平交易。黛安娜以自己死后的躯壳作为交易,换取我的帮助。
而我们遵守了彼此的诺言。”
静默的空气中,金色与绿色的眼眸遥遥对望,黑色的游鱼终于迟缓地组成一个个字符,在海伦娜·凯勒的脑海中不断滚动。
导师在她早早备好的遗书中如是写道:
『一个智慧的生灵要如何从世间寻找自己的锚点?
有人认为是爱情,有人认为是权势,有人认为是财富。
但于我等而言,唯有理想。
我曾为它付出太多,也还将付出更多,直至生命尽头。
鲜血、热泪、伤痛、灵魂。
我甚至与血族交易,以解救同胞于患难。
待我死后,你们须得履行我的承诺,将我的左手骸骨送往寂静要塞。
它将成为血族收藏中的一枚棋子。
你们将就此铭记:弱小缔造苦难,强大占有先机。倘要使狼人不必卑躬屈膝,不在夹缝中生存,不再与魔鬼交易,唯有不断积蓄达成目标的力量。
我知晓这将令我的魂灵无处安息,但我飘荡的灵魂亦不愿长眠。我要看着,看着,看到狼人终将崛起,屹立世间,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夺去我们的自由与生命。
回首漫漫长路,我总是难免遗憾,却不曾有半分后悔。
思来想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倘若我在哪一日死去,同伴定会继承我的信念,传承我的意志,承袭我的道路,继续向前。
我们团结一致,我们藏匿野心,我们利用一切,我们不惜代价。
我们的身躯终将枯朽,我们的灵魂终会熄灭,但我们的信念却将永世长存,生生不息。』
惊雷划过脑海,海伦娜·凯勒猛然一震,心上好像突然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
凯恩斯·洛坦继续道:“她是一位伟大的战士,更是一位遵守诺言的诚信家,您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该死的交易、放屁的交易——她甚至都不能完整回家!!”怒不可遏的狼人涌出热泪,尖啸着打断吸血鬼的话语,倾倒无处发泄的愤怒,发出一连串语不成调的狼语咒骂。
狼的嚎叫接连不断,恍如暴雨连绵。
但凡是可以沟通的生物,凯恩斯·洛坦都乐于沟通。面对狂暴者的激怒攻心之下退化成狼语的谩骂,凯恩斯·洛坦听也听不懂,索性置若未闻。
他泰然自若,面不改色,甚至恰到好处、稍显歉意地点了点头,随和体贴地询问道:“喝水吗?”
“不喝!”鬼知道吸血鬼会不会下毒!海伦娜·凯勒呼哧呼哧喘息,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是可恶的吸血鬼,还是执拗的导师,亦或是不公的宿命?
悲伤使狼人的感官远比以往都更加锐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游离于冷空气中骸骨的气味。纯粹的骨质,僵硬的尸体,腐朽的气息混杂在草木清香中,四面八方,铺天盖地。那一丝熟稔的味道混在其中,淡薄得几乎分辨不清。
那些味道刺激了狼人的嗅觉,她全身紧绷到了极致,犹如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一阵突如其来的嗡鸣在耳畔震荡。她恍惚间如同置身熔炉,难以形容的悲愤灼烧着她,驱使她的牙齿忽然变尖,指尖突然变长。
满溢的情感几乎要吞没狼人,唆使她化作失控的怪物,不管不顾撕碎一切。
——可她不能。
海伦娜眦目欲裂,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寒风吹醒她的头脑,危险唤回她的理智,不断撕扯着她。
她孤身一狼,百里奔波来到此处,已然精疲力尽。
每一匹狼的消逝都是种群无可弥补的损失。
更何况对方的应对滴水不漏无可挑剔,让她感觉自己像是打在一团棉花上,使狼烦躁。
凯恩斯金褐色的眼瞳宛若两枚琥珀,透彻瑰丽,好似一望见底,又仿佛深邃得没有边际。它看似澄澈透明,色调温暖,实则深埋了一颗漠然的心。
这双慧眼没有错过狼人细微的停顿,血族理性评估狼人的威胁性,徐徐勾起一抹微笑,温声阐述立场:“我无意与您为敌,相信您已感受到我的诚意。”
金发的血族展开双臂,看起来从容又无害,坦诚地与狼人剖析利弊:“此地为寂静要塞,您在这里动手恐怕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纵使我们的邻里关系不甚热络,打斗声也会引来一些不速之客。”
海伦娜·凯勒鼓起胸膛,深呼吸,再深呼吸,她用力闭了闭眼,眼眶之中积蓄的眼泪摇摇欲坠,却最终没有掉下一滴。
狼人终是克制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的导师……是哪个?”
凯恩斯·洛坦并不避讳,微微欠身,手臂展开一抹优雅的弧度,指向桌上的棋盘:“白色战车——骁勇的战士值得我的敬意。”
海伦娜·凯勒的视线定格在那枚雪白的棋子之上,久久凝视,半晌,忽而问道:“交易的内容具体是什么?”
凯恩斯·洛坦轻叹一声,遥望远方,面露回忆之色:“当年黛安娜女士带领几位伤痕累累的狼人,在猩红之弦与缄默之语的交界处奔逃,而我恰巧途径此处。”
“我本不欲卷入麻烦,但她拦在马车前,开出了令我难以拒绝的价码。”
凯恩斯·洛坦感慨一笑,不无赞叹地缓缓道。
“——为了拯救同胞,不惜以自己死后的骸骨作为交换,狼人的情谊确实可敬可叹。”
“我充分尊重你们之间这份赤忱的情谊。”
……
无论海伦娜·凯勒脑中思绪如何翻涌,她终究没有带回导师的遗骨,而是低垂着尾巴,与无声守候的同伴一起返回了群落。
但正如导师所言,狼人将继承她的遗志。
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海伦娜·凯勒早已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猎手。
她狡猾、谨慎、狠辣而坚定,始终将导师的教诲铭刻于心,尽其所有,用其所用,不拘泥于方法,不困囿于手段。
她完成过许多任务,到达过许多地方,愈是行走,愈是发现,狼人生存的天地竟这般狭小。
人类畏惧于狼,妖化狼,吸血鬼轻视于狼,奴役狼。帷落塔是如此广袤,可狼人却只能栖身于远离大陆中心的角落。
狼人期冀改变,狼人渴望颠覆,狼人永不臣服。
————————————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在胜利的拂晓来临之前,狼人仍需伪装与蛰伏。
希波利斯要来獠牙党总部采访的消息公布前,海伦娜·凯勒正与安布里耶在门口展开例行的激烈互殴。两只巨狼扭打成一团,一边对骂一边互相报以老拳,雷声动地,狼毛漫天。
就和贱人会互看不顺眼的道理一样,贱狼也会相看两厌。
今天路过我踹你一腿,改天开会我踩你一脚,冤冤相报,无穷无尽。
切磋与玩闹是友谊的象征,狼群中不乏此举,猎手们习以为常,通常视而不见或是在一旁看热闹。
但今日不同,两坨狼把门给堵了。
斯库尔抱臂,盯着飘扬的狼毛看了半晌,面不改色沉稳道:“海伦娜、安布里耶,早上好。很高兴看到你们来的这么早,也一如既往很有活力,不过我们差不多该进去了。”
两只狼耳朵一动,嘴里嗷嗷答应着,又相互趁机多给了一腿,才呸呸着分开,分别回去找衣服穿。
斯库尔无奈含笑,微微摇头,举步走入獠牙党大厅。
会议上,斯库尔宣布了著名吟游诗人希波利斯将来贝伦海姆采访议长的消息。
狼人们对此议论纷纷。
“议长?他要来采访议长?”
“洗玻璃丝……这谁,怎么敢孤身一人来采访我们老大!”
“是瓦罗罗!天呐,我一直珍藏着他的《冰山之巅的狼骑士传说》!”
“《光与影交锋:阴霾之下的禁忌之爱》也很好看!”
“等等,等等,你们都不怀疑他的目的吗?这也许是人类对我们的刺探!”
“刺探——!哦狡猾的人类,确实如此,难以排除这种可能。”
“说得对。”
“没错,采访在哪里进行不行,他为啥非要来贝伦海姆?”
狼群达成一致,开始七嘴八舌研究对策。
“那我们需要做什么?让他有去无回?”
“那还不如一开始拒绝。”
“我们应该表现得友好而无害?我是说……潜藏雄心,麻痹世人。”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昏暗的光线下,狼群齐齐点头,眼瞳中升起森森幽光。
海伦娜·凯勒屈起手指敲击桌面,清脆的声音在室内回响:“有个问题。老大这么英明神武,就像金子,很难不发光。万一别人要是将老大的威胁性视作整个狼群的威胁性怎么办?”
这倒确实。狼人们不由集体陷入苦思。
片刻之后,一头聪明狼突然抬头,大声建议:“那我们就派出最纯真无辜的狼人作为重要人物,比如议长的心腹什么的,和议长一起接待他,让他感受到我们的友好!”
这主意不错,狼群点头认可。
可要说谁最纯真无辜——
狼人们稍作沉默,一齐转头,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翘腿坐在椅子上,正在专心致志舔爪子的大毛。
大毛感受到火热的视线,缓缓抬头,正对上几十双眼睛,不由一愣,纳闷中嘴里冒出一个字:“嘎?”
——议长的心腹没有,心腹大患倒是有一个。
事情就此敲定。
时光如水,飞速流逝,很快就来到了希波利斯来访的当日。
希波利斯预定中午到达,猎手们晨起就开始准备。一准备可不得了,准备着准备着,在忙碌中隐约闻到一股味道,忽然惊醒,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大毛好久没洗澡了!
那味道香飘千里,恐怕十分有损狼人的形象。这怎么行!
斯库尔稍作沉吟,下达了抓大毛洗澡的指示,让狼在猎手议会门口摆了好几个水缸。
谁知大毛的野性直觉异常灵敏,他远远看到水缸,直觉哔哔作响,立刻变狼,转身就跑,头都不回,一骑绝尘!
一部分猎手们不得不放下手头事务,跟着变狼,拔腿狂追。
他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斯库尔双手抱臂,远远凝望着奔驰的狼群和滚滚的雪尘,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冷寂的森林里,唯有狼的步声匆匆徘徊。
海伦娜·凯勒抬起硕大的狼头,举目四望,嗅闻着掺杂在雪花中微妙气息,狠狠打了个喷嚏,忍不住朝同伴抱怨道:“——该死,他怎么那么能跑!”
不得不说,大毛在某些方面实在是天赋异禀,能力超群。
作为献祭某些能力的代价,他在力量及耐力两项上尤为突出——具体可体现为在狼群漫山遍野抓大毛,甚至分队形成包围圈的情况下,愣是叫他闪电突袭猪突猛进,以雄浑的体格把狼撞飞,凫趋雀跃,得意跳出包围圈。
正如前文所言,追逐打闹是狼群玩耍的一种形式。大毛作为众狼围剿的对象,在同胞的追击中辗转腾挪,兔起鹘落,玩心大起,早在呼呼的风声中遗忘了逃跑的初心,快乐地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森林里,好不快活。
大毛洋洋得意,狼群脸冒青筋。
在第二次反围剿胜利之后,大毛正要兴高采烈地狼嚎以庆贺胜利,却忽然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甜美的味道,一股智慧的味道,一股胜利的味道,一股蛋黄派的味道!
狼群决定智取,遂使用对大毛战略武器——蛋黄派。
闪亮的救世主,内斯特从大本营出发一路骑狼狂奔,那蛋黄派刚拿出来的时候竟然还是热乎的。
他举着议长特配蛋黄派,信誓旦旦:“大毛肯定会来。”
大毛确实来了。他迈着潇洒的步伐,带着轻快的律动,直勾勾盯着蛋黄派,四足快出残影,一头冲向内斯特!
内斯特看得嘴角一抽,在对方把自己撞飞之前,眼疾手快忙不迭将蛋黄派往空中一抛!
大毛纵身一跃,咬住蛋黄派,完成了一个完美的抛接!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一跃之间,埋伏四周的狼群纷纷起跳,如狼似虎地扑向大毛!
咚咚咚咚——!
庞大的狼躯接二连三落下,把大毛压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大家痛苦面具之中纷纷松了口气。
大毛在最底下艰难蠕动,好不容易钻出一个狼头,虎头虎脑左右张望。
蛋黄派在挤压间已面目全非,大毛也不嫌弃,咕噜一下咽进去,摇动尾巴,满脸期待,欢快发言:“叠叠乐!好玩!再来再来!”
海伦娜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起来之后混在狼群里,趁乱抽了对方一个尾巴,若无其事离开。
就在狼群将大毛拖到水缸前的时候,远方传来一声悠悠狼嚎。
这代表着客人到了。
猎手们面面相觑。为了狼人珍贵的形象,他们果断分为两队,一队洗大毛,一队拖延希波利斯。
“这要怎么拖延,随便找点话说?”海伦娜·凯勒无视身后的鸡飞狗跳,和同伴探讨,“我记得他写过不少小说。”
一位女性狼人连连点头,眼睛闪闪发光:“《冰山之巅的狼骑士传说》!《光与影交锋:阴霾之下的禁忌之爱》!”
海伦娜·凯勒嘴角抽搐。
原来会上叫唤得那么欢的是你——不是,你怎么那么爱看狗血爱情故事啊?!
……
狼人喜欢分享,海伦娜·凯勒闲暇时也曾出于好奇,拿那两本书来读。
但可惜的是,她并不欣赏跨种族爱情故事。
更准确地说,她从这类书籍中学到的唯一道理莫过于“爱情不是个好玩意儿,它能使任何种族都前所未有地盲目、愚蠢、冲动。”
“——我真想掰开主角的脑瓜子,瞧瞧他的脑壳里装了些什么东西。”海伦娜·凯勒看完某本讲述跨种族爱恋的小说之后,对禁忌之爱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批判道,“什么狗血东西。抛弃一切去追求什么狗屁爱情?那别人怎么办,有想过他的下属、兄弟、战友、同伴的感受吗?”
“还成全绝美爱情,成全个屁!”
……
海伦娜·凯勒心情复杂地从书架里抽出《光与影交锋:阴霾之下的禁忌之爱》,暗道从没想过这玩意儿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但——“好吧,为了狼群。”
于是希波利斯走近狼人聚落之时,远远就瞧见雪尘滚滚间,一群狼人抱着书本朝他跑来,呼喊声间洋溢着令人绝望的热情:“瓦罗罗!瓦罗罗大师!!欢迎您来到贝伦海姆!”
“——天呐!我最喜欢的作者来了!!”
热心读者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叫着瓦罗罗的名字冲到希波利斯面前,浩浩荡荡,犹如万马千军。
希波利斯愣了两秒,差点儿眼前一黑。
希波利斯来到贝伦海姆当日,充分体会到了本地狼人的热情,具体可表现为:
——源源不断的读者,滔滔不绝的浪潮,欢欣鼓舞的嚎叫。
狼人手一本他的小说,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团团围住,挤成一团,此起彼伏地嚎道:
“瓦罗大师,请给我签个名吧!!”
“嗷!”
“瓦罗罗!你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你这本《冰山之巅的狼骑士传说》也太好看了!给我签名吧!”
“嗷!”
“瓦罗罗!我是诗朗诵氏族的诗人!请让我给你传唱《光与影交锋:阴霾之下的禁忌之爱》!”
“屯里的年轻人都爱听!”
希波利斯瞬间大惊失色,但还没来得及制止,对方已经毫不讲理地发起精神攻击,声情并茂地朗诵道:“你苍白的獠牙刺穿了我的心房。”
“你诚挚的内心治愈了我的创伤!”
希波利斯正面承受了攻击!
希波利斯在心底发出哀嚎: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希波利斯一边给狼人签名,一边努力转移话题,他从喧闹声中分辨出几道遥远而意义不明的狼嚎,遂问:“这是什么声音?”
海伦娜·凯勒满脸笑容,热情回答:“听,这是我们狼人为了迎接您,发出的喜悦的欢呼。”是大毛洗澡时发出的惨叫。
经过漫长的等待,三声短促有力的狼嚎响起,意味着给大毛洗澡的任务总算圆满完成,来时的狼人如潮水般退去,还给希波利斯安宁的心。
海伦娜·凯勒领着他来到议会门口前,斯库尔和焕然一新的大毛等在那里。
空气之中,一种微淡的臭鸡蛋味道挥之不去,肆意飘荡。
海伦娜·凯勒顿了顿,笑吟吟向希波利斯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议长斯库尔。旁边这位是大毛,我们议长的心腹。”大患。
希波利斯端详着狼人,好奇地问道:“……这附近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说是奇怪已很委婉,准确地讲是臭。
海伦娜·凯勒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笑意盈盈胡说八道:“什么味道?我们狼人都没闻到,是您的错觉吧。”
希波利斯对此深表怀疑,但他发誓自己看到了狼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光。
这是不能问的吗?这是不能问的呢。
希波利斯机智地选择了沉默。
狼人们紧密配合,计划进行得十分顺畅,完满地送走了希波利斯,并给对方留下了一个深刻而奇怪的印象。
夜风中狼群在呢喃。
“送走了吗?”
“送走了呢。”
“很好。”
“很好。”
黑暗中狼群在高歌。
“请尽管记述,我们的友善,我们的粗鲁,我们的团结,我们的勇武,我们的痴愚。”
“倘使你真的相信,倘使你真的相信,愚昧的爪牙终将撕破你的喉咙。”
……
『——我们利用一切,我们不惜代价。』
『——我们团结一致,我们藏匿野心。』
海伦娜·凯勒思绪万千,轻轻转动剑柄,银光流动,荡开无数回忆。
她面沉如水,竖起剑锋,像加入獠牙党的那日般,低声诵道:
“我们不是宠物,我们并非兵刃,我们亦非仆从,而是我们自己。
我们相聚于此,是为了遥远的未来,为了任何人都无法夺走一匹狼的自由的未来,为了不必藏匿野心昂然屹立于世的未来。”
而如今,终于迎来践行的时刻。
帕维纳,启程。
TBC
*和凯恩斯互动那里,海伦娜是狼型跑到寂静要塞附近,然后为了混进城偷的衣服,所以衣服不合身
*海伦娜是一个大写的事业批,她的观点不代表笔者本人的观点。我爱看狗血爱情故事(?)
*第二大段是想象中狼人装傻来糊弄世人的场景,故事情节纯属虚构,如果有和设定不一样的地方,以企划组为准
*下一章终于要到帕维纳了
*开头英文感谢lk友情帮我翻译!!超棒的!
让我看看是谁时隔一年才发了一篇售后……啊原来是我啊那没事了(。) 大约还有2-3章的篇幅到结局,衷心感谢还愿意看我cp售后的朋友❤
【理论上大概本章应该有一些斜体字……但这个篇幅令我选择放弃做图,大家将就一下,斜体的部分我都好好用异体括号括起来了……大概。】
关联剧情
· 上期(抱抱)回顾: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62996/
· 露露的恐惧来源: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5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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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伯拉大教堂和它脚边的小镇一如往常。
或者说,至少从表面看来,外边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并没有给教会的中心带来太大的影响。钤印了教会印鉴的通缉令依然张贴在教堂的大门上,因为时间过去太久而有些褪色卷边,却并没有被揭下。穿着肃穆洁白制服的教会猎人三三两两巡视小镇街道的频率似乎有所上升,但由于缺乏明确的标准,很难说这到底是真实情况,或者只是来自于观察者不安情绪的投影。镇上的商铺和去年一样友善热情,只是绝口不提正在谢客修缮中的圣母像与湖骸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或许这本身就能说明一些问题。然而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有人因为恐惧大教堂变得不安全而离开,仰仗圣伯拉庇护的居民们对大教堂的信心并未被流言所动摇,至少现在还没有。
不过圣女们倒确实因为那场不名誉的叛逃而被更加严格地管束了起来。随着下一位圣女“神圣成年”的临近,这种严格的程度更是有增无减。上一个秋天雷涅还能在露缇娅生日的时候带着她逛逛镇上的市集,过了新年之后,至少也可以和她一起并肩在教堂的庭院里散个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这一次,当他向教会请求与圣女会面的时候,被带进的是一间狭小而又阴暗的会客室,窄窄的单扇门,没有窗,甚至没有安装壁炉。两位全副武装的教会猎人安静地立在门边,不是一向与露缇娅亲厚的蓟草,宽大的兜帽与面罩遮去他们大部分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冷漠而又严厉的眼睛,在雷涅进门之前冰冷地反复审视他,像是打算在他身上烙下不准轻举妄动的印记。
幸好他们至少还允许露西娅嬷嬷留在屋里陪伴她。
露缇娅看见雷涅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着光,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亲热地摇晃了一下。少女显然为着他比往常要频繁的来访而欣喜不已,雀跃地抱起本子,迫不及待地在上面写下问候的文字,露西娅嬷嬷便和蔼地逐字为他念出少女的心声。雷涅答复着她关于自己近况的问询,关于纳塔城在建中的小教堂和难民庇护所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他将脸略微朝她偏转过去一点点,好叫暗淡的烛火照亮自己的嘴唇,使她能够更加轻松地读取它开合的形状。
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直到他的师父突然伸出手,轻轻按住露缇娅在纸面上快速移动的笔尖。
“雷涅。”她停住为少女翻译的工作,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徒弟,“我建议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尽早直接说出来。”
雷涅明显地怔住。他不太确定地看了看露西娅,年长的修女从头巾底下露出平静的微笑,不紧不慢地向他解释:“上个月他们又修改了探视圣女的规定,现在露露能跟你见面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所以啊,你要是继续把话憋在肚子里——或许今天就没有机会再和她说啦。”
露缇娅抓住手里的铅笔。少女澄澈的翠绿色眼睛抬起来,看向他的时候倒瞧不出来有什么特别惊讶的神色,只是在专注中带些探询的表情,甚至朝他轻快地微笑了一下,好像比他本人对于嬷嬷的提议还要少意外一些。
是因为她和总能洞悉一切的师父一样,敏锐地注意到了自己方才的心不在焉吗?雷涅张了张嘴,又因为找不到措辞而合上。可是他要怎么向一位圣女,一位宣誓奉献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人类对吸血鬼战斗胜利的英雄,打听这些肮脏的、充满污蔑的流言?他不知道她是否曾经听见过在教堂的高墙之外传播的那些刺耳言语——他希望她永远不曾。可谎言在他胸口种下扭曲的种子,他知道如果今天自己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答案,这颗种子就将被怀疑的毒液持续浇灌,在他的身体里生长出带刺的枝叶,开出阴暗的花朵,最终吞噬他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内心的平静。
雷涅沉默了许久。圣女只是安静地等待,笑容宛然。他想起那尊目前被遮蔽起来谢绝瞻仰的圣母像:那样柔和,又那样安详,好像可以为了倾听信众们的愿望而永远地等待和守望下去。可雷涅没有永远,他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于是他犹豫地伸出指尖,碰了碰露缇娅搁在桌边的手指。信徒在触碰被珍藏在重重玻璃罩子底下,只有偶尔的大节日才会拿出来展示的圣人遗物时才会付予这样的珍重与小心。
“露缇娅……”他轻轻地说,抬起眼睛,虔诚地凝视少女的面容,“我想问……你真的是完全地、出于自己意愿地,选择成为圣女的吗?”
笑容在少女的脸上显而易见地凝滞了一瞬。她有些不安地垂下眼睛,浅色的睫毛翕动几下,好像无法理解他为什么问出这样冒犯的问题。可最终她还是抬起眼,看向这位胆敢质疑她信念的罪人,坚定而又宽容地点了点头。
『我想为大家做点什么。』
她抬起双手,缓慢而又清晰地打出手语。这种在教会内部使用的手语简洁扼要,雷涅也可以靠一些猜测看懂大部分内容。
『因为我太弱小,没有力量,没有办法拿起武器来保护别人,所以我选择让自己的血变成武器。以这样的方式参与战斗,以这样的方式和你们站在一起,以这样的方式保护你们、给我的父母复仇……』
她停下来,把双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少女的眼眶有些发红,联想起自己愿意献身的理由似乎使她有些激动。或许是觉得简单的手语无法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露缇娅又抓起本子和铅笔,急匆匆地在上面继续写下潦草的字句。旁观着一切的露西娅嬷嬷安抚似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然后俯下身去,替她念出上面的内容。
“我已经想好了。等我成年的时候,我会请求他们留下两瓶圣血。我想把这两瓶圣血赠送给你……和尤莱亚。我查过了,这样的先例不多,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我想他们应该会答应的。这样的话,你们在跟吸血鬼战斗的时候,就像是带着我一起那样。我会保护你们。我会成为你们胜利的最后一击。我会以这种方式永远,永远地和你们在一起……”
透明的水滴落在洁白的纸面上,打湿了最后一个单词,让它模糊不清地皱成一小团深色的斑点。露缇娅抬起左手,飞快地用手背抹掉眼泪,近乎粗暴地翻过被泪水沾湿的纸页,找到崭新而又干燥的一页,急促地继续往下写着。
“我不怕死。”
她在那行字底下重重地画了两条横线。
“我只害怕我不能为我爱着的你们付出自己的力量,害怕自己成为你们的拖累,又害怕自己会被遗忘,就像圣女堂里那些没人再记得名字的画像那样……”
“露缇娅……”
雷涅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少女颤抖的笔尖却似乎没有为他的呼唤停下来的意思,依然以一种燃烧般的激情在纸面上继续飞舞,直到雷涅轻轻握住她空闲的左手,温暖的、在潮湿阴沉的春季室内几乎是灼热的体温覆盖她冰冷的手指。露缇娅怔怔地抬起脸,在雷涅半跪着仰望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噙着泪水的翠绿眼眸有些红肿,脸颊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令她有些惊悚地想起上次在接受例行注射之后发起高烧的年幼圣女。
在她试图制止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雷涅用双手托起少女纤细的小手。猎人的手心里有粗糙坚硬的茧,但干燥,而且稳定。他单膝跪在她面前,像多年前从那只沉重的雕花桌斗底下把她捞出来的时候那样,但这一次,他仰望着她。
“露缇娅。”他说,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但烛光照在他开合的嘴唇上,那节奏没来由地叫她安心,“我们都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而且,你也从来没有成为任何人的拖累。你不要这样想。我们都受益于你的……牺牲。你才是我们当中最有力量的人。”
少女迷惘地翕动嘴唇。
『……我是吗?』
“是。”雷涅毫不迟疑地坚定答复。
她试图透过朦胧的视线向他展开一个微笑。
『那,答应我?』
少女抬起右手的食指,轻轻触碰下唇,然后掌心向外,抬起手肘碰了碰被他拉住的左手手腕。
“……什么?”雷涅露出疑惑的表情。
“答应我你会记住我,会好好保管我留下来的……武器。会用它代替我为我的父母报仇……”露缇娅的笔在这里停住了,然后她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用力摇摇头,重重地把最后一句话划掉,在下面匆忙地写道:“答应我你会利用它来保护自己的安全。请一定要……一定要珍惜地使用我。但如果你被迫要用它来保护自己的话,也千万不要有所吝惜……答应我,替我好好活下去……”
更多晶莹的泪水滴落下来弄湿她的本子,即便用攥着铅笔的手背慌乱地擦拭,一时也没法擦干净。雷涅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让她抬起迷蒙的泪眼看着自己。
“我答应。”
他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露缇娅努力眨眼,试图挤掉干扰视线的泪水。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见雷涅凝视着自己,扯动僵硬的嘴角,意图回馈她一个安慰的微笑。但她确定自己看着他低下头,像亲吻告罪神父递过来的圣母小像一样,郑重地亲吻了她的手背。
“我答应。”他重复说。
雷涅回到他在镇上暂时落脚的旅馆,手里拎着一串捆扎得颇为精致的油纸包。他敲了敲隔壁房间虚掩着的门,费恩几乎立即回应了他。雷涅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她大概也刚从外面回来,正背对着他解开斗篷的领扣。
“有什么新发现吗?”她头也不回地问,把拆下来的扣针随意地丢在手甲旁边。
“他们把圣母像保管在西侧的小礼拜堂里。”雷涅说,看着费恩抖了抖脱下的斗篷,掸掉上面的灰尘,“大门关着,白天的时候有教会猎人守在门口,晚上会落锁。即便教会内部的修士和修女也不允许瞻仰圣像。”
费恩嗯了一声,侧身挤过雷涅身边,把外套挂在简陋的木门背后的钉子上。
“和我打听到的基本一致。”她顺手合上那扇隔音效果聊胜于无的薄薄木门,回过身来看着雷涅,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光线带来的错觉,雷涅觉得自己从她浅得接近透明的眼睛里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得意,“但我这里有更进一步的细节。”
雷涅点点头,认真地等待她的下文。
“门口的守卫在午夜的时候交班,直到日出前后才会有下一班守卫到岗。也就是说,在天亮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小礼拜堂的门口都是无人看守的状态,足够让我们溜进去好好调查一下那尊雕像。”
“等……”雷涅张大了嘴,合上,然后又张开,好像他拿不定主意应该从费恩短短几句话中的哪个部分先开始提出异议,“不,我们先不提‘溜进去’这件事,但我刚才应该已经说过,小礼拜堂的门上着锁……”
费恩神态自若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枚小巧的铜钥匙。“从圣器室的备用钥匙柜里摸出来的。”她轻描淡写地解释,“我放了个看起来差不多的假货回去,放心,短期内他们不会发现的。”
雷涅决定假装自己没有听见关于“假货”的部分:“……就算是这样,大教堂每天晚上都有修士巡逻,日落之后也不再接待外客,你打算怎么进去?”
“会有人替我们打开西侧的角门。那里直接通向街道,白天的时候主要通过它运输垃圾和杂物,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经过那附近。从那里到小礼拜堂很近,贴着墙根走,尖耳朵们从来不巡视那段小路。”
雷涅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别告诉我你收买……贿赂……胁迫了一位圣职人员……”
“注意你的言辞。”费恩不满地皱眉,“只是个熟人答应帮一点小忙。”
雷涅按住自己的眉心,忍不住叹了口气:“费恩,那是个神圣的地方。你能不能,至少,稍微表现出一点尊重……”
费恩只是不为所动地看着他,挑起一边的眉毛:“你要跟我一起来,还是你有更好的方法?”
雷涅闭上嘴,移开视线,近乎绝望地试图寻找一些“更好的方法”,可这时候费恩却突然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那是什么?”她朝他手里的油纸包随意地努努下巴。
“呃……”雷涅似乎被溜进圣堂刺探圣像这样惊人冒犯的提案占据了全部的注意力,现在才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起那串油纸包,向费恩递过去:“给你的。是一些点心……露西娅嬷嬷让我带给你……”
“我?”费恩有点惊奇地反问,伸手接过来,“我没特意去拜访她。是你告诉她我在这儿?”
“嗯。”雷涅简短地答应着,有些可疑地避开她的视线。不过费恩没注意到这个停顿,她正低下头,好奇地拆开最上面的那个油纸包。里面整齐地裹着半打浸透了朗姆糖浆的小蛋糕,甜蜜的香气惹得人食指大动。
“你要一个吗?”她用两根手指拈起一个这黏糊糊的甜东西,大方地把纸包里剩下的部分递回去。
“不了,我在露西娅那里吃了点别的。这是专门给你的。”雷涅摇摇头,然后他顿了顿,欲盖弥彰似地补充了一句,“……露西娅给的。”
“我知道。”费恩咬下一口,扎实的甜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香浓却不腻口,她还挺喜欢这个口味,“你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嘛?”
“噢。”雷涅有些局促地挠挠头,“……那,如果你没有别的什么事的话……”
“我没有了。”
不过等到雷涅打开旅馆的房门,打算穿过狭窄的走廊,回到自己隔壁的房间的时候,费恩突然又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个脑袋来。
“午夜的时候见。”
他发誓自己看到她勾起嘴角,朝自己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你没告诉过我你的‘熟人’指的是恩斯特神父。”
雷涅压低声音说。或者抱怨,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其时他正和费恩一起贴在大教堂厚实的外墙边缘,等待提灯巡夜的修士走过一墙之隔的巷道。
“我忘了你们两个认识。”费恩用耳语的音量回答他,“这又不重要。”
“但你不该把他也拖进这件事里来,他差不多还算是个孩子。要是被发现了,教会会怎么处理他?”
“是恩斯特自己主动要求帮忙的,他也希望了解真相。”费恩不赞同地瞟了他一眼,“而且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难道你觉得教会允许未成年人接受圣职吗?”
“可是……”雷涅显然还想反驳,但费恩迅速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用短促的嘘声制止他开口。
一片寂静的沉默之中,猎人久经训练的听觉捕捉到从遥远的方向传来细微的、刚刚勉强能够分辨的脚步声。皮靴轻轻踏过打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面,然后是挂在腰间的钥匙串被宽大的教士袍遮掩住的轻微碰撞声,再后来声音愈来愈近,能听见提灯铰链吱嘎作响,昏黄的摇曳光晕逐渐映亮前方的拐角,再一点一点慢慢黯淡下去。巡视修士的影子被投在苍白的石墙上,瘦削的身形有些佝偻,也许没有那么健康,步履缓慢,偶尔能听见轻轻的咳嗽声。
直到那拖沓的脚步完全消失在了听觉范围之外,费恩才谨慎地探出身子,轻捷而无声地踏入巷道。她像只机警的猫一样飞快地侦查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然后举起右手,越过自己肩头,朝着雷涅接连打出两个特殊的手势。雷涅略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直走。噤声。』她说。
猎人们在结队狩猎这些感官的敏锐远胜于人类的生物的时候,需要保持绝对的安静,所以他们会使用一些不发出声音的交流方式来确保在战斗中的配合。不同的队伍或许有着不尽相同的暗号体系,长期配合的搭档也可能从中裁剪出更加合用的简明版本。这些战斗手势就像是一种流行在猎人群体中的复杂方言,有一些共通的部分,但又拥有更多幽微难明的细节,一种分辨“外人”与“自己人”的工具。
但雷涅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运用这门语言了。教会他的露西娅因伤退役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能跟他使用这种方式交流的搭档——亚伦很好,不过当他们一起战斗的时候更像是两个碰巧一起行动的独行侠,而非配合默契的团队。可是费恩和他“说”的是完全同一种方言:来自她的师父艾德蒙的语言,自然也被艾德蒙曾经的搭档露西娅使用过。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与她之间的关系竟然如此之近。
不过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感慨。皎洁的月光无遮无拦地洒落在地面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彻底暴露在神明静谧而慈悲的目光之下。雷涅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跟着她穿过巷道,紧贴钟楼投下的阴影,绕到离大教堂西翼很近的一处入口。雕花的木门没有完全合拢,露着一条虚掩的缝隙,像是什么人故意为他们留下的。费恩朝门内窥探一眼,随后干脆利落地没入教堂内部的阴影里。雷涅站在门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咬咬牙,从她打开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里挤了进去。
『饶恕我们的罪过。』他在快步穿行于沉默的祈祷长椅和天使雕像之间,意图追上费恩的时候绝望地想。『或者如果这罪过已经得不到宽恕的话,请将她应当承担的也一并降罪予我,因我明知故犯,这罪行相较她恶劣许多。』
他追上费恩的时候,后者已经熟练地打开了小礼拜堂的门锁。大教堂空旷而高大的穹顶捕捉并放大在其下方的一切声音,包括他已经尽力放轻的脚步声,在他惴惴不安的耳朵里听来仿佛大声喊叫着宣示自己存在的雷鸣。然而费恩用手指紧握住黝黑的铸铁锁舌,仅仅让它发出一声微弱的弹簧松动的“咔哒”声,便顺从地滑脱开来。
位于教堂西翼的小礼拜堂,其实只是相对几座更为堂皇的礼拜堂而言的称呼,从体量上来说算不上特别“小”。但当那尊本该矗立在祭坛正中,超过三层楼高的巨大圣母像被放置在中间的时候,很容易给人一种礼拜堂的空间被完全占据的拥挤错觉。
雷涅敬畏地抬起头仰望圣像,从无瑕的洁白大理石中雕琢出的衣褶与脚趾看起来惊人地柔软,令人难以想象它们的本质是块坚硬的石头。圣母立于被临时放置的基座之上,以优美而柔和的姿态稍稍张开双臂,像是在欢迎,又像是随时准备拥抱那些向她祈祷的、呼救的、亟盼得到安慰的信众们。她那美丽的、谦逊地微微偏向一侧的头颅隐没在石雕的头巾与穹顶的双重阴影里,从这个角度完全看不清那张温柔的脸庞是否正淌下慈悲的泪水。
费恩绕着雕像的底座转了两圈,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好的视角,却一无所获。第二次经过雷涅身边的时候,她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推了推石雕的底座。沉重的基石纹丝不动,稳固承载着雕像的分量。于是她抬手抓住雕像边缘那起伏柔和的大理石裙裾末端,精瘦但结实的手臂猛然发力,打算借着这个受力点把自己拽上去。可她的衣摆被人拉住了,这次尝试便没能成功。费恩回过头去,看见雷涅以一种称得上大惊失色的表情看着自己,张开嘴唇,但很快便意识到身处的情境,把声音咽了回去,朝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啊哈。费恩想,她猜到他的虔诚不会允许自己尝试爬上圣母像,但当他真的出手阻止她的时候,这种笃定的、能够预判的拂逆却一点儿也没让她觉得生气。相反,她异常耐心地抬起手,指向上方的雕像头颅,随后并拢食指与中指,在自己眉心与心口的位置虚划两个小圈,提醒他不要忘记此行的根本目的。
雷涅肉眼可见地陷入了激烈的心理斗争之中。费恩没有动,她安静凝视着雷涅的脸,等待他做出自己的抉择。最终他表情挣扎地深吸一口气,松开费恩的衣角。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
费恩扬起眉毛表示疑问。可雷涅没有回答,他把右手小心翼翼地贴在圣像上,额头轻轻碰了碰大理石的边缘,似乎像在谦卑地告罪,或者祈祷。随后他便鼓起勇气,抬高靴子,笨拙地开始在放置雕像的底座上寻找一处能够承载他体重的落足之处。
他听见轻微的“噗嗤”一声。在教堂内沉重的、浓郁得几乎粘稠的寂静里听起来格外分明。雷涅有些受惊地扭过头,将满未满的月光穿过小礼拜堂狭长的窄窗洒落,费恩正看着他笑。见他回头,她抬起手,比划了一下雕像的高度,又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雷涅魁梧的身材,那双浅得接近透明的瞳孔里漾着一丝忍俊不禁的表情,把双手抱在胸口。
『你行吗?』
战术手势里没有这么自由的词汇,所以她用口型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向他展示道。雷涅很难控制住自己不从她的脸上咂摸出一丝微妙的,带几分幸灾乐祸的得意来,像只明明叼走了你挂在屋檐下风干的香肠,却还要趾高气昂在你面前从房梁上踏着小碎步不疾不徐离开的猫咪。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她的揶揄:哪怕撇开所有关于信仰的问题不谈,以自己的体重,也确实不大可能在不弄出太大声响的前提下,顺利地爬上这尊表面被雕琢得极尽细腻光滑的圣像。
所以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蹲下身去,为她充当一块沉默的垫脚石。费恩踩着他的肩膀灵巧地攀上雕像,轻松得几乎像是毫不费力似的。然而就在雷涅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听见隔着两扇门扉传过来的,模糊不清的人声,像是在教堂西翼的大门外有两个人在交谈。雷涅的心紧了紧,抬头去看费恩,后者已经敏捷地蹿到了雕像胸口左右的位置,似乎对这突然响起的遥远声音漠不关心。
交谈声并没有像雷涅祈祷的那样逐渐归于沉寂,反而像是升级成争执般地略微抬高了几分音量。随后他听见大门被推开的门轴转动声,沉重的、稍显急促的脚步声踏了进来,在教堂空旷而沉寂的厅堂里激起回声。
“罗根神父!”出乎意料的是,追在后面的年轻声音听起来相当耳熟,正是先前话题的主人公,恩斯特神父。
他跟在那脚步的后面,焦急地试图说服前者:“没有必要再检查一遍教堂内部了。晚祷离开的时候忘记关紧大门是我的疏忽,但我确信我走的时候一切都完全正常……”
“所有人都有可能疏忽,恩斯特兄弟。”较为年长的声音回答他,“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但这就是为什么需要我的工作,不是吗?”
尽管措辞柔和,罗根神父的脚步却一点也没有为此而延迟。皮靴的声音,钥匙轻微的响动和提灯铰链的吱嘎声逐渐穿过中殿长长的走廊,像时钟稳定的滴答。恩斯特走在他身边,年轻神父的脚步显得细碎而凌乱,就好像他必须接近小跑才能跟得上尽忠职守的巡夜人。他结结巴巴地向年长的神父搭话,徒劳地想用一些别的琐事分散他的注意力,可罗根神父几乎不太应答,只有在举高提灯检查时铰链发出的独特摩擦声中,才会稍稍放慢脚步。
这样下去他发现小礼拜堂被打开的门锁是迟早的事。雷涅焦虑地向上望去,费恩踩在雕像的肩膀上,单手抓握圣母头巾的边缘,以一种颇为惊险的姿势探身出去查看圣母的面容。她不可能没有听见隔着薄薄一层木门之外迫近的人声与脚步声。
雷涅紧张地挪动一下脚步,扶在雕像底座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表面轻轻敲打了几下,似乎觉得这样的动静能够穿过巨大的石像传递到费恩身边,提醒她目前的处境,可这显然不切实际。于是他犹豫片刻,压低嗓音呼唤她的名字。透过窗棂的月光照不亮小礼拜堂幽深的穹顶,他看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但费恩只是全神贯注地在雕像身上摆弄着什么,并没有打算回应他的意思。
雷涅担心的事发生了,他清晰地听见中殿里规则的脚步声突然停下,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罗根神父倒抽一口冷气的吸气声。皮靴加快脚步,明确无误地赶向小礼拜堂的方向。恩斯特神父几乎惊慌失措地匆匆追着他跑向门边。
“等,等一下,罗根神父!”
“我本来只是觉得今晚值守的教会猎人一时疏忽,忘了锁上这道门。”罗根神父回答的沉静声音已经近得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简朴的修士袍发出互相摩擦的沙沙声,好像他特意回过身去等待他年轻的同事跟上来,“或许您有什么别的情况想要告诉我吗,恩斯特兄弟?”
年轻的神父支支吾吾地否认,却也拿不出什么借口来阻止。
“……费恩!”
雷涅的心几乎要冲出嗓子眼。他不敢抬高音量,只敢哑着嗓子再次催促她有所行动。
这时费恩才终于从上半身悬空的危险姿态中抽回身来,向着地面张望,似乎在寻找往下爬的攀登点。雷涅不假思索地张开手臂,示意自己可以接住她。费恩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掂量些什么,颜色极浅的蓝眼睛在幽暗中反射散落的月光,明亮得惊人。
在门板发出被人推开的吱呀响声之前,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提灯的光芒照亮足有三层楼高,颀长而苗条的慈悲圣母雕像。尚欠几分到达饱满的月亮在夜晚的这个时候逐渐滑落到了左数第二扇窄窗的边缘,从圣像的背面为她打上柔和的银色背光,与照亮她面庞的提灯暖黄色的光源交相辉映,仿佛从圣母皮肤上泛出一层莹莹的圣光。
罗根神父把提灯高高举起,默默凝视这宛如神迹般的美丽场景。恩斯特神父站在他身边,大气也不敢出地偷眼打量四周。小礼拜堂拥有五扇狭长的美丽高窗装饰它面向中庭的半弧形墙壁,除此之外的几面墙上也堆满信徒们经年累月的虔敬奉献:圣徒和天使的雕像、恢弘壮丽的油画、织金嵌银的挂毯,像是一起拱卫着矗立在圣堂正中的庞大圣母像,益发显得她的洁白无瑕,仿若神明本身般无玷无垢,纯洁圣灵。
巡夜人举着灯,绕着圣母像仔细地查看了一圈,确认这座教会的至宝并没有缺损,也没有遭遇亵渎的涂鸦。然后他照亮两侧的墙壁,认真清点那些珍贵的艺术品,直到确认一件不落后才放下心来,招呼站在一旁忐忑不安的恩斯特神父。
“我想这次我们应当把门好好锁上,不是吗?”他温和地说着。
随后橙黄色的提灯暖光慢慢地移出门外,小礼拜堂的门被轻轻合拢,黑铁门锁落下,发出清脆的喀嚓声。罗根神父还特意拽了拽锁扣,确认它们好好地咬合在一起。接着是规律的脚步声在高大的穹顶回声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长的中殿尽头。
雷涅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教堂西翼的大门——那座更为华丽和沉重的雕花木门——被费力推上的声响。他那高大的身材被迫蜷缩成一团,藏匿在一尊等身高的哀恸天使背后,而被按在他胸口的脑袋就远没有他那么谨慎,此刻已经不安分地从他的外套底下探出头来。
低垂的月光照在她银白色的短发上,散射出一圈明亮柔和的光晕,仿佛她自己就是个小小的光源似的。雷涅刚才在情急之下扯过外套的前襟遮挡住她就是为着这个原因,可是这会儿巡夜人已经离开,费恩抬起头,和他一起专注地聆听教堂外面逐渐远去的模糊脚步声,刀削般的锐利侧影是如此美丽,以至于他的心中朦胧地升起一点不愿打破这种气氛的荒谬念头。
不过也仅止于念头。在最遥远和模糊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之后,雷涅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让费恩先从这个狭小局促、不怎么舒服的空间里钻出去,然后自己也跟着挤出来。费恩站在月光下整理自己的衣领,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雷涅迟疑地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打出手势,问她是否还要继续“侦查”。费恩这才像是突然回过神,看了看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扬起手,给他看夹在手指之间的一个小巧玻璃瓶。鼻烟壶那么大,紧紧塞着软木塞,瓶内盛着大约不到一半的黑色物质,介于浓稠的液体和固体之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仿佛在轻轻颤动的错觉。在纳塔城曾经跟那些哼着古怪歌谣的怪物战斗过的人都不会忘记这种质感。
她张开嘴,似乎打算直接告诉他点什么。但就在此时,小礼拜堂门外的铁锁——被守夜人再三确认重新锁好了的那一把——发出了轻轻的,被人用来叩击门扉的声音。
“……费恩小姐?雷涅先生?”他们听见恩斯特神父的嗓音,压得极低,甚至因为明显的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你们两位还在里面吗?”
若白天是众生忙忙碌碌,为生计,为责任,为职能而奔走的时间,那么夜晚便是与独属于个体的时光,旺盛的兴趣与欲望在暗夜中自由生长,结成夜色下多彩绚丽的果实。
死墓军的驻地此刻更显肃穆,除了不眠的守夜人之外,多数战士都会在以自己的方式放松,将死一般的寂静归还给军营。而地下隐约的哀嚎也都被审讯室的厚墙所阻,绝不会打搅此处的清净。
“吱嘎——”
短促的开门声为寂静带来了一丝的变数,芙莱从地下走出,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拦腰,掏出本子,用尚沾着血的指尖在纸页上涂抹,每次捻起书角翻页,舌尖也能品味到一丝令人心旷神怡的甘甜,让记述变得更加愉悦。
“这次审讯的效果并不好呢,应该改善……嗯?”
血族敏锐的红瞳盯向大殿的一角,本应空无一人的厨房门缝下透出一丝光亮,尽管微弱得仅似萤火之光,但对于黑夜中的主宰来说,已然足够显眼了。
灵巧的捕食者放轻脚步,若嗅到有趣秘密的猫咪一样,悄然接近。
“噼啪……”
烤炉中橙红色的火光在玛伦蒂的眼前跃动,打发后的蛋白霜随着受热开始逐渐膨胀,将焦糖的芬芳释放到空气中。
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夜色下辗转反侧仍未能入眠的少女偷偷从住处溜到了厨房,想要依靠自己最为拿手、也是以前唯一负责的家务,来为心灵寻求片刻的平静。
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用魔法种出来的甜菜,真的会甜吗?
玛伦蒂蜷在木椅上,将下巴搁上膝盖,专心致志注目着炉中甜点的火候,完全未能察觉到身后屋门无声地打开,一抹黑影渐渐逼近。
“在做菜吗?”
芙莱微弱的问询声在玛伦蒂的耳边骤然响起,猝不及防的扰动令玛伦蒂本能地想要往一旁窜去,肢体却似被冰冷的呼吸所威慑,默默地抗拒了大脑的指令。
据说猫咪捕猎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要往老鼠的脖子上一咬,它就不敢动了。
没来由地,玛伦蒂的脑海中冒出曾经听村民说过的轶闻。
“我问,是在做菜吗?”
芙莱重复了一遍,猩红的目光紧盯着烤炉:细密的蛋白霜已经完全膨胀起来,在圆托容器中鼓成一个胖乎乎的椭球,背部因直面火焰而显得有些焦褐,就像是秋冬季节要换毛的肥胖兔兔。
“是……是的大人。”
终于,理智驱使着玛伦蒂做出回应,少女低下头,向黑夜的当权者表示服从。
“让我也吃一口。”
“诶?”
芙莱的要求完全出乎了玛伦蒂的预料,清澈的眼瞳因诧异而睁大,困惑不已地盯着眼前的血族,确认对方小女孩般的一本正经之后,即使心存疑虑,却还是迅速地照做,将炉中的兔子蛋糕取出,放于桌上。
“呼……呼呼~”
迫不及待的芙莱搓了搓手,鼓起腮帮小口地吹着气。兔兔蛋糕背部的糖粉被气流吹起,纷纷扬扬地抛上半空,落下细碎的雪花,而兔兔蓬松肥胖的身躯也随着气流来回晃悠,像是弹性十足的布丁。
“兔兔这么可爱,怎么能吃兔兔呢?”
芙莱一边说着,一边提起手中的刀叉,毫不犹豫地切向蛋糕的顶部。圆鼓鼓的肥兔在刀锋的切割下委屈地坍成两半,展现出焦糖与雪白包裹之下的鲜红馅心,令芙莱的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啊呜……”
偏爱人类食物的血族优雅地用叉子将蛋糕兜住,送入嘴中。原先上扬的眉角瞬间平复,摆出一副无聊的表情,失望地垂下眼帘:
“还是没有滋味啊。”
“是……草莓果酱。”
玛伦蒂如临大敌地坐在一边,小声地解释着,生怕有什么不小心,眼前这位似乎很有夜宵性质的血族女士就把自己当成了新鲜夜宵。
“嗯,嗯……”
芙莱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的玛伦蒂,虽然想要让对方尝试以血液为原材料试试烹饪手法,说不定能做出血袋之外,更符合人类习惯的食物,但如何开这个口呢……
一向不善交际的血族陷入了思考,屋内也归于尴尬的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拷打着干枯的木柴。
“吃吧,别介意我。”
半响之后,芙莱终于挤出一句,起身从桌边离开:
“吃什么是你的自由,不过……下次可以尝试用血做菜品,如果不幸遇到其他血族,或许能让他们也满意。”
语毕,芙莱便转身离开,留下仍在揣测血族话语,困惑不已的少女。
从那天往后,深夜的驻地厨房便时常亮起灯火,炉中除了食材的芬芳之外,也多了一丝血液的甜腥
那是猫与鼠之间,共享奶酪的平静时刻。
子时,炎国天师府。
一少女手执赤毫,身着酒红丝绸服,在摇曳的灯火下顶着疲惫仔细的审阅奏章。
一名少年推门而入,送进一阵微风,将他身上的草药味带到房间各处。
“虽然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要保重身体啊。”
“……最后一把火,还欠些火候。”
少年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也是为百姓着想……”
少年将手提柜放下,熟练的从中掏出绷带与药剂。
“变法固然重要,但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先放下笔,我给你换一下。”
少女放下赤毫,伸出右手,细小的胳膊上缠绕的绷带被一圈一圈的剥开,上面很多是黑色的干涸血迹,在全部解开以后,手臂上却残存着一抹鲜红。
少女眼中只能看见宣纸上的批红,少年眼中倒映着不同深浅的红色。
“这种程度的诅咒法术,再不爱惜自己身体是看不到自己造福人民的那天哦?”
“……楚现在就看得到。”
“我指的是亲眼看见。你不觉得亲眼看见最真实吗?”
“啊……一切对楚来说,都不真实——包括楚。”
少年苦笑了一下,也许是在感叹她的不幸。
当无限可能的未来与可以改变的现实混合,谁能保持对于“真实”的认知?
……她也许不是迷失了自我,是她根本不认同这是“自我”,而是以“楚”代替。
“哎,劝不动你……”
“辛苦了,半夜三更来给我换绷带。”
“作为报答,那就现在就就寝好了。”
“……楚拒绝。”
“猜到你会这么说啦,预知不一定需要黑目。”
但楚空舞也预知到了他会这么说,她并不想改变说法。
“黑目的预知……剧透的滋味并不好受吧。好了,我要打道回府了。”
“再见。”
“明天见啦,我们的楚大天师。”
“好。”
……造福百姓,真的不是为了功利么?
……目的也许不纯粹,但都是为了古树下的牡丹照常开放吧。
就这样的话,身体再破烂一些,也无所谓了。
不过,楚不会再去用达摩克利斯剑了。
斩碎了自己的人生,便不能再让他斩碎别人的人生。
手中的赤毫……曾经断送过多少人的一生?
也许这个东西跟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一丘之貉。
但楚不应该与曾经的那些执笔者殊途同归。
“……一个决定,未来可能性都是它的陪葬品。”
她想起了少年说的话。
“被所谓剧透的一生……楚早就做好坏结局的打算了。”
她能预知未来,却不一定能改变未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与命运的安排作斗争。
月透云,霞透雾,她看到了一切,却也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城里的木偶戏票?”
青年抬起头,用手随意地拨开额头挡住眼睛的发丝,有些疑惑地看着微笑着的中年人,手有意无意地接过他手中的粗糙纸券。两张泛白的硬纸上画着滑稽的小人,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阿法斯特和叶露娜”。
“迈叔,这看起来好像小孩喜欢的那种广场把戏啊。而且他们好像把名字写错了...”他看了看自己刚刚还在阅读的戏剧选集,望着与票上同名的那一部,又瞄到它注释上写着的“爱情故事”,有点忍俊不禁。
“哎,买菜店家赠的,挺适合你们去。我看他们在那个镇广场又拉彩灯又支帐篷的,可热闹啦。”迈尔斯把手中大大小小的东西往马车后边装着,微微侧过来的脸满溢着笑意,苍劲瘦削的面部线条都被笑容柔化了。法恩特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看手里的那两张票。
“那个,您说...我们?”
他鬼神使差地四下看看,想找到那顶晃来晃去的粉色蘑菇,却又突然想起她刚刚去附近的树林里采药了。收拾完毕的中年人看看他有些窘迫的脸和躲躲闪闪的眼神,忍不住大笑出声。
“到了晚上才开始呢,我特地问了问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丑,他告诉我一直到午夜。”迈尔斯笑着走过来,眼睛里含着一份莫名其妙的怂恿和期待。他宽厚的手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又胡乱揉了揉他的柔软头发。“等露露回来就叫她一起去吧。带个披风,用个易容药水。女孩子是需要点仪式感的...”
为什么迈大叔好像理所应当地认为我...对她...?
法恩特揉了揉自己的脸,掐着自己的人中百思不得其解。
诚实地说,也没错...但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
“哎哎,不是你要请我去看木偶戏的吗?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啊?”清脆又咄咄逼人的女声把青年从胡思乱想中一把揪出,前面走着的少女瞪着一双杏眼,转过身来反向跑着,灰色的瞳孔中却没有嗔怪,如水的眸下分明都是雀跃。她的头发因运动和微风飘散开来,脸上绽放的笑容被发丝遮着,法恩特却依旧能感到其后的真诚。
“快点快点,我们还要买点饮料,然后还要买个芝士玉米棒...”她笑着掰着自己白皙的手指头,有意无意地向他伸出了手,好似在发出某种邀请一般。
他晃了晃自己的头,也跟着释然地笑了。手臂不自觉地回应着伸出,青年握住了少女柔软纤细的手掌。两人微微出汗的手心仿佛通了电,少女迟疑了一瞬间,莫名的羞怯涌上了心头。
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地牵手吧?
真奇怪,明明平时都是吵吵嚷嚷闹闹哄哄的,真的到了这种场面,却都又不好意思起来了。
法恩特也在同时意识到了这个奇怪但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心脏蹦蹦跳着,满脑子都在考虑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害羞...
一阵猛拉,少女拽着他的胳膊加快了步伐,刚才絮絮叨叨的小嘴此刻抿得严严实实,牵着的手却十分坚定,丝毫没有放开的迹象。“...总之快走啦,快走!”
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食物的香味混合着酒水冒着气泡的声音,穿梭在成双成对的男女中,伴着他们阵阵的笑声,轻轻地挠着二人的耳膜。伊露露指点着自己想吃的摊位,拉着法恩特东奔西跑着,似乎忘记了刚刚的窘迫——除了她攥得紧紧的手。法恩特踉踉跄跄地跟着,想提醒她自己还在被通缉,但又不忍心突然打破这微妙又和谐的氛围,只能一手拉着兜帽一边跑着。房屋与人群在身旁掠过,少女走在前方的后背纤细优美,夕阳染尽红云,把柔光打在她的侧脸。粉红的发丝被映照得些许透明。晚霞在她的侧脸上铺开,与其上若隐若现的红晕交织...
其实,什么害羞不害羞,含蓄不含蓄已经无关紧要了吧。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灰色的眼睛里全是温柔。
只要享受这一刻...享受这一晚,享受这次无言的默契和难得的时光,就足够了。
...
“啊,我要去个厕所...”当两人手牵着手,怀抱着几份小吃走向场地的时候,伊露露突然这么说到。她迟疑了一下,把自己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塞到他怀里,小跑着去向广场附近的公共卫生间。法恩特还没来得及反应,牵在一起的手就变得空落落的了。
不好了...我一会该主动继续牵她的手吗?
感觉还是有点太不礼貌什么的了...手心还出了这么多汗。
她真的对牵手感到开心了吗..?
他有些慌乱地思考着,踱步在门外,转着圈地徘徊。其他来方便的女性都侧目而是,小声的嘀嘀咕咕着,躲开他走动的轨迹。伊露露从流着泉水的木槽洗干净手,探头出去,向着青年的身影偷偷地笑。她把沾满凉水的双手猛地塞进法恩特的后脖颈,咯咯笑着躲开他下意识的回身,轻声的惊呼和清脆的笑声碰撞在一起。转眼间,她就从青年手中又抽回了小吃,另一只手顺理成章地握了回去。
手掌依旧柔软,带了一点隐隐的凉意,但很快两人的体温便盖过了它。疑虑和猜忌一扫而空,她的笑容把他的心洗涤得光明万丈。
“快呀,我们要迟到啦——”
脚步伴着心跳,慌慌张张,小鹿乱撞。伴着木偶戏将开场的鼓点,少男少女顺着人群奔跑着,星星已经悄然布满了天空,仿佛是要一同参与到欢乐的人群中观看表演一般。他们从缝里吃力地挤过,匆忙地坐到前排的空位上。烟花升起,彩灯明荧,他们刚刚好赶到。
木偶戏开始了。
灯笼装着温暖的光芒,给他们的脸上投上阴影。彩灯伴随着台上可爱的木偶轻轻晃动着,好像在温柔地拥抱晚间的风,又好像在和夜幕的繁星共舞。热乎乎的小吃全都进了肚子,两颗炽热的心却靠的越来越近。他有些拘谨地坐着,把自己的肩膀尽力向她靠去,又不表现地十分明显。她却无意似地,似乎是有些疲累了一般,直接而又轻缓地靠了上去,眼睛的睫毛长长的,在有些昏暗的暖光下忽闪忽闪。
他就这么有些僵硬地保持着姿势,双眼直直地望着台上,却又按捺不住自己想往下看的念头。目光下移,却又撞了个满怀,秋波仿佛能融出丝线。
他急匆地躲开,心跳得更厉害了。望向台上,木偶们笨拙地舞动着,在纸板做成的城堡露台上拥抱在一起。
他企图转移一下注意力,便指向了那正在演绎的故事。“啊,对了,他们接下来就要——”
亲,亲吻...
这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了啊。
还没等他为自己的多言懊悔,少女突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一把抱住了青年。她纤细的手臂环绕在他的腰上,吐息阵阵,眼睛却机警地望向一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行为在这种场合下代表了什么。
青年被突如其来的肌肤之亲搞昏了头,结结巴巴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少女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安静。”
灰色与粉色的发丝互相交融着,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脸刷地地变得通红。一旁维护秩序和寻找逃犯的公职者向这边望了一眼,只看见了好像是在接吻的一对男女。他翻了个白眼,自嘲地笑笑,继续在席间穿行,去履行自己的责任。
法恩特干笑两声。“呃,现在可以了...”
他的下半句话被硬生生地塞回了肚子里。
那对平日里打趣挖苦着的,开怀大笑着的,忿忿拧起的嘴唇,此刻与他的千言万语一起,彼此相交。周围叫卖着柠檬水的小贩的吆喝声,人们为高潮剧情的喝彩声,台上锣鼓喧天的音乐声...此刻似乎全都远去了,变得不再喧闹,也不再重要。他们唯一能听到的,只剩下咚咚的心跳,和对方有些迷蒙的喘息。
台上的“阿法斯特”和“叶露娜”亲吻在一起,节目在口哨与笑声中缓缓落下帷幕。两人无言地坐着,十指相扣。
“...该走了,我们回家吧?”
青年怔了怔,又是羞怯的笑。
“好。要牵着手吗?”
“不要。”
没等他投来惊疑的目光,少女便往后一仰,整个人躺在了他的身上,眼中的喜悦伴着一点可爱的狡黠。
“我累啦,阿法斯特先生。”她伸出手摸摸他的脸。“你要不要抱我回去?”
...
深夜启程,伴着两人回忆的小镇渐行渐远。伊露露已经睡着了,漫天的繁星从马车的顶部投进微光,怀着心事的青年依旧清醒。
旅途漫漫,但他的心已然安宁。
迈尔斯从驾驶窗口回身看去,少男少女的面容安宁美好。
”...晚安,年轻人们。”他笑了笑。“做个好梦。”
“为什么你那么执着于这些琐事,南丁?”塞德鲁斯抽出腰旁的长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尔后无奈地将扶额的左手搭在剑柄末端的配重球,剑尖杵在坚硬粗糙的石板上时直发出哐哐的声响,在这对面的则是他那不紧不慢的同袍,她所挑战的塞德鲁斯已经摆出架势,她却还正在舒展筋骨,
到底谁是挑战者啊……
对了,这位正是前些日子才来到此处的南丁.罗伦萨。头戴面罩与眼罩的慕苏瓦怪人属实让塞德鲁斯这些天有些头疼,她是一位好战友,也是很虔诚的信徒。这些毋庸置疑,但未必有点热情过头了,因为几乎每天早晨与傍晚都能看到她在女神像面前虔诚地祷告,亦或者是在锻炼,又或者是在保养她那造型独特的弓弩……而且从未见过她摘下过那造型独特的面罩,从未……!
更何况,那面罩对于慕苏瓦人来讲都算诡异的了。
“麦提亚女神的骑士们需要保持警觉,坚韧。”她最后扭了扭自己的腰,抄起靠在顶柱旁的巨盾,不紧不慢地走向塞德鲁斯,抽出腰际间的半手剑,剑刃在四周微弱的烛光下隐约泛过几道寒光。
“倘若不勤加锻炼,要怎么样保持呢?”
最后一句带着不加掩饰的挖苦,让塞德鲁斯哭笑不得。依他所见,她真的未免有点认真过头了。
“一击定胜负,点到即止,快点打完早点休息。”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简单宣告这训练场上的规则,看对方点了点头,方才放心地抄起巨剑。他举那剑时好似握一柄重锤,将剑尖指向天空,高举过头顶,一副好似要如怒雷般猛击而下的架势自然地成型。对面的南丁则是右脚后撤一步,屈膝半蹲,摆出一副龟缩在盾牌后的防御姿态,还不忘用剑身挑衅似的拍打着盾牌,好似两军阵前叫阵的骄兵。塞德鲁斯不禁皱了皱眉头,这样的挑衅很难不让人颇有微词。不过于他而言,这并不是很值得放在心上,乃至这场训练,都并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让我进攻?您本来也只是一位弩手吧,本身就没有必要在近身战斗之中同我……”
“我知道。”
没等他说完,在对面的南丁就带着玩味的声线将他打断他
“我知道,我听说过……您有些许犹豫与举棋不定的传闻,看来并不是空口无凭。”
塞德鲁斯深吸一口气,一大踏步向前,她是要搞什么名堂?他步伐运动的同时自然地拉动着上肢的扭动,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剑术本能,慢慢来,要保有变通的余地,要一如呼吸一般自然。
高举的沉重剑刃顿时化作怒雷一般,好似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南丁的左肩,要南丁顺势挡出绑在手肘上的巨盾,塞德鲁斯却在在命中盾牌的前一刻让剑尖先一步朝地,剑锋一扭转而为向上的撩击,朝先前相反的方向挑去。倘若要以十字窗来比喻分析眼前的目标,在塞德鲁斯看来,就像是从下两扇画出了一道完美的“V”字符。一切都如同预想的那样,迅捷有力,接下来南丁只需要将剑锋朝下方劈砍去拦截自己的剑锋,那么最后占有体格优势的他将毫无悬念地赢得这场比试。
清脆的剑刃交击声在穹顶之下回响了半响,南丁的剑锋确实在他预想的地方出现了,但还没来得及做下一步动作,巨盾镶铁的外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的脖颈处袭来,猛击他的喉结。刺痛感伴随着甜腥味直冲脑门,可谓是天旋地转,只得连连后退,刹那间便已分出胜负。看来这人确实不容小觑,并不像是一个只会龟缩在盾牌后放冷弩箭的弩手,畏缩的谨慎似乎并不能从这迅捷的防御之中占的一丝便宜。
“怎么?”
她得意地踱步向前,摆手转剑舞了个剑花,又架出先前的架势,用剑拍打盾身。
“还是说要我来进攻更合你意?”
“不需要。”
塞德鲁斯再深呼吸一口气,调整自己的状态,这一次他不再将剑身高举过头顶做出屋顶式的架势,而是收于肩头,尔后又反握住剑柄,平举于头顶,平跨开双腿,时不时朝南丁的位置小幅跨步,也不忘手随步变,灵巧地将平举在太阳穴侧的剑转而为平举在胸前,好似像要用犁务农的农民,又一转将剑身收举于身侧,小心,谨慎,倘若无法用诡谲撼动,那不妨浅浅寄托于迅疾的突破之中,一鼓作气。
他将威胁浅藏于不断变化的架势与步伐之中,静候进攻的最佳时机。
“怎么了?不要对自己的同袍心怀恐惧……麦提亚慈爱宽怀,但仍需我们的坚强撑起她的一切。”
慕苏瓦人好像没有那么多话的吧?眉头紧锁,横跨,靠步,他还在慢慢等待时机,将剑身一甩化做平举在太阳穴侧的牛角,靠步,塞德鲁斯又一次发起了进攻,借着靠步的猛劲向前一跃,剑刃灵巧地从身后回旋,像是要在那十字窗口上劈开一道“一”,南丁顺势将盾牌向上一顶,深藏的半手剑猛地直冲塞德鲁斯的胸口,但在刹那间塞德鲁斯的剑尖又在半空中改变方位,他跻身一侧,利用肩头沉重坚硬的肩甲抵住南丁的长盾,在半空中改变方位的长剑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朝南丁暴露出的身侧劈斩,在石铸的女神像的注视下,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寒光的两剑又一次亲密相交,但并无缠绵的角力,而是近似亲拥一样甜蜜地交缠不清,他一扭剑锋借着南丁的剑身向南丁的胸口刺去,而南丁此时此刻也不再吱声,仅能用剑格艰难地阻碍着剑尖的前进。胜利就在眼前,塞德鲁斯咬紧牙关让前屈的左腿蹭着挣扎地再向前几寸,剑柄与剑尖间的弧角几近翘成斜角,只为向下斜刺进南丁的胸口。
“以此来看……你既不犹豫,却又不果断。真是奇怪的人呢,塞德鲁斯兄弟。”
南丁猛地将前置的右脚勾向他的左小腿,巨盾用力向前一顶,在塞德鲁斯失衡的瞬间用剑格侧过,将剑尖送出胸前,又颇有力地顺势用剑柄猛击塞德鲁斯的胸口,几乎是让他后仰摔去,却又在触地的一瞬间拽着他胸甲上的护颈将他拉回。
“还要再来嘛?我的兄弟?”
“南丁。”
“嗯?”
“你是我见过最多话的慕苏瓦人。”
塞德鲁斯苦笑着拍拍南丁的肩膀,然后又向后退去,摆好架势。我并不急躁,我并不犹豫……他在脑海中不断思考,平静必须充盈他的头脑,倒不如说他不习惯热血上头的感觉,他只是必须要找到自己的方式。
我这是……谨慎……
他将剑尖朝地上一指,将剑身斜放于前身,形意上同地板构出一道稳定的夹角。
南丁只是迈着不变的步伐朝前靠近,毫不做作地朝塞德鲁斯迈步前进,但塞德鲁斯也不再变换姿态,只是这样维持着朝南丁的轴线。
“这是什么姿态?塞德鲁斯兄弟?朝下的剑尖不能刺,也不能劈斩,女神不青睐过早放弃的人。”
塞德鲁斯一如既往地报以沉默,随着步伐逐渐拉近,轮到南丁这一次先出手了,她故技重施似的用盾身朝塞德鲁斯的左肩顶去,寄希望于再次让他失衡,同时又平举起半手剑朝着胸口刺去,但赛德鲁斯并不急于求成,只是将力手悄然滑至配重锤,向上一撬将剑锋回正,挡开刺击的锋芒后左手裹握住锐利的剑锋,将整只剑身甩向盾身,沉闷的撞击声预示着盾击的失败,紧接而来的是迅猛的反击,靠步一跃,左膝猛地阻顶在南丁胸甲的护胯,毫不留情地踢开南丁的支撑脚,决胜的窗口在此时此刻无比清晰,配重锤向前袭去,同南丁的头盔碰撞发出哐哐响声,伴随着膝盖有力的上抬,有力的攻势一鼓作气,直将南丁掀地人仰马翻。
女神像沉默不语,但她早已预见结局。
“现在如何?”塞德鲁斯沉默的颜面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我不得不承认,您的沉稳名如其实,塞德鲁斯先生。”南丁吟吟地笑了几声 ,像是认可,也像是自嘲“看来我已经没必要再试探您的技艺与虔诚了。”
“如果你不是故意的,而是本来就这样,我会更加满意一点。”塞德鲁斯伸出手来,却被南丁摆手谢拒,紧接着他看着她用剑支撑起自己站起。
“不被言语蛊惑与挑逗导向险恶着实是您近乎本能的美德”
“但你这一身剑技也未尝不是近乎美德。这是……”
南丁将剑一杵,自顾自地抬头仰望着穹顶天窗外的那点点星光。
“我有一位好师傅。”
倘若是空脚踩下去,这雪八成都要没到腰际了。南丁将弩举过头顶,在这冰雪统治的世界中艰难地缓步前行,在进这林子之前护林的老者就曾警告过她这漫天飞雪的厉害,不过对南国风景下长大的南丁而言,林海雪原的奇景还是胜过了老者忧心忡忡的警告。抹一抹镜片上不知道何时结起的霜雾, 粗制滥造的木屐绑在靴底上,也盖上了一层层厚厚的雪花与冰晶,打湿了毡靴的皮绒,刺骨的寒意便从这里不怀好意地来,尔后猛击她的足踝。但她却十分享受这种感觉,是因为陌生嘛?绑在弩箭前头的煤油灯慵懒地驱散着一望无边的黑暗,南丁抬起头来端详远不可及的天空,此时此刻应该还算是“白昼”,在昏暗的天空上不见点点星闪,只剩下沉闷的乌云盘踞一边。自从“那一天” 之后便一直如此,白昼一去不复返之后人们才知道平日一成不变的日光是多么的珍贵,这或许也是她现在存在的原因之一吧。总的来说,能在这片林子里独享单人时光的机会不多了,人类最古老的仇敌正在秘密集结,世界需要我们。 啪嗒 前方一声清脆的声响从灌木丛中传出,眨眼间在南丁扛肩头的弓弩就已经收到了胸口,关上挂着的那盏煤油灯,这就是她的一些些消遣——漫无目的地游猎,不过也请不要误会,这不是什么恶习,只是她放空自我的一些方式罢了,在这里她可以拜托教团里的经义六艺,可以摆脱同袍,可以摆脱……她小心翼翼地挪动步伐,向那灌木丛的侧翼慢慢包抄去,耐心可不仅仅是猎手们独有的长处。忍耐,沉稳,好比禅师一般的从容,因为仅有等敌人冲锋到面容可见时齐射才能发挥最大效力,你必须……克服生理上的恐惧,即使是遍天的箭簇如雨点打下,即使是猩红的战旗如潮水从高地上倾泻而下,即使是…… “我主,审判长大人。”南丁单膝跪地,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审判长大人传见,或许是自己的苦修有了成果?或许是自己不辞辛苦得到了他的青睐?她谦卑地朝椅子上坐着的那位尊主颔首,却始终不敢直视他的面容,房间一隅,香炉正温柔地焚烧不知名的香料,燃起不少缥缈的青烟在房间中缭绕,为这一次会面又增添了些许神秘感,这样的感觉反倒让让南丁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欣喜。
“我主,审判官大人……”
“闭嘴”急转直下,仅剩下一旁香炉的火光还在摇曳,发出噼啪的作响,一如林中愈发响亮的枯枝破碎声,那从脊背上传染的冰寒一如无光林海里一般幽异。但拽不回她重返到这现实之中,此时此刻她不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块时空,她就在那房间的红地毯之上,盯着地毯上的焰火刺绣的同时,发自真心地战栗。
“我主……”
那一声叹息如此遥远,却是那样沉重,几乎要将她的脊梁压垮。
“说吧……”她能听出言语中不加掩饰的责怪与厌烦“你犯了什么罪,自己清楚……”
你自己清楚……你清楚……你清楚的。
“说吧,现在我们该怎么处置这野丫头。”她只能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双脚离开地面,咸鱼干从衣兜中一块接着又一块地摔在地上,以一种新鲜的散裂方式掩饰它垂暮的事实。这个世界平平无奇,一如既往的黄沙与一如既往的日光在头顶滚动,但却滚不进这条小巷,也照不亮巷子里其余高壮的二人。“饿疯了吧……在哪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在阴影之中,依偎在墙根的男人用近乎怜惜的语气回答着同伴, 而那位“同伴”此时此刻将她玩弄于鼓掌,肆意在半空中摇晃她的身体。“你还能怎么办,要把她吃了嘛?”
“那你说怎么办!”言语之中夹杂的愠气与怨恨是纯粹的,毫不费力就能寄送到南丁的内心,激起她内心中名为恐惧的荡漾。
“我说……不如干脆卖了吧,小女孩,买家不也挺多的。”
“你是魔鬼嘛?那不如让我刚刚就杀了她。”
“可是……”
在墙旁的那人不紧不慢地拉起了长音,又装作无辜似地续上前言:“犯了罪就要有对应的处罚,更何况这丫头几天之内偷了我们团一周的鱼干,现在就剩这几条,你说她吃的完嘛?不是藏起来了估计就是拿去变卖了,这是很有头脑的啊。你说能不罚嘛?”
“行吧!”
南丁依稀能回忆起,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彻头彻尾的绝望,剩下一次就是那个时候,那个你暂时不能看,她也不能看,最近的一次,你刚刚看过了。她记得当时她玩命地开始挣扎,却挣不脱那人掌心一点。她想尖叫,却什么用都没有,恶臭污秽的布条被粗暴地塞入她的口中,毕竟这布条遮住的也只是她毫无价值的枯瘦身躯,与这人相比,或许布条在洗涤之后的价值更高。现在她唯一能做到的是尽可能让舌头碰到牙齿,好让自己痛苦而无意义的生快点结束。你看到了什么,在你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你看到了孤儿院里护理疲惫的双眼,你看到了孩童因饥饿而凹陷的眼窝,你看到了夜晚的星星,你看到了……背着光的一束人影。
“又在做什么奸犯科?你们两个,少看你们一分钟你们可以飞到太阳上去作恶多端。”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而且听口音不像是慕苏瓦人,那女人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像是一位小姐人家……
“头儿不是说要我们查查营区附近是不是有小偷,你瞧。这不是抓到了一只,一个人赃俱获。”
“那是人,一个人 ,不是一只畜生。马尔伯格,把那孩子放了。”
那人似乎还是敬重那女人,便还算温柔地将她放在地上。抓住机会,她立马像一只从水里捞出来的鱼在地上拼命打着挺,挣脱,必须马上逃走,却依然徒劳,慕苏瓦的大地不再是承载她生活的母亲,而是一块正听屠刀施号发令的砧板。她从眼角的余光看见那女人的身影靠近自己,不由得更加恐慌起来,透过布条发出呜呜的尖叫声,活像恐慌的羔羊。但她却一把搂过自己,将自己收容在缓慢起伏的胸口前。“母亲”,这就是她霎时空白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词。
“嘘……没事了,没事了……冷静一点。叫我罗伦萨就好,你叫什么名字?”你第一次觉得,你的存在是有价值的,只因你的存在。那女人不容置疑的语气与斩钉截铁的坚决为你而融化了,剩下的仅是温柔轻声呢喃,以及一份陌生的沙哑。
南丁,你泣不成声地回答她,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将自己蜷缩成婴儿模样,只求能被她保护再多一秒。她问你你姓什么,你回答她你是孤儿。
“为什么要偷鱼干呢?”
因为……你快饿死了,倘若是你一个人饿死还好,半间孤儿院的孩子也都快吃不上东西了,护理呢?工作人员呢?房子已经被抵押卖出去了,你们只是乘着荒置的空档期偷偷躲在那里罢了。因为……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南丁?”
“卖了,你和她很熟嘛?”
“别绕圈子,你卖多少?”
那叫“马尔伯格”的在一旁打趣地吹起了口哨,而那在阴影之中频频低语之人沉思半晌,似乎是在阴影中打量罗伦萨上下坚定的眼神,与她怀中抽泣的南丁,细细端详完这份心,然后放心地对这件商品开口。
“呐,我要你半个月的薪资。”
“成交!”罗伦萨抱起你转身就要走,却又被那人吆喝一声叫住。
“还有团里的损失……”没等他故技重施似的拉长音说完,眼疾手快的他就接住了掷来的钱袋,吹着口哨满意地清点里面的钱币。
“我会收她做学徒,她的损失会在日后由她偿还……给我,她给团里的赔偿由我垫付……不过。”走出昏暗小巷的她们出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南丁第一次觉得让她毕生都想要逃离的街道此时此刻多么整洁,干净,一切都像是被净化了,连带这裹挟沙砾的风一起,连同毒辣的太阳一起。都被她……罗伦萨,净化了,在日光的点缀下她火红的波浪长发是如此的耀眼,她能看到她自信与慈祥的微笑。“你还太小了,我们不妨等你长大一点再说这些事吧?”带着一股朦胧的冲动与虚幻的爱意,在南丁的世界里打成一团浆糊,拖曳着她,不过也正和她意,最好能溺死在这为数不多的甜蜜回忆之中。
可是……为什么你想不起来她的脸?
她,长什么样?牵扯着沉重过往的丝线终于不堪重负,连带她的面庞一起消失在无垠的虚空之中。她猛地停下在雪中前进的脚步,木讷地直视灌木丛中踱步的身影。沙沙声又作响,她急忙调转弩口,却一头撞上在树梢下微笑的罗伦萨。
“师傅……?”她半不情愿地认出这软弱的硬咽发自她自己的喉咙,她伸出手去,她却背过身去只留一对背手在腰际,还饶有兴致地勾着食指,来呼唤南丁跟随。
“师傅!”几乎是没有犹豫,仅是将上好的箭簇将雪地里一插,便奋不顾身地在雪原中挣扎前行,只是为能跟上师傅的步伐。但师傅的双脚似乎是悬浮在凡世的雪上,不沾一点冰花也不陷一寸雪海,就这样超凡脱俗地走着,就这样抛下她,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望着师傅的背影消失在林海之中,又一次只剩下自己。镜片下的南丁早已泪眼婆娑,世界的最后一丝绚丽景象变得愈发狭窄——世界正在被那四面八方袭来的黑暗疾速统治,但你却无能为力,为什么?南丁疲惫地合上了双眼,倒在了雪海之中。
“放松……”审判官大人的言语把他从那房间中唤醒,你最后还是跌到了这里,于是你茫然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审判长。南丁,你木讷的表现让他失望透顶,他歪着头,无精打采地用右手撑着太阳穴。“为什么你要袭击自己的同袍?”
同袍?你想起来了,两个星期前,你几乎把剑塞进那……血族的喉咙里,当然是我们这边的血族。你做的其实没错啊,点燃烈火需要最纯粹的情感,难道仇恨不是嘛?你恨……所以你现在是火行骑士,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不是么?
“血族永远是我们最古老,最邪恶的敌人,难道只是穿上一件袍子,流几滴鳄鱼的眼泪就可以被信任嘛?”南丁的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甚至没有给自己思考的时间,你自己也被这样的反应吓了一跳吧?但你还是死死盯着审判长大人,不过彼此还是将对方隔离在面具之外。但你能感觉到你的愤怒如海洋在冲刷这座房间,焚烟都被你的恨意搅动,但他只是……毫不在乎。于是乎你这才意识到你的僭越,急忙低下头去。“我主,审判长。以我愚见,这说不定只是另一个陷阱,更何况……背叛了自身种族的人!”
“对你来说,于麦提亚,于勇火,只是一身红袍那么简单么?”
不……大人,绝不是……它是……
它是什么?你要用这身袍子干什么?告诉我啊,南丁,告诉我,也就是你自己。你要干什么?
我要带来,公理……正义……
那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知道他不会反抗,所以你就那么做了么?你把他推倒在地上,一拳又一拳,这样做到了什么嘛?世界有变得更好吗?血族带来的危机消失了嘛?你只是……
“拜托你……不要暴力……”
你还记得他蜷缩的样子嘛?在地板上无助地抱着头的样子……他和你当时有什么不一样的,一样无助,一样任人宰割,实际上他比你要高尚多了,你知道嘛?
“不要暴力,不要暴力,求求你……”他幽怨的硬咽回荡在你的耳边,你看那地上那似人的躯体,它的胸口紧张地上下起伏,而你对此感到满意。
你只是渴望复仇的快感,仅此而已,你只是想血债血偿,仅此而已。
“南丁!你在那边干什么?”
师傅!
南丁猛地睁开眼睛,静谧的晨曦穿过树梢再透过空气中的埃土,散射出一束和蔼的光,安静地笼罩在你的头上,好似女神像脸上那忧国忧民的郁结,轻轻打湿你的衣襟与面庞。一切都是那么有活力,富有生机,却又是如此寂静,只剩下几声鸟鸣和沙沙的风声点缀这美景,与站在树梢下的她。
“我来了!师傅!”你看着南丁穿过你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奔向在远处的师傅,同她撞个满怀,欣喜地缠抱她的臂弯,同她向树林的深处走去,南丁还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有活力,尚有一头油亮的卷发与灵动的双眸,尚能陪伴在师傅身边。而你,南丁,只是一个身穿红袍的空壳,来自未来的恶鬼,再不能那样同师傅漫步在这静谧的林中。但你不甘心,带着迟疑紧随二人其后,好似一只期待归宿的败家犬。
“你一定要成为像我一样的佣兵嘛?我已经给了你温饱,又给了你典籍。你已经比同时期的我好上太多了,”导师走在前面,温柔地抚摸南丁柔软蓬松的头发“你一定要投身于战场嘛?”“我只是想追随师傅,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哪怕是天涯海角也不怕。”南丁搂着罗伦萨,搂着师傅的手臂沉思片刻,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师傅,那我什么时候能成为像你一样的全职弩手呢?”
“等我……”
“你去死吧你!”你重重地将那所谓的“同袍”摔在大理石制的地板上,他的尖叫充斥在空旷的食堂,留柱子下阴影里观望的在窃窃私语,并无人上前阻拦,只是交头接耳,从他们的瞳孔里流出或许是麻木的阴影,缠绕在你的身上。但你只是一拳又一拳地殴打在他的身上,体会纯粹的快感。注视是你前所未有的快感,施虐欲是只有观众在场时才拥有舞台。
“人总是要追求什么的”在柱子旁的罗伦萨,师傅,低下她的眼眸朝着角落尽头的你说些什么。
“他所经历的磨炼……与对教训的信仰不是任何人能所及的。”审判长大人的声色也沉浮于你的视线之内,还有灌木丛的那鹿深邃的黑色瞳眸,连带漫天的血光一起,你在回忆之海里迷失了,你在你的过往里无处不在,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尖叫,痛苦,一切都好似要回到真正的,一切的起点,你只是茫然地一拳又一拳地殴打在他的身上,体会纯粹的快感。
“人总是要追求什么的”在柱子旁的罗伦萨,师傅,低下她的眼眸朝着角落尽头的你说些什么。
“他所经历的磨炼……与对教训的信仰不是任何人能所及的。”审判长大人的声色也沉浮于你的视线之内,还有灌木丛的那鹿深邃的黑色瞳眸,连带漫天的血光一起,你在回忆之海里迷失了,你在你的过往里无处不在,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尖叫,痛苦,一切都好似要回到真正的,一切的起点,你只是茫然地一拳又一拳地打在那人的脸上,一如你在那条河边绝望地用手刨掘着掩体,你抽出腰际的利刃,不过你那天没能做到。
“按照规定……你本应该被火刑处置”
这个世界的声音正在被不断的拉远,同空气一起被抽出,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之中一声好似雷鸣的庞大巨响从远方袭来,铺天盖地,当巨物途经时你不得直视它的眼睛,你必匍匐屏息以求生路。但你就是没法将头扭过去,你就是不能本能地去拥抱背叛过你的大地,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举起弩箭对着灌木丛闪过的梅花鹿,却又转瞬在战场上将你推开,与那巨大的黑影相交,箭离弦了,精确地命中灌木丛中的一颈动脉,进而迸溅出你一生都在追寻的火花,她伏在那鹿的身上小声呢喃,牲畜不断抽动的小腹与地板上的那人重叠,垂死的黑眸里折射出你站在一旁的声音,与那呢喃一起,让绿色的眼睛高悬在天空审判你。
于是,你终于看清她的脸了,绿色的眼睛里最后流露出的是一丝不解,伴随着面容上扭曲出的痛苦与难以置信,被一起掷向天空。原来这就是你深藏在心里最深处的那一次绝望,现在你能看了,南丁。
“南丁”
那浩大的声响以这一声呢喃陡然结束了,谁抓住了你握剑的手腕?仅剩下房间里的钟敲响了晌午的钟声。
“够了,骑士。”
“但我现在赦免你,不要有第二次,现在,离开。”
你谵忘的幻想终落下帷幕,不过没有雷鸣般的掌声,只剩你一个人在舞台上迷茫地望着你生命中的一切从这舞台纷纷退场,仅剩你一人,作为一种惩罚。
“师傅,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把我赎来呢?”
“人总是要追求一些东西的,当时……”
师傅在最后一声呢喃祷告后用匕首结束了那牲畜的痛苦,一边自顾自地割下块鹿皮,一边回答着身后提着木篮与弓弩的南丁,“如果是我,我就会把剩下的鱼干都藏起来自己吃,但你把鱼干分出去了,这是你当时让我最哭笑不得的一点,因为最后都分完了,自己却没吃多少。又回来偷,结果被抓住了吧。”
“您就别挖苦我了……”
“简单来说,我相信南丁你,一定能……追寻到什么东西,比如说,正义。”
师傅微笑着回过头来,整洁的白脸上沾染上了半边鹿血。
“我相信你是能让世界更美好的存在。”
南丁深呼吸一口,吐出呛在喉咙里的口水,黏在面罩内衬的皮革上化作一道雾气,睁开眼注视正好奇地俯视她的黑眸与黑日。她回到了现实的严寒之中,只剩下弩与一只鹿还在安静地陪伴着她在这片林海雪原之中昏睡。雌鹿安静地用头蹭着她的胸脯,像是在呼唤沉睡不醒的同伴。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隔离开彼此面容的镜片,好像是觉得那就是这奇怪生物的眼睛。南丁小心翼翼地摸向腰际的剑鞘,然后一跃而起,鲜血染红了无尽的雪,然后她就这样趴在她背叛的小鹿上,温柔地安抚着它困惑与不解的额头,轻声呢喃……倒不如说是哼唱师傅曾经的旋律,唱错了,就从头开始,她就这样注视着那忧郁的黑眸,无情地端详从中流失的光芒,然后结束了它的
vol.224「玻璃声」
《记梦》甄栩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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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16岁的第一天,我已经16岁,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期盼在猜测,16岁是什么模样,这一天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到了。
真是美好的一天,和我反复构思的一样,在提笔记录之前,仔细看着床头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回想每一瞬间,确实都是幸福而满足的。
我比洒入卧室的阳光更早地迎接这一天的到来,睁开双眼发动感知,各系元素活泼而踊跃,欣喜地欢迎我的苏醒。
水元素流淌在指尖,风元素环绕周身,带走旧岁的尘埃,书桌上日志半敞,今日事项跃入眼帘,暗暗一握拳,新的一天我来了。
冥想结束推开门,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父亲笑眯眯地从厨房探出头。
“小忞,生日快乐!〞
“谢谢老爸,好香阿,是大骨汤的味道!”
扬起笑脸,一溜烟跑进厨房,拈起萝卜干就往嘴里送。
“你个小耗子,就知道偷吃,去叫你母亲吃饭了。”
恰时母亲睡眼蒙眬,趿拉着拖鞋出现在门口。
“小忞生日快乐阿——呵欠,好困。”
母亲伸了个懒腰,懒懒地窝在父亲搬来的沙发椅里。
“吃完了精神精神,你不说要送小忞上学。”
父亲眉眼温柔,嘴里催促着手上却不自觉地帮母亲束了发,待母亲低头吃饭,才将汤面推向我。
“喏,长寿面,多吃点,我们小忞要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长大。”
习以为常地耸肩,狗粮伴着面条下肚。
嗯,真香。
玫红色的SUV在人流中穿梭,像河流中亮眼的锦鲤。
真不理解念个咒就可以到达的地点,母亲为什么非要操作这种又古老又笨拙的机械浪费时间。
没办法,谁让父亲说只要母亲喜欢就行,反正家里一切都是母亲说了算,父亲只负责做他宝贝老婆的应生虫。
至于我这个女儿,可能真是意外吧。
在完善一遍论文之后,悬浮汽车终于停下。
“嗨,我们的大寿星到啦!”
刚打开车门,几人已经来到近前。
还没等回头告别,母亲的爱车只剩个渐渐远去的屁股。
嗯,是母亲大人的一贯作风。
“小忞,你妈可真帅,我好喜欢啊,要是我妈就好了。”
有些无奈,嘴角勉强扯起弧度,嗯,是挺帅的。
挽着小伙伴们的胳膊,一起走进教室,推开门,强忍住下意识的闪身动作,淋了一身彩带。
“看我就说小忞他肯定会躲——怎么回事?!”
“我去!忞姐竟然也有中招的时候?”
“我不敢相信阿,我怕不是在做梦”
“天啦噜,忞姐竟然中招了,有生之年阿哈哈哈”
紧接着就是能掀开房顶的尖叫声。
“你怎么不躲啊小忞。”
身后的雅楠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多喜庆啊,而且你们准备那么长时间,我躲开该失望了吧”
“嗨,你可真傻。”
小海连忙上来帮忙清理一头一身的彩带。
“不过你们下手可真狠啊。”
抬手一个驭风术,教室重回洁净。
“这波阿,忞姐在大气层。”
“那是,忞姐就没下来过。”
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等老师踏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一切才彻底重归平静。
很快就到了晚上放学的时候,和朋友们慢悠悠走出教室。
“大寿星待会见。”
风之元素涌动,身影凌空飞起,肆意的风自耳边刮过,身旁的场景迅速后退,转眼间别墅就在眼前。
掏出怀表扫了一眼,嗯,魔法书果然没白看,比上次快了一些,再想到即将要发表的论文,脚步都变得轻快了。
“小忞/忞姐,生日快乐!”
回到家,众人簇拥上来,各种祝愿交错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耳畔的声音很不真实。
聊天,唱歌,跳舞,吃饭,切蛋糕,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
“忞姐,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赵旭背着手悄悄靠近,眸中闪着期待的色彩。
“好啊,是什么?”
对于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好像都不用多费力,光是从眼神中就能读出答案。
“哇,小旭有心了阿,感觉是个大惊喜,阿姨喜欢的那种。”
母亲的话音还没落,就看见赵旭脸上腾起一抹红云,耳尖也染了明艳的颜色 。
“没、没有啦阿姨。”
把手里的东西急忙塞给我,就一溜烟跑掉,看着他慌乱的身影,再看看母亲戏谑的神色,无奈地翻了个大白眼。
母亲大人,不要因为你俩过于恩爱就随意断我的缘份好吗?
而那份礼物——那个粗糙甚至有些丑陋的魔法洋娃娃,正摆在镜子边,输入一缕魔力,收获一段告白,很不错的礼物,我喜欢。
指针指向10点,挥挥手熄灭魔力灯,钻进暖暖的被窝里闭上眼,却没注意到,阵风睡着,微观颜的门窗直取镜子。
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听见一声玻璃脆响。
睁开眼,却是在教室,黑板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文字和符号。
“都高三了,上课还就知道睡觉!”
伴着一声怒吼,不明物体向我飞来,平时简单扭头就能躲过的袭击。却怎么也没能躲开。
高三?
没来得及惊讶为什么身体突然变得这么愚钝,就被那人话中的字眼吸引住。
茫然的抬头,望着陌生的四周,陌生的面孔。
“这是哪里?梦吗?”
“噗哈哈,她是被表白失败打击傻了吗?”
尖锐的笑声从身后响起,扭头,几个女生讽刺的笑脸晃的人发晕。
“嘁,装的呗,那么厚脸皮的人。”
两个女生一唱一和,聒噪不安。
在我有限的人生里,从未见过这样恶毒的语言,丑陋的面孔,虽然不知道这个角色之前经历过什么,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令我十分抗拒。
可是我的沉默换不来安静,只有更加变本加厉的尖酸刻薄。
“你出来。”
门外,有个女孩怒气冲冲的喊,看了一下四周,刚还在讥讽的女孩们,顿时换上一幅幸灾乐祸的面孔。
无论如何,能远离这里也不错。
“你叫我?”
出了教室,那女孩怒气冲冲,对着“我”劈头盖脸一顿指责。
“你凭什么说你的手机是我拿的?竟然还敢告老师,你给我等着!”
说罢摔门而入,留我一人在教室外。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雅楠曾说我不食人间烟火,根本不了解凡人的疾苦。确实,这个梦境震撼到我了,可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真的有人在承受着这样的人生。
坎坷的一天终于过去,看着床头柜镜子中那矮小的身躯和灰败的面孔,盼望这个梦快些结束。
我不喜欢这个梦,即便他真实。
迷迷糊糊睡着的瞬间,又听见一声玻璃脆响。
猛的一睁眼发现外面天还黑着,翻开手机查看,竟然才5:30。
这么早?而且竟然睡到了自然醒,今天怎么这么出息?
阿,对了,昨晚好像做了梦,隐约约记得是一个魔法少女的故事,残留在脑海里的画面还很鲜活。
赶快记下来发群里,要不一会又忘了。
哈哈,我这个梦境黑洞也有记录梦境的时候了,今天可真出息。
对了,梦是反的,希望今天不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点击发送,长长的文字气泡跳上屏幕。
“阿…好困,看来还是起太早了,再睡一会吧。”
迷迷糊糊睡着的瞬间,听见一声似曾相识的玻璃脆响。
“什么碎了?”
我的记忆,曾经开始在纯白的病床,自出生起,我好像就很令人担心,不能触碰的东西多到可以列出一个长的吓人的清单,而这一切,都是他们在期望我不要变成一一个“魔女”。没有他们的指挥,我几乎不会做任何事,我不喜欢仆从们细碎的交流声,更喜欢穿过发梢的风和盘旋的飞鸟,我不需要耗费心力去探寻他们都语言,也就不必揣测从来没出现在我生命之中的“感情”。
庭院里的渡鸦,靠近我的猫咪,这些都很快离开了我的世界,为数不多残存的记忆里,父亲抱着我,疯狂的祈求上天不要让我变成丑恶的魔女,不惜让我住进高高的塔楼里,希望我离天空更近一点,好像这样,他这个与众不同的信仰神明的紫罗兰人就能得到神的救赎。
可是.我确实令他失望了,七岁时的我手中出现了一柄纯金的天平,我第一次使用它,均衡了高高的,高到隔绝了一切的高塔,和低低的包容了一切却没包容下我的大地。
当父亲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我迈出那扇与地面持平的窗户,赤着脚来到他面前时,那柄金色的天平被狠狠的拍到一边,我看见他拿出了武器,对准了,我的心脏。
很快,切都发生的非常匆忙,心脏的刺痛,另一位魔女的到来,紫罗兰的骑士冲进了庄园,他们都在谈论着我,像是某种物品样, 我被作为一个优秀的工 具,在他们的决定下,会在魔女会和帝国之间永远徘徊这一切都来自于我的天平,它拥有均衡一切的能力,而第二次使用它,我就被迫均衡了我的生死。
那位紫罗兰的骑士压我会死,代价是他的破剑,那位女巫压我能活,代价是她修剪下来的头发。
在父亲的描述里,女巫都可怖又丑陋,从不关心除了她们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但我没有什么扭曲的肢体,也没有什么癫狂的想法,只是等候他杀死我,就像四岁时他杀死我的知更鸟一样,这一切就像这场荒唐的仲裁,我从中获得了并不完美的永生。
天平没有倾倒,指针稳稳的定在了中间,但我没有死去,只是心脏停止了跳动,又过了一小会儿,心脏再次跳了起来,而我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将魔女会的地址刻在了我手中攥着的羽毛笔里,径直离开,那位骑士没有丝毫不甘的扭头,迅速寻求可以协助他抓捕并杀死我的同事。
我不喜欢魔女,不喜欢紫罗兰,不喜欢人类当然,我由衷的不喜欢我自己。
无论过去.... .我依然可以回想起,那时当骑兵赶到,中间围着一个穿着医者服饰的人,七岁的我在庆幸自己,没能获得自由。
实验,记录,只要我配合,关于魔女的头钉,“均衡”的实质,我曾度希望, 我死在下一次研究的手术台上。
后来,他们再也无法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了,于是,他们想起了我的天平。
他们选择允许我行走在大街上,以黛尔小姐”,一位在紫罗兰帝国新晋贵族出生的人类女孩儿的身份自由出入紫罗兰,于是我在魔女会建起一座高塔,用以怀念我屈指可数的童年。
他们将我安置在距离仲裁庭不远的地方,登霍尔这个城市总是散发着艺术的气息,每当仲裁庭开审难以处理的案子,我就会受到要求,隔着一层木板,双手穿过孔洞,接下双方带来的价值,放置在我的天平之上。
无数人紧紧盯着不停摇晃的标码,最后的偏向往往指引着“正义”,均衡的正义。
他们并不会,或者并不介意我的能力所带来的均衡,只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获得场名声上的胜利。
我听过仲裁庭外的吟游诗人叫我“贪婪的特弥斯”因为出现在仲裁庭上的那个天平和那双手,摧毁了很多普通人的希望。
不光紫罗兰不欢迎我,身居高位的大魔女们看我的眼神,也好像在看某种奇异的材料,她们也利用着我的均衡之力,比仲裁庭更熟练,均衡药效,均衡伤势,我却只是需要我的高塔,在那里我才会发自内心的感到安全。
我的天平歪倒向一边,是偏向沉重的,价值高昂的,而后轻轻的,价值稀少的会在天平归正的一刻获得他们无法注意到的补偿。
我总有被发现的一天,就算我只露出了一双手和一个天平。
当有人小心的向我询问“黛尔小姐,您的双手是如何保养的?简直和....审判庭内那双“贪婪的特弥斯”一模一样。
我知道,我的自由,要戛然而止了。
不过,我反倒比那些看守我的紫罗兰人更加从容,因为不喜欢自由,独自一人站在大街.....我会觉得我像个异类,来来往往的人并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我自己。
我叫贝纶丝黛尔,均衡之魔女,“ 贪婪的特弥斯”。
(让我把二十号写的东西放上来试试水)
天色暗沉,藏在冻土里的荧光藻映出冷芒,苔藓细密地攀在台阶缝隙。天气依然很冷,阿纳托利隐隐叹了口气。虽说不如家乡那终年被白雪覆盖的地方,可早晨的温度着实让人说不出暖和这两个字。他站定在那片残破石桩丛中最大的那块前,将右手按在上面,睁开了右眼。世界没有一丝改变,或许刚吹了一阵风?他忍不住笑了笑。好吧,不得不承认我的右眼确实是完全瞎了,虽然在受伤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但总还是会去想还没瞎透的可能。他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将右手收回,退后两步。“呼————”他深呼一口气,使劲闭上双眼,现在该办正事了。睁开双眼,缓缓抽出骑兵马刀,高举过头,刀刃朝下,冲一侧画圈劈下,再将刀高举过头,用力劈下,如此循环往复。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他看着再次缩水的石桩,将马刀归鞘。阿纳托利停顿了一瞬,俯下身,将斩断的石桩竖起来,往被砸开的表层土壤上挪了挪,用力将石桩往下按。按不动了他便收回手,往上侧的边缘放了颗小石子,深吸一口气,退后半步,侧身对着石柱。一阵风吹过,石子从边缘滚落。在石子落下的那一瞬间,他将重心右移,右肘顶向石柱,快速转身至左腿在前的同时将右肘收回。“嘶!”他短促地倒吸一口凉气,收起架势,按了按右肘。这算是自讨苦吃吗?他看着石柱上被顶出的裂痕不由得乐到,这下可没有安娜检查你手肘时的唠叨声了。耳边幽静得只听见风刮过石柱的声音,阿纳掏出带着的怀表看了看时间,是时候回屋洗个澡准备早饭了。他伸手拍了拍那又缺了一块的石柱,转身离开。要是安娜在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温暖干燥的新衣服,可又何必再想这些呢,已经四年过去啦,时间也早已抚平了我的悲伤。人总是应该向前的,曾经的过错铸就了现在的我,而现在,我即将更加强大,没有什么能击破我的斗志,即使它可以杀死我。
阿纳摇了摇头,又伸手拍了拍脸,在寒风中加快了些脚步。
城内人设已经全部审核完毕,请还没入群的玩家尽快入群。
至今为止没有收到任何回复的人设投稿可带截图私聊群主处理,谢谢大家!
今晚(11月22日)8:00点开始城外人设审核,城外人设可找对应时间的npc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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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招收人设预计在21:00截止。
企划组将审核21:00前投稿的所有人设。审核完毕后将不再接收城内人设投稿。城外人设投稿将于11月22日晚8:00开始接收,于12月3日晚24点截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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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批审核结束,当前玩家人数情况如下:
种族人数为(可能会有1-2人统计失误):
血族46人 人类48人 狼人54人
阵营人数为:
死墓军49人 勇火教团49人 猎手议会50人(死墓多出一人为消息被吞)
总人数为:148人
可以接收的投稿为:
种族:血族,人类,狼人
阵营/职业:死墓军,勇火教团,猎手议会
至今为止没有收到任何回复的人设投稿可带截图私聊群主处理,谢谢大家!
请审核通过的玩家尽快加入主群
第三批审核于11月21日晚上8点开始
此次将直接招满企划人数,达到人数要求后将关闭审核不再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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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的热情远远超过企划组预期,企划组非常感动于大家对企划的喜爱,无奈200+的上限确实是企划组人力能承受的最大上限,在此非常抱歉。
但如此多精彩优秀的人设无法投递也不是我们办企划的初衷,因此经过企划组商议,我们决定开放【城外人设】投递。
【城外人设】投递时间为:11月22日晚上8:00-12月3日晚24:00. 没有人数限制。人设要求同企划书一致。审核途径和城内人设一致。
【城外人设】设定上为死墓军,勇火教团,猎手议会驻扎于帕维纳城外的成员,或者留守在主城的成员。
玩法偏向轻松养老和轻度剧情,有一定的活动,没有打卡要求,有和城内玩家联手解决危机的可能。
【城外人设】有自己单独主群,为了保证城外和城内消息不互通的设定,请城内玩家不要双开城外人设。
第一批审核结束,当前玩家人数情况如下:
种族人数为:
血族46人 人类21人 狼人26人
阵营人数为:
死墓军48人 勇火教团22人 猎手议会23人
总人数为:93人
血族 死墓军暂停投稿
可以接收的投稿为:
种族:人类,狼人
阵营/职业:勇火教团,猎手议会
至今为止没有收到任何回复的人设投稿可带截图私聊审核群群主处理,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