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爱侣,台下朋友_
魏冬河与展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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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春堂与魏冬河是音乐搭档,也是八年至交。
默契之足,无人能及。
若把展春堂比作一张音色流丽的琴,那魏冬河就是一卷能引她张口的弦。一个气息,一瞬情绪,仅靠双方的眼神交流。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通过这次全国大赛,就能够超越青城学院前辈的记录,成为新的青城双璧。
青城学院,是国内最好的音乐学府。而他们,将成为最好的音乐家。为此,展春堂与魏冬河在排练室的时间也逐步增多。
这是特别申请的练习室,暂时归属于展、魏两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正因院方如此重视,两个人肩上的压力剧增。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展春堂与魏冬河对视一眼。前者轻点了头,后者低眸弹奏。
琴音曼妙悠扬,声声入耳。
两道气息出自同源,稳而绵长,看不出任何紧张的痕迹。
琴键轻灵跃动指尖,连串的符连出逐渐激越的钢琴音,不疾不徐带着展春堂的歌喉往上走。
女歌唱家风姿亭亭,惹得窗外阳光青睐有加,甘愿被音符裁成丝滑的绸。女孩儿披散下来的发丝皆裹了淡淡的金色,这姣白如梨的面庞,沉静如漆的眸,与她的师弟如出一辙。
她通身气质如月般低温低调,唱起歌却如暖融融的高阳。脱俗的音乐功底与良好的体态礼仪,让在练习过程中的展春堂如站在维也纳音乐会场上熠熠生辉。
魏冬河的眸黑深深地看,无边情意尽兴地飘散在这方静谧空间,欲为师姐的演唱更上一筹。
师姐弟的默契感爆棚,速推演奏进度几乎完美。
魏冬河温容不迫,严格地把控制着对视的秒数与指下的弹奏速度,睫毛微颤如成瓣的春花,展春堂总能稳稳接下师弟的高招,眼尾妩而端庄,与师弟深情对视,不羞亦不怯。
好一对有情眷属,即使它仅仅是人为演绎。
两个人的肢体语言不丰,交流全在双眼里,似乎里面已流淌出成蜜的爱意。
眼神如此缠绵,歌词又如此遗憾——
“We were good, we were gold,
往昔美好的我们 鎏金般的你我,
Kinda dream that can’ t be sold,
心怀梦想 绝不接收兜售,
We were right‘ til we weren’ t,
一路来我们走在正轨 直至误入歧途,
Built a home and watched it burn,
筑建爱巢 又眼看其付之一炬。”
(出自《Flowers》歌词)
两个人的音乐功底自不必说,更多是自身营造的脉脉气氛与强大气场,无形笼罩住这方开阔的空间。
空间里的形、声与色,被他们随意化用。相信音乐之神Απόλλων也会为他们倾倒的。
钢琴音渐落,展春堂的歌声款款拾级而下,融于哼唱。魏冬河落眸于琴键,拂手间气息微敛,开嗓续上歌曲,滚耳而来的清冽音色,不由教人眼前一亮。
“Talk to myself for hours,
自言自语数小时又何妨,
Say things you don’ t understand,
而我所说 皆为你所疑惑,
I can take myself dancing,
独舞我也怡然自得,
And I can hold my own hand,
握住自己的手 做自己的舞伴,
Yeah, I can love me better than you can,
我可以比你更爱我自己。”
(出自《Flowers》歌词)
女音高婉流丽,男音端方清亮。最终男女双声合于同流,把歌曲送上高潮。
魏冬河与展春堂的眸光也融于一处,口型近乎一致,娓娓诉说起音乐里的故事。
人,音乐,眼神。
遗憾,悲伤,蓄力感。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尽数爆发喷薄而出,又紧紧收回压入心头。
如天边流泻浇下最后一勺金光,烧出灿黄朱红的渐变晚霞,终要化作无尽的蓝黑一线。
这天结束了,这支歌也结束了。
“定不负师姐所托。”
魏冬河合下琴盖,站起身与展春堂合掌交握,声音稍显低冷。展春堂见怪不怪,刚刚的感情蓄力又爆发用光了对方的所有情绪。
别看刚刚他表现如此深情熟练,平时魏冬河却是院里的高岭之花,不沾风月。
“嗯。”展春堂也累了,用鼻音回师弟。
两只手掌合即分开,几乎看不出任何感情的蔓延。
台上为爱侣,台下是朋友。
展春堂与魏冬河始终默契地保持这个原则。
两个人略收拾好随身物品,踏出练习室。肩并肩,却保持着不小的距离。
展春堂转目看去,只能看见魏冬河光洁饱满的额头与线条优越的侧脸。最终还是叫了他的名字。
“魏冬河。这次之后,我们再不能一起搭档了。”
魏冬河的脚步略顿又往前走,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他们都知道什么原因。展春堂要订婚,然后出国深造。魏冬河要留在国内,听从父母安排去当一名音乐老师。
算起来,确实是聚一回,少一回。但展春堂与魏冬河之间并无男女之情。知音难觅,惺惺相惜,仅此而已。
恰如这漫天星子,一颗又一颗,看着离得很近,其实远隔几亿光年。
同理,展春堂与魏冬河也隔着重重距离。
在这场人生路途中,短暂地相遇,然后回归孤独。
两个人沉默地走,一直走到灯火通明处,然后分道扬镳。
而万家灯火阑珊处,不知有谁曾回首。
回到公司的地下停车场。
“等一等。”
我叫住他。赵冷香停住脚步,静静站着未转身,意思是一口气说完。
“下班一起回家吗?哥。”
身形一僵,他走了。好吧,真是个死傲娇。
我是有意要修复与他的关系,只能靠我爸来衬托。
傍晚,我们坐在同一张餐桌上。
只有碗筷的轻微碰撞声,没有人说话。饭毕,阿姨收拾碗筷,母亲借故上楼。餐桌上只剩我、赵冷香和父亲。
“为什么离开东风?”是我爸在问赵冷香。我在旁缩了缩脖子,生怕被这股罡风扫到。
他看了我一眼,才对父亲说:“我已把事情做完。他们怀疑了我,去竞佳更方便操作。”
竞佳是我现在待的公司,我身边一直跟了父亲的人。
他跳槽这件事,还真不是我透露的。
“为什么不回易能?”父亲没管他这一眼,再问。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冷冷地抬头,盯着我爸看,像只囚在笼子的兽:“我从不是程家人,”无不讥讽,“东风将倒,下一个就是竞佳。一石二鸟罢了。”
父亲蔑然一笑:“你是程家的狗。”
心一慌,“爸,你的玩笑过分了,”我连忙出来打圆场。
情理之中,谈话不欢而散。
晚上,我坐在自己房间里复盘餐桌上的话。笔在指尖连连转动,在纸上写下“东风”二字。
东风这家公司我也待过一段时间,是赵冷香给我牵桥搭线的。后来产品出了问题,引得公众舆论反响恶劣,才被迫把几个身处风口浪尖的产品研发人员开除,顺便连带我们整个文案策划组也失业。竞佳在几个月之后抛出橄榄枝,把这些人悄悄收到麾下。
现在想想,这真的都是偶然吗?
赵冷香在其中动了多少的手脚,我不知道。
记得东风自此人事结构改动后,财务频频出现危机,股市市值下跌严重,难以跟易能抗衡,甚至实力隐隐连竞佳也不如。
而且,老天似乎不再眷顾一直顺风顺水的东风,花大价钱买下的地盘,也因政策改动砸在了手里。
所有人都清楚,这艘百年大船,离沉没不远了。
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长盛不衰,尤其是它从内部开始腐朽的时候,不知道哪一寸根系才是腐烂的源头,只能眼见自己溃烂、衰败。这样的好手段,怕是淫浸商海数十年的老狐狸也不敢放胆去快刀斩乱麻。
赵冷香这一弈,我爸定然是起了疑心,怕他留着后手。
想了想,还是找人查查看。
接下来,是头痛自己该怎么混下去。
程家从不让儿女在自家公司享受特权,也甚少出现在公众领域,我见过的商业合作伙伴更是少之又少。我爸没想过把家业传给女儿,赵冷香与他势如仇敌更不好说。不清楚那个老家伙在想什么东西。
没人脉,没资源,没实力。我一个三无咸鱼,看起来只能摆烂。
这时,门被敲了几下。
“方便开门吗?”
是赵冷香。这稀客找我做什么?
打开门,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衣角沾雨渍出一大块水迹。热气腾腾的指头生煎被他提在手里,飘散出精面和葱肉的鲜香。第二层塑料袋外层也有雨淋过的痕迹。
看出我贪馋的目光,他加深了笑意:“这是诚意。谈谈?”
“好。”我放他进来了。真没骨气啊程一水。
他顺手拉开窗帘,坐在我原先伏案的位置瞟了眼桌上凌乱的纸张,顺手拿过来垫生煎了。
好吧,我没意见。一口一个吃的满嘴流油。
一时半刻只有我吃东西的窸窣声,他倒没什么动静。抬眼去看,他夹着张卡在玩,出神不知道想什么。
“赵冷香,你…”有什么事。
他靠着椅背眉心微妙地上扬,明黄的灯光流泻通身:“怎么不喊哥哥了?”
天地良心,我只在岚姨面前愿意喊他一声哥。因为要瞒着我爸,他们母子二人见面时间不多,岚姨倒也未察觉出不妥之处。
嘴里的生煎咽不下去了,我揩揩嘴边油,望着他:“你是要找我帮忙,去看望岚姨吗?”
目光一暗,赵冷香点点头,算作默认。
“到时我会告诉你时间。”
我低着头把剩下的生煎干完时,他已起身走了。同时我们心里都清楚,只要赵冷香走出我这道门,彼此还是竞争者,再不能这样同坐在灯下。
正如当年母亲避开父亲把他引到我面前,也是这种灯光笼罩着三人。
“哥哥?”
我怯生生地称呼他。
他露出了来到程家的第一个真心的笑。
赵冷香在我四岁时来到程家,是签署了合法收养协议的那种。他甘愿入程家一遭,为的是他养母秦岚,海尔默茨综合症患者,高昂的疗养费是当时破产破败的秦家负担不起的。
走投无路之下,他把自己卖给了秦家当时的死对头程家。整整二十年青春都被父亲买断。
这段往事,我知道的不大清楚。只是偶听母亲提起,语气里充满怜惜之情。可她是深闺妇人,帮不了任何人。
至于赵冷香,究竟是谁的孩子?或许跟母亲夹在《肖申克的救赎》里的一张旧相片有关,里面有个漂亮的旗袍女子长得与他像极。
母亲从没对赵冷香提过。我也不会说。
用旧情拿捏他人,是最容易遭反噬的。父亲把他当条丧家犬又器重他。迟早会出事的。
这种不安一直萦绕在我心底,直至睡去。我似乎还做了个真实的噩梦,醒后只记得有只犼一直追在我后面,然后把我撕咬成血淋淋的肉块。
也感谢噩梦惊醒了错过闹钟的我,否则上班得白干。
我照常回公司上班,有规律地生活着,只是望着谢栀曾经的工位会发一阵呆。
现在想想,谢栀并未做错什么。她遵循了职场的潜规则去合理获得自己的资源。
我支着头,拨弄她临走前送我的百合花枝,花瓣已经枯萎大半,但还顽强地舒展着身姿。
世界上女人的野心、眼界与实力其实并不比男人少,只是她们依旧逃不开职场的性别枷锁,无法在男性领导垄断权力的职场挤占一席之位,如履薄冰地往上爬,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
男性占据话语权的时代,光往上爬还不够,还需要瓦解他们自以为的话语权。
我能做的还太少太少。
“程程姐,赵总监找。”
“…好,知道了。”
被打断思绪,我慌忙站起来往外走,撞上个人差点摔了,他一把拉住我胳膊扶稳。
“走那么快做什么,丢了魂吗?”
赵冷香低斥我的不稳重,轻轻松了手。
我的反应慢半拍才跟上,“是发生什么了吗?”
他盯了我几秒确认脑子没坏:“已经结束了。跟我走。”随后几个大步就把我甩在后面,果然是雷厉风行的赵总监。
一路追着他小跑,我才发觉他要带我外出。可我手上拿了部手机就出来了,什么也没带,请求他等我拿个包。
不理解的赵总监开了他的尊口:“你出门还得带什么?”
这题我会,脱口而出:“口红,小镜子,发梳,散粉…”
“停。三分钟,现在赶紧上去。”他看着手表开始计时。
我顾不得还嘴了。只是连叹男女的认知差异,怪不得同组的同事三天两头跟女朋友闹矛盾,本质在于他一点儿不去了解女人的心思。
回来坐上车,已经超时了。赵冷香倒没半点不耐,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抱歉,我没准时。”
“我算是理解你早起一个小时却还会迟到的意义了。等会车速会快些,系好安全带。”他沉稳地把车开出去,上了大路。
轻轻扣上安全带,两侧的风景带逐渐熟悉了起来,才知道他要带我见岚姨,“怎么这么突然?”
他从后视镜看我一眼,没答话,默不作声绕了几个圈子甩掉跟车,才平缓驶入疗养院。
没急着下车,我猜他有话交代。
“一个月之后,离开竞佳,销掉定期给我母亲打钱的那张卡。否则你会不安全。”
没胆问为什么,我连连点头。他之前不方便,很多资金周转放在我的名目下,有这样的要求不奇怪。因为父亲向来轻看我这个女儿的存在,并不仔细查。
难得他温和一笑,“不怕我对你们做什么吗?”
我垂下眼,晃了晃录音界面:“我很期待这一天的。不止这次哦。”
话未落,赵冷香的眼神变了,毫不怀疑他是想杀人灭口。他放了方向盘,最后只是警告我:“你很好。”
经历了那么多风波,再笨我也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仅仅布置了一个以我为中心,拙劣但只有我父亲看不清的局,利用我不着痕迹地灭东风、捧竞佳,然后下一步是与易能对垒。他竟还以为赵冷香只是小肚鸡肠地在打压我。这样的大男子主义,注定父亲会成于大节,败于小节。
格局小了,没办法。
泥人尚有三分脾气,我不想易能被赵冷香毁掉,再无法忍受一味的忽视和利用。我的目的同样不单纯,但于赵冷香,只是暂时多了个盟友。
我的野心,在易能。
从一开始,这就是我、赵冷香和父亲的战争。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浅将了他一军。
而他认清了这点,下车为我开了门。我跟在他身后,扮演着天真纯良的好妹妹。
疗养院里豢养了几条小犬,碰见生人叫得凶极。每每遇见我,只会夹着尾巴呜呜哀泣。
会叫的狗不咬人,而咬人的狗通常不叫。
没准,那是犼变的。
“程一水,我也小看你了。”
“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啦。”
又忙了几日,母亲打电话勒令我晚上回家。
她告诉我,这是我爸的意思。
华灯初上,我回到程宅。
难得见赵冷香也在,他正修剪父亲最爱赏的黑松老桩盆景。
心照不宣对视一眼,装着漠不相识的冷淡样子,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确认过眼神,都是被我爸召回来的人。
一般我俩不住这儿,各住自己名下的房产。
若把程宅比作皇宫,我俩就是就藩的无权王爷,被驱逐到权力中心之外的地方,无诏不得归京。
我还好点,起码保留了我的房间。偶尔母亲思女心切,会留我小住一晚。
往楼上走时,赵冷香手中的剪刀“咔擦”“咔擦”地响着,让我多看一眼那盆景。
这人真没什么审美力,枝叶零落一地,修得不好。
冰冷的灯光从客厅层顶洒在他过分年轻的脸庞上,他抬头望我,露出一抹森森的笑。
“小心点。”
这是他对我做的口型。
头也不回地,我入了父亲的书房。
书房正壁上新挂一幅字,具体哪个大家所写我不知道,字里的内容倒熟悉——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朱熹的句,总深得他老人家的意。
“爸,我回来了。”我不敢多言,怕多生出什么事儿。
我爸一直看着我,只问。
“病,好些了?”
瞬间我的汗从后背冒了出来。心念电转间,无数念头飘过。
他问询的不是我的病,而是赵冷香的近况。
勉强牵起一抹笑,“还没好透,”我答的规规矩矩,“最近总觉得劳累,上班也不精神。”
病早好也给您和赵冷香吓出病了。
皱皱眉,我爸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再细细盘问我工作上的事,就放我走了。
临出门,他又叫住我,留下极意味深长的一句。
“程程,我竟不知道你我父女关系这么生分了。”
孤家寡人,何必惺惺作态。
我撩了把头发,装模作样地哼声。
“还不是您威严太过,我哪敢说话啦。”
在他看不见的视角里,我的脸冷成霜。
他在怀疑我跟赵冷香有什么瓜葛。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一病,想算计我的人不少。赵冷香只是其中之一,不料为他人作嫁衣,那黑松盆景算是受无妄之灾了。
毕竟我是程氏独女,本来还有当皇太女的机会。
但现在,这个机会渺茫了。
赵冷香,好样的。本以为他是消停了,没想到他是一发而牵动全身,直接废我一条后路。
从我第一日工作开始,他就已经有计划地打压和控制我的成长了。
他妈的,忍成绿头王八也讨不了好。果然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东西。
不过这样的好处是,我爸乐见其成我俩厮杀威胁不到他,放松了对我的管束。
短短几秒我想通一切,恭敬地退了出去。
还没等松一口气,缓一缓后背的黏湿,又有一句话顶了过来。
“你还没谢谢我。”
是赵冷香。停驻在走廊的一幅粉彩油画前,装饰灯的清光倾颓落在装饰画框上,泛出一尾锋锐的亮。而他侧过来的面部轮廓精致如中古之作,与此景相映成趣,气质凛冽自成。
好一个灯下美人。
如果他没用看笑话的眼神看我,那就更好了。
“谢你妈个大西瓜。”
我狠狠出一口恶气,朝外走去,脚下的小牛皮靴在他的鞋上碾出一道深深的辙痕。
这是他应得的。而后,对方低低地笑了。
变态。
感谢这次,我还认知到了一个事实。
我与赵冷香,不过是曾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竞争者。
不反击,他是真的会弄死我。
都是什么破事儿啊。我心情不佳,喊谢栀去清吧喝酒。
“…好。”电话里的谢栀犹豫一瞬,还是答应了。
她最近跟纪亚俞打的火热,我又看不惯她男朋友,我们自然而然地疏远不少,很久没小聚在一起。
谢栀姗姗来迟。我已经喝了不少,身边围了些手脚不干不净的人。
方桌码满各种酒,酒瓶歪倒着几个,透明的酒液顺着口淌湿了一小片地面。我的思绪混沌着,正握上谁伸过来的手,轻佻地展出本性的恶劣。
“你,你,喜欢我?”我的手指乱晃,打了个酒嗝,又启出一瓶新酒,让那些人眼睛都看直了。
有人试图邀我共沉沦,“不知道小姐愿不愿意,”
“既然喜欢我,那就把这瓶给我喝完。”我冷淡地打断对方,晃了晃手里的酒。
对方脸都吓白了,75度烈性酒,一瓶吹完人都该进ICU洗胃了。
“你——喝不喝?”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我…”
犹犹豫豫间,我已经拿起酒瓶深插进对方的咽喉,烈酒入喉倒呛他的气管,而后大量的酒液从唇角激喷如泉,溅湿了我的头脸。
我不留情地眨掉了挂在睫毛上的酒精。他挣扎得厉害,我的拳头一下一下狠揍他的胃袋,直到他瘫软在地,不知死活,我扔麻袋一样轻易丢下对方。
站起来,静静与刚踏进卡座的谢栀对视。
此刻在谢栀眼里,我应该比阿修罗还可怕。
可我还是努力对她露出一个像极平时的乖巧笑容,抬起手指蹭干净脸上残余的酒液,“姐姐,你来啦。”
我慢慢抹掉刚刚吃人的模样,恢复为数不多的理性。
一步,两步,我缩短了彼此的距离。
要她看清我的真面目。
程家狡诈多疑的基因一直在我的血脉里流淌,自父亲的言传身教和赵冷香的冷嘲热讽中迸裂心脏。
我被父兄手把手教出,像极了他们。
他们告诉我。
弱者,是毁给强者看的玩意儿。
如赵冷香毁我。如我毁酒吧公关。
谁都不会一直天真。月亮注定是要西沉的。
“程程,还是回家吧。”
她偏过头,假装无事发生,向我靠近一步。
清泪潸潸湿了月亮的襟口,我伏进她怀里,哭得像个什么都没得到的孩子。那双温暖的手只是轻柔地圈住我,今晚再也没抱紧过我。
我借着酒劲上头撒娇卖痴地要她背我,晕着粉意的脸压着她的薄肩,眼底流过暗光。
这一次,我兵行险招。
全看在谢栀心目中的地位。
我既不想疏离谢栀,又要她保持警惕,远离我,远离危险。
谢栀未必看不出我浮夸的演技。成也好,败也好,于她都不会有损失。做这样的一场戏,对我来说不算太难。
所幸我赢了,谢栀是真心对我好的。
唱念做打一番,真是累极了。我放任眼皮沉沉要睡去时,听她耳边接起电话,声音压得低似乎怕吵到我,简单述了我方才的情况。
“知道了。”
电话里轻微的电流声下,对方的声音安静地传来。
猛地睁开眼睛,我的呼吸频率却没变,没让谢栀发觉异样。
这个声音的主人,从未放弃盯我。连我最好的朋友,都成了他的内应。
而我只埋下头借醉意贪恋这一肩的温暖。
就算只是骗,我也得到了短暂的爱,不是吗?
原来,只是欺骗啊。
沉沉的不甘拖着我的神智沉底,酒意化作最好的镇痛剂。
大梦三千,终归一醉解千愁。
宿醉的疼痛把我的神智从水底捞起,睁眼即见我置身柔软蓬松的被窝里,旁边躺着尚在睡梦中的谢栀。缠指玩弄她的发,闻着令人安心的橙花气息,我慢慢找回昨晚的记忆。
——我吻了她。她没拒绝。
这超出了我的预期。
“程程,早安。”
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谢栀,把她弄醒了。
“谢栀,早。”
我收回视线,也收起心思,和她一起共进早餐,再上班出勤。默契地没说一句昨晚的事,似乎就能回归原来的生活轨迹。
尽管如此,我们之间还是不可避免地冷了下来。我避着她,她避着我,有意保持着社交距离。
连纪亚俞也发现我俩之间的不对劲。
“程一水,你一早就喜欢她了吧?”这是一个男人对情敌的口吻。
我无法再逃避自己,保存好刚做的表格,顶了顶之前被咬破的舌尖,抬眼送了他一句,“这跟你没什么关系。”
不予态度地当旁观者,对我们三个人都有好处。纪亚俞或许是真栽在了谢栀身上,跟以往的莺莺燕燕都断了联系,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至于谢栀,不能发展成为更亲密的关系,那就退回到原点。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让步。
谢栀方才去接水,正值对峙之时,走回座位看了看我们俩,态度都淡淡的。
我冷眼旁观着。纪亚俞百般讨好,好不容易才让这轮孤月清冷一笑,而她的眼睛却向着我。
眼波向我无端艳。
这一瞬间,我觉得她不爱我,也不爱纪亚俞。
“那你觉得她在爱谁?”
我猛地从记忆中回神,才发现自己面前的草稿打满了谢栀的名字。颓然把这页纸塞进碎纸机里,才答他,“赵总监,你走路没声音的吗?”
“我是来告诉你,酒吧的事处理好了。”他敲了敲桌子,示意我收起满身的刺。
这会儿是下班吃饭的点,公司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我才敢这么肆意。
“谢谢。”这句话我是真心实意的。那个酒吧是他朋友开的,有赵冷香的帮忙,对酒吧公关的赔偿才得以体面地了结。
“不碍事。”
他很闷地回我一句,眼神落在了公司大厦外的风景线里。
我站身走到窗前,随他视线的方向看。
暮色四合,灯火人间。庸庸车流形成一条璀璨的光带,延伸向远方,尽处是归家。
“有那么喜欢吗?”记忆中,赵冷香总是看这样的风景。他走上来,与我并肩同看,随口解释,“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是这样的。我对谢栀,无非只占个爱而不得,才如此失魂落魄。这样简单的道理,我看穿而参不透。
“那怎么办呢。”我喃喃反问他,也没想着他回答。
他企图用手指截住那条车流,几分孩子气流露在外,话也掉了出来,“让这个念头实现,或者毁灭。”
好吧,不愧是你赵冷香。
“你有这个机会做选择。毕竟她背叛了你。”他的声音不高,但让我的心一沉。
眼神慌乱地撞在他的身上。对方没笑,只是认真地等我表态。
“赵冷香,我不想看见谢栀去死…”我不知道他的底牌是什么,只能选择最稳妥的路。
他得到答案,简洁地回应我,“知道了。”然后从容地离场。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冲着他的背影问。
“程程,哥哥不会害你的。”
留下这句,他走了。
心乱如麻地坐下,我知道赵冷香留着我是要对付我父亲,但为什么他要一一铲除我身边亲近的人?他的所作所为,我看不透。
惴惴之中,我频繁地梦起老虞婆,黑羊和谢栀,有时会是母亲。她们在我的梦里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梦的最后,总有一双大手托住一只瓶,瓶里装着我所眷恋的人。我想方设法去救总不成功,只能一次次看着瓶子狠狠摔碎,释放出一只只翩跹的蓝闪蝶。
是蝶梦我,还是我梦蝶?我几乎颠倒了现实和梦境。
左等右等都不想盼着那天,可那个时机终究还是来了。谢栀被请到了赵冷香的办公室里,我执意陪她去。
进门时,赵冷香多看我一眼,没让我退出去。
“东窗事发,你不能留在这里了。”这句话是他冲谢栀说的。而对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按照我们之前谈好的,两清。”赵冷香埋下头,潦草地签署离职意见,一点也不顾忌我的存在,问询了一句,“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只谈利益,不谈情分。真真儿绝情。
他这冷心冷肺的模样把谢栀惹红了眼睛,她上前半步,失了态,“师兄,你明明知道…”
赵冷香静静搭眼看她,毫不留情地施压,“你喜欢我跟我不喜欢你没什么必要联系,还有你做出的那些多余事情,你早便知这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谢栀被他捏住了什么把柄,但看得出她原来是真的爱他。
我与纪亚俞,不过是她的备选。
办公桌上的几摞文件被赵冷香雷霆一怒,掀翻在地。几页纸正好掉在我脚前,林林总总的我只看清了数据造假这条。
我知道,虽然这数据不影响公司财务正常运行,但对股市的涨落极其重要,关乎公司的信誉。当下有很多公司会在这上面动歪脑筋,属于一条行业潜规则。
谢栀擦了擦眼睛里的泪,哽咽难言,咬着牙认了他的话,“好,我听话。去国外生活。”
“程一水,带她回去。”赵冷香一句话把我俩都打发出他的办公室。
公司没公示说谢栀的事,当是念及一点情分。加上赵冷香为她找的后路极为优渥,大家都当谢栀是飞黄腾达。
果然是赵冷香惯用的招数。只不过,这次他大大方方地利用了真心。
我不齿,也觉得危机感降临。这场博弈里他急切地打破自己的原则,处理掉谢栀,说明他的部署已十拿九稳。
还得承认,他是优秀的结果主义者,且不介意使用灰色手段去清理内部矛盾,善于通过表面的是非规则,掩盖事情本质之下的最优解,让敌人猝不及防。
我不能坐以待毙,可又有心无力。
还是太弱小了。
我只能紧抱谢栀,作最后的离别。她即将赴机,东西不少,还是为我带了几枝百合。
“程程。我没想过害你。他也是。”谢栀在最后依旧在提赵冷香。我看一眼远处落寞的人影,点了点头,不想与她多争。
纪亚俞沉默着,守在半尺开外的地方。
说到底,他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我拿着那束百合走远,把时间留给他们。
“上车。”
目光一侧,车窗摇下,又是赵冷香。犹豫一瞬,我还是上车了。
“去哪?”他问。
“回公司。”我答。
低着头嗅香,车拐了个顺滑漂亮的弯,汇入车流奔向通往公司的大道。
抬头四望,风景线在后退。天边的云暗暗的,几声闷雷响,空气带了点潮意。
要变天了。
又过了一个月,吃羊其实没那么让我难受了。
只是心里还膈应着。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靠吞安眠药囫囵睡个几小时。
我每天都会提早一个小时早起化妆,遮掉彻夜难眠的黑眼圈。都市丽人,都是这样靠时间管理修炼出来的。
业务越来越熟练,我掌管的羊群也越来越多,雪白雪白地挤成好几团,窃窃地互相说着话。而我并不担心他们的攀谈,迟早会有人来向我告发。
我只需冷眼旁观。他们这么久了还是不明白,背叛者,永远是自己人。
抱团取暖犹如抱薪救火,只会毁了他们,但我不会救。岗位空了,自然会有人顶上。
“你不仅是在养羊,更是在养蛊。”
他在离职证明上潦草签署自己的意见后,这样对我说。
如同当年的老虞婆,我也开始物色我的继承者。一只黑羊。
她很像我当年的模样,藏有野心而隐忍不发,从容游走于羊群,天生会是一个中庸的领导者。
“让她来顶替我吧,会好起来的。”
又站到他的办公室,我急切地说,像是即将完成一个遗愿。
他戳戳履历上女孩的脸,摇了摇头,没有同意。
“赵冷香!我他妈不想干了。”
我失态了。
赵冷香没理会我,只说:“去休假也好,去发疯也罢。”
我被迫离开了岗位,休假一周。
后来怎么样了呢?
那个女孩被羊群撕咬着,化为一堆碎沫。仅仅因为失去我的庇护。换成当年的我,只是与魔鬼交换了信物,才侥幸活了下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赵冷香的手段向来不容小觑,他在警告我。
似笑非笑的他分裂成一百万个,投射在我的梦中,像是一双恶魔的复眼。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从办公桌上浑身酸疼地醒来,头重脚轻地打个冷颤。
怎么会梦到这段?我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暗骂碰上那瘟神准没好事儿。
即便如此,我还是越来越怀念最初的那个自己。
虽然总是痛苦地哭泣,却真实地活了下去,以人的身份。现在不过是披着羊皮苟延残喘的畸形种,捂出一层又一层的痱子,抓挠着流出溃脓的污血,愈合后在我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抓起笔,我尝试再写一写武曌,恍然忘却zhao是哪个zhao。颤又打翻了笔筒,痛苦的感觉卷土重来,几乎要把我的理智烧干。
伏着案,感觉喘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的。
对座的谢栀见我情况不对,来摸我的额头,说滚烫能煎个流心蛋。
“睡一觉就好了。”
她喂了药,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微曦的光下,她低头浅笑,如羽化的仙。
此时,是我们连续加班的第三天早晨。我烧得双眼发黑,终于坠入沉睡再没有梦侵扰我。
……
“程程,醒醒。”
再次睁眼,是母亲在喊我,一双眼睛里盛满柔柔的担忧。
见我缓过初醒的头痛,她又低头念起了书。
是《肖申克的救赎》。
有母爱,但并不多。这在我家是常态。
烧已经退了。我爬下床自己倒了水喝。
大概是下午两点,阳光从白色百叶窗外穿透进屋内,洒了母亲一身柔软的金。
她是个美人。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是个男人都会爱她,即便她未曾认真爱过谁。
“谁送我回的家?”
“赵冷香。他今天入职你们公司,把你带了回来。”
她抬头被阳光刺了眼睛,用一截藕臂挡着光,说得轻声细语。
这时,书歪斜着,掉出一张旧相片。
我跟她对视两秒,走过去帮她捡起。
“这是…?”
相片上面穿旗袍的女人眉眼有赵冷香的影子。不,应该说,赵冷香像她。
“我也忘了她的名字。你爸爸不喜欢我跟别人来往。”母亲垂下眼,把相片重新夹回书里。
你也忍受不了自己的生活了吗?
我的话在舌尖来回滚动着,最终没有说出口。
两个人归于沉默。
她最后这么说了一句,“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和依靠。”
但我绝不是她的救赎。
拍了拍我的手,虽然并不饿,她还是起身下楼嘱咐阿姨把煲好的粥拿上来给我吃。
我没拦她去,只是在母亲搁置在床头的画板上画了两只小狐狸。一大一小。
它们在小心翼翼地偷富户家里的鹅吃。
富户见它们好看又可怜,心软饶恕了它们。
只是后来闹了饥荒,才想起这两只可恶的狐狸。
真是狐狸精害人不浅。
商纣宠幸妲己,怒杀其旧情人伯邑考,周王含辱食子肉,最终攻伐朝歌立国祚。
在最后的最后,谁是因,谁是果?即使祸水,也有自己的想法啊。
我把这件事压进了心底,成为我和母亲共同的秘密。
修养了两日,我才回公司上班。
门口打卡时,不经意抬头才发现公司大厦的logo已换成了“竞佳”。
字体风格很熟悉,只是想不起来是谁的作风。
“一来就搞面子工程。小姑娘,你知不知道新老总到底是谁?”
八卦的老门卫多嘴说了几句。
“抱歉,我两天都没上班了。要迟到了,回头跟您唠!”
我匆匆挤进电梯,再冲进公共办公室,踩着点坐在工位上。幸亏谢栀给我带了早餐,我胡乱吃几口对付肠胃。
虽然积压的工作不少,但整组办事很快,用了一个上午就整理出大致的草案流程。
中午才有机会放松下,我走进安全通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习惯吸食一支细烟,跟赵冷香的那种很像,不过我的烟味道更辛辣。
“程一水,你也在这?”
我抽烟凶,吸了两口就没了,碾灭烟头,才回头看对方。
“你有什么事?”
记忆里这位同事与我同期进入公司,关系平平,人有点小聪明,喜渔色,与公司的女同事有过几段不清不楚的关系。
我匆匆扫一眼对方的胸牌名字栏。纪亚俞。
来者不算善人。不过他显然目的不在我。
“我想追谢栀,你平时跟她坐得近,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语气倒也诚挚,但想起他的为人,我没急着回答,反将眉尖一挑,又抽了根烟出来。
他盯着我手中的烟两秒,堆起笑拿出打火机为我点上火。
一段绵长丝滑的烟被我餍足地含在口中,吊足他的胃口。
中国人的人情世故好懂也不好懂,有时候掏心窝子对人家好,对方压根不上心,可有时候递根烟,敬个酒,两个陌生人就拉近了距离。
轻烟缭绕间,我勾指示意他附耳来听。
“死心吧,谢栀不喜欢烟鬼。我除外。”
随意找个理由替谢栀拒绝了职场海王,我又投入到工作去了。
这段时间赵冷香也没找过我的麻烦。
守着漂亮的同事姐姐,受着偶尔致郁的家庭氛围,过着匆忙充实的快节奏生活,我觉得日子还算舒心。
几乎不去想以往的那些事,好像睡眠都更安稳了些。自欺欺人无耻,但很有用。
我本以为,这种安稳的日子能维持相当长的时间。如果我没问那个问题的话。
“是纪亚俞吗?”我挖了勺提拉米苏,装不经意问谢栀。
她最近总爱看手机,漂亮脸蛋常浮动着羞涩的粉晕,满面桃花明晃晃招摇着我的眼,想装瞎都难。
“你,你哪里知道的?”她看了看左右,伏到桌上悄悄跟我咬耳朵。
得,不打自招。
我没答她,眉心微耸,“他对你很好吗?”
这纪亚俞什么德行,不说所有人都知道,起码我们这层楼的同事都是有目共睹的。我之前就怕谢栀这种娇软温柔的小女人陷进去。恋爱脑,朋友上吊十个都不如自己去挖遭野菜。
“挺好的,他…”谢栀的眸里清波荡漾,换成我也会心动。
他妈,怎么就栽在了这顶天立地的大粪坑里。
我赶紧打住她的话,应付她接下来可能有的二十四孝男友举例,“回头一起吃个饭,我帮你看着点。”
“噢。程程,你好像吃醋了。”她点了点我的额头,莞尔一笑。
我的目光有一瞬间不敢停驻在她身上。
因为心虚。因为慌乱。
阳光泼洒在翻动的文件页上,我私心觉得谢栀真的很适合待在我身边,莫名其妙的友情醋吃得委实不冤。
我假装在看文档,用余光瞟她。
她的发有些散乱,手腕间的天鹅手链随别发的动作而下滑,举手投足有种典雅的气质在引我多看几眼。
再看下去,心中的第三只鹅会出笼。
我猛地收回了思绪,垂下眼。
“赵冷香。”
我无声地念这个名字,无端想起了那只黑羊的下场。
——尸骨无存。
我的欲望在那个下午累积到了峰值,迫切地想再往上爬。
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谢栀。
别无所求。
前些日子,老虞婆死了。过劳死,享年六十五岁,正是要退休的年纪。我去参加她的葬礼,端看她亲属放在灵堂的灰白相片,依稀觉得跟记忆中的她长得大不一样。说到底,人死灯灭,我也不纠结莫名升腾的情愫。
清香一柱,一跪三叩,聊表心意。我不多留,转身走出这沉香弥漫的空间,准备回公司。
迎面撞上个老熟人。便服便装,襟口别一朵白花,跟我的目的是一样的。
目光碰又错开,连一见如故的波澜也不曾有。
我没理他,径直坐上提前叫来的计程车。两个人擦身而过,他也没有说话,甚至我们都无需点头致意。余光瞟见他慢慢走进那门,面对死亡。
我们的交集很少。
浅谈深交,也算是一位朋友。曾经的朋友。
其实是很小的一件事。
我大三入职,做一名公司的实习生,协助做企划的部分基础文案工作。带我的人极其刁蛮难缠,把灵感创设的活儿也一并交给我,然后把我的功劳算在她头上。这是极其常见又普通的办公室斗争,奈何当时也比较包子。
那是年轻时候的老虞婆和我。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现如今世事无常,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这次是要做一份唐文化相关的企划,且有可能要推往日本市场。唐文化在历史上为日本所鉴,要写得好且不引两方对垒,这份企划实是烫手山芋,终也没有完全实行。
依稀记得故纸堆里被推上去的有我的方案。那是我实习生生涯中唯一一次署名在前面,当然也要承担最高的风险。
由于反馈报表里的行情不利,我差一点就被公司开除,成为这家公司历史上首位通过实习期而被辞退的员工。
至于为什么没被辞退,我不得而知。
那段时间我疯了一样阅览唐文化相关的书籍,也没见想出什么好的主意,只得硬着头皮去拿捏其中的关窍。结果自然不尽人意,甲方态度反反复复,我们这个组特别是我被臭骂个半死很难过又无力,但我不会在那老虞婆面前表露,拐进安全通道里才敢哭出声。马上还要回去上晚课,没法哭太久只能一直忍。
低着头要下楼,肩头被人搭住。我陡然一惊直接哭出来了。他没料我反应那么大,咬在嘴边的烟灰断成几截落了地。是那种长支的细烟,味道很淡,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其实先前就跟他有渊源,这份活计还是他引荐的。
利益之交,本无多大人情。
职场老油条一猜就知道我受欺负了。但他也没问,叫住我说要聊几分钟。我看一眼表,还有时间,就同意了。
他问我最近做什么工作。我不说,只跟他提唐朝酷吏,提天后当朝,提民不聊生,极其隐晦地诉说我目前的境遇。他也接茬,说酷吏说武曌说唐治,细细地抽丝剥茧,为我娓娓道来。看不出他还研究挺多。我们聊了很久甚至有些超时。我说为什么要跟我聊这些?
他靠着墙早没抽烟,脚底碾着烟灰玩,小指节挂着回家的钥匙,被他晃得叮铃作响。眉尖蕴着一股倦怠,舒卷出极其秾丽的漫不经心姿态,故作高深来了一句,“这都是局限于时代的当代人的选择。”
唐朝酷吏为天后走狗,史书批判他们戕害官吏、鱼肉百姓,永远不曾说他们是什么心境。或许是没得选择,不当一条驯服的狗,就得做一只斩首的狼。历史不会记载太细微的差别。他想说他也是酷吏,他不会为我出头,但民不聊生绝不是酷吏们想要的。民安而国泰,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可泱泱大国管来谈何容易,要兵要钱要政治要邦交。遂牺牲少数人利益,供奉两脚羊以安国。同理,有时只有压榨底层人的所有心血,才得以供养整个利益集团得以千秋万代。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而我们就躺在铁轨上,无论是好是坏都得全盘接受。否则,就要站起身去做开创历史之人,不要脸皮不要道德地去做,只求一个最适合自己的结局,只求一块免死金牌。
只是我当时似懂非懂。
“好好往上爬吧,年轻人。”
这件事就此过去了。而我是幸运的,一年以后老虞婆被竞争对手构陷升职失败,我暂时地接替她的职务。事实上,大家都知道我会一直待在那个位置上了。
老虞婆离开了公司。我的日子似乎明朗了起来。
我接过酷吏手中的鞭柄,茫然而不知所措。他叫我去寻他。他坐在独立办公室的位置上,灯坏了一半但暂时没人修,暗与明同时流泻在他身上,好像一柄未开刃的胡刀。他问我知道为什么会让我上来吗。我想说这是我应得的,但还是摇了摇头。他坐直身子,十指交合搭在鼻间,才提了句。
“她举荐了你。够听话,够有才能。你明白吗?”
原是这样。人情关系网络下,我并未完全独善其身,只是最听话安分啊。我说我明白了。
他挥了挥手,让我走了。我最后回头看一眼他的灯,问他为什么不修。他没好气看我,把手里的烟甩回桌上,“把问题留给更有价值的事情。”
我回去了,把握住最后一点有限的自由。
同事们停止了对我的交谈,用一种畏惧而热切的目光扫视过我,口水滴答滴答弄脏了他们的办公桌。
都是两脚羊,一群渴望权力的两脚羊。我是那个限制他们自由的放羊倌。妄图我放过他们,给予他们自由。
我进,他们就如潮退。我退,他们便聚在一起咩咩地抱怨。
他们逼得我放弃与羊群为伍。
新官上任,同事们要我请他们吃饭。摆了一大桌,中国人的酒桌文化永远那么喧嚣。桌上热闹,桌下也热闹。手表,好烟,甚至还有钱。推拒不掉的欲望盛在酒杯内,被一盏盏喝了下去。有更多的目光投向我,像看桌上那锅沸腾的鲜美鱼汤。那不是看人的眼神。
我笑眯眯地为酒桌埋单。人情世故的绳无形吊在每个人脖颈上,显出两脚羊的影子。我是扯绳的人,却也是被镣铐囚禁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是我斗倒了老虞婆。没人试图探究内情。这是公司留给我的饵,我是条被选中的鱼。
鱼与羊何异?不过是资本家桌案上吃腻的鲜物,连个玩意儿都算不上。
被摆布,被拉扯。
我把目光投向他。微低着头,有人为他敬烟,红中华烟雾缭绕闪着一星火红。他偏头,轻皱了眉旋即又笑,似乎不喜欢那种味道却没发作。
我有点明白,他只爱抽那种长支的烟卷。
只是身不由己。
第二天,我去上班,穿了老虞婆最爱穿的衬衫制服。我沿着记忆的轨迹,握起酷吏的鞭柄,向我的同事们挥下了第一鞭。
“同志们加油,都要好好地努力向上呀。”
我获得了长久的仇恨的注视。
这就是社会酷吏。
老虞婆离职前对我说——
“走到我这个位置,你就不是纯粹的人了,而只是一根扎进人肉的吸管。要么是你挤得变形而被废弃,要么就拼命往里头扎。”
那一天晚上,他送了羊汤给我。我用吸管喝了碗新鲜的羊汤。他亲自看着我喝的。
从此我对羊过敏了。
【你可以去外面看看,步鸿烈】
【外面挺好的,至少活物都不是用木头做的?】
已经很久没有从村子里出来了,到是也没用带很多琐碎的东西。做出来的小玩意大部分也只是留在了乡亲们那里。思索着,我便再看两眼回乡的路,即将衰落的阳光打在上面亮花花的,像盐。
至于京城,我缓缓地瞧着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和人来人往,啊哈。确是很久未曾踏入这片嚣嚷的土地了。上次还是什么时候?我走着,从他人身边一晃而过,穿行在长长长长的街道上——突然又觉得不应该出来的。毕竟我连为什么出来都不知道…啊,是考科举来着,上次来这的目的。
如此这般想到了想要了解到的事情,既已出,我也不再去思考目的的事情了。只是被村民们推了出来,还声称着什么“传单”和“升天”…啊啊但是我也难以和其他人沟通,不仅仅是隔离人世那么久,还有更多的是【】。我低着头思忖,也慢慢抽出了被村民叠的整整齐齐的小传单。
白。日。升,天?
确实是白日。
望着要落下去的太阳,我转身折返。
【为什么要读这么多书呢?】
【啊,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是来科举的?…因为想要考进士?】
为了这个?
为了这个?
我不善水性,要捞笔的时候也只能瞧着笔一只只掉进水里。
我倒也不善飞行,穿着厚重的玄色袍子,留着长长的尾巴。
这般看来。我确是也不善于言语。
沉默着看着其他人都拿到了毛笔,符咒,游泳,飞行,武力,智慧…拿着手上的机关,我也将按钮按了下去。
【为了什么呢。
制作机关又为了什么呢?】
机关颤动了一下,我伸手去够。
【为了什么呢。
都那么多书又为了什么呢?】
慢慢将机关收了回来。我盯着突然愣住。造福百姓。
“那个。我拿到了”
作者:亱煌绯
评论:随意
食物……
说到食物的话,你最先会想到的是什么?年少的我如此问着哥哥。
哥哥说,是酸甜可口的博古丹,苦涩的玉蝴蝶,辛辣的酒……还有好多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食物。
“要试试吗?超——级——好吃哦!”
“是吗?”我望着哥哥兴致勃勃的表情,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接过他手中刚烤好的山羊腿。肥瘦适中的山羊腿上的油脂还在滋滋作响,浓烈的孜然香气随着呼吸不停往我脑子里钻。它在向我炫耀自己的巨大魅力。
但对我来说,它们几乎没有区别。除了香气与口感,它们没有任何区别。
哥哥是不会骗我的。
张嘴,撕咬,咀嚼。脂肪在齿间一一爆开,肥腻的汁液瞬间充斥我的口腔。
他慌慌张张为我递来一杯冰的苹果茶,连带着一声嗔怪:“哎还烫着呢!怎么就吃下去了!起码先吹吹吧!”
咀嚼,碾碎,碾碎到足够小……咽下。就像曾经无数次进行过的一样,我牵动嘴角的肌肉浅浅地笑起来:“好吃。”
“那也不能直接就这样吃下去啊!”他关切地望着我。
夜色迷离,篝火跃动。他冰蓝又略带卷翘的发被夜色笼罩着,深邃的五官似神明刻下的完美雕像,而那湛蓝眼眸如流光溢彩的宝石,望向我的时候,眼中闪动着小星星。
因为是你,你不会骗我。
(1)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墨怠缓缓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椅子柔软的触感让他意识到自己仍坐在书桌前。
不小心睡着了……
他合上手中沉重的古籍,放回桌面。
窗外,月亮依旧悬挂在半空。越过群山,天际处隐隐透着一丝亮光。老树的枝丫狠狠抽打着朔风。风四处逃窜,慌不择路地撞到巨大的落地窗上,疼得呜呜大哭。
墨怠瞥了眼墙上的挂钟。
已经到“漫光时”了么……(下午四点)
他莫名有些不爽——高纬雪域的长夜总是让人感觉异常疲惫,幸而,不久后它就要落下帷幕。
忽地,墨怠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他转动湛蓝的眼珠,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个点,开口道:“你好,异界的旅者。我知道你在注视这里。”
那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有着什么东西,隔着遥远的时空与他对视。
“你想了解我……或者说,我们。”
“我并不介意。”他淡淡地笑着——礼节性的假笑。
“透过长方形的屏幕看向我们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稍微感到一些愉悦,仅此而已。”
(2)
烈酒入喉,千香撩人,明眸白肤,今宵不眠。
欢愉过后,床笫上的美人摆弄身姿,幽幽望向身前的男人:“大少爷,这天还蒙蒙亮的,怎么就要走了?”
“亲爱的,请别用这种幽怨的眼神望着我,你当绽放阳光般的笑容。看到你难过的表情,我会心碎的。”洛月仿着美尼亚人的口吻对美人说道。他将衣物穿戴整齐,回身捧起美人的脸蛋,在眉心轻轻落下一吻。
美人不满地娇哼一声,望着俊朗的男人就此离去。
真是个薄情郎儿。满嘴花言巧语,白瞎了这么好看的脸。
洛月合上房门,眉眼间的笑意霎时褪去。他靠在门板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尽是厌恶神色。
“抱歉。”他低低地念着,换上笑颜孤身走出醉月楼。
(3)
欧比利亚斯雪原,雪神境,墨魂岭上的一间小别墅。
“小忌小怠!姐姐回来咯!”穿着优雅的女性笑盈盈地举着手里的大包小包从门口探出头来。“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阿派特奶茶。”
墨念,墨家五人中最年长的,也是唯一的女性。脑子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喜欢绘画,会讲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什么十字军远征、春秋战国、大唐盛世,尽是些听都没听过的地方名和故事。
墨怠闻声而起,往门口走去。“哥哥日中才回来,这会儿在房里头睡觉。”他接过念姐手中的包裹。目光自然而然地越过她,却不见常在她身后的身影,便随口问道:“二哥呢?”
“你二哥去买元宵节的食材了,很快就回来。他说有道特别复杂的菜要提前一周开始做。肯定很好吃!对了,别忘了今晚‘夕末时’的祭典活动。”(晚上八点)
好吃的……
墨怠眼眸微垂,礼貌性地回道:“知道了。谢谢姐。”
他将墨念送出房门,郑重地将袋子放在桌旁的柜子上。双唇微动,袋子里的茶包自行飞入杯中,热水从杯底无源涌出,柜子里存放的“阿派特奶”也随之流入。一杯奶茶就这样“自己料理好了自己”。
“我们聊到哪了?”墨怠翘起二郎腿靠坐在座椅上,修长的双腿裹在长靴中,脚尖微微翘起,慵懒恣意。他皙白修长的指尖悠悠划过古籍略带突起的鎏金封面。
窗外的风已然平静不少。窗户被无形的手拉开一条细缝,让风轻轻吹入屋内,翻阅起桌上的书。
“如你所见,‘墨家’的五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具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除了‘忌’、‘怠’——也就是‘哥哥’和‘我’是双生子之外。”
“我们皆是舍弃过往之人,将自己……出卖给神明以换取力量的……弱者。”
“我的代价是‘用味觉换取灵力’。你们那边的叫法可能是‘魔力’?听起来很值得是吗?除了‘阿派特奶茶’这种齁甜到正常人都不会喝的东西,我就没尝出过别的食物的味道。哥哥的代价是‘逐渐丧失情感’。至于剩下三人,请原谅我不方便透露。”
(4)
欧比利亚斯雪原,雪神境,云隐神殿。
温暖的阳光悄然攀上神殿顶塔,将顶塔的冰雪尽数驱赶落地,而后借力腾空,让更多土地被它所照耀。
太阳妄图治愈这片终年被冰雪覆盖的大地。
但在长达半年之久的“斗争”后,它疲惫地垂下了头,大半身子已然没入地平线。
洛月径直踏上通往神殿的阶梯。
一位无足轻重的神职人员见着洛月,快步上前来,右手食指中指与拇指相抵至于眉心轻敲两下,而后摊平放于左胸之上,向他鞠躬行礼,毕恭毕敬道:“这位先生,现在还不是神殿的开放时间。距离开放时间还有……哦,是您。”当他看清来人的模样时,更恭敬地又行了一遍礼。
“大祭司长呢?”洛月漫不经心地问着,目光扫过神殿两侧石柱上盘旋的“狼”与“豹”的浮雕,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并没有向这位神职人员回礼,甚至完全把人当空气。
他的举动有些惹恼那位神职人员,但介于洛月乃“雪域第一世家的大少爷”以及“神殿重要投资人”的双重身份,后者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
他毕恭毕敬地回道:“大祭司长这会儿正在后殿,我给您带路。”
“不必,我自己去。”洛月随意地挥手屏退他。
看着洛月步入神殿大门的身影,那位神职人员低声嘟囔一句:“什么人呐这是。有钱就了不起?”
忽地,一股寒意从脚底涌上,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嘟囔道:“今儿可真冷。”
殿内,神明的雕像翘着腿,随意靠坐在巨大的白狼上。祂一手撑头,一手抚摸腰侧亲昵的雪豹。阳光从后方的圆形窗户斜斜射入,将神像包裹其中,更显圣洁。祂淡淡地笑着,垂眸凝望祂的子民,似赞赏,似怜悯,似嘲弄。
洛月走到神像前,向神像庄重行礼。与那位神职人员行礼略有不同,点额后,他右手成拳贴于左胸上——这是“眷者”的象征,欠身,颂词,而后迈步向后殿。
在无人可见之处,神像嘴角的笑意似乎浓郁了几分。
(5)
一杯甜奶茶下肚,墨怠将古籍放回书柜上。他揉了揉左耳耳垂上的羽毛挂坠,打算先回房洗个澡,好准备晚上的新年祭典。
一年一度的“庆祝新年”的仪式,也是长夜将终的标志。在祭典结束后,会迎来他期待已久的,长达半年的白昼。
“哥——”他懒懒喊着,随手拉开与哥哥同住的房门,目之所及空无一人。
不是睡觉吗?人呢?梦游跳下去死外边了?
墨怠腹诽道,从衣柜里抽出今晚要穿的衣服。
话虽这样说,但他对自己亲哥堪比蟑螂般的生命力非常有信心,冰天雪地的,扒光了扔外边冻几个晚上都不会寄。
墨忌才不会寄呢。
他拉开浴室门,迎面一坨白色的毛茸茸的狼头出现在眼前。
?
墨怠愣住了。
巨大的白狼蜷缩在浴室里,生生挤掉四分之三的空间。它闭着眼,呼吸匀称,像是在熟睡。
“哥。”墨怠面无表情呼唤道。
白狼抖了抖耳,仍在酣睡。
墨怠翻了个白眼,口中低吟“化形”咒语,羽毛耳坠旋即发出耀眼的银光。他右手攥拳从腰间猛然挥出,直击白狼左颊。
随着一声哀嚎,白狼骤然化作男人模样,被墨怠打飞到身后浴缸里。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哗哗凉水便将他浇了个透心凉。白狼,不,墨忌瞬间从梦中清醒,下意识甩手泼了弟弟一脸。
不用鉴定,是亲生的。
“我靠你他*的有病啊!”墨忌破口大骂,捂着自己通红的左脸:“我脸都要打肿了!”
“呵,也不知道哪个傻*有床不睡睡浴室。以为自己是猫啊?!猫都比你会挑地儿蹲。”墨怠温文尔雅的形象在哥哥面前荡然无存。他随手扯下一条浴巾甩到墨忌头上:“衣服都不脱,感冒了病死你。”
墨忌瞪大了眼:“还不是你弄湿的!”
“起开,你爹我要洗澡。”墨怠自动忽略人说的话,轻踹浴缸一脚。
墨忌骂骂咧咧爬出浴缸,将湿透的衣物尽数脱下,满口“弟弟长大了,不爱哥哥了。”、“我好心寒啊。”、“明明小时候多可爱,整天屁颠屁颠跟在后头,还会心疼哥哥。”之类的话,出浴室时还顺走了弟弟的干净衣物。
呵呵……
墨怠又翻了个白眼。
(6)
“日月流转,冰雪永存。”
“您是执掌冰雪的主宰。”
“欧若拉在您指尖流动,狼与豹伴您左右起舞。”
“您是无尽宇宙中唯一的指引。”
“昼夜交替,时空交错,唯您依旧。”
“赞美女神!”
大祭司长双手高举过头,神色癫狂般向面前的雕像吟诵神明的赞美诗。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被光滑的大理石墙面反射到外头的廊道上,传入洛月耳中。
“赞美女神。”洛月跟着低低念诵了一句。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到来,放任皮靴在大理石地面上有节奏地敲击,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这自然引起大祭司长的注意。后者闻声回头,向洛月行了个礼。
洛月跟着回礼——掌心覆胸,而非刚才的握拳。
“今儿个吹的什么风,能把洛大少爷给请来了?”大祭司长笑盈盈地搓了搓手,邀请洛月坐到旁边的椅子,随手招呼下属沏壶茶来。
真像只肥胖的苍蝇。
洛月看着他搓手的动作,在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脸上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厌恶,湛蓝眼眸还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他端起送来的姜茶凑到嘴边轻轻吹着,用聊家常似的语气随口问道:“半年前的祭典上不是闹出了些令人不甚愉快的乱子嘛。我听说……在那次祭典之后,下任大祭司长——易,失踪了。”
疑问句,但用的陈述语气。显然他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才敢来这里质问大祭司长。
这可不太好搪塞过去。与其不断堆积谎言,不如就这样承认。反正那小子已经被抓回来严加看管了。
大祭司长心下一动,点点头,憨厚地笑着:“大少爷果然消息灵通……”
他咬牙切齿地将后半句:“我们压得那么严的消息都能让你知道。”咽回肚子里。
进出雪神境时产生的波动会自动记录“通过者”;在雪神境使用“传送”时造成的灵力波动更不可能瞒过他,这种情况下还找不到人那只能说明“有高阶灵术师的帮助”或者“进入了神隐之地”。而易作为“下任大祭司长”培养的过程中不可能接触到太多的高阶灵术师,这些人都在后续的调查中一一排除了嫌疑。那只能说明……祂默许了易的逃跑。
大祭司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但我们已经将人寻回来了。”
“哦?”洛月挑眉,饶有兴趣打量起大祭司长。“寻回来之后,他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吗?比如,实力忽然大增,失忆,幻视幻听什么的?”
这小子绝对知道了什么!
大祭司长心里一毛,冷汗直冒。他打着哈哈表示自己并不清楚易的情况,在之后会留意他所说的情况。
洛月淡然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与大祭司长商讨起神殿近来的“捐赠额”有所下降的情况,并表示自己愿意多出一些。大祭司长笑口颜开,连连称赞洛月。
老东西贪得真是越来越多了……
洛月微眯起眼笑着,寒意深藏眼底。
(7)
墨怠下身围着浴巾出来,就看见自己的床上鼓着一个大包,某个角还在有规律地蠕动,而哥哥的床上空无一人。
“滚啊!”他寒毛炸起,抬手将被子连人隔空打飞,狠狠摔在地上。
发情不要找我的东西蹭啊我靠!变态啊!
“哎哟~你干嘛!”墨忌沉闷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
“我干嘛?你他妈在我被子里干什么?!”墨怠气得满脸通红,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看见的景象。
难道哥哥真的如传闻所说是弯的?!难道自己要被撅了?!不要啊!他才二十好几的阳光大男孩!才不要被撅啊!
墨忌挣扎着从被子里钻出,双手背在身后 憨厚地笑着。
衣服好歹是穿好的,嗯,虽然穿的是我的衣服。还好。
“那什么……”墨忌心虚地望着地板,没敢抬头看火气冲冲的弟弟。“我这是在准备礼物。”
礼物?什么礼物要在我的床上准备?还在有规律地蠕动?
墨怠下意识地裹紧了腰间的浴巾:“拿出来,让我看看。”
“小怠~不要啦!”墨忌后退两步,将腰后的东西攥得更紧了。
有问题,大问题。哥哥很少这样瞒着他什么。这让墨怠更坚定了要弄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的念头。
“让我看看!”墨怠不容置喙地呵斥道。快步上前,顺着哥哥的手往人身后探。
墨忌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便一脸不情愿地被弟弟“抢走”了手中之物——那是个棉花娃娃,墨怠长相的棉花娃娃。织的很丑,歪鼻子眼睛的,还挂着缩小版的,墨怠最爱的金丝眼镜和羽毛耳坠。
“……”
墨怠沉默地望着手中的娃娃,看了眼亲哥,又看了眼娃娃。
“念姐教我缝的,虽然还很丑就是了……”墨忌伸手挠挠后脑:“她说给你送东西的话,最好就是些你喜欢的,或者在意的东西。那我不可能还给你买甜奶茶的对吧。我知道你只尝得出它的味道,但每天都喝对牙齿不好。送书也不好,你这几年来一直都在埋头看书,再看下去人都要看傻了。”
“我就想啊,我应该也是你在意的东西吧。虽然你总是打我骂我气我,甩冷脸给我看……总之,我就去找念姐教我缝娃娃了。打算先缝几个你,等练会了再缝一个我,然后送你的……欸!怎么了?别哭啊!”
傻逼!我怎么可能不在意你,你是我唯一的血亲。气你还不是因为……怕你真像我这般……
“没哭!”墨怠别过头,沾着泪水的睫毛不断上下扑腾,还像当年的那个小孩,噘着嘴,红着眼。
“好,没哭。”墨忌柔声哄道,将弟弟搂入怀中,轻轻拍他的后背安抚着。语气温柔得像冬日里的暖阳,像天上悠悠的白云:“我的小怠最乖了。”
他抬手为弟弟拭去脸上的泪痕。
“小怠,今晚稍微怠惰一下吧。神明不会因此怪罪你我的。”
墨怠的眼中仍蓄着泪花,看向哥哥的时候,眼里也闪动着小星星。
“嗯。”
(8)
“打扰二位雅兴。”清冷的男声忽地从洛月身后响起。
谁?!
洛月反射性地向前方弹出,右腿前伸,将重心移至左脚,扭胯转身,右脚蹬腿发力猛地挥出一拳。
劲风升起,破空之声入耳。
这拳若结结实实落到人身上,必然得打得他肋骨寸断。
来者嘴角含笑,大半面容隐在兜帽之下。他不慌不忙侧身躲过凌厉一拳,衣袍鼓动,猎猎作响。劲风吹开兜帽,露出下方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发,与闪着寒光的狰狞面具。他抬手状似随意地握住了洛月的拳。
这一握,洛月直感自己的拳头如入泥潭,力气被卸掉大半,再不能前进半毫米。身旁茶杯顿时破裂成好几片,茶水飞溅一地。
“大少爷,莫冲动。”来人冷冷说道,放开了洛月的手。洛月这才注意到人手上挂着一圈又一圈的细小的银制手链,下垂着一个圆形的诡异狼头图案。
白发,面具,还有这狼纹图案……是传说中的墨家?
洛月诧异地收回手,口中喃喃道:“墨家?”
来者点点头,并无过多解释。
在雪域的传说里,白狼与雪豹是皆是神的亲眷。神赐予白狼以“墨”为姓氏,统称“墨家”。随着“神隐纪元”的到来,白狼们跟随神明逐渐隐去踪迹,仅留下雪豹一族代神管理这片大地。雪域里再不出现纯白的巨狼。而时间的推移让雪域的人们逐渐认为,“纯白的巨狼”不过是又一个仅存在传说中的生物罢了。
大祭司长毕恭毕敬地向来者行礼——看起来大祭司长的地位似乎还没有面前的面具人高。
"大少爷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墨家派来的代行者,叫忘。遗忘的忘。”
洛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想行礼,就被墨忘抬手制止了。
“虚礼不必。”墨忘瞥了眼大祭司长,“借人一用。”
这家伙是不会好好说话吗?大祭司长腹诽道。
“当然可以,您请,您请……”大祭司长笑盈盈地向人行了个礼,快步走出后殿,还顺带捎上了门。他半秒都不想在那里多待,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变成那可怜的茶杯。
神明在上,我恳求您让这两个变态离我远点。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真是吓死我了……不对,那小子怎么会反应这么大,虽然我也经常被那神出鬼没的白狼吓得不轻,但反射性地动手打人……
嘶……
大祭司长决定悄咪咪地摸回去,趴在门上偷窥。
(9)
正当二人交心深谈完毕,刚分开之时,无形的波浪以他们为中心向四周荡开,伴随着银蓝色的光芒,周围的场景迅速置换成一座恢宏而巨大的纯白宫殿。宫殿内没多少陈设,仅在最里端摆放了一张镌刻着繁复咒文和象征“冰雪”的层叠王座。一位全身散发着银蓝色光芒的、看不清容貌的女性正随意地撑着头,斜躺在王座上。
感谢神明垂爱,真是说啥来啥。
墨忌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他右脚单膝跪地。左手盖在左膝上,右手握拳覆胸低下头。一旁的墨怠也是同样的动作——不知何时已经把衣服穿上了。
“晚上好,我可爱的小狼们。”祂的目光随意地扫过下方的二人,用略微欢快的语气说道:“我有一项新任务需要你们完成……”
忽地,祂的目光滞留在墨怠身旁,抬手打了个响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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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
(10)
洛月和墨忘静静地看着大祭司长一溜烟窜出后殿,还好心地为他们带上了门,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沉默,在今晚的康……咳,在今早的神殿。
洛月挠挠头,有些尴尬地抽动着嘴角。凭借他高超的“交流天赋”率先打破冷场:“忘哥,这不好吧……”
墨忘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洛月反问。“哎,我说忘哥,你真该改改你这不好好说话的老毛病,我保证你改完之后,念姐一定会更喜欢你。”
“……”
墨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沉默了几秒,开口道:“我没有,被弟弟嫌。”
洛月听到某处有巨大的雷鸣声劈落,他浮夸地捂住自己的胸口,表情狰狞,连连后退。
痛!太痛了!
“小忌,你知道,我不吃这套。”
洛月,或者说,墨忌,一脸悲怆地抿着唇,幽怨地望着眼前的人,就像别人欠了他百八十万一样。
“二哥,你知道这辈子最容易让感到我难过的是什么吗?不是破产,不是命根子断了或者蛋碎了,是听到‘我、被、弟、弟、嫌!’ 这些话呐!”
墨忘认真思考了一下,“从别人那听到念说‘很讨厌自己’”的情况,然后很诚恳地给墨忌道了个歉。“对不起。”
“没事。”墨忌吸溜下不存在的鼻涕,拍拍墨忘的肩膀,示意自己很坚强。
“你最近,不回去太久,小怠,很生气。”
"没事!实在不行就找念姐支个招。她鬼点子老多了。上次教我那招‘棉花娃娃’真的超级管用,小怠之后悄咪咪捧着那个娃娃开心了好久。哎哟你没看见!整个人都冒着粉红色泡泡似的!”
“……”因为我就是这样哄好你念姐的。
墨忘有些眼神飘忽地看向别处,暗暗决定一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我其实在试验一些东西,以证明我的猜想。”墨忌正色道,低头看着自己伸出的掌心:“我本该逐渐丧失的情……”
殿门靠近底端,半人高的位置,光线有点暗。
墨忘微眯起眼,皓腕翻转,掌中寒光乍现,瞬时多出一柄灵巧的匕首。寒器向殿门直直甩出。“谁!”
墨忌吓得一激灵,反应过来时,墨忘已经闪身到了殿门前,从门上取下那柄匕首。
不愧是忘哥!连观察力和反应速度都要比别人强上一坨坨!
门外传来重物落地声。大祭司长面如屎色瘫倒在地,一手撑地,战战兢兢地向后蠕动。
“不好意思啊!大祭司长。让你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墨忌带着笑意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不断回响,透过门缝传入大祭司长的耳中,宛如厉鬼索命时的哀嚎。
“天地可鉴。我,洛月,可是跟墨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毕竟墨家对于雪域的普通百姓来说,仅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已。”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早在半年前,神明就已经让我们着手处理掉你们这些贪婪腐败的蛆虫了。要不是你们根基太深,地位太高,我一时半会还动不了你们。”
“念姐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哦~对了——”
“好奇心会害死猫。”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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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亚斯■■,不冻湖。沉夕■。(晚上七点)
“你来了。”■怠放下手中的茶盏,遥望و¢ژ¥ه半空皎洁的月。“连接还有些不稳定,放心,马上就会恢复。”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回前方,恰好能够看到一抹冰蓝的身影,正半靠在前方的墙壁上,眉头紧蹙,拧得跟麻花似的,全然不现平日的轻松笑颜。
“祭典马上就要开始了。”墨忌掩着半脸,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过是例行的‘治安维护’,顺带放生一只叛逆的傻猫,引起小小的‘蝴蝶效应’而已,不用太紧张。”墨怠给自己续上热奶茶,插起一块放满辣椒碎的、红彤彤的糕点塞入嘴里。这时的他倒显得更像兄长——沉稳,且不失优雅。
弟啊,你可长点心吧。
“我倒是不紧张任务。”我紧张你待会吃错东西回去又上吐下泻啊!神啊,你看看他吃的啥玩意儿啊?!啊?鬼椒啊!全大陆最辣最呛人的鬼椒制成的糕点啊!哪个傻缺玩意发明的啊?
墨忌在心中疯狂吐槽,抬手揉了揉两侧发胀的太阳穴。
朔风拂过不冻湖畔挂着的祈福风铃。
“叮铃——叮铃——”
这一瞬,如灵魂经过洗涤,墨忌躁动不安的情绪瞬间平复下来。
伴随着袅袅铃音,夜空中缓缓流动起青绿的天幕——极光。她被这里的人们称为,欧若拉。那是雪域的古老语言中,最为动听、最摄人心魄的音调。
墨怠饮尽盏中最后一滴,起身拭掉唇边沾着的食物碎屑。向一旁伸出手,掌心向上。沉重的古籍自虚空中浮现。朔风呼啸而来,将他稳稳托浮至半空。
“祭典开始了。”
备注:是oc捏。这是两兄弟在不同时间点的各自视角。希望写得还算明显。
因为哥哥的毛是染成冰蓝色的,才会被祭祀长认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千金大少爷”,而不是“神眷者”。其实墨家每个人在大家认知里都是或普通或有一技之长的普通人——除了你忘哥,他得做神使,不能染发。雪域尚白,纯白的毛在雪域非常非常扎眼。
墙壁的缝隙里,一张纸条掉了出来,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明显。白色的,四四方方的,轻飘飘地如羽毛般落下,橘咏未把它捡起来,辨认出上面模糊的字迹:仿佛从不同的地方拾取了不同的字迹,再将它们按照一定规律拼贴在一切,最后凑成一句完整但没头没尾的问句——“你想要温暖的家人吗”,那些歪斜的字迹似乎有让人头晕目眩的能力,又或者说是因为处在这样漆黑狭窄的走廊之中,呼吸声都会让人变得草木皆兵,来不及思考这是需要回答的问题还是某人的恶作剧,未曾停下的步伐带来了更多的问句。
「你喜欢永远回应你的声音?」
「你对你的家人满意吗?」
橘咏未停下脚步,回忆起那个改变一切的下雨天。冰冷的雨撞着玻璃,门外是掩盖不住的父母的交谈声,他们谈起他、他的未来、他的一切,但独独不询问他本身。起初他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往窗外看去,远处的山峦云雾缭绕,层层叠叠,他看得那么认真,装作深深沉入那些被雨模糊的风景中,响亮或沉默都不重要,他唯一需要的是远离门外如同诅咒般萦绕耳边的声音。随后他睡了过去,就连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那样的心境下入睡的,或许是不同于平日的昏暗光线,又或许是一颗疲惫的心,总之他倒在床上,只觉得这个白天黑得如同关了灯的夜晚,所有的发光体都被遮蔽,再次睁开眼,却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一路往前坐去,小心翼翼,生怕一点动静惊醒到沉睡的凶兽或是垂泪的女神,手中攥紧的白色纸条似乎成为了缓解一切情绪的工具,停下来的瞬间,他发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最初改变,那张纸条开始变化,黑色的字体被赋予生命般震动着、扭曲着,心跳声从四周隐蔽的地方袭来,他几乎要因为这些刺耳的声音晕过去的时候,它们又重新归于有序的平静,纸条上的字合为一体,最后齐齐变成了一句话——“你会喜欢这里的。”
仿佛过去很久,他也因此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出现了很多人,从学校的同学老师,到来家里做客的血亲和朋友,他们在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情,而他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越变越薄,一旦有风吹来,温度迅速裹住他的身体,他从未如此轻易地感受到这些,所有的部分——他的脑袋、四肢、甚至是五脏六腑,随着逐渐透明的身体,一点点离他而去。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一切。一开始是声音,随后是触感、再然后是嗅觉,他意识到自己不再属于自己,意识到被所有认识的人忽略,一种即将要消失的感觉慢慢吞噬着他,他的存在逐渐融入空气和呼吸之中。他在这时候看见家对面的窗户后出现了一道身影。
他很熟悉这个人,这是居住在他隔壁的同龄人,佐藤一夜。
分明隔着一定距离,按照正常人的视力来看根本看不清,可橘咏未却意识到自己清楚地看见了她的模样。留着一头白色长发的少女站在床边,平静的红色瞳孔注视着他,看见的一瞬间,佐藤一夜笑起来,嘴唇翕动着,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你也在这里啊”。
再睁眼,他再次从梦里清醒过来,前方是黑暗的环境里唯一的光源——火焰的光在幽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的冷。没有风,因此烛火如同被固定住一般原地不动,随后他又在蜡烛的脚边找到了一把泛着冷光的小刀,足够锋利,映出他的半张脸。橘咏未走过去,拿起烛台,又试探性地拿起那把小刀,在碰到刀柄的瞬间,一只白到堪称苍白的手出现在一旁。
橘咏未下意识后退一步,也因此看见了那只手的主人。身侧的女孩子穿着白到刺眼的裙子,即使处在黑暗中也有着让人不容忽视的漂亮的白色长发,她轻轻笑了一声,抬起手臂,手中拿着款式明显不同的烛台,随着晃动的风,摇曳的烛火映着她脸,精致、白皙,容不下任何瑕疵。是佐藤一夜。
这个故事要追溯到几年前,隔壁搬来新的邻居,却一直没能有机会正式见面,某一天他回家,路过走廊时看见没能关掉的房门,本着好心提醒的想法敲了敲门,偏偏却遇见一阵堪称剧烈的风,他的手堪堪碰了上去,话都没能说出口,就被撞开。于是他看见房间里的样子:没能开灯的昏暗房间里,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卷起窗帘和随意摆放在茶几上的几页白纸,在空中如羽毛般飘动着,又迅速落下来,而在窗台的边缘,坐着一个穿着白发女孩,她背对着他,长发散漫地扬起,洁白的裙摆像绽开的花朵。
“真是有意思。”她微笑着,他被她的声音从回忆里拉出来,烛火再度晃动,这次指向了不同的地方——就在不远处,狭长的走廊通向未知的黑暗,仅靠蜡烛的光无法辨认前方究竟会是何种存在。她看着面前的路:“一起走吧。”
佐藤一夜用的是肯定句,她如此笃定自己开口之后橘咏未一定会答应,而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橘咏未拿起蜡烛和小刀,快步走到她身前,回头看着她:“我走前面吧,你小心点。”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间房间里,与其说是停下,不如说因为突然出现的斜坡而坠落,最后落在了房间门口。柔和的音乐在下落时响起,细小却清晰,让人昏昏欲睡,橘咏未猝不及防,如同被海浪吞没般,一头栽进了玩具堆里,他从中挣扎出来,去寻找原本在身后的佐藤一夜。
“佐——”
“我在这里。”佐藤一夜的声音传来,他回头,白发女孩正弯着腰,在一群玩偶里寻找着什么,最后停了下来,“快过来。”
橘咏未走过去,音乐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在破旧的玩偶堆里,他看见了一只熟悉的玩偶。小小的,白色的,针脚蹩脚的小熊,他和佐藤一夜都无比熟悉的小熊——那是他在学校的手工课里亲手做出来、送给身边女孩的礼物。
“真眼熟啊,你觉得呢?”佐藤一夜转头看着他,“像不像你送我的那只?不如说……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们朝着玩偶伸出手,在碰到它的瞬间,那段陌生却温柔的歌声消失了,四周变得无比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橘咏未于是重新打量起那只小熊,在成群结队的玩偶小动物里,它并不显眼,可是因为和记忆里的那个存在如此相似,他们几乎是一眼就锁定了它。
一眼、两眼,从小细节到整体轮廓,橘咏未终于确定,这就是那只他亲手缝制的小熊:“这就是——”
“是啊。”佐藤一夜早就认出,她对属于自己的东西务必了解,她回应他的话,“这就是你送我的那只。”
白色的小熊安静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沉默地等待他们做出下一步行动。
关键词/出题人
1、虚空(汉尼)
2、爆弹(蜂银)
3、竹简(巴珑)
4、果皮(轻拍拍)
截止时间:7月31日晚21:00
从前,父亲耕作的田地,是谒雨心中最宽广的地方。
后来,德威镖局的府邸,是谒雨见过最热闹的地方。
但当她站在东海港的城门前时,“城市”这个词终于在她心中有了最为具体的概念。
宽敞平坦的砖石道,鳞次栉比的商铺,迎风招展的迎客幡,摩肩接踵的各族行兽,让谒雨第一次觉得,只有两个眼睛似乎是不够的。
无目的地探索着城市的谒雨不知如何来到了码头边,在这里,大批衣着异于本地居民的兽们聚在这里。他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什么,兽声鼎沸,好不热闹。
谒雨好奇他们再说什么,但即便是以她的大耳朵,远距离时也听不清他们在讨论什么,于是她便慢慢走近了那群人。
然而,还没等她搞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兽群突然变得更加沸腾,一个低沉却强于所有声响的话语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
“神舟将启,各路大侠请快登船!”
什么神舟?登什么船?
谒雨刚生出疑惑,兽群就突然动了起来,四面八方的兽们挤着她向某个方向走去。
被裹挟的谒雨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她的呼喊声也被其他声音盖得一丝不漏,小小的她只能尽量保持不摔倒,顺着人群随波逐流,等人群逐渐散去时,谒雨已站在了那神舟之上。
晕晕乎乎的谒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手中何时被塞了一根糖葫芦和一颗地瓜。
这地瓜甚至还冒着丝丝的热气。
一手糖葫芦一手地瓜的谒雨一脸呆滞,看着周围陌生的兽们,不知所措,只能乖巧地坐在原地,期望有哪位好心兽能来解释一下。
然而,直到行至灌愁海,都没有一个兽前来交流,虽然有几位狼族同胞向她递来了好奇和友善的目光,但他们之间仍没有发生什么交流。
不过谒雨已不那么惊慌了,也许是吃掉的那半根糖葫芦发挥了些安定的作用。
就在此时,异变又生,千万根毛笔突然如雨般从天而降,坠入那无边的灌愁海中。
“小子们,这蓬莱岛的武林大会,现在已是时候了啊!”
那个贯穿天地的声音再次传来。
什么武林大会?已是什么时候了?
谒雨刚生出疑惑,兽群又动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再来裹挟谒雨,而是聚在神舟的边缘,纷纷跳入海中。
这又是在搞什么??
谒雨大大的眼中满是大大的困惑,总觉得这神州之上,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状况之外。
一个狼族大哥路过她身边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自信地笑了笑,说:
“妹子,你且在此休息,待大哥一会儿多帮你捞一根,便能向那稻七大人交差了!”
说罢,那狼族大哥便一个猛子扎入海中,激起了壮观的浪花。只是还没几息,那狼族大哥便因溺水被其他同族捞了起来,一名狼族医师一边念叨着“窝囊废”一边开始对他施救。
坐看一切的谒雨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吃完了手中的地瓜。
虽说这位热情的狼族大哥有点搞笑,但多少还是让谒雨明白了,现在大家都在捞毛笔,然后送给一个叫稻七的兽。
谒雨探头看了看海里的情况,百兽争流,好不热闹,让她也升起了下去凑凑热闹的想法。
但左肩的伤口尚未痊愈,此时沾水,怕是会加重伤势。
就在谒雨纠结之际,那位狼族医师狠狠地抓了一把狼族大哥的毛发,让后者哀嚎着苏醒了过来。
谒雨看了看那把飘散的狼毛,又看了看自己手上还没吃完的糖葫芦,灵光突现。
在检查各路大侠为稻七大人捡回的毛笔时,稻七大人的一位随从看着一只毛笔陷入了沉思。
这只毛笔的笔杆极细,似乎还沾着一些糖浆,笔头则是一团柔软但毫不成型的狼毛。
他思考了很久,扭头向同伴问:
“这支是毛笔么?”
同伴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就回答道:
“有毛,有杆,是毛笔。”
等检查工作全部结束后,那位随从看着成山的毛笔,又忍不住问道:
“那支是毛笔么?”
“有毛,有杆,是毛笔。”
清风携雨,徐拂竹林,簌簌轻响的竹叶簇拥着谒雨,回到了那熟悉的庭院前。
妈妈煮肉的香气,父亲耕地时的号子,让家离她更近了一些。
在恍惚中,谒雨好像看到了姐姐正在院中舞剑。
只是那剑,似乎还在滴血。
谒雨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越是如此,眼前便越是模糊,越是努力睁眼,眼皮却越是沉重。
她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重,簇拥她的竹叶变得像是化成了一根根铁链,束得她动弹不得。
她想要呼喊,口舌却越发干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家的幻象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可言喻的黑暗。
谒雨不知此处为何处,只是用力地挣扎着,呼喊着,将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在了自己那沉如泰山的眼皮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幽幽地睁开了双眼。
一张杂乱的木桌,一根快烧完的蜡烛,一只趴着沉睡的草原狼。
原本很熟悉的场景,此时的谒雨却花了很久才认出来。
“浩哥...”
她轻轻地呼唤道,但出口的声音却嘶哑得像一个哑巴。
她想撑起身子,却扯动了左肩的伤口,疼得她发出了无声的惨叫。
几乎被沙子盖住的记忆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刀剑交鸣声又在她耳边响起了一瞬,留下了悠长的悲鸣之语。
谒雨扭头看向趴在桌子上的刘浩,这才发现,他的身上满是刀剑伤口,虽然大多都已结痂,但仍是让人心疼。
“小雨...趴下...”
刘浩喃喃地说了句梦话,蠢蠢的睡脸变成了一副紧张的模样。
谒雨艰难地用右手撑起了自己的身子,挪到床边,温柔地摸了摸刘浩的脸颊,然后轻轻地走下了床,向门外走去。
月色下的德威镖局与谒雨记忆中的样子相比并未有太大差别,只是那些往日里总会蹭着夜色聚在一起喝酒的镖师们呢?以前的谒雨总会嫌他们吵闹,但此时,她很想听听他们喝醉后的胡言乱语。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何时就来到了镖局的议事厅。
议事厅从不在夜晚议事,但此时的议事厅却灯火通明。
谒雨疑惑地走到门口,这才发现镖头瓦王威和副镖头南宫傅正坐在堂中,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南宫傅才开口,嘶哑地问道:
“王头,今天...还有兄弟走了么?”
王威轻轻摇了摇头,低声答道:
“还活着的兄弟们都已经稳定了,不用太担心了。”
“那...小雨怎么样了?”
“浩子陪着呢,别操心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
南宫傅说罢,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又过了许久,王威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南宫傅的翅膀,劝慰道:“老傅,你也是老镖师了,丢了一镖而已,至于这样么,回去好好休息,养好身子,再走几镖就是了!”
听罢,南宫傅的头却更低了,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王头,我...我一闭上眼就...就看到小雨躺在地上...左肩那么深的伤啊...”
在谒雨震惊的注视下,那个顶天立地的南宫傅居然哭了出来。
“是我...是我让她去的,是我没保护好她...她才那么小,我为什么当初没听你的啊...”
南宫傅哽咽得几乎无法言语,悔恨的眼泪不断从他眼中滴落。
王威想要劝慰,但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为南宫傅递了根旱烟,两人的低语和悲愤渐渐隐遁于烟气之中。
心中五味杂陈的谒雨离开了议事厅,一种沉重莫名的情感压得她难以呼吸,此时她只想找个空旷的地方,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走到了德威镖局的门口。
在此处守卫的镖师已呼呼入睡,似乎镖局的人手已短缺到负责守卫的镖师必须连日工作的地步了。
左肩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谒雨不得不去想,若是当时自己没有那样耍性子,镖队是不是就不会蒙受这么大的损失了,傅叔是不是也就不会这么难受...
自己...是不是拖了大家的后腿,甚至害死了不少兽啊?
这样想着,左肩的伤口变得更痛了,痛到谒雨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痛苦,成行的泪水在她的脸上划出了两道深深的泪痕。
成为一名大侠,原来是需要别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的么?
谒雨转身看向镖局内部,影影倬倬的灯火照着这个她生活了一年的地方,在那一间间的瓦房中,睡着曾教导过她的前辈,陪他玩耍的同辈,以及那日日夜夜中的悲与乐。
左肩的疼痛变得更加剧烈,但似乎并非来自伤口,而是更加深的地方。
她伸手摸索着,感受着,终于恍然大悟。
让她痛不欲生的,是她的心。
翌日清晨,德威镖局炸开了锅,所有还能行动的镖师全员出动,在他们能想到的地方寻找着谒雨的行踪,但终究一无所获。
议事厅中,王威手捧着谒雨留下的小小信纸,把那上面的内容读了一遍又一遍,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镖头,小雨怎么说?”
站在一旁的刘浩紧张地问道,坐着的南宫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王威收起了信件,对着二人轻声说:
“小雨说,她不愿拖累咱们,她要去更远的地方...试炼一番。”
听罢,南宫傅用力扇了一下翅膀,狠狠地自语道:
“糊涂啊,糊涂!”
只是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小狼的,还是他自己的。
刘浩则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嘟囔了半天,才继续问:
“镖头,那她,她什么时候回来?”
王威看向窗外,喃喃地说:
“她说,等她成为一个合格的镖师之后,她就回来了。”
闻言,刘浩还想再问什么,但南宫傅却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拉着他就往外走。
刘浩不知道南宫傅要干什么,连忙问:
“傅、傅叔,你这是做什么?!”
“练功。”
南宫傅头也不回地答道。
简单的两个字,刘浩便明白了南宫傅的意思。
这一次,他们没能把小雨保护好。
等她回来后,他们一定要强到可以保护好她!
等他俩毅然地走向演武场后,王威又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萎靡了许多。
“小雨...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议事厅的窗外,微风在竹林中游荡,卷着竹叶簌簌作响,带着竹子的清香溜入瓦间,如欢笑声般绕梁数圈,打着旋消失在了半空。
谒雨从未想到,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在刮来时竟是如此毫无征兆。
她站立在最中央的镖车之上,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镖师们的防御阵型并没有在从沙丘上冲下的攻势前抵挡多久,交手不过十几息后,沙漠劫匪们便冲破了由刀剑和镖车组成的阵线,鲜血和惨叫几乎将谒雨压得抬不起头。
看着平日里对自己照顾有加的镖师伙伴们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本性中对死亡的恐惧让她浑身颤抖,但她仍是站了起来,咬着牙着掏出手弩,尽力协助着周围镖师的战斗。
刘浩正在与面前的虎族劫匪战斗,突然一阵破空声袭来,当他反应过来时,那名虎族已哀嚎着倒在了地上,一支弩矢在他的左眼窝中微微颤抖。
刘浩惊讶地扭头看去,发现谒雨已在镖车上完全站了起来,当下又惊又怒,开口大喊道:
“小雨,趴--”
然而他的警告还未说完,另一名沙狐劫匪已攻至面前,一刀砍伤了刘浩持刀的右爪。刘浩强压着疼痛,用左爪控住了对方的武器,然后一口咬中沙狐的喉咙,嘶吼着一同栽倒在地。
“浩哥!”
谒雨哭喊着,急忙给手弩更换弩箭,但越是匆忙,手中就越是容易出错,平常已练得十分熟络的装矢操作,此时竟像第一次操作一样。
汗珠不断滴落,谒雨告诉自己要冷静,但伙伴们的怒吼和悲呼却让她越发焦急,仿佛一甲子之后,她终于又备好了手弩,然而还没等她把手弩举起,那只白猫劫匪竟已攀至她的面前,一剑刺向她的胸口。
那双寒如坚冰的竖瞳让谒雨吓得一窒,错失了拔剑的时机,只能顺势将手弩向上一抬,堪堪挡住了那致命一击。
然而白猫的另一只爪子上还握着一把利剑,趁着谒雨架势不稳的时机砍向了她的脖颈。
谒雨下意识地向一旁躲闪,被剑砍中了左肩,惨叫着跌下了镖车。
“小雨!!”
附近的镖师们目眦尽裂,纷纷怒吼着向谒雨的方向突破,然而劫匪们也非易于之辈,一时间竟无人能赶到谒雨的身边。
剧烈的疼痛和短时间的大失血让谒雨无力行动,只能捂着伤口躺在地上,绝望地看着白猫持向自己步步走来。
滴血的铁剑映着冰冷的日光,照得谒雨的眼睛生疼,血液的腥甜渐渐淡去,剩下的似乎只有沙漠的炙热和不知来自何方的冰冷。
她突然无法抑制地想到,如果姐姐的心上人有机会写出最后一封信的话,会在信上些什么呢?
疼痛?思念?还是恐怖?
看着在地上逐渐失去意识的谒雨,白猫眯起了双眼,已举起的剑在空中顿了一刻。
也就是这短暂的一刻,一股强力的飓风从她侧面袭来。
白猫果断提剑格挡,却仍被击出了三两丈外。待她稳住身形,发现南宫傅已挡在了谒雨的面前。
南宫傅的双翅护着自己的侧翼,滴血的长刀横在胸前,汹涌的杀意如实质般压向白猫,终于让后者的眼神出现了一些波动。
南宫傅瞥了一眼已昏迷的谒雨,又看了一眼远方的天际线。
在那里,一道肉眼可见的赤黄沙墙正逐渐成型。
一场沙尘暴即将来袭。
南宫傅那紧握长刀的爪子微微颤抖,望向白猫的视线中满是不甘和仇恨。
但他的话语仍是那么平静。
“朋友,这次,我们德威镖局认栽,这趟镖,给你们便是,各留一条生路,如何?”
对面的白猫没有说话,却向后退了一步,用口中的竹哨吹了一个凌厉悠长的哨音。
所有沙漠强盗几乎同时向后退了一步,不再发动攻击。
从缠斗中脱离的镖师们也很快明白了局势,虽然都心有不甘,但还是咽下了这口恶气,拖着受伤的伙伴们聚集到了南宫傅和谒雨的旁边。
看着浑身刀伤的刘浩哽咽着抱起了谒雨,南宫傅叹了一口气,阴冷地瞪着白猫劫匪,强压着怒火道:
“沙河恒流,天火流转,朋友,日后再会,那时,某...必再讨教一二。”
说罢,镖师们默契地撤离这片战场,只留下了满地的血泊和七零八落的镖车。
待德威镖局人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沙漠劫匪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一些受伤严重的则是一下子跌倒在地,甚至直接陷入了昏迷。
一只蜥蜴劫匪来到白猫身边,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
“大姐,他们把轮子都破坏了,咱们先去躲躲,等沙暴过去,咱们带着轮子--”
“来不及,德威镖局友渊盟深,他们的援兵已经在路上了。”
被称为大姐的白猫直接打断道。
蜥蜴又叹了口气,不甘地问:
“难道兄弟们死伤这么多,真就只为了那一件东西?”
白猫看着他眨了眨眼,平静地回答:
“若丢了那一件东西,活下来的兄弟们也得死。去吧。”
闻言,蜥蜴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眼睛,无奈地点了点头,招呼着还能行动的兽们冲向了镖车。
看着那镖车上已破烂不堪的凉棚,白猫心中的不忍终于压抑不住,一下子涌出了心底,如一道泥墙般压着她,近乎窒息。
她又想起了与孤儿们的约定。
“一定要脱离这里。”
“活着。”
柔软,炙热,空旷,自由,这便是沙漠给谒雨留下的第一印象。
从小生长在田乡的谒雨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沙子,也从未呼吸过味道如此热烈的空气,若非参与了这趟镖,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体验沙漠的机会。
所以谒雨现在非常兴奋,身后尾巴的摇摆几乎都没有停过。
她一会儿嚷嚷着要侦查,然后跑到队伍最前面的沙丘上,一会儿又静静地蹲在原地,挖一个永远也挖不成沙坑。
押镖的众兽都只是笑着看她在几辆镖车间跑来跑去,全然没有将她当做一个镖师,而是一个顺路游玩的邻家妹妹。
守卫在最中央的镖车旁的刘浩对着谒雨招了招手,大喊道:
“小雨!在沙漠里要保存体力!别乱跑了!”
然而谒雨全当没听见一般,倏地跑远了,只留下了一串扬起的沙尘。
南宫傅摇了摇头,对着刘浩说:
“浩子,你不能太溺爱小雨了,作为同族大哥,你得教会她走镖的规矩。”
刘浩扭头看了看正在镖车上给谒雨搭凉棚的南宫傅,没好气地回答道:
“傅叔,要说溺爱,谁能比得过你?谁家镖师走镖还有凉棚能享受的啊?”
南宫傅无言以对,只能扭头继续搭凉棚。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个凉棚马上就要派上用场了。
果然,还未到半个时辰,中暑的谒雨就被人抬到了凉棚下。
南宫傅一边给谒雨喂水,一边向她讲授沙漠中走镖的注意事项,刘浩则在镖车旁不留情面地嘲笑她,美其名曰加深印象。
无力反驳的谒雨只能乖乖地躺在镖车上,听着唠叨和嘲笑,随着队伍在沙漠中越走越远。
在沙漠中走得越深,灵魂就越发渺茫,似乎这片天上的烈日能把水源、植物、文明和无明兽都烧得干干净净,只剩这满地的细沙。
即便是谒雨,也明显感觉到整个队伍变得越来越沉默。
镖师们停止了彼此间的谈笑,只剩下了呼呼的风声和沉重的喘息声。漫天的飞沙砸在众兽脸上,让他们不得不眯着眼睛警惕八方。
谒雨看了看自己头上的凉棚,又看了看镖车旁汗流浃背的刘浩,心生一丝愧疚,于是强撑着疲软的身躯,把牛皮水袋凑到了刘浩的嘴边。
边行进边警戒的刘浩被吓了一跳,险些将腰刀抽出来,但看清是谒雨的水袋后,他便笑着摇了摇头,把水袋推了回去。
谒雨瘪着嘴转了个身,又将水袋递到了另一边的南宫傅嘴边。
但南宫傅冷峻的双眼只是盯着远方的天边,没有任何回应。
不止是南宫傅,所有镖师也都望着南宫傅看向的方向。
谒雨便也抬头望去,只见一颗信号弹正摇摇晃晃地穿透漫天的沙尘,在半空炸出一朵影影倬倬的黄色烟花。
这是德威镖局的通讯烟火,代表着遭遇了不明势力,若是几息后再发一颗绿色烟火,那便代表着不明势力是朋友,若是红色,则代表遇到了敌人。
只是过了数十息后,下一颗烟火始终没有出现。
刘浩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南宫傅则是怒目圆睁,大喊道:
“敌袭,结阵!”
仓琅琅的铁器出鞘声瞬间压倒了风声,镖师们互相呼喊着,拉着镖车在沙漠中摆成了一个圆阵,谒雨所在的镖车则被围在了最中央。
南宫傅跳上了另一架镖车,极目远眺,然后对着刘浩喊:
“浩子,求援!”
刘浩点点头,从腰间抽出一根即发烟火,向着空中发射出去。
闪耀的烟火尖啸着冲上天空,炸出了一个血红的德威镖局标志。
镖队所在的沙漠几乎被这烟火映成了一片红海,而在这红海边缘的沙丘上,一个冷峻的身影正背着太阳,沉默地伫立着。
谒雨逆着阳光望去,勉强辨认出那是一只白猫。
宽大的茅草斗笠,劣质黑麻布编成的破烂斗篷,打着密密麻麻补丁的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白猫的衣着宛如沙漠中的乞丐,唯有当风吹动斗篷和衣物时,才会显出她的曼妙身姿。
但那冷漠的双眼,和腰间的双刀,都散发着不属于这片沙漠的寒冷气息。
南宫傅爪持长刀,走到了整个镖队的最前方,对着那白猫抱拳行礼,朗声道:
“在下德威镖局南宫傅,不知前方是哪路的朋友,还愿能与我等行个方便,待这镖成后,某必登门拜谢。”
然而沙丘上的兽影仍是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被包围在最中央的镖车。
南宫傅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但仍想避免这场争斗,继续劝说道:
“朋友,是某行事不周,未提前拜会,烦请行个方便,买路费不是问题。”
白猫宛如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更多的兽影出现在沙丘之上。
沙狐、蜥蜴、红隼,出现的兽人种族各异,手持的武器也是各式各样,但相同的是他们身上破烂的衣物,和那冷漠的双眼。
沙丘上的劫匪们和沙丘下的镖师们隔空对峙,气氛凝滞到了极点。
又是一阵狂风吹起,砂砾被风卷上半空。
一同被卷起的,还有一场大战。
作为德威镖局的总镖头,亚洲狮王威现在非常头疼。
从接手德威镖局以来,王威带领镖师们做了好几单大生意,顺带剿灭了盘踞当地许久的山贼,一举打出了德威镖局的风头。
而他面前的,是一年前才加入镖局的林谒雨。
即便是在和山贼血战落入下风时,王威也未曾像现在这般头疼。
“丫头,你现在还不能走镖。”
王威如此说道。
“我已经是一个合格的镖师了,当然可以走镖!”
谒雨如此答道。
“合格的镖师是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撒泼打滚的。”
王威叹着气说道。
谒雨想了一下,感觉似乎有些道理,于是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围观的众兽则终于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草原狼刘浩是笑得最欢的那个。
谒雨在欢笑声中面不改色,一脸正气地用尚显稚嫩的声音辩驳道:
“老大,我到镖局已一年有余,镖师武技考核也已通过,我为什么不能走镖?”
王威又叹了口气,说:
“第一,叫我镖头,不要叫我老大。第二,你的三次文化考核都是不合格。第三,你还没镖车的轮子高,就别闹了。”
“我、我、我们中原狼就是这个身高!”
被提到身高的谒雨终于有些羞恼了,跺着脚反驳道。
刘浩则是笑得几乎就要背过气去了。
谒雨扭头剜了一眼他,尾巴用力地在地上甩了两下。
刘浩的笑声戛然而止,尴尬地咳嗽了几下。
作为同族,刘浩是谒雨在镖局里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在今天早些时候,刘浩也拍着胸脯保证,会帮她在镖头面前说点好话。
而到目前为止,他除了笑,什么也没干,也难怪谒雨看他的眼神中带了些许的杀意。
咳嗽完的刘浩挠着头走出围观的人群,站到了谒雨的身边,笑着对王威说:
“镖头,谒雨的进步咱们都看在眼中,但镖局里能学的终究有限,您不是说过,没压过镖,就不算真正的镖师,所以我觉得,谒雨应该开始走镖了。”
围观的兽群也如此附和道。
闻言,王威不置可否,而是扭头看向了一旁坐着的副镖头,秃鹫南宫傅。
南宫傅用爪子挠了挠下巴,轻轻点了点头,说:
“浩子所言有理,镖师总要在镖路上才能成长,就让小雨去吧。”
“老傅,这批货可不是平常的货啊。”
王威低声说道。
南宫傅甩了甩头,也是低声回答道:
“总得让孩子见见世面,这次我带队,走老路,问题不大。”
闻言,王威也只能压下心头的不安,同意了谒雨参加下一次的押镖队伍。
年轻兽们聚在一起欢呼雀跃,王威等老兽们沉默但慈爱地看着。
热闹的堂中兽没有注意到,窗外的风越刮越烈,院里的竹林被吹得东倒西歪,豆大的雨滴打在竹叶上,哒哒直响。
天,变得很快。
“你想学剑?”
武馆教头老胡疑惑地问。
“我想学剑。”
谒雨肯定地答。
老胡挠了挠头,面露难色。
能让这样一个威武的亚洲虎漏出这样的表情,应该也挺难得的吧?
仅比武馆教头的膝盖高一点的谒雨如此得意地想道。
纠结了半天,老胡叹了口气,说:
“小丫头,不是我老胡不想挣你这笔钱,你自己看看。”
说着,老胡自顾自地转了一圈,向谒雨展示了一下武馆内部的情况。
一只金钱豹正在举铁,两只麋鹿正在互相对抗,还有一只野猪正在磨着自己的牙。
武馆中的动物多种多样,但有一个共性,那便是都不低于五尺。
但谒雨却毫不在意。
一个大侠,从不会因体型而退缩。
话本上说的。
老胡努力劝说谒雨去另找一间针对中小型动物的武馆,但方圆三十里之内,老胡就是唯一的武馆教头,谒雨坚定地认为,这里就是她大侠之路的起点。
看着在地上打滚撒娇的谒雨,老胡实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收下了这个“小”徒弟。
可以说,谒雨是老胡的教头生涯中最大的挑战,他和徒弟们在兵器库里找了好久,才找到了一把许久未用的短匕首。这柄因太短而被武馆众人嫌弃的武器,成为了谒雨手中的双手剑,并伴她度过了一年的武馆时光。
这一年里,老胡的这位“小”徒弟成为了武馆里最“大”的焦点,不仅因为所有师兄们在训练时都要更加小心,以免踩伤一只喜欢在武馆中乱窜的小狼,更是因为这只小狼具有极佳的练剑天赋。
在谒雨第一次打出整套虎啸剑法时,正好是谒雨拜师的一年零一天。那一天,老胡抽了很久的旱烟,然后告诉谒雨,只要再学一招,她就可以出师了。
教最后一招时,老胡特意选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告诉谒雨,这一招他从未教过别人,而谒雨也必须立誓不泄露给他人。
在谒雨庄严立誓后,老胡点了点头,嘱咐谒雨用她最强的招式攻过来,然后便摆出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架势。
谒雨以为这种架势是尊敬的师傅的某种秘技,丝毫不敢怠慢,身体低伏,双手持剑,缓缓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然后猛地冲出,几乎是瞬间便冲到了老胡的身前,一剑刺向他的胸膛。
然而这凌厉的一剑却只是佯攻,刺击尚未施展一半,便被谒雨巧妙地偏转了方向,化为了一道攻向下路的斩击。
然而老胡却没有提剑反击,只是退后了一步。
然后把早就抓在手中的沙子狠狠撒在了谒雨的面门上。
那天晚上,谒雨哭了很久,老胡一边帮她清洗眼中的沙尘,一边愧疚地告诉她:
为师教你的最后一招,就是成为一个卑鄙的大侠。
卑鄙的大侠,总好过死掉的大侠。
没过多久,谒雨便成功出师了。在她离开武馆的那一天,老胡没有来送她,只是委托一位弟子向谒雨赠送了两件礼物。
一件是根据谒雨体型特意打造的双手剑。
另一件则是一个鼓鼓的小荷包,里面的东西,只有谒雨和老胡知道是什么。
捧着这两件礼物,谒雨只觉得想要流泪,不知是因为那夜的砂石尚未清洗干净,还是因为她要再一次离开爱她的人。
但她没有哭。
大侠不能轻易掉眼泪。
老胡说的。
于是,她便朝着武馆深深鞠了一躬,强忍着泪水,转身向远方跑去。
“雨儿,你便替阿姐,去看看那江湖吧。”
在离家后的不知多少个夜晚里,谒雨总是会想起阿姐林昭兰说的这句话。
那时,也是一个深夜,睡不着觉的谒雨缠着阿姐玩闹,阿姐便带着她跑上了房顶看月亮。
圆月对中国狼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诱惑,但谒雨觉得,当时在夜色下的阿姐,却比圆月更加美丽柔和。
在那永恒的月光下,阿姐痴痴地叹了口气,然后又如释重负地笑了,那双明眸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但还没等谒雨分辨清楚,阿姐就用双手捧起了她的脸,温柔地说:
“雨儿,你便替阿姐,去看看那江湖吧。”
阿姐的肉垫硬且粗糙,但谒雨很喜欢那种实在的触感,那种和爸爸妈妈一样的,由大地、粮食、日光和汗水赋予的独特触感。
原本谒雨也应当拥有这种触感的,因为农夫的儿女,总也应当是农夫才对。
可是她不愿当一名农夫。
她想当一名行侠仗义的大侠,正如阿姐一样。
谒雨认识的第一个大侠,就是阿姐。
那时也是一个月圆夜,半夜肚子饿的谒雨从床上爬起来找吃的,却看到了在月光下舞剑的阿姐。
谒雨在读本和说书人的故事之外见识到的第一把剑,便是那柄长二尺一寸,通体玄铁,映着月光,在阿姐的手中如游龙般的长剑。
舞剑时的阿姐笑得很美,汗珠随着柔顺的毛发洒向半空,在月光下如星尘般闪烁,然后又被长剑劈开,化成几瓣摔在地上,消失不见。
谒雨确信,这就是大侠。虽然阿姐数次否认,但她始终坚信,阿姐就是大侠。
阿姐告诉谒雨,这把剑是她心尖上的人送她的信物,待那人归来之时,这个信物便是彩礼之一。
“但若是他不回来呢?”当时的谒雨这样问道。
“那我便去江湖找他。”当时的昭兰这样答道。
从那一天起,谒雨就对江湖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往后,每当那人寄信回来,谒雨总要缠着阿姐,让阿姐转述那人在江湖中的见闻。阿姐总是红着脸看完信后,才将那信的内容删减一部分,然后笑着读给谒雨听。
那人便成了谒雨认识的第二个大侠。
而谒雨也无数次在阿姐面前立誓,要成为自己认识的第三个大侠。
只是那人,终究没有回来,就连信都不再寄来了。
阿姐脸上的笑容便越来越少,似乎那柄长剑不小心将阿姐的心尖削去了一块。
或许只有在那江湖中,才能把阿姐的那部分心找回来了吧?
所以谒雨努力学着做农活和照顾爹娘,想让阿姐放心地去闯荡江湖,把那人,和她的心都找回来。
“可是,阿姐,那你呢?”
月光下,谒雨看着阿姐的眼眸,喃喃地问道。
阿姐眨了眨眼,望向了天上的月亮,回答道:
“阿姐的江湖故事,已经结束了。”
谒雨不明白,还未踏上江湖,为何江湖故事便结束了。
但看着阿姐眼角流下的泪水,她实在不忍再问了。
几日后,谒雨便收拾好了行李,辞别了阿姐和爹娘,踏上了前往江湖的路。
林谒雨,是林谒雨认识的第三位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