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骄阳。
空气里充斥着强烈的电磁辐射,光子以一种狂暴的姿态肆虐。
空气仿佛都在燃烧——不,难以想象的能量催生了远比燃烧激烈的反应,原子的电离在人眼前给光镀上暧昧的淡红色。
但他还在向所有光的起点走去。
空气中能抽取的水分所剩无几,他便开始从自己身上剥离,于是皮肤开始皱缩,血液开始粘稠。
他早该死了,即便有那层薄得可怜的、被强行停止了震动的水分子组成的护盾来勉强维持温度,可反作用力已经把他的一些神经完全破坏掉,他的视野右下方甚至已经是一片黑暗。
但可以轻易贯穿一切的光子全都温顺地绕过了他,这一事实支持着他接着迈步向前,一步,接着另一步。
过了几分钟,又或者半小时,他停下脚步,眼前一片黑暗。
他到了。
在他的面前,那片无声的黑暗之中,有一个熟悉的灵魂正在剧烈地燃烧着。他轻轻伸手,探入那片炽热。
多彩的情绪——赤红的愤怒、浅灰的绝望…
他解除了护盾,也可能是他已无力维持,千疮百孔的大脑很难分辨这些模糊的事实。
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来,光的掌控权被他勉强握在手中,绝对的静止降临。
他和她相拥。
一种温和、快速的共同死寂。
曹敬从重复无数次的梦中醒来,真切的悲伤长久地滞留在他的意识里,像某种将熄未熄的余火,死亡在其中无声地吞吐着火舌。
身体还处在濒死的错觉中,肾上腺素分泌刺激着细胞产热,曹敬下意识伸手触碰束缚器,冰冷的环把他稍稍拉回现实。
眨眼。
闭上眼,任自己在滞留的死亡中下沉,然后睁开。
曹敬嗅到一种尖锐的情绪,共感地刺痛了嗅神经,冲动传达到大脑皮层,激起涟漪。
能力最低限度的运用,他感受到一些情绪。紧张?或是敌意?很难分清,曹敬试图进一步解析,他努力把运作的感知再延长一点——
直达大脑皮层,摧毁一切思绪的疼痛。束缚器检测到能力运用,释放了脉冲,他全身后仰,仿佛一条搁浅的鱼。
束缚双手的锁链瞬间绷直,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响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
“我以为你会再睡一会儿。”桌子对面的声音这样说,台灯点亮,曹丹正坐在对面,一身军装,帽檐压得很低。
曹敬注意到曹丹对他轻轻眨了眨左眼。
“在这种地方很难有好睡眠,”曹敬随意说着,一边重新整理被剧痛冲散的思绪,“幽闭的小空间会给人不小的精神压力。”曹敬停下来呼出一口气,再次小心地探出感知。
曹丹身上有着类似阳光温度的情绪,夹杂着一些很温和的紧张,刺痛不是来自他...还有另一个人在?
“我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姐姐好像出了什么意外,我想阻止,但...”曹敬停顿了一下,他在感知中发现一片虚无,他慢慢把感知延伸进那个空洞之中,一边接着讲:“我最后和姐姐一起死了。”
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曹敬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反应。曹丹转头看向他的左侧,在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坐着,他略微僵硬地向那个身影敬礼。
“可以了,接下来的工作由我负责。”一个女声这样说。
曹敬睁开双眼,他正坐在福利院宿舍的床上。
时间大约是下午,一些阳光洋洋洒洒地透过洗得很干净的亚麻窗帘,空气里飘着的少许灰尘在不规则运动。
令人怀念的、陈旧木制家具才会有的气味。
眨眼。
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把窗帘轻轻拉开,午后阳光把屋内晕成一片暖色。
或许是阳光过于强烈,曹敬无法看清女人的脸,他试图用能力去感知,但一开始放出的强度就超出了他的预想。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他收敛了能力,不过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曹敬伸手,只触碰到自己颈部温热的皮肤。
束缚器不见了。
女人略微侧过身来看着蓸敬,她和善地笑了笑:“我把你的束缚解开了,试试,希望你的能力没有退化得太严重。”
她说的是真话,曹敬的每一根神经都这样告诉他:力量正在他的脑内涌动,只要他想,他可以解读任何人。
除了眼前这个女人。
“你是...她?”曹敬提问,他还是第一次体验这样巨大的格差,哪怕是他最轻微地敌意、他最模糊的记忆,甚至他自己也没能意识到的念头,那个女人都可以捕捉到。
像是在田间随意拾穗的农妇——曹敬的脑内突然浮现出那幅画来,女人熟练又带有选择的挑拣,手中满是金黄。
据曹敬所知,金蔷薇国只有一个人能对他做到这样的压制。
“曹敬,出身于沧江的福利院,四个姓曹的孩子里年纪最小,十一岁觉醒进化,初阶显示为对梦的感知,二次开发显示出心灵感应者潜能。”女人用这句话来回答曹敬的疑问,“但少训所培训成绩不合格,因能力特殊需终生佩戴束缚器,是你没错吧?”
“没错。”曹敬如实回答,他希望能调起自己的能力构筑一点基本对这样问话的抵抗,但一切都被女人轻易瓦解。
女人在曹敬对面的床上坐下来,她接着说:“那么,现在开始对京城12.24恶性异能杀人案件嫌疑人曹敬进行审问。”
空气仿佛获得某种粘稠度,随着曹敬的呼吸不断向他加压。
“12月24日的傍晚6时20分左右,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小雪,影影绰绰的人影,寒风刺痛脸颊。
“京城中山路,我在街上准备带回去给福利院小孩子们的礼物。”
“你买了什么?”
“一些糖果,暖和的手套,还有几顶帽子,可以遮住耳朵那种。”
商店,紧握双手的情侣,橱窗里亮着明黄的灯。
“你在‘明丽百货’里购买了礼物后,于7时12分拐入了中山路十九号和二十号之间的小巷,你在那里做了什么?”
“我听见小巷里有小孩的哭声,进去只找到一只黑猫。”
昏暗,生命温热的柔软,洁白的吐息和纯黑的毛发。
“你在小巷里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和猫待在一起?”
渐弱,临死之时的搏动,赤红的愤怒和无来由的悲伤。
“是的,我拆了本想当作晚饭的午餐肉罐头喂它,但它最后还是死了。”
“你进入小巷的两小时内,中山路20号爱人酒吧内发生恶性斗殴事件,致使8人死亡,24人受伤,你是否知晓?”
“知晓,我听见房里的声响了,但是猫快死了,我便没有走。”
哀号,硬质器械的碰撞,激素、敌意和血液。
“你听见了什么?”
密谈,煽动人心的演讲,游行、舆论和暴行。
“回答我,你听见了什么?”
暗杀,枪被传递,宝石般湛蓝的特制生物酶溶液。
“曹敬?”
曹光武,一个男声这样重复,曹光武。
“为什么不直接读取我?”
曹敬睁开眼睛,直视着女人,他现在终于能看清了,那是一幅已显衰老的面容,带着让人亲近的微笑。
女人故作惊讶地眨眨眼:“有人拜托过我,不要对她的弟弟太粗暴。”她的嘴角更加上扬,“不过即使我不领金蔷薇最有破坏力的战略级的情,也没法读取你。”
“为什么?”曹敬感到不解,在他看来,自己的脑子在她面前几乎等同于不设防的资料库。
“你被做了一个分割,或者说,一个封印。”女人随意拿起桌边小孩的手工,粗糙的木雕以奇妙的姿态变换了形状,勾勒出一个大脑。曹敬看着一小部分脑区变成木屑脱离雕塑,在另一只手上重组成更迷你的拷贝。
“相当量的信息被存储在这里,看起来它们和其他信息的关联很微弱。但如果我试图取出一部分...”又一块脑区被剥离,但拷贝大脑牵拉出几根细线,连接着那个木块,“被封存的信息实际上和其他信息关联相当紧密,它拽着这些信息,像一个抱着玩偶不愿意撒手的小孩。”女人这样形容,轻轻笑了一声。
曹敬看着那块悬浮在大脑之上的小东西慢慢把被剥离的脑区补回原处:“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一个很弱的心灵感应者,但手法很巧妙,切割和改造都相当精密。”女人回答,“他肯定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分割。”
“能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吗?”
“很危险,我只能大概窥见一些——死亡,大量的死亡,和让人崩溃的痛苦。”
眨眼。
闭上眼,曹敬和那只黑猫对视,再睁开。
曹敬看向曹丹,他的这位三哥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塑料环。
“就是这个困住你这么久?”曹丹看着曹敬,笑着打趣:“要留着做个纪念吗?”
感知汹涌而出,充满了整个房间,曹敬只看到三哥那泛着淡黄的放松,他冲曹丹笑了笑,“帮我扔进垃圾桶。”
“得。”曹丹把束缚器收起来,稍微坐直身子,他打开桌面上的一个密封文件夹,抽出两张纸给曹敬,又从右胸前口袋取下一支笔。
曹敬把纸笔接过去。
“一张是无罪认定,另一张是乙级进化者资格。”曹丹分别指着两张纸给曹敬解说,他又补充:“你通过了她的审问,那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为什么她会来?”曹敬一边看着文件一边问。
曹丹向后微仰,靠着椅背,回答说:“因为今天除开问你怎么杀了那几个间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你先听听这个。”
他拿出一张CD和一个WALKMAN,递给曹敬。
曹敬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先是很强烈的电流杂音,接着一个男人开始说话,他喉咙干涩,语速很快,曹敬甚至可以勾勒出那种情绪:紧张,激动,还混杂着一些恐惧。
他发现了什么?
“第一百三六号实验体...可能成功了。”
“净化场虽然还很不稳定,但我们安排在他隔壁房的失控进化者现在恢复了正常——那孩子再也不用担心不受掌控的温度了。”
“我们或许战胜了神,我们再一次把选择权掌握到了自己手上。”
“一切都是值得的,但还有很多事要做:帮助场域稳定,整理数据,更多的测试...距离‘净化’真正用于治疗还有很长的路——”
爆炸的剧烈声响,随后只剩电流的杂音。
曹敬闭上眼,录音传递情绪的能力有限,但被爆炸打断的三言两语中表达出的情绪已经足够丰富。
理解,然后共情。
我是...研究者,我见过太多被进化能力折磨的小孩。进化对于他们与其说是祝福,不如说更像诅咒。
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是这些能力?
家人脸上自己不经意的触碰留下的烫伤,被自己分泌的毒素杀死的朋友,无法停止的高速代谢带来的早衰...
这不是进化,这是疾病,我要找到解药。
共情,然后构筑。
信息开始汇总,衣物摩擦,按钮轻响,嘬饮液体,纸张翻动...一切声响勾勒出一个穿白大褂的、眉目间透着疲惫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握着录音笔,面前的堆着实验文件的书桌上可能还摆着一杯咖啡。他站在一间不大的办公室中央,摆放的物件不会很多,人声才会有一种空荡的回响。
构筑,然后演绎。
曹敬睁开眼睛,他现在站在一个办公室中央,光照不是很强。一个中年男人与他面对面站着,曹敬仔细观察他浮肿的眼袋,从眼球中看见火焰的倒影。
爆炸发生——时间很短,源头可能就在办公室内,气体膨胀,火焰充斥空间,穿过曹敬虚无的身躯。
慢放。
男人被巨力击中,身体腾空,高温杀死了皮肤的细胞,深层一些的神经受到刺激,尖叫着送出冲动。皮层传递出痛觉,男人的表情肌有些不受控制,显得很狰狞。
曹敬跟随着男人运动的弧线,他看见一些火焰已经碰触到墙壁,回卷的光亮隐隐映照出男人衰老的褶皱。
眨眼。
闭上眼睛,去到生的对立面,然后睁开。
曹敬看见一颗黯淡的、残缺的星辰,亮度在明暗间跳跃,他伸出手,试图触碰他拼凑而成的“灵魂”。
贯穿全身的剧痛触发了曹敬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在一瞬间失去意识,并在三秒后重连。屏蔽掉痛觉,曹敬开始下潜——他要进入更深层的意识。
一片混沌。
曹敬正在潜入这个模拟灵魂的潜意识,某种意味上,他正在自己的潜意识中不断下坠。这是风险极高的行为,曹敬在迷雾般粘稠的信息组成的海洋中富有技巧地下潜,规避掉无数可能吞噬自己的记忆漩涡和逻辑循环。
他要找到实验体的信息。
实验体,一百三十六号...之前的编号对男人意味着什么?是失败,是愧疚...曹敬品尝着这些情绪,这一个强而有力的漩涡,他只能勉强维持平衡,深色的负面情绪拉扯着他,不断下拽。
更深一些,“净化”对男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一种救赎,一种没有反馈的偿还,自我谴责的重压...
曹敬和男人再次对视,这次,他从瞳孔的倒影中看见一个蜷曲的幼小身影。
上浮,曹敬睁开眼睛,他看向曹丹,嘶哑着说:“一个孩子。”他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情,又补充:“一百三十六号实验体,是一个孩子。”
曹丹睁大眼睛。
京城的冬日从来不会温柔待人。
马莉刚走下直升机,就打了个寒颤,她轻轻抹掉落在脸颊上的雪花,站正朝立在寒风里的女人敬了一个礼:“您怎么来了?”
“没必要,”女人这样说着,笑了笑,“我人没在这里,只是过来找雪卿说两句话。”
温度上升,小雪融化,冷风渐弱。
“你去找小敬了?”马莉听见身后的女声这样说,吐了吐舌头,让到一旁。一个身穿军装的女人从她刚才站立的地方走过,身上稳定辐射着热量,驱散了冬天。
“我把他的束缚解开了,他有能力,也很聪明。”女人这样回答。
“我明明和你讲过别把小敬卷进来。”曹雪卿不满意地反驳,“是,他是有天赋,但现在水已经太深了,他入局也没用。”
“雪卿,你需要他,他也需要你。看看这座城,大家都还在即将过年的气氛里,但这两天已经死了上百人,血在京城的暗面流淌,大浪要来了,浪头会把你拍碎的。”
“不过是死罢了,我只希望那一天会是个艳阳天,而我的弟弟能完好无损地目送我燃尽。”曹雪卿略微低头看着脚旁融化的雪花,轻声说,“但他只会扑过来和我一起燃烧,他就是这种人。”
她揣在口袋里的手握了握一个冰冷的小铁盒。
“你是说,”曹敬靠在椅背上,一边揉着因为过度使用能力抽搐疼痛的太阳穴,一边讲,“在京城有一场围猎正在进行中?”
曹丹点点头:“进化者和进化者,进化者和激进派,我们和间谍...互为猎人猎物,已经有四个战略级牺牲了。”
电灯闪烁了几下,灭了。
“抱歉,没控制住。”黑暗中,曹敬说。
曹丹感觉汗毛一根根竖起,危险的精神场在小屋里铺展开来:“没事,我听到时反应也很大。”
灯又恢复正常,曹丹发现哪怕是在黑暗中,曹敬也一直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场消失了,曹敬闭上双眼,说:“大姐...现在也在京城吧。”
“你要去找她?”曹丹问。
“不,我要先把一百三十六号找到。”曹敬站起身,他露出一种掠食者的笑容。
想动我们?那我就反过来把你们吃掉。
眨眼。
闭上眼,燃烧愤怒,然后睁开。
曹敬看见银河,无数星辰点缀其中,或明或暗——这是整个京城的人的心灵。
他在清冷的星光中祈祷:让我找到这个孩子。他在信息的洪流里穿行,追寻着那个蜷曲的、空白纯洁的灵魂。
沿着路上的面包屑,他要在林中小屋里找到汉塞尔,或者格莱特。
无数次目击,无数次擦肩,无数次接触,曹敬找到了线索。
一个带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的、脸色苍白的小孩,曹敬从两个护士的眼里看见他,并从一个医生的胸牌上看见了医院的名字。
京城和谐附属第一医院。
曹雪卿站在医院门口,马莉跟在她身后。她们都穿着便装,人来人往,仿佛把二人淹没在海洋里。
她收敛了能力,冷风裹挟着雪花刮过她的脸颊,有些刺痛。玻璃门不时打开,人群的暖气些微漏出来。
“准备好了吗?”
马莉没有回答,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厚底靴子和地面撞击,人群的喧哗迎面而来。
猛兽入场,猎人绷紧弓弦,曹雪卿能感觉到有东西锁定了她,是枪械还是能力?不是很重要,猛兽的毛皮足够坚韧,爪牙也足够锋利。
枪响,三个大口径的轰鸣重叠在一起,子弹在冲出枪口前就已经加速到二倍音速以上。
光线一瞬即逝,子弹被升华成原子,室内的温度升高了不少,某处传来人体和地面亲吻的闷响。
人群陷入静止,所有人缓缓转头,目光聚焦在曹雪卿身上,一言不发。
马莉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个大手笔的陷阱:上千被控制的平民,暗处隐藏着的猎人,价值足够高的诱饵。
一场真正的围猎。
曹敬站在病床前,他静静看着这个沉睡的小孩。
他脱掉被血液染红的外套,拉过一个椅子坐下,握住小孩略微发凉的小手。
眨眼。
闭上眼,和黑猫对视,然后睁开。
曹敬看着一扇门。
门内的存在从他那一瞬间的失控时起就开始狂躁地试图突破这层薄板,这种不安定在他在病房门口控制着六个能力者杀死自己后达到高峰,并随后安稳下来,接着门解锁了。
曹敬握着门把手,金属贪婪地吞食着他的体温,他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
无数幻象浮现。
眨眼。
福利院的操场上,小男孩坐在地上,看着一个女孩在他面前控制着一条光带舞动。
“你已经能控制得这么好了。”
“只是强度比较低,再提高一些能量的话就会比较吃力。”
“唉,只希望我脑子能发育快些,神经强度在限制我。”小男孩踢开一小块石子。
“没事,还来得及。”女孩笑了笑。
眨眼。
宿舍里,少年轻轻握着少女的手。
“有把握吗?”
“做过这么多次封闭了,应该问题不大。”少年闭上眼,他的眼球不安分地乱动。
“我什么时候会想起来这些?”
“符合条件时,不过你不用在意,大部分都是我来做。”
“她给我构建心理防护时会看见吧?”少女有些不安。
“会看见,但她解不开。”少年笑了笑。
一小块脑区被分割开,塑造成大脑的迷你拷贝。
眨眼。
少训所,少女向少年道别。
“我明天就要去京城了,特殊训练计划,可能要过年才回来。”
“没事,我跟两个哥哥守在这里呢。”
“...阿敬。”
“什么?”
“如果可以,我想死在一个艳阳天。”
“像今天一样?”
“对,在温暖的阳光里看完我的走马灯。”
“我会陪你。”
眨眼。
沧江的雨夜,无人的街道,少年对峙恶徒。
“万方,进化者,能力是操控水..从事过贩毒,手上有十多条人命。”
“操你妈,你不如杀了我,你就是个胆小鬼,只会读我的脑子...看见我的人生让你感觉很优越是吗?”
“不,看你的人生是为了成为你。”少年伸手触碰男人的额头,“你的能力对我有用。”
经验组成记忆,记忆组成人。
读取,共情,构筑,模拟,运行。
少年收回手,托着一小团光亮不定的星辰。
黑猫在他脚旁温顺地理着毛。
眨眼。
京城的小雪,酒吧旁的小巷,青年感知着墙另一边的暴动。
地上倒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这具尸体在十多分钟前正隔着墙传递信息,关于一个用特质生物酶杀死战略级进化者曹光武的计划。
青年品味着读取到的信息。
一个庞大的阴谋,一场以整个京城为场地的猎杀活动。
雪花高速旋转,把尸体磨成粉末。
墙内的暴动正迎来高峰。
眨眼。
曹敬和自己面对面。
“时间不多了。”那个曹敬笑了笑,和自己相拥,“一定要把她救下来。”
曹敬开始下沉,他轻轻触碰孩子的灵魂。
虚无,只有最基本的神经冲动,维持着呼吸和代谢——小孩是植物人。
没有回忆,也没有思想,曹敬无法和一片虚无共情。
继续下潜。
群体意识的海洋,万千灵魂的交互,涟漪在水面激荡,互相合并和抵消。
再往下。
“无”的边界,两个自我的接触。
求求你。
求求你帮助我,我的一切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我需要你的能力。
求求你。
求求你。
一种融合发生,曹敬在交织之中突破了无。
于是时间轴开始跳跃。
曹敬见证了小孩出生,成长,觉醒能力,然后被自己的净化洗去一切。
净化一切诅咒的主体,原来也是诅咒的产物。
命运的嘲弄。
曹敬睁开双眼,他和病床上的小孩对视。
心跳监护发出警报。
曹雪卿还站着。
极尽最后力量的爆发蒸发了视野中的所有生命,但还有更多双眼睛虎视眈眈。
她已经杀死了三十多位进化者,不出意外的话,全世界的战略级和准战略级力量都消耗在京城了——她知道还有好几场同等烈度的战斗正在上演。
还有最后的一个手段,曹雪卿握紧了手中的小巧装置。
放在胸口按下一个按钮,它就可以击穿自己的心脏,随后的事把这装置交到她手中的那个人也没有告诉她。
想来应该就是伤兵手中那颗拉掉引信的手雷吧。
曹雪卿累了,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把那个装置放到胸口前。
她冲那些盯着自己的眼睛笑了笑,她知道其中有一双的主人发出了致命的冰冻,为自己挡下那一击的马莉已经变成了冰尘。
一只黑猫缓缓踱步进入这片战场,在曹雪卿脚前优雅地坐下。
某种暖流在她的脑海之中肆意流淌,所到之处坚冰破溃。
“可惜不是个艳阳天。”
曹雪卿呢喃着,按下了按钮,弹出的金属锥贯穿了她的心脏,锥尖的一个晶体开始吸收周围的一切光线。
短暂的黑暗,紧接着便是无处可避、破坏一切的光明。
曹光武,炽热的骄阳,金蔷薇的最后一位战略级,开始了她的熔毁。
曹敬看着不远处的日出。
“真漂亮。”他自言自语,开始模拟万方,燃烧精神将操控水的能力推向更高水平。
他不由得想起取走万方灵魂后的痛苦,精神误以为自己有毒瘾,无数夜晚在床上痛哭流涕,全身抽搐,失禁。
但我挺过来了,这都是必要的痛苦。
记得这种痛苦,感受它,延伸它——然后成为他。
雪一瞬间消失了,空气湿度明显增加,抽取的部分水分子被强制停止震动,带来恐怖的低温。
迈步,顶着光的洪流,一步,接着另一步。
高热在不断消耗着护盾,停止震动的反作用力破坏着神经。
迈步。
水分子从身体内涌出,补充着消耗。
熟悉的感觉,在梦里经历过无数次的濒死。
迈步。
视野逐渐暗下去,脚步也逐渐踉跄。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不能倒下。
迈步。
为了救她,也为了救我自己。
今天是艳阳天。
迈步。
曹敬站在曹雪卿面前。
他伸出双手,摸索着捧住曹雪卿的脸颊。
额头与额头相触。
眨眼。
闭上眼,抓住她,不再松开。
读取。
记忆,两人共同的记忆,单独一人的记忆,全部收集。
共情。
去理解她,去成为她——自己的灯塔,自己的未来。
构筑。
一颦一笑,她的眉眼,她的伤痛,她的思想。
模拟。
“阿敬,”她轻声讲,“真的有回马灯,我在里面看见你了。”
“我知道,我陪着你看完的。”
“雪停了吗?”
“停了。”曹敬顿了一顿,又补充,“你把雪都驱散了。”
曹敬摘下黑猫脖颈上的铃铛,这是一个不被神所爱的小孩高贵的纯洁灵魂。
“我们都是不被神所爱的孩子,我们只能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光在一瞬间收束,难以计数的能量被燃烧,灌注进“净化”之中。
场以空前的稳定和速度膨胀。
一场对全世界的净化。
“曹敬先生,请问您真的要出院吗?”一个女声不安的询问,“您现在...看不见,需要有人照顾,曹丹上校特别叮嘱我们不让你自己一个人乱跑。”
“没事,告诉三哥我没问题的。”一个干涩的男声回答,“沧江的桂花开了,二哥叫我回去收桂花做甜点呢。”
运行。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拂上他的双眼。
黑暗的世界中,无数光点出现了,它们温顺地排列着。
曹敬笑了笑,他看见实习护士带点窘迫的表情。
他又看见了世界。
“回家吧,我专门学了做桂花糕。”
作者:旬夜
CP:楚路
要求:无声
备注:待修改
1、
他在这条河上走了很久,溯流而上,鞋面却丝毫没有被沾湿。远方雾霭沉沉的天幕似乎永远定格在阴天的黄昏。
他早就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来了多久,为什么而来。
一切概念在脑子里变得模糊,他只知道自己要顺着这条河道走下去,条路的尽头会有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什么他不知道,可他知道自己应该找到它。
然后,打开那扇门。
-
“靠!”
路明非从床上滚下来的时候,尾巴骨撞到了脚凳,疼得龇牙咧嘴。
手机充电线缠绕着他的手腕,让他像是当季上市的大闸蟹。而他的同居人兼大学学长从另一张床上抬起一张睡意惺忪的脸。“你怎么又在地上了?”
“别提了。”路明非一边和充电线搏斗一边站起身。“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老觉得自己睡觉在赶路,白天通勤都要人命,晚上做梦还在走路,见了鬼了。”
床头手机晨起闹钟刚巧一响。
“你先还我先。”路明非指了指洗手间。
“我上午外勤。不急。”
“得嘞!”路明非如蒙大赦一把窜进浴室,头也不回。
这是路明非和他师兄成为舍友的第二年,他们大学不是同一专业却在一个系,本来算不上什么朋友,结果实习期进了一家公司。两人不尴不尬下班,却发觉连地铁站都是一个站台下的,干脆互惠互利合租了一套房。
说来也奇怪,楚子航,他的舍友,一个在大学里的风云人物,据说家境殷实,父亲楚天骄还曾经上过某经济杂志封面,他妈苏小妍也是个貌美如花的大美人,两个人中龙凤生出一个楚子航人模人样的天之骄子,结果大学毕业了跑来和他实习同租一套房子。
路明非当初问楚子航为什么,楚子航细碎刘海下一双眼冷冷道。“我想靠自己。”
一句话,让路明非当场摇头给他鼓掌,他心里他家师兄什么都好,果然就是脑子有点病。
要换成他,巴不得现在爬回自己的家族企业,坐在什么总经理,执行官的位置上摇曳生姿。
但话说回来,谁会不羡慕楚子航呢。
路明非叼着他的隔夜吐司,死命在大厅全身镜前折磨他的领带。
不远处传来“铛铛铛”几声钟声。
他下意识吐槽,嘴一松,一口吐司连着番茄酱沙拉酱一起红红白白摔在瓷砖地上,像炸裂的脑浆。
连着钟声一起的还有他的手机最新来电。
上面跳跃着两个大字“诺诺”。
-
等路明非把自己捯饬得人模人样的时候,他家女朋友的敞篷车已经在楼下等了。
路明非这人说来也挺牛逼,实习的是国内百强企业,楚子航是靠着自己过硬的本事进去的。他呢,是靠“美色”进去的。
当初在校招的时候路明非广撒网,撒到的某家正巧是他花了大学四年刚刚才追上的女神,陈墨瞳他爹一手创办的公司。
路明非当初投简历,每家说的场面话都一样,都是前天晚上死命背了,到临了了复制黏贴,贴到陈墨瞳他爹家的时候,嘴皮都快说干了,大热天连企业名字都没看清。
要不说,路明非的确是个运气非常好的人。
比如,当年他妈快生了,没来由夜里心慌,半夜杀去医院做检查,直接脐带绕颈两圈半,提前给他剖了出来,捡了一条命;
后来上学了,一路成绩平平,什么都平平,高三那年稳定发挥,本来和名校无缘,奈何他报的专业招不满人,补档调剂把他给收了;
到了女朋友这里,陈墨瞳,陈董事长老来子,掌上明珠,自小一举一动人都在人保护之下,掌上明珠交的男朋友别说投简历了,家底都给摸清了。
路明非这个上门女婿就像个菜似的给自家女朋友亲爹夹盘子里。
可他无所谓。
冬日太阳暖柔得照在脸上,路明非跑下楼的时候,陈墨瞳站在小区外的雪地上,一袭红发被光线照的越发耀眼。
他的小仙女美得像是雪山上盛开的红莲花。
“上车吧。”诺诺扬了扬头发,在路明非在沾着吐司屑的脸上送上一枚早安吻。
路明非甜的飘飘欲仙,他坐在驾驶座上调后视镜,殷勤地问。“你这周末想去哪儿?”
少女扬起明艳的笑。“出国。”阳光照进车子里,将他们并肩的影子拉长。“这周你项目结束有假,我们去东京,去看天空树。”
2、
全公司都知道陈墨瞳想对路明非求婚。
这消息如果早两年,他们公司人听到一定觉得是见鬼了。
虽然现在也一样,只不过是见鬼两年已经习惯了而已。
毕竟陈墨瞳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美人会看上路明非,还爱得走了心打算嫁给他。一般人都觉得这大小姐多半是被路明非下了降头夺了舍。
但这大概就是霸道总裁爱上小白花的故事,不过路明非是棵小白草,给陈墨瞳这个未来大企业掌门人看上了罢了。
“喂,买刀吗?”
路明非提着超市买回来的两斤菜,盯着眼前的人,觉得对方是不是有病。
拦路的是个路边小贩,摆着个摊,摊主的脸似乎受过伤,整个一般是歪的,看着就是那种摆着摊在古董一条街哄外国佬的骗子。
大哥,这是刀。刀诶。路明非看着满脑子的官司。
一会我买了被警察当管制刀具收了,我还找谁要去啊。
“这刀没开刃。”那人似乎看出他的想法,露出一种巴结的笑。“我保证你肯定喜欢。”
还强买强卖了这不是?
路明非退了两步,却看那人从脏兮兮的大包里抽出了一个包着黑色布料的长条。“你看看,这个东西你肯定喜欢。”下一秒,黑色的纱布从那人手中滑落。露出黑色如墨的刀鞘。边角有银色暗纹如同流光一闪而过。
-
他咕嘟咕嘟落进那场梦里。
倒坠进星辰。
沉溺于不死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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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买了这把刀回来了啊?”
楚子航大晚上回家看着路明非对着一把约四尺的长刀愁眉苦脸,简直无奈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刀没开刃,但是,挺……挺漂亮的。”路明非抽了抽嘴角。今晚诺诺要陪自家老爹吃饭,他只不过想着楚子航没回来去超市买点东西自给自足。谁能想到……
“没开刃?”楚子航利落得抽出刀,刀面反射着明黄色的光线映在他的眼中竟一瞬如同金色火焰在眼底燃烧。
“怎么了?”楚子航看着他皱眉,路明非低头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力道极大皮肉都已凹陷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这样子特小气,不尴不尬得挠挠头。“我……我担心那家伙骗我,我刚也没拉开看过,要是开了刃伤到你就不好了……”
“没事,这刀还不错。”楚子航没有在意,把剑收回剑鞘中。
“我去洗个澡。”楚子航似乎对他失礼的行为并不在意。
“好。”
楚子航是个好人,天塌了都不生气。至少在路明非的记忆里,是这样。
路明非想了想,还是把那把刀到了杂物间里。 他心里有点冒泡,酸溜溜的,不知道在酸什么,还是在难过什么。
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
晚风吹进阳台,凉爽又带着树木泥土的气味,像是把人包进不知名的小森林里。
等楚子航洗完澡,路明非已经开了两罐啤酒在小阳台上上头了。
“都tm什么安逸日子。”
路明非小酒喝进肚子像是在骂人。
说来这要是在夏天,夜色星空小啤酒,倒也不错。
不过碰巧现在入冬。屋外没有暖气,路明非冻得就像只得了癫痫的狗。
楚子航渡步走过来,对方身上还冒着刚洗完澡的热气。接过路明非哆哆嗦嗦递上的冰啤酒,自然地问了句。 “你心情不好?”
路明非觉得楚子航真牛逼,总能发现他心情不好。他在大冬天的风里和人贴近了一点,楚子航的暖意很快会被风吹散,就那一点,他觉得热乎着也没意思,还不如进屋。
可他又开始出毛病了,脚下不想动,人也不想动。于是,他又喝了口啤酒,仰头看着天空,吐出几口四不像的忧郁。“诺诺可能打算向我求婚了。”
这要是换别人八成要把路明非打死,说他在凡尔赛。
但楚子航没有,他低头开了啤酒,仰头喝了一口,没说话。
他等路明非接着说。
“我今天上班,小郑偷偷告诉我说诺诺让他连蜜月的地方都提前订好了。”
小郑是他们陈董的左右手。多好,恋爱自由和包办婚姻完美融合,他要登上人生巅峰了。
楚子航转头问。“你不想和她结婚?”
“想!”路明非脱口而出。“做梦都想!”
谁都不能抹除陈墨瞳在路明非心中的地位,那是他大学里最狼狈的时候,从天儿降的一团明艳的火,烧亮了他半边天。
“可我总觉得会遭报应。”
路明非伸手用啤酒罐和楚子航的碰了一下。“遭报应懂吗?”
他看向楚子航,对方目光平静,和冬日的月亮一样冷冰冰的。
“算了。”路明非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知道,是个人都会觉得我不知好歹,师兄你别骂我了。”
“别怕。”
“什么?”他转头对上楚子航的眼睛。对方坚定地朝他轻轻点头。“不用怕。有麻烦,我帮你解决它。”
“师兄。”路明非一阵爆笑。“你当演黑帮电影呢!”
3、
诺诺和路明非的出行这次搞得是风风火火,就连他去人事部请假的时候,人事主管都对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因为这次的旅行全程由路明非负责,于是他们做的是经济舱。
饶是环境恶劣,但跟着路明非这个五十音都没背全,连地标都看不清的男朋友,诺诺全程表现得很心大。
诺诺想去的天空树是日本的标示性建筑之一。路明非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决定先下手为强。占了旅游的主动权,并把求婚地点定在了东京天空塔350米的瞭望台上。准备在那和小巫女俯瞰整个东京的夜景,然后单膝跪地来个浪漫的求婚仪式。
可惜首先路明非资金不允许,其次还是个语言盲。从羽田机场下飞机之后,身材高挑一头红发的美女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出口,看着全程和无脑苍蝇似得,还强装镇定的路明非。显得格外惬意。“机场大巴去哪儿走啊。”
路明非这下正打着电话和楚子航求助,下一秒手机差点没飞了出去。
于是十分钟后,大发慈悲的小巫女终于用流利的英文拯救了这个迷失在十字路口的小羔羊。这其实并不是诺诺第一次救路明非了。当年他大一在陌生城市冻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是这个红发少女把那辆鲜红的法拉利往他面前一停,救他于水火之中。
也是那次,路明非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一见钟情。
苦巴巴提着行李坐上车,小巫女光明正大得倒在路明非肩膀上打起了盹。其实在路明非觉得诺诺是一个很奇特的女孩。这个女孩,拥有一个美女该有的张扬跋扈,却有时候小鸟依人得能无条件的信任他。
这种矛盾的感觉,就好像他所爱之人,和爱他之人被同时装进了一个漂亮的小盒子里。让他有种难以名状的难过,却又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当然,一个多小时后,当路明非带着到达预定好的酒店楼下,他脑子里已经没有空余去思考这些事了。
“什么情况?!”
“哟,缘分呐。”人模狗样的芬格尔道。
“那你……”路明非肩上背着诺诺的包一下垮到手腕上。他看着芬格尔身边衣冠楚楚的楚子航,颤颤巍巍。“师兄……”
“我前两天和你说过,我最近出差。”
你可没说你出差是来东京啊!
他在心里疯狂吐槽了一声,视线却不由落在楚子航绑着绷带的手腕上。
-
“所以你都打算求婚了还定两间房啊!你个没用的。”芬格尔滚在路明非的床上,颇有打算雀占鸠巢的嫌疑。“顺便都因为你这个不靠谱的把陈董家宝贝闺女带东京来。人一听你个日语盲加路痴,险些没把我们给手撕了。”
芬格尔是路明非同公司财务部的员工,只不过大学和路明非是同寝室的舍友,相处起来极度没皮没脸。
“还真是苦了你了……”懒得理他,路明非扭头看了楚子航。“手怎么了?”
“没事,出门不小心划了。”
从手心到手腕的绷带,还隐约渗出一点血迹。楚子航淡淡看了一眼,一张沉在阴影里,搞得路明非有些尴尬。印象里,楚子航极少生气,待人处事都一副春风和煦的态度。他也是极少看见对方沉着脸的模样。心下虽然有些疑问,他也不好多问,三个人贼头贼脑得打开PAD,帮路明非计划起了明天的行程。
芬格尔和楚子航两个人美名其曰出差,其实就是陈董事担心自己女儿受委屈,又不想让女儿生气觉得自己乱插手,拐弯抹角给路明非塞得两个救星。求婚时间计划在明天晚上,三个人折腾到大半夜,大致订好了整个求婚计划,还在芬格尔的帮助下模拟实施了几遍。
等人走了,路明非整个人脱力似得陷在床上。
4、
“咕噜——!”
视线里是一幢如同遗迹般沉与海底的木屋。
无数水流穿过他的身体,慢慢带去身子里仅剩无多的温度。他头朝下悬浮在其中。
四周都是安静的,静的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水底幽暗无光,四周的黑暗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吞噬着那间长着礁石和浮动水草的屋子。这里是哪儿?他转了转脑袋里
屋里亮着灯,透过模糊的窗子能隐约看到里面做了一个人。他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样。
一瞬间,气泡从肺里吐了出来,遮住了眼前的视线……
“明非!路明非!”
“……”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看到芬格尔那张放大特写的脸。“搞什么啊,这么重要的时候你也能睡?”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天空树无论何时都是来往的游客。“票买好了。”芬格尔摇了摇他。
因为天空树的票要当天买,芬格尔这个标准助攻直接帮忙排队买了票。拍了下还在晃神的路明非的脑袋道。“精神点啊大哥!你是来求婚的!”
像是忽然意识到正事,路明非整个人跳了起来。“对对对对,我是来求婚的!”
-
东京晴空塔展望台——TEMBO DECK。距离地面是350米的高度。
朝脚下玻璃望去,整个东京景色仿佛俯于身下。路明非曾经无数次想过他想诺诺求婚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对方会不会拒绝,会不会笑话他的笨口拙舌,会不会呆滞得说不出话,会不会……
脚底踩着玻璃,他整个人像是悬浮于空中下一秒就要跌落下去。
他一步步走向诺诺,手里握着那枚戒指,就好像揣着一颗心脏。
他喜欢这个女孩,如果说有一天世界问他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诺诺的命,路明非都会大义凛然得说一句。“有何不可,要就拿去。”他觉得那样的自己一定就像屠龙的勇士。用一把长剑,或者用他的身躯挡在泪流满面的公主面前,然后扬起嘴角对那个人说道。不用还害怕。这毕竟是他喜欢的女孩儿啊。
张扬的小巫女摘下了他的墨镜。琉璃似得眼睛带着她独有的火热的红色,一瞬不瞬得注视着他。他知道四周一定都是人们望着脚底玻璃地面惊叹的声音,而那一瞬间,路明非觉得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如果你喜欢的人要嫁人了。就跟她表白一下,就算为此要把她婚车的车胎打爆也没什么。
终于,路明非张开嘴,在离地450米的位置,看着那个红发飘飘的女孩,说出了他心中埋藏很久的话。就好像已经经过了好几年,久到足够让他从一个懵懂无知的男孩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男人。他终于让心口那句掩藏依旧的话破土而出。他闭上眼睛,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喂……我说出口了啊。你看啊……
我都不用打爆他新郎的车胎……
“喂!路明非,你是高兴傻了吗?”
后背被人用力一踹。天空树玻璃窗透过午后的阳光。红发少女熟悉的眼正居高临下看着他,橙色的光线映着她红色的发尾。美好的不真实。
“还不快给人戴戒指啊。”芬格尔带着善意的调笑传来。他怔怔回头望了一眼四周鼓掌的路人,每个人脸上都是善意的微笑。他成功了吗?路明非努力回过神来。——脚下是离地百米的透明玻璃。
他单膝跪在地上,诺诺纤长白皙的无名指正被他握在手中,手中的戒指悬在指尖。
我……成功了吗?路明非再次质问自己,于是他抬起头,对上少女漂亮的枚红色眼睛。问道。
“你愿意嫁给我吗?”
红色长发的少女如同飞翔的鸟儿朝落下,下一秒,路明非丝绸般的长发掠过他的脸颊。诺诺拥抱了他,银色的指环顺势套入白皙的手指中。
“我愿意。”他听少女如是说。
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遥远的属于不知名野兽尖唳声响起,心口用力一震。
-
之后几天,路明非不断得接到的都是同事的道贺电话。朋友同事,七大姑八大姨,街坊四里,能知道全知道了。可路明非还来不及和人解释自己成为金龟婿的喜悦心情,就听说,陈墨瞳早在决定在日本办婚礼,所以陈董事早就场地酒店都选好。他都不用回国,再在日本待几天,他亲妈亲爹都能被一起运过来,参加婚礼。这感觉大约就像整个世界走了几个过山车,最后砰得一下把路明非撞进了鲜花堆里。——被幸福撞昏头,和被撞得头昏,二者皆有。
5、
婚礼由陈大老板亲自操刀,诺诺成了整个婚礼的第一意见来源,每天在婚礼现场和酒店来来回回提供意见。
可怜作为准新郎,路明非不但被剥夺了话语权,连干苦力的权利都没有。小驸马爷整天百无聊赖得抱着一本东京旅游指南,在犄角旮旯里瞎转悠。
接到路鸣泽电话的时候,路明非刚好不小心就拐到了不知哪里的居民区,一时半会竟然不知道怎么出来。
“放心,虽然我签证办不下来不能出国,不过老师这份份子钱可是不会少的。”
“老师,你就别玩我了好吗?”路明非整个哭笑不得。拐到一个出口发觉还是住宅区,干脆靠着电线杆子专心致志聊起天来。“老师最近过的还不错吧。”
“能差吗?今年负责高二,不用面对你这种榆木脑袋的学生,觉得命可长了不少。”路鸣泽比路明非大不了几岁,语气间尽是善意的调侃。路明非眯起眼睛,想着当初在高中时候的场景,虽然有些模糊,不过想想似乎应该是一段很快乐的时光。
“真好啊。”不远处长长的水泥路被夕阳渲染,他抬起眼睛看着湛蓝色的天空。
“说起来,明非,你在国外还是少出门吧。”路鸣泽忽然说道。
“恩?”
“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瞎逛,容易丢东西啊。”耳边传来的一阵凉意,路明非忽然浑身僵硬扭过头
。视线的尽头是一条阴暗的小巷。一个人正一瞬不瞬身后背着一把长刀,脏兮兮的破烂衣服,回头看着路明非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得笑了起来。那个人长得太具特点。几乎一半歪掉的脸,背上背着的一把长刀……分明是当初路明非在街上买的那一把。
——手怎么了?
——没事,出门不小心划了。
视线相接的瞬间,歪脸人快速闪身进巷子间。
“站住——!”路明非顾不得许多飞速得冲了上去。
“明非?怎么了?”耳机里传来嘶嘶的电流声。“老师,我遇到一个怪人,先不说了!”艰难侧身穿过巷子,他脚下生风,几乎是用尽全力追着那家伙的背影。
这卖假刀的有一模一样的刀并不稀奇,没开刃的刀具飘洋度海也五不可能。但是结合起楚子航手上的伤口,路明非就觉得分外诡异。
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这种奇怪的违和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心脏跳的飞快,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胸腔炸开一下。
“明非!”电话里路鸣泽声音严厉,却让路明非瞬间回过神。“老师,怎么了?”
脚下的速度却丝毫未停。那人似乎很熟悉这里的道路,路明非跟着那人好几条街,每次都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背影或者衣角。““别……追……”手机那头传来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什么?”
“别……”那噪声越来越大。“喂……老师?”巨大的噪声像是被瞬间切断。
路明非忽然感觉哪里不对,慢慢停住脚步。潮湿阴暗的巷子冷的可怕,只有前方和后方冒出一点微弱的光线,身体像是浸在了寒冷的水里。
傍晚的街安静得诡异。
他像意识到什么,慢慢抬起头。不过几尺的距离,头顶屋檐上,歪脸人蹲在上面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探出头来。他们几乎脸贴着脸,他清楚得看到,那人一张脸歪着。就像融化的蜡像。
“啪嗒!”
鲜红的血液落在路明非脸颊上,落下一张腐烂的脸皮。
露出一张他极其熟悉的脸、
——婚礼开始了。那人张嘴吐出一句难以辨认的话。“……”
咕嘟,像是水底慢慢升起的气泡。
6、
“陈墨瞳小姐,我在此郑重提问,你愿真心诚意与路明非先生结为夫妇,无论安乐困苦、富贵贫穷、或顺或逆、或健康或病弱,你都尊重他,帮助他,关怀他,一心爱他吗?”
高高的穹顶,用七彩琉璃雕刻这耶稣受难重生的彩绘。
路明非重新获得呼吸的瞬间,教堂斑斓的光芒映在他深黑色的瞳孔里。
这是你们的婚礼。
路明非一瞬不瞬眼前站着他喜欢的女孩,对方的白色裙摆,边缘上面有着精致的暗纹。美丽的女孩肤如凝脂,她低垂着眼,脸颊微微发红,在阳光下被照的透明。
祷告席一排排长椅上坐着他熟悉的人。他一眼认出了自己的父母,两位老人眼里闪了熠熠泪光,似乎在为儿子找到幸福而欢欣雀跃。
神父念起了结婚十次。
少女一双漂亮的双眼琉璃似得瞳孔只映着路明非一个人的样子。她说。“我愿意。”
接着,牧师穿着白色绣着十字架的牧师服朝他转过身。抱着圣经的手朝他伸出。“路明非先生,我在此郑重提问……”
“咕噜——!”耳边忽然响起密密麻麻的气泡声。
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
“你愿真心诚意与陈墨瞳小姐结为夫妇,无论安乐困苦、富贵贫穷、或顺或逆、或健康或病弱,你都尊重他,帮助他,关怀他,一心爱他吗?”
视线瞥过高高的神父台,在一切人群背后,站着一个人,那张脸让路明非瞳孔骤缩。
——你抓住你的机会。
他视线扫过深情注视他的诺诺,又看向台下充满祝福的人群。忽然弯下腰笑了起来,他像是个胃痉挛患者,边捂着肚子,边伸手看着自己的手指。“我的天,这戒指可真漂亮啊……”
他仔细端详着,笑着抹了把眼泪。“真的是漂亮啊……”
下一秒,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戒指朝神父台上砸了过去,“去你妈的婚礼——!”
金属戒指擦过神父台上的人的脸。那人一动不动看着他,对方身后背着一把长刀,脏兮兮的脸上被金属边缘割除一道鲜红色的伤口。
戒指划破他的脸,伤口扩大,像一面倾塌的墙。接着,腐烂的人脸落了下来,露出血淋淋却完整的新面孔,那是,路明非的脸。
“你要参加婚礼吗?”神父台上的‘路明非’朝他勾起嘴角。下一秒,他像充爆的气球从中破开一样,在空中碎成无数火苗。
尖叫声在瞬间肆虐,圣洁明亮的教堂在瞬间宛如炼狱。教堂上坐着的一群人,一张张脸像是蜡像一样融化,流在地上变成滚烫的蜡油,从地下冒出气泡。祷告台下,路明非‘父母’‘亲人’扭曲的身体朝他冲了过来。他们按住了路明非的四肢,滚烫的蜡油浇头了他白色的西服,顺着皮肤烫出一个一个血泡。他像是一个异教徒接受着所有人的审判。路明非被迫单膝跪下仰起头。诺诺面色森然得走了过来,朝他伸出了手。
“我们该交换戒指了。”漂亮的少女如是说。
“戒指?”他看着她笑道。“没了,况且本来就不是给你的。”少女的脸开始变化,白色的婚纱慢慢燃起小小的火焰。她伸手掐住路明非的脖子,重复道。“我们该交换戒指了!”
神父台,上面有一本《马太福音》。
火苗在满地的蜡油上蔓延开,从它开始一点点点燃周边的一切,最早的是被橙红色的火焰一点点烧的边缘卷起,最后变成黑色的灰烬。路明非听到身边人的咒骂声,’诺诺‘扭曲着脸用力掐着他的脖颈。那个像极了诺诺的女孩在咒骂她——她的生命就快要消失了。她进入了一种对死亡恐惧的疯狂,火舌一点点舐上他白皙的皮肤。“戒指——!我们该交换戒指了!快啊!!快——!!”
身后禁锢的力量在一点点减小,无数囚禁他的无数躯体,此刻变成密密麻麻的蜡油淋在他身上,还未融化完全的头颅,下巴,甚至不知何人的脊柱从他手背上塌了下来。
——你抓住你的机会,喜欢的女孩总是会慢慢长大…然后离开你…有一天再也不回来。
可是……白痴师兄,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望着头顶那一幅幅七彩的耶稣受难图,自嘲得笑了起来。“路鸣泽——!”巨大气流瞬间爆开,震碎了整个教堂里所有的玻璃,头顶无数玻璃碎片落入沸腾的火海中。
那个恼人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怎么?哥哥,售后服务不满意吗?”
7、
熊熊烈焰中的婚礼美丽而盛大。
路明非伸手将眼前燃烧的“诺诺”拥入怀里,面无表情得看着从教堂穹顶缓缓落下的身影。路鸣泽今天穿了一件纯白的小西装。刘海梳的油亮,叠在脑后。他胸前别了朵白罂粟,在熊熊烈火中显得娇艳欲滴。
小恶魔缓缓走了过来,眼中带着一种怜悯的笑意。“说起来,我在玫瑰和白罂粟之间选了很久。明明玫瑰比较适合今天的气氛,哥哥硬逼着我选了后者。抱得美人归有什么不好,难得的一份贴心客户回馈,哥哥好好收着不就好了。”
他将白罂粟伸在路明非眼前,一片片花瓣被诺诺身上的火焰引燃,开始慢慢萎缩,掉落。“哥哥,据说被誉为罂粟的男人,结局都是一步步走向毁灭。看来也是有理有据。”
干枯焦黑的花梗被捏在对方手中,白皙的五指穿过“诺诺”被火焰烧得焦黑的皮肤。美丽的女孩瞬间在路明非手中如黑木炭般一块块崩坏跌落。
“我要真和诺诺结婚凯撒会杀了我的。”路明非神色平静得说道。“我师姐的性格可不这样,盗版女神,画风崩坏,你这小鬼,做戏也不不给我来个全套。”
路鸣泽的身体也开始随着火焰的温度变得扭曲。盛大浪漫的婚宴,纯白色被焦黑和巨大的惨叫声取代。
小恶魔忽然像鸟一样摊开手,轻快得在熊熊烈火中转了一圈,定格,最后慢慢扭头看着他。“梦境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将潜意识藏进粉碎重组的记忆里。她不是诺诺,可有很大一部分却是。这里的一切都源于你的记忆,粉碎重组,换上一层新的外衣。”
路鸣泽扭曲的脸勾起一抹笑意。“喜欢你的绘梨衣,你喜欢的诺诺合二为一成了最爱你的人。你那不存在的父母从你出生开始就一心一意得爱着你,就连永远不可能幸福的楚子航也如你所愿成了个幸福平凡的普通人。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会有人拉你一把。在这个世界里,你有爱你的人,你爱的人,一切全都是完美的。
可你又偏偏要放一个“自己”,在你最幸福的时候来提醒你这一切都是假的。”
手中焦黑的罂粟花梗刺穿路明非的心脏,鲜红血液迸溅。“呐,哥哥,有趣吗?亲手把自己的美梦撕破的感觉愉快吗?我真是没有见过比你更贪心的人了。”
“梦境也要。”
“现实也要。”
路明非捂住胸口痛苦得跪了下来,他嘴里呛出大量的血液。
路鸣泽跪下来抱住他的头。
“他在哪……”路明非努力睁开眼睛。
无数水流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浇灭了狂烈的火舌,冲碎了焦黑的残垣断壁。整个世界被无数的水流冲毁,路明非一头在进水中,如同无数次梦境中的一样。他看着剧烈的水纹掠过眼前,形成巨大的漩涡。水流的尽头,有一盏亮着暖黄灯笼的屋子。
那瞬间,一双永燃的黄金瞳在水底缓缓睁开。
8、
路明非其实一直很诧异,为什么自己会记得那么多关于楚子航的细节。比如第一次见到对方那人遥不可及的模样,比如在某个深夜闲来无事数下的一根根睫毛……
在他心中的楚子航比起现实中究竟多了几分不同,他不得而知。他并不足够了解这个人的一切。以至于他的喜欢在所有的孤独和恐惧面前显得那么孤木难支、摇摇欲坠。那个曾经说帮他抢新娘,帮他打爆车轴的人正静静坐在这间屋子里。
外面的河水被大门切割成两个空间。
空荡老旧的屋子,自身下头顶一张摇摇晃晃的白炽灯。细小的尘埃和小蚊虫顺着光线慢慢晃动。
老屋子里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楚子航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上。他双手双脚被巨大铁链困在扶手和椅脚上。唯一不同的是,那双墨色的眼睛被金色取代,眼中暗涌的情绪翻滚不息。
“你来了?”楚子航开口,血之哀带来的巨大孤独感。连着路明非的双眼一起燃烧起来,瞳孔如蛇类瞬间收缩。他们平视着,路明非听到身上滴答滴答落下的水声,他伸出冰凉的指尖触碰对方的脸颊。毫无温度,像两具冰冷的尸体。
“师兄。”路明非慢慢蹲下身,半跪在楚子航面前。冷冰冰的人双眼微阖低头看着他,竟露出一种温柔的神情。
“师兄,你在哪儿呢?”
路明非笑了起来。楚子航看着他,也轻轻扬起嘴角。金色的瞳孔如同永不熄灭的灼热火苗,两个怪物之间的心心相惜,让孤独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场悲伤的盛宴。“我要杀了你。”
“……”‘楚子航’点了点头。
刀面反射出的金属光芒晃过两人的脸。——“村雨”楚子航曾经的武器。
比起当初那个上战场不开挂都能死伤万次的废材,路明非早已对各色武器用得顺手纯熟。但他不想用枪杀死对方。即使眼前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楚子航,但比起梦境中那个温和的人,眼前的楚子航却是完完整整的,属于路明非所有记忆所平凑出的人。
“打破这个梦境,我也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我要去找你了。”
最后的四分之一生命已经被作为交换。小魔鬼的最后客服给他织了一个人间美梦,本来好好沉睡让世界毁灭个干净就好了。
可是路明非如果死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记得楚子航。
他渺小得可怕,又觉得自己也许是个披荆斩棘的勇士。他也许能够颠覆整个世界,也许他还有力量能让所有人顶礼膜拜
。就像那个被全世界遗忘的人,只有自己能找得到他。
长刀贯穿楚子航的心脏,鲜红冰冷的血液溅上两人的脸颊。眼前的身影开始慢慢消散,他抬头看着他。放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彼此的目光。
梦境开始倾塌,从屋子疯狂掉落的碎屑和震动的空气开始一点点瓦解。
衰小孩伸出手来,像无措的野兽拥抱着将死的,唯一的同伴。低低得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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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真的拥有一个世界,平凡无味,装着那些细枝末节的幸福。
我在某日醒来,与你擦肩而过。
我遇见我挚爱的女孩,让你来参与我的婚礼。
我站在教堂上,看你坐在祷告台上神情温和。真诚祝福。那是我一个渺小而真心的祈愿。
可惜梦境终会死去,幸福也将死去。
而我将带着痛苦,踏上真实,寻找你的足迹。
请稍作等待,我不日便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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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笑语、求知
是同人但是其实是oc所以没有背景需求
奇奇是被卖进哈文纳修道院的,就像所有的这个时代的农家女一样,是家里的活着的财产和工具。但她拥有和其他女孩不一样的东西,那是纯洁如圣女的脸庞,这便让她更具另一份价值——能够成为一位“修女”的价值。
尽管穷困的生活让她显得格外瘦弱,但她被卖入修道院的时候,的确已经不能说还是个孩子了。十一二岁的女孩初具少女的体态,对于主教或是其他神父而言都是无法抵御的魔鬼之诱惑,在奇奇完全还不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就被推入了深暗的地底之中。
奇奇并没有过多地反抗——甚至说,她柔顺地接受了这一切,甚至还还以感激——为修道院的生活。对于当时的她而言,在修道院每周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足够分量的美食(即使这是与神父们相处才能得到的奖赏)实在是上帝的恩典。
这一切的温驯仅在那之前,在她遇到露奇奥拉之前。
露奇奥拉是奇奇在修道院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她比奇奇要小上一两岁,在阳光下简直像是位会发光的精灵。她拥有和哈文纳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特质,天真、活泼、甚至能够说得上是自由,这份特质让她在沉默的修女中显得格格不入。
露奇奥拉理所应当地也不靠近修女们,奇奇在参加圣诗班的训练之前甚至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她从未听过那样空灵绮丽的歌声,像是神明座下天使开口咏唱祂的赞歌,奇奇在那一瞬间被她用歌声俘获,义无反顾地投入人鱼之海。她是特殊的、这座修道院的圣诗班只是为了她而存在的,奇奇这样想。
“你在哭什么呢?”童稚的声音传入奇奇的耳中,哭?什么哭?奇奇呆呆地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在流泪,是因为什么呢?奇奇不明白,但隐约又明了是因为什么。
“你唱得太美丽了,我忍不住流泪。”
“我是为永恒之天父而歌唱的,必须要唱得更好才行。”露奇奥拉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她跳到奇奇身边,握住她的手,“你也好美丽啊,我叫露奇奥拉,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一起为神圣的上帝唱赞歌吧!”
“我……我叫奇奇。”奇奇微微低下头,咽下了其它的声音。
“奇奇?好可爱的名字!这是你的本名吗?”
“是的。”
“那群家伙……”露奇奥拉扯了个鬼脸,脚尖踢了踢地面,指向在另一边做祷告的神父和修女们,“我是说他们啦,他们没有给你取新名字吗?”
“啊……”奇奇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回复,但某种东西制止了她,她摇了摇头,又很小声地对露奇奥拉说,“露奇奥拉小姐,不可以这么说啦。”
像是被蛇引诱吃下禁果,奇奇在这一瞬突然明了了自己的罪。
“没有关系的,那群家伙都不过是装模作样的不洁者,我们只需要信奉吾主就足够了。”露奇奥拉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语气轻松,“既然你叫奇奇,我们就是朋友了!叫我露奇奥拉就好啦!我们都是祂的羔羊,是平等的存在,又有什么高低之分呢?”
“是……露奇奥拉。”奇奇抬起头来对女孩微笑,那是多么纯洁美丽的笑容,还带有转瞬即逝的如朝露一般的悲伤,露奇奥拉呆愣了一瞬,更用力地握紧了奇奇的手。
“奇奇,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也能唱出美丽的歌曲的、美丽得连神都能被打动的歌曲。”
“可怜的孩子,说吧,向上帝忏悔,你今天犯下了什么错。”
“我欺骗了她人。”
“神说不可欺骗,齐卡奇娜,你犯下了大错。”
“……我知道。”女孩跪伏在可以称得上老人的男人面前,声音平静。
“你将得到惩罚。”
“我知道。”修女袍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奇奇更深地垂下头去,等待着她已然习惯的一切。
奇奇深深地坠下去,像是被钉死的蝴蝶标本一般被束缚在修道院的地底,她没有资格伸手去做任何事,也无法做任何事。“奇奇一定也能唱出美丽得连神都能被打动的歌曲的”她想起露奇奥拉笑着这样对她说,她从痛苦中抓住一点东西,呢喃着出声:“露奇奥拉……”声音被掩进无光的地下室,破碎得不成样。
奇奇开始期待每周的圣诗班的练习,但又不自觉地抗拒那一天的到来,她藏在衣袍以下的身体遍布瘀痕和伤口,只有面貌和嗓音如常,甚至比之前要更为美丽。
“奇奇,你的歌唱得越来越好了!”
“……嗯……啊?”奇奇点了下头,又突然抬起头来,“抱歉,露奇奥拉,我刚刚走了下神,没有听清你说了什么,怎么了吗?”
“奇奇,练习再努力也不要忘记休息呀!奇奇现在已经很厉害了,我也要更努力一点,让父听到我们的歌声!”露奇奥拉扑到奇奇身上,奇奇不自觉皱眉,又迅速抹平,维持住了原本的表情。
露奇奥拉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兴高采烈地和奇奇分享起了孩童的快乐想象,但奇奇却几乎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她安静地坐着,凝视着露奇奥拉的脸,时不时地点下头。
突然,奇奇见到某位熟悉到叫她觉得恐惧的大人向她们走来,她忍不住惊呼:“……啊!”
“怎么了奇奇?”露奇奥拉背对着主教大人,没有意识到他的走近。
“是……是主教大人。”奇奇拼命想要压抑住自己的惊恐,但还是忍不住感到绝望,主教大人……请不要、请不要、只有在露奇奥拉这样的天使面前,请不要揭穿这一切!
“?主教?!”但超乎奇奇想象的,最先有动作的是露奇奥拉,她跳下椅子,拉住奇奇就往外跑,“我们快走,我不想见到那个该下地狱的堕落者!”
“欸?”奇奇愣了一下,被露奇奥拉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你这哈文纳最肮脏最下流的该死的魔鬼,我和你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为什么还要接近我!”露奇奥拉大叫着,“离我远些!你这应该被上帝惩罚的恶人!”
“露奇奥拉,不要孩子气了,再生气也不应该对你的亲生父亲说出这样的话。”主教毫不在意露奇奥拉的动作,他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地砸下一道闷雷,惊得奇奇握住露奇奥拉的手控制不住地用力,露奇奥拉嘶了一声,主动放开了奇奇的手,转过身去面对主教:“亲生父亲?不必这样说,我的母亲并没有和您结婚,她只是一个死去了的无辜的女人,不是您的妻子,甚至连情妇都算不上,我如何能算是您的私生女呢?”
“露奇奥拉,我知道你厌恶着哈文纳,但是露奇奥拉,你有没有想过,你能处于哈文纳而不属于哈文纳,都是因为我的存在啊。”主教微笑着,“况且,露奇奥拉,我不是来找你的。过来吧,齐卡奇娜,我的好姑娘。”
奇奇觉得自己在不断地向下坠落,她分不清这究竟是因为露奇奥拉的身份又或是因为主教所说的话。她仿佛魂灵出窍,只剩下本能的身体行尸走肉一般地应许了主教的命令,向他走去。
“奇奇?奇奇?!”露奇奥拉想要抓住奇奇,但她四肢沉重,连动都动不了,唯一能做出回应的只有她的声音,“你怎么会这样……你应该要去往天堂的,怎么会?怎么会?”
主教回答她:“露奇奥拉,这是哈文纳,她、她们都是属于哈文纳的修女,这是她们自己选择的道路。”他抱起奇奇,转身离开,留露奇奥拉一个人在原处。
后来齐卡奇娜再也没有见过露奇奥拉,只是恍惚间听到过她的歌声,那样绮丽空灵的歌声,像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样,似乎不曾改变过。
天使属于地平线之上,而她不属于。
齐卡奇娜再也没有唱过赞歌。
作者:香无妄
属性:同人
CP:Doctor X Jack
为了赶死线的随机产物碎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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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幸见过星鲸。
那是星鲸种族中的最后一只。曾经的它们生活在宇宙深处,遨游于星海之间。它们常常为时间旅者指明道路。
但最终,整个族群消逝在时空洪流中。
那是星鲸中最后的一只,年迈且孤独。
星鲸的背上有一座巨大的城市,城市里的人类来自于末日的地球,他们在末日降临之际被星鲸所拯救,从此生活在这一只最后的星鲸身上,在星际流浪。
曾经我躺在女王床上的时候,女王告诉了我这只星鲸的故事,他们曾囚禁它,并试图操控它,折磨它,并为之内疚挣扎,最后才发现愚蠢如人类,并不曾真正了解这只星鲸。没有人能真正奴役它,不过是因为它善良至斯,才心甘情愿地驮着这一大堆人类前行。
“你能理解吗?”女王美丽的眼睛中泛着水光,“我不敢相信,我们曾这样地对待它,害怕它弃我们于不顾。但它竟然是为我们而来。”
“当然。”我轻轻摩挲着女王的背脊,安抚她的情绪。思绪却飘到了更远的距离。
因为正有这样一位生物,它年迈且孤独,却永远保持着善良。它是这个宇宙中最迷人的光,永远牵动我的情绪。
即使我总是要经历漫长的时间才能见到他一次,但我依旧想念他。我有预感,我因他而生,终究也会因他而死。
他不仅吸引着我,也吸引着所有遇到过他的人。
我叫jack,或许另一个名字更有特色:
face of the boe。当这个名字为人所知的时候,我已经太老太老了。我也很久不曾见到他,或者是她?由于时间线的问题,他总是在我的生命之中穿梭,又很快离去。
有时候我很羡慕他,即使他度过那样漫长的岁月,可依旧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他与那么多伙伴分分合合,眼见着同伴们一个个离去,再也不见,但他强大的内心仍旧让他热爱着这个世界。
在我倒数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很开心,即使这个宇宙对我来说已经毫无乐趣,但我仍旧为此能遇见他感到欣慰。
但很可惜这混乱的时间线,即使我对他了解至深,但他不过是第二次见到我。
“face of the boe?”他站在玻璃罐外打量着我,试图从我这苍老丑陋的大脸上看出什么秘密,“我听到了一些传说。”
他注视着我,眼神熠熠发光:“很多人说你活了几千年,甚至上百万年。”
“那不过是传言。”我否定了这个说法,“你知道的,这并不可能。”
“我还听说了点别的东西。”他试图打探他最关心的那件事。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是我曾睡梦中无意中吐露的真相,人们听说,我将有一个大秘密会告诉一位孤独的旅人。
所有人都以为事关宇宙的兴衰,我只是恶作剧般的心态并不想戳破事实。
我只不过想再见到他,即使他已经无法再认出我,但我想告诉他我的名字,狠狠地吓他一跳。
但我更希望他知道,他并不孤独。
一切终有尽时,这是人生常态。他与我一样,经历时间流逝,与好友爱人别离。
即使在某个时点,我们身边熙熙攘攘,但下一个旅程终究只是独身一人。
所以我爱他,或许这不仅仅是爱,是引力。因为同病相怜,因为羡慕,向往,渴望,一切种种。
当身边的人一个个变成面目模糊的记忆,但因为宇宙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才使我觉得生命是鲜活的。我喜欢他的大惊小怪,爱他的神神叨叨,每当我失去一位同伴的时候,我就会无比的怀念他,汲取生存下来的动力。
他是如何孤独地在这个宇宙中流浪至今,在我遇见他之前,他已经重生了九次,度过了极为漫长的人生。连我,如我这般不死之身,也不过只是他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过客。
我还是很怀念第九个他,至少那个时候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爱人。即使他比后来的他更为冷漠,但也更为脆弱。
但他的人生在继续。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发现,即使像我这样的时间特工,也无法阻挡时间在我身上的流逝,我在变老,我的心也是。再也不同于以往的横冲直撞,不同于过往的肆无忌惮。
这时候我又开始羡慕他,羡慕他每一次的重生,羡慕他的天赋异禀。
即使他还记得所有人,但他的天赋让他与那些感情隔绝。
而我不能。
我又想起我在那座城市上看过的夜空,脚下是星鲸的鸣叫。
要求:无声
一些滑铲,下次再改!
“我只是为了成为一位香妓才来到哈文纳的。”
哈文纳是地上的乐园,这个国度人人向往又唾弃的存在。
“那里满是堕落之人”、“那里不会有任何义人的存在”……从小到大,奇奇在长辈中听过无数故事,哈文纳总隐没在故事的背后,成为主角向上行走时的深渊之影,虎视眈眈地凝视着屠龙的勇者、拯救世界的英雄、纯洁无暇的公主,只要他们一时不查,就会被黑暗吞没,堕入地狱里。但被禁止阅读的书册里,又写满了称颂哈文纳的词汇:“那是天堂和现实之间的存在”、“那是无处可去的人的乌托邦”。
奇奇对哈文纳的好奇是从小就有的,那些被禁止的领域让她无法抑制地想要靠近想要探寻,但真正让她决定来到哈文纳的,是“香妓”。
点燃蒿草、软语安抚、再通过逼近死亡的窒息让人陷入昏迷,得到短暂的宝贵的睡眠,这就是香妓的工作。即使在哈文纳,香妓也几乎是最底层最被人唾弃的存在,在这个充斥着欲望和快乐的城邦里,香妓必不可少,却被所有人、甚至包括其本身所憎恶。
是的、这样的肮脏的污秽的无可救药的东西,正是我想要触碰到的生活和无法抗拒的未来啊!书中的形容像是迷宫里的绳索,将被困锁住的无望的她牵引着来到此处,来到这个属于她的命运般的彼岸。
“奇奇……”露奇奥拉听着奇奇的回答,沉默了一会,又笑了起来,“不过,不管怎么样,奇奇都会是我重要的朋友。”
“……谢谢你,露奇奥拉。”奇奇垂眼,没有直视露奇奥拉。
“要听我唱歌吗?”
“欸?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好像有些不开心?”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露奇奥拉完全是个孩子呢。”
“又来了,奇奇!”
“露奇奥拉,真的不后悔吗?没有离开哈文纳。”
“不后悔哦,我只是想和奇奇在一起!”
“不怕被我染上蒿草的味道吗?”
“如果是奇奇的话,蒿草的味道也不是那么难闻呢!”
“露奇奥拉呀……”奇奇叹了口气,轻轻笑着抱了抱面前的少女,“今晚很晚啦,露奇奥拉要回去休息吗?”
还是不习惯啊,露奇奥拉闻到淡淡的蒿草的香气,这样想,也许自己要更习惯一点才行,毕竟,那是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所喜爱着的东西。
“……不需要噢。”露奇奥拉感觉有什么轻飘飘的声音擦过自己的耳边,她没有抓住,被飘进来的雪花落在耳尖,冷得她忍不住摇了摇头,把轻飘飘的声音遗落在白雪的间隙里。
“那,下次我们去哪呢,奇奇?”还不等奇奇接话,她先开口,“我们去湖边吧!”
奇奇愣了一下,笑着回复她:“嗯!”
接下来,是齐卡奇娜的时间。
实际上,齐卡奇娜这段日子过得并不太好,虽然旧置屋倒闭后她不用再被女将剥削,但她自己新开的置屋也很难称得上一切顺意。以前她除去几位常客外,客人通常是被大置屋吸引而来的散客。而今,她的几位老主顾大都离开了哈文纳,临渡往人间一行,而齐卡奇娜并不太会招揽客人(这也有她的练习时间实在是太短这一原因),又加上她在之前并没有存下多少钱的缘故,导致她盘下的店面的位置也在香艾街不起眼的角落,门庭冷落也是必然之理。
齐卡奇娜掀开置屋门口标志着开业的门帘,不期然愣了一下,很快又调整好了表情,语气轻快地打招呼:“晚上好,吉列,我以为你离开哈文纳了。”
“奇奇……”隐藏在黑夜里的高个子被呼唤后才犹豫地走近她,他习惯性地驼着背,表情不安,像下一刻就要继续躲进黑暗里一样。
虽然他想要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在少女面前他还是明显高出一截,奇奇仰头,看向他:“吉列,有什么事么?”
“之前的事情……真的非常对不起!”吉列后退一步,深深地弯下了腰。
奇奇轻轻侧过身,避开了吉列的动作,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说:“这件事在之前不是就已经说过了吗?你不必来道歉。”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对你道歉,因为……因为……因为奇奇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深深弯着腰的高大男性声音甚至都哽咽起来,“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伤害到你了。”
奇奇叹了口气,轻声说:“你没有伤害到我——或者说,伤害到我的并不是你,你不必要道歉。……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先进去了。”
吉列抬起头来:“奇奇……我想要、我还想要留在你的身边,你还缺一个男众,不是吗?”说到后头,他眼睛闪闪亮,身子也直起来。
齐卡奇娜深深地看着他,吉列想要压抑住快跳出来的心脏,但还是觉得难以抗拒她的目光。她开口:“不过你也看到了,我最近手头很紧,不能给你想要的那些地位金钱和名誉。”说完,她转身向屋内走去。
“实在是非常感谢!”
也许是吉列的到来让平静的湖面再度泛起波澜,在同一个夜晚,齐卡奇娜迎来了一位熟悉又陌生的客人——那是属于堕落之地的神父,引导她进入乐园的存在。
“神父大人。”少女的声音仍然像初见那般纯白无垢,但她的身体早已经染上蒿草的香气,少女啊,你为何不用为自己而忏悔?
神父恍惚了一阵,终于说出已经压抑多时的那句话:“我已经……很久都……睡不着了……”
他看到少女微微笑起来,对他说:“那么,要不要买我一夜?”
点燃蒿草,让屋内充满蒿草的香气,蒿草燃起的轻烟晃了晃,固执地缠绕在昏暗的小屋内,神父深呼一口气,让肺腔内充满了这股飘然又堕落的香味,他几乎贪婪地屏息了片刻,听到齐卡奇娜的轻笑声,也微笑起来。
“呐,神父大人,请让我帮您脱掉您的外套。”齐卡奇娜以他几乎没有感受到但又无法抗拒的手段解开了他的外套扣子,接下来要脱掉外套,叠在一旁。她的动作安静又流畅,在蒿草的香气中迷幻得叫人沉醉。
“我的神在注视着我……”
“即使嫉妒、傲慢、堕落也一视同仁地爱着我。”齐卡奇娜轻声接话,她拉过男人的身体,让他靠近自己。
男人的身体僵硬,像是所有初次尝试涉入河流的人一样,他的身体紧绷着。齐卡奇娜温柔地用自己的怀抱接纳了冰冷的尸体:“要更暖和一点吗?靠在这里吧,你的一切都会被接纳,不是吗?”
她轻轻抚上男人的双眼,柔和的热度从眼前传递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男人的呼吸不自觉放缓起来,齐卡奇娜身体内透出蒿草的香气,她自己也成为了燃烧的蒿草,温和却无孔不入地缠绕在男人的身体上,将一切都染上迷离的气息。
齐卡奇娜冷静地看着男人被拉入混沌之中,她的手轻轻扫过男人的身体,又移到他的喉管处,引诱般地触碰又掠过。男人的身体逐渐习惯这一切,枕在她腿上的头颅也愈发沉重,是此时了,齐卡奇娜这样想着。就这样……就这样被推进黑暗之中吧,她狠狠按住男人的气管,一直叫他彻底昏死过去。欢迎来到梦的乐园,神父大人,她无声地开口。这位漆黑的天使终于破开蛹,被神所接纳,他们是彼此的见证者。
整夜,蒿草都在燃烧着,一直到天色将白,屋内的艾香微微淡去的时候,神父才终于醒了过来。
“接下来的漫长的白日啊,该要如何度过呢?”
“是这样啊,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清白无垢的少女啊,你后悔过吗?”
“神父大人啊,您后悔了吗?”
二者道别,谁也没有回答最后的问题。
“奇奇……”吉列喃喃自语。
“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啊……!奇奇!”吉列被突然而至的奇奇吓了一跳,他仔细地想了想,认真地回复道,“我也许的确不应该在此,但现在的我只希望留在这里。”
“当你想离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又是夜,月亮初升,歌小屋的月亮落在奇奇身边:“奇奇,今夜有空了吗?”
“是啊,露奇奥拉,我想你了。”
“我也好想奇奇啊!”露奇奥拉轻快地给了奇奇一个拥抱,拉着奇奇说,“奇奇,像我们上次约定的那样,要去湖边吗?”
“露奇奥拉,你做好准备了吗?”
“是啊,奇奇,我想要更加、更加地了解你。”
奇奇更紧地握住露奇奥拉的手,闭了闭眼,又笑着看向她:“好噢,露奇奥拉。”
皎皎明月挂在天幕之上,照亮了两位少女前进的道路,不知道为何,两人几乎都没有多说什么。奇奇是因为某种无法说清楚的理由而感到紧张,而露奇奥拉是因为什么,她并不知道。无言的道路上,只有月亮注视着两位少女。
“露奇奥拉,你还要继续么?”
“奇奇,别忘了,我的鼻炎已经治好了,我知道我要去哪,远远不只是这。”露奇奥拉奇异而天真地笑着摇了摇头。
“……露奇奥拉,我原以为……”奇奇沉默了一会,咽下了那句话,“只有你,我不想要……”
她的话被露奇奥拉打断:“我不属于哈文纳是吗?可是,如果是奇奇的话,我愿意的。奇奇,再往前走吧,走到我们该去到的地方。”
蒿草的清香愈发浓郁起来,新发的绿叶点缀在干枝上,摇晃着擦过她们的发间。两位少女的手紧握着向前走,直到被蒿草的影子深深遮住,只留下交缠的一切。
文:旬夜
CP:簇邪
属性:BL
1.
黎簇靠在苏日格家外的木桩上,一眼黄沙漫长延续至天地间。明亮到刺目的蓝色天空,光线透过视网膜投射至眼底,灼热地像要融化一切。
"怎么,眼睛不要了。"
鼓噪的声音从喉间窜出,听着与柔和无关,像是老式音箱播放的磁带。
那是吴邪。
黎簇回头,他视线还留着直视强光后残留的阴影,却看清了身后拿着水杯的男人。
"喝两杯。"老奸巨猾的绑架犯对他扬了扬水杯。
黎簇视线掠过对方肋骨而下,落在微微弓着小腹上——那有伤。
"王盟不是让你再休息一天。"
"谁都跟你似得,脱水都能昏迷大几天。"
"就你厉害。"黎簇一脸不情愿地伸手抓过对方手中的水杯,手不经意蹭过指尖的皮肤,并不光滑,像是未抛光过的瓦瓷。
却带着属于人的温度。
并不讨厌。
-
【半晌偷欢】
黎簇曾瞧见过苏过万抓耳挠腮给沈琼写情书,不少,一张叠一张,浪漫到像是只耷拉尾巴的金毛狗。虽然到最后一封都没送出去。
但他这个没什么文艺细胞的人,却记下了这个词。
一如于那些点没有希望的日子里寻找着,或一点温情,或一点刺激,或爱情、血液,或那些大张旗鼓的暴力与疼痛。
与苦中作乐有点像。
虚耗着波澜不惊的时间,目之所及处是灼日的艳阳,盛夏的聒噪,数不清的飞虫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未来。
在那些喜怒哀乐里日复一日耗尽一生。
那是黎簇曾经的日子。
-
只是人虚度的时光里,感官永远不灵敏。那时心脏的跳动和血液的温度只是客观事实,而非主观——你能感受时间流逝,感受死亡,但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
一如在并不长的过去里,濒死对于黎簇来说是遥不可及的。
血肉横飞的危险只存在游戏中。
按杀伤率和概率值降低的ph值,CG造就的残肢断臂。
伤不及自身。
至多来个肺疼气不顺。
可吴邪给了他一场游戏,在这鸟不审单的沙漠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一场生存游戏,没有复活点,输了就和黑白无常肩并肩。
按理说,他应该恨得他牙痒痒。
毕竟他也曾巴不得将吴邪从中间劈开,串成棵灯红酒绿的圣诞树。
-
“你是不是不需要我了。"
说这话的时候,大漠正扬起黄沙,将黎簇眼前视线吹得模糊不清。
"要不,你放我回家吧。”
说这句话时,将视线落在吴邪身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只是那时候,似乎时间和视觉都被放慢了无数倍。
他视神经投影着吴邪面部每一次肌肉的震颤。
像在等待着一场审判。
只是法官犯人皆不在场。
却让他胆战心惊。
直到,吴邪露出一点讳莫如深的笑,扬起嘴角"现在还不行。"
是去是留,有人给了他答案。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心脏忽然微微一动。
像是血液被拔掉栓塞滚滚而出,带来了几丝,浮动在那些光怪陆离悲伤痛苦之上的欢愉。
黎簇有些难过,又忍不住开心,开心什么,难过什么,他不清楚,只是那二者罗列站在他的心脏两侧,有人朝他大脑开了一枪。
——pong!
Congratulation.
-
"明天就要出发了。还不早睡。"
离开苏日格家的前夜。
黎簇被吴邪找到的时候已经夜深。
沙漠入夜的户外气温下降地飞快,风从沙丘掠过响起呜呜的哭声,沙漠一片铺天盖地的黑色,趁着栅栏边摇晃的一点灯火宛若孤舟。
黎簇抬头。
吴邪换回了原来的装备,就站在他身边。“小孩不睡担心长不高。”说着在他后脑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一场古潼京之行,沙尘暴让他们在苏日格家整顿了五天。
由于沙漠里没有专业的急救工具,他们被水感染的寄生虫都只能用穿衣针挑出,缝合的时候要将皮肉捏住一层一层穿透缝上。
很不巧,吴邪的肚子是黎簇亲手缝的。
那时候吴邪还没有完全清醒,针插入皮肉地时候还带着一些濒死的呼吸。
刺穿组织的渗出的血液就落在黎簇手上。他指腹紧捏着吴邪的皮肤,还能感受到上面肌肉的挣扎和跳动。
而此刻少年人翻出自己的手。
他有种恍惚,恍惚自己的手指上还有什么在跳。
“马日拉不在了,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去古潼京?”他问。
吴邪没说话,只在他身边坐下来。
摇曳灯光下的男人望着不远处目光出气地平静,少了白日里不知对谁起的那点戏谑刻薄。
他和黎簇并肩而坐,不像是绑匪和犯人,倒像是过分亲密的陌生人。
黎簇觉得这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一场。
腹部开始疼,像是和吴邪一样也被寄生虫感染生生划开一个口子。
那口子里张开一张嘴,露出一排排古怪又锋利的牙。
“把衣服脱了。”
“什么?”
吴邪扣住黎簇的手时,黎簇也愣了愣。
——男人的内衬被掀开了半截。
路灯投下光,照着那点裸露的皮肤还能隐约看见呼吸的起伏。
黎簇的手腕被扣住,他只好抬头看着吴邪。 “我……想,我看看你伤好了没。”
“小崽子,一道口子,有什么可看的。”男人手上的力道松了点。
“这我划的。”黎簇抬头看他。“我……要对它负责。”
当初对着吴邪大气不敢出的狗崽子,硬着头皮和他四目相对。
牙不敢露,爪不敢伸,眼神倒是厉害。
他听头顶吴邪噗嗤一声笑出来。“毛病。”
-
狰狞的伤口正横亘皮肉上,像是个顽固的不速之客,缝针的边缘凹陷下去,结痂的边缘还微微泛红。
蹭着袖口,烟草味透进鼻腔,让他浑身一颤。他低头咬牙,手却不知怎么地在发抖。
黎簇记得第一次感受到吴邪身上的烟草味,还是在那回下地宫。
东宫阴冷狭小的墓道激发了他的幽闭恐惧症,他崩溃的瞬间,有人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一片黑暗里,人的感官变得的极度敏感,那点烟草气味随着吴邪的声音一起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别怕,你跟着我。”
那人拉住他的手,语气是少有的温和。
像是青面獠牙的怪物忽然穿上画皮成了个面容皎丽的女子。
吓得他恶心,又忍不住想多看两面。
吴邪。一个怪人。
一个变态。
时时刻刻嘴上说要杀了他,在沙漠里一次次救他性命的又是他。
心口蔓延出那诡异的感觉,像是剥开片片外壳后,苦苦哀嚎的穿山甲。
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在地上蹭出粘稠的血肉。
鬼使神差地,黎簇低下头,对着吴邪腰上那道伤口吹了口气。
吴邪的身体僵了僵。“…小崽子,你干嘛。”
黎簇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喂,黎簇。”
吴邪察觉不对劲,想把人拉起来,却发觉死活也掰不动。
没办法。
他只好按住黎簇手肘,卸了他手臂的力气,把人抬起的时候,小崽子整个眼眶发红,却咬着牙死活不肯掉眼泪。
——你知道斯德哥尔摩吗?
——就是犯人啊,爱上了绑架犯。
“我又没死,你赶着哭坟头呢!”
“谁他妈哭你。”黎簇声音哑的可怕,看着他眼里还有几分怨恨。
吴邪见过黎簇这样的眼神,就和对方刚被绑来沙漠时半斤八两。
可却有那么几分不同。
“谁他妈哭你……”
黎簇指尖几乎陷进肉里。
-
“放心,我再怎么伤,也不至于护不住你这小鬼。”
临近的烟草味像是一种讯号,窜入神经中枢,宛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黎簇一把抓住吴邪的手腕,吴邪后背撞在栅栏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眼中漆黑一片像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身后大漠之上的夜风发出凄厉的声响。
——我老板啊,曾经有两个朋友。
——一个胖点的还有联系,不爱说话的那个,好像他也在找他。
在右腹部吴邪肋骨下两寸,有一道疤。
那是属于黎簇的疤。
却不过是吴邪人生中的那一小道。
而却是黎簇现在的全部。
滴答。
一滴血顺着袖口落了下来,砸在地面上。
-
“你们这年头小孩都什么毛病。”
吴邪被迫仰着头靠在栅栏上。
他脖颈上的皮肉被黎簇咬在嘴里,用力咬开,血液顺着皮肤一路而下。
就在刚刚攻击的瞬间,吴邪看见了黎簇瞬间转黑的双眼。
那不是正常的情况。
“黎簇……”他歪着脖子叹了口气。“喂,黎簇,醒醒!”
漫上大脑的血液渐渐消退,直到黎簇尝到嘴里的血腥味,猛的退了一步。
他有些震惊地看着对方。
吴邪偏过视线,摸了把鲜血淋淋的脖子。直盯着黎簇看,很久笑道。“不错。”
“什么?”
“你不是担心去不了古潼京吗?现在有办法了。”他说着,提起刚刚带来的水杯,慢悠悠得往屋里走。他得背影此刻有些消瘦,不如在墓道里那么高大,被夜风吹着,发丝微微扬起,似乎疲倦地厉害。
黎簇抹了抹嘴上的血迹,忽然喊了他。“吴老板。”
吴邪慢悠悠转回来看他。“怎么?”
“你有喜欢过谁吗?”
绑架犯愣了愣,出神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摇头道。“没有。”
少年人看着他,笑了起来。“是啊,我也没有。”
夜风扬起少年人的衣袂,他眉目间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眼神却层层叠叠得染了八苦。他脚步轻快,朝着不远处的男人快步走去。
身后大漠夜风发出呜呜的声响,掠过他们的头顶,及至更远的远方。
少年走到他身边,走到与他并肩的位置,露出人畜无害的眉眼。“吴老板,你说去古潼京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男人侧头,朝他故作神秘笑了笑。“到明天你就知道了。”
他只说。“好。”
-END-
备注:改个旧文顶锅盖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作者:眠春山
CP:rps米卡X赞多
从公路栏杆旁望去,靛蓝湛碧海面,白光炽亮泛滥,晃得米卡头晕目眩,干脆闭了眼。他怀疑假如被成千上万狂热人群包围,也不能媲美自然界一半的无情燥烈。
米卡的回神,不是听得脚步声。那人的脚步犹如兽类,放纵却轻盈,几乎没有声音的。而是受了挨近的温度的召唤,自他闭目后的暗红昏蒙里,一步,两步,如蜻蜓点水,在他发蒙的意识里,注入了比周遭更为鲜明的热潮。那熟稔的温热,被风送来混进了咸潮气的淡香,他便觉该睁开眼。
赞多迈着晃悠脚步, 通常放松的眉眼,在灼日煎熬下皱成一团,神色比起胡乱褪了一半、倒背在腰间的外套,倒还显出几分稳当。随着他高大身型靠近,米卡有一瞬感受某种庞然的压迫,自赞多身上,不受此人意志所控地油然而生。然而转瞬即逝,就如呼啸他们之间的熏风。
赞多猝不及防俯身抵近,向米卡伸出手,骨节几乎将米卡的呼吸钳住,在米卡被他脖颈的汗津麦色晃了眼时,自米卡肩膀上轻摘下一只昆虫。分不清赞多和那小虫谁更小心,终是那小虫展开透明翅膀,自他指甲上颤悠悠飞走。
“你不是怕虫吗?”米卡问他,嗓音黏哑得自己也讶异。
“我认识他。他在车上,和我们一起一路走,然后,也到这里迷路。所以,还好啦。”赞多望着小虫飞走的,远海的方向,“啊,但是软的,呃,很可怕。”
日晒扭曲路面,烘烧寸寸皮肤,他见赞多已脱掉外套,剩下一层湿黏裹贴肌肤的薄背心,肩脖大片泛粉到软红,像被暴晒至麻痒过敏。米卡喉结滚动,还未吐出那股焦灼,就见赞多另一只半藏起的手,拎起一罐可乐,犹带温吞冰气,轻轻贴住自己额头,米卡眯起眼,微张唇,凉气透入皮肤,模糊视野渗进一丝清明,勾勒赞多在眼前的微笑。
“你可以先走的。不用管我。”他握住那罐救命稻草,一刻也没让它离开脑门。
赞多直起身,站在他身前颇近的地方,看上去不打算一并坐下,撕开车上保温箱里仅剩的最后一根冰棍。堪堪消融的冰水沿裂缝淌到他腕骨,他连忙凑近了,细细吻去。他神色懊恼,加上浑身汗湿,米卡估摸他也跟自己一样,等回去了要恨不得长在淋浴头下。
想到“回去”,米卡又觉冰可乐也镇压不住的那丝烦闷、燥意,像要把识海煮成沸湖,涌塞了满脑。
“大海多好看啊,我还想看呢。”赞多边把那冰棍塞进嘴里,边装模作样,作一副“你想自个偷偷欣赏?没门!”的表情。他靠着公路上环形栏杆另一侧的矮柱,正站在米卡面前,柱子的高度对他的长腿着实不太友好,米卡看着,生出他会重心不稳的忧虑,他却像倚着稳妥而无形的手,自顾慵懒立于风中,着迷于唇齿间的甜味。仿佛在门户大敞、抛锚熄火,热得冒烟的面包车里,能搜刮出一点冰镇存货,栏杆旁有个矮柱能靠,同米卡一道在这鸟不拉屎荒无人烟、暴晒的海岸公路旁,还有大海可望,一切都可谓是心满意足。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米卡含咽那罐可乐,颇有地球上最后一瓶水的悲壮。见赞多瞪大眼睛不解,又笑着比比自己的脸,“我,头晕。”
“就刚开始的时候吧,那时车开到一半。”赞多撅噘嘴,满脸因米卡太过好懂,没有挑战性。“不过,那时候,你怎样都会让柯宇和林墨他们,上车先走,自己留下来,不管头晕不晕。”他手指伸过来,米卡以为他要戳自己脑门,缩了缩肩膀,赞多却柔缓地,用拇指和无名指捉住他,揉了揉他太阳穴。他保持着微仰头的姿势,被赞多以一只手掌,轻轻控住头颅。
被人按捏住重要部位,米卡却前所未有地安了心。似有能量,从那有力而有分寸的指腹传来,似他可以不必再焦灼,可安定住。那能量似流经脑海,松动他久积的烦滞窒息,将它们细细勾出脑海,引入风中,残留一点已可被承受的闷痛,落在他内里缓慢向平静清凉恢复的土壤上。
若要对赞多说起,他定会说,那只是因为米卡的底质,本就是温和疏朗,是他凭借自己的意志驱散烦郁。且定是嬉皮笑脸,就像他对搭乘汽车先走的其他团员,摇摇手里摄像机说,他要跟米卡殿后,取取原生的景色,好为眼下他们自主拍摄的旅游团综剪辑素材时,那副样子。
在这趟没有工作人员随时跟随,只支援一些基本设备,由团员轮流拍摄的长途企划里,他们从惊异,到逐渐习以为常,关于赞多比起原先他们已知悉的,更源源不断展现的领袖特质。若说面对着一辆前来搭援,却已超载的汽车,单是米卡同抛锚的车留下等待,他人多少会心有挂碍。而当赞多也一并说了留下,那些忧心或疑虑的神情都烟消云散,好像如果要有殿后的人,不会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他做什么?米卡疑惑看他。
赞多在炎热天也不吝啬动作,是倾身、弯下背来看他,似米卡的神情值得他聚精会神,他凹塌的弧度隐含力道,颈背却绵软,将空荡背心下胸肉的弧线、摇晃的挂坠,连同口中冰棍的寒气,都在热风中送来。
“我担心,是AK说过的那个,中暑。”他用掌,抚触米卡面颈的皮肤,要感知他是否有发热或冷汗。他鼻子轻轻皱着,像嗅闻或探测那些不妙的征兆。
他之所以那时那样说,是嗅出了我……想独自留下,我想离开镜头安静,我想……回去了。真正的回去。米卡在他的手掌间,模糊地后知后觉。
“我没有中暑,我已经好了。”米卡温顺匍匐在那掌中,眼睛深邃,盯着赞多鼻梁的汗珠。
他没有说谎。虽晕眩未褪,但他却感到已有多日未像此刻神清气爽,也觉出熏风中,原来有从海的边际,随潮水拍击来一抹清凉,也吹得赞多头发飘乱,露出被微掩的笑意。赞多终于也放下心似的,拿起那个、从他陪着米卡起就没拿起过的摄像机,对着公路、海色和天幕,拍了几段。
赞多为了取景,前后挪步,一瞬间,对米卡而言久违的烈日当头罩下,米卡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骄阳又隐去。他开始以为有云又飘来罩于头顶,恍惚抬头望去,才顿悟万里无云。
只有赞多像柄枪,戳在栏杆前,在烈日下,影子拉长,尽数罩在米卡身上。
“海边。”赞多把那消融成小块的冰棍含着,含混说着,声音黏糊而咕哝,“我好想,到那下面去。”不留神去听他说,便会湮灭在热风的熏刮中。他的眼睛闪烁着无限的期盼,就像他此刻已置身于那波流中,不能割舍。
米卡突然说不出一个不字。特别是种种浮现,当车辆故障后,这人光顾着安抚其他人慌躁的心,维持秩序,联络酒店工作人员。在酒店的支援车到来后,眼见预支位置不够,协助维修抛锚车无果,而搞得满身大汗。谈起分批离开,又在让他人先走这事上一马当先。他一身衣料狼狈透湿,却一直像是这热浪中唯一的镇定。
倒霉至此也不发一句抱怨,烈日扎背也一声不吭的人,却只于此刻,此地,松散了无边强硬,像歇落在公路上的候鸟,对他这般说。
但米卡也不能回应一声好。他们在等,等实质的车辆救援,或实际上是,等其他摸不着的、言语不能传之物。它们在粼粼大海和赞多纷扬的黑发面前,都失去了一阵的魅力,但他们终究是安静地,按捺着。
海风的潮凉,在哪里都有相近之处,他想起赞多也是海边长大的孩子,同样能从风里的气味,嗅出熟稔。教他们行走何处,都惦念着来处。来处让无限广阔的世界映入眼帘时,在兴奋之余,都笼上一层模糊的怀恋。此时赞多出神望着大海,也笼在了米卡眼中这层朦胧怀恋里。他头发湿成丝缕,汗液水痕沿着赞多的湿发,淌到侧脸,滴坠到凹陷的锁骨内,光裸的肩膀微微一下颤动。又一滴汗水滑下,凝在他尖俏下颚,似积聚露水的花蕾。
“我想跟你说……”米卡弯起眼睛,笑容里有丝含蓄的乖柔,是赞多喜欢看到,也乐意为此付出的神情。所以他是毫无防备,竖起耳朵,把他的身体献过来。
而米卡,这匹金色的柔顺山猫,安静俯身,向赞多凑近了他的吻部。他伸出手指,自赞多下巴里侧往外蹭,像轻抚过同类的腺体,伴随徐落在赞多耳垂的一句话,勾走了那滴汗水。
赞多惊得咬碎了口中冰棒,冻得牙酸脑涨,他涨红耳廓,猛地站起身。耳根到修长脖颈一片飞红,整个人似蕴含巨大的火源,在他皮肤下,顺着淡青的经络潜烧,漂亮得惊人。他见米卡笑咪咪,似游刃有余,却目不转睛。也有赞多莫名嗫喏的时候,他半天挤不出一句话,理不出个所以然,又恍惚听到远方像有车声传来,只好背对着米卡,边揉着酥麻的耳朵,边直起身瞭望。
“好痒——好热!”他低低嚎着,像要挥散比猛阳更黏腻的旖旎。他摘下另一边手腕上发圈,手指在黑发上张动,似黑幕上绽放分明的花枝,眨眼扎出一个小辫。他做这一切时,肩膀完全舒展打开,延展脊背,拧着腰胯,像匹烈日下矫健的马驹,抬起而翻动的手臂筋脉,皆如流畅精密的机械,随时一声令下,便可迎着可怖骄阳,奔赴任何想去的野地。
米卡用视线,顺着他薄皮下突出的脊椎骨,触抚而下,划过那截收拢的腰,以及圆润的臀。人在意志力涣散时,美好的事物便加倍丰盈诱惑,钻入视野。在这种热风里,赞多也能站出漫不经心的气魄和热辣,米卡模糊感慨着。他眼前日光闪烁,忽而想象起,这也是赞多往脑后调整帽檐的姿态。而赞多,闲立在潮浪中。
海面白光波动,闪烁香槟细碎气泡的浮金,游涎漫散,泼浇赞多一身隐约的光芒和水色。光影调和在一个曼妙韵味,是画笔层层涂抹,难以言传、有如神来的调色,柔和地晃荡,似饱满浓稠的金色酒酿,渗入了靛蓝水纹,清淡地流淌在他的衬衫上。他光顾着看海那端的光束,未觉察光眷顾他周身。
他侧身漫立,夏日海风裹着咸,穿过他扬起的衣摆,一抹麦色肌色隐显。风险些吹飞他帽子,他抬手摁捻帽沿,为避日光而微转头,又享受这清凉伴着灿烂的光热。他深呼吸,微扬下巴,眯着眼,轻轻挺起胸膛,肩胛骨陷落深色的凹壑,那个姿态似将展翅徐飞,显得他纵情,又沉静。一个矛盾的融集。
他在风中漫步,海水漫过小腿,似闲适,似沉寂。没什么表情,却隐约有种全情的放松,和难明的懵懂,他一直看向大海,看着不为人知的远方,像穿透那些不能言不能解的东西,或者他成了所有难以捉摸的化身,热烈却神秘。
赞多几乎有那座岛所有澎湃的缩影。为什么不呢,他可以在当地买上一杯最美妙的咖啡。夏威夷的海岸,嫣红晚霞来自云层暧昧的眨眼,街道满载乘客的公车在日光下滑过,扑面的风与站在冲浪板上有相似的气味。米卡是渗透了这种气味,也饱浸过波涌的浪潮,从全天地间涌向他陷在沙滩间的脚,一遍遍冲刷自内而外的浊尘。他欲脱光了全身负累的外壳,长长舒展四肢,跳进粼光泛滥的海潮。下一秒亦将化作鲸豚,扑跃入深不见底的海渊,被亲切的日光盛托着飘浮。
晚霞从层叠的云倾倒下,海面成了燃烧的清凉火海,瑰红的潮水不住掀拍,届时本初的欲望流淌周身,回归作漫立于海天中的赤子,放肆地迎接大地,海洋,长风的亲吻。
这些画面,只是快速从米卡脑里涌出,再定睛时,远处那车已开到可看见轮廓的地方。他错觉已可听见队友们的大呼小叫,把他拉坠回现实。连他自己也吓一跳,他竟遗憾于车来得比意想中快。只是他知道,他们的等待并非自此结束。但赞多眼看已不想再等,饶是他,此刻也近晒得有些脱力,他把外套披在肩上,摇摆身体,向着来车的方向,颠晃着漫步去。
米卡忽然能感到,当这份年轻的生命里,看不到尽头的,焦灼的等待,共赞多一起静候时,也未尝那么难忍耐。兴许有比翻下这山崖,跨越海天外,更令人怦然心动的景色。当赞多乱蹦着,挥起双手来,米卡轻声说过的那句话似潮水褪散,但米卡知道,它已更像是赞多摇晃的、钩住的耳坠。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海边的。
米卡摇晃着起身,脚踩热得扭曲的柏油路面,跟上大步向前的赞多。
完
其他:笑语
作者:眠春山
字数:含番外6.2w,已修改完
CP:以rps于洋X赞多为原型的AU故事
其他:一部欧美电影的题材(为免剧透放末尾),原创成分重
「很难说清,我要记下的事对我意味着什么。
在它们面前,我无法很清醒地复述我所看到的,只能尽我所能地做到客观、诚实和谨慎。我或许永远不能借由它们,拼凑、触碰、直到还原真实,想想就沮丧。但通常我也能在那些碎片里,望见那双眼睛,并重新找回记录的初衷,倒也不赖……
但无论好坏,大概总有一个结果,正等我。」
起源
0.
“你在写什么?”
“你发音很好,就是一点点不对,别的都很棒,”于洋低头看去,那本笔记密密麻麻,赫然是详尽的中文学习笔记,笔迹朴拙却认真,“给你注一下。你看我,再来一次。”
“鼻子、嘴巴、脖子,”他一字一字跟念、碰触这些部位。他们面对着席地而坐,像照镜子,动作默契。
“胸、腰、膝盖。”他顺着身体关节一一碰抚,膝盖微曲,念到腿时,脚尖抵上于洋的脚,圆润脚趾蜷缩颤动。他发音尽数准确,于洋正准备着用开头等奖的口吻夸他,偏偏到最后一个单字,他撅起唇,匍一意识到不对,猛拐弯时便咬了舌头。他抱着膝盖笑得身子歪来倒去,十个修长的脚趾活泼纠缠。
他把笑得散乱遮眼的头发撩起,往耳后一夹,指尖掠过耳垂上小洞。他抬眼望过来,笑起最温柔的弦月的弧度,柔软欲滴,融进了周围森林中摇碧碎金的穿林风,唤起木质新壤的馨芳,那眼睫轻眨,仿佛淌溢出盛托于洋的光河。
语言,文字,确实是深邃高妙,却又是凡人无可奈何的造物。当它们在他日光下斑斓纷呈的瞳仁里,在赤裸真实、立体可触的他面前,都显得过于精炼也局限了。当触碰到他时,却会让你忘记一切语言文字、附属外物。他的存在本身,岂是它们足以描绘……他如何该用短浅的字眼去讲述,去写下他眼中所见的迷乱。文字被世人所用,竭力磕巴去描摹上万一,却仍远远不及目睹他眼中光彩的,那一个刹那。此刻于洋忘了言语,相片,画像,这些人为勉力的造物,只恍惚沉溺,融进那浓稠的蜜意中了。
那人的视线是有温度的,温暖盖在于洋拿笔的手上,一只手撑住草地,膝盖跪住餐毯,向他怀里抱着的书凑过来,腰肢轻微弯塌。“脚,”从于洋的角度,能看见他的发旋,他眼睫拢下的阴影,和颧骨上日晒后的细小微斑。“是这样吗?”
“对,嘴,要更大一点。”他如实道,日光扑洒的热度,却攀到耳根上。
那人张嘴,湿润口腔打开。软舌似成熟浆果的颜色,厚实濡湿,被上下白利尖牙围束。哺乳动物同时咧开、露出上下牙时,通常伴生威胁的意味。在他身上,看去却更接近于他打开他的关闸——一个亲吻的诚邀,便可发生在他潋滟的唇舌。所有雪亮尖利的危险,都令人更想伸出手去抚触,去试探他咬合的割伤,或亲昵的舔舐。
他近在咫尺,彻底地敞开,绮丽而湿润,叫于洋无限看清他的细节,又无法得见全貌。那口腔就像一个通红的深渊困境,倾轧来,要将于洋的颤抖、茫然和沉迷,一口吞没。
1.
于洋睁开眼。
五感模糊混沌,他感知还不到上路的时候,放逐自己沉浮在昏沉清醒间。冷风撞击玻璃车窗,强行将他神识从发呆拉离。他深呼吸,一时车内满是白雾,右手下意识摸索,半晌才抓到一团厚外套。他恍惚许久,决定当做它原本便在那里,啰嗦着发僵的手脚,缩滚进这团深黑。
挡风窗外大雪纷飞,他抖着手点火,发动机大声咳嗽,抽紧,就是不肯启动,已经厌倦日夜要它机械劳作。“乖,宝贝儿,听话。就快到了。”他碎碎念,好说歹劝,总算把它哄至顺遂。
地图、罗盘、食物、汽油和刹车,他扭头一一检查完毕,摸出那本厚封笔记,写下:「第1451日,盘山车道,大雪封路。我猜我迷路了。」顺便在句末画了个戴圣诞帽的笑脸。这个记号是他没头没尾习得,并非这世上有的安全标识,却莫名教他安心。
“不休息了吗?”
他沉默看向右侧,正对上那个男人专注视线,那人向他方向凑过来,高大身姿一瞬压迫,几乎填满车厢,眨眼间,温柔而神秘。
“是啊。”他话音未落,那番影像已烟消雾散。
他发动汽车,从凝固的雪,驶入白茫茫流动天地。雪扑撞他玻璃前窗,两侧白树飞速后退,无论开出多久,嗡嗡引擎声同风裹着雪沫的呼啸,构成世间全部,他行驶在无尽翻飞的白色帘幕中。
方才那段夏日午后,还有那个身影,那不能算是梦,自有记忆起他便从不做梦。也并非实际发生过的往事。
想起医生那番语重心长,更接近诊断为某种放任不管将影响生活的大脑幻觉,好似妄想障碍的委婉相告版。可他自个琢磨,更倾向它是一种预示,且触发机制散漫,好比此刻他一转头,便能看见那男人正坐在副驾驶位,撑着脸颊,自得其乐看窗外雪景,唇角微勾,眉目模糊,随着于洋眨眼,他又再次看见完整、空荡的车座。
当人生无法摆脱某物,那权当作计划外的礼物收下。只是他暂时不需要这个,毕竟开车也不能喝酒。他缓慢眯起眼,模糊视线里出现的那辆路边打着闪灯的车,及车旁的身影,看上去就像在朦胧的风雪中凝聚成型,和风雪融合为一。在他留意到的瞬间,便缓慢降速,平稳接近。
他摇下车窗,还没开口就被风灌了一嘴,用磕巴英语问:“要帮忙吗?”
当雪地里的男人,抬起头的一刻,于洋便记不得自己的反应了。男人头发纷乱遮住眉眼,艰难开口,连比带划,于洋的眼睛麻木转向他抛锚的轮胎,又转到男人脸上。打了照面后,对方先是眼睛一亮,再是声音一哽,渐低下去,心照不宣的沉默漫开,又或者只是对方冷到脑筋麻木,精疲力竭。
好像随着男人声音减弱,于洋耳朵里环境音的噪鸣才归位。他半天找回舌头:“太冷了,你先去我车上吧。”
男人迟钝摇头,于洋不再多说,跑去开了车子后盖,翻出修理工具,取了备胎。期间对方的视线像烙铁焊在他身上,他勉力控制每一动作,才不致把“递”这一指令,错传成把对方拉过来的拥抱。他用工具顶抵汽车底盘,男人卸下轮胎,他紧跟上递去扳手,那人头也不回拿过,蹲在后胎前旋拧,于洋看着他手背青筋张弛、鼓动,他每根沾染油污的手指。片刻前他清醒知晓自己不曾置身梦中,此刻倒拿不准了。
直到车胎换好,男人坐进去发动,那车故意要他俩在雪中面面相觑,楞是一动不动。男人攥紧方向盘,向他投来一瞥,那眼睛通红而湿漉,冻得鼻酸眼胀,缓慢一眨,便掉下泪来。那眼泪像冰棱穿过进于洋的心脏,捅出切实的锥心,他便再不顾理智的叫嚣。“先上车吧,赞多。你要到哪,我都载你去。”
赞多猛抬头看他,片刻后,方笑着应了一声,语带哽咽:“我的朋友们,扎营,就在前面山下……”他刚迈腿几步,便缓缓软倒在于洋面前。于洋早留意到他脚步困顿,一步上前承托住他。沉甸重量入怀的一刻,他恍觉几年来路上的漂浮轻忽,终如石头落了实地。
他把赞多扶到副座。眼前故人缩在座位上的模样,正重叠上十多分钟前的幻觉。太过相像。这份异样的相似,也自他心底静默复燃,伴随他误以为已渐淡忘的忧惧。
他把暖气开到最大,脱了赞多湿漉僵冷外套,从后座抓过床毛毯把他裹住,又取来酒,半哄着让他迷糊灌了半瓶。待到鲜活气泛上赞多面颊,他眉目通红,紧盯着于洋不放,好似闭上眼于洋就要溜走。于洋用手掌包捂住他双手,直到他手指回了温,刚想放开,却被赞多反过来,用双手捧握住。
“我还以为,于洋不记得我……”他声音轻而黏糊。
“怎么可能,那也太难了。”
“感觉你,变化,好大,我说不清,”他磕绊道,可重逢的喜悦,渐盖过他疑惑,“但是,每次你见到我,你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哪样的?于洋想问,但他一举一动,都像个已久未和人接触的人反应。开车途径的城市、人和事多了,抓不住的累积多了,多少学会了用嬉笑掩盖失望。但他终究是个诚恳的人,尤其当面对赞多,所以只好沉默,保持着被握住手的状态,直到赞多慢慢放松身体。
“先休息会吧,到了我喊你。”
他按赞多指明的方向行驶。赞多身体一回暖,便被疲劳和困顿淹没,于洋一撇头,见他已昏睡去。面对多年未谋面的人,也不知对方是否会将自己载出这条厚雪困顿的路,准确送往他驻扎的营地去,便人事不省。一如懵懂松懈的孩童,对于洋满心翻覆挣扎,无知无觉。
他低声调旋电台。频道缓缓传来一首盛名的钢琴曲,乐声驱散开冰冷雾气。他已有所预感,在这里重逢赞多,多半是错误,甚至或许自更早的年月前,最初便不该遇见。
他向前行驶,沉默着,载着暗涌难言的隐秘,同身边这团迷雾,驶入漫漫风雪,扑向连接过往与未来的影像中去。
2.
他轻轻敲几下琴键,手指弹动,在这旅店厅堂的钢琴上奏出几串悦耳乐声。
“哇哦,理查德·克莱德曼,”吧台里擦着木牌的华裔老板轻轻地,真情实意赞叹,“音乐家哦。”
他笑了两声,“这琴真棒,老板眼光不简单啊。”恋恋不舍抚过,惊奇于不起眼的旅馆竟放置如此不菲的钢琴。
“地方小大神多嘛,”老板献宝似的取下置物架上玻璃相片架,上头记载着人间声色,过客来往,从她和一些旅客的合影里,于洋依稀辨认出几张著名的脸,“时不时就会从这架琴上弹出门德尔松或舒曼,我猜你就是这架琴坐过的下一个大师。”她冲他眨眼。
他打了个哈哈,移开视线,见大厅角落堆放不少行李,形状大多是乐器盒,及各类音响设备。他从厅院敞亮的落地窗望去,这旅馆虽地理位置不算顶好,但在窗前,一眼能望见山岸下一角海域与沙滩,白色光线耀亮厅堂层叠的金属框架,满目明晃。海岸传来炙热欢声,被遥远的距离销蚀,模糊成了夏日暧昧的潮浪,波荡在他耳边。
“这镇上,是有什么活动吗?”
“咦,我还以为你也来参加呢,”老板见他一脸迷惑,“夏季嘉年华啊,各种牛人演出,往年这时候来的游客都冲这个。”她指了指大厅那端围聚的人声,“要是有兴趣就去看看,那些人都挺热情的,从各地赶过来组的临时团,规矩也少。”
于洋望去,见一些昨晚在旅店走廊上打过照面的脸,他们穿扮看去便像音乐人或地下舞者,随性肆意,聚拢谈笑。他静静看了一会,没有见到昨晚被他们围蹙其中的那个人。
这座城镇,刮荡的海风带来流动的人口,人们被苍莽海境滋养,牵绊无多,也生不出条框和安静,独自溜达街上时,没人会对他投来微妙视线。他依照以往途径其他城镇的惯例,本没打算逗留太久,却不禁被镇上吸引逗留,自白日到黄昏,都泡在凛冽的风里。
昨日像条魂在海岸线转悠到午夜,才意犹未尽回到旅馆。他散漫走在长廊上,正巧那帮人也刚回来,他随意一瞥,那点轻松,顷刻被震慑光了。
是那个缠绕自己已久的幻觉……
他以为他终于一举撞破那层迷幻,坠进现实。那些人聚在房间门口,他们快活热闹,但能轻易看出以其中一人为轴心。那男人被簇拥在中间,他们走进房间,只能从高大的同伴间看见他嘴角轻勾,眼波灵动,简单的几步,却轻巧如没有重量,以至于像个明媚的假象,幽然从廊昏黄灯影下浮露……房门关闭前他只来得及瞥见他的侧脸,也已足够让他瞠目结舌。他脚下生根,呆立不知多久,直到出入电梯的行人频频侧目,才猛从心神狂乱里回魂,一身惊醒后的薄汗。
四周嘈杂声响像涨潮,重新回归他听觉,他收回看向他们的视线,转头便见老板正饶有兴味,满脸八卦,“怎么,看上哪个姑娘啦?”
他压压帽檐,摆手:“没呢,想起来今天计划里还有没去的地方,活动改天会去看的。”他推门离开,脚下匆匆,留下身后老板独自嘀咕:“坏了,难道我搅黄了好事。”
「第305日,海港旅馆,烈日高照。我第一次,很可能这么接近那个幻觉的真相。但这是好事吗……?除了老天,谁都说不准吧。」
海岸防波堤上,他闭眼,沐浴天边暗云掀起的潮风。今日已是他在镇上逗留的第七天,这是他旅途中前所未有的停驻,虽说以相似的心境与眼睛,独自看遍风光,也容易落入窠臼。可说不清是否这城市热烈的气候和魅力,像某个他苦寻的意象勾住了他,而它也将他的幻觉,第一次如此鲜活清晰地照进现实。他在远离故土的镇上,竟头遭感受到某种近乡情怯,和一旦真相揭晓,或将再无悬念、盼头的惶然。
还没等他理清乱麻,豆大雨点先当头砸了他一个清醒。等冒雨奔回旅馆,他气还没喘匀,就见老板正指挥那些年轻人,忙于把露天活动场地上的器备搬出搬进,抬上货车。“雨太大啦,这雨下得也太古怪了吧。这看着到晚上还没停的话,活动演出就办不成了,他们附近有熟人开的酒吧,有室内舞台,就打算搬过去。”
“我来帮忙,临时要搬,东西不少吧,雨一下我也没地方去。”他忙毛遂自荐。老板打量他一番,虽然他光有个高,却明显文弱书生一个,此刻也聊胜于无,遂被七手八脚拎上了车,添一枚壮丁去。
3.
他把最后一个大得离谱的重铁箱搬对位置,累得顺势滑倒在它身上。
方才舞厅里还人声鼎沸,忙前忙后,此时舞台布置完毕,主办人员们一二跟他打过招呼,便像退潮离开,各去筹备开场前事宜。留他无事人一个,独自瘫在黑暗的舞厅地板上。此刻四下寂静,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这里人们的大方和信任时常让他咂舌。
他仰躺在地。天花板一束柔白打光正打在身侧,颇为晃眼,他翻身爬起,见一钢琴隐蔽于黑暗角落,被昏黄灯芒浸染,微微泛光。他被它的幽光,吸引到跟前,百无聊赖敲下几个音,似抖落些无关的人或事,最后一个音悬而不决,像那个令他犹疑的对象。
“怎么了?”空气里,那个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带着轻笑传来,“我想听。”
他抬手,一个、两个寂寥的音符,满厅空荡荡回旋。更多音节从他指下错落诞生,清澈滴坠一地,手指从试探地,零散敲音,渐变为温存抚触琴键,舒缓乐音流淌出,平静漫溢。
他动作间黑发轻晃,偶尔眉头微蹙。昏暗的舞厅,所有人都还没有到齐,这就像一整片没有任何观众的剧院舞台,一时间,世界远去,手中钢琴也不复存在,只剩他孤坐虚空中。通常只有这种时刻,他才放任自己身陷莫名孤独。这与人天性的生而孤独,似乎还有所差异,仿佛自他降生,便势必经受这种没由来却无法排遣的,钝刀般的神经折磨。
白日声色消褪,久积的沙土和疲累,从他每一条筋骨缝里渗出,他几乎想就此与钢琴凳融为一体,变成一株在钢琴前植根的树。此刻,那些幻觉从识海深处浮上来,看上去就好像某种亲切柔软、缠绵的,归乡般的呼唤。他时不时就会想起、轻哼手中弹奏的这首小调,只是这首小调,在他心目中,是不够完整。这段温和节制、浪漫平静的重复旋律,该不是它最终的样子,可他似乎永远没有将它完成的,最合适,最正确的时机。可人生哪里能未卜先知,知晓何为真正的时机,只是他总不免为它隐约的残缺,奇异地焦虑、疼惜。
他阖目凝神,不曾留意到头顶单薄光束,渐在顶灯缓缓投下的满室昏黄光帘中,稀释,盘旋,如水波四下游涎,潺潺流淌。他被卷入漩流,忘情于乐声,光束不知何时幻化成满厅游移的细小光箔,水光金影沉浮环抱他。
他深缓吐气,睁开眼,便见满目斑斓光影。预设好的灯光轨迹缓缓平息,游弋至厅中,微微靠拢,凝聚在厅中一人身上。
那个男人在纯白的舞台中央,闭着眼,也不知听他弹了多久。
于洋看见,他在随钢琴声延伸肢体。他的手臂起伏,伸展,雪色打光落在他皮肤,柔软如深海生物的白色腕节。他弯折身体,触碰脚尖,手指并拢如枪从下自上,精准掠过踝骨,小腿胫骨,膝盖,十指并作嶙峋的薄刃,游刃有余地,划醒体内尚处于休眠的关节和韧带,就像天鹅垂颈,温雅梳理胸腹的羽毛。他像一柄沉睡未醒的刀,已经切得于洋的手脚都发软,已经无法再继。
他见于洋停下弹奏,慢慢睁眼,安静望来。他一条腿盘坐,手环住膝盖,一条腿支起,放松地坐在光束里,看向于洋。好似早就发现了于洋的目不转睛,却也在享受他的注视,笑眼里欲言而静默。一束简单的白光笼罩在他身上,让他看去成了黑暗中的光源。
就是这一幕,于洋想。如此奇妙地熟悉,他肯定在其他什么地方见过。他踏上旅途这几年来,似乎等了它很久,也似乎在逃避这一幕,仿佛只要踏入那光中领域,一切都将脱轨于无形。
他无声倒吸一口气,缓过神才意识到,灯光是这人方才开启,而他便一直在自己的旋律中轻柔舒展。他本没想过要来参加这场活动,结果兜兜转转,身处此地。他故意绕开人群和喧闹,结果仍是碰见这人。彗星坠落时,即使不去寻也会到来,地面是没有选择的。
那人从光中站起身,走进他这片阴影里来,没有一丝声音,正如大型猫科步履轻盈。灯光在他脚步下旋转,流溢的光似游曳的金箔,自虚空飘落,散溢至黑暗的边缘,他从光处走入暗处,光线在他身上慢慢过渡,像流水途径他。他像是自步入到黑暗中,才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来到他面前。
于洋随着他的接近而颤栗,经年盘踞心头的疑问卡在喉头,险些脱口而出“你是人是鬼”,亏得他刹车及时,因为对方下一步的动作,比他更意料不到——他掏出一包纸巾,赫然一张白胖海狗哭脸印花,上书几大日文假名,诚恳递来:“你怎么了?”
于洋被一问,才发现自己莫名淌了一脸泪。可他宕机彻底,泪仍兀自涌出,像对方这一简单动作把他三魂吓飞了七魄。他没有出声,目光一直全神贯注追随对方,轻软而哀戚,直到那人蹲下来,仰视于洋,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哪里不舒服吗,不要勉强哦。”
他万万不料这一碰,于洋像被高压通电了一样浑身剧震,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第一时间是语言系统也丧失,很是吱哇呓语一通,浑似一卷磁带烧坏。看他样子倒是挺有精神,男人忍不住笑:“真是……到底是怎么了,我有这么可怕?”
他好容易拽回神,消化对方这串英文,“不是。”于洋猛地抹了一把脸,“我在感动,你太美了……不,我是说你的舞蹈太美了。”人一慌,塑料外语就打包离家出走,借着光晕,当他发现他竟滴落一滴泪在男人鼻梁上,吓得他手脚僵硬,抽纸的手愣是捻不出半张,情急之下,一双手掌只好往他脸上盖。男人爆笑出声,特别自然地握住他手腕,笑声极具感染力,震得他周身也连带着颤动。
温热,暖烫,活生生的,在掌心轻搔。他的魂终于坠回原位。想想,比起幻觉已经深入骨髓到让自己能模拟出温度和触觉,他还是倾向于这只是一个巧合,那样自己显得没有疯得太彻底。他抽出纸巾,试图挽救失态,轻拭男人笑出的眼泪。
“是因为我的舞蹈哭?”
因他真切感到失去了什么东西。像那段他跳的舞不复再返。但要他这么说,不仅他的英语不让,对方听来怕也是不可理喻,他可不想继陌生人在面前痛哭后再增加一条让对方想跑的理由,遂作海豹鼓掌,真心实意赞美,直夸得男人用手臂掩面后撤几步,笑成S形,拄过一旁扫把,还得意万分秀了一串轻快脚步。
当这种幻觉具象般的鲜活,跃然眼前、触手可及时,会浇灌出比幻觉更易上瘾的蜜毒,这是他没料到的。他拍拍脸颊,正欲起身离开此地,就听男人问:
“你会弹,即兴爵士吗?”
这个单词对他而言是熟悉的,几乎下意识点了头,却又在男人的笑意里嗅出一丝不妙。
“你为什么要拿着拖把?”他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我喜欢打扫,欢迎的感觉,”他夸张地拄着拖把,利落旋转,像宣告什么似的:“因为有朋友们到来!”
4.
灯光陡亮,于洋一愣,陆续涌进的观众和蹦着入场的乐队成员打破寂静。舞者们从一侧跳入场,他身处舞台另一侧角落,没地溜号,放眼望去,满厅人头攒动,观众已然热情如火,自发冲他鼓掌和吹起口哨,显然他被当成舞台演出的一份子。他一面温文尔雅,点头致意,转头就借着钢琴的遮掩,向退到舞台对面侧的赞多,神似意大利人狂打手势:救我!没做过这个。
拜托!放松,我们配合你,你就当刚才弹琴那样,放松!不愧是舞者,肢体语言比他丰富传神多了,那倒也顺便把一脸笑管理一下……
主持激情澎湃地报幕,声如爆鸣,罩在他们身上的打光调低,但他也能辨认出男人笑里那抹恳求,以及乐队成员们向他、向彼此交换惊喜、好奇和不安的神色。既来之则安之,他耸耸肩,生出一丝好笑,深呼吸后,琴声不假思索从手中倾泻,如洪涌冲刷出满场寂静。小号乐声乘风而至,他的琴声嵌合、追逐上悠扬管乐的节拍。
乐队成员们眼中一亮,爵士是互相激发灵感和激情的音乐,碰撞出收缴听者呼吸的漩涡,只需彼此紧咬厮缠,相互推涌,便能将全场搅动至屏息或高潮。群舞的舞者们像飓风刮入舞台,那拖把,以及扫帚水桶若干,果然是他们手上道具,像一路赶来信手拈来的火花,平常得一如场下每个人都能掂起身边灵感,一起跳舞。他们步伐眼花缭乱,在光影乐声中似鸟雀跃动,人们跟着有节奏拍掌,满厅浪潮轰动,在浪峰直至顶点时,舞者们顺着这涌潮向两侧滑褪,如红海分侧,以供摩西现身,遗留舞台中央唯一的那个男人。
“Santa!赞多!”满场的观众,替他告与于洋答案。
他的肢体,有笔走龙蛇的刚绝冷峻,随意伸手一拽,便攥住了全场人的呼吸。当他手指柔软舒放,人们才感到心脏一松,紧跟着呼嚎声才得他的宽恕而爆出。他腾挪的舞蹈间,释放一身悠游魅惑的优雅,目光仰俯,掠过睥睨庸人的轻蔑,人们心神仍在那一瞥的悚然中未定,便立刻被他的狂放脚步拉扯入狂欢,那幕冷傲,就像他身上的虚象,被他的情热和快乐驱散。爵士,蓝调,踢踏舞乐,所有音乐都像融进他的躯体,经由他彻底明了地倾泻、爆发出细腻的活力。
他手臂勾旋,似一道美妙月弧沿轨迹漫行,被他指尖眷顾的方向,便被他拉入高涨的潮汐漂流,吧台方向的老板没忍住,手中高酒杯叮铃哐啷应和节奏,台前一个老人手中拐杖也叩敲起地板,场中年少的旅客目不转睛,忘了举起相机,浑似瞩目一生一次的奇迹。若你意欲成诗,便该看他跳舞的样子。
Jazz Hiphop的鼓点肆性奏响,他大幅度的House衔接上rapper高超技巧,待rapper的段落告毕,他在两人擦身交错间,心领神会把麦克风抛给赞多,赞多精准接过,开口的瞬间场中尖哨不断,他没有那位rapper突出,但少年音色桀骜洒脱,节奏杰出,就像一头蓬然巨鹰忽地甩开它的金属翼展那样,掀刮满场另一个狂欢。几分钟前那个温软安慰于洋的男人像是消失了,他浑身绽放锐利异彩,声嘶力竭挥洒着才能,作每个人理想中的化身,他们纷纷冲他吹口哨、付出掌声,回馈他的慷慨。他笑得眼睛眯起,又故作矜持,做一个绅士的鞠躬礼,在礼末用手指悠游一指,那位女歌手也心照不宣,承接着他的风暴,用曼妙爵士高音唱下去。此起彼伏而一脉融洽,恰是爵士魅力,每个人都是汇入海中的洪流,构筑出一艘在狂风骤雨中波动沉浮,驶入宁静洋流的帆船,因人们凝聚而起的闪光大绽,鼓荡船帆。
“像不像他们信奉的神?”同他一道中场休息的乐队老哥喝着酒,不忘冲于洋打了个响舌,示意他看沸腾人群。
于洋松了领口,在场外的吧台角度看,人们的狂热几乎凝成实体,他艰难咽下那口酒,眼睛转向舞台,在场上由煽情的管乐统治时,人们仅剩的含蓄也被音乐和舞者们焚烧。赞多带动人们跳起简单又明快的律动,他是全场的焦点,不论热情澎湃的观众,舞者,还是乐队成员,总不自觉地一晃神,才发觉视线停留在他身上许久,控制自己移开后,不久又会罗盘指针般转回来。他即场中的道标。
他捋起汗湿的发,汗液津津,划过他衬衫敞开下的胸膛,像剧场画像中蜜色皮肤、堕入人间的天使,张开支配人们信仰的庞大翅膀。蓬松洁白的翅膀逐渐湿漉,沾染人们沸腾的汗珠与热望,容纳人们所有情热爱欲,可他依然是干净利落,不留痕迹的,沿循他更高层面的星轨。像有某种引力牵在这颗行星与他之间,只要于洋抬头,总能轻易被他投射的目光捕住,但他深以为,在场的所有人,大概每个人都觉自己是被赞多注视的。一头以狂热为食的野兽,抱持他一种可爱的、收割似的贪婪。可赞多浑身那锐利的侵略性,他经历过用音乐向他承接,用音乐控制他的身体,每一块、每一寸骨头。不,或许是不知不觉间,已是用音乐烧却自己身心,迸裂振鸣,只为赞多铺平道路。那种共鸣的颤栗,至今灼烫他指腹。
“为什么是我?”他自言自语。
那老哥却听到,“这家伙,我们原定弹琴的,因为暴雨堵车在半路上了。本来打算这货赶不过来,上半场就不要钢琴,或者干脆用录播的音乐,幸好Santa找到你救场,不然效果就差远了。”
“反正我们还会演出很多场。”那个姗姗来迟的乐手,正猛灌酒暖身,不忘冲他眨眼。
“很难构成找我的理由。”他深沉道。
“我也觉得!我看Santa他就是想看你弹琴而已,没别的!”那老哥说完,同乐手一起笑喷了酒。
那他和赞多,倒是如出一辙的心情。在舞台上,能将赞多舞姿尽收眼底,他便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当于洋再次回到场上时,人们那时已快乐得几乎有些疯,跳了水的赞多被观众们高高抬起,他高大身躯陷入承托、也抓握他的热情手掌,怕痒的他高声大笑,陷在人潮无数信赖和渴望的抱拥里,如同神在信众间难以脱逃。
他手指翻飞出一串飞快而明丽的旋律,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奏响非常松快适合跳舞的韵律,赞多也在人群中向他望来,赞多满目的欣赏喟叹,让他撞进了演奏音乐的意义。满场人间烟火色在那双眼睛的光亮中,都显得黯淡。
那双眼睛……他久久像透过它去环顾四周,吧台上的木牌的字体纷纷颤扭跳出,每一瓶酒的玻璃反光都合上音乐节律,桌上五光十色的风车在无风自转。他的肉体,被卷入舞乐与酒精交融的美满欢愉,而精神悬空,清醒且怜悯,垂头注目他的双手。那双手停驻在琴键上,一丝熟悉和剧烈的忧伤袭来,可赞多热切的视线,又将它们挥散。
他和着赞多的舞步肆意弹奏,借他明媚光辉,驱散心头久积不去的浓雾。他徜徉在那迷醉中,不知疲惫停歇,直到手中只余零星敲响。香槟色旋转的光圈,将无尽欢快的笑颜溶成涡流,他看着赞多在舞池里旋转的身影,无数雪白的手举起,像他身周桦林枝桠护佑。
不是他。
那个幻觉。他的心,清晰无误地告诉。
他在一个陌生城镇的狂欢中,想着一个连脸都不知道的,甚至不知是否存在这世上的人落泪。他自诩泪腺很高,却在短短几个钟头内见这人,便像拧了自己心脏两回。浑身上下所有细胞,一遍遍轰鸣,都苦苦哀求——如果你是那个人,该会多好。
5.
于洋胡乱瞎摸,在摇晃的四下里捞半天,直到碰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哦,赞多啊。
“于洋!”赞多兴奋大叫,扑挂他身上,“你很擅长!你有过乐队吗?”
“大学玩过吧,我记不清了。”自从他幻觉出现,医生说他的正常记忆或许会被渗透,甚至扭曲,但有得必有失,他努力抓住仅有的已经够难了,除了怀中这团被酒精浸软泡重的热量,暂且不想别的。
“你不开心……”赞多直往下滑,于洋把他往上拎抱,心想让一个微醺的照顾一个喝醉的,人生要不要这么艰难。奈何赞多那帮朋友一块都没能把赞多从他身上扒下来,便把他俩打包塞上出租送去旅馆。车离旅馆还有一段,于洋提前就拉赞多下了车,清冷夜风把他醉意吹跑不少,也把他旁边这人吹得好似无骨,重量直往他坠。“我拉你上台,你为难……”话尾都像噙了两泡委屈。
他见酒精催得赞多头昏脑热,生怕他受凉,艰难从背包里取了件白色纱质外套,给赞多披上。昏魅路灯下,树叶阴影轻摆,婆娑在赞多脸上。他估计赞多是看见自己的眼泪了,这人蛮不讲理地拉上他,喝醉了又露出小心翼翼。于洋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着那点酒劲不吐不快。他推开他,这费了他不少意志力,费劲表达那番话,更是好生拮据:
“我为难,只是因为我见了你,就好想、好想!给你弹一首曲子。”他双手比划着,“但是,一时半会还,就是弹不出来。”他突然顿住,面露窘迫,好像一身空空,手脚都恨不得蜷缩起来塞满它。
赞多猛地揽住他脖子,把他带得弯腰驼背,“我可以等,等很久!”他神色认真,姿态亲昵,架势要跟他耗到天荒地老的。
酒精害人啊,于洋心想,这人要啥没有,现下为了一个虚无的许诺,像个孩子在他怀里拱动,甚至浑劲儿上来,捧住他脑袋,是一口吧唧在脸颊。于洋因那柔软双唇,迟滞一瞬,轻轻叹气,揽往咯咯大笑的赞多往他颈窝枕去。鼻息萦绕酒气,他闭上眼,呼吸他的温热。
在这样的夏夜,一切都应恰好为止,他不再说更多了。
6.
偏生他欲止歇时,总有更多的画面,光影,顺着风潜送来。
‘于洋。’
渗过厚重窗帘的光,透过绻着窗框蜿蜒的花藤殷红的丽影,漂浮在他眼睫上。日光间隔舒缓地亮起,暗淡,他眨了眨干涩眼睑,视线顺着上世纪法式风情的墙纸暗花纹,挪到随风掀舞、漏入阳光的纱帐帷帘,再移到阳台上,那趴倚在栏杆的身影。
赞多穿着ALOHA衬衫,勾翘着一只脚,向外望去。街道人潮来往,繁盛花簇攀沿古老建筑外墙。熏风拂过他头发,光是背影,也显出悠游而惬意。他弓起的背脊,像道嶙峋隐秘的山脉,收纳诸多热烈的寄托,肩背的起伏,浓缩了燥热海风刮来的节奏,整片海洋的脉搏,都因他同步波动。
先于欣赏进入于洋脑子的,是天翻地覆的宿醉,赞多在阳台转过身来,他逆着光,于洋在昏暗室内看去,他像一幕难抵御的征兆降临。太过美好,便成了一种提醒——“一切必不得久远”。正如掠过阳台迁徙的海鸟,势必撞上盘踞海际的厚云。他盯着他的脊背,直到赞多侧身看过来,满怀笑意,于洋愣神时,他已轻巧溜达进来。
“你刚才有喊我吗?”
“嗯?”赞多歪头,疑惑看他。他呆愣着,看赞多俯身过来。
“我们昨晚没做什么吧?”随着赞多往床边一坐,他莫名心虚。
“欸,做什么……你想要我们做什么?”他笑意吟吟看于洋,脸上被日光晒出红痕,分辨不清是成心还是羞赧,或几分期待雀跃。
“啊……”他看着赞多呼之欲出的愉快,诚实说出他看着他背影时所想的:“我只是想,大好春光,不想浪费呀。”
“我也是这么想!”赞多兴奋叫道,像头金毛拽住他,奋力一拉——
——他把他拉进扑面的鲜花锦簇,坠入整座城市的嘉年华狂欢中。他们在当地逗留了一个月,那真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街道夜灯初亮,便加入即兴演奏的潮流。他看见赞多在人群浪潮中打着碟,那些人声都膨胀,模糊了,就像是为了衬托赞多的皮肤上汗水亮光的存在,而随意休闲的涂抹。那些光怪陆离的夜晚,于洋后来回想,总像在旁观他人生活,缺失了无尽细节。他想不起那些个晚上的舞步、旋律或音节,脑中定格录像里,倒是赞多兴高采烈的汗滴格外清晰。
他拉着于洋的手,跑跳过那些历史悠久的石街,跃上高墙,做着危险而快速的平衡动作,颤巍巍起舞,在于洋紧张跑到另一头去等着接他时,大笑着轻松蹦下。他拉着于洋的手,穿梭过集市一个个民俗风情的摊位,琳琅满目的女巫市场,他兴奋张望,仔细挑选那些象征幸运与姻缘的彩色石头装饰,“很适合,帅”,只要于洋这么说,他便会得意兮兮,不舍得再把那藏了一声夸赞和摊主连串祝福词的石头放下。
只赞多毫无防备的模样太惹眼,他只得在当地人不断跟赞多兜售充满巫术诅咒、或强行结缘的符咒娃娃时,把又怕又想听、人菜瘾大的的赞多拉出重围。他们跑到路边的小吃摊,赞多还在专心致志研究菜单,于洋已经随手点了当季的浆果冰饮,酸得他俩龇牙咧嘴,形象全无,险些把牙齿都冻掉。他俩的饮食习惯大相径庭,得以交换着尝遍各式口味。是一路吃穿了各色食街,美得拍照都数次忘记。
在盛名的高塔古建下面,赞多算是想起拍照这回事,拉着于洋给他拍,直到怎么拍于洋都觉得不够完美,路人隐约笑声传来,赞多双手捂着脸跺脚,却没跑,也没能捂住耳廓通红。一路还没等他俩脱离奇妙氛围,便被兜头盖脑一盆水强行冷静。“是祝福有情人的!”泼水那人也浑身透湿,喊笑道,那也不妨碍赞多迅速融入战局,大大方方泼了回去,节日的广场上尽是兴奋的尖叫,和不分你我的水枪狂射,哪个最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才是最受眷顾与祝福的对象,赞多虽靠着他的敏捷腾挪躲闪,几番下来还是最被集火,他看上去像是后来者,但却成了人群目光凝聚所在,因他的甜蜜奔放,那些天南地北赶来的人,都脱下了那层腼腆封闭的外衫,广场上水流的光波和虹色,褪了又现,于洋本还手持小水枪乐呵呵看热闹,直到人们视他们一伙而被连带狂泼,他才拉着赞多抱头逃窜。
他们奔跑过群鸽纷然飞起的广场,途径群马奔腾的雕像,向远处山峦热气球群升起的方向逃去,他们大笑着停下时,已不辨东西南北。赞多眼里意犹未尽闪着光,笑得颠来倒去,让于洋把他俩身上湿黏外套揭下,日光透过树荫,热气蒸腾,湿缠的薄T紧贴颤动的皮肤。
他们有时会花半天时间,他同赞多看遍古董古着店,赞多和他在唱片店流连忘返,他看着赞多在复古风格的装潢间铜金光影下的侧脸。不需要拉走谁,只是尽情享受光影声色中的散漫。又或许什么也不做,只在防波堤上,或行或躺,看海面浮光掠影,海鸟成群盘旋,用支离破碎的三种语言,聊上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粉紫晚霞像从整片海面升起,他们突然兴起,问过停靠的船只,便赶着霞色,乘着旅游特色的渔船出海,停在海面中央,看夜晚发光的海鱼。出海的路线连到另一边小岛上,他们在那里靠岸,深夜里踏着厚积的落叶散步,爬上小岛山丘。继于洋走得气喘徐徐,还差点脚下一滑后,赞多就怎么都不肯放开他手,生怕跟他失散在岛上。
虫声鸟鸣从幽径传来,在船上波荡的余韵未退,他们登顶后,远望城镇海滩夜晚的篝火,整座城镇在天色落幕后陡然亮起,万般明艳的暖色灯火与建筑,遥望海岛这边的他们。
赞多湿润的眼睛在夜月里泛着光,他看着于洋,像看着他的轻盈快乐高涨的源泉。有萤火虫幽幽飞来,停歇在赞多头发上,正当他俩忘了呼吸,却像是那点暗光,唤醒了千万烟火,浩浩荡荡,星光粼粼,怦然绽放最盛大的一刻。他们怔怔地看着天上花火,对岸人们狂欢庆祝的声潮,拍岸涌来,只有他俩,站在人烟外的地方,海潮声声,撞上崖下孤零零的礁石。
时间太短了,快乐太短了。夏日烟火明亮一瞬,落下无尽寂寥,只有赞多眼中仍然闪亮,就像把他未曾说出的,都在此刻绽放了,他的指尖,像要捉住焰火的长尾,如同拈来一个梦想。那些碎火照映他脸颊线条,更添他绚丽。他矗立在黑暗里,身上外套随风微摆,如一只夜月下的白鸟,安宁又神秘,只在风里短暂休憩,下一刻,便会飞离。
于洋知道,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再有了,今后一生,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这个想法浮现时,笼罩他的,是离幸福最遥远的情绪。他清楚,这只白鸟,仅只此一刻,降落他眼前。
‘于洋。’
他听得见。那个幻觉,此刻又在轻唤。
7.
“你哪天走?”
“……你从哪听来的?”今晚赞多的状态出奇地好,于是于洋便没料到回到旅馆时,他的第一句。
“他们都告诉我了。”他要闹似的,“噗”地拍在被上,“我为什么,是最后知道?”
赞多趴在他怀里,眼睛湿润,氤氲酒气,唇放松而微张,嘴唇好似缺了水,房间顶灯的微光下,银丝隐隐粘连。于洋想翻身起来给他整杯水,愣是被赞多用体重耍赖地扣押在床上。当他想要留下于洋,于洋很难生出反抗的念头。这仿佛一个早在相遇前便植入基因的种子。他全部肌肉都放松,像张厚实暖热的猫毯烙平在于洋身上,似颗氤氲酒香的成熟果实,掉在他怀里,于洋掠过一口咬上去的冲动,但转瞬即逝,怕给他留了指痕,等把他扒拉下来,倒把自己累得满头汗。
“你,非要走,为什么?我们一起,可以做更多,看更多……”
他回答不上来。说他像被科学怪人植入了芯片,上了发条,在世上行走时,像纪录片里那些头戴仪器,拿着两根探测棍的目盲寻宝人,为了一个脑内的虚景不甘不休?
可那个幻景……是否也有生命,是否是靠着他的念想去维系,一旦他将它失散,放弃,无论幻景中那个人,还是自己身上未知的一部分,都会顷刻死去?
“于洋来后,我就,不想,没有于洋的生活。于洋,不这样想吗?”他反复念叨,到了末,声音几成呜嘤,细软溃散在枕头里。
你是不想要,还是不愿想?
他把企图用枕头厥过去的赞多翻个面,赞多双手愣不老实,抱搂他脖子,把欲起身的他一同拉倒在床。揉了海浪的月光越入窗,在赞多的脸上泼洒幽蓝与柔金的色调。他在黑暗里发困,抓着陷入昏睡前一丝清明,对于洋轻细咕哝。
“你要找的那个人,是怎么样的……”
那天晚上,他看着赞多的脸入睡,好比看月光洒落。那幅色调柔和的画面,烙印在他大脑皮层,直到睡着,眼前还是白月下由海浪构筑的赞多。他看久了便明白,须得赶早出发了。他能感知,他即将成为这热烈又短暂之地,成为这凝结世上全部美好之人的俘虏,打从心底厌恶鸣笛和引擎,而赞多,也将因他的私情,如笼鸟被困在他那不可告人的隐秘中。倘若他无法抽离的话。
但我想啊,Santa。真的想。
第二日,街道响动未起,他已取了藏在柜里的收拾好的行李,环顾这间浓缩了他仲夏幻梦的屋子。房间费用他早给赞多以月计续上,一圈皆是他念着赞多有用无用而筛留下之物。相较之下他一身轻,更像个从完整故事中摘出去之人。
临到走了,他到床边俯身,想再看一眼,却被赞多抓住手腕。他微阖眼睛,朦胧看着于洋,口中喃喃有词,像于洋只是要出去采购点什么,就算被被窝深拉硬拽,也记着醒上一醒,给他再交代点有的没的,他就定会再打开那道门。是颠三倒四,也只想再说上一句。
这样的分别,他定在某个地方见过,在某个时空上演。又或许只是他脑里无数电影中的老桥段。美妙重合和强烈的异样,交织冲击记忆,他定了定神,一一记下赞多的碎念,寻思等到下个城市,再给他寄过来。他给赞多掖好被,轻推门,离开前,细微的抽泣自房间里漫涎。
他转头,见昏蒙房间,厚重的泛红窗帷,连同那无从再捕获的哭声,停滞在一个,他无法再次到达的空间。
重塑
1.
“所以打那之后不久,你也离开了。”
“嗯,我有,更多地方想去,还有,更多新朋友。”
这从他载着赞多回山脚下驴友营地的木屋,被众人大惊包围,兴师动众得如油锅炸开,就可见一斑。
赞多估计是被饿醒的。他们到达营地是黎明前后,现下已近傍晚时分,阴云疏散,风雪渐消。他努力小口又快速地喝着营地里的人留给他的炖肉姜汤,脸都要埋进那宽大木碗去。每个路过或专程来看望他的人,手都会自动呼噜上他脑袋,直把他乱蓬蓬的头发揉成爆炸视觉系。还有女孩子状若不经意,转悠在他附近,往他鬓发夹上一瓣干花簇,待他懵懂抬头去看,又嬉笑跑掉。
“我都说了,不要自己一个人到处去转,你看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场怪雪,天气预报真是瞎扯,吓得人心脏病都要犯……”那妇人边把另一碗肉汤塞给于洋,边冲赞多絮絮叨叨,于洋没听明白她语言,也觉出亲切,“幸好雪刚下起来,赞多就遇到你了,哎……”
“他是于洋,我的朋友,”他一手抱住于洋肩膀摇晃,加上一句,“永远!”
是了,他本就是浪迹在国家与国家间的孩子,于通达行路,各色人群中被哺育。他仔细端详着赞多,兴许是旅行的充实,舞者体质的强健,他看上去竟和三年前别无二致,仿佛时间的水不曾浸没过他一样,自在年青丰盈。人们像家人一样自发围住他,于洋替他发自内心感到快乐,就像他一双明亮湿润的眼睛装进自己,自己也被他复苏了。
赞多的笑,热情的拥抱,兴奋得手舞足蹈……他能感到浸泡在寒冬里的身体,开始回暖,苏醒,无不向赞多渴望,贪慕更多。过于美妙,并让他深知这次邂逅是场糟糕的巧合。
当从雪中挖掘出沉寂的卵,温存孵育,却无人知晓它将酝酿诞生何物。他道一声离席,借着帮手劈柴添旺柴炉,以摆脱这个念头。
到了晚上,从其他地方赶来汇合的人一多,木屋容纳不足,人们便在厚雪地上支起了客厅帐,他沉默跟在附近,见人打量便笑笑,或寒暄一二,见需要帮手的便主动揽过,忙着砍取柴堆,生火,固定烟囱和隔热篷布。他听见相机细微的咔嚓声,一张望,见因为身体状态有待观察,而被七手八脚强行按在原地的赞多,坐在门口台阶上,从镜头后抬起头来对他笑。
“干嘛不进去啊。”他往赞多方向走去,把自己围巾摘了给他包上,本想摸摸他脑袋,赞多也一脸期盼看他。他伸出手,才反应过来手套粗糙,可还未收回,便被赞多一把拦截。
“我记得,刚见面的时候,箱子,你不太搬动,现在……”赞多干燥热烘的手,顺着他的手套底部往下剥拉,露出一段皮肤,抚触于洋一双手,它们不复当时细柔,“很不一样。”
于洋没有出声,赞多抬头,见他眼中温存,却晦暗难明。他抽出手,把那围巾绑个妥帖的结,手便退开了。
赞多随心做着自由职业者,浪漫快乐来去自如,变换着身边的人,而每一次看到他,他都已足够接近他们中凝聚点的地位。这很好,于洋心想,他一时竟想不到还有什么,比看到他自信灿烂的笑更好的事。
只是到夜深雪霁,他坐在帐篷外篝火暖炉旁,人声在身后宽阔帐篷中影影绰绰。他被鼓荡的山风吹刮,风穿梭在他和天地、和人类之间,筑成呼啸的屏障。他望着盘绕山岳的漫长公路,其中星点焰火粼闪。他手里杯子空空,反复摩挲着,倒也没放下。
直到他听见悉索响动,回头看见赞多掀起帐篷的帘子。起初赞多在帐篷的暖橙光下,柔和一笑,于洋以为这是幻觉的一幕,但幻觉是不会带来热气腾腾的牛奶和曲奇的,至少迄今为止没有。
“你怎么过来啦?”这话说得……于洋都觉出好生拿捏,介于惊和喜之间,再夹杂含蓄的期待和嗔怪,总之他听着戏很多,但赞多倒是很喜欢的样子。赞多一下咬住他话里的薄弱,往于洋身上厚毯下一钻,挤挨一坐。这种敏感,是令他沉迷的开端,偶尔也令他生忧。
“于洋,那时候的车呢?”赞多看着远处,于洋的车和自己被拖回来的车,并排在一块,被落雪裹成一堆。
“那是租的,退了。”他成日辗转多个地方,无需囿于一辆车,拥有固定的车会有更多的琐事,且如果不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也能自由畅想自己可即将拥有的车,副驾又将呈现如何的人或画面。
“欸?!可是,你非常喜欢它,”赞多惊,“一直喊它‘宝贝儿’。”
“那是车,赞多,每一辆车都是我的宝贝儿。车上坐了谁才是重要的。”
赞多鼓起脸,毕竟他是个把身边爱物命名个遍的人。
“重要,是这样吗,”他曲抱起腿,埋进膝盖,反问道,“你在躲着人。他们都说,你很好很好,但是一点点陌生,靠近很难。好像,故意在推远……”
“不不,”他像被赞多的潜台词吓到,“我没有远离人类,或者任何,厌世的意思。我喜欢人。就是因为,太喜欢了。”他环顾四周,看见营地附近沿山遍布的树丛,“就像那些树,到了春天,boom一下,开好多花,好热闹,大片大片的花墙。我在它们身上看到了许多,很美,但是也会被挡到,因此看不见花墙那边,更远处的山。”
赞多顺着他慢吞吞的描述望去,同他一道看着光秃山峦出神。他只看了一小会,就把目光收回于洋脸上,像笃定他所见的比山更重的一方。于洋知晓赞多的专注,继重逢便感受它辐射的热度和慷慨,就像一个大型的探照灯,让自己无所遁形。他感到自己所有漫不经心的嬉笑或麻木,在他眼睛下开始难以维型。
他突然感到一股力,勾上自己后脖领,不容置疑拉近,赞多的脸凑近到他已无法聚焦之近,于洋安静看他,任赞多勾起嘴角,按住自己后颈,以额抵上他额头。片刻后,他轻轻松手,于洋也没后撤,反而更专注地凝目。
“至少你没躲开我。”像发现新大陆。
他躲任何人都可能,唯独赞多……当他触碰到赞多温度的瞬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那样了。那道界限被他自己亲手打破,模糊了。他看着赞多冻得通红的颧骨,鬼使神差地:“太冷了,想不想去车上。”
赞多眼里迸出的光亮,一瞬盖过篝火:“欸,想去开车吗?”
2.
“多多,我怎么觉得,这条路走不通啊?”他攥紧扶手。
赞多先用半个颠簸的漂移回答他,颠完了才开口,“不用担心,交给我,你坐好。”
他们乘着夜色的隐蔽,车子像一只小虫,悄无声息溜入群山阴翳,直面伴随夜幕降临的原生荒莽。于洋看向窗外,密林枝桠抽打玻璃,似魔鬼触手蜷曲,混着蓬松白雪,拍散在前窗。虽然身体在这旷野颠簸中自主紧张,但他倒没生出太多忧心。在这无边际的逼仄黑暗中,他恍然发现,他不在意赞多带他去什么地方。只要赞多还坐在身边,他或许甚至不能发觉前路是否通向深渊。该怎么说,这种天然的、该称作迷信的心情……
当然那最好不要发生啦。他看着愈发雀跃的赞多,见他猛打方向盘,拐入一条密径,颠晃如身处旋转滚筒,于洋时常以为石头会刮到底盘。车前盖震动的悲鸣不断,汽车随糟糕路况,偏摆幅度逐步升级,并飞速窜上一个斜坡,视野只能看见密林遮掩的天际,一线黎明青白,翕动着扩散。
他们向前疾驰,似穿梭在幽暗隧道,天明前极致的深蓝将他们包裹。树冠触手争先恐后往身侧褪去,他们向着黑暗隧道唯一的出口,那点厚云边界压缩的橘金色光亮,每行进一分,那金辉便扩大一寸,橙红光辉吞噬四周黑暗,紧追身后的幽暗正酝酿最后一场爆发,他们向着世界的裂缝扑去——
于洋有一瞬,确切感到车身腾空,他下意识想往赞多方向护去,却听赞多一声兴奋惊喜的叫喊,他顺着赞多视线前望,太阳似从天地尽头破出,撕裂沉云,灿烂橙金翻卷浮跃,向晦暗天幕与白雪原覆盖、铺展去。车子箭矢般从山坡疾出,像归鸟冲向天际,视野中是悬空的、遥远的地平线。而后车身呈抛物弧线坠落,亏了沉积厚雪,猛地弹起,歪七扭八滑行一段,才徐徐回归路线。
“太刺激了。”于洋夸张地喊出声,禁不住给他鼓起了掌。
赞多笑得咳上了,“来这里的时候,一开始是,我开错了。我不知道有路,很害怕很害怕,等开出来,wow,又一次活过来,的感觉。”
毕竟也是在高危边缘徘徊了一番,但是眼前所见,让于洋觉得驶入莽原酝酿的些许恐慌,皆烟消云散。
赞多从后视镜里看他,语带欣喜与笃定:“你笑了。”
于洋一愣,他分明自再次见到赞多后,一直是笑着的,但他随即明白赞多的意思。
“怎么可能不笑呢。”他撑着窗沿,闭着眼,压抑不住嘴角,浑身都轻盈得要翩飞,那种发自真心的快乐,从赞多身上漫渗过来。
雪原是铺陈无垠的广袤白镜,天空,白树,群鸟,车身,都因它映照而鲜亮通透。群鸟共他们身侧伴飞,他们仿佛在白海上航行,沿着航路,细碎雪沫似鸥燕,从轮胎下翩跹飞溅。荒无人烟的白茫雪域,只有他们的两道车辙印到达,如同并肩行驶进了全新的纪元。
于洋侧头看着赞多,他飞扬的神采,唤出了景色的瑰丽。赞多在唤醒他的感知……以他的怦然好奇,以他的炽热和亲昵,分享给自己他的视野。他看着兴奋的赞多,突然,很想把这几年的旅途和他再走一遍,缺失了他的旅程,像一幕幕褪色的静物,树风雪浪的脆响与波澜,仿佛此刻才涌入他生命……共他一起时,他们拥有的是两人的、甚至更广的感官和人生,或许他渐驶入荒寂的一路,经受的是他本不该经受的苦……
‘于洋。’
那个幻觉闪现,像雪原上一阵冷风,把他的遐思尽数吹散。他咽下那口不负责任的妄想带来的涩。
赞多百分百的真心和赤诚的披露,让他更觉怀揣秘密的自己,怕是连坐在这辆车,这个紧密的空间都不相适合。他的胸腔涌荡暖热,也凶涨出无处泄洪的愧疚。赞多一直在黏黏糊糊哼歌,像猫狗温吞的轻哼,而他却被勒在脖上的禁令关在客厅里,不得走出屋去,拥纳它入怀。
他浸在赞多柔软歌声和凛冽的风里,笑容分不清是松懈,或发苦,他阖上眼。而赞多在后视镜中,安静看着他。
他们在一个可尽收崖下辽阔大地风貌的,白镜的中央停下,赞多开了门,飞窜出去,在雪原上踩出活蹦乱跳的脚印。于洋靠在车上,往手里直哈气,笑呵呵看着他撒欢,直到赞多一声惊叫,没了身影,他大惊,赶忙奔过去,见赞多滑倒在雪地,满身白霜,深陷入蓬松的白棉花堆。他笑弯了腰,向赞多伸出手,没预防赞多露出坏笑,拉住他手便是一拽,顺势搂住倒下的于洋,在雪地里翻了个卷,他把笑得乱七八糟的赞多一把抱住,两人一团滚进雪中。最后双双成了裹满糖霜的黑麦面包。
他呈大字状,躺在雪原上,望着云卷云舒的明媚穹隆,久违地澄明畅快。
“于洋现在,开心吗?”
他躺在雪地里向上望,赞多的背后是湛蓝天幕,他笑得脸颊泛红,眸光闪烁。
“很开心。”他由衷叹息。
赞多心满意足,翻倒在他旁边,共他看着天幕。四下许久宁静。
他听见悉索声,侧头见赞多在雪上翻身撑起,极近地俯视他,眉眼有一丝懵懂和隐忍,又像下了什么决心。
“于洋是温柔的人。不能告诉我的时候,会有于洋的,理由。我希望,只要你,开心。”
“那边的山,风景,我想再看看,拍照,于洋还没看过吧,”他坐起,“如果,你也想,我们一起吗?”
除了当下,他们能求的,为数不多。日光熠熠,旷达的天幕太过耀亮,让眼睛酸涩。他捱着胀痛,看了很久赞多的背影。
3.
赞多抱着那堆特产和原生食材,模样颇有点沉重的满足。
“我都陪你来了这么多次了,还一次都,没见过他老人家的样子。”他帮赞多把东西搬上车,故意逗他。
赞多挠挠头,“他不喜欢,见外面的人,我到这里的山,好久了,他才让我进去。”言下之意是他也不算特别,“他是很好的人,做的羊奶酪,真的非常好吃。”赞多没忍住咬了一个,给他递来一个,于洋手上没空,便顺着他手叼走。
那个独居老人,算是当地半个林区的管理者和引路人,可他只有巡林放羊,弹弹琴,极少次数参与营地的聚会时,才会出来。老人的女儿在几十年前和同性恋人走了,杳无音讯,兼之老人信教,自此视外地人和同性恋者为洪水猛兽。自赞多在这片山间暂留,听营地人们谈起,上山给他送了几回必需品后,老人倒是肯给他开门了。但于洋这阵子帮着来了几趟,只能见对他紧闭的门,偶尔附加老人幽幽刺在他背上的视线。
那间阴暗冷的木屋,困住一个自甘于此的游魂。黑黢黢的入口盯着他,像一个吸入生气的黑洞。他也凝视那深渊许久,直到赞多出声。他转头,见赞多疑惑看他,嘴角还沾着奶酪碎,于洋指指自己嘴角示意他,他歪头,又给他递上一块,他被逗笑,低头些许凑近,轻揩掉赞多唇上那点痕迹。
“SANTA!”屋内老人嗓门震飞群鸟。
“哎哎!什么!”赞多被惊得一跳,连跑带蹦进了木屋里,于洋在外头,只听得见他轻软的只言片语,“欸,这么多,我不能再拿……什么,欸?!他不是……啊,这个,你要去喂吗?我……”
于洋暗暗发笑,方想起老人那两个禁词。待赞多提了两桶羊饲料走来,老人半藏在屋中,眼神自昏暗中,钉扎在于洋身上。于洋好脾气笑笑,却也无自觉地婆娑指尖。
「人们通常只看自己想看的事情。想看的部分是树叶,一片就足够遮挡群山,可能一生都只从各种树上找那种树叶,最终可能迁怒整座山为什么变不成想要的叶子。」
于洋咬着笔帽,风吹乱他头发,遮掩他眼中粼闪的幽光,视野中穆蓝色的天幕连地,被黑发切割成无尽小块,视野里,赞多穿着白色外套,抱着一头羊羔,那条牧羊犬围着他兴奋转圈,前脚搭在他背上。这一幕,像被他的头发交叉定格成一张永恒的相片,鲜亮烙印在视网膜上。风呼呼掀吹他手里纸张,他突然感到难以为继。
「我这种对他的凝视和判断,是不是对他的质疑、不尊重?看着他……快活的,独一无二的他。我突然不那么想知道真相。比起‘是不是他’,我更宁愿是我自己疯了。」
“于洋,快来!”赞多轻握羊羔的前蹄,向他的方向上下招手。
“就来!”他向他喊,起身向他走去。
‘于洋。’轻轻自他身后传来,压过天地间的风声。
于洋回头看去,视野未定时,他的幻觉正坐在他坐过的石头上,双手托腮笑看他。于洋定睛时,只余苍茫天幕下,一地乱石荒滩。
暂给予我忘记你的片刻时间吧。我依旧在你的牢笼里。
4.
“我跟这王八羔子杠上了。快零下三十度我死蹲着,人都快睡过去了,竿子一抖,我拼了命拉,他倒好,直接张着大嘴巴,呼呼窜上来,青面獠牙一嘴腥的,差点把我头都扯下来!”
“咿,”人们往后一缩,“结果呢?”
“喏。”那个破产的企业家,下巴努了努那锅炉中肉汤。“就是它,绝对错不了,嘴上还有我几天前扎上去的钩呢。”
雪山风象,常年吸引无数摄影师、采风者和自我放逐者,当地人逐渐垒建扩大的营地,多是为这些人的驻足开放。笼罩于自然威压下的偏僻山隅,人们置身其中,反而比在外边时产生更多联结。因而每当有人满载食材而归,凑得多了,不时也会演变成更热闹的聚结光景。
“那鲶鱼是冲着复仇来吗?咬过你鱼钩一次,明明跑掉了,还要再咬一次钩。”那个吉普赛人端详着碗出神。
“鱼嘛,只是不会瞻前顾后想太多吧,光顾着跟前的好了。”前公车司机大嚼着,他招呼于洋,“兄弟多吃点。别给Santa留了,他们队伍出去,通常不拍到凌晨不回来的,你不用担心。”
于洋笑着应了。
“它为什么要咬钩,在感受过一次剧痛之后?一定是更高级别的驱动力。它或许在湖底向上看,认出你是不久前那个人了。”吉普赛人不服,手中鱼肉此刻拔高无匹。
企业家笑出声,“那我们就是专门奔着对方来的了,还挺前缘未了。”
“只是本能控制着它而已。食欲性欲,人类都差不多。”那个流浪汉开口,“都是被大自然编写好程序的机器。”
“打住,你让我想起按着路线开车的感觉。”司机不忍卒想。
“就跟缸中之脑一样,嗅觉触觉都是提早被输入,再经过自我反复暗示,终成感情。始终意识不到自己身处缸中。”言语间颇为不屑不平。
她笑道,“要按你说,都只是欲望支配的话,那人类可不如鱼。想咬钩之前,还要列出个一二三四……”
身边隐约有孩童的声音传来:“钓鲶鱼用的是什么?”有人答他:“虾吧,其实什么都行,只要鱼爱吃。”
那被视作饵食和“什么都行”的生物,在故事开始前,没有遇到人和鱼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也享受着日光照晒下,冬湖的清澈与冰冷吗。
他并无素食观念,可此刻胃里莫名翻江倒海。碗中肉片一瞬像活物鲜红蠕动,荒野里通常以煮罐头和速食为主,于洋对着难得的鲜食发呆,脑里最终,只停留在赞多上山后的伙食上。
5.
人们酒足餐毕后,各自休息散去,他笑笑,说要留到最后等赞多回来,人们便一脸“果然”“我懂”地离开。剩他一人,独坐在深青天地间,守着那团颤悠悠的火。
他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寒意渐重。他先往火台里加入干柴,用火棍轻微掀拨,再用圆木和石头覆紧,点起能燃整夜的火堆。他一切都做得慢条斯理,稳妥无比,几乎像某种沉默的仪式。火明亮窜烧,赶跑方寸深黑,于洋坐在山野间这点火旁,边收拾锅炉和散落的工具,边轻轻哼歌。
“太阳像虎豹眼睛,照亮路径,他去骨肉森林……”
“你在唱什么?”
于洋转头,赞多一身装备未脱,正站在火光外的地方看他。
“回来啦,我瞎编的。”他笑笑,递给赞多那碗温了半天的汤。赞多却没接,他只好重又把它架回去热着。“外面冷,喝了就回去睡吧。”
赞多依旧没说话,于洋也深深凝望赞多,借着沉默,长久地注视彼此。
“你又要走了。”赞多肯定道。如今他已不再惊讶于赞多的敏锐。
篝火劈啪作响,赞多始终站在冷暗处,不肯踏进他营设好的这方温暖。
“不会那么快,等给那老人的羊,建好冬窝子,再说吧。”他手指交缠。
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进行着这种把汹涌喷薄的情绪压抑在平静日常下,就不会发生般的默契。只是为何他要习惯这些,更为何要让赞多再得经历一遍……他已经许久,未对那个幻觉产生如此扩涨的负面情绪。
“于洋像这火。”赞多沉默许久,缓慢道,“天亮后,火就没了,再也看不到。我就是知道。”
那声音到了末尾已掺进痛苦。于洋猛地看去,泪水不断从赞多眼中淌出,赞多嘴唇轻颤,再三想说什么,又低了头。
这把他也击溃了,他踉跄起身,带翻了地上铁桶,三两步奔过去,一把把赞多抱住。
“我不想,第二次再,真的不能……”赞多被他抱住的瞬间,眼泪和哽咽像被他搂碎了,爆发在于洋的肩膀上,他鼻音断续厚重,浓缩的痛苦和热量狂涌来。一旦知晓分离的可怖,光想象便不住颤抖。“我想和你走。随便去哪里。”
“你的路,我耽误太多了,我们迟早要回到各自路上的。”他埋在他脖颈,贴着他鼓动的脉搏,喃喃道。
“那为什么,不能是同一条?”最初他想过,于洋追逐着某个遥远的恋人。但于洋看向他的每一个眼神,都令他反复抹去这条假设。“现在的于洋,真的,感觉很远。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这里。”他轻缓拍抚赞多的头发,“但你该在其他地方,各种地方,现在遇到的,和还没遇到的人们,他们都在等你。”
“可他们都知道!知道我喜欢,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喜欢我想喜欢的,”赞多猛抬起头来,“他们都看出来了,对我说。当年的时候,一起跳舞的朋友们,也说过,”他呼吸仓促而停顿,“你喜欢我……”带着赧意,垂下头,复又直视于洋,“但对我来说,喜欢你,是一样的心情。你看我的时候,你的眼睛,也这么讲。我看不见我们中间有什么。”他眼中涌出彷徨不安的泪水,“喜欢……这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你,一定要逃走呢?”
他至今为止,都认为把“我脑海中存有一个幻影”这一精神困境,分享与另一人,尤其是敏感的赞多,是一种对彼此都无甚帮助,只能徒添难堪的孱弱。他凭什么寄望,他说出口后的轻快和无辜,要以施与赞多无能为力的负担、踌躇,去作为代价?
但明显,比起坦白后带去给赞多的重压和影响,猜疑和芥蒂,或许将更早、且破坏性地降临。
所有的关系最终都会消失,或者早在消失前,就已被不信任所吞噬,一段关系光是寿终正寝已是珍稀。而当于洋想到他们间的关系,不但已要以这种波澜不惊、寿终正寝的普通作比照,甚至他们间的联结再次断裂,亦将停滞在赞多的恳切和质问。
赞多的痛苦里,甚至已经掺进了自我怀疑。他的眼泪,他的动摇,无不在撕裂于洋。架着秘密与袒露的天秤被他砸毁,他夷平那点仅剩的可怜防御。只要不要再让他流泪,他抱着呜咽的赞多想,只要不再让他难过了。因他是赞多,于洋知晓这不可能。如果无论如何,这个柔软的人都难免难过,那他也要亲口告诉赞多,关于只属于他一人缔造的所有秘密与错误。
“别哭了。你想知道吗,我会告诉你。”他在赞多耳边,柔声道,“把全部,都告诉你。”
他捏捏赞多的脖子,把呆住的赞多身上背包解了拎上,率先往自己帐篷走了两步,回头看,赞多还在发愣,颇不敢相信。
于洋站在雪中,神色平和,似放弃什么后的坦然。当赞多向他走去,他笑了。这也许是赞多主动向他接近的最后一段路了,他想珍惜、牢记他走来的样子。
6.
于洋的帐篷里,基础生暖设备同私人物品,皆陈放得条理稳当,不乏一些颇有意趣的藏品散落,但也能看出,是随时可以打包离开的摆设习惯。他向赞多招招手,赞多还在门口,犹豫自己从山上下来一身湿泞,于洋一把把他拉了进来,三下两除二把他厚重大衣同装备卸了,往赞多怀里塞了一个暖炉,一套睡衣,一床厚被,一包冬袜,直到赞多抗议太热了,才放弃把他包成粽子。赞多的矜持倒是只在门口维持那么一小会,此刻已控制不住本能,轻车熟路滚到他床褥里去,把自己裹巴缩成紧挨着于洋的蛋卷,眼巴巴盯着他。
于洋也大喇喇躺好,翻找衣物,从深处抽出那本日记,“看看,给我们多多讲点什么睡前故事好呢……”
“我不是小孩。”他鼓起腮帮,瞪他。
“欸,不是吗?!”于洋造作地挪揄,在他趴上来装作要抢日记本时才笑着投降。他随手翻了一页,“从哪开始呢……”声音沉凉,像帐篷外鼓吹的风。
「……我在浴室的镜子中看见他,就站在我旁边,有点挤,我怕他消失,不敢抱怨。他刷着牙,嘴角沾点泡沫,叼着牙刷,手上扎着短短的头发,绑成一个小辫。他把手臂举过头顶时,肋骨强健地起伏,上面也有一颗痣。
我午睡醒来,眼前是一把剪刀,吓我一跳。他好像不乐意我动弹,说了句什么。视野逐渐清晰,他手指微微贴住我额头,下手很轻,很慢。他这么近,剪着我的刘海,我依然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子。年纪轻轻,却体会到了‘命里有时终须有’的后半句……
我看见他的手指,在一列列书脊背上游移,好像在日光下弹琴,最后停在一本中文教程书上,我刚想开口,‘那本有点坑,换成这本吧’,虽然也没搞懂这印象从何而来。可他依旧消失了。一个书店里刻苦的、支持“不要交谈”标语的幽灵。
我在他弯腰研究餐牌、好像犯了选择恐惧时,差点在冷饮店多买单了他那杯。成为别人眼里和空气对话的精神病,未免有点小伤心。我可能不该来夏日嘉年华,鉴于几乎在所有地方都能看见他。舞池里跳舞的人潮,地下酒吧的通道,他是乐队的鼓手,海上冲浪的旅客……我眼睛啥时候装了这种雷达自动定位的功效。分明他在人群中,是我唯一看不清的人,感官上,却完全相反……是不是有待医学上开发的潜能?
他走在防波堤上,我只能看见他的手,一节手腕,连着鼓起的臂肌,比我矮一点的肩膀。他走在前面,背影漫步在风中,拉着我的手,走着,走着,像要顺着海岸线,走到尽头,走入那融化的黄金太阳中去……」
一开始赞多以为于洋在写他,耳廓发红,然越听越发觉不对,他眯起眼睛。
“这是,现实中的人吗?”他用手指指那句末尾,“而且这一段,好奇怪,最后看到太阳,然后呢?”
“之后呀,我咣地一下,整个背都湿了,傻傻躺在海堤下的石头上,泡在海水里,明明那时候我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哎,雨季真的是……”
赞多紧张起来,有一会似他现在身处当时情境,往于洋背后摸去,要看他是否有擦伤,于洋任他摸了好一阵,才说,好久前的事了,而且老天对他也不薄,偶尔会跟着出现一点惊喜。那天他多少想风干衣服,遂在海岸游荡了许久,回了旅馆,便遇见了赞多。呃……
“于洋?”赞多看他出神,手在他眼前晃晃。
于洋回神,把日记交到他手上,赞多小心翼翼,动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语系翻了起来,许久后才道:“你这样,一个人,快四年?”
“这倒不是,还有车和幻觉。”他见赞多神色严肃,玩笑道:“哎,不过路上又遇到了你,生活就好起来了嘛。”
赞多合上那本日记,却目光炯炯,定在他脸上,于洋摸摸鼻子,找补着:“后来习惯了就还好,真的,现在,也差不多能做到区分开幻觉和现实了。”
听上去有些不妙。赞多没有说出来,他知道于洋同样能明白。
“有几次,我从幻觉中醒神时,发现自己正跨过了公路的栅栏,脚下是万丈深渊。有一次我是被溅到裤管上的海浪冻醒的,下面就是礁石乱海。但每次,我都会在一跃而下之前醒过来,甚至唯一一次,我因幻觉滚下山坡,才在山坡下发现了山民隐秘的小路,在此之前,我已经在那带森林转悠了三天,找不到出去的路。”
“你,你一次都,没有,想过摆脱它吗?”
确实,这感觉很奇怪,就像你是带着某种目的,或一种使命,降生在这个世上。尽管它是如此没有由来,你却像从思维根部被植入了这一念头,或许,终生要活在它的影响下,将在它的驱使下,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它或许会借由渗透意志,渗透肉体,乃至渗透身边的人和事物。到了最后,我的存在和心灵,或许会被它稀释,甚至于认为,那才是我失去的人生,而对眼前的世界弃之不顾……
于洋回想那片金光粼闪,绿意盎然的森林,那个模糊的笑脸和呼唤。
“如果我说不,可能像在骗人吧。以前也有过犹豫,困扰,但事到如今,我的心底,很难生出摆脱它的念头。有可能,我会变成需要它,作为一个支柱,道标一样的东西。”他比划,低笑了一下,“它让我得到的,看见的,有时感觉上比我失去的还多。”
他沉默,像个束手就擒的人,安静等着赞多的审判。
“于洋过着你想要的生活,很酷。”半晌后,赞多躺进被褥里,把被子拉高到头顶,声音沉闷。“也很傻。”
山风撞击帐篷,头顶微灯轻摆,光影在赞多的黑发上晃悠。他把被子拉下一点,露出赞多闪烁难明的眼睛。他把被角给赞多掖实了,就像结束了一个故事,拍拍他身上被子。“睡吧,明天我不会走的。睡饱了,我们去看,你说的那个湖。”
7.
“东西都带齐啦?”又一袋交到他手里。
“都齐啦。真装不下了,再送你们得和我一起走才吃得完了。”他怀揣人们沉甸甸的心意,干粮,罐头,面粉,糖,茶叶,他的车来时和赤条条比差不了多少,离去时几乎称得上满载。人们不知打哪看出或得知他要离开了,他话时常不多,但营地的人把他心肠看在眼里,不少起了个早给他送行。今日是难得晴日,气温回升,雪渐消薄,他们围成圈,站在天幕下,于洋一一注视他们或许此生不能再见的脸,相信他们也有同样体会。
那妇人听他这话,眼睛一亮,四下张望一圈,纳闷道:“Santa呢,你跟他闹别扭啦?那孩子怎么没来送你。还是你做了啥让人家不开心的事?也不该啊……”
于洋哭笑不得,打断她脑内剧场:“估计睡太沉,别叫他了,让他睡吧。他从半个月前就经常拍到快早上才回。”
于洋上了车,看见先前他放在车前的,那沓赞多交由给他,用颜料干花造就的明信片。“我想于洋的时候,就写一张,不知道寄哪里,所以放着。”他看着赞多细碎涓流的意念垒成的小岛,攥紧冰冷的方向盘。他深而缓地呼吸,重复多次,才止息手的颤抖。
这比想象艰难太多了。主观无限延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想不通,人如何能消化这种时刻。他头抵在方向盘上,按捺胸口和胃部剧烈抽痛,半晌后才能抬起头,对窗外忧心的妇人挤出一个笑,“这车,又打不着火了。”
那点引擎失灵没能挽留他,因而他错过这个命运给予的信号,他同人们招呼作别,汽车刚启动开出去一截,老天就像看他木头脑袋,而迫不及待应验这个征兆般,他听得车身传来两声急促拍响,人群不知为何低低呼喊,他还未转头去看,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就跟电影迟到的主人公一样,映在后视镜中,目光燃烧着足可烧融雪原的火光。
于洋急忙刹车熄火,几乎是惶然地出了车。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赞多仓促呼吸,他本以为自坦白的夜晚后,赞多半个月的行踪不定和趋于静默,已经给了自己答案。还没待他开口,赞多也不想给他这个机会,扑过来一个凶狂的拥抱。赞多的拥抱每次都用力得厉害,像要把他的灵魂都勒出来,叫他什么也不想,只得认命活在这臂弯间的温度里。
“我想跟你走。”他眼眶发红,但是声音非常坚定。
“你的团队呢?”
“工作已经,我的部分,完成了,你以为这段时间我晚回,是为什么?”
“你的车呢?”
“送朋友了。”赞多一脸“这是重点吗”的表情,“重点是,你在危险,你不知道。你告诉了我,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以为我还可以,什么都没做的,让你自己一个人走掉吗?”
“我、看得到……”他如鲠在喉,颤抖抚触赞多的眼角。
“没所谓!你看你想看的,我做我想做的,”赞多急切而笃定,“我想要,在你要掉下去的时候,至少能拉你一把。”耍赖地追加,“难道你又要让我留下吗?”
“不。”他脱口而出,“不。只是,”他深吸一口气,赞多便要掉下泪来,“开车坐车,都很累。”他缓慢牵住赞多双手,“你愿意吗?”
人们瞬间爆发出的兴高采烈,程度堪比世界杯进球。剩下没醒的人此刻也全醒了,哆嗦着奔出帐篷,睡意迷蒙地搜索热闹的源泉,一看他俩牵上手,立刻恍然大悟,加入欢呼起哄的浪潮。赞多风一般拉开车门,像炮弹蹦撞进了车,好似车座是他天经地义的着陆点。
他们开着车窗,人们围在车侧,欢欣雀跃不休,口哨与赞声连连响起,甚至还有人用土方法的纸袋模仿了礼炮响,惹来一片爆笑,有女孩往他们车上抛洒细碎干花,花瓣在空中平缓飘飞。那个老人也站在人堆里,他是疯狂厌恶出格举动的,恨恨了一声,可于洋如今才不在意他这些反应,他的心都被那些欢呼、与赞多副驾驶座上挨过来的热度所感染,好似这辆车就能这样缓缓沿着雪路,开到绵延至尽头的天际。
那个老人喊了一声,似是不甘寂寞,紧步往他们车窗里塞了一包当地的土产,按他之前的话,那就是“是人就要吃饭的”,可他又想掩饰这点好意,先是恨铁不成钢地念了赞多几句什么,又对于洋大声吼,叫他好好照顾赞多,不然他们都会有他好看。赞多撅起嘴,心想按于洋那副恍惚起来,油盐不进的样子,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于洋又听不太懂当地的语言,凑近悄悄问,赞多突然就被满心的暖涨撑住,大声说我照顾你呀,我想照顾你!
于洋恍惚感到,这些人们像他这一路所能见的,最后的人间声色。他们的美,似由身边这个人的美好而激发,他们的欢呼,也因他而赋予了意义。赞多在身旁,他也已不能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再次产生拥抱人潮的念想。
澎湃希望,隐晦不安,糅和了延伸开去,凝成路上云雾。
他们的车驶入无尽雪野,澄明世界,目及皆辽阔透亮,而不见路途。
消融
1.
这带地表一贯闷灼,呼吸都似口鼻被悟住,从于洋角度瞥去,热辣阳光下,赞多的麦色手臂架在车顶,肩膀汗涔裸露,那个方向被柱子挡住,有女性笑声传来,爽朗抑或暧昧。他跟着笑,露出尖俏下牙,身体细微晃动,肩胛骨在白背心下扩张。分不清他是一脉注入空气的清流,还是令城镇徒增焦渴。
他拎着两瓶冰镇汽水往回走,于洋收回视线,投在笔记本上。
“于洋你看。”赞多指着那柱子,上面是一张地下说唱的宣传海报,视觉张力十足,没有任何人物相,只有由名字变形组成的设计。“好帅,”他兴奋,“这个名字,是中国人?唔……”
“刘彰。”这个名字在他心头泛上一丝熟悉,就听赞多说“哦,电台里播过他的歌,好听。”他交叉双腿挨着于洋坐下,跟着记忆轻晃瞎哼。
我怎么印象里他的名字,是出现在海报之外的地方……是出版物封面,还是新闻台?于洋暗想,不过兴许是和赞多相似的人,身兼数职脚踏众多领域。“你想去看吗。”
“但是,别的路线计划,会赶不上。”赞多纠结一会,便被他手上吸引,“这次也错了好多?欸……”
“很棒了,进步真的大。”他拉出之前的日志对比,需要他纠错的地方逐日减少。说到底,以赞多用母语不时给旅游摄影杂志写作供稿的水准,大可不必开一个用中文写博文的专栏。但他如此坚持。而于洋所能给予支持的,也只有应他要求,给他改改瑕疵。他的博客很受欢迎。于洋看了眼热闹的评论区,对他这次博文做出“帅,很有性格”的评价,在赞多顾着得意时,把评论区那条“博主真的不是女高中生吗”迅速拉掉。
“其实你不用非得学,口语够用就行了。”因赞多日夜捧着那本中文教程,于洋的日记,后来也已开始用中日双语书写,权当外文练习。可随心所欲、一停可歇上个把月的日记,和博文的负荷,区别还是不小。
“不行,我想,系统地学中文。我想说更多,和你。”
他感到赞多的迁就,明白很多超出语言外的东西,须得在对方的文化背景与语境下领悟。赞多毫不犹豫踏进他的语境,因想和他更深地交流。
他想起最初那个起点般、最频繁出现的夏日幻觉。
在他与赞多的日常交往中,他会不自觉把赞多往幻觉的方向引导和塑造吗?这个假想,恐怖得他一整天胃里像沉了石头。
起初半年前,春暖复苏,刚踏上未知路程,一切就像春水漫涨,在河床上冲出大片摇曳灿烂花海。相比身心浸润于风光,兴奋不已的赞多,他一路看着赞多的背影,不时会生出念头,如果他不在这里,他该在何处,挑战着如何的新高峰,踏遍多少崭新领域,遇见多么志投意合的挚友?他的人生轨迹因在路上同自己相遇而被一笔改写,他本该肆无忌惮扑向长天,却甘愿有无形丝线牵在他手上。或许赞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每行走出一段,一旦于洋脱离他视线一阵,他必将回头来寻。
而当从前于洋他一人独自在路上,就连幻觉也生恐被孤寂触到,并非经常出现。当他遇见赞多,那幻觉就像伴随于洋的心绪卷土袭来,日益频繁。从前他借幻觉中出现的景象,寻找对应相似的城市或地点,可如今他意识到,很难从这种渐增的波动中,提取现实的对照。
有日他们在跨海大桥上,望着翻涌白浪,他不禁问出赞多那个问题:“你不在意,我看到吗?”关于另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欸……”赞多趴在栏杆上,看绵亘的紫红色晚霞,声音慵懒,“我想过了,我就是我,我不是谁。你要是忘了这个,我会帮你想起来的。”他弹着空气脑门。
于洋也笑,带着苦涩,“阻止我不是来得更快吗?”狂风刮得他眯起眼睛。
“阻止你,你只会更难受吧,放弃是最糟的。”赞多托腮看他,“而且我喜欢于洋”,做了个汽车前冲的手势和音效,“——的样子耶。”
他的笑在漫天瑰红晚霞里,染上一丝魔魅,坦然且放松,“现在和于洋一起在路上的,是我。你需要的时候,我帮你,你不用担心。”
这就是他的担心。赞多毫不在意己身。并且他似乎以为,那是于洋大脑产生的某种视觉影响,毕竟他自己也很长时间如此认为。于洋解释不清个中偏差,甚至自己也无从明白幻觉同赞多的关连。可就跟每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定位,来龙去脉一样,他对那个幻觉也有同样,根深蒂固,反刍多年而趋于具现的认知。
这时赞多在他身旁噼里啪啦打字,声响穿不透燥热闷滞空气。瓶中冰块消融,一处镂空,周围陷下去。于洋看着远处嶙峋山脉,手中笔记,仅两三句:
「第1657日。一座伴死神入睡的城市。休眠火山,只是还未迎来它的爆发。」
2.
地热蒸汽从任一缝隙中升腾,他们穿行在焦黑壤质,茫茫白烟里。大地焦灼躁动,似在脚底酝酿、预备迸出铺天盖地的火灰。赞多体质比他强健太多,一路就像身心为各种地形和气候做好了准备,浑然天生地融入,不见一丝退却。他在前面攀爬着探路,不时回头示意于洋落脚点。他三步并作两步,抢先蹦上山壁顶,回过身来,先看了一小会于洋在天地间独自攀登的样子,待于洋近了些,他向他伸出手。
“于洋!”
于洋抬头,望着他的方向,停滞了许久。他们悬在山脉上,隔着咫尺相近的一线。直到赞多再次放低声音,犹如生怕惊扰什么:“于洋?”
他方才回过神,忙伸出手掌,赞多笑着,握住他手,一把将他拉上去。
火山口似疮痍地面的一个创口,向他们喷涌摄人的热度,他们在弥漫硫磺味的白烟中,渺小地游荡,后一致投票通过离去。远离那片火山区域,行到绿野沃壤时,他们仍能望到那高耸山脊,突兀凝望自己。
“在它们面前,人类可能看上去都差不多吧。”
赞多脱着透湿衬衫,像把湿粘的膜揭离皮肤。摇曳火光在水润的肌理上晕开,他彻底脱下,水滴飞溅,发出剥离的爆响,火光也一瞬暴涨了些。他顺着话音看过去,于洋手上不停,把火堆生得更亮,更温暖的明火烘染他,也覆盖了于洋发下的神色。无论于洋内里如何,面上总有条不紊,生了火,再拧了衣服搭在防水布上烘,看上去平定似老僧入定。好像把他放进榨汁机里压了,他也只能吐出甜味,拧不出一点苦。
似要驱散一路临界值的焦灼炙渴,荒野的雨下得好没由来。他们寻了临近一处天然凹陷的岩洞,靠着石壁歇息。先前的硫磺气味他闻了不太舒服,混着烦郁在胸口闷塞,赞多像看穿他心里的迷雾,等于洋转向他,他露出“你再不开口我快要憋不住问了”的眼神,回看于洋。
他人通常尚未意识到自己的需要的时候,赞多已经比他们更先明白。可于洋不想做“他人”,他突然想念赞多对他撒娇耍赖的样子,更好的是蛮不讲理的索求,总之好过赞多看在眼底,掌握着最舒适、最温存的善解人意。
他招招手,待赞多凑近,牵住赞多的手,拇指轻轻抚过赞多手背。
这只手,在山岩上,毫不犹豫向自己伸来。
那时他抬头一瞬,幻象画面掠过。但消散后,他的的确确,看见赞多眼里的担忧。那是生怕他主动放手而掉下去、真实的忧虑。
“你有没有觉得,旅途中遇到再有趣的人,也总会有和他相似的人出现?”
岩洞外雨幕缥缈,这头安静的、枕在他腿上的豹子,向人类展现不可想象的野性与宽容,似用纤长的身体圈围住他,叫他不至往那密林迷失去。
“人和人之间,原本可能便没有那么大的不同,毕竟对自然来说,都一样渺小。执着到最后,可能只是,自己不甘放下而已。”
赞多半侧过身,仰起脸,轻轻抚过于洋的脸颊,碰触他仿佛无论如何都难以摆脱的哀悲。他读不懂,但没有怜悯一团混沌的于洋,只将手掌长久地贴着他。他的注视和温度,已明白无误地传来:你相信你所说的吗?
于洋垂下头,黑发散在赞多脸上,一双眼中幽邃隐忍的火,俯近他。
赞多的陪伴,更像出于对他的依赖,掺杂了责任,将赞多的心拧成了系在他身上的一股。这种全情的温柔和看顾,在他心中生出悲凉和强烈的难过,因赞多自甘于把来自自己的绳子往身上捆。他该自由,肆无忌惮,而非为他提心吊胆。倘若他不能为赞多带去安全感,不能让他眼中焕发安心与愉快,那他,还有留在赞多身边的意义吗?
他这种脑内无时无刻进行强行拆离的分裂,只会搞得他们都身心疲惫。他为何从心底,从根基,如此恐惧于幻象和赞多,一定会逐渐有一方被另一方吞并。当他一日紧抓这个念头不放,他便一日不能令赞多真正彻底信赖,信赖互相深扎在识海中的、无可磨灭或取代。
“路上,遇见的人,可能有像的地方。但大家心里都知道,不一样。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是,特别。没有谁能代替。”赞多的眼睛在昏暗中熠熠,像黑暗里跳荡光明的火。
雨声回荡在他们之间。于洋伸手,拨开赞多的额发。“你眯一下吧,雨停了我叫你。”赞多听见他声音,酝酿了与往常截然不同情绪的沉哑,但仍渗出一丝熟悉的,较往日更为浓稠的安抚。便全然放松了躯体。
于洋靠在山壁上,暗自笑了,目视前方仿佛幽深无尽的漆黑岩石,细细毛雨,像八月的霰雪,纷撒在天地,落入岩壁外凌空深渊。他的意志,在推涌自己的汲汲浪潮中,如此力微。
无从抑制喷薄的情涌,无法抵御包裹渗透他的爱意,视线也无法穿透哪怕一丝跟他开玩笑的命运。但赞多触及他绷紧至断裂边缘的意志,将它筑成山川磐石。
他阻止我迷失,也不肯我放弃。他抚着赞多的头发,向山岩外无垠的深渊望去,心中从未如此平静,混合着绝望,几近决意的果断。他想起赞多日志里那句,“拥有遇到巨大幸福与巨大不幸的觉悟”。
不管你是谁。你们必须是不同的。他已经明白这就是与赞多同行的代价。
3.
从火山下来后,他莫名想念远离人烟。那座山依旧有访客踏足访至,因此他能感到仍不能满足。
他看着坐在咖啡馆的桌前,笑着同服务生说话的赞多。他们比之几年前在那个夏日,固然更亲近,也令他更为混乱。倘若他治好了这个幻症呢,再假使万一,他真的在人海中找到了那个人,而那人也并非赞多呢。到那时候,赞多也会像对每一个人露出柔软笑脸那般,抽身飞离吗。
渗过临街玻璃窗的天光,如白雾笼罩赞多微垂的,凝神在书上的脸庞。假使光晕是鸟类,他的眼睫是它初生的绒羽,令于洋想起教堂大型管风琴上铜金的色泽。他看上去有了雕像无机质的俊美。而当他意识到于洋的视线,星眸弯作月弧,他便超越了人类所能抵达的,生与寂的美的边界。当于洋面对这陷于光中的缪斯,和空白稿纸,却愣是挤不出一星半点那段想为他撰写的旋律时,挫败感如泥沼拖拽,把他摁进自我质疑和困惑。
当他前不久,意识到他对赞多,已不仅有为他付出的渴望,也生出抓住的欲念时,眼前的幸福,便像一个随时都可失去的幻觉。跟他在一起,每分每秒都是欢愉,也都是折磨。他不可能对赞多这样说,不能对一颗毫无遮拦向着自己的心,倾倒复杂百感。
每天都像生活在海里盘旋过山车上,在被海水淹没窒息与吸入鲜活空气之间往返,而水平面上依旧风平浪静。人一旦每日像拨片,在美满与低谷的两极来回拨,没过多久都会像他一样,被精神折磨得苍白瘦削。他现在看上去,倒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个刻板概念中的音乐创作者。
“于洋最近总是发呆,状态也不好。是上次旅行太累吗?”
他已经意识到他和赞多,越发在意、顾虑彼此,就会被命运的捉手推得离对方越远。灵感同幻觉也如此。越陷入繁杂人潮,刻意去寻,越不见踪迹。
是否只有当抽离视线,才会在寂静的月色下降临?
“我只是,偶尔在想,要不要试试远离人群生活。”
他从黑发后抬起眼,含蓄而恳求地看赞多,像从深潭中散发劝诱,“我们带够必需品,规划好补给的路线。看最远能走多远。只有你,和我。”
人声从他们身边、从玻璃窗外熙攘而过,他平静地对赞多这么说,就像只是问他这句旋律写得如何。
“欸,听起来有点可怕,但是也可能,会很放松?”赞多双手捧着咖啡杯,“我得想一下哦。”他这么说完便去看于洋的表情,却笑出声,“我怎么感觉,第一次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见于洋呢?”笑得甜蜜。
那时的于洋,尚且能模糊产生一个意识——他在引诱赞多踏入他的孤独,也在背弃喧闹的现实,沦陷入名为赞多的囚境。可那时的他,选择了坚信自己意志。对此,也已然是甘之如饴。
4.
他像大团冬眠的毛兽,手脚艰难蜷缩在这辆越野车放平了的座椅,只听得底下漏出沉缓的呼吸。于洋放低声音,轻推他,比起叫醒他,倒像更深地把他往黑甜乡哄去。奈何于洋锲而不舍。他被于洋叨扰得手脚乱蹭,鼻音湿重,醒得很不情愿,待勉力看到于洋,便伸出手臂一揽于洋脖子,挂在他脖上,没几秒又酝酿睡着。
于洋呆在原地,沉默闭上眼,感受他洇过来的体温,维持这种要犯颈椎病的姿势过了好久,才道:“起床啦多多。”
“你最近睡不好吗?起得好早。”赞多看来是对中文充满信心,边刷牙边叽里咕噜问他。他没有告诉赞多,他已长时间缺觉。最近于洋总是有种迫切的念头,迫使他在睡不着的凌晨起身,看上很长时间赞多的睡颜。他从未有如此强烈的珍惜的念想,对于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日复一日,他的体重不升反降,精神状态却是没有一日退减,甚至于有些异样的高亢。这种笃信自己可以分裂开幻觉与现实的凝神,让他视野如此清晰锐亮,世间仿佛成了眼睑下尽可收揽之事。
“这里,我们到过。”
于洋启动汽车,赞多咬着笔帽,在地图画一个笑脸的标志。
他们沿着规划的蜿蜒路线,向北深入,标出途径的城镇。它们相隔越发遥远,路上景色日益荒深,于洋有天摇晃着走出帐篷,才发觉极目不存建筑,他们像背弃了人类文明的,荒野上的两个遗者,沿途只有被风蚀的轮辙。
“于洋,你很擅长记这个。”赞多惊讶。
“我自己都不知道,吓了我一跳。”空间记忆,路线规划,生存指南。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这些上面极有天赋,仿佛在接触前便无师自通。
“好厉害,没有你指路,我是走不出的。”
实际上,恰好相反。于洋想。
他们由赞多调查地况和气候,决定目的地。虽然经常得出天气预报就是一团烂泥的结论。由于洋规划路线,计算补给,两人一道整理物资,关注、清扫车子,实际上两个清洁癖的人搭档起来非常舒心。于洋偶尔会不辨时间。人为的设计到了后来,除了支撑他们行路外,意义无多。
他在荒野中过极简主义的人生,认清着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那些人和事。他能感知到,在这样的视野下,他反而看得到的东西更多,并且赞多的一切,在他眼里几乎显得透明,纯粹得令他惊叹。
赞多走在途径瀑布的天然桥下,皮肤在透湿的薄T下泛着日光的红,水花溅在他肩颈散发光晕,他的脚下堪堪要踏上一片滑腻青苔,于洋便及时出声提醒,通常会换来一声惊喜。
当一个人占据了全部视野,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至一览无余,甚至他闭上眼睛,都能描摹赞多靠近的模样。而他越看着赞多,便越意识到,这个灵魂出奇的美好。以至于他竟长久存在自己视线中,已显得是奇迹。
他原本已经许久可以做到区分开现实和幻觉,如今却到了一个任何时期都不曾到过的感官状态——他强烈苛求、命令自己区分的意识,精神处在一个外表看不出丝毫倪端的,高速运转膨胀的常态。周遭万物经此,争先恐后进入他视域。随着他睡眠的糟糕,幻觉像乘风而入,他开始在现实中体会到近似梦境的画面。现实和幻觉,从显而易见,到逐渐皆无限靠近,几乎是占据了他全身感官,在他体内轻柔而不容抗拒地、攥握着心脏。而那些幻觉,已不再是人所能呈现的范畴。
他走过瀑布前,雪白瀑布飞溅,在瀑布水帘后,有隐隐身影,和他仅一水幕之隔。他安静走过。
湖岸芷草蔓生,树丛绿枝盘绕着飘拂。他们在澄碧的溪湖中,顺舟滑行,溪流中心底部清明透彻,一目了然,而渐入湖畔,树荫缠绕,睡莲丛簇,底下水流碧绿舒缓,赞多卧在船上,趴着船舷,枕着手臂看底下花莲与庞大圆叶,碧光隐隐在他脸上流溢,犹似童话中的主人公,或神话中的神祇。
于洋望向湖面,看到那个幻觉,正在水面下,如人鱼在水中仰面,随水波轻缓漂流,他凝神看去,那幻觉便像感知他的呼唤,温柔睁开双眼,在睡莲湖畔中弯着眼眸注视他。
‘于洋。’
他已经到哪里都能听到幻觉的呼唤。这是从前的他不曾想象,也不曾面对的。他攥紧浆,浑身僵硬,不忍破坏那幅水面。
夜晚他也不时被这个声音惊醒,每次醒来,第一时间去看赞多,赞多的睡眠太深,从来只留给惊魂未定的于洋一个乱蓬蓬的后脑勺,和被毯下轻柔起伏的轮廓。他独自在周遭无尽的黑暗荒深和呼唤中,满头大汗地,浸没在前一秒的幻象里。
他们到过很多不同的山脉,在他混乱的记忆中,有一幕,他同赞多跋涉在星斗下的山脉,像在龙脊攀登,穿行在远古生物的背上。满天星辰,像天际幕布细小的无数光孔,从遥远宙域穿来,洒落在赞多衣服上。于洋担心赞多轻微的恐高,事实是轻微程度完全能在美景前抛却,他回过头去,偶尔会看见已经摆脱了紧张的赞多,作出一副在细窄山路上摊开双手行走,游刃有余的嚣张模样,换来于洋不满的眼神,正中赞多下怀,只有于洋偶尔作出坏心的加入,他便会立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抢救他四肢不协调的失误。
他们攀上一处峰顶,讶异大片夜幕下的白净峰原,叫他们想起多年前见过的雪野。每有难以自抑的感情呼之欲出,无论赞多擅长多少领域,他总只想要跳舞。
赞多在星空下,在山脉上,在银河里,为他悠游跳舞。
宙域因他而燃烧起来,天幕银河粼闪,幻象如潮浪流淌,旋转,盘绕在他身边。他长久地活在这样的世界,隐瞒着自己能在任何岩石、冰面瞥见影像的现状,看着这个唯一将自己系于世间,也将自己带离凡俗的神。
当时间对他丧失了大部分意义,季节常在他没有发觉时便已轮转,他们躺在秋日的草坡上,望向不远处的湖色,浸润着徐风与落叶,有叶子落在赞多鼻尖,他凑过去轻捻开,赞多被吓了一跳,见他笑得停不下来,赞多将黄叶扑得飞腾。他的瞳仁洋溢秋天的金棕光泽,粼粼瞩目自己,而于洋在他近在咫尺的瞳孔里,看见了像调色盘翻倒般,光怪陆离的幻象。
当他笃信着人的独一无二,由心相信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自己不可被动摇——越是在意,那些幻觉反而越从路边安静植物,从被抑制在日常的边缘,蜕变成一举侵蚀了他的思维和视野的参天森林。
年月已超出他的把控,经年来,他的神智,已被撕扯得摇摇欲坠,事物也已换了一种扑向他的形态,不断湮灭、重塑他多年来赖以为生的认知。幻觉已渗透进了世界的任一超乎意想的角落或镜面。他可能是彻底疯了。但彻底疯了,他也依旧保持着表面高度的平静,甚至他大概没有一个时刻看上去如此意识清晰,汲取、辐射着鲜亮的感知,丝毫看不出他在崩盘的边缘岌岌可危,因为他没有一刻松懈。
赞多能感受到他的精神高亢,他以为那是丰沛,比他开心多了,他将风平浪静的温柔伪装得很好,没泄露一丝疯迹。他看着赞多,如今他比从前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晰而贪心地看着赞多的存在——他泛着粉红的颧骨,脸上散落的细小的痣,金灿灿的眼睫和绒毛,干净的下巴上剃须后的淡迹,每一寸恰到好处的莹润的肉色和肌理。他又好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简单地看清赞多——他浸淫、收缩了世间融化的万象之美,他的细节方寸清晰可见,又似月辉朦胧,成了世间明确的指向,又变得意味动荡复杂。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于洋却能清晰感觉到,他扩散进了世间周遭的一切,一草一木一花一沙,皆因他一眼的垂顾,而疯长着蓬勃。
直到他的视野,已被周遭的形态异化。他身陷其中,垂死挣扎。他已错觉踏在簌簌落叶上,如踏在柔软的皮肤,雨从天而降时,密密麻麻,织成一张血管的网,硬石路径筑成骨骼,白苍苍蜿蜒,全部指向赞多的背影。
他一步一步,叩行在赞多的的骨骼上,而那人被他冒失的举动惊扰,频频转过身来,最终凑近了,触碰他的脸。
于洋,你在发烧。他慌急道。
他想开口,但却被他的碰触震慑在原地。
下一刻,昏暗袭来。
5.
起先,只在云际翻滚,在环状封闭空间里荡着回响。逐渐壮大,到电光轰下,将于洋从昏沉中惊醒。
他以为自己是洞穴里的一颗石头,因他浑身又重又硬,像被同胞压了多年般酸痛,后来模糊自觉,石头不会同时又热又冷,那早晚开裂,他的思维才逐渐清醒,被赞多背到这里安置的记忆也开始回溯。
他艰难挪动,往干燥的洞壁上蹭,半坐起身。洞穴外白金色光线,锐利刺亮,是暴雨将至前加倍反噬的焦灼。雷电声充斥他耳朵,停歇时,伴随极度的寂静感降临,在耀眼得诡异的白光下,显出可怖。没有赞多在时,这种寂静再也难以忍受。他只想动身去找他,在这种荒野地带,而赞多是个路痴。慌乱一瞬压倒他肉体的抗议,他踉跄着走了几步。
他本的确是可以走出去的,直到赞多出现在洞口,背对着光线,出声道:
“于洋?”
遥远平原上雪白乍亮,电光贯轰,划破天幕。
他颤抖着,无力跌跪在地。他看着赞多,那种每番见到赞多,都会从他灵魂深处奔涌出的明媚喜悦,和他万般滞黏的、浓雾的忧郁自疑,在那明媚前无从消化的负疚羞惭感,以及长期割裂严重的神智,他像任何一个人类在一轮包围炙烤自己的日轮面前,切身直面那溶解凡胎肉躯般的凝望,不可言说之黑洞,深邃噬来,他错觉自己整个人被扭拧变形,几乎不能抬头再看赞多的脸。
赞多真慌了,他冲过去抱住于洋,急得眼泪不受控涌出。
“放过我吧,好痛,求你啦……”于洋胡言乱语,看去是真病得糊涂了,眼泪淌过他嘴角,他弯垂眼睛,苍白的脸疲惫不堪。他憔悴、柔声地恳求着,当他的爱、悦喜、眷恋,他的犹疑、背叛与负罪,同时且没有由来地,由赞多担负起了他所有情炽念重的指向,他模糊只剩下一个念头,期望赞多远离此刻的百种痛苦。
赞多将他扶抱到干燥的石壁一角,将他从开来的车上取来的药剂,哄劝他服下,而他此刻就是赞多给他毒药,他也会毫无抵御之力喝下。赞多用热水擦拭他汗湿的脸庞,脖颈,安抚地亲吻他的额头和太阳穴。赞多的虔诚、温软和无辜,与幻觉重叠,一瞬间巨大的美好与痛苦交融在一起,化成一柄扎穿他心脏的枪,翻搅出于洋对自己深切的恶心。他不愿赞多看到自己的难堪,挣扎着背过去,扶住墙壁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呕不出,唯满腹苦水撕心裂肺。
而赞多只能竭力缓解他病理上的热焰,捱受着他在无名业火中的精神同等的难受。他一遍遍叫于洋的名字,按揉他头颈,攥握他的手心。直到于洋终于恍惚地,抬起头。
暴雨倾盆直倒。山间的雨阴冷瓢泼,潮湿的风吹荡得树木颠浮乱晃,沾染林荫泥草的气味,灌入这方像天然形成的内凹石壁。
“……赞多。”于洋昏昏噩噩,像认不出他,却又对他刻骨铭心,即使病中,也能从满目混乱中第一眼认准他。他手掌覆上赞多的脸,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眼神温软得一塌糊涂,眼球微颤,衔接着赞多的视线。
“我……我爱你。”于洋哽咽,半昏半醒地虚弱。
赞多不曾料想,在此刻听到他如此坦白,他想让于洋冷静下来,可于洋像再不说就永无机会,正在虚空中抓取仅剩的一缕本能。他破天荒涌出了,于洋只能对他如此诉求,而非对某个意象的凝集的一股冲动,驱使赞多顺着于洋一道发痴,劝诱地问下去。
“我知道这个。还有呢?”赞多抚触他的脸,正如捧易碎珍爱之物。
“我无时不刻在想你。”他难堪地抬眸,眨也不眨。
“我想听更多……更多我不知道的。”赞多啄吻他汗涔涔的额头、太阳穴,如布施温热的雨泽,孩童般追问。
“我,我有过,想着你,自慰……”他神色崩溃,像被魇住了,哽噎着往阴暗处缩,高大瘦削的身体艰难蜷起,打着冷颤前后摇晃。
他在无数个夜晚,从幻觉中惊醒,伴随那轻盈的嬉笑声,耳鬓厮磨的轻咬,手掌抚上肋骨的暖热,贴住颈部动脉的吻。还有那柔软摇摆的腰肢,搂住自己脖颈的痴缠,鲜润湿红的舌尖吸卷,磕疼下唇的贝齿。赞多正在身侧放平的副驾驶座上酣睡。幻觉里的欢笑蜜语,逐渐被下半夜的寒凉驱散。他不能把他的举动,归置于糟糕的精神状态与道德约束的降低,他在幻觉的甜蜜影响下勃起,只有一次,却想象着身边赞多的温热,犹疑羞耻着,仍解开了腰带,手上像被无形操控,践踏他的自控与理性,在幻觉的余温与赞多的呼吸声里,抚慰自己。他咬紧牙齿,眼泪静默流下,为他对赞多的欲情,为这欲念的不当与不齿。当他释放,强烈的自我厌弃随气血上涌至脑浆,将他吞噬。
“对不起,赞多,对不起。我没做到。”他泣不成声。幻觉和赞多,重叠成一个温柔注视他,也被他注视的虚影,他被彻底笼罩在那神魂颠倒的曼妙和诡丽中,受着自己的残形陋影折磨,惶惶然不知身属何方。
“为什么要对不起?”赞多托起他的下巴,“你在那种时候,也想着我做吗。”
他像一条洞穴中的巨蟒,滑入于洋高热的怀抱与空隙,跪坐在于洋身前:“你那时,有想着我的哪里。这里,还是这里?”他抓住于洋的手抚上身体。
“别说了……”于洋高大的身躯蜷缩,像被他这句话打碎了,湿漉的眼睛向赞多求饶。
“为什么不呢,我好喜欢……你想要我。”他吻着于洋的鼻梁,“我的膝盖,腰,胸,脖子,嘴唇。你用你的语言,为它们命名。你带给我的部分,是你的结果,”渗进我的血肉,我的心脏,我为你燃烧的血液。“它们就在这里,这还不够真实吗?”
“于洋想要的话,”赞多拉住他的手贴在胸口,那里炽烈怦动,“为什么不来拿呢?”
他猛烈地抱住赞多,像回到了初见的钢琴旁,只不过他用力拥抱赞至剧颤,赞多只得维持艰难的后仰。
他倾身抱箍住他赤诚而滚烫的火焰,手掌托住赞多的后脑勺,将赞多带倒在地上,他哽咽着吻住赞多,顶开他唇齿,侵占他全情敞开的口腔,汹涌亲吻他,舌头舔过赞多的上颚,同他的软舌湿濡高热地交缠,像要剥夺两人的呼吸和这方狭窄的氧气。
赞多从未见过于洋这种强硬和失态,一时发愣,随即回舔于洋的唇舌,他丰润的唇被涎液浸润而湿红,毫无抗拒地打开他的口腔,像个挟裹地狱火的魔鬼,也是带来宁息的天使,他被于洋的舌堵住呼吸时,温顺十足,在于洋变换角度,他以为于洋要撤开,反而凶急追逐上去,更急切吮吻于洋。惊雷声阵阵劈穿雨幕,他们在雨幕泼散的水汽中,饱尝彼此存在着的温度。
他们离开时涎液牵带出,赞多啄吻他的唇,像湿润的风啄过他的眼泪,于洋手掌包揽住他的头颈,呼吸沉重湿热,他们都像要在一个吻中窒息而亡,仿佛倘若停下亲吻赞多,顷刻便要在更绝望的窒息中冻毙。
于洋无声而嘶哑地嚎哭,喘泣间喉咙整截发抖。这个信奉情绪内化的人,抱住他全部的幸福和痛苦,要淌干多年积聚的泪水,哀声絮叨。
拜托了……不要再离去了。
6.
当于洋再次醒来,依稀辨别发白天色,已是隔日早晨。他像从意识陨灭的边缘摸爬滚打,堪堪回来,还没重新学会人身怎么使用,陷在这具沉荷酸痛的肉壳里发蒙。
“于洋。”他循声望去,见赞多走近,赞多眼底青黑,步伐晃荡,明显照顾他一夜,“不再睡会吗?”
他看着赞多走近,他行走过的路,像一段连接他回到现实的桥梁。赞多摸上他额头,见他不再烧了,手还未放下,就被于洋圈握住。
“我好像有一阵,看到你在夜幕里,要走去某个地方,天黑地暗的,我想追上去,什么阿猫阿狗都出来了,咬住我的裤管,就地往我脚一躺,这么一愣,就差点追丢你,急得我赶紧扑腾,好容易是抓到了你的手吧……”
“欸,你开始做梦了?”赞多一脸惊喜。
“我猜是吧。”他还在琢磨,但见赞多比他兴奋多了,便不自觉顺着他说下去。
“别怕呀,噩梦都会飞走的,”赞多扑住他,抱住他狂薅一通,摇得他左癫右摆,他笑笑,反手也摸了摸赞多的脑袋。不得不说这见效,他飞掉的七魂六魄,接触了这人间的体温,顿时三两归位。
“你梦到了我,虽然不是好的梦。我是你的第一个梦吗?”
梦,幻觉,以及现实,它们的界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确定的,没有赞多在,无论哪处,都不像值得留恋。
他身体未康复的日子,赞多二话不说包揽了各种杂事,包括驾驶。他在副驾驶座上,微阖眼,见山原公路的风将赞多头发吹得乱倒。赞多不笑的时候,便有股落拓潇洒的野性,莫名吻合电台传来的旋律。
追逐多肆意,西北东南不须顾忌,纵我破开迷障也拥抱友谊。于洋恍惚听着,隐约想起应是某位rapper的作品,他们依稀还看过那场演出的海报。
过往共歌词,在脑海中,恍如隔世,已离他们太过遥远。
那阵子的神智紊乱,好似上辈子的事,如今幻觉还在那,但已像跟感知隔了层厚膜。那场病的尾声折腾了他个把月,期间他日记可记载的愈发减少,待到他久病痊愈,看一眼厚厚的日记,最尾仅零星一句,恍觉出,幻觉像倦了他的徘徊,背过身去。
他们在夏末时,开到了一片圣境般的溪泉密林,蓬然林叶于翠绿明黄之间过渡,群鸟啁啾,他们熄了车,一路顺着透过树丛的圣洁日辉,直走到深蓝夜色乘着烟雾披拢森林,他们拨开含蓄遮掩的枝叶,潺潺流水声渐趋连绵一片,悦耳却显笃静,瀑流坠入清潭,清潭涌出浅溪,明晃动荡的水色映得满林波痕,如幻境秘地在月色下显现。
赞多轻呼一声,像生怕惊扰沉眠的生命。他赤足走进溪中,站在清溪的卵石上,夏夜粼光月色朦胧映照赞多,清凉水雾浸润皮肤,恍如梦境,也似他如影随形,爱深意炽的劫簸。
“消失”,已然成了于洋接近他想接近的景象后的必然,他放轻呼吸,不敢轻举妄动。他认出赞多身上这件白色纱质外衣,是很多年前那个海边夏日夜晚,他为赞多披上。
赞多像山涧轻盈的鹿,亭亭立于水,被碎玉飞溅的溪泉浸湿,他的肢体像溪潭俊挺的莹白植株,他双手缓缓褪下那层薄衫,如褪去委婉的遮掩,像从白色茧中破出的蝴蝶,承载于洋不敢瞩目的念想。
赞多却向他涉水而来,恍如密境孕育中的生灵,打碎一溪静寂。他双手执住于洋左右手,将他拉入他的溪流,引入由他造就的仙境。他仰起头,亲吻于洋的眼,鼻,唇。他揽住于洋脖子,缓缓后仰,像笃定于洋必会把握住自己,也的确如此,他勉力抱着赞多,倾身俯下,直到他们跌浸在粼粼浅溪中。
“看着我,”盈盈水影覆游在赞多肩颈,他抚触于洋的脸,“我想要,你确认我。”他脸颊浮上薄红,神色却平静认真。“于洋害怕我离开,那就留下你的痕迹。痛的,受伤的,只要你想。”
我想……我想疼痛,伤病远离你。我想这份不公允、不应生发的渴望,连同所有阴暗,从你身上褪去。
赞多眼瞳中倒映灰绿树影,如碧泉饱满欲滴,执拗不甘地燃烧,衬得脸颊发白,于洋缓缓将他抱起,让赞多贴靠住他胸膛,换成自身没入溪水。赞多撑在于洋身侧,俯在他身上,身体凹下比山更悠远的曲线,水雾驱散夜暑,穿林风摇落碧叶,飘眠在水面。
他逃避着这一刻,他们却等待了太久。当赞多骑坐在他下腹,迫不及待吞吃进于洋的饱热时,他们双双发出喟叹,他肌肉如新蜜在指腹下轻颤,蕴藉了山涧溪露的鲜美与水润,汗珠同水液湿淋他纤长而饱满的肉躯,他忘情而忘境,青涩而纵情地扭蹭,在于洋埋身在他深处,抵住他极乐的柔软甜蜜,将两人抱拥作一堆无法熄灭的燃火时,从喉咙哽咽地,愉悦而绵长地软哼。他双腿往这个赐予他喜乐欢愉的人腰身上挨蹭交叠,收割着他的理性与感官,要将于洋自矜自禁的欲念,用他缠绵多情的皮肉来唤醒。
他轻咬自己露出的软舌,神情懵懂而显痴,在瘦削的腰肢、下腹,被微微探起突痕时,发出饱足而美满的柔哼。
“你为什么,不早点这么做?”他像尝了甜,爱极个中滋味,语带娇蛮往他脖颈上咬,当然不舍用力,只似动物厮磨舔舐,直到被人类捕获了作怪的工具,将他的唇齿都融化在水腻的吻中。“你干嘛总那么温柔?”他语带讨伐,是得了便宜卖乖的典型,却又偏偏渗进一点不忿的真,是巴望他烙在他体内的热涨更进犯、更侵占,将含蓄外壳都撕毁,共沐原生坦荡的爱欲。
他看着自己埋在他明媚的肉体里,无从辩驳。他溃败的羞惭,在赞多的坦荡面前,都无地容身。
“我想给你,安心。”但我恐怕给你的只是除了它的感情。
“我想要于洋,不想要安心。”他急道。他揽住于洋的脖颈,急切得不得章法地吻。于洋抚捋他汗湿而披散的发,他的吻珍而重之,让主动得破罐破摔的赞多都开始莫名害燥,脸上晕开熟透的赧红。
他抵抗着这世间、对他而言最深邃的美好,以致一败涂地,逐渐连为何开始的理由也散形。他抱着这个将自己从困顿雪境中捞出来,也将自己从白茫虚影拉入实地的人。他再也没法走完他的路,但他已然顿悟,他漫漫长路的终点,除赞多以外,已再无他想。
“抱我。”赞多伸长手臂,眼睛明亮而固执。于洋在水中,缓缓抱搂住他的悲喜,他的答案。
金光璘闪,绿意盎然的森林,闪烁模糊的笑脸。它们在眼前啪地扭颤,如最初降临时的火星熄灭。
7.
“帮我写吗?”
赞多拾起那本平放在背包上而滑落的日记,闻言猛抬头看他,于洋只一下一下,背对着他削土豆皮。“你的中文书写那么好了,用日语写也没问题。”
“我的字不好,你的日记,我不能写。不管于洋是不是开玩笑,不要再那么说了。”
“没事的,赞多。”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直盯着那口锅的滚滚白烟,“第2596天,他站在日落的悬崖边上,说着什么,没有看向我。”
“我不写。”赞多赌气似的把那本日记按到他怀里,神色严肃且不满。
“你一直看着他对吧?他的笑,他的哭,直到现在也……这是你的日记,你的世界,完成它。我会陪你写到最后。”
于洋静静地看着那本日记,拿起它,轻轻拭去封面上薄灰,将它揣收进贴着心脏的里侧衣袋。“好。”他低声道。“对不起,我不会再那么说了。”
这个不愉快的谈话,很快被赞多抛之脑后,于洋自叹弗如。他们在这片深黑色的莽原跋涉多天,天色苍冷,地上罩了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四下皆是寂寥,远离人烟的荒芜,半天才见一匹悠哉掠过的鹰。他们漫行许久,见一荒废无人木屋,兴许是多年前隐居此处之人所建,门框上木牌歪斜欲坠,门旁却有一厚木靠背长椅,孤零零多年,才等来他们。
他和赞多坐在屋檐下,远望那片荒廖,极目之地冒着淡烟,瞬息又被风缭散。一派灰白似雪丘绵亘至天际,仔细看去,只是成片荒凉盐碱,铺陈在萧索天幕笼罩下的旷阔黑原。
他们安静欣赏着这方荒景,寸草不生,却叫人清凉清醒,像从土壤底质便发酵着不逊色苦烟叶的麻涩。
“我现在觉得,停下来,也很好。”于洋平静开口。
“是啊……想象一下。”
他们坐的是沙发,前面是投影仪投屏的无人声风景纪录片,伸手一拿就是可乐薯片,伸腿一架就是毛垫软凳。一身睡衣轻松,干净整洁。荧幕熄灭,他们拉开窗帘,满室绿意灿然。
“我要熊猫的图案,”赞多表示,“你可以穿小狗的那件。”
“都行。我们可以把睡衣都在客厅架出来,看哪件喜欢,重新再买一遍。哪件不喜欢的,就劝它加把劲,变一变。”
赞多吃吃笑:“你好久以前说,不会做梦的时候,我觉得好可惜。可是我喜欢做梦,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他的手做了一个波浪起伏的动作,在虚空游出一道景色,“梦见我们像梦里那样子,弹琴,跳舞,很多很多年,有时却光是我跳着舞,你看着。虽然一点点寂寞,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我真希望,于洋要找的那个人是我。”他看向前方,轻声道。
“我也希望。”一句话,于洋说得很缓慢,很深长,费尽力气。
“但是,和你走这么多路的人,会是我。”他靠在于洋肩上,“现在,也感觉到,非常幸福。”
赞多枕着他的肩膀。于洋突然感到,心底深处隐约的害怕也已烟消云散。或许是厌倦了那攀附脊椎的惧意,他看着赞多颤动的眼睑,在他肩膀挨出柔软肉痕的脸颊。于洋放松肩背,往后靠坐。不管那幻觉是什么,一直在追着自己,他希望它到来的那日,能共赞多一起去面对。他现在已经能平静审望他的路,赞多就是让自己不至于在这段旅行走的旅程上,失手开车翻下山崖的阀门。他也已难以想象,赞多同那个幻觉一同存在的生活的场景。只是因为有赞多在身边,他才不至于对幽邃的未知,如此焦灼、渴虑而脱力。
只要是共他一起的话,前路无论有什么在等着,他都觉得他过了具足的一生。
赞多时常感到最近于洋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于洋极少这么含情脉脉地看他,像纯粹的恋人,而非家人,他怦然心动,奈何衣服笨重,头发东倒西歪像鸟筑巢,他着实纳闷于洋含情的点。
该如何长久地留住赞多,这个不像应为某个人停留的人。他想到人们向来的纽带,但世俗的架设,能否留住这颗自由的心灵,这是否是另一种无奈的选择,卑劣之私欲——
一个家。在这世间,属于我们的。一座房屋,永远为他亮起的灯,映照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水瓶中为他更迭的不同花枝,只是他每日鲜妍明媚之万一。纪念日也非必须,因时刻都忆起、感恩与他相遇。
他慢吞吞讲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因赞多抱搂住他脖子,哽咽的泪和笑,濡湿他脖颈。所有历经,所有他们失去的日子,和拥有的未来,都在眼前徐徐绽放了。他抱着于洋兴奋得直蹦颤,突然,被一个重量级现象惊到,大呼小叫:
“于洋,你有白头发啦!”
“我知道,我知道!”于洋笑得鬓边那几根白丝都蓬乱飞,赞多按住他脑袋,给他轻轻挑拔,他看着赞多认真的神情,忍不住低下头,凑过去吻他,在他唇间生发出感慨:“早知道,我当初就和你一起好好跳舞,锻炼,你看你,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8.
温暖日子中的美满生出、且身心浸润其中时,通常无知无觉,也无暇思忖那些或将相伴而来的事。经历时,未曾觉察一生一度的可贵,醒觉时,却早回不去那个时空。
一个月前,他吻着赞多的侧脸,在星光熠熠的河旁,他们决定在这座城市稳定下来。二十五天前,赞多显露踌躇,被于洋捕捉到视线,便作无事发生,又失落难掩。二十二天前,他对赞多说起那个长期国际街舞盛赛,伴报名资料,机票酒店路线图若干,求赞多肯首,赐他目睹天才异彩,换来赞多翻过沙发奔扑来,给他抱住转了四五圈才卸力。他明白赞多不需他如此做,最终都会去追梦,但他想多少为他做点什么。
二十天前,他苦笑听赞多唠叨,自认几番精神失态后失了信用力,让赞多拿出对孤寡老人的劲猛担忧,再三保证他不会躺在水沟里等赞多回来后,赞多才啄了他一个吻,蹦跳着,一边奔向去机场、去梦想地的大巴,一边两手挥着行李袋旋转,阳光泛着虹晕,灼亮地笼住他,他浸没在纯澈、炽白的光中,欢笑雀跃着,在垂荡的繁枝茂叶间,在盎然的澄金绿意里起舞。待于洋眨巴、揉完眼睛被光刺出的泪,那里只余苍青林木,蓬然摇曳,一地扬沙。
十五天前,他安分守己,足不出户,沉浸于作曲。只在夕阳落辉寂静降临,他环顾租处房屋,发觉视野如此宁静,单调,森罗万象的幻觉,似从未出现他生命。
一周前,他灵感泉涌完成了手上作品,交接完后一身轻,瘫在沙发听时钟滴答,任那首未竟的钢琴曲在心中沉默流经,不着痕迹,又似呼之欲出,他的五感,在空中勾勒出赞多趴在身旁的触感温度,平静,满足,自觉时日漫长,为它亦无需再焦虑。三天前,他在网上浏览已久,而一见钟情的,那栋满布他与赞多幻想过的元素和设施的房子,他收到了不久后即可相约详看的邮件,决定把它当作英雄凯旋归来的礼物。
一天前,他的日记记载到近三千天,堪堪写完那本子最后一页,虽后六分之一,已然和人们的平常生活无甚两样。他把它锁进箱中。
那天夜晚,他做梦,梦见日光粼闪的森林深处,传来模糊的欢笑。
“这是什么?”
“鼻子、嘴巴、脖子,”赞多一字一顿,声音绵软,顺着话音,活泼地抚按自己身体。
“这边呢。”口吻是全然不知,等着恍然大悟。
“胸、腰、膝盖。”赞多笑得颠来倒去,抱住双膝,像只被戳到痒肉的兔子飞速拍打脚掌。
如今这种场景已非学习,只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游戏或……情调?赞多将头发撩至耳后,笑容明丽而期许,作独一无二的梦中人。于洋温软、又不满足地凝望他,明了多年的寻觅、寄托与珍爱,尽在怀中此刻。
今日。于洋醒转来那一瞬,想念赞多到全身酸痛。
他后知后觉,反应大抵是久未出门,叹自己活在两头极端。待他听从内心,走出去,去到林木中,坐在长椅上,闭目嗅吸青草气,他才发觉他已为见到赞多做好了全身心的准备,哪怕只是通过电视和网络的屏幕,花簇也会为此雀跃绽放,青枝蜷曲着,蓬然延伸,它们汲取他的渴望而生发,暗自欣悦,抽芽窜长。
他漫浸于斯,轻哼曲调,聆听枝条盘曲蠕动的婆娑,森林幽邃的翻涌。直至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解构
1.
刘彰在昏暗室内睁开眼。
他左右环顾,是一间大型的酒吧,看样子废弃许久,桌椅尽数落灰,维持在一个人们匆匆撤离,或突然消失的形态。他从椅子上起身,发觉身在宽阔舞台中央。正前方一支立式话筒,像深暗中的枪口,对准他喉咙。他没忍住被吸引接近,皮鞋幽幽自大厅叩响,走到跟前,缓缓握住那支话筒。
瞬时,满厅大亮,灯球五彩斑斓,爵士乐女声四下旋绕。先前四下昏暗,现在他终于认出这个酒吧在现实对应的地方——那桩任务的地点。他与赞多第一次共同出任的任务,他们也在此结识了于洋。虽然从剧场被篡改成了酒吧,但诸多装潢细节皆吻合。
爵士女声暧昧多情地回旋,他孤身呆立厅中,许久,才轻轻绕开桌椅,走了出去。
城市街巷已空无一人,电力却还在维持运作,他回望,那间剧场外表被诠释成一间普通的海港酒吧。临海建筑已开始被海水侵蚀,崩塌,他避开楼身钢筋溅起的巨大水花和碎石,庆幸自己进入的着陆点是安全屋般的酒吧,而非在这片海里集体下饺子。他沿街相中一辆车,自路过的超市捡了工具,猛地击碎玻璃开门,拆电路板,接上火,引擎轰出爆鸣驶离。
在这一旦死去便会醒来,进入的条件又极苛刻,每一次进来亦伴随无从清醒的风险,他没有那么多次机会。他沿着海岸线,向同一个方向,在这个城市基建齐全,但荒凉透顶的世界行驶。
极目空无一人。一个潜意识投射的路人都无,却竟然在电气方面依旧遵循物理规则,就像打造这个地界的筑梦师,仍没意识到他精神的火车已脱离常轨,还在慢条斯理往大海里开。刘彰猛打方向盘,漂移闪避轰然断裂的桥梁,建筑已大量塌方,像崩溃迸裂,掀发海啸的情感。他途径过大抵有几十个屏幕,位于大楼外壁、商店电视等地,竟还在播出,且统一播放着同一个采访,他看去,那个记者,赫然竟是他自己,背景是烟火盛会,“他”正大声报道着“新年新气象”的跨年倒计时。十个数,每倒数到零,便一片雪花闪屏,重头来过,永远不能跨到新年。
太诡异了兄弟。他记起,这是他和于洋赞多、仍得以一块约年夜饭的最后一年,隔年,那两人间,便在自己逐渐触及不到的地方静默演变。
极目城建楼群,几乎完全是现实世界产物的翻版,只除了明显剔除了非筑梦师审美的部分,以及其他超越他想象范畴的,其他被全然搬入。明显这种模糊现实与梦境、可能酿造的危险,对精神可能产生的创伤,已非筑梦师的考虑范围。
“于洋这家伙到底什么情况……”刘彰暗骂,也无奈。在他的认知里,他体感上只和于洋分开了七个多小时,现实的时间过去二十四分钟。而他估摸时间流速,于洋呆在这起码已有八年。他眼睁睁在上一层、即第三层梦,看着于洋中枪而亡,意识掉入迷失域。
可因于洋最后那铤而走险开的一枪,他和同伴才得以在第三层只花四十分钟到达和打开保险箱。但因第一层不稳定,加速二三层相继崩坏,他们只得暂撤回第一层。
他费尽全力,才说服其他人,能通过另辟蹊径,再设计两层新梦境为台阶,重新下到那片共通的、原始的迷失域去捞于洋。他们在第一层花了近七小时,依照预备方案的地图重构出两层梦。
因他是主动选择下潜迷失域,并不会如突发死亡掉入导致失忆,只他和于洋进入时的因素相差过多,着陆点预计会和于洋巨大错开,身处极远一隅。这也是众人异议最大的一点,他有极大风险,在理论上无垠的迷失域里和于洋永远错过,不能衔接上轨迹。
“怎样都好过什么都不干吧,”刘彰如是说,“再说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他一路惊险重阻杀将,方降身于此地。
他见诸、辨认着一路上,记忆混乱的潜意识领域与现实错位、所产生的扭曲,即使有预备看到不妙的东西,还是难免发悚。他沿路开过废弃的、依稀昨日繁华的旅游城区,城市在以惊人的速度溃型、塌方,似他的到来便是死神,一路飞驶,收割这个世界维以成形的最后一丝生气。
但这些,也已经是大半年前,他在迷失域所见的光景。
起初那段时间,刘彰见路边无人的超市和油站,便破门而入,洗劫扬长而去。直到有日,他在油站超市反光窗中,见自己皮肤日晒粗糙,胡子拉渣,眉宇紧皱惫冷,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才恍惚意识到在时间漫长到丧失概念的领域,每日活成个亡命狂徒,踩紧着油门直飙的半年,仍确凿地烙印在了身上。他从动手剃了三次发须,到后来的只得全副精力,集中去生存于废土。有次甚至引爆了一处废弃而泄露的燃油库,他甩着车尾,命垂一线逃出爆风。
无多提示的寻人主线,一死即全域封禁,无边界地图,一条命——等他出去,定要把于洋关进不把这种游戏打通关不给放人的小黑屋。他靠这种愉快的想象以保神智。
他逐渐脱离城市,在盘山的公路,雪地,直至谷涧,荒原上疾驰,他明显看出它们间,过渡地带的渐变逐渐粗糙,显然中途筑梦师的精神被别的什么牵绊住,已经没有环顾四周的余力或欲望。而一旦潜意识转移了视线,或不再在意,它们也将继而荒废,非现实的造物唯一的生机来源仅是缔造者。
刘彰观察这些地貌,倾向于这个大举改造迷失域的人,他的主观意识趋于沉睡,可潜意识却根深蒂固地活跃、记住,将现实扭曲、分解,刻入了潜意识,完全无法消磨。以至于一边不断感知,一边不断创造,像台自主辐射,无休无眠的机器,极度自然地演化构筑出一整个世界。
该怎么评价这种现象。自甘沉眠美梦的人?
车子在荒石峡谷中急速颠簸,刘彰赶在石壁剧裂收缩前,堪堪猛踩油门,向着狭窄出口处猛冲。
玫红和暗蓝云霞轰卷厮缠,车后大地龟裂动荡不止,细小如蚁的车身,如刀锋偏摆摇晃,向显露魔魅狂乱本色的地平线冲刺去。直到他一头扎进那片盘踞整道地平线、漫无边际的森林,车子被巨树虬结的根绊住。
他猛拍了一下方向盘,果断弃车徒步。
森林极难行走,即使迷失域相比上层或现实,流速奇慢,他也已耗费了比设想更长久的时间,丝毫不敢放慢动作。照这座奇诡荒深、不见边际的森林来看,要不是陷在这里的人夜以继日做出的巨大改造,要不就是这个人的潜意识,已经扩展壮大到无从控制。
但他经历众多梦境,也从未见如此茂密,葱郁,如同荒长了很多年的原生森林,极难由外打破进入,俨然向内围拢包裹,自成宇宙的幽邃秘地。他拨开重重雾障的细径,于根枝中攀爬行走。树木古老虬结,纷乱隐秘,像遮掩着无数沉重心事。所有不被袒露在表面的,冰山底下无垠的深悲和幽邃,化作参天巨树,回涌着湿润潮湿的水雾,滋养这座活着的森林。巨大的心声构筑了它们,它们絮絮低语,泣诉被筑梦师背过身去的悲伤。
过于浓郁和湿润,刘彰的行进极为艰难。虽然它们毫无攻击性,只全然封闭、包裹起来。但他依然竭力在其中辛苦开路,力求不至彻底被吞没。直至漫长又模糊的时间后,他听到了低柔的歌声。
这是自进入迷失域后,八个月以来的头一遭。
他竭力挥拨开荒深树枝,向着那线光,跌撞扑去。
2.
“我写歌呢。”于洋笑笑打招呼,这男人看上去年纪比他轻不少,像他刚遇见赞多那时候的年轻气盛,但有些面熟面善,兴许是宅居太久,他莫名有些新奇,“你到这来干嘛呀?”
“我散散步,就走到这里,”刘彰挑眉,放缓呼吸,“没想到遇到作曲家了,”他一副自来熟,慢慢走近,“什么类型的歌,能听听吗?”
“见笑了,不过这个嘛……”他挠挠脸,面露羞赧,“打算让我爱人第一个听到的,却到现在还没写完呢。”
刘彰动作一僵,站在离于洋有段距离处,“啊,那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能让你为他写歌。”
于洋出神片刻,目光柔和。刘彰警惕环顾,明显感受到周遭树木一瞬蓬涨。“好……不足以形容他。真想让你看看他跳舞,哎呀,那可能是超越人们的言语和理解的范围的,没看过的会很难懂……不过今晚他街舞的决赛节目,嗯,有幸目睹哦。”他话尾带着玩笑,满心期待到眉眼弯弯,是真心实意浸透了爱。
仿佛全身血液倒流,刘彰感到大脑气血上涌,四肢发麻。一丝愠怒在胸口翻卷,掺杂他因想到那人而难抑的刺痛。这大半年来路上的心理建设几乎顷刻坍塌,他极少有如此心头无名火起,突觉谁都可在此地,以如此口吻提起那人,唯独于洋,他不堪忍受。
“这样啊。那我问你,他对手都有谁,主持是谁,在什么渠道,面向何人播放?”他面对于洋的懵然,愈发急促,像枪火诘问,“你答不上来,是因为在你眼中,还有他人存在吗。你不记得我,不记得你自己,除了你那一个‘爱人’,还有哪些人是你记得住的吗?”
于洋以为是个玩笑,“我的记忆力确实靠不太住,好几次差点出事,如果没有他拉住我,你现在可能就见不到我了。”他好脾气笑笑,“这么说来,我们在哪里见过?”
“我叫刘彰。好好想想,你见过我,但是以其他的形式。你不记得,但潜意识替你记得。除了新闻台,我猜,可能还有广播广告之类。”
那张扬沙下柱子上的海报,书店里《传播核心理论引导》腰封上的作者名字,电台主持关于候鸟集群返巢的念白声音,一句歌词,像刀刃切入记忆。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会担忧到要未卜先知拜托我了。”刘彰预感在走一步危险的,可能让棋盘倾翻的棋,怒气和恐惧拧在他胸口,可追在身后的现实扼着他喉咙。
“我拜托过你什么?”于洋皱眉,面色冷淡下来,像头打量不速之客的牡鹿。
“关于在你撑不住想放弃的时候给你一个‘Kick’,在你打算屈服于美梦时给你一个大喇叭循环播晨间操,还有在你自甘做一个混沌的疯子,爱上你潜意识里的幻影时候,告诉你,”刘彰深吸气,攥握拳头,“你就是在现实里,到处找他找到要发疯,干一堆危险的事,才在上一层的梦境里失手,掉进迷失域来的。”
“至于真正的,现实的赞多,你不妨想一想。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世界的‘赞多’,有像你一样变老吗,还是一直一个样?那他,是不会变老,还是他不能,”他眼眶猛地红了,“你心里深处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你可以停下了。”于洋站起来,平静而冷郁。“趁我还没赶人。还是需要帮忙叫救护车。”
“这里除了你和‘赞多’以外,已经没人了,”刘彰惊愕,“你还记得,上一次看见路人是什么时候吗?”
确实很久了。他做着自由职业,以不和人接触的方式,亦认为是自己的滤过性筛选,是想要得到、而失去某些部分的选择。
这个神神叨叨,疯人院逃出来似的青年,一身沙土,眼神冰冷锋亮,犹带不甘,直欲刺穿世间虚伪和谎言。他熟悉这种眼神,多年前,他在镜中看到自己挥之不去的幻觉,也有同样的,烧除雾障的孤执,也熟悉被当作疯子的痛苦。
“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他沉声道,“但你也知道这在我听来有多荒谬,我的爱人、家人,被你说成一个假的投射,是个臆想。”没忍住轻笑一声。
“因为他不在这里!你的人也在外头,当着植物人呢,如果你没法醒来!你的朋友,”他原本言辞颇激烈,此处却顿了下,苦笑:“我也在外头,只是你没能记住。作曲家……你的记忆,好像只停在遇见我和赞多前的生活了。但才能倒是一点没忘。”他张望已暴涨圈缩,围困他们的树林,“这个世界的模样全是你无自觉的延伸,简单讲,就是附属于你的,被你所创造出的。”
风浪催打周遭森林,掀刮起比海啸更可怖的巨鸣,不久前的明亮金青色调,已幻变成阴冷灰青。厚云冷漠在天际凝结,翻卷着郁怒的雷压电涌。
“看来还包括天气。”
“所以我成了神了。”于洋柔声道。
“可以说是吧,毕竟迷失域只有你一个人。你给自己、和你那个投射,打造了一个理想世界。”
“你如果,还想要我继续听你说话,最好停止那么说他。”
刘彰被于洋眼中怒火和语气的冷极震慑。他这种人,真正发怒时是极惊人的。刘彰模糊意识到,若于洋视这个世界的‘赞多’、为真正的赞多,那他面临的将是不愿想的棘手困境。他此刻仿佛成了上一层梦里、他们目标对象那些潜意识的防御者,直面于洋愤怒的枪口,被他沉默地撕成碎片。
“对不起。你跟我,其实都不怎么喜欢靠说,一切都比不上自己去看。”刘彰举手投降,“看看周围,整一片树,一个入口都没有,想一想,你是怎么进到这里面的。”他放缓声音,“我的话,是被放进来的。这片自我封闭的潜意识,偏偏留了点缝隙,也没有二话不说困住外来者。”
于洋站在灰暗的暮色下,像一个亡魂盯着他。刘彰也直视他,焦急之余,渗上一丝悲悯。
我只在这片土地挣扎一年,已受尽无时不刻想出去的郁燥和麻木沉沦的撕扯。你在这里被困了多久,经历了什么,你也会期待吗,一个外界的破解进入,像一只手打碎玻璃鱼缸?
他低声劝道:“真的对你看到的,就满足了吗,不想去看背后隐藏的东西?那些疑虑,它们一直在那里,只是被我叫醒。你也不想就这样,被它们看着,一生都被纠缠吧?万一你是想知道真相的,却一时把这点也忘了,那岂不是很惨。”他转身,往某个方向走去,“而且这里,刚才有一个通道吗,我不记得了,你说呢。”
于洋抬起头,木然看去。方才那片紧闭的密林,赫然伸出一条长路。
“走了。”刘彰率先走进,“想知道点你不知道的,还有赞多的事,就自己来想起吧。”
3.
“所以,你们属于一个组织,雇佣你们盗梦师,偷盗别人梦中的天价信息。”
森林潮湿压抑,他们不禁开始漫聊,为免被密不透风的悲意渗入骨髓。在他听来,更像刘彰讲一个以他为原型的故事。
“我猜我只是个无辜躺枪的路人吧?从小都是普通家庭学校,接触过最高级人物的场所也就是演出的剧场了,但那些也不等于人脉。旅游遇见的驴友我就不清楚了,应该没有隐藏着石油王才对。”他数着,“除非连这些记忆也出问题。”
刘彰笑,“如果不是路人,我们很难成为这样的朋友吧。”
于洋看他,这个对他而言的陌生人,提起“朋友”二字,脸上有满足神情与淡淡的自豪。刘彰断断续续,讲了一个在剧场发生的任务。他们目标人物,是手握人口交易产业链条的企业家,偏爱古典和爵士,唯爱当日该乐团某支经典曲目,而他,好巧不巧他应聘了乐团钢琴演奏者的空缺。
“而赞多,是我们的伪装者。你们是在剧场彩排时认识的,当时他只是执行任务……”
于洋差点滑倒,“等等,开玩笑。他连个谎都撒不好。”
“那是日常,外加对象是你。”刘彰暗翻白眼。“只要他想。一个是一旦捕捉到人物的关键细节到位,人们在梦中潜意识便会自然补完整体,一个是,”他望天,“引导梦中的目标上钩、去猜测,是比撒谎更高级的技巧,他对演诱惑性的角色有超常的理解力。他本来只是执行从你那套话的任务,因为那次目标人物的人生经历和思维模式,显然和音乐、和那支曲目绑定很深。”
“我也不知道你们发生了啥,反正我见到你,就已经是你主动报名当入梦观光客,无偿当信息劳动力来了。明明不是闹着玩的。”他苦笑,“答应了你,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模糊画面泛上,昏黄的剧场,满座沉睡的观众。他们买通服务员给包厢的目标下药后,不料目标一旦被监测到入睡,场内催眠气体便启动,并自动发信通知下属。他们只得抢在现实中对面赶过来的短短几十分钟内,下潜了多层梦境,上演生死时速。待他们得手后,逃出那些填满了音乐抽象诠释的巨大迷宫,从最下层,一层层相互“Kick”回第一层。
第一层梦的设计同样是剧院,只不过于洋身在台上,穿着上世纪戏服。目标狂暴的潜意识防御者一拥而上。他以为就要这么混乱死去,坠入迷失域。
赞多自黑暗中提剑而来,溅起血迹,一身琥珀色曳地收腰长裙,金箔灯澜照映,拉长他黑金光影下的挺拔身影,犹如持剑从蛮荒中来的女武神。明知防御者不过是投射,他依然被这份凶暴的美丽震撼。
有必要穿成这样吗?他笑。
我也不想的。赞多含混抱怨,却牵着长裙做一个礼,上面还沾着血。他说,这是目标的母亲生前的戏服。
“等我们从第一层梦回到现实,赞多殿后让我们先走,当时一片混乱,你也留在后面,结果在爆炸发生,没想到你居然扑过去给他挡了,幸亏伤得不重。你们才认识没几天欸,不过爆炸如果发生在你那片地方,估计赞多干得出的事也一样,你们傻起来有得拼,”刘彰感慨,“不久雇主的人马就赶到救了场。你被送进手术室。哎,后面想想都太经典了,你醒来刚见到赞多,麻药劲还没过,还沉浸在创作里,满嘴瞎喊我的缪斯,笑死我了当时……”
寂静病房中,赞多守着于洋等他醒,就见于洋睁眼。于洋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赞多。他一反平稳常态,急切地撕扯身上的仪器设备,等赞多急忙安抚且阻止,他以软塌塌的力道捧握住赞多双手,似嗔似怪,溢满了不受控制的失态的甜蜜,一本正经委屈状告:
它们太碍事了……我都不能亲你。
刘彰边攀住藤蔓往斜坡上攀,笑得猖狂毫不给面子,于洋跟随其后,都怕他摔了。“虽然结果不算完美,但那确实是赞多和我最享受的一次任务了,按他的话,就是充满了音乐,他能自由跳舞。因为受伤,乐团是暂时没法参加演出了,赞多那阵子也得了长假,就以照顾你为理由,住进了你家。”
他们攀上一处坡顶,前方出口泛着白光,森林的尽头终于浮现。“只是……我们没能好好做到把你和这个行业隔开。因为那个任务走漏的细节,你被上司那边的人盯上了。”
刘彰向那洞天走去。“因为,你在筑梦上确实有天赋。”
这是……城市?
于洋走到边缘,被无机质的建筑外层冷光刺痛眼睛。森林毫无过渡地接上了城市,中有一道突兀的界限。难以区分是它以丰茂淹没了城市一半,还是城市本就是托着这片密林的地基。不见边际的建筑群,从主干道两侧,像地面的起伏褶皱,密密麻麻,在大地辽阔铺开。
他看不见自己脸上表情,刘彰却像不忍看他,轻声说:“走吧”。
他们小心翼翼走下斜坡,进入荒无人烟的城镇,踏上深长的主干道。“这是……这个街道,我看过。”
“因为你在靠现实记忆重建。但,倒也不全是这样。”整片领域看上去都是不甚发达,较适合居住的旅游城镇,楼房层高均只有个位数,夹带未开发的空白地带在其中,建筑外表皆是老式和复古风格。
“但我并没有系统学过建筑。”他低声道。
“那是遇到我们之前。而且,知识后天能学,梦更多是靠感觉感知,而不是视觉或规则。潜意识也是受的情感驱使,不是理智。就是说感情越丰富,梦境越庞杂。”刘彰环顾“而你,有从音乐细节中提炼,构建意象的天赋。毕竟想象力在梦中是最大的武器。然而它们,”他拍拍楼房墙面,“如果出现在现实中的话,物理层面是经不起还原的。”
“你是说,这整片建筑不是照搬现实,和现实中这片区域原本的样子,有区别?”
“和现实这一带区别……呃,很多。”刘彰开始斟酌用词。“想看它们真实的样子吗?”他回头,慎重看了一眼于洋。
于洋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让我看吧。”
刘彰半抬起右手,五指摊开,像贴在空气玻璃墙上,随着前行,一路悠游划过。
柏油路面应声而动,从原本的低层建筑底部,传来筑基打桩的爆响,似巨物被开闸前的铁链抽动,下一刻,无数钢筋铁骨,衔接着楼层拔地而起,刘彰信手一抬,万丈玻璃大厦轰然矗立,骤时遮天蔽日,路面变暗,光柱竭力漏入铁林,沙屑粼粼缥缈。
但实际上,更像是它们原本就该在那里,完全填补了所谓未被开发的空白地带,此刻只是遮住了它们的反光迷彩布被掀开。于洋安静看这奇诡画幕,莫名生出纳闷,他为什么之前从未留意过这些城市高楼的轮廓,那些富有与科技感的新型建筑,直到刘彰像飓风刮过,它们才真正揭下了伪装。无穷无尽的钢铁巨人将他们重重包围,俯视前行的两只蝼蚁,反射金属无情的色泽。
“那当然,你对你看不上眼的东西向来都懒得多看几眼,就更别说在你的潜意识里了。”刘彰听罢他说的,表示他建的,应该是有些年头之前的这一带的样子,大概是老电影中的画面,还有一些现实里被保留下来的老建筑倒是被搬了进来。“被潜意识厌弃的东西,自然不会投射在美梦里。”
“……我厌恶城市?”
“是厌倦吧,我猜。赞多没法脱离控制他的组织,而组织那边,又坚持你知道太多内幕,不肯善了,加上虚假的橄榄枝,附赠一大笔威胁……”刘彰语带烦厌,“没有办法。那段时间,你们是我们中最好的搭档。但到后来,应该是在筹划通过某项任务,成功后一同脱身离开。”刘彰没有回头,“不允许失败,失败不允许活。这类组织的风格,想必你也知道了。”
于洋仰望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大楼。“我们失败了?”
“具体我也不知,靠你自己想起了。”刘彰摸出一枚光感材质的金属邮票,镂空花纹设计了一系列数字,通过只有他知道的规则,可转换为他至亲与挚友的人名。他的锚点还是于洋给他的灵感,说他怎么老是喜欢写信联系,写了又不贴邮票不戳章,一看就让人紧张。“你现实中的锚点,像这种小物件,应该也有一并被照搬过来。”
被放在潜意识中,珍重而安全的地方。他心中浮现答案。
循着“厌倦而逃离”的指向,他们很快觅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它既隐蔽,藏身曼妙繁复的林叶,被裹于繁花与蔓草植被中,又显眼,因它,被独立地安放在大片雪白沙地,较远的外围仅有老式建筑,独处一方远离高楼的地带,像钢筋水泥中开辟的,环绕了一圈粼粼清水的绿洲。倘若这个迷失域世界有俯视图,它一定是位于中央的位置,一切前因后果,都由它延伸出。
我知道这里。于洋喃喃道。
我就不进去了。刘彰拍拍他肩膀。他也回拍着。
4.
于洋缓慢走上楼梯。这栋房子,能看出时间的痕迹,但物品摆放都无甚落灰,依稀留存主人们珍惜的痕迹。这里明显无人居住,却像是上一秒仍有生活气息,整座从记忆里搬出来,还原了无尽细节。
天花板有修补的印记,他们曾因被冰雹砸破的玻璃天窗,面面相觑而大笑,也有人波澜不惊站在人字梯顶安装,另一人在底下,像要把人字梯捏出水,按捺住团团转的紧张。
他走过餐厅,有锅碗瓢盆声从厨房传出,他看过去,看见蛋糕奶油涂在赞多脸上时的乱糟糟,他在烛光下光影斑驳的笑颜。
厅房有一双面对面摆放的软垫摇椅,透过落地玻璃窗,夏日时,青翠倾泻摇曳。他们考虑过要不要养一条金毛,最终以两人各自忙碌为由,且他看着赞多蹲在窗前逗弄着窗外草坪的鸽子后,就觉得金毛也并非必须。
他望向庭院,赞多在晾晒被单时,蓬软的发丝,连同轻柔衣袂,被风吹裹入翻飞的白浪。
于洋最后推开书房。
一室高耸的书籍资料,散落一地,能看出主人离开前的仓促。他抚着书架,缓缓走入。
墙上贴满了各种城市旅游的风景画、杂志摄影,有周密的攻略计划,也有散漫的灵光一闪。无数他八年以来,一路走过,见过,触摸过的风景,都像被拍扁拍平,浓缩于这面墙上。
他更深走进屋内,墙上资料越发繁杂,笔迹混乱,关于最后一个任务的密议,底下掩盖着关于同组织割离,藏身的方案,被反复修改涂画,皆穿钉成密密麻麻,透不过气的线。
那些线,像一大团鲜红毛细血管的乱麻,纵横交错,要凝结成一颗搏动的心房。他注视那细线粼粼的反光,鬼使神差地,回过身,看向那心房最密的血迹、指向的对面——
一座留声机。
他清晰记得这座留声机。它不应出现在这个位置。这是赞多在古董市场发现的,它造型别致,但内里是已全然磨损,金属唱头损坏、歪曲严重,是再无演绎出百年前喑哑柔声,古典音色的可能。
“它看起来好可怜……”赞多抱着对旧物市场而言身价不菲的它不肯撒手,眼巴巴看来,像一尊抱着留声机的小狗铜像。“它明明好帅气,好用心,一定有过非常,非常被珍惜的时候的,现在却,要被分成一块块卖掉。”他猛眨眼睛,“你不觉得,它很适合,在家里吗?”
两个喜欢古货与爵士的人一拍即合,怀着兴许能重振它荣光的心情,把这个复古的旧梦搬回了家,可惜折损程度,甚至已难更换维修,尤其是唱臂上,那颗独一无二的唱头,从这最明亮的部分损坏下去,便连带一身金铜木色都无法再次发光了。他们忙碌时也常把它忘却,最终只做了厅房角落一处装饰。
因此在他印象里,这台留声机,是不可能发出声音的。它只是一个,他们那天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它回去,蹲坐地上欣赏研究,热烈讨论了半天的,那阵平凡日子的缩影。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接近它。他颤抖着,动作像坏死般迟滞,最终,还是只能竭力抑制至平稳,将唱针嵌上转碟。
起先是赞多轻轻笑声。像风一样轻,蜜一样甜软。
现实中的留声机,是绝不存在达到这般境界,犹如将往事在空中回放,直接穿回到当时情形。接着是轻细的欢呼雀跃,杂乱的拍手和庆祝声,伴随生日快乐歌的含混嚷嚷。再是酒鬼不屈不挠的撒娇,拥抱间衣物的悉索摩擦声,床褥发出噗地闷响,因酒精而酣睡的轻鼾。很久没有任何声音,他以为就此中断,却想起,这段是他正安静看睡着的赞多。
直到他自己的声音响起:“多多,睡着了吗?”
静默许久。而后一首钢琴曲,流入空气。
无人听过的,那首曲子,那首他无论如何想不出下篇的旋律,驾轻就熟,由心而发地漫淌,比起开口说话更加澄明,轻盈,像把他的心揉碎,攥散了,散落于风里,吹拂过想送达的人身周。
于洋在曲声中,看见赞多的无尽身影。他如身陷庞大环绕的,透明的蜂巢,每一细小微格,都装盛、满溢出了赞多的影像和踪迹,构筑成错综复杂,又单一无匹的巢。
他从没牢牢记住过墙上这些城市的名字,或者特征,因每当赞多趴在地板翘着脚,兴高采烈计划起来时,他最后都会被他的神色吸引,最终放任自流,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唇,变成只懂缠绵热吻。
直到最后,他们还一个城市都没能去。那吻已逐渐在怀中消融,只余白色窗帘飘飞,厅房空荡,窗外枯木丛簇。
任务成功,却暴露了预备逃离。赞多被派遣某项任务,被美称作“将功补过”而失踪。他被摁倒在地,嘶吼质问而无人应答。高层的老人俯瞰蝼蚁的眼神。被监视囚禁中的天花板。被刘彰私自救出潜逃的躲藏,不甘和愤怒导向的密行,搜寻可能的知情者作目标,一层一层往更危险更过激的梦中下潜。
最终,听闻赞多下落消息的瞬间,血液逆流的轰鸣,失了冷静的复仇冲动,伴随一颗子弹飞至。
画面熄灭。曲声轻缓淡出,如退潮,遗留出水的孤岛。
他取下那枚铜币尺寸,五瓣镂空樱花构造的古董唱头。这是他现实中损坏变形,只在梦里如初鲜亮崭新的,他的锚点,播完了这支他写给赞多,打算向他求婚的曲子。
5.
“给我一个晚上。”于洋坐在房子门口,“今晚他行程结束,就会回来了。”
刘彰眯眼,但于洋的神色让他不忍。陪伴自己多年,活生生的一个人,只是一缕寒冬里吹出的白烟,任谁没见到真人前,都不可能善罢甘休。他只怕于洋脑壳烧坏,不肯回去面对惨淡现实,更怕自己最终也选择理解。
“迷失域已经很久风平浪静了,即上一层情况还在掌控中。我死前,也开枪带走了那个投射,上一层的保险箱应该能被破解了才对。依旧在计划的时间内没错。”他已找回原有的冷静。
“这栋房子,我知道的。就是我之前在……这边,想为他买下的房子。”他手掌按掐着脸,佝偻着背,“再为我争取一个晚上好吗,我不想他没地方回来……没有见到他之前,我不会做出决定。不管他是不是……”他惶然顿住,不能再辨认虚实,“不论怎样,我也想同他告别好吗,好好告别。”
他若能回来这里,他就已经不是你什么都不知道时的那个赞多了。刘彰没有说出口。他没有问出口的,同样有一个问题:如果你原本知道,当你想起来的瞬间,这个领域的赞多、这个由你潜意识主导的世界的概念,也会顷刻改变,那你是否还会选择想起?
刘彰有一瞬间感到错误的,撕裂的负罪,随后意识到此地不需要再多一个人迷失了。而现实也不会再有人能下来找他们。他只说:“好。那边同伴会尽力争取,保持稳定,这边的流速也比上层慢很多。”他还是没忍住,“那是投射,于洋,而你是投影机。你没有意识到在做梦的时候,他的确,就是赞多,否则你也不可能相信。但当你意识到了,他便不可能再成为赞多了。”
于洋没有出声。他坐在屋檐下,像魂魄融散进了这座房子的幽灵。
6.
于洋陷在舒适温馨的摇椅里,缓缓醒来。电视低声播着街舞比赛的重播,赛事漫长,就像背景乐,浮动暖意的底噪。
他已是桩僵硬的木雕,等着悬在头上的斧子,最终竟等到再无心力维持而睡着。直到他睁眼,见赞多枕着胳膊,甜蜜地冲他笑,像只大型犬挨趴着他摇椅,斜坐在地上。
“我回来啦。你在等我?”能看见他尾巴拍打地毯。
他没有一句,问起这座房子。没有一声惊讶或喜悦,就像这是他经年累月以来,他们共同的家,而他是另一个房子的幽灵,没有任何意外的地方。赞多优柔地伏在扶椅,枕着他手,降落在他掌心。
“于洋,你冷吗?脸色好白。啊,你出了好多冷汗。”
“空调调太低了。”他嘴唇颤抖,听见不知是谁的声音。
“真是,怎么连个毛毯都不盖。”赞多起身要去拿。
他“哐”一声站起身,几乎是跌撞猛冲,把摇椅带得侧翻,一把拦腰抱住赞多。赞多低低叫一声,又开心地回抱他,随后意识到不对,“你到底怎么了?欸,你哭了?”
他抱紧赞多到全身痉挛,热泪止不住地淌,他胸口成了个破洞的血窟窿,错觉七窍流血,整个人的暖热被抽走,快淌干了,不知用哪里仅存的意志力在控制声带:“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我感动……你太美了。你的舞跳得实在太好了。”
于洋用力得赞多喘不上气,他被抱得只得艰难踮起脚,又被挟到痒处,他听到这句话,顿时像回到当初,夸张地笑起来。于洋也笑,边笑边哭,笑声疯狂也滑稽,几乎背过气去。直到他俩双双喘不上气,靠彼此支撑着呼吸。
“做梦了吗?”
“啊……不过你来了,我就醒了。”
“你抱着冠军哦!我会带来幸运。”赞多在他怀里咯咯笑,明媚健康,快乐无忧。一点没错,这就是他想要的世界。
“你已经是了。”于洋长长叹一口气,任赞多擦去他眼泪,隔着模糊泪水,一眨不眨看着他,像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到天明,直到赞多涨红脸,扭过头去。发现他在看决赛录播,赞多兴奋地凑近,盘腿坐在了电视机前地毯上。
他从安静看着这一幕金棕色调的温暖,再到无声走近赞多,挨着他坐下。赞多絮絮叨叨,说起决赛现场的沸腾,说起回程的深夜,飞机途径灰白冰山,漆黑海面有鲸群渺小浮跃,群峦云缭的峰顶,有新日如火,夺目肆出。
“那时候我想跳舞,现在也好想跳舞,比任何时候都想。在各种音乐里,在你弹琴里。我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却还是觉得不够。”他依偎在于洋怀里,微微仰脸,抚摸过于洋脸颊,耳廓,衣领。“我们可以一起看更多,做更多。我想和你去看,行星尽头的太阳的样子。”
“我的幻觉。”他停顿,“还记得吗?如果他再次出现了,如果他向我伸出手,呼喊我回去那个世界,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赞多眼中,有一瞬迷茫掠过,“我会很难过。不过我想,于洋选择想要的幸福。”
「“但是,和你走这么多路的人,会是我。现在,也感觉到非常幸福。”当我想和他共度一生时,他也这么对我说。」
他已经永远、彻底地失去他了。
来临和消失,都是一瞬间的事,命运吝于给他任何缓冲。而这次,是第二次。他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伴随喉头咽不下的哽塞,又只得挤空了肺,吐出浓稠的,湿重的执。
“发生了什么?”赞多担忧地转过身,在极近的距离共他呼吸,他一只手抚上于洋的脸,眼中满盛于洋的样子。
“我只是……想你。我太想见到你。”他捏握赞多的温热的手掌,贴上自己潮湿的脸颊,笑容惨淡,带着认清后的释然。“只是好想再见上你一面而已……”他亲吻他的指根,手腕,将颤动的唇久久依贴赞多的脉搏。当他终于,从灵魂深处倾吐这句话,他也于虚空看清了全貌,触到他无从醒转的内核。
我们在离开那座屋子时,能否不再受迫使,少一点仓促和粗糙。那天的任务,我为什么不在最后昏倒前攥紧你的手。我有什么能做的,去让我们的相遇换一种全新的可能,让我们并驰在路上永不告别。
那么多过往片段,来不及修正的细节,又因赞多而无尽扩大重量的画面。一点点快乐,都在他煎熬的日夜里反复咀嚼,再受尽极度的清醒和刀绞脏腑的不甘。赞多离去的瞬间,他清晰感受到身体的一大部分,对美丽,快乐,朗悦,暖热的感知,对世上的期盼和维系,都追随他抽走。而他困在一遍遍不同方式的失去中,对他一见钟情。
“我们分开也没有多久嘛。”赞多被他抓住的手毫无抽离,另一只手轻拨开于洋的鬓发,抚摸他憔悴眼尾,“我不在的时候,你又睡不好了吗?”
你真实的温度,你伤痕累累的膝盖,你作怪灵巧的,泛粉的手指。以及和这一切永隔时空的我。你只是无论在哪边,都是这样好,愿意溜入梦里,渗透、填满我念想中的空白。
赞多抵上他的额头,和他鼻尖相对,“我就在这,哪也不去。我还要看着于洋好好的,幸福的。”
“幸福,我想要的幸福吗……比如,我还没见过你老的样子呢。没你在的时候我想象力好差,想不出没见过的你的另一面,没去过的地方,没和你做过的事,比如一起去海里潜水,一起看你的比赛……”他在赞多的手掌间,轻声低语。他像一截干枯的焦木,再无泪可流。但至少还能烧尽,烘暖这座明亮的房子。在分离时,要做到他所有的最好,即使要将他碾碎。他已经对着幽囚的天花板,想了太久,太多遍。
“什么!等等,难道你没有看我的决赛直播吗?”赞多抓住关键词,用力勾住他脖子。
那个夜晚是刘彰到来的夜晚。
“我还没有!”他笑,“你一不在这,我好像就过得好混乱,连日期都记错了……而且,我想和你一起看,你也没有看过吧。”
赞多的眼睛只亮起一瞬,又睁不开了,“我想从头看,好多超级厉害的人,可我现在好困。”他说话都气若游丝,哼哼唧唧,“而且现场人那么多,没有我出场的时候,你在画面里,都不一定找得到我。”
赞多把所有重量都搁在他肩头、他怀里。于洋一下一下,抚摸他后脑蓬松的发,“我是会来找你的。”
他把赞多身上外套衣物解了,给他换了件舒适的睡衣,吃力地扶搂这头浑身发沉像石头的小熊,哄劝他挪到床上,将房间橙黄灯辉,调暗至经记忆层层涂抹后,他人不得知悉,画家无从描绘的暖调。
“你先睡一觉,等我找找看,你在哪里。等我找到你再喊你,好吗?我会记下来的,”他点点相机,“用这个,就像我也在你那,”拍拍脑袋,“用这里,我记性其实很好的。只怕到时找到你在哪了,拉着你讲没完,你还要嫌烦呢。”
赞多听到“嫌烦”,挣扎着想反驳,却被灵魂深处的睡意拖着下沉,只能咕哝强调:“好,等你找到我了,记得叫我醒噢。”
“我会的。”于洋跪在床前,抓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掌心,给他留下最后的晚安吻。
赞多眯起眼,好像于洋偷懒了,视野昏黑前,他努力挣出,要教他一个世纪的重大议题。
“晚安吻是像这样子的……”他在陷入香甜的深眠之前,食指弯曲,轻轻勾近于洋下巴,给了他一个困顿的,绵软的吻。
7.
他轻轻带上房门。
走出到玄关时,见刘彰倚在门旁,像个隐匿的漆黑符号,打在宁静的墙上。刘彰见于洋走来,他多少有撞破他人秘密花园的尴尬,又生出奇异的悚然,一时无语凝噎。
在这房子正门向外望,视域宽阔,由近至远,是光柱打湿的青翠树丛,白茫软沙地,繁花蜿蜒攀爬的复古街区,亦能将这一带建筑,及更远的高楼大厦尽数饱览眼底。刘彰看了一天一夜这个静谧幽美,亘古不变的景色,悟到迷失域的永劫。他在屋外,焦灼得坐立不安,嘴巴发苦,即使为保持造梦的清醒从不吸烟,此时多少也想尝试一根。时间一长,便怕于洋潜意识的动摇,怕他累积的负面情绪,会把潜意识的赞多往攻击性的糟糕方向去扭曲,或将迷失域演变得无法收拾。以至于不够妥帖地驻扎在门口。
于洋在这个家中,总是步伐柔缓,像不愿惊扰什么。他拍拍刘彰的肩膀,轻拧把手,走出门去。
“他睡着了?”刘彰也放低声音,又感到莫名。
“嗯。”
刘彰突然在这样的于洋面前,短暂失了信心,意识到他已远出掌控。他的打破太过突兀强硬,也已拿不准骤变之下的效应。“……那意味着你的放下。”
他看不见于洋的神情,眷恋、哀伤,混着烧剩的麻木和冷寂,却听得于洋语带自嘲笑道:“或许该放下的,还要有一样东西。”
于洋伸出右手,闭上眼。第一次有意识去感受迷失域,同自己的同步和共鸣。
指腹微微发麻,如无形电流灼烧,他的身躯,似乎有生以来终于融入这个世界,被其彻底接纳包容,他的意识,皆由此,散布至世界任一缝隙。
他轻抬食指。动荡的起始,刘彰第一反应是上层梦出了什么纰漏,影响到了下层,随后听闻低噪,仿佛成万上亿蜂鸟集体振鸣,他凝神望去,极遥远开外,灰霾烟雾飘弥天际,待到他发现,那些是重若千钧的实物,趋势已无可避。
他五指在空中,似初识物质和规则般,缓慢移转。他长指忽一抬,目所能及或不及的大厦高楼,尽数被无形巨力连根拔起,钢筋水泥似泡沫被轻易掰碎,飞悬至半空,幽幽沉浮。绿树植被,街面基础设施,轻皆随他意志崩裂、溃散,瓦解分尸,自地面掀扯拽离,飘飞悬停。
万吨钢铁在空中混乱无序,失重般挪移,碰撞出巨大爆音。金属城市发出尖锐的爆响和利啸,彻响无机质的鸣叫,被撕成天地间的碎片。他肆意篡改逻辑和秩序,揭露它们的波澜壮阔,它们不堪一击的虚弱,即使它们能将他化作齑粉,也同他一道无力。随着高楼大厦渐次粉身碎骨,地平线和苍蓝天幕再次粲然现身,狂风连天席卷而起,磅礴巨石与细屑,被卷成了天地间游荡漂流的深海群鱼。
狂风吹掀他的外套,于洋深吸一口气,走进他缔造的蛮荒中,大地似有意识地起伏,他漫步在遍布寰宇的碎砾中,从未有像现在这样,醒悟这个世界,同他生息与共,每一块碎石,都连接一幕悲喜哀苦。当他捕捞到、掐灭懦弱那一刻,天地才随之而来。当在梦中,亲手选择毁灭与死亡的一刻,清醒的帷幕,才自天际降临,审视他赤条己身,昭示幽暗的覆灭,抑或未知的重生。
狂风对他来说,像将他托于空中的流云,他坦然自若,似俯视地面。他展开双臂,尽情在风中释放,深叹一口气,拥抱这场好梦落幕。
天崩地陷之际,他们的身影渺小如蚁,身处庞然洪流倾倒之下。他听见那根弦绷断将即,听见时间倒计的冰冷,听见刘彰喊他的声音。
到了最末,他轻而稳地,打了一个响指。
醒觉
于洋睁开眼。
他迟钝转头,撑住一边身体,缓慢爬起来。雪白四壁安静注视他,四下只有输液的滴答和监测仪的轻响,不时扩散。
他似尊大理石雕塑,脚掌踮踩在瓷砖面,慢慢踩实了,凉意浸渗,现实顺着脚掌爬上心脏,石头软化成皮肉。他侧过头,病床旁的椅子朝着他的方向摆放,空无一人。
足够他拔掉针头,下到地面,向门的方向走去。
他走在玻璃回廊中,天光漏过玻璃顶,温室花房繁绿幽深,延展在他道路两侧的玻璃墙外。他走到回廊上一处正对休憩庭院,视野较开阔的休憩地,慢吞吞坐在长椅上。两日前他身体早经过检查,年青无恙,只是仍时常有灵魂塞错了躯壳的滞涩感,偶会四肢和指令接触不灵。
满目青翠游曳,他看了许久,听身后懒散脚步,径直走来。
刘彰在他身旁落座。寒暄对被留下的人意义无多。他们有一阵无人出声,只寂静观看草木。
“我怎么记得,你家后院好像也有这几种植物。”
“确实是他喜欢的种类。”
这家私人疗养院,庭院中草木繁盛,丰枝叶茂,风吹过便簌簌作响,满目金影摇晃。此间主人,因曾被赞多救过,而甘冒风险伸出援手,提供他们一个暂时性的避所。
“说到底,还是受了他照顾。”刘彰边说,边取出那本档案。
他们在那个目标脑里保险箱找到的地址,两月前就人去楼空,失了一场火,重要设施资料皆化作灰烬。该研究所属于赞多最后接触的任务对象名下。关于此权势遮天、已超出他们掌握范畴的人,过往涉及人体实验的指控和报道,因无证据均不了了之。
“和火灾时间吻合的死亡失踪人员名单,有这个人。该所研究催眠剂和麻醉药的一名博士,事发一周前转移了银行名下资产,行踪记录都被抹去。这种催眠剂,”刘彰指指椅上档案袋中照片,“也是从那个时间点开始,分散地在药剂师的交流范围中出现。可以从调查货源入手,找到这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他们一听说那个研究所的名字,都说我们走得太远了。甚至还有劝我,尽早放弃一个进去过里面的人。但至少,有个方向。有得干,而且是我们能接触到的领域了。”
“你不阻止我走太远吗?”于洋语气平淡。
刘彰沉默片刻,“我不会再那样做了。”
“为什么?”
走过的梦太多,他们的视野已渐扭曲,投射出的人类在眼中,皆成了可被一枪爆头的烟雾。而当于洋在梦中,因那人成为了丰沛、圆满的人类,他二话不说,把他感情来源的那个美好掐断了。
“当我出现在你面前,让你想起来的那一刻,同时就意味他的死亡。”
“他不会。”于洋说,“他是投射,不会受伤,在我脑里,当我离开迷失域,亦随我抽离。”他轻声模糊,像念催眠咒语。
“你看到、感受到的,经历过的,对你而言,那就是你的真实,千真万确。”刘彰手肘撑在腿上,脊背弯拱,“再来一次,我大概也会做我认为该做的事,那样就会……毁掉你的和‘他’的人生。”他眼底深藏动摇,但下了他的决意,“我的错误无法弥补,可能即使找回他,也不行。说真的,我的理智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但这是我唯一能做和想做的事。”
这个只认真实与真理的人,为找他不惜下潜到迷失域,却背负上了来自自己的混沌枷锁。做梦也好,唤醒也好,当他在自己的识海沉浮时,困住的也不止他一个。
“你是被我连累。因为我拜托你,你才这么做的,”他用力拍搂刘彰的肩膀,“何况如果不这样,失去的就会是他和我。”
“而且,或许,恰好相反。你的出现,只是让他重获自由了。”他喃喃道。
“哈……”刘彰笑了一声,“我甚至没和他见上一面。”
“他到后来,中文很流利了哦。”
“真假,我好想听听。”刘彰交缠十指,抵在颤抖的额上,语带哽塞,“……我真想他。”
于洋轻轻转动手中那颗走形的金属唱头,攥住游离的魂,握住熟稔的色调和温度。
大风掀刮而过,林木清脆沙响。如今满目,无一物与他无关,又无一物是他。梦、幻觉和现实,没有赞多的时候,身在哪里,景色看起来都差不多。没有他在的现实,反倒更像是一个梦。
刘彰坐直,“你打住,别再想了。这边生命只有一次。真的,算我求你,不能连你也丢了,我心脏真的会爆炸。”
“他没丢。”于洋清醒异常,前所未有地笃静,声音却轻而呢喃,“他在某个地方睡懒觉而已,我还得去叫醒他。”
他心心念念,一个愿景,留着这具平凡身,可共他一起看更多,做更多。
于洋坐在玻璃房内,看玻璃外那片森林被金光淋洒打湿,蓬然潋滟,澄金洒在柔软草坪,模糊有一道修长身影,散漫坐于其间。看着便仿佛,自己也走近了,依稀还在当时那片树林间,陪他颠三倒四地识字。玻璃外草木如碧青麦浪,风声大作,蓬发成葱茏幽林,深不见底,于天地迷离扑朔。他清晰听得见的,只有那声柔软,缠绵的,归乡的呼唤。
是赞多喊他的名字。
完
番外
劫簸
药剂师尤其喜欢看赞多刚醒来的表情。
似经历百千混沌劫难后、骗不了人的倦与麻,又似无知无觉、再世为人的空白懵懂,脸上显出一丝无辜稚态。此时通常,亦是另一个窠臼的开端。
赞多此番被湿漉渔网捕住,白尼龙绳纵横交陷入他的肉体,四肢被艰楚地弯屈,水流像河道淌过他蜜色皮肤,像捕捉住一道金色闪电,他睁眼望来的瞬间,劈穿而烧灼他颤抖的心。
他在轰荡拍岸的浪潮旁,替赞多剪渔网,这像个仪式般的过程,撕开玩笑般的见面礼,经由此进入这方未知地界。这个青年像赤裸从壳膜中被剥出,黑发成缕打湿,垂散在湿润脸颊,弯贴在下颚与脖颈,似海妖被遮掩住腮腺而仓促呼吸,水渍从唇齿间滴淌。
真是热情似火的梦,对吧?他笑,伴随赞多呛咳出一滩水。
赞多深重喘息,摇晃站起,接过他丢来的薄衬衫,胡乱往身上挂,冲吊儿郎当坐在礁石上的他翻白眼。他装模作样指指手表,“你浪费了一个钟。马车来接你了,”他吹着口哨,“只剩三十九小时哦,辛德瑞拉。”
赞多听得汽笛声,三两步迈到崖边上,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他小跳着后撤,快步助跑,朝下方轮渡驶过的白浪,像只腾空的大鸟,一跃而下。
神色分明是从容的。
***
药剂师通常不入梦,他多是接触不肯从梦中醒来的,将梦当作现实的人。
最壮观的时候,是三四十个人共享一个共同梦境。听起来就好像一个三四十人的读书会或茶话会一样,不过是时间无限延长,内容自由构建,一般由当天“读书”的那个人的人生经历和潜在希冀,去延伸构筑。每天可以花上三个小时,换多活梦中四十个小时,并且活上百种不同的人生。
最近他的顾客,在共同梦境中找到一个默认般的“好彩头”。彩头这种东西,持之已久,就会变成必须、固定,直至没有它便不再完整,再到依赖、迷信,因其而存活。人的贪欲,渴慕,爱念,在梦中都无限扩张,毕竟梦是没有边界的。他打破自己不入梦的原则,也因此而起。
“他们只是因为,醒来没有,人里面看到我,”赞多指指门外,示意隔壁集体入睡的房间,又指指他独自被安置的这个房间,不安分乱抬的手臂连着输液管和连接集体梦境的仪器,“不能就,随便说,我是不存在吧?”
“世界上不会存在这样的人类,”药剂师把他手拿下,摊平,顶着母猫敢怒不敢言的目光,塞只店里刚出生一周的幼猫进赞多手掌,叫他丝毫不敢动弹,“这种谣言传播速度可快了,还容易让人想信。”
“不找一下,怎么知道。”赞多鼓起脸,不敢苟同。
“不,就是为了来梦里见你。对他们来说就够了。梦才是他们的现实,他们把你当某个只在梦中才出现的共通意象了。”药剂师龇出看艺术品,或看培养皿的笑。“就是醒来剩下那二十几个现实的钟点挺难熬的。”
他像往常他们已经默认那般,拿出配好的催眠剂,赞多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抽取药水,像抽取的是他的筋骨,逐渐僵硬。
“不要,再给我下药了。”药剂师第一次听见他明确的拒绝,遂挑挑眉。深层稳定的睡眠,对身体伤愈恢复更快,他又不是不懂。
“药用多了,会变得不能,自己做梦。我会好好配合你,好好睡觉的。”他有些为难地偏过头,但神色笃定。他盯着墙纸出神,像要看出一片海际。
有不惜捱着伤痛煎熬,也想梦见的人。他有多容易一眼看穿的神色,可最好是佯装不知。
***
那把火,放得他端得是无比爽快,连带被圈束多年的乙方怨念一同释放。销声匿迹全身而退,转眼行头一换,做起地下生意,前东家的人马找人跑断腿,碍不着他低调日子照过钱照赚,感叹还是早做老板自在。他偏爱悬行钢丝,剑走偏锋,多少抱持凌空俯视人们百态诸梦的心理。只新鲜意趣一过,多少也觉出寡味来,人们只是在梦里更尽兴滥情地活,在梦里释放他们在现实本就难掩饰的索求和豪欲。
可一旦梦里放进一个既叫他们痴癫沉迷,也叫他们彷徨醒知的比照物,他们会蜕变成更丰富有意思的姿态,甚至甘在无边放纵的地界、甘作陨石激起的重浪中,渺小的浪花。
药剂师坐在甲板一角,看着这个成瘾源。赞多在人群喧繁中腾挪辗转,他垂头或仰视,轻揽他人或被拦腰搂抱,深深凝望每一个舞伴,要把他们的模样特征尽数记得,像只不知疲倦的鸟,欲飞至双翼筋疲力尽。
这艘在涌荡的风中孤行的轮渡,被他扭转成人类最后情热的堡垒。筵席纵欢,香槟漫涎,他挪步起舞,放声大笑,他的汗水滴落在残疾梦里,养润出周围人们健全或隐晦的情意,梦中人们像受他召唤而来的浪涛拍击船舷,他向四面八方布施、号令他们复苏爱欲。
他让他们感知美与好,点燃他们的梦和想象,缴获他们的五感,只是更深地让他们意识到,他在天堑外的遥远,以致不敢假想他于现实中存在,只将人类的劣根性与高尚性,烧融在一日日、一个个不同人的梦中,让这个“梦中人”,以不同身份,在迥异情境,一遍遍被他们虔诚供奉的美酒浇湿。
***
想想看,几辈子的人生,到达无人能达之境,见诸无人涉猎的风景,他们用梦筑给你一个休憩所,而你在梦里做庇佑他们的神。药剂师的声带像浸了蜜劝诱。
“谢谢,但是,不要。”赞多斩钉截铁。
“我喜欢自己的身体。”赞多触碰自己的胸廓、肋骨末端,顺过他皮肉的凹陷与柔软,如蛇的骨节张弛。“梦里面,血,”指指手臂内侧筋脉,“汗”,双手做满头哗哗的动作,“痛”,深深按在心口。“都很简单,太简单。”
梦里血汗痛,自然都有强烈感觉。只是皆可被一键重置,从头再来,任凭心意涂抹修改无数次,任一丝瑕疵,便推倒重来。在完美的日子里接近永生,那样完美和永生,是否也代劳了噩梦的功能。
“我想记住,我想珍惜。”他艰涩咬字,像从哪里学来,还未融会贯通的发音。
你就是不能被阻止对吧?炽烈的剧痛,跋涉在切肤刺骨的刀上行走,摈弃模棱两可或暧昧不清,你像焚火滚过他们的荒原之后,又要像早晨的寒霜,退出他们贫瘠的土壤吗,在他们枯萎的芽因你重生之后?
赞多眨巴眼睛,当药剂师对他如对顾客,叙说引导性质的催眠话语,他不能彻底明白那些超越常规的语言部分。但懂与不懂对他不甚要紧,泛红的耳廓表明他多少领会了含义。
“只要他们,从梦里,出去了,不会是你说了算。”
是吗。哎,歌颂自由啊,意志啊。他像犯胃酸嗳气般,表情作怪。你这么说的时候,就没有感觉到一只手,一点点捏在你后脖子的感觉,还带轻兮兮捋捋你的脊椎骨,叫你安分点,听听自己的心吗?
“你看了我的梦?”赞多一脸不可置信,还有些受伤。倒叫药剂师怀疑起他们是否真有过牢不可破的道德约束来。
只是路过。他莫名解释了下。我观测顾客的梦,跟看监护仪是一回事,总不能漏个“吾好梦中杀人”的人物进来吧。
他打个响舌。所以,那就是为什么你念念不忘要回去咯?
赞多赧红了脸,仅是没防备被偷窥的尴尬,而非对他珍梦的内容的羞怯。他的梦,在他的心中,大方而透明。
要我说,你们上司比我前东家斯巴达多了。任务失败了就活不成,光是想离开也得死,如果不去做一件拿命抵的任务,下一秒两人就都要被处决?他啧啧生叹。靠那点梦中亲昵,就能支撑你在一场彻头彻尾的的胁迫中铤而走险,拿命去搏一个虚无的可能吗?听听看,事成后,不仅你们都能被放过,还能就此一举获自由身——多高高在上。你敢在枪顶着脑门下赌命去求那人活着,又拿什么赌你们上司不赖账呢?
他嘶声吐信。痛失所爱,功亏一篑……被孤身遗弃在茫然荒野中的绝望与负疚,会让那张温和的脸呈现什么表情?你为什么只梦到他温柔的手指,不愿想象他被留下来的样子呢?还是你就算遭受了那些后,即使是在梦里的他的面前,也不肯,不能悲鸣,只在温存的手指触到你脖颈时,才把落泪强撑作幸福吗?生怕渗进悲痛,眼前即刻灰飞烟灭?
“喂,你是看了多少?”赞多捂了一下脸,攥紧栏杆,蹦着跺脚。“你看就看,不要都讲出来,我很难做!”
毕竟澄洁的好梦,最容易引来目光,就像此刻船上某处踌躇的窥探,如同林叶悉索幽响。
“Last Shot。你还剩最后一小时。”他像个鬼魂,待赞多转头时已潜匿。
***
我不曾在我的梦中见你。你进入他人的梦,也只因人们等待你的垂怜。你到来,赐他们噩梦平息,以远离我把玩恶念。
你踩过无数为你铺陈的梦境和命运。脚尖一点,偏陷入众生架设的涡旋。
第一个夜晚,你在永不落地的飞机驾驶舱副驾上醒来;第二个夜晚,你深埋在林地金黄的落叶堆中,旅队似发掘珍宝般,将你轻柔捧出;第三个夜晚,你在漫天扬洒的花瓣中望来,代替那位新娘坐于车伍……
人们渴求你的莅临,只为从你身,汲取他们怯于直面一眼命途的勇气。邀你做他们最纠缠终生一幕中的拯救者,或教他们届时如何去活。不如干脆化作一座神像,支撑无止境的好忆。
假使你问我,我的梦,会是如何对待你。我说,当你照入现实那一刻,梦对我已无意义。
若你执意问起,我想在你入梦的那刻,让你安眠于床铺上,脱去你双足的负累,给予一场漫长饱足的小憩。为你抗争时的荣光,敬你松懈时的美丽。
倘若你仍要坚持认为,那只是辱灭你的魂灵……
***
“这是那个人的梦,对吧?”赞多兴奋异常。
海风的咸湿掺了霉木味,浸湿的麻绳味,渗透了海上无时不刻的怒涛轰涌。那个男人的皮肤,有久不见阳光捂出的苍白,他邀请男人在甲板上跳舞时,触到男人指上老茧,缠着在一双逐年疲软的手掌。一支意犹未尽的舞,令男人追随他踮起的脚尖,让男人的无望嫉妒羞怯折磨,都被他的双脚踏碎。
这艘轮渡的梦主。一个困缩在办公间,活在往日或心中怒海,两头皆排斥又不甘的灵魂。
药剂师挠着头公布答案,赞多像被冠军奖杯当头砸得一个大跳。
“放松点。现实伤还没好全呢,记得不?”他有些好笑地摇头,“我费心巴拉把你从那地方折腾出来,治了一堆钱,不是为了让你再回去的。”
“我知道,你是很好心,”赞多轻捂住心口,向他颔首,“但是,我必须回去。”
外面会有无穷尽的厮杀,追踪,这人会像活在黑暗森林法则的鹿,没有一日安宁。纵觅得有情人,共他一道直面两人的疮痍和灾祸,又胜得过在梦中漫长无休、同完美恋人的百种长生吗。他反正是道行不够,没法理解。
“劝了四五十天,外加做梦的1600多个小时,说再多,你始终想出去,你不累我都累了。”他叹气,“你知道,只要我愿意动动手,你可以永远醒不过来,只看我想给你看的东西的。”
“你答应过,四十个梦主,还有他们,心结,我找对了,就能离开,一旦一个错,就永远留下。”他的眼睛通常藏着不衰减的太阳,可一旦如水中月般湿润地看他,便胜过催眠剂干扰心神,“我做到了,你看得很开心。该是你为我做的时候了。”当然他嘴里是不可能说出柔顺的话。
“得,宁可在大海游到死,也不愿困在为你建的孤岛上,这不是你的活法,对吧?”
“而且,还有就是,我不想再在,同一首音乐放完,被叫醒了。我想,有天我会害怕这首好听的音乐?很可怕。”赞多夸张摩擦着手臂,指指心口,“这是最大的痛。”严肃道。
他笑出声,不舍地注目他的珍宝,嘴角渐化作垂怜而阴郁的微笑。
“死去便是醒来,”他念着他们这行才懂的咒语,“我见了太多你醒来的样子,但还没有见过你死去的样子。你成全他们了,不想成全我吗?”
赞多也笑了,像头野豹咧出尖牙,长腿几步迈动,甚至不需用手抓持,便跳蹲上船舷栏杆,仅靠超凡的平衡力,如大型猫科稳当立住,看得人心惊胆战,他却在栏杆上如履平地,信步悠游,鞋跟叩出铿锵金属响。
他站在属于他的悬崖边界上,海风掀卷他雪白衣摆,游荡日影下的金浪银波向他涌来,凛风呼啸,自这道白色山脊的边界掀起。他衣衫单薄,似凌空站在海上,仿佛衣袖随时展开成翼。
“谢谢你救我,”他说,“到那边见。”
赞多噙着得意的微笑,唇角抿出得偿所愿的颤抖,如山巅的风,张开双臂,向后自由倾斜。承接他的将不是浩瀚危难的海,是他自由归宿,他的魂牵梦萦。他兴奋大笑,迎来覆灭。刹那间,梦主童年梦中的巨鲸,轰然腾跃出海面,从胸腔中迸发长鸣。就像男人身在渔船漫长年月中,无尽渴求之降临。
见不到了吧。
“是你救自己。”他向着海风,惫懒平静。
他半生做截麻木机器,深坠将梦寐与睡眠用数据转化的牢狱。直至被带到透明玻璃前。
冰冷封箱中,斑驳滴甩的血迹,被赞多匍匐的胸口如心血拖印。拘束衣具下背脊艰难起伏,牵动颈椎,艰涩抬起头,血成丝下坠。深重呼吸间,自幽暗中,暴涨淬火铸刀般的眼睛。在那双眼下,他才顿悟身处囚笼。
归来的,只会是涅槃的他,共斩尽混沌的爱意。
完
免责MODE:求知/笑语
是…盗梦空间的AU,应该很好猜就是了…
作者:旬夜
背景:剧版《从前有座灵剑山》
CP:王陆X海云帆
属性:BL
1、
王陆和王舞儿子满月的时候,灵剑山那个百年不开花的歪脖子树冒出了一个大花苞。
按民间叫做天降祥瑞。而在这不靠谱的灵剑山,全员都认为那是王舞闲着无聊给她无相峰草木施肥施多了诈了尸。
这歪脖子树这么多年了,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品种。
千年血战一场大火给灵剑山烧了个秃瓢,它就是那秃瓢中的其中一个。
但无论如何,这秃瓢家的花苞每日挂在王陆去玄云堂的路上,他倒是乐意看。
-
五十年前,灵剑山一场大战。
军皇山枯琴真君联合盛京仙门,妄图利用血战时期封印的妖兽血洗万仙盟。期间波折万千,最终被以灵剑山为首的几大势力联合肃清。
最后该死死该封印封印,活着的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而王陆在那场大战里伤势极重,战后便昏迷了好几年。好在他身上附着着欧阳商的半缕魂魄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醒来的当天,王舞正巧拎着酒壶开门,一坛好酒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谁也想不到灵剑派最没脸没皮的五长老,竟也会有一日脆弱得像个小姑娘。
她靠在床边哭了好一场。
这个碎骨剜心都不出声的修仙者此生失去了太多,幸而上天眷顾,留了她三分慈悲。
只是那日整个无相峰都盘旋着王舞长老的哭声,把路过的方鹤长老吓了一跳,险些当场手抖给王陆发了讣告。
而后灵剑山依旧是灵剑山。
除了那些战死的弟子,鸡飞狗跳的一群大不靠谱继续带着一群小不靠谱,护短掐架为老不尊的事情也没少做。
可山河依旧,日月依然,来来往往的人里总是少了那么一两个。
-
“海云帆是谁?”
王陆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一旁的闻宝差点没当上扑上去把人压死。
“王陆师兄,你怎么连小海师兄都忘了,你是不是一战把脑子搞坏了!”
好在王陆眼疾手快,一把捂住那个扑上来的胖脸,把人推开。“我当然知道小海是谁了。”他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只是目光沉沉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世上总有些鲜为人知的秘辛。
一如灵剑山的掌门风吟近视都快飙到了1000度,再或者军皇山二皇子体内从出生当日,体内就封印着千年血战中的上古妖兽。
当年枯琴真君为掌控军皇山军权,利用黑潮使二皇子海云帆体内封印松动,诱其当夜亲手杀死父母。并以此为要挟,迫使救弟心切的大皇子海天阔交出军皇山军权,成为了自己的傀儡。
最后,海天阔名声丧尽,一人抗下全部罪责,死于那场大战,只留海云帆一人。
而这个二皇子此后也回到了军皇山,几十年间,再也没有在世间出现过。
——我哥为了不让我身份暴露自己揽下了罪责,如今妖兽封印,我作为军皇山唯一的血脉,必须回去。王陆,我们各自珍重。
想来,那是王陆苏醒后回忆起的,和海云帆有关的第一个的画面。
也是他记忆里与他相遇的最后一个画面。
2、
王陆的那封满月请柬是随着一只纸鹤来的。那只纸鹤相当“肥硕”。不知出自谁手,被折得歪七扭八,肚子滚圆,却也十分讲究地发出了它该有的声音。
“小海小海,王十一快满周岁了。下月十八办满月宴,你能赏脸从你那山头出来溜溜不?”
王陆的千里传音,背后还夹杂着不知道是王舞还是谁的咆哮。
海云帆那时正在书案上批改近期的文书,闻声抬头,一声军皇山玄色戎装,看上去身形却单薄。
这些年他几乎无法出军皇山,一是战后内部损耗巨大实在缺一个主心骨,二是他体内的封印离开军皇山后便会不稳。
海云帆內府中封印的是只梼杌,嗜血顽固还活蹦乱跳得狠。要说老板娘这只九尾狐还有自我意识,他这就是个不讲理的傻子。常常想內视沟通,一个灵力刚进去就能给打回来,接着就是一阵心脉剧痛的震颤。
也不知是不是当初被欧阳商把智商打没了。
不过经年日久,很多事情总能慢慢接受。比如海云帆的妖身,比如别的什么。
庭外风过,桃花灼灼。
海云帆苍白着脸,瞧了眼窗外,他伸手拈诀。一道灵光没入传音鹤腹中。“王兄,我一定准时到。”
3、
小琉璃和闻宝下山的时候正值春日。
九州千百年来,虽说隔三差五就有个天灾天劫,没事就要亡一下。
但那年仙妖打战后,风吟掌门用大衍星辰术推演出了一句难得的人话。——灵剑派近百年内不会灭门。
换句话说,九州近年挺太平没事儿。
于是一众仙界命门,该修仙问道的修仙问道,该下山游历的下山游历。
闻宝和小琉璃便是一起下山的。
闻宝这次来是为了替千羽扶灵。
凡人的性命总是比修仙者短暂许多,十年百年不过弹指一挥。当年他们相遇也才十七八,可山中日月转瞬,女儿家韶华时光不过几年。于是当年被小胖子说会嫁个大富人家的姑娘还是嫁了人,六十多岁,有了小孙子,死在一个入夏的暖夜。
小琉璃当年落在军皇山上演武场的时候,军皇山大将军海云帆正在阅兵。
灵剑山的小美人一袭首席弟子的外袍仙鹤似的落在大将军面前,嚷嚷了第一句。“小海!我饿了!!”
她是顺道来看看人的,毕竟和闻宝一起哭个大半月她老大不乐意。
但琉璃仙不愧是琉璃仙,仙术超群还能气吞山河。住了小半月,把军皇山食堂的采购支出生生提了两倍。负责财务的长老头发都掉了好几把。
好在军皇山大将军小算盘打得哐哐响。
海云帆天生不擅长攻击类法术,可军皇山毕竟是个军武立派的地方,灵剑山派来了个重型武器,大将军也没浪费。毕竟小琉璃吃饱了要打架。
他就让手下各个来当陪练,特别是他们海氏一族被灭门后从外门选出的一个小继承人,被琉璃仙一顿好打。好好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差点都给人打自闭了。
-
“小海小海,你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培养继承人了呀?”
军皇山山下的小竹屋许多年无人,小琉璃坐在门边,问这话的时候还拿着海云帆的腰牌玩儿。
海云帆靠在一旁道。“不早了,我巴不得再过几年他就能独当一面。”
“然后,你呢,偷懒吗?”
“是呀。”他眉眼一弯,笑得温和像极了当年才刚上山的那个小师弟。
4、
灵剑山的那个歪脖子老树最近越来越风骚了。倒不是它肥料吃多了,而是那朵花,越长越大。
远远看上去像是在那歪七扭八的树梢上挂了个大灯笼。——还是粉红色的。
好在近期都忙着筹备满月宴的事情,也没有人搭理它。
-
王陆这俩月隔三差五就往玄云堂跑。
主要他奶孩子快奶疯了,现在一看到他家王十一都能撒腿来个百米冲刺。
有时候他趁着没人,还就把他那宝贝儿子往美人坡花海里一丢,任其糟蹋其间的花花草草。
好在风吟正闭关,要不这女儿控见到他这么糟践儿子,星辰剑都能拔出来把他这个代掌门打到无相剑骨突破化神境。
-
要说王陆这个代掌门,当年来的真是相当容易。
风吟最后一战损耗巨大,本就有九尾造成的旧伤,而后又要救王陆,还要帮忙封印海云帆体内的妖兽,几轮下来家底都快给人掏空了。他便把掌门印给了王舞。
后来王陆醒了,王舞把她头顶上掌门印一揪,拍给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徒弟。
接掌门印的时候,王陆受宠若惊。
哪里知道,当掌门最惨,除非特殊回会议,要不就和那坐标风景区似的,得成天得杵在灵剑山。他心想王舞肯定是在他昏迷的十年在灵剑山憋疯了,现在是把烫手山芋丢给自己倒去逍遥快活。
于是,这两年灵剑山走起了因材施教人性化教学理念。
全门派不但开创了机甲、法阵、药理、格斗、剑道等多元项目,并针对不同灵根和不同特长的弟子开设专业辅导,还搭课程配套传音符,用于课后解答。
——是传音符一响,洗澡都得给人解题的那种。
灵剑派九个长老除了闭关的前掌门个个都疯了球。每天看着轮值表,觉得自己可能明日就要大限将至。
毕竟王陆这人,自己惨了,就会祸害别人陪他一起惨。
但有意思的是,在一派咬牙切齿咒骂王陆的长老里,竟然没一个人出面弹劾他,反倒是灵剑山生源率逐年提高,几乎成了万仙盟的第一大派。
5、
王陆收到海云帆出发消息的时候,方鹤正在对他咆哮青云山上仙果不能用来给学生做课外实践的问题。王陆管都没管,通话一掐,反手给海云帆去了“一路小心”的消息。
-
海云帆这次去灵剑山,是同地轮真君一道出发的。
万法仙门飞舟出现在军皇山法阵中时,小琉璃正把铁血营的那群将士打得嗷嗷大叫。
地轮向来拿他这个侄女没什么办法。
漫天法术爆破的迷蒙烟雾中,海云帆朝地轮真君施了个礼,二者目光交流了好半日。最后来了句
“走吗?”
“走。”
倒也干脆。
临走前,他将一张带血的符咒打入海云帆体内,军皇山守山阵一阵战栗后,年轻的将军苍白的脸上竟多了几分血色。
地轮真君这次是特地来接海云帆,主要是他知道自家侄女在这,于是就顺道请缨了一下。
他和这亲侄女见面极少,只知道她自小聪慧,而今成了这副孩童心智,心中还是有亏欠。于是他一路上嘘寒问暖,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可惜马屁没拍对,倒被海云帆的一根玉米哄住了。
“海将军倒是了解小侄。”
海云帆道。“琉璃师姐心思单纯,要的不过一个她“喜欢”罢了。”
“可她……”地轮真君欲言又止。
海云帆却了然地笑了笑。“叶璃是叶璃,师姐是师姐,师姐性格洒脱,就该这么自在地过一生。”
万法仙门飞舟上天风烈烈,吹起远行人的衣袂。
夕阳余晖中,眉目如画的男子微微阖眼,一如落日前的光晕温暖又苍凉。
6、
灵剑山这次的满月宴,美其名曰是为灵剑派代掌门儿子庆生,说白了就是个gua羊头卖狗肉的修仙界聚会。
当年一战各方损失惨重,几年休养生息,终于逮着了个机会来团建一下。
于是,几大势力齐聚灵剑山,有的来道贺,有的来旅游,还有的顺道来刺探灵剑派这两年的教学方案。
至于王舞——她是来收钱的。
玄云堂人潮攒动——万仙盟五绝的掌门或者首席弟子几乎都没缺席,毕竟王陆当年救下了全九州,别说他生个儿子,就算是生个棒槌他们也得送礼。
所有礼物给王舞兜进乾坤袋里。
五长老一张脸笑嘻嘻得乐开了花,对着盛京仙门的新掌门都能说出。“贵派历史悠久英豪辈出,就和这万年玄晶石一样,你们都是人才,水月只是意外,祝盛京仙门门派昌盛生意欣荣哦!”这样的鬼话。
海云帆到的时候,王陆还未至玄云堂。
他和地轮真君前后脚入了门,一时间热闹的场面潮水似得静了。只有不远处王舞敛了玩闹,眼神温柔地看着他。“来啦?”
海云帆还没来得及点头,只听见玄云堂外头传来一阵爆炸声。
身后的王舞忽然一声咆哮。“我去——!这个杀千刀的死小子——!”
-
玄云堂外漫天爆炸的火光。
海云帆飞出大门时,灵剑山上空狂风大作,一道道灵气犹如天边惊雷层层炸开,直朝玄云堂袭来。他当初在灵剑山的几年也从未见过这架势。
军皇山大将军双手结印,在那道灵气就要炸向他的瞬间,一道六杖光牢应声而成——稳稳将那朵爆炸的灵力缚于其中。
那股灵气瞬间顺着光幕一路直上炸出一串盘旋而上的烟雾。
一时间,耳边尽是刺耳的爆破声。
待到一切沉寂下来,他对上一张熟悉又近在咫尺的脸。两人见面皆是一愣。风吹起海云帆一身蓝白长衫,而王陆手上牵着一个“风筝”,风筝线的尽头是个襁褓,此刻还滋啦滋啦得冒着火花。
如是,五十年来,当年一同上山的师兄弟,终于见了第一面。
7、
入春的灵剑山风烟翠幕。
而无相峰依旧是寸草不生。
灵剑山的这次满月宴,阵仗搞得比当年五绝大会还大。
全员还搞了个什么修仙界运动大会,青天白日的闹腾了一天,最后闲暇下来,无相峰的麻将局又开了起来。
而王陆——他得奶孩子。
-
“这小子不怕我。”
王陆和海云帆靠在美人坡的亭子边,瞧着半空中那个小襁褓像个海洋球似的,在花海里上下弹。
海云帆瞧着那个周身被灵气包裹的襁褓面色温柔。
王陆家的这儿子,还未出生就灵气过剩。
毕竟王陆这个欧阳商转世,和王舞这个金丹期的九州第一,都是问鼎天道的级别。所幸怀的不是个哪吒。
王舞那日产子,无相峰外被下了百层禁制,就唯恐她这三千金丹之身爆体而亡危机山下百姓。王陆在外面守了三天三夜,才等来一个母子平安。
不过现在儿子闹腾,老婆打麻将,也是没话说了。
“哎,到头来还是兄弟好。”王陆倒了杯茶在海云帆杯子里,几年不见,海云帆身子单薄了许多,王陆伸手一把把人往怀里揽,顺带捏了捏人肩膀,做出了评价。“瘦了。”
海云帆今日没有军皇山的军装,而是一件蓝白常服,和他们当年客栈初遇时候很像。
他没有回答王陆,似乎怕冷,低头咳嗽了几声,王陆便把外袍脱下,给他披上。
“我脸上有东西吗?”
海云帆摇摇头,他抓紧外袍抬头望着夜空。“只是觉得这不错,能这么并肩坐着,在这灵剑山无相峰上,做梦似的。”
“还好意思说,大几十年了,你这没良心的也不上来看看我。”
“我不是来了。”
“也就这一次。”王陆嘴上打着趣,看着海云帆的脸色还是皱了皱眉。“王舞说,你这封印这些年几乎不能出军皇山,这是真的?”
“的确。”海云帆神色淡淡地点点头。“当年我哥在妖王觉醒时,利用军皇山守山阵为我埋下禁制。后来灵剑山一战,几大掌门为我加强封印,也用了同样的阵法。所以我一直在利用军皇山的守山阵来压制他。”
“那你这次?”
海云帆对上王陆,投去一个不必担心的眼神。“这梼杌非想占我这身体,重获新生。我若死了它身无定所。所以,我和它谈了,它老老实实得,待我死后,把这身子给他。”
“小海!”
海云帆朝他笑笑。“王兄,你放心。我们修仙不都朝着长生不老去的,我会活很久。而且只要我活着,他就永远出不来。实在不行,在我死之前,你把我挫骨扬灰了。它想拿我身子也不成。”
“哎疼!”
王陆一把拍了海云帆的脑袋。“傻子……”
他双目灼灼地看着海云帆。“有我在,谁能欺负你。等风吟出关了,我就把掌门印一甩,去军皇山找你,管他妖王还是王八,哥都替你把它挫骨扬灰了。”
——待哥无相剑法大成,我带你踏平军皇山。
海云帆怔怔地看着王陆,看了许久,忽然把脸偏了过去。
“喂,小海。”王陆摇他。“小海……你不会在哭吧……”
“谁哭了……”抱着他外袍的人还不愿意回头,王陆忽然心软了,笑着去摸他后脑勺。“放心,就五年了,风吟老头到时候就能出关,我也懒得天天在门派里管事,到时候我去你军皇山找你。毕竟王舞逍遥快活这么久,小爷也要快活一阵,我们去游山玩水,留她在无相峰奶孩子。”
“……好。”他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一句话。
“得了,你别哭了。”
“走开,你才哭。”海云帆一把拍开他的手,忽然一个滚圆的暖烘烘东西就掉进了他怀里。——浑身被灵气包裹的襁褓里,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王十一,从你叔身上下来。”王陆伸手去捞他那个便宜儿子。
海云帆却笑了笑,他手中拈诀,瞬间无数灵蝶荧光闪烁凭空而起。——灵剑派三品法术蝶重重。
灵蝶在空中盘旋不散,襁褓里的孩子瞬间咯咯咯笑了起来。海云帆睫毛上还有未干的泪水,他只是看着不远处轻声说了句。“王陆,谢谢你。”
“哼,谢我,来都不给我带个礼物?”
“好,那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王陆舒展身子,懒洋洋得伸了个懒腰。“就这两年,你找个时间再来看看我就成。”
“……好。”
8、
那日,海云帆要离开的时候夜已很深。
无相峰的山风吹过一遍又一遍,带着美人坡四季不变的花香。远处还能看见缥缈峰放的烟火。
王陆回忆起来,那日的海云帆眼里只有满满的笑意,指了指自己心口,说。“这家伙,不好讲价。我得回去了。”
然后他给了王陆一个拥抱。他说。“王陆,是你那时候告诉我,命运如果无法选择,那我就该选择让自己怎么活。放心我做到了,我过得很好。你也是。”
王陆怔怔得站着,却记不清自己何时说过这些话。
他只是看着海云帆离开,朝他喊了声。“记得下次来找我”
海云帆朝他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
这其实是个故事,真实性有待考究。
在许多年后的修仙者眼里,那不过是一段野史。
也许是他被遗忘了,也许是被篡改了。
当初盛京仙门发动的一场大战,妄图利用血战时期的妖兽血洗仙门。好在千钧一发中,百年前魂归界外的欧阳商通过自己附在王陆体内的一魂一魄苏醒,带领昆仑,万法,灵剑三大派合力抗敌。
战况持续了整整五日。
最后盛京仙门、军皇山苟延残喘之际,军皇山的枯琴长老竟杀死了当年还是军皇山将军海天阔。并道出了一个消息。——军皇山二皇子体内封印着妖王,而当年血洗军皇山的妖兽不是别人,正是海云帆自己。
谁也不知道最后一场那是海天阔死前对海云帆说了什么,那个多年以为自己兄长是自己仇人的二皇子抱着兄长的尸体放声大哭。
妖兽的杀意连着脚下的阵法将灵剑山染上了半数红光。
何其可笑,海云帆这个蒙在鼓里的人恨了妖恨了大半生,恨了海天阔恨了大半生,却不知道最终所有罪孽的源头都在自己身上。
真正的封转大阵被开启,一时间,无数的妖兽混合黑潮撕开了阵眼,席卷了整个九州。
黑潮控制了在场所有人,血流入阵法的凹槽里像是一条源源不断的河。
就在所有人以为九州在劫难逃时。坤山剑忽如一道惊雷劈开了血阵壁垒——欧阳商耗尽自己最后的一魂一魄将王陆送进了血阵阵眼。
所有人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王陆抱紧了阵中狂化的妖王海云帆,一时间无数血光和魔气炸开,开启的阵眼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吞噬了四方人群,包括距离最近的盛京掌门和枯琴真君。
接着红光消散,妖兽法阵,尽数消失。
直到三日之后,海云帆抱着浑身是伤的王陆出现在了灵剑山。
他只说了一句话。“五长老,求求你们救救他——!”
-
谁也不知道被吞噬的阵法里发生了什么。
就像谁也想不到,已经入妖的海云帆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压制住了妖王意识。
海云帆在当日就被送回军皇山,几大掌门通过军皇山守山阵强行封印住了妖兽。
他被完完全全监视了起来。
没有哪个凡人的身体扛得住两次妖王封印,哪怕是修仙者也不行,第二次的封印里几乎耗尽了海云帆全部的寿元。
能活得不过也只是苟延残喘的几十年。
“你不想见见他?”
那日,王舞落在军皇山看着那个几乎散架的少年人。
他只是摇摇头,看着王舞道。“五长老,你能帮我个忙吗?”
——小海。如果命没法选,那就选怎么活。你扛不住,我陪你扛,我陪你一辈子,所以站起来,我们一起出去。
——醒醒海云帆!给我醒过来!
——小海,如果你和我出去,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个喜欢的人,我喜欢他很久了。但我不想在这里,和他做一对鬼鸳鸯。
9、
军皇山的大将军海云帆,消失在三年后的一个夏夜。
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只是当天,军皇山的守山阵金光大作。绵延的法阵铺开,像是无数金线在大地上勾勒出了一张繁复的图。
而在阵法深处的地下。有个支离破碎的身体即将陨灭。
他浑身浴血,阵法的金色脉络包裹了他全身,体内的妖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断冲撞。
但太迟了,所有守山阵像是扣住了大地的脉络,将它往下拖,古老的妖王被扼住了喉咙,发出凄厉的惨叫,而在生死之间,一切都停滞了,而阵眼中那个属于人的身躯开始慢慢僵硬。
他像一座雕像,从脚开始不断向上,失去了颜色,凝固僵硬。
——我会活很久。只要我活着,它就永远出不来。
军皇山的二皇子,生来就阵法防御上的天才,他不擅长攻击,生来就成了妖兽的容器。所以,他在临死前,将化作军皇山的山脉。
军皇山的二皇子海云帆。
他一身爱过许多人,也恨过许多人。他经历过了太多别离和悔恨,可最终,他选择了最无愧于心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并不漫长的一生。
因为这片九州上,曾有人为了豁出性命。
从此之后,他将永生永世镇守在这里。
-
那一夜。
灵剑山那颗歪脖子老树上的花忽然开了。
谁也没想到,那个粉红色的"大灯笼"原来是朵桃花,它在当夜纷纷扬扬得炸开,忽的席卷着后山的桃花林一起盘旋而起。
那夜无相峰的美人坡上,王陆正追着他那满三岁就上房揭瓦的倒霉儿子。
风过,他若有所感地回头。
一时间,无数的花瓣席卷着花香落进他的怀里。
遥远地,温柔地,像极了一个拥抱。
记忆里,像是一窝冬眠的蝴蝶振翅而起,密密麻麻纷飞在眼前。
——在下海云帆,云泰国人士。
——王兄,可否愿意与我同行。
——放心,就五年了,风吟老头到时候就能出关,我就去你军皇山找你。
——我才不要什么,就这两年,你找个时间再来看看我就成。
——好。
“我来看你了。”
-END-
备注:考试月,拿个旧文凑凑数(抱头遁走)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Vol.197「偕老」《距离》
作者:暮夜
cp:与君盟 晨风x姬滕玉
1.
我从小就知道,晨风总觉得我和他不一样。
可以前我心大,从不觉得这又什么,再说看着爱烦恼又总皱着眉头的晨风那副小小年纪又苦大仇深的模样,我总是忍不住咯咯笑,笑着笑着我就倒晨风身上,晨风也从不推开我,只会似恼非恼地叫小姐。
那语气是很宠溺的,饶是我从来不喜欢他叫我小姐,我也不在这时与他闹脾气,我还要继续挂他身上,假作生气地让他喊我小名,晨风明明是个倔性子,却总在我这很容易松口,我现在还记得年幼的我圈着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背后,听他心跳如雷却又假装平静地喊我阿玉。
那时我没有戳穿他,只是看着晨风红透的耳朵偷偷地笑。
年少时的我也像普通女孩子一样喜欢看些情爱小说,那时我总觉得这就是小说照进现实后爱情的模样,晨风就会是相伴我一生的人。
2.
所以我从来没想过,或许晨风不这么想。
3.
其实晨风是我父亲带回来的孩子,但这个家里没有人拿他当仆人,毕竟也没什么活人,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晨风,我,一些我总也认不住脸的来来往往的仆人。
我母亲早亡,家里兄长早已独立不在家住,宠爱我的父亲又忙,为了让我有个伴,父亲带来了晨风。
其实最开始我没那么喜欢晨风,那时我总感觉,怎么,我的阿黄死了,难道一个晨风就能代替它了吗?
所以我和晨风赌气,我躲在树上叫他找不着我,这方圆百里我没什么玩伴,就只有脑子很好使的夷光陪我,他总能找到我在哪,久而久之我虽样样不行,但唯独上蹿下跳的能力堪称一绝。
然后我就看着晨风到处跑,到处跑,他真是个死心眼儿,抬个头就能看到的事他偏一点也不抬头,就硬着头皮找,还找了一下午,叫我下去不是,不下去又不是,我又不是真存心要耍他!
或许是心有灵犀,晨风真抬了头,一眼就望见了我,我也远远地回望他,看着他那澄澈的眼睛,没有一点埋怨和愤怒,晨风找我时一直喊我的名字,此时却突然安静下来。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那双眼睛忽地就掉下眼泪。
那是我第一次看晨风哭。
4.
后来的事提了好像还让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赶快就跳下树了,晨风还想接住我,他其实不必操这没必要的心,我小时候可野着呢!
结果他还没接好,最后我俩一个左手骨折一个右脚扭伤。
5.
事后我被父亲禁足在家,夷光只打了电话嘘寒问暖,末了还告诉我他要搬家,但那时我无瑕顾及此事,晨风和我都受了伤,但晨风每天待在我床前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像个小媳妇,看得我又气又觉得担心。
我当时真是又坏又淘气,我跟晨风说“晨风,你害惨我啦,你可要对我负责呀。”
晨风自然不敢不应,他就从来不对我往坏了想,后来我也想过或许不是他真觉得我好,只是他不敢。
然后我继续说“晨风,晨风,以后你做我老婆吧,小说里的负责都是这么一回事。”
晨风说,“我不行。”
“我要你行你就得行!”
晨风没有说话,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就默默红了脸,直到他好半晌才嗯了一声我才想到放手,但我也没马上放,我突然发现晨风长得很好看,是越看越顺眼的好看,他又红着脸,我便凑近了瞧,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近到我差点要亲到他,结果晨风害羞地跳起来跑掉了
后来我一度觉得很遗憾,再大点羞耻心远大于好奇心,便再也没这么干过,但一些简单的肢体接触也还是有的,所以我至今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两情相悦。
6.
后来我们长大了,我才发现晨风或许不喜欢我,又或许应该说,是不敢喜欢我。
我高中的时候家里出了变故,我有些自暴自弃,那时晨风已经比我高一截,但我揪着晨风的领子质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因为同情我才和我在一起?”
晨风没说话,我以往就喜欢他这副乖巧样,现在恨死他这不作为,我往下拽着他的领子逼他与我对视,“怎么,你是心虚不敢说话吗?是因为这该死的千金大小姐现在没了爸,被赶出家门连条狗都不如,你很喜欢看我这落魄的模样吗?”
“我没有……阿玉”晨风看着我,那澄澈的眼睛叫我有些刺痛,我下意识地想撇过头,但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阿玉,我………”
“晨风,你是在害怕吗?”
我明明本来很生气,那一刻心却忽然冷了下来,我感到失望透顶,但看着他那张我无数次幻想未来相伴的脸,我又觉得有一丝丝不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手开始颤抖,但我也感到害怕,就连现在这亲密的距离都是被我强逼,我怕我松了手,从今往后我再也走不近他了。
晨风,我的好晨风,此时此刻他终于主动地把自己的手搭在我的手上,真是奇怪,这一刻本该是我难过心碎,他却率先流了眼泪,他哽咽着说
“阿玉,我也喜欢你,可我怕……”
我一向是个心急的人,这一句喜欢已经足够,剩下的话我再也不想听,我用尽全力补足了儿时遗憾的距离,用吻堵住了他退却的话语,他的眼泪掉在我的脸上,滚烫滚烫的。
我突然想,原来听到这句话真的已经足够了。
7.
那一刻我好像才突然能体会一些他的害怕,那些我过去的,其实没有跟他说过却擅自觉得他懂的幻想,我从未想过我们究竟要依靠什么去维系乃至实现这些梦,就凭两个什么也没有又什么也不会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吗?
但就算如此,我也依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有困难我便迎难而上,有晨风我便有勇气与希望。
但晨风会思虑更多,他会在意他只不过是寄人篱下又有什么资格与我一起,他会在意我是那样骄傲快活的女孩,怎么愿意陪他去一同吃苦,他会在意他可能永远也不能给予我他所希望给予我的幸福。
晨风,我亲爱的晨风,我与你一同长大,我还曾想过要与你一同变老,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可那时的我还是会好像恍然大悟一样想到,晨风,你原来和我真的不一样。
8.
再后来的事我已经有些模糊了,我记不清我们究竟是如何分别,也记不清我们后来又是怎样相处,只是我不再闹脾气,他也不必再被逼迫。
高中毕业不久我收拾行李准备出国,临走时想了很久还是给他发了短信,只有三个词,对不起,谢谢,再见。
至于晨风回了吗,又回的是什么呢,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终究还是耍了最后一次性子,我站在机场回头望,手里握着都是我以前的电话卡,我知道我在期待什么。
还好,晨风,终究是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备注:【求知】
与君盟是个乙游,原著这条线对比其他线的各方面描写就稍显薄弱,再加上背景也完全不一样了,所以当个原创看应该也没啥事,结尾怕误会说一下,阿玉的期待就是晨风不会来。
作者:香无妄
背景:《万万没想到大电影》同人
最近太忙了,这是旧文
楔子
“你的身上,有鬼的味道。”
眼底青黑,面色惨白,披发绿衣,再加上阴冷诡异的语气,明明这个人更像鬼才对。他站在叶府大门的石狮旁,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映得表情模糊不定,他微微侧头,只望了晋磊一眼,便突兀地开口。
晋磊仿若不闻,目不斜视从这个人身边走过。
直到跨进门内,晋磊突然转头望向石狮,那个人的身影却消失了。
多久了。
大概有四五年了罢。
那时晋磊陪同贺文君看病,途经一个叫做卧牛镇的小地方。
鬼?晋磊虚望宅内,轻轻吐出一口气。鬼算什么,哪有人心可怕。
【第一章】
五年前。
此时正值盛夏,虽日头偏西,依旧酷热难耐,一时之间,山内倒也没多少虫鸣鸟叫,蒸蒸暑气之下,沿途山路上正有两道身影缓缓前行。一人身着藏蓝色长袖劲装,左手执剑,右手搀扶着身着湖蓝色夏衫的女子,两人速度不快,走一段路便歇息一会儿。
见女子掏出汗巾,轻压额间,面上带些疲意,男子忙抬目远眺,见着不远处有一株大树,开口道:“师妹,前边有阴凉处,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女子闻言,眼中便露出几分愧疚之意来:“师兄,我还能走上一会儿,不碍事的。”
男子道:“师妹你别瞒我,你的脸色都差成这样,若是再不休息,身子可就撑不住了。”
“这一路因为我的身子耽搁了不少时间,日头太盛也不能走,天色未明也不能走,因此一天不过能走上三四个时辰。”女子停了停,喘了口气,“这几个晚上都因为我错过了宿头,师兄你是一夜都不曾休息过,今日再不多赶些路,恐怕又找不到住的地方了。”
男子却执意拉了她坐在树下青石上,想了想道:“你的身子却是经不得多晒的,只是这山路竟无法替你雇上一辆车,我想好了,我脚程快,等下我便背着你赶路,争取在天黑前找到住处。”见女子有拒绝之意,男子又道:“师妹你刚刚才说过今日时间不多,若是再这么走下去怕真是要露宿荒野,却也不便。”
说罢,又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些水,男子便蹲下身背着女子匆匆往山下走。
这一走又是两个时辰,途中匆匆歇过两次,直至暮色降临,目不能视,竟仍未发现村镇的迹象。此时却听见女子开口:“师兄,前面好像有些火光。”
男子闻言一喜,快步朝着火光而去,等走至近些,却发觉是一处山洞,洞内隐隐有光,似有人住。
“师兄…”背上的女子一时也有些迟疑。
这一路求医倒也听过不少志怪奇异之事,虽江湖中人对魑魅精怪不甚在意,但也不得不提了两分心神。
男子想了想,终究还是开口道:“敢问主人在否?”
声音传入洞内,隐隐绰绰,变了几分声调,在这荒郊野外倒是怪异至极。
半晌,突有人影从洞内闪身而出。
那人背对着洞口,辨不清面目,只可见身形清瘦,着文士衫帽,倒像是个斯文人,他开口,声闲温和:“你们是何人?”
男子忙将女子放下,扶着她待站稳了,方才抱拳施礼回道:“在下晋磊,这是我师妹贺文君,我两人本出远门求医,不料错过宿头,一时之间找不到住处,只得叨扰主人家。”
那人微微点头,声音不冷不热:“不嫌弃敝居简陋,尽管自便。”说转身又入了洞内。
晋磊与贺文君对视一眼,两人发觉这人虽性格冷淡,倒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提着的心也放下一些,两人正了正衣冠,晋磊便搀扶着贺文君跟着进了山洞。
这山洞倒别有一番天地,虽并不十分开阔,但石阶清晰,烛火通明,倒也方便通行。更奇妙的是,晋磊分明听见水声流动,但石室内清凉干燥,并不具有浓重的水气。
他与贺文君环顾四周,惊异之下又觉得不甚礼貌,忙收了视线,随着主人身影进了内室。
那人听见两人进来,也不回头,径自开口道:“柜子里有干净的被褥,我一向一人独住,多余的床却也没有。”说罢,又转身出去了。
待晋磊拿出被褥替贺文君铺好床,便也跟着出了石室。正想着如何向主人道谢,好在这山洞委实不大,穿过一条临水的石道,顺着水流便又到了一间石室。
这石室比那间卧房至少大三四倍有余,长宽约摸十丈,一半是水池,另一半摆了几座书架,一张长桌,桌上摊着些书籍字帖,毛笔墨砚一应俱全。水池中央修了一条弯曲石桥,石桥两边各砌一座石台,水上散落几朵小睡莲。仔细想来,这水池倒像是一座大型太极图。
那人盘腿端坐于其中一座石台之上,闭目打坐,虽听见晋磊进来,也未睁眼开口。
晋磊发觉这人不擅于人交流,也不敢过多打扰,便在另一边石台盘腿坐下来,将手中剑放置脚边,刚准备运气休息,突然又忍不住停了下来。
原本以为这家主人性格冷淡疏漠,必然是闭世不出的隐者,又一直未曾注意此人长相,倒当成长辈看待,直至方才,才发觉这人竟如此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越俊朗,衣着气质更是出众,极为夺目。
怎么这么年轻的公子也好隐居这一口。晋磊脑中闪过一丝念头,随即又想起这人话少语简,倒确实像久未入世的人。只是不知道是怎样的人,竟年纪轻轻便避世不出了。他心下念头百转,竟未发觉自己已经直愣愣盯着那人瞧了半天,连那人睁开眼睛也未曾发觉。
乱七八糟想了半天,等晋磊回过神正对上那人的眼睛,还未来得及觉得失礼,晋磊心下已经发出一声慨叹,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仿佛有细碎的星光闪烁,在水光粼粼之下辉光熠熠,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即使无波无澜,仍让人忍不住身陷其中。
“有什么事。”终于,那人慢慢开口。
晋磊方觉失礼,忙移开视线,恭恭敬敬地问道:“还未来得及请教主人姓名。”
“家姓慕容,名白。”
晋磊的眼神在慕容白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上转了一圈,想了想他那仿若不沾尘世的眼睛,倒也觉得白字甚为适合此人,就是莫名觉得清冷孤独了些。
晋磊正想开口谢过慕容白今夜的收留,却发现慕容白又将眼睛闭上了。他想了想,终究没开口打扰慕容白,遂也闭上眼,运气周身,打坐冥息。
原本以为第二日就能出发,却不料这番路途折腾,贺文君竟发起低烧来,半天不醒,晋磊拿汗巾蘸了凉水敷在贺文君额上,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白在一旁看了,突然开口:“幼时父亲倒是给我留了些医书。”
晋磊突闻此言,没明白慕容白的意思,愣愣地抬头看向他。
只听见慕容白一本正经地苦恼:“也不知道现在看还来不来得及。”
晋磊觉得慕容公子偶尔还真是幽默。
好在离山洞不远的山下就有个石牛镇,想必发烧感冒之类的药材肯定是有的,晋磊本想将贺文君暂时托付给慕容白,又想起慕容白刚刚的惊人之语,突然又有点不太安心。
“我不会做什么的。”慕容白安慰道。
总之,什么也不做想必是安全的。晋磊果然被安慰了。
【第二章】
石牛镇实在是不大,说是镇不如称之为村,晋磊寻人问了几句,很快便找到了药铺。抓了几副药,顺便向掌柜询问起他与贺文君此行的目的——据说住在再往西数十里的郊外的一名神医。
“神医啊…”掌柜微微仰头,思索了一番,“不知道。没听过。”
见着晋磊微露失望之色,掌柜又道:“或许你去问问镇长,镇长说不定知道。”
“啊…神医啊。”等到镇长听晋磊询问,捻了捻不多的胡须,啊了一会儿,也没下文。
半晌,镇长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紧接着开口:“没听说过。”
晋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露出失望还是茫然的表情。所以说慕容白的冷幽默果然是本地特色。
“但是…”镇长冷不丁又加上了一句,“我倒是知道有个大夫住在你说的那个方向。”
晋磊闻言一喜,忙问道:“不知距离此地有几天路程。”
“可是,去年他就被老虎精吃掉啦。”镇长毫不留情抛下一个噩耗,“所以说,像这种荒郊野外,又容易遇到凶禽猛兽的地方,为什么要住在山里面,多不安全呐。”
“哦。”晋磊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顺便忽略了“精”这个字。
“但是他爹还活着。”
“他爹也是个大夫。”
“好像医术更好。”
“听说很多人叫神医什么的。”
“那,他在哪儿。”短短一瞬间,心情遭遇大起大伏,此时已经跌入悬崖谷底,语气有点欣喜不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晋磊有点不怎么期待镇长口里的答案。
“他因为儿子被老虎精吃掉,所以去年就搬到镇上来住了,就是你刚刚才去过的药铺掌柜哒。”镇长歪着头摊手微笑道。
“…… 哦”晋磊再次默默的忽略掉“精”这个字。
寻得名医毕竟是件好事情,晋磊怀着“或许是欣悦”的心情想将药铺掌柜兼坐诊名医贺大夫请去慕容洞府,那贺大夫倒也没端什么架子,只是听闻晋磊暂借慕容洞府内,面上便现出些迟疑的神色。
“你们如今住在慕容公子府上?”贺大夫慢悠悠地开口。
“倒也不是,只是昨夜天色已晚,又一时找不到宿头,便叨扰了慕容公子一夜,而师妹今日又病的昏昏沉沉,却也不好离去。”晋磊向贺大夫解释道,“等师妹身子好上一点,我们便会在镇上找个住处先安置下来。不知,贺大夫能否给些建议。”
“我们这石牛镇很少有外人前来,恐怕多余的房子也没有。”贺大夫想了想,道,“但我想,柯馆长的武馆内或许有多余的客房。”说着贺大夫从地上捡起一个纸团,摊平递给晋磊,“你看,这是他们的招生广告。”
晋磊看了看手中略有些抽象写意的广告,又听得贺大夫道:“你师妹的病听你描述倒像娘胎里带出来的气喘症,需调养为主,急不来,你先拿这些药回去,等治好了发烧感冒,找好了住处,再来慢慢治病不迟。”
晋磊隐隐感觉出贺大夫对慕容洞府有种奇异的敬畏心态,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倒是贺大夫解释道:“慕容公子于石牛镇有大恩,我们平日里也不好太过打扰他。”话语中尊敬有余,亲近不足。
看样子,这慕容白在石牛镇倒有些声望和名气。晋磊心下暗道。见也打听不出多余的讯息,晋磊便提着药材,匆匆赶回洞府。
回到洞府内,晋磊先去看了看贺文君的情况,体温有所下降,病情似有好转。他探了探脉,发觉竟有人用真气去排了贺文君体内的热毒。却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晋磊倒觉得慕容白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好感又升了不少。他用陶罐去取了些清水,将药材先泡着,便转身去寻慕容白。
明明在石道听见些人声,等到了石室,竟一个人影也没瞧见。晋磊不由得奇怪,这石洞不过就这几个房间,慕容白却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晋磊四下张望,却见着池水涟漪,似有什么东西在下面。他屈膝半蹲,探头向池水下望去。只觉池水荡漾,水下隐隐绰绰,看不分明,叫他忍不住伸手去抓。
念及心头,手刚触及水面,就见一道身影从水下钻出,黑发披散,面色苍白活似一只水鬼出世。
晋磊定睛一看却是慕容白,只是这慕容白眼神飘忽不定,神色有些恍惚的样子。慕容白站在水下,只露出一个脑袋,黑发向海藻一样飘散在他周身,在烛光的映衬下诡异莫辨。
那慕容白虚虚地看着空气,半晌才将视线转移到晋磊脸上,有些恍惚地开口:“你是谁?”
晋磊愣了愣,心下不由在想这慕容白莫非有什么失忆症之类的毛病,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慕容白也不等晋磊回答,又道:“…想起来了,是…昨晚收留的客人。”这句话慕容白说的断断续续,倒像是自言自语。
说罢,慕容白懒得再看晋磊一眼,拖着湿漉漉的身子慢吞吞地从水里走出来,径自朝着贺文君的房间而去。晋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拦,却又觉得不甚安心,忙跟着慕容白去了。
那慕容白进了卧房,看也不看躺在床上昏迷的贺文君,只管自己从衣柜里取了衣服,便开始换。晋磊冲进来见到这个场面,却是吓了好大一跳,照理来说,这人弄湿了衣服回自己房间换了倒是没错,但如今床上躺着一个姑娘家,即使昏迷着,却毕竟是个女的没错。现如今房内一个睡着,一个神智不清,晋磊却又不敢弄出声响,生怕此时贺文君被吵醒。
他一面紧紧盯着贺文君,一旦贺文君有醒来的状态他就立刻去挡在她身前拦住一点是一点,一方面又张望着慕容白,只盼着这个神游世外的人快速地将衣服换了。此时此刻他不由庆幸姓贺的大夫没跟着自己上来,否则这个场景更是怪异。
一时之间,晋磊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慕容白显然思维有些混沌,动作缓慢机械地换着衣服,晋磊两方张望,却不由得被慕容白的身子吸引住了视线。慕容白看起来消瘦,但肌肉却极为匀称,然而更令人惊异的是慕容白身上的伤痕,光一眼,晋磊至少可以说出五处。晋磊自幼习武,身上也未留下如此众多伤痕,且慕容白身上的疤痕大部分像是被什么猛兽抓咬过,又或者是烫伤一类,江湖中人的刀伤剑痕倒是没有。
这地方,真有如此多的凶禽猛兽不成。
晋磊不禁暗暗想到。
【第三章】
“嘿呀!”柯北海与身后一众肌肉男微躬身子,握拳摆出一个造型,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挑眉对晋磊道:“这位壮士,不知有何贵干啊!”
虽然对石牛镇独特的地方风俗早有防范,晋磊仍然忍不住露出一个茫然的神情。
“难道是对我武馆慕名已久,想要拜师求学!”柯北海与众精壮汉子转身换了个站姿。“嘿呀!”
“请问,贵武馆有没有多余的空房。”晋磊虚着眼无视这个场面。
“何出此言!我们武馆可不是给不相干人随意出入的旅店!”柯北海一双浓眉皱起,眼中现出愤怒的神色,众汉子在后屈起双臂鼓出健壮的肱二三头肌“嘿呀!”
“自然会对贵馆有所补偿。”晋磊加上一句。
“欸~说什么话!我们武馆一向与人方便,助人为乐嘛!住多久,要几间,尽管来!”柯北海点头道,黑须浓眉的面上也露出几分善意的微笑,与众汉子同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嘿呀!”
……
晋磊突然很不想说话。
清醒过来的慕容白显然对在水中泡澡当面换衣的事情没了记忆,面对晋磊依旧是淡漠的样子,而晋磊毕竟是有些尴尬,待贺文君身子好转一些,便打听到柯家武馆,准备找个住处。
柯北海自己有座小宅位于武馆后边,平日里自己住在武馆倒也不常回去,听闻晋磊二人在此求医问药,加上晋磊银钱丰厚,便爽快的将宅子借给二人居住。晋磊与贺文君毕竟是孤男寡女,平日相处多有不便,晋磊便又在镇上请了两位老妈子,一人帮忙烧火做饭,另一人负责打扫卫生,自己借住在武馆,来往倒也方便。
既已定居,晋磊便想先将消息传回门派,也好教师父放心。
等问及贺大夫,才知道这石牛镇地处偏僻,等上几年也未必会有行商路过,若是要寄信,就得往南走上二十里(古唐二十里约八千来米),才有一处驿站。
晋磊心下暗想此时未过午时,以他的脚程二十里山路来回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倒也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思及至此,便向贺大夫问清路线,拿上书信与配剑,抬脚往南而去。
却未料到这西边的山路与南边的山路不可同日而语,晋磊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发觉路途越发崎岖,杂草灌木丛生,十分不便行走,他靠剑砍倒横斜路前的灌木,勉强又走了半个时辰,等发觉剑身受损,不由有些心疼。
晋磊环顾四望,周身左右均是茫茫树丛,半点也看不到驿站的影子,想来必是走岔了路口。
往回走又有些不甚甘心,晋磊抬头看了看太阳,估算了下时间,决定继续往前走一个时辰,若是能走回大路最好,若是找不到,再往回走也来得及。
未料天有不测风云,不过行了半个时辰,天气突变,狂风猎猎,乌云蔽日,却是像要下起雨来,铅云当头,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晋磊暗叹一声,只觉运气太差,明明没感觉几分湿闷,这暴雨却说下就要下了。此时回转显然更是来不及。
山雨欲来风满楼,晋磊顶着大风,以袖遮额,继续往前奔去,祈祷自己运气能好上一点,寻得一个避雨过夜的场所。
这一路惶惶而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往身上砸,很快便衣衫尽湿。晋磊一时之间又想起那个黑发披肩从水底钻出的慕容白了。飘渺恍惚不似活人。电蛇游走,天色忽闪,他仿若看见慕容白又从眼前水幕之中走出,一身墨绿色的宽大衣袍,向他徐徐招手,那墨绿色的衣袖之中,伸出半截苍白的小臂,刺眼夺目。
下一刻,晋磊便发觉这并不是错觉,慕容白确确实实又站在前方不远处,淡漠地望着自己。
虽然这种相遇的场景有些奇怪,但相比荒野之中孤身一人,有人作伴总是更好。晋磊忙加快步伐赶到慕容白面前。
“慕容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晋磊惊讶之余,开口问道。
慕容白侧头看了晋磊一眼,似乎思考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晋磊正想再问,却瞥见慕容白身后隐隐有栋屋子,不由心下大喜:“慕容公子,先去躲躲雨罢!”说罢也不等慕容白回答,伸手拉住慕容白的衣袖便往那间屋子而去。
待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幢两三层的酒楼,夜雨之下看不清招牌,只有两只灯笼挂在屋檐下在风雨中摇晃。
晋磊伸手敲了敲门,过了片刻便听得吱呀一声,一个人头从门后钻出来,眯眼瞧了瞧晋磊,顿时就露出灿烂的笑容。只见那门又推开了些,一个瘦小的身影提着灯笼和伞从屋内跳出,连声道:“哟,客官都淋湿成这样了,快快进来。”说话间忙将伞替晋磊打上。
晋磊瞧这伙计身材瘦小,脸尖眼长,手脚灵活,倒是做伙计的料,突然想起慕容白还在身后,忙侧头对伙计道:“我不碍事,快给后面那位公子打上。”
那伙计闻言才觉还有一人,那夜色太深,慕容白一身墨绿衣袍隐在暗处教人看不分明,伙计便探头去看,一看之下脸色便变得有些难看。晋磊也未在意,见着伙计迟迟不动,心中不耐,便伸手接过伞柄,转身替慕容白遮雨。
伙计似有忌惮,噤声不语,只低着头佝着腰替两人引路。
两人循着路往屋内走,听见酒楼内传来商客大声交谈声、饮酒碰杯声,隐隐还有丝竹乐舞,显得十分热闹。晋磊心下有些奇怪,觉得这荒郊野外,偏僻无人的地方怎么会冒出一家如此热闹的酒楼,便开口问那伙计:“你可知这附近是否有家驿站。”
“知道。”那伙计面对晋磊倒是自然,“这里不正是吗?”
晋磊微奇:“你何必诓我,这分明是家酒楼。”
伙计解释道:“这里地处偏僻,驿站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地方经济紧张,又拨不下经费修葺,久而久之便没人愿意呆在这儿了。但此处往西南方向却是通往雾洲唯一的一条道,雾洲群山出产全天下最为难得的雾山毛尖和沉香,奇货商人争先恐后就是想去那边捞一笔金子,这驿站没了,少了一处歇脚确实不行,我们掌柜的便将此处盘下,造了一家酒楼。”
晋磊对这些事情却不甚了解,却又想起石牛镇与世隔绝,便又开口问起这件事。那伙计却避重就轻,只道这石牛镇与此道并不在一条线上,所以没有多少人往石牛镇借道而行。晋磊只当自己走岔路口,便也不再刨根问底。
谈话间三人已行至大厅,那饮酒作乐的商客们见着三人进来一时之间都停下了手头之事,纷纷扭头望向三人。不知道为什么,晋磊总觉得这些人目光灼灼,颇有些虎视眈眈。隐约间恍若听见些窃窃私语。
“哪来的小子…”
“像是走错路误闯进来…”
“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着外人…”
“等一下,这个人我怎么看着眼熟…”
凝神细辨,这些声音又听不分明了,只见着这些客商看了他们几眼,又回头继续高声阔谈,觥筹交错,再无人搭理。
晋磊越发觉得奇怪,却径自走到柜台,拍了拍桌子,喊道:“掌柜可在?”
便见着一团圆溜溜的身影从柜台门后滚来,紧接着一张圆乎乎留着八字胡的笑脸便迎了上来。“客官有何吩咐。”
“我与朋友想在此住上一晚。不知可有两间客房?”话音未落,便听见一旁慕容白接上一句,“一间。”
慕容白的声音较前几日更为低哑,沉郁,言简意赅,也没搭理晋磊的反应。
那掌柜看了慕容白一眼,眼神滴溜溜一转,便答道:“正巧只剩一间。”
慕容白眼神瞥了瞥晋磊,手拢在袖子里,便等着晋磊付账。晋磊叫慕容白这般瞧着,有些尴尬,仍是从怀里掏出银钱来递给掌柜。掌柜收了钱,在账本上添上几笔,便从抽屉里拿出牌子,还未递至晋磊手中,却又被慕容白中途接了去。
掌柜也是一愣,立马回过神来招呼伙计引两位上楼。晋磊心底苦笑,也跟着慕容白上去。
伙计提着灯笼,轻手轻脚,上这木楼竟是一点声音也无,晋磊见他脚步灵便,不由奇道:“你这人怎生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慕容白闻言也朝着伙计看来。
伙计糟慕容白一盯,身子便是一抖,强笑道:“我这人本身就瘦,身子一轻,自然走路声音也小。”
晋磊闻言也不追问,像是就此信了。
三人又沉默着走了一会儿,那伙计像是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倒是失礼,一直不曾问过两位公子如何称呼。”
晋磊正欲搭话,却听得慕容白微哼一声:“到了,快进去。”说着眼神一扫,吓得伙计脖子一缩。
晋磊正觉得慕容白今天心情似乎不大好,便叫慕容白往肩上一推,整个人便被推进了房内,紧接着慕容白跟着进屋,咚地一声将伙计关在门外。
那伙计显然有些尴尬,在门口站了片刻,道了句:“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摇铃叫小的便是。”便提着灯笼走了。
徒留慕容白与晋磊两人在屋内大眼瞪小眼。
【第四章-】
月黑风高破庙,荒郊野外客店,深山老宅,独自夜行,都是容易遇妖鬼的场面。不知为什么,晋磊脑子里突然浮现喜看杂书的小师弟说的话。
“戚,又是这种开场,太没新意了。”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小师弟将手头的杂书扔到一边,不屑一顾的神情。
不过,这房间也太黑了。晋磊不由想到。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大概是风雨停了,一旦进了这座酒楼,连外边的风雨声也听不见了。
虽然仍可以感觉到脚下隐隐传来客堂饮酒作乐的声音,但毕竟是太静了。
晋磊仗着夜视能力尚可,便在屋内巡视一番,很快便找到了位于门边柜子上的蜡烛。又在抽屉里翻出来火折子,将蜡烛点上。
慕容白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门边上,既不吭声,也不动弹,像一座石刻的雕像。
待蜡烛点亮,晋磊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些,方觉浑身湿腻难忍,不由后悔忘记吩咐小二烧些热水,端个火盆。他伸手欲拉铜铃,又想到要在慕容白面前宽衣沐浴,莫名地有些迟疑和尴尬。
此时忍不住腹诽,怎么就非得两个人挤上一间房。
正在迟疑间,却听见伙计在外敲门道:“掌柜叫我来通知两位客人,见两位衣衫尽湿,许是不便,后院有浴房,烧足了热水,浴房内还备有碳炉,可将衣物烤干。。”
晋磊顿时觉得这店家真是贴心至极,忙应道:“烦请领路。”又扭头看向慕容白,等他作出反应。
慕容白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去。”
晋磊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总觉得似乎也不太熟稔,不好劝说。想了想,却道:“那我叫人送些衣服过来?”
“不必。”慕容白依旧是拒绝。
晋磊悻悻地撇撇嘴,转身准备出门,却听得慕容白在背后恶趣味地开口:“正餐前总是要先洗刷干净的。”
晋磊回头,却见着慕容白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仿若刚刚的话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晋磊暗道一声怪人,拉门出去,便跟着伙计前往后院。
这酒楼不大,前边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楼下是客堂,楼上有数间客房,小楼后边砌了两条遮雨的走廊,围出一片小小的院子,正后方是一片矮屋,便是厨房浴间一类。
晋磊随着伙计从二楼另一侧楼梯往下,左转上了走廊,瞧着院内月明星稀,雨果真是停了,地面竟也干了。晋磊越发觉得这山中天气任性,说下下,说停就停。
那伙计将晋磊领到一扇门前,便将手中的灯笼插在门上,又进去将碳换了。
晋磊眼见浴房就在眼前,顿时觉得这伙计的脸都变得亲切许多,匆匆便往房内走去。
与此同时,浴间不远处的厨房门口伸出两个头,张望了一下,见着伙计正巧将晋磊送进浴间准备回身,忙低呼一声,将伙计叫过来。
那两人一男一女,身上围着件围兜,倒像是这厨房内的厨子,只听这男的道:“听说慕容白来了?”
伙计点头应是。
这两人闻言一个哆嗦,只听这男的又道:“麻烦你替我跟掌柜说,我与阿歇回去探亲休个假。”
那伙计听了,顿时就有些生气:“怎么你们两个加起来还不如我胆子大。”
“我只管做菜,不管打打杀杀的。”那女的说道。
“我…听老婆的。”男的跟着道。
伙计甚为不屑:“慕容白又如何,我们这么多…又岂惧他一个人。”
那男的却道:“你年岁不如我,哪知这煞星的可怕,反正我今日请个假,工钱嘛等我回来再算。”说罢与厨娘从背后掏出一个小包裹,背在背上,匆匆忙忙就走。
伙计也不拦,只在背后啐了一口。
晋磊进了浴房,正准备解衣,却摸到怀中的书信,不由暗想这处驿站既已变成酒楼,却又不知道往何处寄信才是。也不知道此处行商来往,方不方便替他往碧山带上一封信。想及至此,便将书信取出,这书信放于衣内,倒未尽湿,字迹也未晕染,晋磊便想着先将信件烤上一烤。
于是便蹲在门边拨了拨炭盆,摊开信纸准备开始烤信。晋磊面朝房门,也未注意浴房内布景,丝毫没发觉有东西天花板缓缓移至头顶,渐渐垂于身后。
慕容白待晋磊离开后,又静静地坐了一柱香的时间,便听到有人敲门。他也不应,那人也不停。好半天,外面那人才叹气道:“你与我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今天你却来了。”
慕容白慢悠悠道:“碰巧,意外,路过。”
外面那人又道:“另外一人可是你的朋友?”
慕容白道:“不是。”
不等外面那人说话,慕容白却又道:“若涉及人命,慕容家就要管了。”
外面那人不由怒道:“你慕容白有什么资格阻我?”
慕容白不紧不慢:“因为你叫我慕容白。”
那人桀桀笑了两声,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
“我听闻以前慕容白从不离镇,离镇的慕容白还是慕容白吗?”此话说的毫无根据,慕容白也不反驳。
门外那人见慕容白不吭声,自觉无趣,不由恶狠狠道:“你若明日就走,我们也不为难你,若是多管闲事,你一个也抵不过我等一群。”说罢冷哼一声,甩袖就走。
慕容白微微侧头,撇了一眼门上的影子,见这人离去,又低下头来,也不知在想什么。只见他周身水雾升腾,原本湿透的衣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干燥。
晋磊正烤着,只觉背后风声突起,本能往旁一避,却见两条牛筋似的长索朝他卷来。晋磊倒也未慌,身子往后一缩,整个人后移半尺,堪堪躲过。
那长索一击未中,呲溜溜收了回去,晋磊顺着望去,一看之下反倒吓了一大跳。只见蛇髻盘发,柳眉杏眸,好一位翩翩佳人。却只余一颗滴溜溜转圈的头颅,刚刚晋磊误以为牛筋般的事物却是这头颅下缀着的两条肠子。
饶以晋磊心智之坚也不由色变:“这…这什么玩意!”
【第五章】
这人头见着晋磊瞧过来,诡异一笑,竟口吐人言:“好俊的小伙子,身手也是不错,若是留给别人,恐怕连皮带骨都要吃得干干净净,还好姐姐我最会心疼人,只需精血不贪其他,你可要谢我。”
晋磊习惯性往腰间一摸,才想起并未带上佩剑,见着人头张口朝她咬来,情急之下,伸脚一撩,将滚烫的炭盆朝着那人头踢去。也不管踢中未踢中,侧身朝门一撞,便朝外跌去。
只听房内传出嘶嘶一声尖叫,片刻便没了声息。晋磊站在门外严阵以待,却并未看见这人头追出。正紧张间,忽觉有人靠近,还没反应过来,便叫人往肩膀上拍了一下。
猛然回头,却是先前引路那伙计。那伙计教晋磊突然回头一瞪,顿时吓一大跳,往后连退两步几欲跌倒。等回过神,才拍了拍胸口道:“客官,你这是怎么了,吓了小的一跳。”
晋磊一时不知如何启齿人头之事,半晌迟疑道:“这浴房里头…有东西。”
伙计闻言微微一愣,道:“怎么会,我们酒楼一向干净,不会进什么老鼠蛇虫的”说罢一人当先,便冲了进去。晋磊来不及出言阻止,忙几步跟上。
等两人回了浴房,却见除去这热气水雾以外,什么也没有,徒留一个翻扣在地的炭盆,炭灰撒在地上,显得好不脏乱。晋磊只得吭哧解释道,许是自己眼花看错。澡也懒得洗了,匆匆回屋。
那伙计见着晋磊拔腿而去,不由侧头望了望浴房斜上方一尺来宽的窗口,心底好不愤怒:“这贱人,竟想独吞。”
待晋磊回房,却见慕容白悠悠哉哉盘腿坐在长榻上,脚边一个炭盆烧的正旺,整个屋子暖融融的,见晋磊依旧是湿漉漉回来,也不惊讶,只是抬眼瞧了瞧炭盆,似乎早有预料。
浴房经历太过惊魂,晋磊也半天未曾缓过神来,也不再拘束在慕容白面前宽衣解带,堪堪脱的只剩一件单衣,便开始将衣袍挂在架子上烤火。
晋磊便烤火便忍不住瞧慕容白,左一眼,右一眼,最终还是憋不住,吭哧吭哧问道:“慕容公子,可曾见过,长得像人一样的…”晋磊想了想,不知道如何形容,半天才憋出一个“蛇…”字。
慕容白闻言望了晋磊一眼,唇边竟浮出淡淡一丝笑意,他理了理搭在膝上的下摆,道:“秦时,南方有“落头民”,其头能飞,其中人部有祭祀,号曰“虫落”。其飞因晚便去,以耳为翼,将晓还。汉武帝时,曾见解形之民,能使头飞南海。”话语间,竟是知道晋磊看见了什么。
晋磊听得越发惊异,不由讷讷道:“我以为,这都是传言罢了。”
慕容白道:“所谓传言,皆是有源头才会越传越广。”他起身下榻,伸手拉住晋磊,道:“你跟我过来。”
晋磊叫慕容白拉着,见他往房门走,忙抬手扯下碳炉旁的外袍,还来不及穿便被慕容白拉出房门。晋磊一边手忙脚乱披上外袍,一边紧跟着慕容白,见着慕容白左右望了望,似乎心底计算着什么,迟疑片刻,又拉着晋磊往前走。
约莫走过五六个房间,慕容白轻呼一声“到了”也不敲门,推门便进。晋磊忙抬步跟上,进了屋内,借着走廊上灯笼的光,晋磊环视一周,与自住的那个房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慕容白脚步停了停,朝着晋磊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晋磊凝神细听,果真听见淅淅沥沥细碎的声音,他不由大是疑惑,扭头朝慕容白看去。
慕容白侧头细听,然后便朝着最北边的那面墙走去,接着伸手一拉,便见着分明是空无一物的墙壁上,竟被他拉开两扇窗来。这窗户一开,窗外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只见窗外雨声大作,骤雨滂沱,偶见电蛇游走,夜幕骤白。晋磊愕然回顾,见走廊外院月明星稀,屋内窗外瓢泼大雨,两相比较,竟不知所措。他忍不住喃喃道:“我只知道有东边日出西边雨,这晴雨天一墙之隔也能差别这么大?”
慕容白见晋磊一晚上发懵这么多次,忍不住微微浅笑:“你却是想差了。这是幻境。”
见晋磊一时未明,慕容白复又解释道:“你就不曾听到过些狐鬼妖传,孤身男子夜行偶遇艳姝,春风一度醒来却发现身处破庙。”
见晋磊似有所悟,慕容白又道:“倒也是你运气好,这地方三年一开,却是这方圆百里群妖聚会之处,你慌慌张张把我拉进来,或许你我二人是这地方唯二自投罗网之人。”
晋磊闻言不语,半晌才忍不住道:“这世上,果真是有妖鬼的不成。”
慕容白瞅着晋磊看了一会儿,轻轻一叹:“也罢,对你来说,或许只是恍惚梦境而已。”说着扬手一挥,那朝着外边的窗户自动关上,他转身对晋磊严肃叮嘱:“这地方想走也不难,等到快天亮的时候,你往南边走,若是有人阻止,你不需理我,也不需理其他人,只管南走,无论遇到墙还是山,都不要停下,也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管一直往前,谁叫你都不要停,直到见到石牛镇的石碑,你便在那里等我。”
晋磊沉默地看了看慕容白,问道:“你会不会很危险。”
慕容白忽地一笑,道:“不会。”
待到天色将明,便听到有人哒哒敲门,晋磊循声看去,却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长着巨大鸟椽的人影站在门外,身边还跟着几只大大小小的影子,只听这声音极为客气:“两位公子,不知是否醒了,我家主人有请。”
慕容白朝着晋磊使了个颜色,叫他呆在房内不要出声,然后将左手虚虚抬着,像是拉着个不存在的人,便施施然朝着门外走去。打开房门,只见着这些形形色色的妖怪竟是没看见屋内的晋磊一般,径自朝着慕容白微微躬身,“两位公子快请把,我家主人等不及了。”
晋磊见众妖不曾识破,心里对慕容白的能力放下几分心来,计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拿上佩剑,便欲往南直出。
还未出房,便见着房门上垂下一张脸,脸色惨白,唇色猩红,朝他嘿嘿冷笑:“姐姐就知道,你与我缘分不浅,合该要亲热一番。”
晋磊不惊反怒,抓住剑柄冷嘲热讽:“就你这菊花褶子似的脸还自称姐姐。”
这人头也毕竟是个如花似玉的相貌,平日里也不知欺骗多少生人,如今竟有人如此贬低,教她好不愤怒,尖啸一声便朝着晋磊冲过来。
晋磊抬剑便刺,那人头避过剑锋,在空中转了一圈,又从背后袭来。晋磊也不慌张,抬脚装作要踢炭盆,待得人头往后一顿,手中剑鞘就朝着这人头抽了过去,只见这人头被当作马球一般,咕咚一声击出门外。
晋磊心知机不可失,忙大步往外冲去,心中铭记慕容白吩咐的,一直朝南,也不管石墙影壁,纷纷闷头冲过,竟无一阻挡。
【第六章】
慕容白随着众妖一路行来,这七拐八拐,走了好一会儿。这酒楼分明不大,但似乎走不到尽头。慕容白早知是幻境,也不惊异。大约走了一柱香的时间,便见着前边有数妖迎出,笑意吟吟。只见众妖簇拥着慕容白与“晋磊”,朝着不远处隐隐绰绰的屋子行去。
只听得其中一妖对着慕容白道:“我家主人早就听闻慕容公子大名,能得慕容公子光临,喜不自胜。早早地便扫榻相迎。”
又听一妖道:“来便来了,竟还带了一个精血如此充沛的大礼,慕容公子好客气。”话未说完便教身边一妖捂住了嘴。
那“晋磊”听了,便惶惶望了慕容白一眼,慕容白安慰地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惊慌。又走了一会儿,便在一屋前停下,众妖立于门外,不再动作,慕容白一人当先,径自进了那屋子,“晋磊”迟疑片刻,也咬牙跟上。
待进了大厅,便听见一人开口:“倒是稀客。”
慕容白循声望去,见厅内正中央坐着一个与人类年轻男子没什么分别的妖怪,正望着着自己。慕容白心下了然,这群妖之中,自然没必要掩饰身份,幻化人形,但此时还变作人形态的,便都是本身就无形态的妖物。
山中妖物众多,草木虫兽均可成精,但那些死物,却是千年难出其一,而一旦成形,却更为可怕。也无怪能做群妖之首。
慕容白所料未错,这座上的年轻男子却是山中一团瘴气机缘巧合下化形成妖,修行千年有余。
瘴妖起身下座,走至慕容白身前,负手而立,却道:“慕容公子,你与我怕是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吧。”
晋磊匆匆而行,心知那飞头蛮很快就要追上,片刻不敢耽搁。奔走间忽听见有哭声,闻声望去却见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童正孤零零坐在一堆乱石之间嚎啕大哭。见着晋磊过来,大哭道:“大哥哥救我!”
晋磊闻声不由放慢脚步,想起慕容白叮嘱之言,犹豫不决间,却听得背后风声大作,传来桀桀两声怪笑:“想不到运气如此好,除却这位小哥,还有个零嘴儿。”晋磊处变不惊,震剑出鞘,朝着后方刺去。
那人头动作轻灵,在空中左右闪避,时不时还开口嘲讽,竟是一点不虚。晋磊眼见伤不着它,环顾一周,心中浮出一计,飞身扯过树上一面破布,朝着人头当头罩下,抓住布尾奋力一甩,便将里边的人头摇了个七荤八素。晋磊却不停手,又去找了几块罩布将人头包裹了个严严实实,下边还扎了个死结。
那人头起初还语气凶狠,却发觉挣脱不了布兜,又感知天色即明,不由大是惶恐,忙哀声哭求,晋磊理也不理,捞起一旁的女童,又快步往南边冲去,待第一道霞光破云而出,晋磊正巧冲过最后一道石墙,只见周边又复作茫茫树丛,夜雨未干,他回身望去,只见一破落倾倒的低矮建筑残骸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晋磊轻轻呼出一口气,辩别了方向,朝着石牛镇而去。
慕容白那边,瘴妖言谈亲近,倒像是对慕容白欣赏已久,只听他道:“不知今日,我可有缘与他一见。”
慕容白闻言一笑,“人妖殊途,还是少见为妙。”
瘴妖抬眼望了慕容白一眼:“我倒觉得隔得不算太远。”见着慕容白不为所动,瘴妖想了想,又道:“若是见了他,我放你二人就此离开如何。”
慕容白道:“怕是他也并不想见你。”
瘴妖道:“你又不是他,你又如何知道。”话及至此,瘴妖忽地一愣,便抬头瞪向慕容白,像是想清楚了什么。
那女童教晋磊夹带着,渐渐也不再大哭,大约是哭狠了,时不时还抽上一口气。见晋磊不言不语,一门心思往前走,不由开口道:“大哥哥,我们去哪里。”
晋磊答道:“去石牛镇,找人送你回家。”
女童闻言不由一愣,正巧此时,晋磊已看见石牛镇的石碑,正欲加快步子,却听见女童道:“石牛镇,这附近哪有什么石牛镇?”
瘴妖闻得慕容白此言,面上渐渐浮出喜色,他盯着慕容白,像盯着一件宝物,忍不住出声道:“我还以为当初他被你给封印了,却料不到,你是他,他便是你。”
慕容白抬眼看向瘴妖,原本温和淡漠的眼神里便透出些狠戾:“你懂什么。”
瘴妖啧啧叹道:“我本以为一黑一白,互不相容,早该明白,我想见的就是你,你就是他,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慕容白。”瘴妖喜色越重,竟像是胡言乱语。
晋磊只听得女童道:“我曾听人说过,几十年前这附近确实有个石牛镇,但是一场天灾下来,整个镇子毁于一旦,早就不复存在。”
晋磊闻言大震,不敢置信,他争辩道:“不可能的!我分明前几天还去过!”
女童道:“大哥哥,你不信我尽管往下看,这下边哪有什么石牛镇!”
晋磊忍不住往下望去,只见下方荒草漫生,断壁残垣,什么人也没有。
他想起慕容白所说的,夜遇狐鬼,天明只余破庙废院。这石牛镇,莫非也是幻梦一场。
可是…他猛然想起贺文君,贺文君与他一同进入石牛镇,若是这石牛镇不曾存在,那他师妹又去了何方。想及至此,他心下一紧,惶然大呼:“师妹!师妹!”
慕容白直视瘴妖:“你等群妖,不好好修炼,反而食人精血,吸人精气,迟早会遭天谴,倒不如早早散去,免得不得善终。”
瘴妖闻言一笑:“你又何必装什么慕容白,论起杀人,你又比我少几个,倒不如转投我的麾下,以你我的能力,这方圆千里,岂不是尽收囊中。”
慕容白凉凉道:“我若不愿呢?”
瘴妖狞笑:“那纵你有三头六臂,怕也离不得此处。”旋即,又和颜悦色道:“何况,你这位小伙伴在此,恐怕你也不想他枉送性命罢。”
慕容白道:“你若想吃人,吃我身边这个与吃外边哪个又有什么分别。”只见慕容白手指虚虚一指,那“晋磊”便瞬间瘪了下去,只余一张纸片飘飘摇摇。“障眼法都分不清,还想与我合作。”
瘴妖闻言大怒,暴起冲来,四面群妖也纷纷张牙舞爪,朝着慕容白扑来,只欲将他撕成碎片,却见着这个慕容白也一瞬间瘪了下去,化作纸片。
瘴妖见此只觉不妙,果真听闻屋外有小妖大叫:“着火啊!着火啊!”屋内群妖大乱,四处奔走,瘴妖心知这洞穴早已被慕容白看破,心下一紧,正欲逃转,却听见背后风声突起,一道雪白剑光朝他袭来。
慕容白一招斩断了瘴妖,知晓它形体未灭,妖灵不死,见着这人样渐渐化作一团雾气,他手比剑指,扬手一招,剑光化作惊雷,直劈这团雾气之上。那雾气尖叫一声,堪堪躲开惊雷,却仍叫这电光烧灼了一半。
瘴妖的声音从雾气中传出:“慕容白,你再有通天之能,又抵得过我群妖拼死一搏?”
慕容白凉凉笑道:“我为什么要与你拼死相搏。”只见两只豹妖从慕容白背后袭来,那慕容白摇摇晃晃,竟又变作一张纸片。
瘴妖叫慕容白这番戏耍,目皉欲裂,巡视四周,竟也发觉不了慕容白的身影。忍不住气急败坏:“慕容白,你以一己之私夺百人生灵,你又有何资格来制裁我!”
只听得慕容白声音传来:“我乐意。”
瘴妖教慕容白这句无赖话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只见群妖遭遇火灾,四处奔散,所剩者不过十之二三,而慕容白却不见踪迹。这番较量,它失了百年道行,又走失小妖无数,损失惨重,却是没几十年休养生息再不得成事。
晋磊此时怅然若失,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惶惶然自言自语:“那慕容白呢,慕容白难道也是幻觉不成?”
女童听见慕容白三个字,却接口道:“大哥哥,我想起来了,那石牛镇里,传说曾封印着一个大魔王,那守阵人就叫慕容白,有传言说,这石牛镇,就是因为慕容白恋慕长生,而以镇上所有人的性命为代价,获得不死之身。”
晋磊闻言,不敢置信:“你是说,慕容白一个人毁了石牛镇。”
女童道:“是的,老一辈都是这么说的。”说到此处,女童望着石牛镇的石碑,露出几分恐惧之意,“大哥哥,我们快走好不好,这里很可怕。”
晋磊深深地望了一眼石碑,慢慢点头道:“好。”说罢,他背起女童,却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人吗?”
女童点头道:“往北走,大约走上半天就可以看见一个村落了。”说到此处,她突然咿了一声,说:“大哥哥,好像有人过来了。”
晋磊闻声望去,却见着慕容白慢悠悠地朝着这边走来,他不由喃喃道:“慕容白…”
女童听闻此言,倒吸一口气:“慕容白?是不是传说里那个毁了整个镇子的慕容白,大哥哥,我们要不要躲起来。”
晋磊想了想,便背着女童往一边藏去。那女童见着慕容白自远处慢慢走来,离这边不过一百来米,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与惧怕,随即还是面露恶毒之色,张开大口,露出一口锋利的尖牙,猛的朝晋磊啃去。
却不料只觉得一阵剧痛自腹部传来,这女童便感觉一阵大力将她扫落,她不敢置信低头,只见腹部被剑划出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眼看是不能活了。晋磊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将剑收还如鞘中。
晋磊见她不明白,便开口道:“或许你说的是真的,但就凭他以身作饵救我;我便更信他,而不信你。”
“你莫非还以为他是好人。”那女童奄奄一息,便露出个恶毒的笑意:“你迟早,也会被此人害得跟石牛镇镇民一个下场。”说完话,便化作一只死去的山狸。
“她说的对。”慕容白不知何时出现在晋磊身后,瞧着死去的山狸,便应声道。
晋磊侧头看了他一眼,问:“我师妹呢。”
慕容白转身往石碑方向走去,慢悠悠答道:“等天黑。”
晋磊见着慕容白背影,心知此人能从那群妖之地逃出,又使得大部分妖怪闻之色变,恐怕手段众多,如今既然愿意出手将他从群妖之地救出,想必还不至于对自己心存歹意。
想及至此,他便跟着慕容白一同坐在石碑下,等日落西山。
两人相互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白忽然开口:“这石碑下,有慕容家的先祖。”
晋磊应了一声,便想问慕容白是不是真的是毁灭石牛镇的真凶。结果开口问的却是:“你…是人是鬼。”
慕容白想了想,道:“人不人,鬼不鬼罢。”他跳脱于生死之外,也不再有家族使命,却觉得人生中少了些什么。
“我不是慕容白。”慕容白突然又道,“在那个晚上,慕容白就已经死了。”
“这石碑下,是慕容家先祖以自身为引设下的大阵,镇压着一个为祸众生的源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慕容白停了停,试图更明白的解释清楚这之间的关系,“这大阵,吸取着慕容家每代人的寿命,以此镇压邪魔,正因为如此,大阵若是逆转,便会反哺慕容家,变成一个夺取阵内所有生灵,使守阵人获得长生的邪阵。”
“慕容白恪守着慕容家所有的遗志,但我没有。所以慕容白死了,而我活着。”慕容白露出一丝淡淡的讽笑。
见着天色即暗,慕容白站起身来,对晋磊道:“你看。”
晋磊起身望去,只见群山之中夕阳西落,隐去最后一丝余暮。那山下废墟一片的石牛镇突然亮起星星点点,只见斑驳褪去,残砖飞起,那石牛镇竟飞速复原。
“你若一直在里面,自然不会感觉到石牛镇的暮生朝死,这便是幻境。”慕容白淡淡解释道。
“既然是幻境,那应该是假的呀。”晋磊忍不住道。
慕容白看了他一眼:“亦真亦假。”说罢也不再解释,便朝着山下走去。晋磊亦步亦趋地跟着,见到镇民与他两人热情招呼,还有花痴少女偷偷用恋慕的眼神望着慕容白,晋磊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分辨。他甚至想拉住一个人,仔细辨别是真是假。
慕容白也不等他,一个人径自往石洞去了,晋磊恍惚之下,竟走到了贺大夫的药铺。
他在大堂内坐了一会,直到贺大夫唤他才反应过来。他想起贺大夫是去年才搬进石牛镇的,而那山狸精却说石牛镇毁了几十年。难道这贺大夫也是误入幻境之人。
他哑着嗓子开口:“贺大夫,你是去年才搬及此处的吗?”
贺大夫看了一眼晋磊,摇头:“我搬来此处已有三十年。”
“可…”晋磊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思考。
贺大夫想了想,试探着问晋磊:“可是公子看见了什么。”
晋磊抬眼朝贺大夫望去。
“是了,你与慕容公子一同回来,相必是见过阳光下的石牛镇了。”贺大夫捏须道。
晋磊才觉面前此人竟也知晓此事。他冷冷道:“你说的那驿站,早就不存在了。”
贺大夫道:“三十年了,或许是没有了,人间沧海桑田,又有什么稀奇。”
贺大夫道:“我是石牛镇被毁第二年进来的。那时我全家为虎精所杀,妻儿均化作了伥,只有我被这大阵吸引,不知不觉竟被吸入了此处。
这大阵逆转之时,所有人都出不去,大阵吸取了所有生灵,却将他们的鬼魂留在了此处。这些镇民忘记离自己死的那天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已死,也不知世间变幻,只是在这大阵中重复着每天的生活。
我本来以为那罪魁祸首终于逃得桎梏,想必会远走四海,却未料他跟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继续镇守在这里,做他所谓的守阵人。这么多年,这些镇民浑然不觉时光流逝,那罪魁祸首也从不见老,我想那所谓的桃花源记,是否也是有人误入了这样一片时间遗忘了的地方。”
不甘先祖遗命桎梏,不甘短寿困守。但一切挣脱后,却发觉所求皆空,还是想要按照那夜之前的轨迹生活。
那恶念或许是成功了的,但人又岂能非黑即白。纯善思恶,纯恶向善。慕容白心底的恶念造就了毁去石牛镇的罪魁祸首。但尘埃落定,恶念又把自己活成慕容白的样子。
守阵,护镇,降妖,附魔。日复一日。困守于山间石洞。
晋磊与贺文君相偕离去,对这石牛镇的事情分毫不与贺文君提起,只是走至石牛镇的碑旁,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碑顶,想起那日慕容站在石碑前的表情。
不是后悔,也不是惭愧。而是一种茫然。一种不知往何去何从的茫然。或许这个恶念一直想要逃脱掉诅咒与责任,却从不知之后该如何。
晋磊想起慕容在洞中两种状态的转变,有时候条理分明,有时候浑浑噩噩,突然生出一丝淡淡的悲意。
作者:喵哩
《漫威宇宙:洛基》
洛基剧集后续情节(作者的话:没事,不就是多元宇宙吗?这个剧集渣渣,我可以写一个不渣的宇宙线啊……)
洛基听着身后杂乱而急促的脚步逐渐靠近,B-15叫来的警卫正在赶来,如果他再不离开,很快就会被这群人抓住。
然而莫比乌斯那句“你是谁?你叫什么?”疑问震的他忘记了逃跑的本能。
他茫然四顾,看到屹立于TVA中庭的巨大而唯一的雕像后,完完全全的愣住了——那里原本是三个傀儡蜥蜴的雕像。
征服者那张轮廓粗犷的脸几分钟之前还在虚无之境夸夸其谈——当然现在那个浮夸的家伙应该已经栽在了希尔维的手里。想到这个名字,洛基心中隐隐疼痛,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面对,那短暂而疯狂的意乱情迷暂时被他压在了心底,头脑开始高速的旋转,思考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尔维把他推进了穿越门,而那个时刻所谓的神圣时间线已经开始崩解,也就是他有可能降落在一个“其他的”TVA总部,所以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莫比乌斯完全不认识自己。
但这带来了第二个问题,TVA是管理所有时间线的机构,如果这个莫比乌斯不认识自己,那么是这个TVA所管理的所有时间线都没有“洛基”还是因为这个TVA所管理的所有时间线的洛基都没有越界?
以洛基对自己的了解和与其他“洛基们”的接触而言,第二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洛基”不会带来时空扭曲什么的,那就不是洛基了。
所以这个TVA所处的时间线原本是没有洛基的?
四只手从后面抓住了洛基的胳膊,把他固定住,警卫用武器虚虚的指着洛基,杆子上危险的黄灯还没有点亮,他们的目光投向B-15,等待长官的进一步指示。
“等等!我们有个误会。”洛基在那位总是怒气冲冲的女士开口前喊了出来,“我确实是一名分析师,而且我是莫比乌斯的搭档!只是……我来自于另外一个时间。请相信我!”
他拿出了自己最真诚的眼神看向B-15,然后又给了面露诧异的莫比乌斯一个无奈的苦笑。“时间都乱套了……我想,这就是原因。”
五分钟后,洛基和莫比乌斯坐在了放映室,因为整个TVA都乱糟糟的,莫比乌斯需要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消化理顺眼前这个冒出来的陌生人的信息。
他作为探员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不太可信,但那种从脑海里浮起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让他觉得对方似乎有那么点点可以相信。真是太矛盾了……
洛基扯了一个疲惫的笑容,往后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难熬的一天对吗?你要来罐咖啡吗,你最喜欢的那种。”
莫比乌斯抬眼看了看眼前狼狈的男人,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沉吟了一下:“……你看来确实对我有所了解。但这并不能证明你是我的搭档。我对我的时间犯们也很了解,甚至比他们的亲朋好友都了解。”
“当然……也许你比他们自己还要了解。”洛基轻笑了一声,眼神里带着点戏谑。“你总是不知疲倦的研究你的猎物们,所以你才是TVA最棒的探员。”
莫比乌斯抄起了手,歪着头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人。
“……你这个说法,让我怀疑我和你其实不是搭档的关系,而是……”
“对,在我们那个宇宙,一开始我是时间犯,不过你还是你。但后来你发现我的能力和经验对你十分有帮助,于是你请我作为任务中重要的支援力量,你还在你的团队里称呼我为教授。”洛基立刻承认了莫比乌斯的推测,要骗人十句话里总要有九句是真的,那剩下来那句才会份外让人放心。
“……唔,姑且认为你说的是真的。”莫比乌斯可没那么轻易的相信别人,他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所以你知道眼下这一切混乱的原因?”
洛基微微咬紧了牙齿,对于自己接下来要说的真相进行了筛选,毕竟他还不知道征服者康对于这个宇宙的统治到什么程度,就算他没有了对未来的全知全能,也还是拥有TVA。如果这位征服者是邪恶的,打算统治所有宇宙的,那么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就近潜伏在这里,反而更有利于将来扳倒他。
而且想要回到自己原来的宇宙,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也必须要能够拥有在时间线穿梭的能力。所以不管如何,他必须取得莫比乌斯的信任,给自己在TVA找一份工作。
“听着,你不相信我没有关系,但你一定要记住,时间线已经被解放了,时间线之战很快就会到来。一个邪恶的人,强大到你无法想象的敌人,拥有无数的分身,每个多元宇宙的分身,他们会彼此发动战争。不管我们现在在哪里,归谁管,都一定会卷进这场战争。”
“……根据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些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因为你在时间的尽头干了什么事情,才解放了时间线,造成了眼下的一切?那我岂不是应该先把你抓起来,为了确保我们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取得胜利。”
莫比乌斯摸着下巴,眯起眼睛,审视着眼前苍白的男人。掩饰的很好的惶恐在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然后变成豁出一切的决绝。
“对!从我来的那个宇宙,每一个时间线的我最后都会被裁剪掉,我的人生就是为了衬托他人的丰功伟绩而存在,不管我如何选择,最终只有失败。包括我现在坐在你的面前,是因为我被我的……搭档背叛了,她在最后那一刻把我推进了穿越门,掉落在你们这里。”
洛基双手下意识的紧握在了一起,手指因为用力而发青。
“你确实应该现在就抓住我,消灭我,因为我总是失败的那一方,和我在一起会变得同样的不幸。”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了起来,痛苦以一种无形却可以感知的方式填满了整个空间。
“……咳,即使是在TVA,你这个说法也太悲观了。”过了许久,莫比乌斯才淡淡的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能出现在我这里,不是说明你还有机会吗?”
“鉴于你的特殊身份,我会向长官申请,由我自己密切监管你。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到底什么样的敌人会来进犯。”
洛基猛的抬起头,一脸诧异的看着眼前改变主意的探员。
“?”
“别那么看着我,我可干不出一脚把淋湿的野猫踹进暴雨里的事情。既然在另外一个宇宙的我能和你成为搭档,那在这个宇宙也是可以的。”
“你相信我?”洛基脸上的神色轻松了起来,甚至带了一点点调皮的笑意。
“就那么一点点吧……如果你搞什么鬼把戏,我会立刻亲手料理你的。”莫比乌斯站了起来用手指比了一个微小的比例,然后一边叹气一边往外走。“你啊,先去人事部报个到,然后看分配到哪里,领上新制服以后,梳洗一下,然后我们再详谈。”
洛基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扩大,顺从的站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总是这么的有善心。”
莫比乌斯挑了挑眉问道:“怎么?”
“以前你也这么说过?”
“淋湿的野猫?”
“差不多吧……”
“所以你利用我的善心?”
“你也可以随时收回你的决定啊。”
“……”
“你真的打算反悔啊?”
“……不,我相信我自己。不管在什么宇宙,我都是有原则的人。我愿意选择帮你,肯定是因为我看到你身上的闪光点,就算目前我还没在你身上看到,但以后也会的。走吧,别和我玩那套欲擒故纵的把戏了。”
“你可真了解我。”洛基低下头,微微的笑了,为自己赢得了这场赌博而开心。
“就像你说的……我总是很了解我的犯人。”莫比乌斯也笑了,为自己招惹的新麻烦而苦中作乐。“……或者说搭档。”
免责mode:笑语/求知
作者:眠春山
CP:创造营4rps 于洋X赞多
春日熏风吹拂,堤岸行街上人潮熙熙攘攘。青柳长枝翩跹,叶絮纷飞,落入繁杂酒肆内,白瓷杯碗中。如此好日头,春困乘着水暖,涌上酒肆内食客闲人哈欠连天而酸胀的眼眶。
新皇登基后,民风好舞喜乐。历经诸般纷争,纵勾栏瓦舍残垣未修,白日仍曲声连绵不绝,引人勾颈驻足。然这酒肆的忙碌浮生,有一众人等,目光炬炬,似听不见栏外乐声曲调,只聚精会神于说书人一举一动。
“上回说到,那上京的于氏子弟,不爱功名仕途,偏爱往那市井人烟里头扎,成日介流连戏舍瓦肆。却不是来听曲看人的,而是志在分一碗羹,教人们眼睛耳朵离不开他的……”
人声如嘈嘈杂浪,风透入栏槛,吹卷潮热,茶碗酒杯交叠磕碰声此起彼伏。浩子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楼梯,矮小身形急步挤过人群,往说书的方向凑去。见到处没得落脚,好容易眼尖,看见偏隅一角有只高凳,心急手快欲攀,没留神脚下,凶猛一绊。若不是身旁一只手捞住他,便要嗑个大马趴。他顺那白净纤长五指看去,撞进一双温润微弯的笑眼,见此人浑身黑衫,面遮黑纱,宽大衣袍也掩不住地瘦削颀长。“疼不,当心点。”他声沉低柔。浩子恍神,还未答谢,身子便悬了空。他险些大叫,一扭头,见与玄衣男子同坐一桌的戴斗笠的男人把他一把抱起,安放在凳椅上,他刚想抗议这对小孩的举动,却见那人斗笠下眸光精锐,含笑仍凌厉的脸,顿时没了声,遂老实坐了,听那先生娓娓道来。
“这于生,单名一个洋字。时年方二八,却唱得好一嗓悲风秋月,壮志难酬,也喜唱那茶米油盐,人间百态。常见他一人一琴,坐于市坊栏间,匍一开腔,便有大梦落了人间。经年累月是广受喜爱,听众人头涌挤,盛邀层出不穷,声名更甚传到宫中。偏他不好这功名,散漫放逐,也不敛财,随喜随唱。说他是留恋这繁华京城吧,不时也有寂寥渗上眉头,叫人猜不透他是在流连何物,或是……何人。”
听过的人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头一回听的浩子心痒难耐。“后来呢,是进宫当了驸马吗?”众人哄笑,那先生摇摇头,“有些人,生来要扎在凡尘俗世,才是最好。”几上热茶柔雾袅袅,讲故事的人双目迷离,陷入无限神往,“真好啊,那年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京城就像一条连绵的橙红火龙,由川流不息的灯花织成,热闹非凡。人们爱舞喜乐,盛典通宵达旦,笑迎八方来客……”
沧桑嗓音如笔泼墨,在晴日铺渲当年盛朝夜景。那于洋,端的是清眉朗目,光风霁月的俊秀少年郎,他时而低弹浅唱,时而击节高歌,掀动鼎沸人声,惹来长街楼肆无数羞赧顾盼,却也惹来好些失了得利的眼红者,久积的嫉恨。
正值灯会人潮激沸,偏有雪亮尖刀一摆,暗中环伺。一曲未毕,一伙贼人便跃出,惊声慌乱中,粗横狠劈,花簇灯火遍天迸散溅裂,这坊间节日与乐者,眼看要被毁坏殆尽——
倘若说,于洋是如沐春风般颜色,故事里的另一人,便如开天辟地的一阵大风,破空刮来,吹皱平和春夜,似霹雳电贯,击穿人心。他似从天而降,足尖点地,似八方神灵跃动,惊艳四座。他旋身落在于洋跟前,着地一瞬,手中刃未出鞘,便抡刀猛挥,架住几柄劈来的弯刀,随即伏身借巧劲,蜂腰一拧,腾空翻旋,长腿猛扫,踹翻一干扫兴宵小,长臂猛震狠甩,震荡开阖,刹那便将一众凡夫掀个人仰马翻。
他剑眉星眸,薄唇抿笑,降落时衣袖翻摆,如苍莽巨鹰优雅收起长翼。他目光在空中掠过,比寒刀更明晃,远胜日光照晒溪面、冰镜乍破的泛光,一眼便将于洋的心烫醒。他在漫天花雾间,展颜一笑,迢迢万里外春风桃李扑面,唤起冰水消融下万物颤息。胸腔的沸腾躁响,压倒了人群欢呼。于洋极目所见的太平繁世,风流节物,伴随他自天而降的瞬间,在他眼中化作点点碎碎,金星闪熠,从未如此鲜沛地,漾开了。
稀碎繁花纷落,赞多拄刀的手扬展一挥,伫地一顿,姿态轻盈似风,单膝落地,攥刀的指节突兀,鼓动有力。他看着于洋,仿佛人潮欢呼涌动,都只作了于洋的底色。好似天地之大,他跋山涉水,云游人间,纵身跃入辽阔胜景,只为这邂逅前来。
“那么多的人,那时赞多却恍然不觉,直到于洋出声,才反应过来,好家伙,周围这一地狼藉哇……”
“那他也没办法呀。”人群里,戴斗笠的男人含混应声,面前已然高摞起几层小笼包蒸屉。
玄衣男子捂嘴,吃吃闷笑,笑成月牙弯眸,直到乐得埋进碗去。浩子不满,而戴斗笠的男人显然对主角于洋赏悦溢于言表,嘟哝着对方拆台,轻捶了他胸口一拳,也把浩子逗乐了。
而当时,赞多见其他演奏者被吓跑,还有期望已久的盛会被搅,民众却不甘就此离去,翘首徘徊。他英勇神武飞到九霄云外,面上困窘赧红,支吾开口,却不通汉语。于洋抱着琴,见他求助望来,冲他畅然一笑,抬头示意舞台中央,那方巨大的红绸擂鼓。电光火石间他明了,于洋满目欣喜,企盼,那俏皮而信任的火焰,也同样点燃他胸膛,为这相逢即合,自诞生之即,亦将迎来它完美演绎的一曲。
他款步挪移,像之前兵荒马乱皆是舞台一环,当他手执起鼓槌,众人屏息,一身异域绒装的他,已融入神秘庄严的大典氛围中。他手下鼓点爆响,犹如从惊电到疾风,鼓点骤歇,于洋琴声淙淙紧随其上,他身姿随琴声,似游龙翩跹,忽如灵动脱兔,猿臂蜂腰在台上腾挪舒展,周身琳琅环佩之声叮铃不绝,衣袂发带横风掀舞,似一道流水袅娜,又如旱天春雷刚劲。于洋的琴声如惊天崩裂,高崇如峰峦拔起,如山海洪涌。自寒冻无人识之地渡来的他,却不知为世人赏悦之目光,为席卷魂魄之曲乐起舞,竟痛快如斯。
他看见台下无数欢欣鼓舞的笑颜,胸口涌起无尽酸楚和澎湃,直欲扫清那些试图破坏这一切的障碍。他旋身间又望向于洋,见于洋也全身心徜徉其中,将他的神魂从口中清朗倾吐,化作情切的风,拥搂人间扑面而来的悲喜……
他们仓促一瞥,清澈眼眸流溢生波,赞多似凝聚美与武的极致,又因了于洋的潺潺乐声,被勾动迸发满腔炙热,纵言语不通,赐福之情意慷慨坦荡,人们激沸至极,那时间,当是八方皆友,相携起舞,朗天长笑间,荡涤天地间尽数隔阂与高墙的……而引发这盛典的二人,难辨谁更少年杰出,正如乱花迷眼,心潮澎然,只知他二人长身并立,恰已是多少书卷也难描绘之梦境。
而后他二人形影不离,广为美谈,一人弹琴,自有另一人击鼓相随,或刀舞相伴。语言不通,于洋便常握他手腕,细长指尖一笔一划往赞多掌心描摹,而赞多,此行路人间,见诸繁华的云游野子,便似被他扣住脉,甘愿为之驻足京中。可又无奈,无从真正长留。
“直到京中权贵有意招揽,那于洋一腔热忱,想用民间曲词,打动无可逾越的阶层,感染那些铁硬的心。待到风城柳絮纷飞,即使赞多,再三欲言又止,红了眼眶脸颊,终是无从置喙,也只得脱了手,折柳相送。在京流连多日后,这不被束缚的人,终是一骑绝尘离去。那时他们,仍有满心天真无邪,希冀和盼望。”
一时间,只听炉上温酒煮沸的咕噜声响动。随即,那名戴斗笠的男子被烫得低叫一声,见众人惊醒望来,他连忙垂头笑着致歉,人们才连带着从白日幻梦中松和了。
浩子余光却见那玄衣男子,暗暗握了斗笠男子的手指,借着宽袖遮掩,为他轻轻吹气,而斗笠男子轻抽一回不动,便反往他方向依赖去。浩子心下微妙一动,说不出,又想不通这同故事里头那般情谊有何差异。
“如果故事自此结束,那不失为皆大欢喜。”说书人见吊足胃口,又道,“直到那段年月来临。”
酒香弥漫,渗染静默,人们至今后怕那阵满城死寂。只稍回忆乐舞皆禁,瓦肆紧闭的晦暗,便毛骨悚然,更别提再临。浩子年幼未曾历经,心头却也沉重起来。
“待到赞多风尘仆仆,重返故土,见满城萧索,已是风云变换,更是掘地三尺找不着于洋。殊不知,朝野权臣一手遮天,勾结江湖势力,一时间血影腥风,不说于洋,就是整座城,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风城一片肃杀,向下摒弃、封杀舞乐,焚书毁籍,一切娱乐被束之高阁,关于高墙府邸内,唯权贵独享。赞多心急如焚而不得他法,只得四下奔走打听。
于洋近乎囚身,日渐喑哑,偏权臣向来嗜好这沧海桑田冷绝之音。他似笼鸟一只,频频被提入宫,与那阴郁帘后,几被架空的太子面面相觑,各觉满目荒唐。一回赞多闻风赶去,远远望见那行宫外豪奢的车马队伍,见于洋置身其中,他眉目寂然如画,像一株苍冷弓身的白树,别离了他汲取养分的人间烟火,恹恹的敛眉垂目间,意趣无多,几分王朝日暮的冷色。锥心之痛猛烈袭来,撞得赞多身形摇晃,哀楚狼狈。
浩子情急道:“他怎不去救他?”
“敌众我寡啊,需得从长计议。可这人算敌不过天算。那赞多怕是跟你挺有共同语言,明明暗中筹谋已久,偏生在这节骨眼上,冲撞了那些个横着走的少爷,还不是一般冲撞,确切说,叫人颜面扫地。那些气焰嚣张的纨绔子弟吃了大亏,不仅眼看得手的女子被对方护跑了,手下人还被撂倒一片,高声连叫,‘弄不死他我就弄死你’!是以失态至极。可惜师父难敌众拳,最后赞多还是,哎,落入魔掌了。”
他头发乱散,被按倒在地,双目暴燃炙火,烫得那些公子哥心中鬼怪瑟缩。再定睛一看此人,四下一问,了然顿悟,毒计渗上心头。
“此前他们早多方威逼利诱,想招揽于洋低头站派,好粉饰门面,可于洋光看着斯文温吞,实际却像颗冥顽不灵的臭石头。这哪成啊,于是他们要他站队,要他割席,誓要他俩尊严扫地,末了这还不算完。”
“若执意不遂,他们便胁迫于洋,在赞多的行刑日,给他弹曲送行。”
浩子攥紧拳头,玄衣男子见他咬牙切齿,生怕他把桌子掀了,连忙夹了个奶黄包塞他手里,“哎哎轻点,这孩子,故事是别人的,生气是自己的。”
可故事,为何会让人气得磨牙,心酸难当?他恍惚,好似在说书人的声音中,化成了桥段中主角。
他便是于洋,投身他的孤悲。
他缓慢梳好长发,系好腰带,整好衣襟。动作有条不紊,温淡而肃穆,一如最初时抚琴。他深望镜中那张消瘦惊人的脸,他已多日未关心自己容貌衣着,今日却不同。有一刻,竟忽而生怕起,赞多露出不识自己的神情。他取琴来,轻拨琴弦,细谨校音,仿佛只是他日复一日的功课,且更甚往日细腻温情。不像再次去告别为他珍而重之的人,更似……大婚之日般庄重。
有一个人,当你睁眼闭眼,他都在你眼前,影绰沉浮,又从何来觉得他曾离开。
天幕暗雷涌动,风骤云厚,山岚欲来。他款款步入刑场大敞的门内,抱着琴,缓步走过众目睽睽,百十眼珠和诡笑,滴溜溜围在他身上,他似走入步步业障,硕大青筋鬼手徐徐罩顶,拖曳他的孤影和步伐。
说是要他割席,实则对面也只赞多一人,他形容惨淡,孤绝伶仃,手无寸铁地立于风中。唯双目似两团幽冥野火,从于洋出现在他视线,便灼得他肝肠寸断。他嘴角再三颤抖抽搐,最终,还是勾不出一个于洋熟稔的笑来。
他沉步走上为他铺设的高台,赞多的眼睛如影随形,他错觉踏在赞多的血肉和心尖上。他沉缓坐下,抚琴而过,姿态温雅,如撩心弦,赞多注目他动作,慢慢地,便鬼使神差平静下来。仿佛周遭并非腥风扑鼻,虎狼重生的荒地,而是一如当年的朗月清风,竹林溪下,两相长对。在全场虎视眈眈中,他柔望赞多,眼中似宽慰,似自嘲。
天地麻木不仁,泱泱浊世,蛇虫恶鬼当道。他气沉丹田,振臂扫弦,以身为戟,以歌为枪。他声如洪钟,凌云绝宵,势压撼天震神,唱着乱臣贼子当道,遮天蔽日,家破人亡,颠沛离愁,普天之下不得欢颜的痛斥豪词。远方黢黑穹隆云压风动,雷鸣乍然暴响。
他悲歌凝噎,含泪泣诉,逐渐声嘶力竭,犹如铜钟浑响。雪亮白光雷霆,贯空劈过,击中高悬旗杆,明火逐渐吞没那面猎猎虎旗,焦黑星灰飘落黄土。他黑发白衣迎风散乱,恍如召来怒涛轰鸣涌起、挥之不去的鬼神,含笑带讥,讽意凉薄,直唱得满场兵士人心惶惶,张皇不安,直唱得席座上看戏的乱党几欲捏碎椅身,手指暗示轻抬,其心腹便弯弓搭臂,手中箭簇幽幽,向这慷慨长歌,自不量力的匹夫指来……
霎时场内惊动,赞多见众人皆瞩目于洋,不知何时竟觑机踢翻临近士兵,劈夺长枪,狠厉一掷,破空直入,正扎中了那搭弓瞄准于洋的兵士,那人大吼一声,被他的力道扎至侧身倾翻,松手恰射中一匹马,顿时马嘶连天,兵荒马乱,赞多奔向那匹吃痛欲狂的马,矫健翻身上马,横冲直撞。他驭马长驱,直奔高台而来,矫如一支破军箭,任杀声刀枪落在他身后,直至马匹脱力绊蹄,将他翻甩出去,他行云流水翻滚起身,缴了柄劈向他的长刀去,如蛟龙在兵潮中腾跃折挪,神出鬼没,以他为中心圈画领地,出手凌厉,挥劈如虹,凡人尽不得近身,纵使他只稍带伤破开人墙即止,人们也几近被他狂戾神形唬退,恍见了神挡杀神的妖异。
“于洋!”赞多声音凄惶狠急,可在于洋听来仍是从前深重依赖。他看着他向他奔来,自送别了故乡,友人,送别了陆离声色,人间烟火,如今作挽歌于权野,留不住的万般里,唯有赞多还在极力向他靠拢。回想当初相遇时,刀都不愿出鞘的,这骄傲干净的人,刀上终是为他沾了血。而这一腔以身击石誓要教山崩岩裂,这眼中燃烧近疯的冷静定笃,是他给赞多的答案。赞多一身染血绒袍,自月下黄沙中踏过人山肩垒,高高跃起,似神魔天降面前,时间仿佛在他明亮的眼中,倒流回不曾相识前的惊鸿一瞥。而此回,于洋断然倾身奔向前去,伸长双臂,将这降落的庚星,搂紧入怀。
伴随滚烫灼热和腥风压来,雪亮弯刀划过。赞多见他挟了于洋,便相持不下,陷入僵峙的乱党,他心知肚明,这帮贪得无厌的人,一时半会拿不准如何处置这个争议的分歧,可他还是在看到早先那弓箭的瞬间,想也不想地出手了。他的弯刀横架在二人胸前,宽肩侧身挡住于洋大半,几乎将他拥纳在怀,持刀的手稳如铁铸铜鼎,明晃脸庞溅染稠血,近在咫尺的眼神如火炽亮,闪烁狂喜,褪尽天真彷徨,烧炼通红的狂执。于洋低头凝望,目不转睛地陷入那双几要吞天灭地的日轮,他竟笑了,发出饱尝所愿的长叹,仿佛是他反过来擒住了赞多一般。有一瞬赞多被他震慑住,这样的于洋令他陌生,又令他心颤如洪,他觉得于洋被魇住了,又觉自己,才是从头到尾被他魇住的那一个,竟冒出若不能共他同行,便共他同去的荒唐念头。
“你是为我,而来的,是吗?”于洋声音低沉暗哑,指腹轻擦赞多颧骨血痕,好似赞多是他抓不住的一场梦,一缕风。
“我是。”赞多斩钉截铁,颤声道,“你,不许放手,除非我死。”
于洋从善如流,依言搂住他腰,缓重深慢。台下滔天杀声如海啸,赞多不用抓得那么紧,那么恐慌,只要他想,他愿给他收割了去,就如最初,他从天而降那般。
从那时起,这寄宿的肉体与这神游的魂,便无一日,不想共他一道,踏月逐风,往兮归去……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下,浩子浑身一震,猛地从白日大梦中惊醒,眨眼间泪莫名滴淌,倒唬了自己一跳。
“后话有说,他二人双双被擒,也有说,幸得贵人相助,远走高飞,自此不见其影,只闻其曲,真假亦不得知。待到天子即位,人和政通,二人已并肩同往逍遥人间,浪迹大好河山,唱遍凡世百态,斯人斯景,再不复返……”
浩子胡抓一把脸,听闻玎珰几声,才发觉帘动,两名男子,一双人影,已去而成风,只遗说书人匣中赏钱。门外春光一时敞照厅堂,扑洒芸芸众生。瓦舍曲腔仍旧如水色轻晃,既非哀思,也非亡恨,唯一支闲话逸凋,幽幽传来,端的是浮生日闲,太平漫散。
***
「于兄:念君安好,毋须牵挂。自城门向东主干道百十米,备有快马二匹银两若干,行出二百余里有暂避屋所一间,具已打点周全。遥祝如鱼得水,至臻化境,待至无人不识君,再续煮酒话东风。行笔至此,悲从中来,热泪两行,巴不得撒手投奔,效君自由身,寻一人白头老,化比翼双飞鸟!代我问赞多好。贺喜同乐。」
“你知道,有救援。”赞多只看懂了纸笺关键部分,脸颊气鼓鼓,跟那个凶神恶煞的悍将判若两人。对他来说,似乎在援兵到场后的两方混战中,夺车驭马带着于洋突出重围都是细枝末节,现下才是他的大事,“为什么,不早说?”
“咱俩也没定过暗号呀。这么多年了,见面又是那种情况,变数太多,有一阵我也差点以为是最后了,就光顾着多看你几眼,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嘛。”于洋眨眼,委屈又无辜。
毕竟他也是真没想过,一朝被引入宫,还能捡到刘彰这么个活宝。当时他满腔悲愤,匍一开嗓,没成想太子比他更先涕泪横流,硬生生把储君唱跪的他,被吓得倒不能掉两滴泪了。太子揽着他,语速绝伦仍思路清晰,艰难压低声音掰扯了一堆,大意诸如祖辈功业危在旦夕,千秋万代光复只此,岂能就此善罢甘休拱手他人的胡话,话毕,便没心肺似的一抹眼泪,绑了他上船共商大计去也。
你该不是想看我因你变得丧心病狂的样子吧……?赞多眯起眼,试图在他脸上搜寻故意的痕迹,碍于表达只好腹诽,却莫名渗出丝丝诡异的甜蜜。转念一想,甭管于洋有无这点成心,他都会认命往里跳,遂作罢。可他怎连台阶都给于洋铺搭好了,他扁扁嘴,露出一个明眼人看了都知道他不会耍酷斗狠,在于洋看来更疑似可爱玩赖的笑。
“也不怕,我本来想,万一可能,你不能跟我走,我也要劫持你,带你走的。”
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却是个笃定自信,游刃有余的猎人,牢牢锁着于洋,像是他说一个不字,他便要把他嘴堵了,各种意义上。
“哇,我好怕!既然你劫了我,天地这么大,就全仰仗大侠你罩我啦。”
他笑得不可开交,浑身松软,在马背上颠来倒去,任由涨红脸的赞多一甩缰绳,试图往这心满意足过了头的家伙的方向别去,于洋手忙脚乱,也没耽误他发出洪亮的,失而复得的大笑。
他们纵马踏水,一路自在狂奔。沿途飞花碎玉大绽,山川斑斓闪熠,泼染灿烂泛红的欢颜。
完
文:旬夜
原作:19年剧版《绝代双骄》
Cp:花鱼
1、
江小鱼和花无缺今年生辰下了江南。
去年他们相约去的玉虚峰,人间四月,北方的积雪却未化。去的日子还差了些,观雪半日,道观外就变了天,狂风大作,吹得人倒着颠儿。
他俩兄弟二人,在狂风大雪中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眼睛都读出几分生死无常的意味来。
于是他们今年决定——去南方。
-
彼时还不知二人兄弟。
花无缺就被江小鱼领着,在这江南水乡中过了自己人生第一个生辰。
那日长寿面缠着筷子透着香,棋子落定的棋盘发出咔哒轻响,到了夜里,他们在人来人往的岸边放了河灯,许愿着下个生日一起过。
只是那时,他们之间还有一场三月之后的生死之战要赴。
谁也说不得以后。
而如今,尘埃落定,父辈恩怨已了,二人故地重游,彼此心中都多出了几分感慨来。
那日,江小鱼和花无缺放完河灯,没回客栈,而是借着消着食逛了夜市。
长街人潮熙攘,灯火璨璨。江小鱼抓着花无缺侃侃而谈,一晃神发觉人不见了。
一回身,平日里目下无尘的无缺公子正站在个小摊前挪不动步。
是个一个卖香囊的摊位。上头摆着的香囊,针脚算不得细致,但图样倒算得上好看。
“怎么,我们的无缺公子,今日也看上小姑娘的物件了?”
花无缺没说话。
江小鱼渡过去,抓着个香囊瞧了两眼。按理说,花无缺生于移花宫,衣食住行都顶好的,该是瞧不上这寻常物件才是。但江小鱼也没空搭理人今天哪根筋搭错了,既然是生辰,就没有不满足人的道理。
他对着店家笑道。“老板,你这香囊怎么卖?”
那老板生的圆润和善,一双眼却精明。“既然两位公子喜欢,小店就便宜些,一两银子罢。”
“一两?”
“公子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的香囊就罢了,咱们这儿香囊不同,里头的是薲草。”
“薲草?” 江小鱼不动声色看着他。
老板乐呵呵笑道。“小客您有所不知。这薲草可是传说中昆仑山的仙草,说是这百年前,天灾不断,有位得道仙者路过,不忍百姓受苦,便广部仙草为众人消灾解愁。
仙人走后,所幸仙草落地生根,造福一方。于是每逢阳春时节薲草生长,我们便会采摘晾晒后作为香囊佩戴,有安眠凝神的功效,传闻,若是有缘还能重回过去,逆天改命呢。”
江小鱼抱臂问。“哦,这都还能溯回改命了?可我这辈子好端端的,重回过去做什么?”
“哎……人生匆匆总有憾事,若能回溯,求得圆满自然是好的。”说罢,圆滚滚的老板从身后拿出一个长幡,上面写着【天地人神】。“实不相瞒,在下自小精通六爻数术,这摆摊不过是闲来打发。若二位公子闲来无事,小店还能替两位算上一卦,不贵,一卦就五两银子。”
江小鱼噗嗤一下笑出声。“店家啊,你这香囊不行,说故事却厉害。成,我就二两银子买你两个香囊,权当听书钱了。”
说着,他将其中一个塞进花无缺怀里道。“拿着吧,这生辰礼你自己挑了,别说我这个做哥的欺负你。”
花无缺看了他一眼。“大姑姑说过,我该比你大些。”
后者眉头一挑。“爹娘生咱的时候,邀月宫主可不在场。有本事,让老天亲自来和我说。”
-
想来,这便是整件事情的原委。
只是江小鱼那日清晨在移花宫里醒来,被几把剑指着脖子,也忽感慨起人生无常来。
毕竟谁能料想,那抬价卖香囊的江湖神棍竟也生了张乌鸦嘴?
——有缘之人,溯回过去。
江小鱼眼前是一群身着白衣的移花宫宫人,他身下是沁着香气的柔软床塌。
要说龟山一战后,花无缺早遣散了移花宫众人,让她们各自归乡。若非清明祭奠,那偌大的移花宫就别说一个年轻姑娘了,就算是孤魂野鬼也不见半个。
如今这一众花团锦簇,白衣胜雪的姑娘,不是见鬼了又是什么?!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移花宫,还敢睡在我们公子的床上!”
“误会……误会。”江小鱼脖子上架着剑,只得赔笑。“各位姐姐妹妹,我是只恰巧入过,……只不过我这刚醒来,脑子还有几分不清醒……冒昧问一句,如今这是何年何月啊?”
“年月?顾左右而言他!你既然想知道,我们这就送你去地府自己问去!!”
说罢,几道剑光直朝他逼而来。
见无法交流,江小鱼干脆腰下一挺,手臂借力从床侧飞身而出,江小鱼如今功夫今非昔比,身若游龙,不过一瞬从众人面前落于她们身后。
几位婢子也没想到他竟如此灵活,还未上前,穴道竟被不知是碎银还是铜板的东西点住了。
黑衣青年人好整以暇,拍了拍衣裳。“哎,既然各位姐姐妹妹如此见不得我,我走便是。”他眉目含笑,一束马尾懒洋洋在风中散着。“只不过啊,谁你们公子床这件事,我不免要辩驳两句。以我和花无缺的关系,莫说他的床,便是你们无缺公子本人,我也是睡得的。”
说罢,脚尖一点,青烟似的得溜了。
2、
花无缺醒来正身处一个破庙中。
此时时逢午后,阳光从破庙的屋顶落下,照得不远处一男子身形隐没在光亮中。
他似乎是手臂受了伤,正在佛像旁包扎,只嘴上还嘀嘀咕咕得不知在絮叨什么。
花无缺是在桃林练功时被人偷袭的。
那时他只觉得身后有人靠近,但以来人的内里,他心料是两位姑姑便没了防备。谁曾想……
花无缺小心克制着呼吸,保持姿势像是沉眠般观察了一刻钟,趁着对方转身的空档,忽翻身而起,以手为剑狠狠朝人劈了过去。
他这一下了十成十的功力,谁知那人头也没抬,一手挡住了他的攻势。
那人低着头,嘴角却扬着。“你周身的几处大穴都被我点上了,此刻打我,便如那猫儿挠痒痒。”
他抬头看他。
花无缺这才看清对方容貌。来人不过二十来岁,样貌生的倒算清俊。他一身赤红劲装,胸前却暗红了一片,隐约透出了血腥味。
那人顺着花无缺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衣襟。“说来真不愧是邀月大宫主,以我如今的功力竟也扛不住她那未及九重的明玉功。”
要说这移花宫,江小鱼过去总不常来。
主要平日里,他都和花无缺天南地北地折腾,也就清明拜祭来过一两次。
邀月宫主威震江湖,将那移花宫建的和半个皇宫似的。
他晃悠两圈就迷路了,碰巧在桃花林瞧见个白嫩的小娃娃——个子还小,剑招虽不似后来变化莫测,却也透出了几分凌厉。
哪怕未曾真正见过,但江小鱼还是一下那人是谁。
当江小鱼一掌劈晕小花无缺的时候,还将人拎在手上掂量了两下,心里估摸着一会如何唬他多喊自己两声哥哥。
却不料,身侧一道劲风扫过,遇上了个邀月。
“大姑姑功夫世上无人能及。”小花无缺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你若识趣,就立刻放我走!”
江小鱼抬了半只眼看他。“这小时候倒不如长大了可爱。”
他表示了对小娃娃的嫌弃,自顾自道。“我受了点伤,需打坐一个时辰。好生替我看着,一会带你去吃好吃的。”
小花无缺可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人,哼了一声“白日做梦!”转身就要朝庙门走去。
身后传来不咸不淡的声音。“我听说,移花宫的小公子打出生就没离开过秀玉谷,如今我们可不在移花宫范围内,你还能认得路吗?”
白衣娃娃脸色难看了起来。
身后人又道。“小花儿,你可知这谷外都是些什么人?都是我这样,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哦,对了,如今你内力还被我封住了,这一出去啊,就是羊入狼窝。有个伯伯曾告诉我,像你这样年幼的娃娃,加点葱姜蒜,小火慢炖一碗清汤,味道可是顶好的。”
小娃娃抓着门边,站在阳光下,一时间竟迈不出步子。
“过来吧,替我守着,我可不吃你。”
小花无目光沉沉,咬着后牙槽,几乎挤出几分少有狠劲。“你就不怕我趁机杀了你?”
可惜,江小鱼不吃这套。
“莫说以你如今杀不了我,即便能杀,你也断然不会偷袭一个伤重之人,毕竟啊。“那人闭目运气调息。”你可是花无缺。”
那年的小花无缺,不过才六七岁的年纪,功夫不错,心底却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奶娃娃,被人戳中死穴,又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得在江小鱼面前坐下。
他不由想起大姑姑说过,移花宫遗世独立,虽武林敬畏,但仇敌亦多,便立下规矩,若非武功大成不得出谷。如今他被封了内力骑虎难下,一时间心烦意乱。
可眼前这人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怎能有如此功力?
思及此处,小花无缺的心中的胜负欲,少有的冒出了头。
——这个人究竟是谁?
3、
“江小鱼。”
花无缺千辛万苦憋出这个问题时,江小鱼想也没想便答了。
青天白日大街上,江小鱼手上拽着一条白绸,另一头延伸到花无缺肩上,那模样和牵自家管不住的贪玩孩子似的。——花无缺一张脸都臊红了。
江小鱼伤的不算重,这些年他在燕南天的指导下将五绝秘籍融会贯通,内力也精进不少。邀月虽然武功在他之上,但此时正值江枫死后几年她情绪激荡功力凝滞的日子。
江小鱼便嘴上戳着她的痛处,手上招式变幻。
终于带着花无缺从移花宫逃了出来。
只可惜,还是挨了一掌。
江小鱼目光一偏,身边的小娃娃被被他一路牵着引人侧目,虽面上已气得通红,低着头不搭理人,眼角却似乎有意无意的看着周遭的车水马龙,似乎很是好奇。
要说江小鱼将花无缺绑出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此刻他不知身在何处,究竟是黄粱一梦,还是当真回溯了时空。
若是前者倒无妨,要是后者,此刻他所作的一切不免对未来有影响,为一己私利篡改他人命数,江小鱼自然不愿意做。
“人这一辈子,八九不如意也当朝前看才是。成日想着回头,便是连路也走不成了。”
他虽如此想着,视线落身边的花无缺目光却又软了几分。既让我遇见了他,却总没有平白遇见的道理。
他心想,我总能为他做些什么。
可该做什么呢?
满腹鬼心思的江小鱼也犯了难。
他道。“哎!小花儿,我带你找点乐子去!”
“谁!谁是小花儿?!”花无缺被人拽着一时间脚下一滑。
“这样,我们先吃酒去,找间川味馆子,再来坛花雕。”
“我不饿,我不去,我不吃!你莫要拉我——!”小娃娃想不通这江小鱼怎的就忽然疯了,死命扯着自己身后的绸缎,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好的好的,马上就到,包你满意!”
若来赶鸭子上架这事儿,江小鱼是熟练的。
当年在恶人谷,他没少惹屠娇娇他们着急上火。
—镇上河边的川味馆子。江小鱼要了间临江雅间,将招牌菜点了个遍。而花无缺像是个被放在桌边的摆件,一边绳子还系在身后的窗户上。
他热情款款。“别客气,小花儿,吃呀。”
小娃娃偏过头不理他。“哼。”
“真不吃?”
“不吃!”
片刻,花无缺肚子偏不轻不重传来一声——咕噜。
“可惜了可惜了——”江小鱼手上抱着猪肘子,嚼得满嘴流油道。“有人嘴上说着不饿,但我是今晨将他绑来的,如今都午后了。他骗天骗地,骗我,却骗不得他的五脏庙。快听,它是为何事不安呢?”
说罢,小娃娃的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
白衣娃娃恼地一张小脸埋得快到胸口了,硬生生憋着他的骨气。“……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那不如不当那君子了。”江小鱼又是几口花雕下肚,舒舒服服叹慰道。“人活一世,果腹之忧尚不能解决,又如何能求骨气?哎,快瞧瞧这蹄髈,卤得真是恰到好处,皮酥肉烂入口即化,就连这层油也肥而不腻——哎哟!”
花无缺鼻尖嗅着那酒菜的香气,这肚子早已经打起了架。
他小心瞥了对方一眼,见一旁江小鱼还大口朵颐好不快活,顾不上他,终究没忍住,胡乱夹了一口面前的麻椒鱼塞进嘴里。
要说,江小鱼生于恶人谷,酒菜鱼肉,无辣不欢。而花无缺自小生于移花宫,入嘴的都是那清单的蔬果鲜食,若是肉食也是煲汤或小炒。
果不其然,这一口麻椒鱼呛得小娃娃大口咳嗽起来。
江小鱼吓了一跳,赶忙拿了酒给人递上去,这下火上浇油了。小娃娃抓着胸口磕的是昏天黑地。
江小鱼心想着玩过火了,小娃娃整张脸咳得通红,眼里都冒出泪花来。
江小鱼一觉醒来时空倒转都没心慌过,如今却像整个给人揪起来,他心道——这是花无缺啊,江小鱼啊江小鱼,你折腾谁不好,折腾他你倒是舍得了?!
“小花你等等,别怕!”
说罢他脚下轻功一点,飞身下楼提茶水。店家可没见过这么吓人的客人,午后人多,茶水不够,刚烧地滚烫还未倒进壶里却被人抢了。他忙喊。“客官,那是滚水!”
那人却听不见似的直接水壶一抱,转身就往楼上冲。
要么说来夜路行多必逢鬼。这次江小鱼的报应来得格外的快。
打开雅间大门时,空荡荡的隔间里还透着风。
临江的雅间在二层,窗外就是条小河。
而此刻桌上摆满的酒菜纹丝未动,而江小鱼系在花无缺身上的白绸,给人用不知道什么利器给割下了,正空荡荡摆在阳光底下。
哪儿还有什么花无缺。
江小鱼手烫的发红,把水壶一丢,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倒是我小看你了。”
4、
花无缺的水性算得上好。
不过他会水也是这两三年的事。
那是冬日他练功时坠河,被救上来后,就被逼着识了水性。
用邀月的话说,是移花宫养大的孩子,便不能有任何弱点,更不能对任何事心存畏惧。
可如今,花无缺是真怕了那个叫江小鱼的怪人了。平白无故将他绑出来不说,还说要吃了他,本以为良心发现让他吃些东西,又险些要将他疼死。
他刚才趁江小鱼下楼,便从窗台跳进河里,一路游上岸边不停狂奔。
衣服全湿透了,现在浑身冰冷还没什么力气,膝盖衣袖是刚刚摔跤蹭上的泥土。
但他片刻也不敢停。
他想,大姑姑说的对,这世上尽是些恶人,他习武不精早早出来便是送死!
眼前尽是陌生的街巷。
四周嘈杂而又拥挤。
花无缺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他如今没了内力,四周的人潮都像一群朝他张着獠牙的野兽。
身后有人将他推了个正着“谁家的野孩子!别挡道——!”
他饿了一天游了一路,早没了力气,眼看就要摔在地上,身上力道却一轻,落地前被人拽着手,拉进了怀里。“小娃娃怎么这个样子了,家里人呢?”
鼻尖迎来的一阵胭脂香,是个女人的气味。
花无缺抬头,眼前是一位将近四十的妇人,她穿的朴素,手上正提着一个篮子。“小娃娃是不是迷路了,怎么一个人呢。”她在花无缺面前蹲下。那人面容和善,伸手花无缺头上的枯叶摘了,拍了拍他的衣裳。“哎呀,这都去哪里遭了罪咧,这小俊儿的脸都黑了……”
人潮熙攘的巷子,像多出了一隅避风港。
花无缺本害怕地厉害,被手轻拍着,心头一软,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大婶忙道。“这早春风也利得很,小娃娃莫哭,婶婶家在附近,去婶婶家里换个衣裳。别要病了。”
-
若说花无缺这一出移花宫遇上的都是豺狼虎豹,如今,却终于是见了一个好人。
妇人将他带进巷深处的一处的院落。
院子里晾晒着各种衣裳,像是个布坊。她领他进屋,给花无缺拿来了一件孩子的衣裳。“正巧我家娃娃和你一般大,你快向换上吧。”
那布料倒是不错,一身白同花无缺原来的那套所差无几。花无缺谢过,换了衣裳,妇人又给他端来碗热气腾腾的汤——碗中肉排被切得整齐,配上些药草炖出些香气扑鼻。
花无缺真的是饿坏了,赶忙谢过,仔细喝了起来。他这一日几乎没吃过东西,内力封住又在水里泡了好一阵,如今一碗汤下去才将他的三魂六魄找了回来。
妇人在一旁道。“莫急,还有呢。”
花无缺一双眼被蒸汽蒸得发烫,吸着鼻子默默点了点头。待他喝完,妇人给花无缺递了块手帕,柔声问道。
“娃娃,是今日和家里人走散了吗?”
花无缺抓着汤碗摇摇头。
他有些犹豫,思考片刻却还是决定对他的救命恩人坦诚想告。“……我是被人绑出来的。”
“绑了?”妇人问。“那娃娃你家在哪儿呢?”
“移花宫。”
妇人有些诧异,问。“可是秀玉谷,移花宫?”
“正是。”花无缺看向妇人。“婶婶可知道去那儿的路?”
妇人笑道。“那可不是巧了。我家男人往日运货就要途径那块,明儿他就要出门,倒是能送你一程。”
“当真!”花无缺当场心头欢喜,刚起身要给妇人行礼,脚下一个不稳,他忽觉得浑身没了力气,天旋地转。
妇人还在朝他笑,只是微微歪了歪身子,用指尖轻轻托着自己下巴。“小娃娃莫急,今儿在奴儿这睡上一觉,明儿就送你走。”
那一刹,她身上的胭脂香愈发浓重了些,眼角眉梢都透出几分媚色。
花无缺终于脚下一软“噗通”摔倒在地上。
恍惚间,他只觉得有许多人窸窸窣窣进了屋子。
他听一人说道。“三娘厉害了,竟搞来了这么个娃娃。唇红齿白的,可能卖个好价钱。”
“可他不是说他是移花宫的吗?”另一人道。
“这话你也信?”被称作“三娘”的女子,笑着道。“那移花宫是什么地方,邀月怜星两大宫主还能有男人在?便是真有,如今这四下无人,还能算计到你我头上?我估摸着是哪个富贵人家出游,孩子走丢了……”
我不是……
花无缺努力挣扎着,但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直到最后一刻,他闭上眼时,脑海里冒出一个的声音。
那人对他说。
——你可知这谷外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我这样,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
5、
“哎呀,婶婶家的娃娃睡得可真香。”
花无缺迷迷糊糊睁开眼又闭上,恍惚间只听到一些对话,却很零散。
“可不是,昨晚闹了一晚上呢,今儿就容他贪睡了。”
“婶子真是客气得很,还给我准备了肉汤。”
【别喝】
“你瞧,如今这光景不好,干体力活的人家能熬点碎肉便就不错了,婶子家竟然能用的上这么完整的肉排,我这怕是不敢喝吧?”
他隐约觉得那声音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只是下意识希望那人别上当。
“倒不是不舍得,就是怕,毒死我呢。”
“你问这孩子?他可是我费劲心思从移花宫里劫出来的,婶婶,您就说我这千辛万苦的,能容您将他说卖就卖了吗——”
-
花无缺恢复意识时,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耳边尽是房檐木板碎裂的声响。
他腰腹一紧,发觉自己被人一手揽着腰,像提篮子似的提着晃悠。
花无缺诧异抬头,只见江小鱼正一手搂着他,与一群人过招。
小楼三层,房檐瓦顶几乎有七八个形色各异的怪人。
手中兵器也不常见。
江小鱼呼吸节奏快而浅,他衣襟上的血迹正顺着风窜进花无缺的鼻尖。
似乎是为了避免牵动伤口,他的招式几乎是防守居多。
但哪怕如此,那人的应对依旧是游刃有余。他道。“我同你们商量,你们却要打人。哎,我这真是秀才遇着兵……要被你们以多欺少咯。”
他嘴上这么说着,嘴角却挂着一丝笑。
花无缺这才察觉,江小鱼的内功算不得上乘,但胜在招式变化多端,手中几乎集了各家之所长,此刻在一群人的杀招里来回穿梭,招招变化却不下杀手,与其说是在对阵,倒不如说是他单方面在戏耍人。
花无缺极少见过如此奇特的功法,正想看得更清楚下,却听头顶轻飘飘传来一声。
“醒了就老实点,你的账我一会再算。”
白衣娃娃和被雷劈了似的定在原地。
“这位小公子可真是不解风情啊——”
空气中传来一个妖娆女子的声音,她声音似三月雨缠绵不断,手中几道缠丝的暗器直直朝江小鱼飞来。
瞧着无可避,在半空中江小鱼干脆将花无缺高高抛起。
小花无缺只觉得自己就像个物件儿,在空中下落者转了好几个圈儿,便直直往下坠。
耳边尽是下落的狂风,视线中,江小鱼在半空中速战速决,将几个人横扫落地,正要伸手接他。
电光火石间,谁也瞧不出变化,那只本该稳稳接住花无缺的手,竟在一瞬间宛如消失了一般,生生从花无缺身体健穿过。
花无缺和江小鱼对视着,只觉得那人目光瞬间乱了,是震惊恐惧不得而知,只是那人手上动作更快,从怀中掏出不知铜钱还是碎银,直直朝将落地的花无缺周身几处大穴打去。
血脉通畅的瞬间,凝滞的内力顷刻在体内流转。
花无缺刚狠狠吸了口气,却见两把兵刃紧接江小鱼身后就要落下。他心中一惊,双掌运劲,朝身后地面狠狠拍去!
几乎就在落地的瞬间,白衣少年人燕儿般一个翻身而起。
这一起一落,两身影与半空相遇。
花无缺稳稳扶住落下的江小鱼,反手一个移花接玉,将他身后两个杀招挡回。
要说花无缺虽还是个孩子,但移花接玉的功夫也有小成,内力运转的瞬间,白色的身影在屋檐,横梁上翻飞,他干脆接了江小鱼的活,将场上的人清了个遍。
待他将放到的三娘等人堆成个小人堆时,天色已经泛红。
夕阳下,江小鱼正站在檐下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手腕出神。
花无缺走了过去。
空空的庭院里只有一排衣裳随风而起。
江小鱼抬头,朝他笑了笑。“还逃吗?小花儿。”
6、
要说花无缺的出逃这事儿,江小鱼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他料定花无缺,一没钱,二没内力,逃了也逃不远。
于是恶人谷的“小恶人”好整以暇地处理好烫伤的手,估摸着吃完桌上的酒菜,用轻功在这方圆几里一转,顺手一打听,听说附近有拐卖孩子的,一切便都解决了。
-
夕阳西下,一高一矮的两人影子被拉得老长。
两人并肩在街上走着。
虽然这回江小鱼倒是没将花无缺小狗儿似的那绳牵着了。
但不过从那人贩子那出来,一大一小都和给人毒哑巴似的,谁也没说话。
江小鱼闲来无聊,跟路边小贩买了串糖葫芦吃。啃了一半才发现有双眼睛正盯着他。
——六岁的孩子,那双眼睛那叫一个乌黑透亮。
“……”江小鱼嘴里还咬着一颗糖葫芦,片刻,不尴不尬地松开嘴,将糖葫芦递了上去。“吃吗?”
白衣小娃娃看着他,好一会,终于犹豫着伸手接过来。
他张嘴咬了半口,嚼了嚼,倏地眼低像是夜里擦了火星子似的亮了。
江小鱼面上一笑,忽觉心情好了不少。
“我饿了。” 许久,他听花无缺道。
“也是,到饭点儿了,你想吃什么?”
“都行。”
“不要辣的。”
“好。”
“也不吃鱼。”
“好——嘞——“江小鱼拉了个长音。“小祖宗,都听你的——”
-
镇子中心的小馆子。
江小鱼点了些清口的饭菜。
入了夜,灯火顺着街市一路点亮。
夜市逐渐热闹,街道来往的多是些小摊小贩。买些糖藕,蜜枣糕似的小点心,或是时令的蔬果,白日入关的一些小物件儿。傍晚沉寂片刻街道又浸入喧嚷。
当年江小鱼和花无缺逛夜市的时候,花无缺已经出谷有一段时日。那日是他们生辰,江小鱼瞧着新奇的玩样儿就说给花无缺当礼物,花无缺就每样瞧着,也看不出他有多喜欢,也不见他多讨厌。
花无缺此人喜怒不惊,也只有对着亲近的人才能显露出两分来。
江小鱼花了几年的时间成功让花无缺在自己面前闹了次脾气,为此他特地当夜开了坛好酒庆祝,直接把花无缺气得三天没理他。
而如今花无缺才六岁,总归不过也就是个孩子。
他白日里吃了串糖葫芦还想要,江小鱼担心他吃多了,没怎么想给他买。小娃娃也没说什么,就是回头看摊贩子,一眼,走两步,再回头看一眼。江小鱼没辙,只得回去给人买了两个,一个拿着,一个油纸包抱着。“今晚只能吃一串。”
小花无缺从善如流地把能吃的那一串塞进嘴里。
江小鱼看着他,如今的花无缺只有六岁,还有十二年,才会成为他人口中的无缺公子。
那个六亲缘薄,一心遵从师命,哪怕心中不愿也要亲手杀死自己的花无缺。
他如此想着只是上前,将一旁小孩的手小心牵了起来。
花无缺看了他一眼,却没挣开。只问。“江小鱼,你究竟将我绑出来做什么?”他问得自然。
江小鱼看了看他,笑了。“想知道?”
“是。”
“好。叫我声小鱼儿哥哥我就告诉你。”
“做梦。”花无缺不吃他这套地把糖葫芦嚼的咔咔响。
白日还老实孩子忽然长了心肝气性。哼!一把甩开他的手扎进了人堆里。
江小鱼心想着小花儿的小脾气养起来可比花无缺快多了。
可不知怎么他想着要是能将花无缺真正偷了去,就这么好好养大该多好。
不必做那无情之人,只是随心而活。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街市的光影中,江小鱼的手像忽是消失一般,开始透明。
“黄粱一梦,黄粱一梦,既带不走他,又改不得他的命数,你让我来这一趟,又有什么意思?”
江小鱼苦笑了一声,拨开人群去找他的小花儿。
小小的孩子挤在人群间,正透过别人的腿间努力往里头看——街上有人卖艺,台上正有人表演喷火,一旁另一个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翻跟头。
似乎没见过着稀罕玩样儿,小娃娃瞧着都有些入迷了。
江小鱼上前道。“我当年卖艺能翻一百个跟头。”
花无缺抬头看他,哼哼道。“你内力深厚,有什么可炫耀。”
江小鱼失笑。“我当年可没这么好的功夫。”他不由又想起那段被花无缺追杀,颠沛流离的日子,不可谓不狼狈。
想着,他转头背对这花无缺蹲了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上来吧。”
花无缺愣了愣,没懂。
江小鱼道。“上来,要不你这小个头瞧得见吗?”
江小鱼没有坐过别人的肩膀。
只有小时候某次他闹李大嘴,见对方睡得正酣,猛地一下跳到他肩上。可惜他的“坐骑”摇摇晃晃得一点不安稳,就那一下,江小鱼球似的在地上滚了一圈。
当年的江小鱼也不过五六岁年纪,身上尽是杀野狗豹子留下的疤。他想,若是他有父亲,也许就会这样,一手牵着他和花无缺。他们轮流俩争着,要父亲肩头。而母亲笑着站在一侧,会叫着他们小心些。夜市里,便是这来来往往的人群。
“瞧见了吗?”
花无缺被江小鱼背起来的时候还摇摇晃晃。他坐在江小鱼肩膀上,江小鱼的手稳稳抓着他的小腿按在胸口。花无缺一下子身下多了个高台子,杂耍班子的所有表演都尽收眼底。
他觉得心忽然轻飘飘得,咯咯咯笑了起来。“好高呀。”
“见怪不怪。”江小鱼道。“平日里轻功不是更高。”
小花无缺可没听到他的挖苦,入夜中火苗在夜空里发出赤红的光,映在他瞳孔里。
他觉得天似乎都近了些,想伸手够,却瞧见一道光从天划过。
他愣了两秒,忽然激动得拍江小鱼的脑袋。 “流星!哥哥小鱼儿哥哥!我瞧见流星了!”
江小鱼头发都被拍乱了,头微微低着,像是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傻小子。”
7、
当天江小鱼和花无缺是在破庙里过夜的。
地上铺了层厚厚的干草,漏了个窟窿的破庙,佛像上掉了漆,生了几丝青苔,泛着青绿。
以天为盖以地为庐的事情江小鱼常做,只是他没想到还会带上小小的花无缺。
移花宫白日里丢了个小公子,若要寻怕是快到了这镇上,若是投宿,怕是醒来脖上又要多上几把剑。
江小鱼抬头,今夜无雨,透过破庙的洞口能看见满天的星星。
小花无缺便枕在他腿上打哈欠。
他有些困了,慢吞吞地说。“江小鱼,你若这么怕我大姑姑,倒不如将我早些还回去。”
江小鱼低头看他。“若我偏不,就一路带着你北上呢?”
小花无问。“北边有什么呢?”
移花宫长大的孩子,只见了江南,还未见过那塞北草原。
江小鱼笑了起来。“北边啊,北边有一望无际的牧场,白日里望去太阳亮的刺眼,人在上面跑,大喊起来像是整个天地都在你脚下。要到了晚上呢,牧人会架起篝火,一群围城一圈饮酒唱歌。草原上的姑娘热情又漂亮,但也多情得很,爱了你,若是不成,她们伤心一会,就会去爱别人。
再往北,就是绵绵高山,那里常年积雪不化,盛夏时节也是白茫茫一片。那山路难走,没有马车只能徒步,若是你特意来赏雪,那定要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否则,狂风大作,哪管你内力再深厚,怕也是遭不住呢!”
那漫天的雪像是落进孩子的眼里,不远处火堆闪着霹雳吧啦的红光,落进他眼里成了彩色。他不禁问。“那你会带我去吗?”
江小鱼却反问。“你愿意同我一道去?”
小小的孩子犹豫了,似乎想到什么,他垂下眼。“……两位姑姑会担心的,我怕,我从未离开移花宫这么久。”
江小鱼不禁问。“……那她们待你好吗?”
“好的。”花无缺回答地很干脆,片刻又犹豫了起来。“是好的。”
“那便是不好了?”
“嗯……”花无缺忙摇了摇头。“两位姑姑很疼我,待我也极好……只是除了平日教授我习武外,我都不常见到她们。我总一个人,宫人们也不同我说话……”
他在江小鱼腿上转了个身。鼻尖嗅到一股草木香,似乎来自那人腰间的香囊,孩子将脸颊轻轻靠了过去。“自小到大我总是独自一人,一人学武,一人看书,一人下棋。”
“倒是闷得很。”小鱼儿摸了摸他的鬓发。
像是受到鼓励,他继续道。
“其实也不全是这样,有一次,是很小的时候。有个比我大了几岁的姐姐陪我玩了一下午。偏那下午,我耽误了些功课。后来,那个姐姐便不见了。隔了几日我问小姑姑,小姑姑才告诉我,她走了。我也没多问。”他顿了顿。“可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死了。”
“你这么小,竟也知道什么是死了吗?”江小鱼垂眸看他。
“……我原先是不知道的。”小小的孩子轻轻攥住身边人的衣角。“我原以为,死,便是离开了,人走远了。可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止那样。
我曾见过一只猫儿。浑身是白的,唯有那背上有一个小点儿是黑色。有日我醒来它就在被子上踩我肚子,看着我。”
他试着抱住小鱼儿的腰。“它很乖,来了就躲在我床下,我每日便餐些吃食给它,它都不挑。只是偶尔陪陪我。”小小孩子呼吸声音弱了下去。“后来是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到处找它没有找到。等到雨停了,我才在花林的亭子边瞧见它。浑身冰冰的,湿漉漉,我怎么叫也不应,拿吃的也没用。我才知道,那便是死了。”
“不会叫,也不会动,摸上去又硬又冷。那便是死。”
他张了张嘴,慢慢吸了口气。“后来我想,若不是我缠着那姐姐陪我玩,她未必就会死;若不是我用吃食将那猫儿留下,它也许就能遇到一个大雨将它留进屋里的人。所以……我边不与他们亲近了。”
孤身一个人也没错,便是清静些,少说些话。
他总能习惯。
可好像,他还是做的不够好。孩子将脑袋埋进青年怀中。
花无缺不爱哭,自小邀月告诉他,作为移花宫的人不能有弱点,不能恐惧,更没有哭的权利。他便不该有多余的感情和牵绊,连喜怒哀乐便都该越少越好。
“在我这儿,你不必忍着。”
温热的手贴上后颈。
江小鱼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又像春日的一场绵绵细雨,轻轻拍着他。像是将他本就不坚韧的高墙拍散了,露出那点柔软的血肉。
小孩子终究抵不过那些温暖,他张着嘴,用力抱着青年的腰无声流起眼泪,像是没完没了地冒委屈,他倒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委屈,只是想哭,想抱着这个人。
他也说不清,分明这个江小鱼明明是擅闯移花宫的贼人,将他绑来,又折腾了他一日,可他莫名得厌不得他。
那人腰间的香气像是一层细密的网,将他抱住,花无缺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剧烈又炙热。
“我若是……和姑姑们说一声……你能带着我去北边吗?”
江小鱼摸着他的头发,许久,轻声笑道。“你再叫我几声哥哥我就带你去。”
“你……想……想得美……”他边抽泣着,边坚守底线。
江小鱼眼里软得糊涂,却像忽想到什么似的,笑道。“不叫也成,你总该告诉我,你脑后那块疤怎么来的。”
花无缺吸着鼻子,愣了愣。“……什么疤?”
江小鱼指了指。“就是你靠脖子这块的疤呀,过去每次问你都支支吾吾的说记不清了。”说着就要去翻花无缺的头发。“没有。”小娃娃在他怀里挣扎。“我后脑没有有疤!”
“??”江小鱼翻了半日,才发现此刻花无缺脖颈后平整一片。“怪了——不是说的七八岁的时候吗,难道时间还没到?”
江小鱼愣了,片刻一拍脑门。“哎!溯回溯回这时候也不多两日——”
小娃娃心中的敬佩和感动被江小鱼这番折腾灭了七七八八。
他眼泪还没干,睫毛还湿漉漉都是泪水,依旧重新拿出了看傻子的眼神看江小鱼。
江小鱼也不生气,盯着他。
怎么这一回来也是赚到了。
眼前的小花无缺生的真的是太花无缺了,可他家那大个的花无缺可不会这样委委屈屈瞧他。
江小鱼在心里敲着小算盘,不由伸手擦了擦小娃娃的眼泪。“算了——”他声音少有的带了点哄人的意味。“我明天就找辆马车,我们一路向北,就带你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真的……”花无缺来了兴致。“那你长大的地方是哪儿?”
“恶人谷。”江小鱼笑了起来。“对了,那儿没准还有个小哥哥,到时候我就带着你俩去草原玩儿。”
花无缺却问。“为什么是个哥哥不是弟弟啊。”
江小鱼笑道。“因为我是哥哥啊!”
8、
初夏回暖。
破庙屋顶漏进了晨光,一只不知哪儿飞来的鸟儿正在老旧的佛像上喳喳叫,像是没完似的。
花无缺是鸟叫声吵醒的。
空空的破庙此刻只有他一个人。
他刚想起身喊江小鱼的名字,门口就摇摇摆摆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嘴里叼着个包子,手上正拆着个油纸包。“醒啦,刚出炉的包子,来尝尝。”
花无缺愣了两秒,冲过去抱住了他的腰。
“哎哟你这小子,怎么一觉起来就成了个粘人精了。”江小鱼笑他,花无缺却没放手。他没敢说,他做了个梦——梦里江小鱼独自走了,将他一个人留了下来。
“你到哪儿去了?”
“去做准备啊,我们今日要出发去恶人谷了。”
-
恶人谷的路是远的,走走停停也要半月。
大清早大街上都是人来人往的赶集的人。
吃完了包子,江小鱼带花无缺倒附近的驿站写了封信,大致是要给邀月报平安的。
写完花无缺问他。“你要带我去恶人谷吗?”
江小鱼点头说是。
花无缺缺出奇地没再说话。
他们一路往城外走,路经昨日那个花无缺被迷晕的院子时,江小鱼随口似的对花无缺说。“要是哪日想回移花宫了,倒可以这找昨日那群家伙,昨日那通收拾,给你备辆马车还是有的。”
今日天气大好,比昨日阳光还好些。路上有人放风筝,还有趁着阳光大好晒着被子妇人,藤条在上面轻拍着发出噗噗的声音。花无缺一路看着,像是个被自家哥哥前者散步的普通孩子。
直到出了城,一直沉默的花无缺忽然开口问。“江小鱼,你说我们要北上,是吗?”
“是。”江小鱼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们这次就应该准备很多东西,比如干粮,水,还有马车……”
江小鱼没有回答他,花无缺顿了顿。“我虽没有出过移花宫,但还不是个傻子。你刚刚让我写完了那封信,却没告诉驿站的人该送去哪儿。那信是寄不到的。”
江小鱼脚步未停,花无缺抓着他的手也没有松开。
“江小鱼,你若你不想带着我,可以直接将我送回去,又何必要唬我?”他再抬头的时候眼眶已经红了“你是想找个地方将我丢下,打晕我还是点穴都行。然后等我醒来,或是我自己回镇子里,就找昨天那群人将我送回移花宫是吗?”
头顶的日头暖烘烘照着地面,入夏的晨光里,江小鱼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我没骗你。”
“你说谎!”
江小鱼叹了口气。“早在很久以前,我便发誓,再不和你说谎了。”孩子依旧固执又气愤地看着他,江小鱼无法,值得蹲下身子与他对视。“小花儿,我问你,若是有一日,能让你回到过去,你想要做什么?”
小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盯着他一动不动。
“人们总说,若能回到过去,便要早早平了所有遗憾,不让人生多苦难。”江小鱼却道。“可哥哥很小的时候,和一个姓万的叔叔一起长大,他有个经楼,我长大那些年,将里头的书看了个遍,记得最深的一句便是——“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平了一个遗憾又如何,谁能说未来又不会做错选择呢?
所以我这辈子,从不为自己所作所为后悔。更遑论让我回到倒转时间去改变什么。”
“可小花儿,见到你之后,我发觉也许做不到我说的那般潇洒。”江小鱼道。“小花儿,你问我究竟绑着你做什么,想来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些吧,哪怕一刻,一时,一分,我心想能让那个叫花无缺的人开心一些便好。”
“所以我想带你去恶人谷,是真的想。”他认真望着他,眼中多了少有的遗憾和温情。
“那你就带我去啊……”小娃娃眼里的眼泪终究没忍住。“我都不跑了。”
江小鱼伸手擦掉了他的眼泪。“没办法啊——哥哥我呢,遇到一些麻烦,也许今日也许明日,便要离开,这一去就好许久许久。”他朝花无缺笑了笑,他本想着一路带着他,哪怕走到最后一刻也好,可惜,他家的花无缺聪明得很,也难哄得很。
“那你同我一道回移花宫!大姑姑威震江湖,所有人都要忌惮她几分,你若有难,就逃来移花宫,便不会有人对你出手,我,我也会保护你的!”哭泣的孩子依旧固执得不愿松手。
“那你就不担心她杀了我啊。”
“我可以求她,我会求她……你信我。”
江小鱼可没见过哭成这样的花无缺,抽抽搭搭快把自己哭得背过了气。“虽说在我面前不必忍着,却没让你这么哭啊。”他伸手将小小的孩子揽进自己的怀里,他轻轻拍着对方的背脊。
“本来想回去打一顿那个臭道士的,如今可倒好,瞧着还要去谢他。”他将额头靠在花无缺肩上。“小花儿,想来我一生从未有什么遗憾和后悔,若是真有,大概也只是想你幸福一些。
花无缺,月满则亏,人间本就有残缺,莫要做你大姑姑口中的无缺公子。
我江小鱼一生坦荡从不畏死,若有心愿,也只愿你一生追随所求,不要一味付出,为自己而活,遇见所爱之人勇于追求,不做不愿意的事,不做违背本心的决定,不要后悔,不要难过,不要孤独。还有,我想你知道。”他额头抵着花无缺小小的脑袋。“世上有人爱你,义无反顾……”
怀中的孩子终于沉沉睡去,他浅浅地呼吸,手还紧紧攥着眼前人的衣襟不愿松手。
江小鱼将花无缺抱了起来,小心放在马车上,还半个时辰后穴道便会自己解开,而这些时间,足够让江小鱼送他回移花宫。
-
飞驰的马车略过一道道丛林关隘。
最后将花无缺放下的时候,江小鱼的半个胳膊已经没有了知觉。
人摇摇晃晃得就要走。
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花无缺正安安静静躺在移花宫的台阶上,似乎在坐着一个沉沉的梦,终究是舍不得,他回头扯下腰间的薲草香囊放在了孩子手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朝着恶人谷的方向一路往前。
只是每走一下,眼前的光景就变得模糊些。
聪明如江小鱼,早该想到了,一个破香囊无法通天遁地。
能见一人,见一面便是极限。
他只可惜,若是他有更长的时间。
他便能将花无缺从那移花宫中彻彻偷出来。再去趟恶人谷,将年幼的自己也从燕伯伯万大叔那偷来。对了还要做什么来着。
江小鱼低头笑了起来,像想到了什么,伸出手晃了晃。“对对对,除了他们,还有那群老家伙……”
——那些从小将他养大,他还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就死在龟山的恶人们。
他瞧了眼自己的手腕,上面还挂着屠娇娇给他的护腕,他忽然古怪得大笑起来。“怎么偏偏倒是忘告诉你了,这织的护腕好用的紧啊,屠大美人——”
江小鱼拉长着尾音抬起头,今日是晴空万里。
恶人谷还有多远呢,他还有多久能到呢。
他不禁想,人生果然还是有憾事诸多。
一瞬间,来自远方的旅行者身体像一片塌陷的沙,有风吹过,片刻无踪。
-
不久,一个孩子在移花宫门外的台阶上醒来。
他看了眼手上的香囊朝着台阶下一路狂奔。他嘴里喊着一个名字,像是着急得厉害,连眼泪都不敢落。
可他太慌了,踩漏了台阶,从台阶上一层层滚落了下来。一层又一层,手上的香囊摔落,后颈撞在石阶上,脑后汩汩的血液顺着散落的发蔓延开来,渗进泥土里。
孩子像只断线的风筝,恍惚伸手想握住什么,却在一场大梦中空空得落了个干净。
终
江小鱼醒来的时候,花无缺还在他身边睡着。
一张酒桌上都是散落的酒壶,浑身就像散架了一样疼,他努力在桌子上撑起身体。
刚想活动活动筋骨,身边却落下一个香囊来。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腰间,才发觉上面空空如也——那是花无缺的。
他愣了愣。
桌上的花无缺似乎被他的动静吵醒了,面如冠玉的无缺公子平日哪怕醒来也都是面无表情,只有这瞬间,他看着江小鱼双眼微颤。他一瞬不瞬看着江小鱼,像是看不够似的。
“我……”江小鱼有些迷茫,看了看手上的香囊,笑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我也做了一个梦。”花无缺的声音,比起往日显得有些沙哑。江小鱼这个恶人堆里长大的人,不由得觉得走为上计。
他笑了笑,拍了怕人肩膀道。“哎,做了这么久的梦那你一定饿了,让小爷为你出门买点好吃的。”
“江小鱼。”花无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江小鱼一脸心虚地加快脚步,又听那人喊了一声“小鱼儿。”
江小鱼回头,却见花无缺拿着香囊看着他。
“看它便觉得熟悉,想来,原是忘了。我曾经被人挟持失踪过一日。只是回来烧了数日,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江小鱼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
“那日我找了你许久,分明是移花宫外,我却怕的厉害。我总觉得我见不着你了。是我太吵,所以你不要我了。”花无缺朝前迈了一步。
被人抱紧的瞬间,像是隔世吹来春日的风。
耳边的人道。“我总怨你将我丢下。如今想来,却谢你早早得来。”
“谢我什么?”
“谢你教我,谢你爱我,还谢你早早见我……”
谢这大雪漫天,北国风光。
你我迟了几十年,终究是去过。
“我很想你。”
“我们昨天才见。”
“替幼时的我说的。”
“如此。”江小鱼笑道。“那花无缺,好久不见。”
-END-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作者:阿千
《进击的巨人》艾尔文·史密斯 x 里维·阿克曼
正文:
梅毒在兵团内部爆发了。
艾尔文神情严肃,蓝色眼中一如既往的冷静与严厉,他环顾了一周会议室,这份紧张感也感染了各分队长,连韩吉都没有发表些不合时宜的言论。
“按照计划,明天从第一分队开始检查。”
虽然调查兵团一直以来都习惯了死亡,但是无意义的死亡却是艾尔文拒绝的。
“如果要进行全员检查的话,检测试剂的数量是不够的。”
“以团员自主报名的方式进行,韩吉你来负责这件事情。过去三个月内,与调查兵团内成员进行过性行为的团员,三天内必须都到第四分队处进行梅毒检测。考虑到隐瞒的情况,对于参与检测的成员周围的人进行一定程度的摸排。”
“值得庆幸的是,得益于几年前耶格尔医生发明的梅毒的检测和治疗的方式,让这次事态不至于扩大。米可,这周将调查兵团完全封锁,外部人员进出必须有人陪同。”
“好了,没什么事情就到这里吧。里维,稍微留一下。”
艾尔文没办法去想象一些旖旎又艳俗的故事的起因和经过,毕竟这种有传染性的疾病这对任何地方都是个头痛的事件,调查兵团一直以来都人手不足,如果因为这种事情损兵折将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上任以来,新的阵型已经初见成效,但是他们的成绩还远远不够,对调查兵团的质疑从未停止过,这个时候出现了这种管理上的纰漏会成为政敌们攻击的痛点。这件事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调查兵团相对封闭,如果可以减少影响快速解决这件事是最理想的。
“如果被上面那些肥头猪耳的大人物知道了,恐怕又有针对调查兵团的由头了吧。他们做别的不行,只有互相攻击是最拿手的。”里维留到了最后,他看着艾尔文皱着眉严肃的样子,开口道。
“确实是兵团管理上的疏忽。虽然我们有一些私生活方面的基本规定,但是大部分时候,对团员的私生活都没有干涉。我打算更新一下这方面的制度。”
“比如说?”
“比如说,严禁不安全的性行为。在军中性行为必须使用安全套,并向士兵们发放安全套。”
“你知道安全套基本都是中央老爷们玩具。你要发放这种东西的资金从哪里来?哪怕是猪肠子做的劣等垃圾套子,资金也不够吧。”里维啧了一声,既然艾尔文提出了这样的建议,他恐怕已经有了一些寻找资金支持和获得物资的办法,这个人只有脑子转得飞快。
艾尔文看着他露出了温和的微笑:“里维,你果然对这方面有些了解。”
“你这是在嘲讽我吗?地下街的人也知道可以减少怀孕概率的套子的价值,来寻欢作乐狗屎老爷们也怕意外获得一个莫名其妙的私生子不是吗。”里维确实对这方面有些了解,尤其是他母亲曾经还是一名妓女,只是他不认为这
是一个谈论身世、互诉衷肠的好时机。
“我想你也许知道一些地下街一些这方面的供货渠道。”艾尔文既然有些想法,那么留下里维的理由也显而易见,“不知道你是否可以为我引荐一下。或者说,你懂的,我们不需要为缴获的走私赃物支付酬劳。”
“我知道了,这需要一点时间去摸清楚他们的仓库位置。而且地下是宪兵的管辖范围,这恐怕不是容易的事情。”
“下周我会去中央报告梅毒的处理结果,你和我一起去,到时候我们分头行动,你确认好仓库位置后,我会处理好宪兵团、准备好搜查令来和你碰头。”
“明白了,艾尔文。”
话题到这里似乎结束了,但是艾尔文的目光依然平静地望着里维,就像有没说完的话一样,这样欲言又止的矜持让里维感到了背叛,里维还没能意识到这种背叛感背后的缘由,他只是不爽地问道:“你的话说完了吗?”
艾尔文直视着他灰色的眼睛:“是的,我说完了。”
梅毒的事情引起了轩然大波,还好无情的调查兵团团长有足够的威压来暂时制止骚动,但是这还是溅起不小水花。
除了疾病的困扰,显然,有一部分人会被热恋的情人告知“需要进行梅毒检查”,进而打破自己"只有固定伴侣,爱情忠贞”的认知,或者有一些人因为看到昨日还亲昵耳语的情人在检查的长队中等待而明白了自己的愚蠢,也有一些人直到第四分队的摸排才得知自己情人患有恶疾的事实,秘密的恋情和滥交的历史全都被迫浮上水面。马厩、廊下、训练场,几乎兵团的每个角落都此起彼伏着由梅毒检查而揭露的出轨劈腿三角恋的狗血桥段。不忠与背叛以公开的性病检查为起点加速爆发。
第一天的检查结束的时候,韩吉看着检查样本随即又开始异想天开:“莫布里特你说巨人会感染梅毒吗?虽然确实他们和我们生理构造不同,但是也有人与动物之间会传染的疾病吧?那么存在人和巨人之间互相传染的疾病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巨人没有性器官好像被传染梅毒的可能性不太大。不一定是梅毒,最好是有对人类无害却能对巨人造成死亡威胁的病毒那就完美了……”韩吉的话匣子一旦开启就停不下来,她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畅想的时候,里维站到了她的面前,“嗨!里维!你也是来检查梅毒的吗?我们今天已经把把血液样本打包好了,你可以明天再来。不过你的床伴是谁呢?让我来猜猜看!”
“啊?”里维皱着眉,“混蛋四眼,不要在那边喷粪了。给我看看检测的名单。”
“你要看检测名单做什么?是要检查一下你的床伴在不在上面吗?这可不行,这可是队员隐私,是不能给你看的。不过你放心吧,只要每个受到检查人员的床伴我们都会一一通知检查的。不用担心!如果你的对象真的在名单上,我会亲自来抽取你的样本!虽然说我主要是对巨人的血液样本比较有兴趣,但是里维那么强也是不错的研究对象……”
“对方如果有所瞒报怎么办?”里维打断了韩吉的喋喋不休。
“里维!你真的在兵团里有床伴啊!放心吧,我们会让他说出来的。”
“喂喂喂,你想干什么?不是我……”里维来不及解释自己的本意,就发现自己好像不慎被卷入了大麻烦。韩吉在接下来的两天,连续责问了很多人关于“是否和里维进行过性行为”这件事,虽然有莫布里特的阻挠和里维的毒打,但是兵长在兵团中空穴来风的风流韵事还是被传播开来了。兵长的床伴人数逐渐从一人变成了百人,对象的性别从女到男从男到女不一而足。
里维有意把屎塞满韩吉的嘴,只是流言已经无法挽回了。他只能庆幸艾尔文给他安排了去地下街的任务,让他好离开兵团一阵子。
艾尔文来酒馆和他碰头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给达官贵人们供货的仓库,而艾尔文也如约带来了“搜查令”。
艾尔文脱下了灰蒙蒙的兜帽外套,露出了穿在里面的军大衣,他刚从总统那儿过来。
“你要这样去收缴走私品吗?他们可不会乖乖等你跑上去。”里维坐在椅子上,拿着红茶忍不住嘲讽道。
“我今晚来不及换装备,主要来是和你确认情况,明天10点,我会带着第一分队一起过来。”
艾尔文从口袋里拿出地下街的地图,里维介绍起了仓库周围的环境,他们花了两小时敲定了明天的行动方案,艾尔文收起了东西,开始些无关紧要的闲谈:“最近因为梅毒的事情,兵团里人心浮动,但是你的流言反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说实话我非常感谢,也觉得很抱歉。”
“你是在介意流言吗?”
艾尔文看着里维的眼睛,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不,应该说我很感谢你。我原本正在考虑马上进行一段时间的特训来转移大家都注意力,那流言帮我控制住了局势。现在有更多时间好好计划一下特训的细节了,特别这次我也’找到’了一些’支持者’,下一次壁外调查可以提上日程了 ,为此调查前的训练十分重要。”
“你这家伙还真是总是在考虑各种各样的事情啊……”
“嗯,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好在梅毒的事情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总统那边对报告也没有说什么。”艾尔文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既然今天事情都做完了,来做。”里维没让他走,里维的脚,穿过桌子,抵在了艾尔文的小腹下方。隔着厚靴底,他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对方慢慢胀大的那玩意儿。
流言也并不全是谎言,里维的床伴确实是在兵团中。
他们第一次上床是在一次壁外调查之后。壁外调查的结果一如既往的惨重,逐渐降低的死亡率在生命的湮灭面前无法成为借口,对调查兵团和团长艾尔文的指责从没有结束过,而艾尔文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对指责的动摇,这样的冰冷无情又为下一轮的狂怒添上了柴火。
总结会议上有反省有安慰,干部和团员们都理解艾尔文的付出,也明白新阵型的意义。但是艾尔文还是很平静地拒绝了大家都关怀,似乎并不在乎指责。会议结束后,里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挡住了艾尔文即将关上的房门,门后艾尔文的房间过于朴素,除了书橱、书桌和床以外别无其他,就连里维的房间中也总放着一些他喜欢的红茶,但是艾尔文却像是除了战胜巨人以外,别无私欲。
里维撑住门说:“艾尔文,来做。”
艾尔文有些冰冷,他的身体、嘴唇,都是像是刀刃一样凉,尤其是触碰着里维身体的指尖,让里维忍不住冷得打颤,只有他在里维耳边的呼吸,像是他从炙热的心脏中迸发的岩浆。他们从第一次起就总是做得很安静,只有呼吸声盈满了狭小的房间。
事后,艾尔文睡着了,他无意识地将身体靠在里维的身上。里维不喜欢在床上睡,只是他没能将这个快1米9的大个子挪开,于是他就这样靠着床板将就了一夜。
然后他们就成了床伴。
艾尔文一只手抓住了里维的脚踝,另一只手慢慢地解开了靴子上的束带,布料和皮靴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穿着这一身。当时我还是分队长。”
为了来地下街打探情报,里维换回了自己以前的衣服,然而里维不管是在地上还是地下都已经是闻名遐迩的英雄,隐藏身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该庆幸的是这里少了很多熟面孔,各个关节的掌权者也换了一茬,真的认识里维的人已经不多了。
里维这两天见了很多人,去了很多熟悉的地方。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他穿着过去的衣服走在残破的街道,母亲、肯尼、法兰和伊莎贝尔、地下的天井,这一切都在他脑海中走过。
生命的脆弱大概是地下街和调查兵团唯一相似的地方。
而现在艾尔文,穿着他挺拔僵硬的正装,刚从总统府邸出来,到这最烂的地下街,和他做爱。
艾尔文脱下了他的一只靴、然后是长筒袜,他捧起着里维赤裸的脚踝,轻轻地咬了上去。
“你的脑子是都塞满了屎吗?”他的洁癖让他对艾尔文刚才的作为心生不满,但是他没有阻止。他们打炮的时候,里维不管嘴上说得多凶,总是极尽耐心的。
艾尔文没有理会里维的骂骂咧咧,他跪了下来,将那只脚放到冰冷的地上,又抬起了另一只,他继续将另一只靴子也脱下,柔软的皮革蹭过了棉袜,他卷下袜子,沿着里维的脚尖缓慢地亲吻,往上一寸,他就跪着向前一步,一直亲到了里维的大腿根部。
终于他从桌子下抬起头看着里维的眼睛,他那过于高大的身材佝偻着跪在在桌子底下显得虔诚极了,只是那双蓝色的眼睛充满着欲望,望着里维。
妈的。
里维抓起那头金发,仰起艾尔文的脸,弯腰吻了上去。
桌子被掀翻了。
里维跨坐在艾尔文的身上,赤裸的双脚踩在地板上有点冷,这他忍不住蜷起了脚板,又或者是在艾尔文在他体内的搔弄让他忍不住蜷起脚板,这不是很重要。艾尔文抱着里维,将头埋在里维的颈间,他炙热的气息又一次拂过里维的耳廓,让里维忍不住更加主动地缠绕上去,两人的身体紧贴着融化在了一起。他们的性爱总是无声的。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交错响起,而喘息的尾声被亲吻吞没的时候,里维射了出来。
“艾尔文?”里维回过神来,艾尔文依然抱着他,没有松手,也没有抬头,这让里维没法动弹:“艾尔文,让我去穿衣服,我冷了。”
“我知道我的想法很愚蠢。”艾尔文没有放手,低沉的声音从里维的耳边传来,也许是释放过后放松了下来,艾尔文的声音很轻,和他在兵团成员前热血沸腾演讲、或者冷静沉着的语气完全不同。里维忍不住想,这大概是他另一种真实的样子,被人类的希望和理想所封闭在内心其中一个艾尔文。
“我知道你是受到了下属的委托才去找的韩吉要名单的,但是我想还是应该说明一下。虽然我们的关系从来没有过什么承诺。但是……我的意思是,过去的三个月、以及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有你。如果你没有别的……你不需要去查看名单。”
里维不快地挣脱开来——这对他来说很容易——他想说“有所怀疑的人是你吧?”他想起来了那天会议的最后艾尔文欲言又止的模样,那明明是艾尔文的动摇,他还记得那像刺一样的不快,现在反而是艾尔文来指责他?就像艾尔文知道的那样,他只是受人所托。虽然他们没有任何约定,但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艾尔文的“唯一”,毕竟他也不觉得这个男人有除了消灭巨人以外的别的心思。
只是里维的不快在看到艾尔文乱糟糟的头发的一瞬间融化成了叹息。他将艾尔文的头拉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金发。
“遗憾的是,我也是……只有你。如果你去做了检查,可能要浪费了。”
艾尔文再次抱住了他。
END
注:梅毒梗来自美剧《实习医生格蕾》。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惊鹊
原作:《哈利•波特》(乔治•韦斯莱x原创角色)
时间线位于双胞胎辍学后一年,女主的设定是第一次巫师战争时,被小矮星彼得杀死的凤凰社成员遗孤,家里和韦斯莱家关系很好,所以说和乔治弗雷德从小玩到大,在学生时代是个不大循规蹈矩的拉文克劳,在偶然发现邓布利多时日无多之后,被嘱托了一项卧底任务。
“你要去哪里,克里斯汀?”
乔治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沙哑,和难以压抑的哽咽。
我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或者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希望我回头看他——毕竟我们认识了整整十年,我轻而易举便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他的样子,也能料想到那双时常带着笑意的褐色眼睛,此时一定塞满了悲哀和仓皇。
我不自觉抿住唇,用舌尖刮过自己的上颚——这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动作,我手足无措,又不想被察觉时经常这样做——抵在牙齿和上颚之间,好像这样便能堵住某些情感不宣泄出来,以此来维持我摇摇欲坠的理性,我沉默着,把自己站成一块僵硬的顽石,却无端觉得手脚发冷。
我稍稍低下头,余光里就出现了被咒语割断的袍角,不规则的边角无力而狼狈地下垂。我强迫自己注视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从加入凤凰社的一刻起,失去便成了我不可避免的宿命,也从未想过当分别真正到来的那一刻,我竟然会这么难过。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默着又过了一会儿——这对双胞胎都是安静不下来的类型,以往就算他发烧生病,也总是顶着通红的脸,冒着被莫莉阿姨训斥的风险,拉着我说个不停。我们之间不是没有过沉默,只是细数过这些年的记忆,从来没有哪一次,会让人如此难堪。
“我尊重你的决定。”
乔治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他的鼻音已经掩盖不住,声音却很轻很轻。
属于我的乔治•韦斯莱,应该骑着扫帚飞驰在阳光下,他的脸上应该永远带着灿烂的笑容,就算是战争的阴霾,也不能让那笑容的光芒减弱分毫。
他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在这座阴暗压抑的老宅里,对一个明知要走的人仓皇挽留,不该在生意最忙的时候,匆匆忙忙地幻影移形回来,只见到一个狠心的、不会对他回头的背影。
我觉得内疚——这种感情并不是忽然出现的,而是自从我看到邓布利多枯瘦的手指,答应他最后关头的嘱托,并且知道短时间内必须家人朋友之后,便在我心底油然而生的。因为我即将离去,甚至有极大的可能丢掉性命,连尸骨都无处可寻。
如果问我害不害怕,我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没有人想死在十九岁,但总有些嘱托不容拒绝,总有些事情必须去做,于是我用尽了我这一生所有的理智,和仅有的一丁点勇气,步伐平稳地向着门的方向走去,乔治似乎在我身后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可我依旧没有回头看他。
因为只要看了他一眼,今天我就走不出这扇门。
我终究是个没出息的俗人,只是运气太好,或是太过糟糕,接下了一个将死之人的嘱托,不过克里斯汀•沃伦是个一根筋的硬骨头——这或许就是邓布利多挑中我的原因,因为当真正离开的时候,我会害怕会担心,会内疚也会不舍,但我唯独不会后悔。
但我还是不敢回头,只能由死死绷着的信念之弦,拖着这脆弱的凡人之躯往前走。
我打开了老宅的房门,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不能回应”的念头是如此残忍而清晰,好像只要我说出一个单词,它就会被放大拉长,直到变成一个圆环,将世界圈在里面,之给我留下一片孤零零的虚空。乔治同样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尽管从情感上来讲,我确实希望他多说那么几句话,因为我爱他,而且舍不得他,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沉默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可就在我转身关门的那一瞬间,却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所以最后我还是没忍住,悄悄用余光扫了一眼他的方向,却没有看见熟悉的人影——乔治整个人隐没在黑暗里,沉默地看着我走出这座凤凰社的临时总部,整个人都沐浴在路灯昏暗而细碎的光影下,孤身前去兑现一个有去无回的约定。他是我的爱人,也是我唯一的送别者。
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此时却无端鼻头一酸。
格里莫广场12号随着魔咒的生效,彻底消失在我背后的那一刻,我忽然便明白了为什么他要站在阴影里,不让我看到他的脸——事实上只要我有心细想,我母亲梅兰妮留给我的,足够的悟性和聪慧,便能让我洞察绝大部分的细节和人心。
可我从未如此痛恨过这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我对乔治这个人足够深刻的了解,因为我所解读出来的答案,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缠绕住我的灵魂,川流不息、奔涌而过的思绪在耳边疯狂地叫嚣着,轻易便组成了滔天巨浪,而后淹没我的五脏六腑,直教我动弹不得,呼吸不得。
冷空气逐渐汇聚成澎湃的急流,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沉默地涌动,发出叹息似的呻吟,右边的路灯在坏掉的边缘游离不定,光线时有时无、忽明忽暗,像是人在长跑后断续的喘息。
他生来便属于阳光,却站在黑暗里送我离去。
他明明有很多话可以说出来挽留我,却紧咬牙关不发一言。
因为他可能是这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知道我一旦决定了什么便不容更改,也是因为他足够聪明,极大概率猜中了我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匆匆忙忙要走的原因,而这些理由都不足以支撑他放弃挽留我的权利——我的父母早已在战争中死去,所以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权利,那个人无疑是陪伴我一路走来的乔治•韦斯莱——所以最为关键的理由,不过一个而已。
因为他爱我,他不想我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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