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狭暗,船上无言。只得一豆灯光悬在船头,一盏鱼灯挂在船尾,一时间只听得船桨破水,罗盘轻动。
这洞内水路错综复杂,若无罗盘指引,只怕是迷失在这暗无天日之处。
行至一处,水流忽急,船猛一颤,后河道豁然开朗,现一溶洞,高十数丈有余。洞顶悬丝缀灯,如若蛛网,亮如白昼。洞中房屋、街市俱全,其中往来行人,或蔽长袍,或着假面,神色晦暗,疾走无言。
“欢迎来到,蜘蛛鬼市。”
琅钰轻步迈上码头,拉着纤绳护三人下船。将要走时,他叫住癸卯拾肆。
“小孩,你的鱼灯,不要了?”
拾肆回头。啊。刚刚赢来的鱼灯还挂在船尾。拾肆说,你先帮我看着吧。
琅钰笑道,只怕你没法回来拿。
不就是换了个地方逛街么,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东西。拾肆晃了晃胸前的长命锁道,我命大着呢,逛完回来再拿便是了。说罢,便快步跟上陆景维和茉莉。
琅钰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那鱼灯。
“猎物落网时,蜘蛛通常不会立即赶过去。”
“而是等到猎物挣扎累了,没力气了,才会去要它的命。”
“你又能走到哪里呢……”
第一幕-所护何人?
陆景维一进这鬼市,神经便紧如琴弦。过往征战沙场的经历告诉他,筑起这森森鬼市的,不是木瓦砖石,而是血肉、是魂魄、是累累白骨。他的手一直扶在刀上,眸色冷冽,审视着过往行人。
茉莉倒是自在,饶有兴致,四处打量。拾肆和陆景维一前一后,不买也不看,保镖当得是有模有样。
“哎哎,拾肆,你拿着这个。”茉莉把小狗招呼到身边来,“看见那老头手里的香没,你去帮我杀杀价,买下来最好。”
拾肆看向手心,那里躺着几枚小小的银币,上头刻着蜘蛛纹样,还怪精致。
“我不会杀价。”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小狗听话,上前和老摊贩搭讪。
茉莉这边也没闲着,又去叫陆景维帮她挑兵器。
陆景维上下打量了一番茉莉,又拿起一把小匕首掂了掂,摇头道,若是不想被骗,就别在这买。
那摊主不乐意了,撇个嘴喊道你什么意思。
陆景维不屑与他争辩,回身要走——
却没见着那抹靛色身影。
拾肆这时也回来了。他不仅没买着香,还因为不会说话被那老摊贩骂了个狗血淋头。
茉莉姐呢?拾肆问。
陆景维沉默了半晌。
丢了吧。他说。
狗脑袋右偏一下,又左偏一下。
“啊?”
茉莉不见了。
两个保镖的情绪倒是一致的非常稳定,立即分散开在周边寻人。
拾肆拦一路人,正要开口,却见对方不施一寸目光,绕过他兀自离去。一连几人,都是如此。拾肆想不通,暗道奇怪。
陆景维看不下去,随手提一人衣领,拎鸡崽一般将那人逼至暗巷,压低声音道:“你若乱喊,别怪我不客气。”
那人大气不敢出,疯了似的点头。
陆景维摸出枚蜘蛛币,放那人眼前晃了晃道:
“打听个人。异人女子,靛发杏衣,披红缎戴蛇簪。你可见过。”
对方捏着那银币一字三颤,直说不知道。
陆景维抽刀,说你再仔细想想呢。
拾肆不动,只定定看着。看那人摆手求饶,瘫软如泥——落地,又屁滚尿流地爬走。
拾肆自道明白,转身立马抓了一个可怜人有样学样。陆景维暗叹这小孩的学习力。凡是见过,就要用上,来者不拒。
就这样逮了几人,还真问出些动向。但两人延误太久,追过去时,那里早已没了人影。
拾肆只怪自己,怪道自己不仔细,不聪明,不谨慎,没看好茉莉姐。陆景维有一句没一句地安慰着,说至少按照得到的情报来看,茉莉应是平安,没落入歹人之手。但此处僻静,再想得线索,怕是难寻。
谈话间,拾肆嗅得一抹熟悉的气味,猛然环顾去寻,只见得角落墙边探出一个脑袋。
“茉莉姐!你平安无事?”
茉莉施施然从暗处走出,身后还跟了个生面孔。
陆景维也不客气,问她招呼也不打跑去哪儿了。
“哎呀,这不是去见朋友了嘛。”茉莉倒轻描淡写,好像此处并非鬼市而是自家后院,“介绍一下,吴花飞,小花妹妹,也还望你们关照关照!”
吴花飞自来熟,搓了把狗头,拍拍小陆肩膀,回头道:“茉莉姐,挺行啊。这下就麻烦你俩……”
话音未落,便见陆景维闪身上前,长刀出鞘,刃破空响,只听得铁器叮当,一支鸦羽箭,只离吴花飞眉心几寸处堪堪定住,断作两半,落在地上!
“就是她们!可让我好找!”
只忽一下,十数人影闪出,无不持寒芒利器,团团围上。墙头瓦间,弓手有二,皆紧弦持羽,连放暗箭!
陆景维只手转刀,刃光画月斩落飞来箭矢,又后撤两步,躲一竖砍,紧接出刀——只用刀背便除来人兵刃。
一招一式,气定神闲。毕竟此类小贼,比起军中,实属儿戏。只是对方人多势众,而自己还需护人周全,又有流箭干扰,多有不便。
陆景维边与人交锋,边看着那屋上弓手,思索对策。正将长刀举至齐肩,待蓄力横劈时,忽觉手上一沉,余光瞥见条狗尾巴一闪而过——
竟是拾肆,踏刀而上!
陆景维心领神会,只消一刹,转劈为挑,将那小狗送上房梁!
拾肆轻巧,纵身跃起,额前白发,如弦月当空,又落于屋脊,格挡接飞踢,把那俩弓手踹下地去。
干扰除去,陆景维这边势如破竹,横扫一片,又步步紧逼,悉数放倒来人。
对方优势尽散,溃不成军,不知谁甩出枚弹丸,于半空炸响。霎时间,浓烟四起。待烟雾散去,方才那伙歹人已不见踪影。
“行啊行啊,不愧是镇安司。我看人,还没错过。”
茉莉乐得欢喜,方才一战她躲在一旁好生自在,无半点惧意。倒是吴花飞吓个半死,揉着眉心犹有余悸,惊呼连连。
陆景维甩净刃上血迹,收刀入鞘。
拾肆也长舒一口气,从房顶上蹦下来,边拍打衣襟,边自言自语嘟哝着衣服弄脏了,就说了不要穿。
陆景维问拾肆,可有受伤。
拾肆抽抽鼻子,又上下检查一番,笃定道,我没受伤。
突然小狗的动作定住,声音发颤。
“长命锁……”
“我的长命锁,不见了。”
序幕-循丝入市
元夕佳节长安一派热闹。大街小巷,鱼龙灯舞。拾肆闷在屋里不出去,抱膝对墙坐着,边上一套浅金色衣裳叠得整齐。
“你现在不穿何时穿?”
陆景维早就收拾妥当,站在门口等他。
拾肆三月末才算初入长安,还没见过佳节盛景。好容易赶上了,陆景维自然想带他逛逛。虽然现在——
外头并不太平。
但只是出去转转应该没什么。朱雀大街上人多热闹,料是什么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快点走了。一会儿好吃的铺子都关门了。”
拾肆不吭气,肩膀缩了缩。
“等过一阵子再说吧……。我现在与你出门,只怕连累你。”
是在说那天晚上的事?
虽然拾肆负伤回来后什么都没说,但陆景维隐约猜到了一二。
“连累我,你还早点。”
“我们不往太和观走。去朱雀大街,吃完你之前想吃的那家茶楼的团子就回来。快换衣服。”
“我不穿这套。穿了该脏了。”
“衣服买来不穿,留着下蛋?”
这套衣服是陆家人给拾肆置办的,拾肆一直宝贝得很,放在柜子里穿也不穿。
“你现在不穿,等过段时间你长个子就穿不下了。”陆景维抖开衣裳道“到那时候你哭都没处去。”
拾肆一听,乖乖跳起来穿了。
金缕衣,翠丝绦,围绒大氅。云纹蔽膝锈飞鹤,银锁玉环佩叮当。
好一个贵气的少年郎。
陆景维轻叹,领着拾肆出门去。
朱雀大街人声鼎沸,排排灯笼高高挂起,叫卖声,乐曲声不绝于耳。拾肆一出门不住地东瞅西看,一下子就把前些天的事儿抛到脑后去了。
“老板,来条灯谜。”
拾肆接过题面,轻声研究。陆景维不解,说这有什么好玩的。拾肆说答对了给花灯呢。
“小小诸葛亮,稳坐军中帐,摆起八卦阵,专捉飞来将。打一动物。”
太简单了。拾肆说。这不是蜘蛛么。
“小兄弟既如此聪慧过人,不如来帮我解一解我这道谜?”
拾肆惊觉,来人声音有些熟悉。转头一看,一抹靛色入眼,蛇簪坠锦,风拂轻动,美人颔首,莞尔一笑。
“茉莉姐?”
自上次在东市一起打击过骗子道士后,拾肆和茉莉多有联系。
“你们认识?”陆景维诧异,没想到这小孩少言寡语,人脉却挺广。
“哥每天不是巡街就是练武,交际圈都快缩没了。嗯……让我看看……”
拾肆凑过去,口中喃喃茉莉的题面——
“背依太和观,如镜绿树环,游人时常驻,积德好去处。打一长安地名。”
拾肆看见“太和观”这仨字时,全身都紧绷了一下。
“这、这。应该是放生池吧?”
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拾肆全然没了刚开始的兴致,左顾右盼起来。就连老板递给他的锦鲤花灯都忘了拿。陆景维伸手接过。
“脑子灵光,倒也不赖。”
茉莉衣袖轻拂道:“此处多有不便,不如选个地方,既安生,也好说话。”
拾肆指着那家正推新品的茶楼说,去那儿行么。
茉莉笑道,听你的。
拾肆如愿吃上了桂酒酿玉团。
“其实这放生池,我还有一谜未解。”
“茉莉姐。其实关于太和观,我也有一谜未解。”
“你先说。”“你先说。”
陆景维起身,关上包厢门,又四处侦查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便又落座。
拾肆和茉莉简单交换了一下最近在长安城所见的蹊跷之事。随着线索逐渐拼凑,隐藏其中的一根丝线逐渐明朗,而丝线的末端——指向放生池。
拾肆双手圈住瓷碗,盯着里头躺着的白团子,随意地用勺子拨弄漂浮的桂花瓣。
“那池里,必有鬼。”
“只是我一弱女子,如是独自前往,不免有些……”茉莉长袖掩面,目露迟疑,“不知……小拾肆可否与我同去?至于报酬,自然是不少的。”
拾肆边吸溜着团子边说,好。
陆景维不许,说你忘了你还带着伤,吃完团子就回家。
拾肆说,我还没怎么去过放生池呢,既然有机会,就去转转吧。
小狗脑子里想着,放生池若真与那次夜袭有关,趁此机会主动出击,一绝后患才好。今天他带了佩剑,应该不会输的。
陆景维脑子里想着,要是真被什么人盯上,再跑到偏僻处去,那不是去送死么。
不过看拾肆去意已决,陆景维也不好与他争,又放心不下,只得说,那我也同去。
茉莉说,怎么,买一送一?
陆景维说对,买一送一。老板你叫我小陆便是。
茉莉说,干好了加钱。
陆景维笑道,老板大气。
一路上鲜见人影,倒没出什么事。偶听得几声犬吠,阴风摇得树响。来到池边,转了个弯,寻得一处河道,见得一星灯火。一狐狸异人坐在船上,正托腮笑看来人。
“哎呀哎呀。你还是找到了这里。”
“本想让你躲过这是是非非……”
“但你既如此执着于真相,那便随我来吧。”
茉莉踏上船去,拾肆正要跟上,被陆景维拦下。
“你真要去。”
“不是有报酬么。更何况,茉莉姐都请我吃团子了。”
陆景维叹道,此番定是凶险莫测。你若执意入局,只怕我也护不了你们。
癸卯拾肆挣开陆景维,踏上船去。
“哥若是怕,就先回去。”
“我觉得这事儿应该和前两天太和观一战有关。我虽怕,但也不能总提心吊胆地过活。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查出什么,但这次机遇,我不会放跑。”
“更何况,你放心让茉莉姐和这个不靠谱的狐狸单独在一起么?”
“啊?我?我、我哪里不靠谱了?”琅钰气笑了,指指自己,又摊开手。
“我听说过你。”小狗站到他面前瞪着他,一字一顿道:
“十、文、先、生。”
这又是什么绰号……琅钰挠挠头,又朗声道,那位兄台若不上船,我就先走咯?
陆景维没回话,只是站上船尾,持起桨来。
“带路吧。我撑船。”
vol.227「崩解」《陌离年》甄栩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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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这样算了 命运又如何
偏将天打破 我命只由我
就算是历经坎坷 我梦想不落
仍滚烫炙热 永不灭的星火
绚烂舞台,光线在少女身上交织成霓虹,最后一个鼓点落下的刹那,大风扬起少女的长裙,少女举起右手,葱白指尖与银月遥遥相对,刹那间各色烟花升空,夜幕里炸裂出梦幻的色彩。台下粉丝手中荧光棒汇成星河,尖叫声盖过爆炸声,目光中的疯狂比烟火更炙热。
“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演唱会,谢谢你们让我的生命更精彩,谢谢你们,我们更高处见。”
清脆声音再次响彻全场,少女深深鞠躬,激起千重浪。
“莫离年!莫离年!莫离年!”
“莫离年我们爱你!”
“年年你是最棒的!”
“年年!我等你啊,你快回来!”
莫离年立在台上,笑望着台下涌动的粉丝,笑意温柔,却怎么也不达眼底。
销烟味一丝一缕消散在夜空,黑暗卷土重来笼罩一切,空旷场地内,响起微不可查地叹息声。“怎么还不走阿年年?”高跟鞋一下下敲在舞台上,清脆的声响与模糊的灯光一同刺穿黑暗。“就来就来。”莫离年收回复杂目光,细长身影奔向光源,又隐入夜色。
回到住处已经凌晨三点,莫离年将自己扔进宽大柔软的床,身心俱疲却没有一丝睡意,瞥了一眼窗外的薄亮,干脆坐起身。
想起之前轮回游戏末尾时的麻烦事,莫离年不耐皱眉,她经历的轮回游戏次数多的早已数不清,不要说离去的仪式感,现在连为离开铺垫的耐心都早已被无止境的轮回消耗一空,要不是为了躲避突然退出娱乐圈带来的轰动和接踵而至的麻烦事,她甚至都想直接在旅店苟到本轮游戏结束那一天。
“反正也睡不着,订个机票吧。”
当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一身朴素衣裳,戴着口罩的莫离年已经出现在某偏远小县城的火车站门口。风像温柔的手拨乱少女的短发,莫离年仔细打量这破旧的小县城,眼前的画面和泛黄记忆渐渐重叠。
“明天终于要结束游戏了,下次就满百次了吧。”是的,当下的一切并不是真实人生,而只是她轮回游戏中的一次游戏体验而己。在这一次之前,她已经有近百次类似的游戏经历,每一次都是带着记忆出生,一直活到18岁游戏自动结束。这18年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可以选择之前错过的选择,弥补遗憾的事情,实现每一个如果。
可惜十八年太短,短到只够成年,美好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像她的人生。她大概能猜到轮回游戏为什么把每一局游戏的时限定在十八年这样的节点,为什么选择自己,是她短暂人生中层层叠叠的妄念和面临死亡时浓重的不甘。
但不论怎样,她刚开始进入这游戏的时候,确实欣喜若狂,填补了很多空缺,以为这游戏是上天弥补她,可天上哪里会掉馅饼,就算是馅饼也是披着馅饼皮的陷阱。
后来她才明白,人生不必太过圆满,求而不得未必是一种遗憾。但是这样的懂得来的太迟了,这一轮又一轮无休止的游戏早已让她身心俱疲,被无法挣脱的枷锁磨灭了所有的热情和棱角。
当曾经所有期盼都成了折磨,她开始自暴自弃,活下去的力量惭渐从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过去的遗憾渐渐变成游戏带来的束缚和对未来的茫然。
“钱带了吗?”
“我带尼玛币!”
一声尖锐叫骂吵醒莫离年沉睡的灵魂,她抬头,只见一个脸色腊黄身量极矮的瘦小女孩斜跨在二四自行车上,对站着就比她高一头多的健壮男孩破口大骂,面部表情嚣张无比,全身肌肉却暗暗紧绷,小手紧握成拳,细看分明是紧张的防御姿态。莫离年意外挑眉,饶有兴趣地悄悄凑进。
“没带就把这个当给我。”男孩眼珠一轮,狠狠推了一下女孩,拽起女孩车筐里的锁链飞奔。“还我!”女孩猛然倒地,想追赶却被压在车下徒劳挣扎。
“算你个小丫头片子今天点儿好,为了游戏结束救人那么多回,不差这回了。”莫离年飞起一脚将男孩踹了个狗吃屎,随即上前劈手夺过车链子,反手将车链子抡成风火轮,带铁的一端狠狠抽在男孩身上。
“滚,别让我再看见你。”莫离年揉了揉女孩的头发。“你的锁,下回别正面刚,吃亏了咋办,有事先跟家长说。”
莫离年潇洒离开,她刚才的行动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在那女孩摔倒瞬间,看到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不是轮回游戏中的画面,好像是她在真实世界中经历过的事情,一瞬间的触动像是抓到了什么,但那记忆太久远,久远到令她感到陌生。九十九次轮回,她早已看不见终点的未来早己抽干生命力。
莫离年仰躺在酒店松软的大床,夜晚和迷惘一同奔袭而来,她厌倦了永远筹谋永远计划的开始,也不愿再为过去负责,下一次,就简单点吧。听着指针哒哒声响,她只觉得异常平静,如秋风也不能掀动的死水。报时声中,莫离年陷入漫长的黑暗。
“这婴儿怎么不哭,怎么好像没气了。”身边吵闹声响起,莫离年睁开双眼,简陋病床旁几名护士焦急地围着自己,莫离年心中一沉,又是新一轮游戏了。
快拍一拍阿,愣着干什么。”她只觉得一只大手在自己后背上狠狠一拍,才想起来婴儿还需要啼哭这件事情。
“哇,哇”响亮中略带尴尬的啼声响起,召示第一百次轮回游戏的开始。
一千八百年来,她没有过如此简单而幸福的童年,不用为了达成所谓的不悔人生而计划忙碌,每天傻傻的,真实的像是她原本的人生。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随意和放松,反而模糊地想起被淹没在一千多年前的记忆。在每个选择的岔路,她都义无反顾地选择那条记忆中的路,那条她早已一眼望到头,注定通往失败与死亡的路。
直到命运走到那个路口。
“钱带了吗?”
“我带尼玛币!”
莫离年骂到,却在脏话出口那一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才记起,原来那日脑海中的画面是真的,原来自己无意中帮助的是曾经弱小无助的自己,十八岁的自己成为十四岁自己的英雄,可真是太酷了。
游戏还在进行,时间从不停止,这十八年,莫离年过的好也不好,带着剧本重来一次,出演自己的人生短剧,这让千百年来习惯正确选择的莫离年总有种不真切的感觉。不得不感叹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曾那样痛恨过去,对于选择抱有执念的她,也有冷静注视自己的一天。
“年年生日快乐。”某天早上,莫离年有一瞬间的错愕,不过十八年的平淡生活,她都差点忘记自己置身于轮回游戏这个事实,欢喜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游戏又要结束了啊。”明明之前她每次都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游戏结束,这次怎么心底反而生出了不舍。明明她知道这条路的终点是什么样的苦痛,却偏偏有了不该有的期盼。
“我这是日子太舒服所以脑袋生锈了吧。”轮回的齿轮再次转动,接下来的日子,莫离年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了深渊,跌进了黑暗。
“又回到这里了。”躺在手术台,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好像她走了十八年、一百十年、一千八百年,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就是为了来到这里似的。莫离年躺在那里回望自己这次轮回,突然觉得好像不像以前那般无聊和麻木。
“那就睡吧,等待101次的开始。”再次睁开眼,她却发现并没有随着游戏结束而进入下一轮新生,而是独自坐在无垠荒原。
眼前一道光幕分开了整个世界,前方是说不出的黑暗,像黑洞一样吞噬光明,隐约间可以看到近处荆棘丛生,坎坷的道路,但更远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身后天空明亮耀眼,像日不落的极昼,空中轮放着九十九次轮回所经历的成功:歌手,作家,心理医生,军人,街舞冠军,画家,摄影家,诗人,鼓手,作曲家,书店老板,网吧老板……
一边是晦涩黑暗的真实,一边是成功与荣耀的梦幻,两只无形的手撕扯着莫离年,像要把她扯成两半。
“要怎么选择?”她喃喃,没想到一千八百年后,试过无数选择,印证所有如果的她仍败于选择。迷茫中,最后一次轮回的画面在眼前不停翻滚,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遗憾。
忽地一阵清风吹过,前方黑暗中透出一丝隐约的光,朦胧中,莫离年见到了瘦弱女孩的身影。
“谢谢姐姐,姐姐我可以抱抱你吗?”小女孩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希翼的目光将黑夜点亮。“好。”
“哎呀?”米歇尔端着刚出炉的小松饼来到餐区,正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委托接取板前一动不动。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动静,那人转过脸来,对上了米歇尔的视线。
熟知骑士团全部人员名单的副会长迅速把这张脸和姓名对上了号,伽林,属于日光先驱的一位德鲁伊。
“晚上好,米歇尔先生。”身材高挑的德鲁伊顿了几秒才和他打招呼,配上没什么表情的面容和显得冷酷的鲜红色眼睛,看上去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米歇尔记得这位从远方来到莱奥赛斯特的德鲁伊只是有些深居简出,唯一的相处障碍可能是不怎么爱说话。
可能还没适应,比较害羞吧,红发的青年这样想着,自然而然地扬起笑容:“晚上好,伽林,要来点香喷喷的小松饼吗?”
“……”站在任务板前的黑发青年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最后还是道了声谢,和米歇尔一起坐在了餐区。
“尝尝看怎么样!”米歇尔把盘子推了过去,指了指窗外明亮的月亮,“不过现在不是日光先驱的任务时间哦?”
“因为刚刚出去收集完材料……半夜是收集菌类的黄金时间,正好顺路,就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通用委托。”拿着圆圆曲奇的德鲁伊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稍微有点可爱,米歇尔托着下巴看向伽林放在桌边的小提灯和玻璃罐,提灯里没有蜡烛,反而是几只正在休息的萤火虫,玻璃罐里的土壤上生长着通体金黄的不知名蘑菇。
古怪的德鲁伊,伽林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来的呢?这对于爱听故事的副会长来说实在是很有吸引力,他一拍双手:“说起任务呢……现在我这里就有一个很合适的!”
“请和我说一说伽林在来到莱奥赛斯特之前的故事吧?”米歇尔变戏法一般拿出了自己的委托书,递给了对面的黑发青年,对方像是被吓了一跳,接过那张纸。
“其实没有什么……很有意思的故事。”他有些干巴巴地说,但很快败退在了米歇尔亮晶晶的眼睛里,“好吧。”
“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绵延几百里的大沼泽地。”伽林说,“米歇尔先生听说过安息沼泽吗?”
“嗯,好像没有呢,那里有什么宝物或者可怕的魔兽吗?”米歇尔问。
“那是一片几乎没什么人烟的地方,地形复杂危险,也没有值得探险者冒险的宝藏。”伽林露出了浅淡的笑容,聊到这个话题他的话多了起来,“我在沼泽深处有一间屋子,那里的树木都浸透了水汽,生不起火,因而人们也不会深入沼泽。巨大的落叶松树干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菌类,在夜里会发出浅蓝色的光。有些巨木腐朽了,倒了下来,成为天然的浮桥。我清理了一条小路出来,从我的家出去,穿过芦苇丛,走上浮木,睡火莲在水面上盛开,夏季的夜晚到处都飞舞着萤火虫。”
“这不是相当有意思吗!连我都想去看一看了!但伽林亲想出去采购也相当不方便吧,如果是我的话,一个人住可能也会觉得有点寂寞呢。”米歇尔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遗憾地发出声音,“要是能组织大家一起出去踏青就好了……”
“咳咳。”刚喝了一口水的德鲁伊呛了一下,“食物的话不用担心……在定居在这里时,我已经走上了孢子结社的道路。”
迎着米歇尔有些困惑的目光,他移开目光,轻声解释道:“在应急时刻,神莓术是个很好用的法术……”
伽林亲,在吃饭上可真是不用心啊!一定要用这次任务奖励唤起他对美食的热爱,米歇尔暗暗给自己打气。
对面的德鲁伊继续说了下去:“虽然没什么人,不过沼泽里的动物很多,有时我行走在浮桥上,我的动物朋友们会跟着我。”
“唉唉?是什么样的朋友?”是小鸟吗?是小松鼠吗?
“是有着美丽眼睛的沼泽鳄鱼。”黑发红眼的青年显然对他的朋友们非常熟悉,“幼年时大概只有半条手臂那么长,成年的时候却能长到七米,真是不可思议。”
“等在这里的研究稍微稳定一些……或许我会委托别人帮我回去见见它们过得好不好。”伽林有些出神。
米歇尔也笑眯眯地拿起一块曲奇:“那伽林在莱奥赛斯特生活快乐吗?”
“莱奥赛斯特是个很好的地方……或许我还没有适应。”半精灵周身的气息几乎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人们总是更喜欢选择已知的配方药剂。”
意料之外的答案,米歇尔想起伽林也是一位药剂师:“啊……那是哪一款卖得最好呢?”
德鲁伊露出了有些困惑和古怪的神色:“事实上卖得最好的……是一些没有进行配置的菌类材料。”
米歇尔的脑海里似乎划过了什么,红发的青年似乎在哪里听说过类似的奇怪传闻,他不由得敲了敲脑袋。
菌类……卖得最好……药店……
米歇尔睁大了眼睛,是最近集市上的小道消息!
食材集市每日采购的中年阿姨间口耳相传,偏僻的商店街角有一家不起眼的小药店,店主是个戴着可疑鹿头骨面具的阴沉可怕男人!售卖一些奇奇怪怪一看就不是什么正规货的药剂,可是运气好的话,有可能从这家店买到品质非常好、超好吃的蘑菇!
……原来那个鹿头法杖是可以掰下来当面具用的啊?
“不、不对。”
伽林有些莫名地看着米歇尔突然自言自语,接着猛然抓住了他的手!
“伽林亲,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请求。”死死抓住差点夺路而逃的德鲁伊的米歇尔严肃地说,“请带我去看看你的店吧!”
能不能找到美味的蘑菇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暗影领航的副会长想。
·光影骑士团 日常互动①(大概
·一些没头没尾的片段,非常短,但擅自响应了
·ooc都是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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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兹·欧文的场合
离日落尚有些时间,珂莱特匆匆地穿过粗石铺就的小巷。晚霞给整齐的砖房打上一层暖光,窗棂上的爬山虎和外墙旁悬挂的旗帜被微风吹动,一同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道路两旁的小商铺仍在营业,橱窗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紧挨着的两个摊位分别展出镶嵌宝石的魔法饰品和大捧大捧仍带露珠的鲜花,若是放至平日,珂莱特一定会驻足细细欣赏,此刻她却没有这样的余裕,只专注地挨个辨认每家竖立的木牌。
“就是这里。”她悄悄松了口气,目光从画着药剂瓶的木牌转移到店铺门口的展示柜上,不由得对一锅闪着银色光芒的药水多看了两眼,这才推开门走进去。店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气味,货架上整齐地阵列着许多试剂瓶,灯光柔和,氛围安静。
店主似乎不在,至少珂莱特并没有看到人影。这间不大的药剂店也只有她一名顾客。
“请问利兹先生在吗?”
喊到第二声时,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里间揭开帷幕,闪身来到柜台前。珂莱特有些诧异地微微低头,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请问是利兹先生吗?”
“利兹·欧文,为你效劳。”一头铂金色乱发的男子——女子?——朝她点点头。
“珂莱特,隶属光影骑士团。这里有一份城内塔拉什库教会给您的委托。”珂莱特行了礼,又从怀里摸出一份封好的卷轴,隔着柜台递过去,“请您自行查看委托要求和报酬。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分配给暗影领航来做……或许是有保密的需要吧。”
利兹将佩戴着的护目镜向上推去,视线扫过来者,珂莱特顿时产生一种被审视的感觉。她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位看似瘦弱的店主绝非仅是一名药剂师,这是猎手的眼神。这样的对峙持续了不到一秒,利兹便放松下来,低头打开卷轴,沉默地阅读着。
“我可以接下,报酬也很有诚意,”她的声音中带了些疲惫,“只是这份委托的内容是十枚生物信息素,需要的材料太多,我手头上和仓库里储备的不足以完成。”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帮忙收集素材。”年轻的精灵主动提出,“或者说,在您外出狩猎时请让我同行。”
利兹饶有兴致地扬起眉毛。
-
五长的场合
“听说精灵都不食人间烟火,只吃花蜜、喝露水!是真的吗?”褐发的战士往嘴里塞着大块的烤肉,含含糊糊地问。
“我的族人偏爱用花果自制的干粮,因为我们常常要在外风餐露宿数月。北方森林里有支木精灵就像五长先生一样,喜爱大吃烤肉,大口饮酒,是不折不扣的肉食派。”提起族人,珂莱特带上了微笑,露出有些怀念的神情。
五长瞪大双眼,像是突遇未曾谋面的知音,一边还不忘咀嚼食物,“那我一定要见见木精灵们。”
“他们也是天生的战士,或许五长先生日后能与他们在某处切磋一番呢。”
现下,两人正挤在一间人声鼎沸的烤肉店里。为了答谢五长早些时候向自己提供的关于人狼的宝贵一手资料,珂莱特提出要请他一顿晚餐作为回报。事关吃饭,五长的选择自然不会马虎,遗憾的是,他看上的这家口碑极好的店早在三日前便被预订一空。可五长不死心,说或许会有临时空位,仍是拉着珂莱特来到店门口。
幸运女神悄悄抛下了一支橄榄枝。围着围裙的老板娘翻看了手边的登记册,笑眯眯地说:“两位来得真巧!有位客人临时有事,那张靠窗的小桌是空的,请随我落座。”
“太好了!”混血狼人高兴得连尾巴都在摇晃,又转身朝精灵双手合十,“那就拜托珂莱特请客啦!”
“没问题。”她也被这高涨的热情感染,开始期待被对方都如此推崇的店会有怎样的美味。
事实证明,五长眼光极佳,无论是烤得冒油的五花还是劲道弹牙的小排都像卖相一样好吃,连不常吃肉的珂莱特也要了第二份。
“两位对食物还满意吗?还有什么想要加单的吗?”老板娘熟练地穿过大大小小的木桌,对正在大快朵颐的五长眨了眨眼。
“非常满意!不知能否预定下次来的位置?”
五长先生,对吃饭真是执着啊。
-
利奥德·拉弗罗格的场合
“拉弗罗格先生,请教我用弓箭!”
公会的吧台前,珂莱特涨红了脸,以少见的大音量朝正独自品酒的男子说道,行礼的幅度快把自己的身体对折了。等到她重新抬起头,脸上的红晕不减反增,大半原因是早些时候被五长怂恿喝下的麦酒正在蒸腾着醉意,小半则是对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但她并不后悔说出了这句话。
也许是夜色正浓带来的宁静感,也许因为杯中的酒是骑士团珍藏多年的佳酿,利奥德的心情似乎不错,语气轻快地回答,“小姑娘,你为什么想学用猎弓呢?”
奇怪,尽管年龄相仿,拉弗罗格先生看起来却比自己成熟得多。珂莱特心想,将怀里抱着的一张轻巧的弓展示给对方看,“朋友将它作为礼物送给我,可我许久未曾拉弓射箭,技艺已经生疏了。我无法辜负朋友的一片心意,想要加以练习,听副会长说,您在这方面的本领高强,于是来请求您。”
利奥德的视线落在弓上,眼神明显一亮。他耐心地听完这段有些磕磕巴巴的话,朝精灵举了举酒杯。“明日十点,城郊森林,”他对上一双有些迷蒙的蓝眼睛,又转头朝吧台喊了一声,“来一杯蜂蜜水。”
“把它喝了再回去吧,今晚早些休息。”利奥德拉开身边的椅子。
“十分感谢您!”珂莱特又深深行一礼,往前走时趔趄了一下,险些直接摔进高脚椅里。
拉弗罗格先生对酒精消化能力这么强,果然是因为他更年轻吧。
万籁俱寂。
冷风扫过人类的脸颊,潮湿而阴冷的寒意吹拂过红发,只剩下那如同鬼嚎的风声。
单薄的少年裹紧了深黑的斗篷,零零散散的记忆诉说着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找寻、找寻……
找寻什么?
人类已经记不太清,只有心底的梦魇将那句话一遍遍重复。魔鬼的低语徘徊不散,附和着城池里的哀嚎低泣。
“够了!”
他低声咒骂着,这根本是徒劳。
如影随形的话从未散去,就如同国度上的亡者们,日复一日的游荡徘徊。
游荡者晃了下脑袋,暂时甩走那些饶人的话语,猫着腰从塌陷的石柱下钻过,这对他来说很简单,即使在漆黑一片的环境里。
步伐很快,王国周边游荡的幽影们让他感到不安,尤其是……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贸然到一个人深入到亡者国度,这件事放到之前,他准讥笑傻子才会做,而现在,孤身在城池的却是他自己。
游荡者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抬头,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小镇。
小镇入口摆放着一块生了青苔的墓碑,上面刻着“极乐”两字。人类思考了一秒,就径直踏入了这不算正常的地方。
这片废墟哪里有正常的地方呢?
真要说,这极乐镇好歹还有点生人的气息。游荡者想道。
“——欢迎光、……欢迎光临。”
接待的声音磕磕绊绊,这没有引起游荡者的注意。瘦长的幽影本来喜笑颜开地迎上,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那份笑容僵在了他本来就看不出表情的脸上。
游荡者分不清这人的情绪。
只知道这只幽影本来抑扬顿挫的语调,在那瞬间分崩离析。
“……你们连人类都接待?”
“当、当然…我尊贵的客人,您永远都是我们的座上宾。”
幽影左顾右盼地回答着。
除了它以外,其他的幽影几乎都钻进了土里,它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一个救兵。
游荡者张了张嘴。
“你们对每个人类都这样?真稀奇,我还以为你们看到一个人就会扑来吃干抹净呢。”
“怎么会呢,大人、不是,客人…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极乐镇的规矩,此地禁止发生斗殴,您看,这里没有一个幽影会袭击人类。”
伴随着幽影的话语,一支干瘪的头颅轱辘滚到了游荡者的脚下。
“……那这是什么?”
游荡者掂了掂这头,在他生长的故乡,到处都是纷争和谋杀,这些东西已经司空见惯,但这种被吸得只剩一层皮包裹着头骨的脑袋,他还是见的不多。
“…这是、这是……呃……”
幽影说话再次磕磕绊绊起来,它本就是虚体的状态,现在却在剧烈抖颤着。
真是丰富的感情。游荡者想。
他记得的不多,但一路上走来,游荡者见到的几乎都是冷淡的幽影,那些亡灵们在这片土地上行尸走肉地徘徊着,只有活物靠近的时候,才能激起他们的反应。
面前的这只幽影却格外的生动,就好像一个活人。
游荡者开始打量起幽影来,而幽影的虚体震得也快散掉了。
“别难为他了。”
温和的女声打断了游荡者和幽影的对视,他扭过头,看向了出声的地方。在那里,站着一位拥有柔软金发的精灵女性,她的眼睛湛蓝,如同晴空下的阵阵海浪。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牧师长袍,晨曦的圣徽别在胸口,纤细的脖子上挂着碎玉一般的项链。
……晨曦的牧师?
游荡者沉吟了一下,牧师本就在外面不多见,更别说在这尽是四人的地方了。
就一个扭头的功夫,之前的幽影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牧师微笑着注视着面前的人。
游荡者突然有些窘迫,这种感觉发自内心,但又不知从何而起。他拉紧了一点兜帽,稳住了声线才发问。
“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说得太像质问,游荡者赶紧补道。
“我听说你信仰的主非常厌恶不死生物……”
牧师笑容变淡了一些,叹息了一声,接着引着游荡者向里走去。
“所以才更需要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酒馆里坐坐吧。”
酒馆?
怎么不死生物还带有酒馆的。
游荡者心里嘟囔着,但还是乖乖的跟着牧师走着,这段路不算太长,两个人却还是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徘徊着的幽影们从角落的土里爬了出来,森森的鬼影们挤在墙壁后面。它们沉默地注视已经走过的两人。
牧师的肌肤上爬满了尸斑,那圣徽也早已腐朽,血珠如同碎玉一般从脖颈上滚落。
滴答、滴答。
血流在土地上形成了蜿蜒的河,一路流到了游荡者的脚下。
而游荡者像没看见一样,仍然从随着,血水染红了他的长靴。
风吹落了他的兜帽,兜帽之下,是一张全然漆黑的脸。
肯来到莱奥赛斯特还是刚刚的事。
金发的队友走在前面,肯脚步虚浮地跟着,脸上呈现出一种恍惚的表情。在他仅存的记忆中,这里是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可与此同时,他也对这个自由的贸易之都有着常人所该有的了解,甚至还知道些只有在这里生活过、或者造访多次的人才会清楚的吃食去处。知与不知的矛盾让他产生了一种浮游感,自然,也就错过了队友间的对话。
“……那么事情就是这样了。好,解散。”
“等等,等等……”有着暗色头发的男人伸出手拦住队友,露出一个略微抱歉的表情,“什么事情?不好意思,我刚刚似乎走神了。”
此刻,二人正站在骑士团正门旁的廊下,具有遮阳避雨功能的廊道由砖石累成,看起来十分坚固。骑士团门前是宽敞的道路,行商旅人来往不停,如河流中的鱼儿一样穿梭在自由的水中,路过的人脸上显出蓬勃的活气,他们的眼里闪着光,似乎已决定将己身投入到拼搏中——这样对于生活的坚定正是肯失神的原因。在二人身后,公会的会址偶尔内传出一两声工具碰撞的声响。
瓦瑞拉·希瑟·莫里斯站回原处,她并没有因为队友的心不在焉而露出任何不快的表情,这是因为她本身就包容,还是因为她将此种状况看作失忆的后遗症、所以才忍耐下来,肯不得而知。希瑟倒没有注意到队友心中的起伏,她平淡地回答了肯的提问:“我们身上的钱付不起旅店的长租费,我打算接下公会的修葺委托,这样可以申请到工会内的单人房。”
——你也要做出自己的决定。
这一次,肯听出了希瑟未尽的话语。
“慢慢想也可以,不过,要在旅费用完之前。”希瑟停顿一下,接着道:“或许直接睡在城市的地砖上也是一种冒险者该有的体验,或许对于部分人而言,那就像在炎热夏天的室内脱掉全部的衣服一样爽快吧,有一种自然的清新。”
“……”
“那么,我就先走了。”
肯呼出一口气,在这些天的相处中,他已经学会如何明智的应对队友意味不明的发言,一一给出反应,疲惫的只会是自己。在此时,希瑟的一番怪话却恰到好处地驱散了萦绕在肯心头的不安,让他作出决定。
于是,刚分开的队友很快相逢在骑士团的正厅。不同于之前,面对不知该选择哪个部分工作的肯,希瑟爽快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接着离开。肯则依据工作人员的指引去往公会的仓库。
仓库大概在公会西侧的土地上,这里有着大片刚翻新的土地,土地规整地分布在道路的两侧。或许是考虑到了之后会有在这里租下土地建立自己工坊的匠人吧,西侧的基础设施整备得相当不错,脚下的道路平整结实、能承受住人来人往以及货物往来的重量,水车与风车产生的动力也足以应对从灌溉到冶铁鼓风等的需求,在这样一个城市能够如此豪快地使用土地,骑士团果然……而我……而我?
在散漫的联想中,目的地已经到达。
“我接下了装嵌家具的委托,来仓库领取材料。”这样解释着,肯向仓库的管理人员出示了证明自己隶属公会的徽章和附带签名的公文。
“嗯,没错,请随我来。”管理人员透过镜片仔细核对,在确认无误后,才将肯带入仓库。
“材料和工具就在这里,旁边的推车可以自由使用,麻烦咯!”
“多谢。”
之后,人类便依照指示,将所需材料通过推车从西侧仓库运送到指定地点,又按照图纸组装家具。这样的工作对于肯来讲不算困难,他有着读懂图纸的能力,也的确将零件按照图纸组装完成。或许希瑟也是了解他的这一点才给了他相应的建议吧。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直接将过去告诉自己呢……
希瑟大概也有自己的考虑吧!
就这样,肯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在验收过后,获得了自己的单间宿舍。
虽然过去和明天都还不知道怎么办,但至少今天的床铺已经有了。
晚餐时,肯如此感慨。
希瑟点点头,回答:“那么,接下来你就应该努力工作,早日偿还债务了。”
“欸?”
“加油吧,毕竟,你欠下的是世界上最贵的债啊。”
“欸???”
Tbc.
是肯的打卡——
参考了包括游戏《某某宗女修修炼手札》在内的修仙类游戏与普遍修仙设定,也有一部分个人创作。
——————————【人族境界/修仙界通用境界】——————————
※由低到高排列。
※自筑基期及以后,每次突破无论大境界小境界都有几率失败,突破失败则需要重头积攒本阶段的灵气。
※每个大境界的最后一个阶段,如果突破失败会成为本阶段的大圆满。
※自筑基期及以后,每次突破无论大境界小境界都要遭遇雷劫,小境界和前面的境界雷劫很容易度过,修炼越往后越难。
[1]
【境界名称】未入道
【细分等级】无
【判断标准】无
【修炼内容】引气入体,打通窍穴
【等级特色】无
【自然寿命】无影响
[2]
【境界名称】炼气期
【细分等级】1-9阶
【判断标准】打通16个窍穴,完成小周天运气
【修炼内容】拓宽任督二脉,运气涤体
【等级特色】拓宽经脉
【自然寿命】约一百年
[3]
【境界名称】筑基期
【细分等级】1-9阶
【判断标准】打通362个窍穴,完成大周天运气
【修炼内容】积攒灵气
【等级特色】可以辟谷
【自然寿命】约一百五十年到两百年
[4]
【境界名称】金丹期
【细分等级】前中后
【判断标准】凝气成丹
【修炼内容】锤炼金丹
【等级特色】灵力量有质的飞跃
【自然寿命】约两百年到三百年
[5]
【境界名称】元婴期
【细分等级】前中后
【判断标准】凝神成婴
【修炼内容】专注元婴,锤炼元神
【等级特色】第二条命
【自然寿命】约四百年到五百年
[6]
【境界名称】出窍期
【细分等级】前中后
【判断标准】元神出窍
【修炼内容】锤炼元神
【等级特色】灵识成为神识,元婴可离体
【自然寿命】约七百年到九百年
[7]
【境界名称】分神期
【细分等级】前中后
【判断标准】心念分化
【修炼内容】锤炼元神
【等级特色】一心多用,可修身外化身
【自然寿命】约一千年到两千年
[8]
【境界名称】合体期
【细分等级】前中后
【判断标准】身心合一
【修炼内容】万法归一,纯粹自我
【等级特色】元婴与肉体结合达到质变
【自然寿命】约两千四百年到三千六百年
[9]
【境界名称】渡劫期
【细分等级】前中后
【判断标准】身心圆融
【修炼内容】淬炼意志,抗衡天道
【等级特色】非常容易遭雷劈
【自然寿命】约五千年到七千年
[10]
【境界名称】大乘期
【细分等级】前中后
【判断标准】领悟法则
【修炼内容】通融所学,尝试飞升
【等级特色】由凡蜕仙
【自然寿命】约一万年到两万年
※未完待续。
登场人物:
“天赐”伊玟格琳·维洛(已故):令朗费罗迎来治世的女王,二十五年前突然猝死,死因不明。
“红发”朱利亚诺·维洛(已故):血统低微的入赘王夫,在女王驾崩后统领了国家二十三年,两年前死于刺杀。
大王子凯撒·维洛(已故):曾被作为王位继承人培养,众望所归的新王,却在二十三年前于王国边境坠马身亡。
“雷霆”克劳迪欧·维洛:原本的二王子,朗费罗现任国王,两年前登基,天然掌握着兵权,但在其他方面能力平平。
三王子路易吉·维洛(已故):除军事能力与性格之外全面优于克劳迪欧的王子,可惜在五年前因食物中毒去世。
长公主吉安娜·维洛:原本的小公主,在克劳迪欧继位后成为长公主。已因与邻国战败于一年前以九岁稚龄去往邻国政治联姻。
“缄默者”安东尼奥·博纳罗蒂:朗费罗中第一梯队的大贵族,天子近臣,王家顾问。幼时便已进入宫廷,与现任国王情同手足。
“渔王”思特查·埃斯皮诺,又称思特查三世(已故):邻国戴科达尼亚的先王,因突然驾崩而引发了各种政治动荡。
摄政公主伊梅尔达·埃斯皮诺:邻国戴科达尼亚的公主。在先王驾崩之后,因本国法律不允许女性继承王位而空置王座,进行摄政。
————————————————
朗费罗的王宫应当是有某种晦暗不明、隐而不发的诅咒的。不然为什么,久居其中的人最终都会变成同一个样子呢?
王家秘书长,内阁廷臣,王宫大总管,兰速尔公爵,首席深林参赞,“缄默者”安东尼奥·博纳罗蒂,在不知第几次地跟随着国王行在这条因采光问题在冬日里总是显得阴森的走廊时,不知第几次地这样想。
这条路他早就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说句不敬的话,或许安东尼奥在这条通向柳苑宫中专供王室起居区域的走廊上来回行走的次数,要比现在他身前两步的那位新王还要多:朗费罗的国事糜烂并不只在新王登基后的最近这两年,克劳迪欧·维洛在成年后到继承王位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一年中总有半年甚至以上的时间得离开首都。王子的身份与责任迫使他带着王家禁卫军与天鹰师团,流连在国境内各处进行武装震慑、平叛等事务,又或者干脆前往处理边境冲突。是故,等到了两年前他继位之时,这座他作为二王子自幼时便生长于其中的宫殿,连同其中的人一起,对他来讲都陡然间变得陌生了。
这其中也包括安东尼奥·博纳罗蒂,至少克劳迪欧·维洛本人曾如此对他直言不讳。在私人场合中对“自己人”有什么就说什么这一点上,新王与先王的行事风格倒是很像。
时间与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当无数个“单独的一次”在安东尼奥的记忆中叠加成了如此的庞然大物之后,其他与之无关的过去似乎都甘当陪衬般地风化模糊,只为这一个尤其鲜明而重要的场景让路。在一刹那的恍惚间,安东尼奥甚至肯相信自己从有生以来的头一天算起,就已经日日不辍地跟着朗费罗的王,在这条联通了国政与生活之间的走廊上来回行走了。
在下一个瞬间里,安东尼奥便清醒过来并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不论怎么说,他出生时也是朗费罗一位实权大公爵的长子,他的幼年时代也是在兰速尔领的城堡中,以堪称穷侈极奢的用度被养大的。但他也确实在自己人生的将近四十年里,花了至少一半的时间作为国王近臣穿梭于这条走廊的两侧。
理所当然,在两年之前的那些占比更多的时间里,安东尼奥走在这条路上时,前方的那一位还是“红发”朱利亚诺·维洛。比起克劳迪欧背后如一件在服丧后便再也脱不掉了的丧服那般的漆黑斗篷,安东尼奥还是更习惯在自己抬眼的时候看见那一头如火焰般夸张的、瀑布般的红色卷发。
对朗费罗的王室成员来讲,“红发”是个蔑称,因为维洛的血系一向都是如夜的黑发。贵族与廷臣在先王朱利亚诺继位后如此强调,只是为了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商人的儿子,女王还在时入赘的王夫,血统与原本的姓氏全都不入流的凡夫俗子——但他依然稳坐王位二十三年,并且故意将自己的红发蓄得长长的,就让它们如千万根不致死但会令人极端痛苦的毒针那样,刺穿了当年所有敢于为此多话的好事者的心脏:
“为什么是我这样的‘红发’继位了?诸卿可有答案?”朱利亚诺在登上王座的第一天里就这样问了,在那之后的三个月里也经常这样问,以至于这些问句最终成为了众卿百官最深沉的梦魇,“已故的女王陛下——我的妻子伊玟格琳,死因为何?凶手又在哪里?”
在安东尼奥的记忆中,那件事鲜明得仿佛只是发生在一年或者两年前。当然,这件事实际上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他也在宫廷之中,事发时他在现场,作为大王子凯撒·维洛的侍从站在议事厅的边角,但还没有在那样的场合开口插话的资格。当年的安东尼奥只能惊恐地看着朝堂上的大臣迅速地分成了两派相互攻讦,空口许下诺言、举出不合理的证据试图“选出”一个“正确的”凶手。那时候他还不具备现如今的政治素养,只能惊讶地看着刚刚成为国王的王夫以一个悲痛而愤怒的复仇者的姿态,花了三个月在朗费罗的上流社会中杀得人头滚滚——而所有“被处死的犯人”的所谓“确凿罪证”,至少有六成其实经不起推敲。
那之后,朱利亚诺在民间也被私下称为“疯王”,只是无人敢于当面如此叫他。与政治风向几乎无关的平民向上看去,只从这件事里见到了一个因骤然丧妻而失心疯了的国王,但身在洪流边缘的安东尼奥看得非常清楚,他只是在借此肃清那些明确将会反对他执政的贵族与官员。
那时的安东尼奥很讨厌他,因为被众人敬爱的女王未享哀荣,连离世也被他变成了一种政治上的武器。但现在回想起来,安东尼奥倒是很感谢朱利亚诺。这位出身不够荣耀的先王虽与他无师徒之名,可他从先王身上学到的政治智慧却又比他的整个家族的长辈和导师所教授的那些摞起来还要多——而那就是第一课。
很可惜的是,相比安东尼奥,当时的二王子,现在的新王克劳迪欧·维洛,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明明他才是自出生以来便在朱利亚诺膝下长大、接受对方言传身教的孩子,却在成年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参军入伍。虽然朗费罗的王位继承人确实有在军队中服役历练的传统,但像克劳迪欧这样,一进了军队就在严格意义上再没有“退役”的,还是太少见了。
朱利亚诺曾在私下里对那时已经入阁、成为了机要秘书之一的安东尼奥闲谈抱怨过:“这小子怎么在这里随了先女王?内政外交之类的事就这么烦人吗?”
当时的安东尼奥不置可否。王家的私事不是他一个外人能够置喙的。但现在想起这件事,安东尼奥又停不下自己发散的思维,并且不得不承认,先王说得对。
他与在生时的女王可以说仅有几面之缘,对她为人处世的手段几乎完全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以王室或贵族的标准来衡量的话,她培养继承人的方式显然证明了她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母亲。他的确不知道那位伊玟格琳陛下是怎样的性格,但他可以确定:克劳迪欧·维洛在许多时候,确实都与他的父亲不怎么相似。
两年前的时候,在安东尼奥的印象中,克劳迪欧与朱利亚诺之间“不相似”的程度,还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一点也不像”:朱利亚诺有一头灿烂到出名的红发,甚至令人疑心那是否是他灵魂中渗出的激情烈火显化在了他的躯壳之上,克劳迪欧的发丝则是象征维洛正统的乌黑色,如夜幕一般沉静冷彻;朱利亚诺的五官粗犷且凶悍,克劳迪欧的面容则更加精致平和,与早逝的女王更为肖似;朱利亚诺在对着谁时都能自然地露出一张笑脸,克劳迪欧则在大半时间里都面无表情,在后者继位初期,安东尼奥没少因此在王座背后踹他的椅子……
但他们终究还是父子。在新王继位后的这两年间,安东尼奥已经见识过了太多次这两人很像的地方:
严苛到一丝不苟的宫廷礼仪,以及发脾气的样子。
这条对于安东尼奥奔逸的思维来讲有些太长了的走廊终于还是被他们走到了终点。 廊下的仆人们在陛下经过时先后行礼,但在他们意识到,自低下头去之后,回应他们的只有克劳迪欧的脚步声、衣料摩擦声,以及长斗篷带出的风声时,这些深谙生存智慧的小人物便已经对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有所猜测。而在书房的门轴开阖的声音响过之后,他们斗胆抬起了头,所见到的安东尼奥对他们做出的“走开”的手势,则坐实了他们的一切猜想。
王家秘书长在克劳迪欧身后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再转过头去时,就看见新王已经不管不顾地颓然坐在了会客用的小沙发上,把自己的脸埋进了双手之中,沉默不语。就这样过了一分钟左右,他才重新抬起头,向安东尼奥征询:“人走干净了?”
基本上就是为此而存在的王家秘书长点了点头:“除非有人能瞒过这层楼的监控法阵。”
然后紧接着,他便开始在自己心里默默读秒。要开始了:三,二,一——
——克劳迪欧“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以令人几乎反应不及的速度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小圆桌。安东尼奥曾经试过搬动它,因此他知道它的重量。那小桌看着不大,却是用朗费罗森林深处与精灵交换得来的、相当沉重的上好木料制成的,在硬度与重量上都堪比同等级的铁器,但仅在此时,那小桌却仿佛与一件用纸壳搭建而成的、空有形状的器物相同,轻飘飘地从原地飞起了一点,然后又摔落在地毯上,只有沉重的落地声与地板的震颤昭示着它的重量。
小桌上原本放置着的玻璃花瓶也被这一下摔到了地上,即便底下有长毛地毯缓冲,它也可怜兮兮地因撞击而碎成了四五片,里面承载着的装饰鲜花和清水撒得到处都是。安东尼奥倒是因为这一记被闷住了的碎裂声才意识到那里还有一束无辜的装饰品,但在他刚刚花了一个瞬间认出,那些花朵大概是今早从御花园中剪下来的望天芍和月光草之类时,另一声更大、更响,更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告诉他,稍远书柜边上的那只仅有装饰作用的舶来品大瓷瓶,也没能逃过新王的毒手。
“戴科达尼亚的那帮狗杂种,他们怎么敢!那个该死的女人怎么敢!”
克劳迪欧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在这间书房当中碰撞回响,又因为建筑内部隔音法阵的存在而无法传递出去。是故,在这一过程中,受伤的只有目前操作着这些法阵的安东尼奥:克劳迪欧长久在军阵当中被淬炼而出的发声技巧,令他可以不靠法术在旷野中给三百人的军阵训话,还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种等级的音量被关在如此大小的一个房间里,实在是对在场所有人耳朵的一种折磨。
“摄政王女在私人信件当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即便在这一轮音量轰炸之后略有耳鸣,安东尼奥还是不得不履行自己秘书长的职责,对新王做出提醒,“尊贵的伊梅尔达女士称,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你们每个人都说这是权宜之计——”克劳迪欧烦躁且焦虑地在一地狼藉当中走来走去,看起来还想要再摔碎点什么,但他咆哮起来的音量与之前相比确实略有下降,这一般便是一种他正在逐步恢复理智的好兆头,“——叫我给那帮林子里的尖耳朵卖笑的时候你也这么说;把维耶特领割让出去的时候你们也这么说;吉安娜‘出嫁’的时候你们也这么说!都叫我忍一忍将来就好了——有个屁的将来!我现在他妈的就忍不下去了!”
安东尼奥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选择性地屏蔽掉那些尊贵之人在军营里学会的脏话,开口劝说:“我明白,我也不想忍。只要是稍有那么一点尊严的朗费罗人,谁想要忍受这些呢?可是陛下,您也没法即刻发兵戴科达尼亚,踏平他们的首都,从他们的宫殿里把长公主夺回来呀?”
残酷的现实如一盆冷得透彻的冰水,一下子浇熄了克劳迪欧心中炽烈地沸腾着的怒火。朗费罗目前混乱的国情和前后不着的军力如同两道结实的锁链般,牢牢地锁住了新王的一切不切实际的妄想。他在原地呆然地愣了一会儿,又像霜打的茄子那样缓缓蔫回到了小沙发上,颓然地开口:“……抱歉,我只是……不论怎么说吉安娜都是我妹妹,我实在是气不过。”
现年十岁的吉安娜公主是先王与续弦所生的孩子。那个甚至连前任女王的死都被操作为政治斗争中的锋利武器的男人从不无的放矢。先王再婚的这一过程中涉及了相当复杂的利益交换,只说最终结果的话,先王的续弦是已故女王姐妹的女儿。吉安娜虽然是克劳迪欧同父异母的幼妹,但鉴于父亲在实际上并没有王室血脉,严格地按朗费罗的继承法来算,她对王位的继承权反而排在很后面——她刚出生时安东尼奥曾粗略计算过,大约是第二十二顺位到第二十五顺位之间。
毫无疑问,当时的朱利亚诺只是需要一个确实具有维洛血统的续弦而已,吉安娜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先王并不需要其他的继承人备选,当时国内的环境也并不欢迎他这样一个“血统低微”的国王再有孩子出生。但吊诡的是,自十年前,小公主呱呱坠地的那段时间前后,一直到五年前三王子路易吉意外身亡之前,竟然是这座阴森的宫殿当中少有的温馨时刻。
至少安东尼奥确信,克劳迪欧是真心将吉安娜当做自己重要的血亲的。在一年前,同样是在这间书房里,戴科达尼亚的老王在战胜条款当中向朗费罗提出联姻请求时,克劳迪欧便已经像今天一般地发过一次疯了——那时候安东尼奥也在,他看得很真切。一年前克劳迪欧疯得比现在还厉害,甚至令他产生了国王是否会因此一意孤行,将整个国家再次拖入战争深渊的错觉。
安东尼奥说不好,这种区别到底是因为什么,但他确定克劳迪欧在这一年里确实有少许改变:一年前在为政治联姻一事做出“权宜之计”的谏言时,面对着这位从军队中出身的新王,安东尼奥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和任何一个朗费罗贵族一样,现任兰速尔公爵也是法师。然而在这种面对面的距离下,在克劳迪欧面前,又或者说,在维洛的血脉面前,他的那点法术能力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人类又该怎样在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和活体攻城炮相互抗衡呢?
在辅佐克劳迪欧的这两年间,有许多次,安东尼奥都产生过“以为自己会死”的感觉。很幸运的是,新王足够念旧,故而最终它们都被证明为只是错觉。他原以为先王已经足够喜怒无常,但克劳迪欧又显然在这方面青出于蓝。若是换成别的什么人不得不服侍这么一个国王,恐怕他早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好在,先王曾看在他在大王子在生时追随服侍的这段履历愿意对他网开一面,新王也愿意看在这段过往的份上将他当个没有血缘的兄长,这才算是让现任兰速尔公爵无灾无难地健全活到了现在。
“就像我们原来说的那样,请吉安娜殿下联姻本就是政治上的利益交换。”安东尼奥再次重复起了一年前他便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的那些论点,“只要她还在戴科达尼亚一天,朗费罗便能凭借这一层姻亲关系安稳——”
“——但那个老杂种咽气儿得也太快了!”克劳迪欧的音量又因为气愤而提高了,“这才一年不到,那老东西怎么就死了?!他白长了那么大岁数,却连个合乎本国法律的正统继承人都没留下。那群混种自己狗咬狗我无所谓,可是吉安娜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
“——正是因此,戴科达尼亚公主,摄政王女伊梅尔达·埃斯皮诺殿下才会如此给您发信。”安东尼奥惆怅地说,“若是打起吉安娜殿下对朗费罗王位继承权的这杆大旗,长公主本人在戴科达尼亚——”
“——他们想得美!!”克劳迪欧愤恨地大吼——倒不是因为敌对的邻国肖想本国的王位:就算他现在立刻原地暴毙,按朗费罗的继承法,坐上王位的人一时间也轮不到吉安娜,“就算是政治联姻,嫁过那么一个糟老头子,吉安娜也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了!那个杀千刀的伊梅尔达还想把她当个不说话的招牌架在自己头顶上来遮风挡雨?!我早十二年前就该在那场相亲宴会上给她抹了脖子!!”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稍微等了三秒,让克劳迪欧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下,才委婉地开口:“您也看见了,那位殿下现在还在戴科达尼亚枢密院里活蹦乱跳的呢。”
现实当中没有“如果”。
“……可我跟吉安娜说好,等那个老头一死就接她回来的。”克劳迪欧垂着头喃喃道,“我不想对她食言。”
他的这幅样子与先王不怎么像,倒是与安东尼奥记忆中的大王子凯撒在生时的样子像了八九成。三十年前,十岁的凯撒在作业没能取得预期的分数时,因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闷闷不乐起来也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女王还在,朗费罗国泰民安,内无隐忧外无纷扰,连王室继承人所面临的最大困难也不过是作业没做好这种小事。那个时候柳苑宫的一切都还阳光明媚,显然也没有什么晦暗不明的、将久居其中的人的精神都缓缓扭曲为同一个样子的诅咒。从少时依照传统成为大王子的侍从时起,安东尼奥便意识到,他将会把自己的大半生都耗费在宫廷里。因此,他花费了大半生的时间想要在这间宫室当中追逐三十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影子,想要让它如女王还在时一般再次焕发那种温柔却不可忽视的荣光,但他做不到。这些建筑群不管怎样用心打理,最终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阴沉。
那种安东尼奥疑心是否存在的诅咒,大约也是从女王毫无预兆地陡然驾崩的那日起开始出现的。没有人相信那是自然死亡,即便没有人在那之后找到了凶手。伊玟格琳女王当时不到三十岁,身体向来健康,哪怕亲身生了三个儿子之后也依然精力充沛。但她就是在很平常的某一天里,在庭院中散步时陡然倒了下去,心脏停止了跳动,并再也没能醒过来。这件事仿佛是某种被阖上了的开关一样,打从那一天往后,十四岁的凯撒就再也没有开怀地笑过,七岁的克劳迪欧原本舒朗的脾气也陡然暴躁了起来,五岁的路易吉本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在那之后也变得更加沉默。至于朱利亚诺——在登上王位的之前与之后,风趣幽默的王夫朱利亚诺与暴戾残忍的国王朱利亚诺,则干脆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尸检结果是女王死于咒杀,但这不合理。因为除开康健的体格之外,伊玟格琳陛下同时也是朗费罗首屈一指、近乎空前绝后的大法师,仅凭她的个人实力便能令朗费罗在字面意义上海清河晏——到底是怎样的咒术才能绕过王家法师团的偏转以及她自己对自己的精妙防护,咒杀一个在法术上的造诣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的大法师呢?更何况,那咒术无法追溯来源,对女王的尸身进行通灵的法术也无一例外被干扰了,未能成功,他们甚至无法确定女王是在何时何地被人下了咒,这件事就此成为了维洛家的悬案。虽然在史书上,先王已经通过他刚刚登基时堆积而出的鲜血与头颅给这件事定下了一个不堪深究的结论,但先王自己也承认,他没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在法律上,我的各种动作确实是对‘这件谋杀案已经定性,我不会再对此翻案’的申告。但凯撒,你要明白另一件事。”朱利亚诺曾带着他的长子以及安东尼奥,站在王宫深处的一间密室中这样说。那时候,先女王已经去世了三个月,但在这个房间中各种复杂地嵌套着的法阵的维持之下,她的尸身依旧栩栩如生地凝固在冰棺当中,只是比在生时略少了些血色。安东尼奥在这个房间中认出了一部分兰速尔的家传法术,因此他知道,也见证了——已死的女王在身故三个月后依然是这样的形貌,在身故二十三年后也依然如是。
这也是安东尼奥在最开始时讨厌朱利亚诺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先女王没有下葬。以朗费罗的习俗,死者回归大地化为万物之养料是应有之义。当尸身腐朽殆尽之时,才是死者的魂灵真正结束了这一生,得以转世的那一刻。将女王的尸身如此凝滞着保存下来,在朗费罗人的眼中毫无疑问是一种亵渎,但最终,安东尼奥还是允许了这一切继续发生。
因为朱利亚诺对凯撒说:“‘我对这案子定性了’,不代表‘你对这案子定性了’。我在此时此刻,因为达成了我的政治目的停了手——我不该停手的,真正的凶手还没有付出代价,但谁叫我是‘红发’呢?”
那时候朱利亚诺还没有开始蓄发,密室中法阵昏暗的冷光打在他脖颈间的发梢上,令原本鲜艳的红色显得像是木炭中一抔垂死的火星。与大众后来的印象不同,早年间朱利亚诺确实很在意自己象征着低微血统的发色,甚至于安东尼奥听说在凯撒出生时,刚得到“母子平安”消息的朱利亚诺从原地跳起来,脱口问出的第一句话也是“孩子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在安东尼奥看来,这个问题在朱利亚诺晚年时也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先王迫使自己几乎刻在骨髓与灵魂当中、能够碾压朗费罗中绝大多数贵族的精准礼节与仪态,或许也是对自己发色低劣的某种代偿行为。
“我没法一意孤行下去了,我稀薄的政治资本不允许我这么做。”朱利亚诺接着说,“可我能将我们仅有的证据保存在这里,这样,等再过两年你继位之后,大可以继续查下去——你远比我更有在王位上任性的资本。”
这句话当中的“过两年”当然是虚指。当年所有人都是那样想的:凯撒是一个相当出色的继承人,无人怀疑在他继位之后,朗费罗便能重新在一个“真正的维洛”的带领下重新恢复成女王在位时荣光时代的样子。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稍有一些功绩,或者彻底掌握几个支持他的势力之后,从朱利亚诺这样的“外人”手中平滑承袭王位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因此不论是他还是凯撒,在听到这句话后都没有产生任何的异议,只是问了些毫不特别的、寻常到令人失去印象的普通问题。然而那时候不论是安东尼奥,朱利亚诺,还是凯撒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常被等待退位的先王挂在嘴边的“过两年”,却永远都无法过去了。
女王驾崩的两年后,依然在为正式登基做准备的凯撒·维洛便在一次寻常的巡边事务中遭遇了不寻常的意外,并在这一过程中坠马身亡——从头到尾,这件事也都显得非常可笑。这种可笑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当然也有它的理由:意识到朗费罗将会在凯撒手中再次崛起的并不只有朗费罗的贵族,戴科达尼亚的枢密院应当也是这么想的。
朱利亚诺没能成功将王位交到更有资格任性的凯撒手里,自然也没有等到凯撒任性地重启这件案子的调查。女王的遗骸作为一场旧日凶杀案的证据就这样被长久地保存在王宫的密室当中,静静地等着她的某一个儿子能够还给她一个真相,即便这真相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不再存有实际上的意义。
她的灵柩就这样在密室中停了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本身于她就没什么意义,只是一个绝望的丈夫在怒火与仇恨当中凝结出的无意义的执念罢了。
再之后的一年里,宫廷中发生了什么事,安东尼奥几乎全不知道,因为他作为王储侍从也在那场意外的现场。他受了重伤,哪怕能够挥霍充足且丰富的药品和魔法资源帮助恢复,他也不得不回到兰速尔领中修养了一年。那道几乎将他开膛破肚顺带割掉一只手的伤疤至今依然留在他的身上,连带着他左手的小指在阴雨天也会时常发酸。等他再次回到柳苑宫,再次站在朱利亚诺·维洛陛下面前时,他意识到,在他缺席的这一年里,事情发展得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坏。
若说在朱利亚诺刚刚继位的那段时间里,他“疯王”名号中的“疯”还基本都是演出来的,那么在凯撒死去一年后,朱利亚诺的“疯王”之号便已经名副其实了。事后回想,柳苑宫的阴暗诅咒应当是在此时头一次显露了它的爪牙的。它当着安东尼奥的面,将第一个受害者扭曲为冷酷、残暴,却又懂得该如何精明地蛰伏起来的野兽。
“这本该是权宜之计的。”同样是在密室中法阵昏暗的冷光下,失去了长子的朱利亚诺在女王的冰棺边上把玩着那顶本该在他头上的王冠,不知是在说给棺中无法回应的遗体,还是在说给作为机要秘书的安东尼奥,“我本来想,凯撒还稍有点小,我先僭越着凑合替他收拾个两三年,这两三年过去后一切就会回到正轨。谁能想到会变成这样?”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了。他在这间密室中开口,是因为他有别的话题。那一天,他在密室当中向朱利亚诺仔仔细细地汇报了凯撒遇害当时的全过程。一年前事发不久后,他便已经以书面形式做过了一次这样的汇报,但当他站在朱利亚诺面前亲口叙说同样的一个故事时,那些历历在目的情景就仿佛刚刚发生过一样重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安东尼奥不清楚这到底是朱利亚诺想要再亲自听听亲历者的叙述,还是这位先丧妻后丧子的中年男人想要让他把这些话也讲给躺在法阵当中的先女王。他只知道,不论是还活着的朱利亚诺还是已经亡故的伊玟格琳,在他长篇大论的话音彻底落下之前,都没有出言打断。
那时候先女王宾天已有三年,朱利亚诺的发尾也已在这三年里越过了他的肩膀。他低头俯视起伊玟格琳与刚去世时相比分毫未变的遗体时,垂落下去的卷曲鬓发在密室的冷光下暗红发紫,仿佛一道凝固的、挂在他侧脸上的蜿蜒血痕。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听完了安东尼奥的长篇大论,任那些不论是对一个国王,还是对一个父亲来讲都过于残忍冷酷的现实吹打在他身上,磐石般的神色不动如山,仅在最后略微显出了少许情绪波动。
那真的很少。朱利亚诺只是在最后的最后抽动了一下嘴角,面对冰棺中永不再能回应他的先女王,低声嗫嚅着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就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安东尼奥也无法听清——但后者莫名的清楚,前者在那时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那时不是我代你死去呢?”
安东尼奥能懂,因为在之前的一年里,他也被同样的痛苦强烈地折磨着——为什么当时不是他代替凯撒死去呢?
这或许也是柳苑宫诅咒的一部分,无常的命运折磨着常住其中的所有人,令他们连死志都逐步显现出某种玄妙的趋同性。朱利亚诺因先女王的死而痛苦,甚至恨不得以身代之;安东尼奥自己也为大王子的死而痛苦,也恨不得深陷敌阵被围杀的人是自己;而克劳迪欧——
“要是五年前,我早回来十分钟就好了。”依旧颓丧地坐在沙发上的新王喃喃地假设,“我早回来十分钟,那么死的人就肯定是我而非路易吉——”
“——陛下。”安东尼奥面无表情地打断,“木已成舟。”
五年前三王子薨逝的那件事也多有蹊跷。虽说官方对外声称路易吉殿下死于食物中毒,但这句话中唯二真实的两个字只有“死”和“毒”。那天在外远征了九个月的克劳迪欧好容易回到首都,先王也难得有闲,柳苑宫中因此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王室家宴作为庆祝。最先到场的人是当时在理论上时间最充裕的三王子,路易吉在结束了与财税大臣的会面之后便首先来到了御花园的非正式小宴厅。紧接着,奇特的小概率事件发生了。路易吉因口渴而向女仆提出想要些喝的。当女仆提出立刻为他准备茶水的时候,他却一反常态地表示:很快便要开餐,而且夏天很热,不怎么想喝茶,随便给我一小杯餐前酒润润喉便好。
这不合礼仪,不够优雅,但在私密的家宴前夕,不会有人多说什么,至少若是朱利亚诺的入席因为某事被不定期地耽搁了,克劳迪欧等得无聊起来,就会要求这么干。故而,虽然这次如此要求的是一向守礼的三王子,女仆也不疑有他。她们从冰桶中取出了相应的酒瓶,现场开了封,以备用的小杯子为王子斟了一点孔索瓦地区的气泡白葡萄酒——再然后,路易吉只喝了一小口,便在三秒钟内毒发身亡。
那一天里,克劳迪欧在回到王宫的路上迟了十分钟。安东尼奥非常清楚,这五年里他一直觉得,如果他能提早十分钟入席,那么喝下那杯酒的便会是他。
“……我当然清楚。”五年后的克劳迪欧在沙发上叹息着,“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现实中可没什么‘如果’。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是在父亲之后继位的是路易吉,现在的情势会不会好些。”
安东尼奥没有接话。虽说克劳迪欧确实将他看成自己没有血缘的长兄,但他自己非常清楚,没有血缘就是没有血缘。作为先王的左右手,安东尼奥非常清楚,即便路易吉在内政外交上的能力都要显著地优于克劳迪欧,但若说要他继承王位,那么路易吉性格上过于温吞的缺陷便是致命的。过去朱利亚诺是如此认为的,现在安东尼奥也是如此认为的,虽然以王储而论,凯撒之后的两个弟弟各有各的缺陷,但两相比较之下,克劳迪欧还是比路易吉多少强一些。
克劳迪欧不擅理政这一点是合适的辅弼之臣——就比如安东尼奥——努努力便能够弥补的,虽然像他这样有先王认证又被新王信赖且能力出众的肱股之臣能出现在宫廷之中,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小概率事件。而路易吉的优柔寡断则不然。
若是两年前登位的是路易吉,朗费罗现如今的国事恐怕会更加糜烂。安东尼奥敢于这样想,但他清楚,这话不能让他来说出口——即便至今还没想通这一点的克劳迪欧很需要理解一下这个问题,但这又没重要到影响朗费罗的国运。相较之下,安东尼奥还是更珍惜自己的小命。
再就是,安东尼奥并不怎么担忧克劳迪欧会因此产生什么钻牛角尖的念头,他清楚新王是个很现实的、行动力很强的人,从小就是这样。路易吉自小就容易产生些伤春悲秋的念头,与他一母同胞的兄长自然也会,只是长久的军营生活令克劳迪欧很清楚,比起在心里胡思乱想,在现实做出行动更加重要。哪怕朗费罗现在的王看起来确实比先王更加暴躁易怒,但若是平心而论,安东尼奥还是更愿意辅佐克劳迪欧。
克劳迪欧发起脾气来确实如同雷霆般可怕,但就安东尼奥这两年的观察,他发起脾气来也只是在“发脾气”而已,出了柳苑宫,朗费罗的人民只知道他们的新王会在年终岁尾的花车游行时微笑着冲他们挥手;朱利亚诺虽然喜怒无常,在生气的频率上来讲,却还是远逊于新王的——但他“疯王”的别号甚至是民间赠予的,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这问题在先王年纪渐长之后更甚,就比如五年前三王子被毒杀的那一次。先王大动肝火的后果便是朝堂震动,朗费罗的外交部门和谍报部门几乎是一夜之间被王家近卫军血洗——饶是安东尼奥那时早已承袭了兰速尔公爵的爵位,并且自认为颇得圣眷,他一个深林参赞与这桩阴谋中必然存在的外国势力也毫无关联,都难免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这场飓风剐蹭到哪怕一丁点。
按理来讲,朗费罗的大贵族在法理上具有一定的刑事豁免权,国王并不能仅凭捕风捉影的怀疑便下令处死一位公爵。但那时,在王位上的可是“红发”朱利亚诺,这个人疯起来从来不讲什么法理。他早年时靠饰演一个“不讲法理”的疯子勉强稳住朝政,并在种种意外之下不得不拖着朗费罗这辆摇摇欲坠的破车走了二十年。二十年后的那时,安东尼奥猜测,或许他真的疯了。在凯撒死的那时候就疯了。
“安东。”克劳迪欧沮丧的声音再次唤回了安东尼奥飞往旧日回忆的神志,“要是想搅黄这件事的话,我该怎么做?”
安东尼奥多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才想起令克劳迪欧如此生气的“原本的话题”,但于他来讲,相关的答案是能够瞬间脱口而出的,因此新王并没能发现他在一边偷偷走神:“伊梅尔达殿下在戴科达尼亚拥立吉安娜长公主为王太后进行摄政一事所能成立的根本原因是,吉安娜殿下拥有朗费罗王位的继承权。虽说先王本人并没有维洛家族的血统,但也毕竟曾登上过王位,加之吉安娜殿下的母族血统足够高贵。若是硬要说她的继承权排在您之后的第一顺位,即便以朗费罗的继承法,稍微松松口也并非完全说不通——虽然国内的大贵族大多不愿意松口。”
“所以?”克劳迪欧耐着性子坐在原地,“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您该结婚了。”安东尼奥跳跃性地回答,“只要您结了婚,按我国的继承法,朗费罗的王位继承权第一顺位就会落在您的妻子头上,伊梅尔达殿下所宣称的法理依据便落空了一大半,若是您再有了孩子,那就更好了——当然,我强烈建议您在本国贵族当中挑选一位相对可心的适龄女性作为王后,以免宫内生变。”
这基本是痴心妄想。国王的婚姻几乎不可能不成为一国的政治筹码,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想要一位国王婚姻幸福基本是天方夜谭。但安东尼奥依然强烈地希望,克劳迪欧本人能够距离“婚姻幸福”这样的天方夜谭更近一点:朱利亚诺续弦后的那十年里,安东尼奥在先王身边时实在是吃够了君主婚姻不幸的苦了。
可惜的是,克劳迪欧虽然不怎么熟悉政治手段,但还不至于白痴到连这种事都不清楚。朗费罗的新王稍微琢磨了两秒,便开了口:“得了吧。现在与国内贵族联姻又没什么用,只要我手里还攥着王家禁卫军,我就用不着以这种手段换取他们的支持。一定要联姻的话,不如选国外的势力。”
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向安东尼奥发问:“说起来,艾洛恩的女王是不是也未婚配?”
安东尼奥在一瞬间里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
从政治上来讲,这个决定不能说是最好的,但也绝不是最差的。要是克劳迪欧这样选,以现任兰速尔公爵的内政能力,这场政治联姻中可能存在的风险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但这是一回事,情感上的事情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于传统不合。”安东尼奥试图委婉地拒绝,“虽然夏奈女王的血统被法术严密地保护了起来、无法考证,从体貌上看来也没什么端倪,但考虑到艾洛恩的历史,她的血统有极大可能是——”
“有什么关系,她的法力不是也很强么?”克劳迪欧毫不在意,“要是国内的贵族再嚷起什么‘维洛血统的纯洁性’之类的话,就再跟他们强调一遍,维洛家真正在意的并非血系,而是沿着血系传递下来的法术能力。先王总是因为法力低微而被贵族诟病,我现在便要与一位大法师结婚并生下继承人,将来好把王座传给下一个天赋卓绝者——他们总不能拦着我吧?”
安东尼奥张了张口,没有反驳出声。若要反驳他刚刚提出的论点,这个逻辑太合理了,他没法驳斥。但他依然不认为自己应该同意新王的这个决定——从一开始,他反对的原因就与他口称的那些毫无关系。
王室很清楚一个事实,因此作为王室近臣的安东尼奥也很清楚同样的一个事实:五年前三王子身故的那场阴谋中,使用的能令人在三秒之内身亡猛毒,是来源于艾洛恩的一种稀少且精制困难的矿物毒素。据此而论,若是先王一意孤行地查下去,保不齐就会在阴谋的源头处见到夏奈女王的身影,但即便是“红发”朱利亚诺这样的疯子,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恰到好处地停手。
朗费罗实在没有余力轻启战端了,故而疯王发狂的举动也仅仅在清理干净了里通外夷的爬虫后便停了下来。即便成为了国王——又或者说,就因为成为了国王,一位丈夫,又或者一位父亲,才会变得连发疯都无法率性而为。
很多事情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你不同意。”在几秒钟的沉默后,克劳迪欧如此肯定地说。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安东尼奥的扑克脸技术本应该是首屈一指的,但奈何克劳迪欧与他太过熟悉了,新王对于那些太过熟悉了的人的心绪有一种本能般的掌握,“而且你不是因为艾洛恩女王的血统问题不同意的。你在想路易吉的事。”
“……陛下,确实。”都已经被看穿了,安东尼奥也没什么遮掩的必要,便干脆堂堂正正地开口,“两国君主联姻本就在各方面都存在风险,何况五年前的旧事必然会成为横在您二人之间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墙。恕我直言,我不看好您在联姻之后的生活。”
“政治联姻的结果中哪里包含了‘生活’。”克劳迪欧嗤笑着,“能在王位上任性到和自己真正喜爱的人结婚的恐怕只有母王那样的人了,我当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先王与先女王之间确实伉俪情深,但这不是安东尼奥想表达的重点。兰速尔公爵叹了口气,心一横,开口说了真话:“恕我直言,我就是很担心您将来的婚姻会不幸福。”
“有什么的。父王和继后那十年不也磕磕绊绊地过来了吗?他都能忍,没理由我不能忍。”克劳迪欧平淡地说。
房间里又安静了几秒。安东尼奥搜肠刮肚,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句子进一步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真正的担忧,新王再次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在王座近臣的沉默当中心照不宣,“我……说实话,安东,我没法保证自己不会在最后搞成那个样子,但现在说这个终究还是太早了。向艾洛恩的女王求婚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总之先叫戴利亚伯爵替我拟一封求婚的私人信件吧。就这样通过非正式的信件把消息先放出去试探一下,看看各方的反应再说。”
安东尼奥在几秒钟里欲言又止了几次,最终还是丧了气:“好吧,毕竟您才是国王。我会先通知外相这件事,在商讨过后再告诉戴利亚伯爵他具体需要在信上写什么。但还请容我多一句嘴:作为内阁大臣,我对您的这个决定没什么反对的理由,但作为王宫大总管,我实在是不看好您的这个决定。”
克劳迪欧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叫戴利亚卿在措辞上恳切一点。形势如此,我这个国王的面子早就没什么用处了。”
安东尼奥也胡乱地点了点头领命,确认到新王的情绪基本冷静了下来,便转身离开了书房。他重新穿过了柳苑宫中的那条连接着国政与王室生活的走廊,路上也没忘记叫仆人折回去把陛下的书房收拾一下,然而克劳迪欧刚刚做出的决定依然令一股愁绪盘桓在他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他是真的有些害怕。即便克劳迪欧与朱利亚诺在很多时候都一点也不像,但他依然恐惧于那点稀薄的相似点,会令新王的一场不幸福的政治联姻最后走向与先王的那一场相似结局。
依照朗费罗的继承法,若是国王在未指明并公示继承人的情况下去世,那么便会首先由已逝国王的配偶继承王位,然后才是国王的直系子孙。先王是遇刺而崩,走得仓促,还没来得及举办典礼将克劳迪欧确定为王位继承人——按理来说,在他身故之后,应当是他续弦的妻子登上朗费罗的王位,再之后是新女王的亲女吉安娜公主。但克劳迪欧在继位的过程中未曾遇到过什么值得一提的波澜,这当然是因为,在那之前就出现了某些问题。一些就算是在新王和王宫大总管之间也只能通过心照不宣来意会,而非以语言直白地沟通的,应当永远成为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的问题:
那是先王遇刺的当天清晨。当然,那时的安东尼奥还不清楚先王会在那一天里驾崩,他只是按照王室被规律地划定的日程,在清晨时前往了国王的书房等待会面。很奇怪的,他多等了十分钟,往日里总会按时出现的朱利亚诺并没有出现,本该前往服侍陛下盥洗的仆人也被国王寝室门后传来的声音严厉地赶走了。因此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和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并未通报的前提下前往了王与继后的寝室。
在打开门后,他立刻清楚了此前的一切为何会发生。
继后死了。殷红的鲜血流了满床满地,将朱利亚诺已经掺了不少银丝的红发衬得黯然失色。先王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半个身子都沾着血,但却令人惊讶地显得神情平和。在安东尼奥怔愣在门口的那几秒钟里,他甚至还转过头来,向王宫大总管点了点头:“我还想着你差不多该找过来了。”
安东尼奥可能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说。眼前的景象超出他的人生经验太多了,他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只顾着发愣。他不傻,房间里的痕迹和线索多得数不清,他不需要动用魔法,甚至不怎么需要思考就能理清事发的一切过程——但他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可能是在入夜后吧。具体时间不重要。在仆人离开之后的、夜深人静的某个时间点内,朱利亚诺亲自动手,将他的枕边人杀死了。杀人的凶器是被打碎的水晶酒杯,一只,或者两只,混乱中的安东尼奥仓促之下没分得清。死者被破坏到模糊不清的面容、身上零星插入的碎片,以及可怖且至少有一大半毫无必要的伤口分布,共同体现出了施暴者明确到不能再明确的主观恶意。
安东尼奥不理解事情是怎样变成这样的,但他还是本能地踏入了陛下的寝室,在地毯上早已凝固的鲜血中落了脚,顺便轻轻带上了门。
“我会找些足够可信的仆人来处理这些。”记忆中,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但他丝毫没有在说话的实感,“在事情结束后,我也会保证他们绝对无法泄密。”
或许他也在柳苑宫中待了太久,久到他自己也被那种无形的诅咒扭曲成了冷酷无情的样子。他如此淡然而果决地确定了接下来前来清扫的那些仆人们的生死,但先王听了这话后只是对他笑了笑。
在那个瞬间里,安东尼奥惊悚地意识到,他见到的并非在王座上执政了二十三年的红发疯王,而是那个因为久远的时间而在他记忆中风蚀褪色了的,那位平易近人、风趣幽默的王夫。
“我从来都相信你的能力。”那一天的朱利亚诺在情绪上显得尤为平和,原本因岁月而不可避免地干瘪下去的面孔也容光焕发了起来,就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喜事那样。
他在安东尼奥的恐惧当中再次确认了他当天的日程,并且拒绝了王宫大总管对日程进行推迟或取消之类的提议。在安东尼奥迅速地选取了在今天之后注定会成为某种消耗品的仆人为陛下沐浴更衣、打理仪表的过程中,朱利亚诺又陡然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般,朝安东尼奥嘱咐:
“今天发令,把克劳迪欧叫回来吧。不论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都把他叫回来,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得当面跟他说。”他停了几秒,又仿佛偶然提起一般说了另一件事,“还有,伊玟格琳……我耽搁了她太久,想着差不多是时候放她走了。这件事不急于一时,你最近看着稍有空时安排下去就是。”
安东尼奥记下了这些话。他有很多疑问,可那一天他太害怕了,所以一个字都没有提。他本想着来日方长,等他处理过眼下这些没头没尾的事情之后,大可以挑一个陛下心情舒畅的日子来询问这一切的根由,但后来的事情大家都清楚:安东尼奥并没有等到这个“之后”。
朱利亚诺在公开演讲中遇刺这件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国王驾崩之后引发的一系列动荡也令人无暇深究继后的死因。安东尼奥掉了好几把头发,但却成功压下了继后薨逝的前因后果。柳苑宫在这个问题上不发一语,坊间听到的风言风语大多是继后在先王遇刺后过于悲痛,自杀殉情——听着当然不是那么回事,但与事实真相相比,这个故事却又仿佛多了那么一丝丝的合理性。
这件事就这样变成了朗费罗王室历史上的一个永恒的谜团。安东尼奥不清楚朱利亚诺为何在与继后成婚十年之后陡然暴起杀人,想来在这段历史解密之后,他们的后人也无法对此定论。他们也无法解释为何疯王陡然要求召回唯一的王储——朱利亚诺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与自己的亲子分说?还是对自己当日接下来的结局心有所感?他又为什么在一意孤行地令亡妻停灵了二十三年后突然想开,主动提出将她下葬?到底是因为他对找出咒杀先女王的真凶一事最终绝望了?还是因为他意识到,在二十三年后的当时,即便找到凶手也不再有意义了?
没有人知道真相。真相已经被“红发”朱利亚诺·维洛自己带去了坟墓当中。或许整件事中唯一值得令人庆幸的是,在他的次子克劳迪奥班师回朝后的操办之下,他是与自己唯一真心承认的妻子,“天赐”伊玟格琳·维洛,在先女王驾崩的二十三年后,合葬在王室墓地之中的。
这可能是疯王在这么多年的执政生涯和这么多年的政治婚姻之下,唯一仅有的一件顺心的事情了。
-END-
·光影骑士团 二月通用委托
·艰难复健卡一下,十分感谢借我用的副会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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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人房间……”
珂莱特的目光被委托板上报酬一栏吸引了。要想长期驻扎在莱奥塞斯特,住旅店对钱袋来说显然并不明智。而倘若能拥有一间公会提供的宿舍,无论是接取委托还是解决温饱都会方便许多,几乎是不二选择。
随着停留时日增加,她对这座贸易都市的喜爱日益增长。得益于优越的地理位置与四通八达的铁路,莱奥塞斯特的商业活动举大陆闻名,旅行者带来各地的奇珍异宝,在此地或是互相交换,或是和居民们以物易物获得所需的补给,城外近郊更有别处难以一见的药草、矿物、食材……把这些都记录下来,回去也能为族里在编写的典籍出一份力吧。
她想得入迷,没注意到一阵脚步声的接近。
“晚上好呀,小珂莱特。是来看新发布的委托吗?”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吓得珂莱特下意识往侧边缩了缩,待看清来者样貌后又急忙微微鞠躬,为自己的失礼抱歉不已:“米歇尔先生!晚上好!是的,我想知道公会的修葺是否还需要人手……”本意是趁天色刚暗独自来接取委托,不曾想直接撞见了暗影领航的副会长。
光影骑士团的正厅依旧灯火通明。桌椅大多齐整地摆放着,有几处稍显凌乱,显示白天曾有人在此小聚。眼前的红发青年似乎刚从某扇隐蔽的小门中走出来,空气中隐约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味道。是饭菜香吗?尽管珂莱特来时已在城里简单解决了晚饭,却依旧被勾起了食欲。找机会一定来尝尝,她暗自下定决心。
“需要的,非常需要!让我想想……能不能请小珂莱特帮忙将这些用作室内支柱的木头稍微装饰一下呢?全都是光秃秃的,好无趣呀。”米歇尔笑着环视一圈,朝年轻的精灵摊了摊手。
“没问题。”珂莱特颇有同感地点头,随即又小声地补充,“请问公会饭堂的开放时间是什么时候呢?”
得到了副会长热情详尽的答复后,她向对方行礼告别,在正厅里捡了个角落坐下,开始思索如何完成这项并非战斗的任务。她的匕首只刺入过来袭魔物的咽喉,从未用来雕出精致的花纹,但使用方法想必是类似的。事物的本质皆相通,关键在于你投入的心,锻造铺的学徒曾一边这样告诉她,一边将手里的锤子精准地落在火花四溅的金属上。清脆的敲击声仿佛还回响在耳畔,珂莱特弯下腰,从腿间拔出一柄趁手的小刀,握在手中,走向了西北角的支撑柱。
米歇尔先生并未明说要如何装饰,珂莱特决定从自身熟悉的图案入手,给柱身刻上花瓣与藤蔓的样式,再采一些毛茛稍作点缀,或许能为正厅增添几分生机。
想法与实践毕竟存在不同之处,本惯于割破柔软皮肤的刀锋划在坚硬的木料上,多少有些别扭。她尝试着变换持刀的力度与角度,思绪在重复的动作中逐渐飘离。
一下——
“爸爸妈妈,精灵为什么不死不灭呢?”彼时她正随父母来到二十年前曾游历过的人类小镇,却发现这里早已被纷飞的战火毁得只剩一片断壁残垣。那夜,她坐在尘土飞扬的石墙墙头,手里握着一片破碎的彩窗,看着膝头摊开的记本里自己临摹的教堂原有的样貌,困惑地问。
“珂莱特,我们并非不死不灭,但确实比各种族活得更长久。正因如此,爸爸妈妈选择成为记叙者,将一地的历史风土人情以另一种形式留存。”妈妈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希望你也能在这趟旅途中找到自己内心想做的事哦。”爸爸补充道。
内心想做的事吗?可是,对于无尽的时间来说,会有什么是必须要去完成的吗?
两下——
那是抵达莱奥塞斯特不久后。她走在人潮涌动的中央大街上,正为午饭发愁,不知不觉间站在了一栋飘出清香的屋子前。推开门后才发现,内部的装饰是温馨舒适的木质风,挂着编制精巧的毛毯与壁画,前台的招牌上画有住宿的图样,阶梯上的空间延伸开两排木门,俨然是一间颇具风情的旅店。她遗憾地又闻了闻空气中令人舒适的原木气息,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一声呼喊叫住。“是新来的冒险者吗?我们有专门为精灵准备的客房和食物,价格公道哦。”前台的姐姐笑眯眯地朝她挥手。
住一阵也无妨,这里或许会存在她苦苦寻找的解答。珂莱特这么想着,跟随指引从厚厚的登记簿中抽出一张表格,将自己的信息工工整整地填下。
三下——
当、当、当,每间锻造铺都从不缺这样充满韵律的节奏,连同烧得滚烫的火炉与呼呼作响的风箱。她仅是奉委托之命前来取走一柄打造好的长剑,却被柜台后的橙发少年叫住了。
“这是上次见面时答应过送给你的。”他说,小心地从身后的木架上取过一副护目镜。简单而巧妙的设计,两端装饰着两根明亮的、银蓝色的尾羽。是城中飞鸟不知何时掉落后被他珍惜地收藏、又稳当地融合进这件作品中的吗?珂莱特的眼神中露出一点迷惘。“本雅明,你不明白吗?”她双手接过礼物,喃喃说,“我曾用赤诚的心热烈地活过,现在没有了心,自然也不再知晓何为活着。”学徒听言,推了推被汗水浸湿而往下滑的发带,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没关系,我可以再为你打造一颗。”
那天以她不知该作何回答而匆匆道谢离开告终。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珂莱特晃晃头,试图把杂念赶出脑袋,而随着花纹逐渐成型,她也终于摸到了少许诀窍。天边已泛起一抹晨光,她静静凝视几秒自己一夜的成果,将小刀重新插回皮革带上,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骑士团。
明夜再来做完剩下的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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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知道e站可以直接发文章,于是来重新发了(对不起
把原先的删除了所以来存档一下评论:
L'Assasymphonie:
啊啊啊非常感谢小珂莱特写了米歇尔!呜呜呜特别可爱的小珂莱特宝宝大亲一口这么可爱会被我使劲揉搓……
好舒服好干净的文风非常喜欢!特别感谢帮忙描述了骑士团内部和城镇的风景,看着好舒服很喜欢……果然会在意小珂莱特为什么说自己突然没了心地活下去,而且虽然珂莱特说自己冷淡但实际会有很多心理动作呀、小心翼翼地雕刻什么的,都超级可爱的!!!
小铁匠也好可爱啊吃一口!以后别来住旅店了来公会一起住吧x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扭结面包: 回复 L'Assasymphonie:
啊啊啊非常感谢杀杀服你(?)大人这么认真的评论和借我米歇尔一用!虽然只写了一点点不太好意思点响应……谢谢谢谢看得开心就好T T
特别喜欢思考背景和风土人情这类的设定,尝试着描述了一下,还想和大家一起构建这片大陆感觉很好!珂莱特大概是不说出来但想法很多的感觉XD她的故事还需要一点时间展开(我写我写.jpg)也很期待米歇尔背后的故事,看到有留下悬念产生了好奇心!
以及小铁匠其实是担心无人互动拉过来的背景板(喂)(虽然有具体设定)好耶!这就快乐地住进公会成为幸福一家人!!!
蜘蛛鬼市,天罗地网,百无禁忌,蛇鼠一窝,虫蚁作祟。从踏入开始,路边摊位像肠子滚地,满眼望下去看不清边界,全靠萤火点灯,切割这场噩梦。
其中一个摊位摆竹篓,装鸡头,又两尾鱼,布几颗破烂怪石,造型奇异,形同怪目妖容。
徐止抬一抬下巴:老头你坐着的,什么东西?
那不过是个破布盖矮凳,谁知道什么东西?独眼老人烟嗓烫,笑一声,低如铁砂听不清,理都不理徐止。徐止听明白了,又说,一坛『饮山崩』,让我看看。
小铁公鸡,长点眼睛。但老人掏耳朵,伸出两根手指冲着徐止,都懒得瞧他。
老铁公鸡!徐止嘀咕。怀里摸出两小瓶竹筒瘦的酒,土色红纸封旧泥,扔他身上,忍不住又说一次:老铁公鸡。
酒方入手,手应声抽布——几乎同时,那底下坐着的矮凳被抽起来竖着,竟是个剑匣!老人单手推酒盖,仰头倒陈酿,另一头半扶半靠,看机关稳送六把剑依次错开:白虹、紫电、辟邪、流星、青冥、百里。
剑身自有暗纹叠光华,流转杀机隐其鞘,结果徐止挑个眉:假的吧。老头刚喝两口,咂咂嘴:我就教你这么杀价?徐止又道,那让我试试。
老头酒没喝完,只送个手掌:自便。
试就试!
徐止抽把寸宽不足的窄剑,两指不到,重一斤三两,身如冰骨呈玉色,不见头顶月清辉。他手中甩个剑花,只尖回肘转时在虚空中略一停顿,又猛的施力,立刻就抽出寒风松声破空响。
白成碧在一旁摇扇子:趁手?徐止点头:趁手。白成碧又道:来把?徐止摇头:太穷。
这扇子轻点,目送流星剑回鞘,微笑道:我看倒不是小白太穷,而是剑卖得太贵。
徐止耸肩,把剑掂一掂:“可能吧,我不懂这个。”他顿了顿,问:“你懂?”白成碧道:“随便懂懂,大概也就能看出这剑值不值钱。”
老铁公鸡可听不得这话:“什么意思?不识货就给我放回来!”
放便放。徐止把剑抛入匣中,正嵌合,闻铁器声响,他对着老头说,你再喝另一瓶试试呢?
老头刚喝尽一罐,又拇指平推,卸去另一罐的瓶口,鼻子都不稍动就发现:普通白水!
“好你个徐止,学会骗人了!”
铁公鸡一手猛拍古匣,迫那六把好剑乘机关颤动,正平稳回收,另一手立刻泼向徐止。徐止立刻抽伞来挡,瞬如黑鹰展翅,以翼蔽之,那水只洒出个花,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剑匣几乎同时,轻轻“嗒”了一声,收入六把剑,合满。
徐止收起伞,露出个猫笑:“老头,再慢些,这水泼上去,你的剑便要遭殃了。”
眼看这暴风骤雨的怒斥就要杀来,他立刻戳戳白成碧,背后顶着老铁公鸡慷慨激昂的骂骂咧咧:“白兄,白兄,速走,速走。”
白成碧被他拉拉扯扯,只拐弯一个普通地方,霎时灯火通明。徐止忽然站住,低头愣神,几乎不敢置信:将黑伞再次撑开,里头居然真有方才自己试过的那把剑!
他抬头,眼里写满震惊,好像凭空多了两斤肉作猫粮:“……你刚搞的?就我开伞那一下?……难道你是啄木鸟?”
白成碧用扇子把那耳朵压下去:“白某教你,夸人可以用‘眼疾手快’。”
徐止哦了一声,把这剑拎起来,只见光华流转玉生烟,轻如薄纱也似纸,吹毛立断可斩风:“这把好像确实是唯一的真货。”
他再看白成碧,欲言又止。白成碧就道,在下也不是多想要这把剑。徐止不懂这家伙什么毛病,难道艺高人胆大,只是偷来玩玩?还是因为不喜欢老头真假参半地卖,要他跳脚……罢了,好像都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无端猜测,没什么用处,既然给自己了,那就拿着。
他俩分而行之,各自寻路。这鬼市各分区域,纵深往后,逐渐嘈杂:华贵衣衫有血衬,明亮矿石半真假,更见前朝禁书与宝图。徐止持剑,正寻思留作己用,还是即刻出手,就听见有人脚步尾随,只在暗处。
徐止不动声色,假意挑挑拣拣,只靠余光瞥见:跟踪者藏身之处这样暗,瞧得清楚么。
他摸几文钱,买了个青蛙脑袋的面糕,结果一嘴下去,全是苹果味,苦得他咧嘴:谁拿瓜果生烤啊?!
正是同时,有风声横来,他立刻猫身躲过这横劈,便要再躲个竖砍,青蛙脑袋被徐止拿来挡刀,一刀两半落在地上,他说,我的钱。对面听到了,眨眨眼,但刀不停,只说,那赔你一个。徐止无言,问,你若是要害我,就让我再吃一个。可是对面没回答,是刀比嘴快:短刃削雪光,玲珑碎几片,来去快如雨!
雨声暴烈,铁马冰河,也如玉珠,落盘声声。徐止力不及他,抽剑格挡,卸不全这刚猛狠劲,只走偏锋,如个捉不住的泥鳅,千百纠缠,难杀要害。几个来回,他自己嘀嘀咕咕:镇安司也多管闲事?
对面刀客默然停招,负手持刀,刀不入鞘:……你不问自取。
徐止正色道:我捡的。时雨哪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一时间被这无赖说得沉默,换了个问的:你怎么认出来?
“绝佳偷袭时候,不行杀招;力可斩刀,只求击落,如此光明磊落,就差把我‘我不伤人’写在脸上了。”
时雨没得反驳,又眨一下眼:“那你把剑还了。”
猫龇牙:“我不。你这狗头,太过正直,很不好骗。”
时雨思来想去:难道还有好骗的狗头?那拾肆的脑袋刚浮现脑海,就见徐止扛着伞,无声无息凑过来——他个子太矮,这样抬头,总有一种要把时雨当树爬的错觉:“小狗,做个交易,我嗅觉不好,什么都闻不见,咱俩合作,寻个食魂散——你们镇安司也不希望这种迷香流散入民间吧?找到之后,我立刻去还这把剑。”
那头时雨还没想清楚为什么是“小狗”,但是记得一码还一码,严词拒绝。徐止又换个说法:“那你帮帮良民小百姓,一会儿我就迷途知返把剑送回去。”
这居然很轻易说动他,只见时雨把短刃收回鞘里,闷声应了:好。
徐止想,真这是另一种好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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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今儿不巡街,被徐止拎出来。
他俩脸上都跟坏了一样,面无表情,能不动就不动。猫眼狗眼,都只转一转。拾肆说,你其实很适合来镇安司,坏人一看你,容易吓得不敢跑。徐止有来有往,说,你也适合收破烂,客人看了你,通常会不要钱,放下就走。拾肆很少听这样的话,居然老实问,为什么?
徐止想了想,从善如流,说,因为你可爱。
他俩还没走,仍在镇安司门口。曹石路过了,问,吃饭啊?徐止说,捡破烂。曹石说,那在下先告辞了。徐止叫他别走,曹石不解,这猫说:我捡捡你。曹石给他扛起来放墙上去。
拾肆哒哒哒跟过去,又问,你捡破烂还捡人啊?徐止说,有些话本来有趣,你如此认真,显得我十分缺德。我只是捡曹石,但曹石不让我捡。拾肆说,哦,那他毕竟不是破烂。徐止说,你真可爱。拾肆说,你也是。徐止叹一口气。
吃烧鸡吗?徐止拍拍灰尘,边走边问。拾肆眼睛一亮:吃。但转念一想,很担心:捡破烂的钱,够不够吃饭?徐止说,比之镇安司,实在差很多。拾肆说,难怪曹石每每问我,都是叫我请客。徐止说,要不咱俩去摸他的钱包。
拾肆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这如何可以?
徐止头头是道:我若是摸到了,咱俩吃一顿,你将我抓起来。我若是没摸到,就躺在地上,讹他一顿。
拾肆说,你开玩笑的吧。徐止说,是啊。拾肆说,你真可爱。
徐止说,你是故意的吧,拾肆说,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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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年了么,仲秋提前准备些腊肉。
做吃的她其实不算擅长,照顾大小姐的时候全靠厨娘。但非要和赶制冬衣比起来,那还是做吃的容易些。
如果有自己的小院子就好了,不用这样和衣服们挤在一起晾晒。她这样想道。但回头看看,正是因为镇安司的官服遮挡,麻雀们看不到自己来了,所以才心安理得地继续偷啄腊肉。腊肉本就是多做了一块给他们的,白天是鸟雀,夜晚是野猫,分配合理,如果多拿,就被暴打。
被谁暴打,仲秋不知道,只奇怪怎么大家如此有序,一次一口,彬彬有礼。
前阵子回温,来的小鸟更多了,乍一看以为春至,其实还有得熬。仲秋把官服抽出来,灰色的外衫不庇佑麻雀,该去守护百姓了。她看一看天,鸟雀呼晴,觉得阳光很好,实在适合晒被褥。
真正到镇安司时,还没到她换班的点,但听到门口有吵闹。她走过去看,见曹石拎起个小孩,正摩挲下巴那没刮干净的胡茬,难保不是昨晚又通宵了:“小徐兄弟为什么喜欢来镇安司摘桂花?”
徐止挣开曹石,猫一样蹲在墙头,振振有词:“此地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德俱尊,四季平安,没人来偷,无人敢抢,连桂花都开得很茂盛。”他停一停,回头看到仲秋,问:“镇安司的绿树是对公众开放的吧?”
仲秋愣一下,却看向曹石:“仲秋不知,要问前辈。”
前辈。徐止嚼一嚼,这老家伙要是着急点,年纪可以做你爹。仲秋思考了一下,说,可是小白你好像只比我大一年。曹石问,要红包吗?徐止尾巴上的毛竖起来:……给多少啊让我多个长辈。曹石认真想想,塞给他二十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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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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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糖葫芦咯!”
卖糖葫芦咯。徐止跟着他嘀嘀咕咕,被赵弘义听到了,一转头,可是那猫耳朵躲在草垛子后面,什么都看不到。赵弘义不信邪,把草垛子往左,猫也往左,赵弘义把草垛子往右,再往右,咚一下,看见猫头,击中猫头,猫头蹲下。
“……哎哟徐兄,不好意思,我以为见鬼了。”
猫头捂着脑袋蹲半天,面无表情爬起来,手里居然有一串掉了的糖葫芦,他说,你不要了吧。赵弘义说,呃,可以不要。你头没事吧?徐止说,还能用。赵弘义说,我给你点药?徐止高看他一眼,问,你还随身带药?赵弘义说,万一呢,总有人用得着。徐止说,你倒是随时助人为乐。赵弘义道,人活着么,是这样的。
徐止偷偷把糖葫芦吃了,说,我随时准备入土为安,你路过可以帮我埋一下吗?赵弘义若有所思,说,赵某拄拐杖不太好挖坑,坟头放一把糖葫芦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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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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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小孩买糖葫芦,一路往北跑,结果铜板掉地上了。赵弘义看得见够不着,正要喊,也不知道去他去哪里,只瞧个猫耳朵,鬼一样窜下来捡了。
“小徐兄弟!来得好。”
——好个屁,他还没说话,那猫把铜板揣自己兜里了。
赵弘义扶额,说,小徐兄弟,你腿脚快,能不能把这铜板给刚才买糖葫芦的孩子送过去?徐止面露不舍,说,都掉地上了。赵弘义劝道,那也是人家的,我请你一串,你帮他一把。
十分划算。徐止露出点笑:好啊。
这厮居然起身就走,目标明确,三两步消失巷口,没多久便跳回来,抬着他的伞,说,给他了。赵弘义想,是不是又被这贼猫坑了。
贼猫还在笑,心情很好,挑了串小的。赵弘义问,你今日不开店?徐止道,开不了,朱雀大街死了人。赵宏说,难怪旧日同僚如此忙碌。徐止道,我也忙碌,如何不见你称赞我。赵弘义看着他吃第一口糖葫芦,说,你本可以不忙碌。
他俩慢慢往前,话题东倒西歪,徐止吃到第二颗,居然又看到那小孩跑回来,他指了指,说,街头李家奶奶的宝贝孙子。
赵弘义大惊:“她哪来的宝贝孙子?”
徐止道:“我也觉得奇怪,但你上个月说二狗媳妇丢了娃,死活找不着,鼻歪,眼斜,家里人也不在乎,官都不报,只有孩子娘哭天喊地。”
赵弘义听出弦外之音,说,我们去看看。徐止吃完第三颗,转了转眼珠:“我帮你把他抬过来,你再给我一串?”
这是什么缺德买卖。赵弘义问。徐止说,你看,这镇安司要是看见了,我是说我捡垃圾,还是说我拐卖人口啊?赵弘义说,你想说你拿串糖葫芦过去是送爱心吗?猫说,那先谢谢赵老板的爱。
“蒋平!你的酒钱!”
不知道谁喊的,从馆里递出来,到这街上也只剩个尾巴。被喊的那个更不在乎:是多了还是少了,若是少了自会有人追出来,若是多了,便算今日的心情钱。
心情好啊!哪里是这样容易买出来。她掏掏耳朵,好像真的没听到有人跟来,只剩风声了。今日风也好,风急,天高,自有飞白过耳,蒋平眯着眼,眼中世界左右倾斜,却觉着树里不太对劲:你也不见她有半分严肃,步子仍是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左踏时如虚凭风,要跌不倒,下一秒居然飞身便起,再回头已在树上,捉了条黑猫尾巴。
“又是你。”
这醉汉却用个笃定语气——她穿圆领,不系好,内衫居然还有百花楼带出来的墨痕,字迹妩媚,另有些风情,一笔歪了,连同口脂吻在她怀里。
被捉的人叹口气,说,我以为你醉个半死,怎么清醒成这样。
蒋平只问,找我作甚?徐止便答,找你酒钱。
黑猫一头乱毛,没睡醒的样子,掌心里摊着铜板,递给她。蒋平松了那尾巴,又落到地上,兴趣缺缺:只是跑腿?那不必了,你这小孩,留些钱买件冬衣去吧。
那长辫甩一甩,更像条漂亮的尾巴。徐止看着发呆,又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说,冬衣我有。
蒋平又问,找我作甚?徐止不答,仍在墙上。
这种流落小猫,蒋平也不太放在心上,兀自往前去了,哼一首曲子,调也歪了几句,随风吹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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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平便是梦中杀人也并不奇怪。
她醉起酒来清醒得像鬼,平日里收住的拳脚打全一套,是排山倒海破竹来,烈风过野摧枯朽,更莫要提使刀:她也使刀,使刀更行云流水,千钧得怪异,好像压抑山洪一日起,恶鬼门关百年通,大开大合,只取首级,不屑手足。
手足?蒋平不信手足,手足不如刀,刀在手中,如天地间任我行,行路难时任我平。刀要挥去哪里,便可挥去哪里,手足却不可以!手足说不明白,是血肉魂骨,是梦中折钉,醒来又握着刀,忽然不知道挥去哪里!
于是真就醒了,那刀已入树中三分,再难抽出。她原先真要劈这树么?我看不尽然。那树是蛮力破土,生长在村口,生长在心口,教会自己原来有力气,便可挥刀拦路,斩断别人的生活。
蒋平看着手里的刀,心想,我便也要如此么?我便也该杀死谁么?
她又喝一口,要醉个痛快:谁也杀不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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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止问,喝茶么?金离说,不了,谢谢。徐止对着那条尾巴说,你喝么?金离愣了愣,很配合地甩一下,说,不了,谢谢。
徐止说,那你喝茶,这尾岂不是不知道茶香?金离就笑,说,那徐兄见花开,有风过,却嗅不到味道,是否寂寞?
这猫耳朵动了动,眼睛游到一旁,说,啊,知道了。
镇安司其他人早同金离说过,这捡破烂的,脚步轻又快,到处乱窜,不知道怎么神出鬼没,而且邋里邋遢,哪都有他。尤其那百礼还说,这徐止是条猫,怕是看上你这条鱼,嘴痒了,要吃两口。金离就笑,真的假的?
他其实也感到奇怪,公务繁忙,每每清闲换岗时,徐止却总能蹲在这里等到他,就像算好时辰,特地来的。
那猫有时候困了,就在树上睡觉。有一次他半路忽然跳下来,金离好像终于有些好奇,就问,小白老板,不去做些生意?
徐止就说:“捡破烂的生意,做与不做,都是那样。今天困了,就不做,明天没死,那就做。”
金离接下来便不问了,人与人之间的靠近,总是需要些缘分,缘分说出口来,便是破了的河水泡沫,他十分清楚,于是只微笑:“在下还有一刻便……”
徐止就打断他——这猫是挺没礼貌的,也只有金离不介意:“我知道,你要换岗,从这条街寻起。我是来告诉你,那边桂花开了一树,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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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破烂的猫终于醒来,雨停,霜重时,他抱伞出门,去护城河边。百礼眼睛尖,早早看见他,于是鬼影一样踏夜风,游墙沿,跟过来说,小白老板,亲自来捡破烂啊?他就闷一声,说,嗯,我通常还亲自去死。
徐止旁若无人,在水沟飞檐走壁。百礼觉得好玩,同样是猫,有这样不怕脏的,吃好喝好,还掏垃圾:见他伸手扒两下,困得那脑袋几乎掉进去,居然爪子还带起来一个钱袋子。百礼又说,哟,小白老板,开张了啊?他翻了翻,污水水稀里哗啦的,从他手上流下去。说:“官爷,这儿有官银,上游死人了,您闲得无聊,不如去巡逻吧。”
百礼歪一下头,说,你捡到了官银,我再把你捡回去,是不是官银换赏银,赏银换酒吃?
徐止面无表情把钱袋子扔沟里,泥水飞溅:“徐某乱讲的,徐某没有官银,徐某只是想打发官爷。”
官爷却拿着一种笑意,说,大家都是猫,我看你嗅觉灵敏,咱们互帮互助过个年嘛。徐止说,不巧,徐某嗅无味,倒是可以帮官爷捡捡垃圾。百礼说,是吗,我看你嗅觉挺灵的,昨晚百花楼失窃案,戌时三刻你在哪里?
夜风凛凛,乱长街灯,破月底云,人影昧。徐止抬头看她,甩了一下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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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天光破,百花楼歇业,窗启,扑面漫出欢靡酒气,徐止翻进来,尾巴上拴着的骨头把瓦片砸出点动静,他本来懒得管,想了想,有个女人好像换了新的琉璃瓦,于是木然地回头看一眼,雁过无痕,鸦雀无声。
屋子里有个男人,衣衫不整,未醒,估计楼下的马车就是来接他的。屋子里还有个女人,梳洗打扮,清醒,抬眼看徐止,对那少年脸庞似有不屑,却转了转眼睛,并不明显,以为是穷酸小子。
只说:“小公子,来错地方了吧?不过脚下功夫了得,下次从正门带银子来。”
那捡破烂的小儿毫不在乎,好像来这房间只是借道,轻车熟路。边走边说:“徐某嘴上功夫更好,姑娘试试?”
那姑娘是新来的,自然不认识他,还没回话,就看徐止已经出门。门外不知什么人,袅袅身姿,皓腕霜雪,伸手过来掐他的耳朵:“再欺负我们新来的妹妹,我把这玩意儿穿咯。”
徐止就啧一声,给她捏得头都歪到一边,说,好好,多个洞也是多个招牌,给姐姐的百花楼添砖加瓦。
那老板娘微微眯了眼,笑意温和,却刀一样抵在他脖子上:“添砖加瓦?要死快哉莫摔我瓦,以为刚才进来我不晓得?”
徐止说,我看姐姐玩的买卖学的。茉莉笑得更深了,那猫耳还在她手里呢,刚要开口,徐止从善如流,说,茉姐,来打听点儿事儿。被叫做茉姐的女人挑一眼瞧他,发间流苏轻晃,如春风生,养万物情,声如脆玉:“小畜生,自说塞话,先去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