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群Literary Prison專用活動界面。
群內成員請點擊右上角加入企劃,等待後台通過之後即可在本主頁發表作品。
群成員請確保本站ID與群內相同。
当列车驶过时
作者:星云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当列车驶过时,希尔施还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寒风从列车的缝隙中渗进来,直到将众人身体紧贴处的最后一丝暖意劫走。列车开了多久?也许一夜,也许更久,毕竟阳光透不过乌云,更透不过钉死的通风口。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目的地——他将要度过短暂余生的,名叫奥斯维辛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因为太多东西挤在他的脑海里:饥饿、寒冷、亲人、命运……他没空想其他的,有其他的需要考虑。
终于,现在,他发现自己又能呼吸了,窒息和中毒的剧痛使他意识模糊,他活过来了?谁救了他?
接着,他看见了自己——自己的尸体,狰狞,绝望,在痛苦的折磨之下,尸体破裂的指甲尚嵌在地里。而希尔施抬起双手,所看到的似乎和往日没有区别,消瘦,布满厚茧和伤疤,肤色发白发青。但他想起在最后一刻,在黑暗降临之前,他在不顾一切地抓,挠,刨,挖,直到断裂的指甲渗出黏稠的血,沾染尘土附着在惊颤的伤口上,也不能缓解那种可怕的痛苦。
但他的指甲还安好地待在手上,尽管里面积累了过多的污泥,但它还在。
终于,房间里拥挤的气体被气泵抽走,机器的嗡鸣声里,希尔施在渐渐清晰起来的空间里看见了别人,像他一样困惑。
“我们……死了?”这个问题还是由不知是谁提了出来。还没有人回答。门被打开了,迷茫的人们下意识朝外冲去,记忆中的窒息和剧痛仍牢牢纠缠着他们。当第一个,第二个,以及更多人跌跌撞撞地穿透了还戴着面具的站岗士兵和拖拽他们身体的苦工,像影子一样从墙的一面丝滑地移到另一面,死去的感觉就变得明晰。
希尔施走出门时还下意识低头避开了士兵,为此他的大半个身子都陷在墙里,这种在视觉上冲击极大,却在触觉上微乎其微的强烈反差更增添了不真实感。他走出来,天空是惨白的,如同许久不曾粉刷的老墙壁。他听到一声哭泣,还有怒吼。希尔施转过身,有人在哭,抽噎还是号啕都不再被取笑;还有人对着那些一无所知的德国兵挥拳,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他们都死了,幽灵有权做这一切,因为他们之间是生与死的壁垒。有几个影子匆匆离开,他们是去工作区寻找自己还未遭受毒手的亲人好友。希尔施终于发觉恐惧消散了,而真相的荒谬取而代之:他死了,并成了一个幽灵。
一个念头在希尔施脑中疯长成型,“别人呢?”他大声呼喊,“别人呢?之前死去的那些人,他们在哪?”
留在原地的灵魂看向他,一些反应快的人同样陷入了沉思。
“他们去了天堂?”这是一个女孩说的,她甚至没满十七岁,话语中还留着一丝没在生前被掐灭的希望。
没人回答,但这或许是他们提供的答案——出口和未出口的——之中最好的。
有些人依然留在原地,而希尔施决定走走,一个幽灵可以走多远,至少能走到他将被埋葬的地方。从正午到日落,希尔施等在那,终于他看见了别的灵魂,不是跟他一起死在毒气室的。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希尔施向他走去,“您是谁,别的人呢?”
老人哀伤地望着那些潦草掩埋的土坑:“他们走了,我——我只是想再等等,我那的人告诉我,我的孩子被送来了这。我没见到他们来,或许一切已经结束了……”
老人家总有一种说明一切的表达欲,希尔施不得已打断他:“他们走了,去了哪?”
“死者该去的地方。”老头说,又继续接上他的未尽之言,“可是万一呢……假如他们还没死。我知道要弄明白他们还在不在,只要去营里看一眼就明了,但我实在是害怕……哦,天哪……他们甚至可能比我先走,我完全没法想象这个……”
希尔施没再打断他。老人絮叨的低语依然在他耳边萦绕,直到汽笛声由远及近传来。
汽笛?希尔施这才发现眼前出现了一条散发微光的铁轨,而他很清楚前一秒这里绝对没有这种东西。
“他又来了。”老人叹息道,缓缓转身远踱。
“你要去哪?”希尔施喊。
“去别处看看再回来,告诉他我还不能走。”老人远远答道。
希尔施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还有其他疑问堆积在他的胸口,汽笛声又响了,这一次,他还听见了轮子转动,轧过铁轨的哐哐声。那是一辆称得上干净漂亮的蒸汽机车,长长的车厢连接下去,几乎看不见尽头。火车越过他,减速停下,车厢门被拉开,一个戴着列车长帽子披着风衣的男子走下来,金褐色的头发,即使沾灰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也可以明显辨认出他作为日耳曼人的特征来。
那个人的目光顺着老人离开的方向,希尔施顺着看过去,只能分辨出一个灰暗的小点在移动。
“他有说什么吗?”男子问他,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他人。
“他说,还不能走。”希尔施迟疑着说。
那人点一点头,朝着那个方向挥手呼喊:“我还会再来的——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随后他转身对希尔施说:“上车吧,过段时间我会再找他的。”
“你是谁?”希尔施问。
“火车,引渡人,灵魂向导,或者其他什么。”他回答,“看你理解。”
“你要带我去哪?”希尔施继续追问。
“终点。由死亡走向下一个阶段。”火车回答。
“你……我该怎么相信你?”希尔施倒退了一步,尽管他已经死了,伤害也不会过去,“你——你是个德国人,对吗?”他扫了一眼火车风衣下摆遮不住的军装。灰色,这鬼怪,伪装的同时又不经意漏出那点藏不住的恶毒的本质。
“你们,你们闯进我们的国家,杀死了那么多人,我们的同胞——这是虐待!屠杀!我们犹太人,我们同样是人,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否连灵魂都不放过。”
他退后,语句却向前投掷。希尔施现在除了灵魂以外一无所有,他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呢?既然他已经死了,那么就没什么好让他停下的了。
“那个老先生,他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不愿走?到底什么是该去的地方,谁知道那是不是又一个集中营。我不走,除非你说清楚,反正我已经死了,你就尽管朝我诅咒吧。”希尔施张开双臂对他自暴自弃地吼叫,“反正不会有被毒气杀死更痛苦的了,祝想出这种残害同胞方法的恶鬼下地狱,德国鬼子。”
他在等待回击。
但只有沉默,希尔施怒视着他,沉默,逼迫着希尔施开口,“你……”
“我很抱歉。”他说,希尔施的话被卡在了喉间,寂静——这一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不应该,留白应该在除了此时以外的任何一瞬。可是谁能想到这种毫不作伪的歉意会以这种形式,置于责问的场景。
“我很抱歉。”火车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说上再多,也不会抵过你,你们受到的伤害。我没资格代表我的国民们,那些犯下这些罪行的人请求原谅。语言无法抹除已经存在的过错,我参过军,上过战场,我射出的子弹曾经夺走他人的性命——不止一个,我是那些家庭悲剧的制造者。我,我活着时未曾救下过一个人,不论是本可以得到救治的战俘,还是我的队友。我原以为的迫不得已和情有可原,最后证明全是罪恶面上的纱布——无效的遮掩。我很抱歉,为我所做的,没做的,和他们做的,我的国家做的,对你们,对一切不该在战争中死去和不该遭受丧亲之痛苦的人。我是不可饶恕的。”
在希尔施看来,他会被戳穿,会想退缩,会恼羞成怒以至于暴露自己恶魔的面容去折磨他的灵魂——但没有一个是这样,一段独白,那是一个人对过往的悔悟,对自己的最终判决。这是一段忏悔,一张认罪书,一段赤裸裸的自我剖析——他该怎么回应。
上帝说,任何一人都可以向忏悔的罪人掷出石头,只要他自己无罪无悔。
但怒火没有消失,它是忽而撞上了那如同南极一般的大冰山,被冷凝成了悲痛,一滴滴,积起来几乎将自己淹没。
有什么用呢?希尔施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已经不是那个即使疲惫痛苦却还要试图鼓舞身边人的犹太苦工,而是一个幽灵。接受死亡是一个需要反复回忆起濒死的痛苦幻象才可确认的过程。而火车——也许他就是在死后才想明白这些的。
“为什么人要到了死后才忏悔呢。”希尔施喃喃道,这不是质问——他已经不愿再听些过于沉重的回答了,这只是他想到那些仍然在继续的残杀,和面前这位悔过之人那荒谬的对比之后的感伤。他想起家乡的冬天,那些气势凶猛的风,风在出发之时,也没有想过它终有被阻滞消散之日。看来只有到了最终的一步,身无外物,众死者平等之时,才会有人明白生命是等重的。难道真的只有在自己的生命之火也熄灭,变作再也不能触碰活人的幽灵,才能知道自己曾经犯下了多么可憎和冷酷的过错。
火车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转身,有点费劲地又登上车门,“我下次还会来的,和他一样,你也可以随时选择上车还是停留。”
“等一等,这辆火车究竟驶向哪里?”希尔施叫住他。
火车单手拉着门杆,以一种不太安全的晃悠姿势转过来,“每个人的终点,灵魂归宿也是起源的地方。”
“等会儿再关门吧,我想我改变主意了。”希尔施说。
这可能与他在几分钟前才大声宣扬过的内容不那么符合,但希尔施认定了火车不会借此质问。如他所料,火车继续沉默,侧身为他让开了通道。
经历过太多又骤然看见一个德国人做出这样的举动,希尔施感到肺腑中异样的涌动。他走上去,门在他身后合上。片刻,火车从他身边经过,即使他尽量放轻动作,希尔施还是注意到一点异响——火车的步态并不流畅,他走路时身体是不稳的,所以脚步有轻有重,显得杂乱。跛脚……他身上由战争留下的印记不止有那身军装。
在走出驾驶室之前,火车为他介绍了这里的结构:“……虽然并不科学,在这车厢是无限的,如果想要找自己喜欢的位置,一直往前走就行了。有什么疑问,只要回头推一道门,再找先声就好了。如果想要找已经路过的车厢,也找他就可以了。先声乐意为灵魂提供帮助。”
说完他就闪进了车头的小房间,希尔施甚至来不及叫住他。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照他说的,先看看这列火车。
他走进第一个车厢,几位老人在里面,交流自己的生平和子女;往前走,年轻人变得多了,大部分都是仍身着军装,没有卸去迷彩的士兵,不同国家的士兵分做几组低声交谈,有几个波兰人同他打招呼,希尔施同他们聊了几句;接下来几个车厢里面是如希尔施一样的犹太人、吉普赛人之类,大部分都带着一种解脱的轻松,并对希尔施投去了然以同情的眼神;继续往前,连着几个车厢都是独自一人,他们各自并未从悲伤中走出来,没分给希尔施一点注意;走下去,接着几个车厢里面都坐着希尔施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轴心国的士兵,也对,什么人都难逃一死,希尔施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将那些目光拦在门后。
列车停下的时候,希尔施也恰好停步,他几乎感觉不到车减速时惯性的打扰,这似乎又是一个死亡例证。他拉开窗帘,看向外边,是营地,火车正在下去。
因为他们也要上车,希尔施想,回头拉开了门。
“先声”是个苏联人?希尔施死盯着高大的斯拉夫人头顶帽子中央的红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先声那厚厚的围巾并没有阻碍那雄厚的嗓音,“你肯定在惊讶为什么一个德国佬会说一个苏联人乐于助人。火车回回都这么说。”
他看起来被问了很多遍这个问题了,希尔施配合地咽下自己原本打算出口的为什么。
好在先声似乎是被问习惯,即使没有发问也仿佛习惯地自顾自解释起来,“事先声明,我不会布尔什维克也不是什么革命战士,我死的时候沙皇还坐得稳稳当当呢——起码表面上是这样。我穿成这样是因为我紧跟时事。总而言之,我是先声,灵魂向导的一份子,这儿的讲解员兼保安。你需要帮助吗?还是你对火车很好奇想找我打听?”
先声不愧于他的名字,几下就把希尔施想问的点了出来。
希尔施正打算从自己的众多疑问中选择一个不那么深入的,先声却像瞄见了什么一样突然转头看向外面,他忽地一拉帽子站起来,“又来,犹太人…老喜欢拿他撒气。抱歉,但是不好意思,我要去救场了。”
希尔施觉得自己不能称为一无所知,他完全可以想象到会发生什么,“等等——”
他追上去,“让我去吧,他们至少会听我的。”
先声的一边眉毛惊诧地挑起,“好啊。”
当希尔施拉开门跳下车时,火车已经被揪着领子推在车身上,正闭着眼等待即将再次袭来的拳头。
“停下!卡尔!”希尔施喝住挥拳的男子,“你看看你在做什么?”
他看向火车,他已经挨了一拳,帽子歪斜着在金褐色的凌乱头发上。他两手撑着身后的铁皮车厢,如果不是这样,以他这个姿势只会滑到地上。希尔施注意到自己好像是从第一节车厢下来的,但这不是探究魔法列车构造的时候。
“希尔施!谢天谢地你在,他对你做了什么?”卡尔停下来,依然怒火不止,“这个混账纳粹想让我们上这列该死的火车,鬼才晓得那上面会是什么,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他们甚至不放过死……”
“够了,停,停!”希尔施抬手制止他,“我刚从这上面下来!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死者,像你我一样,这是一辆专门搭载幽灵的火车。为什么不听他说完呢?”
如果说希尔施在这集中营里面有什么特点,那就是当像现在这样的沉默出现时,他向来是第一个开口的,“放开他吧,卡尔。”
被放开的火车花了几秒才勉强站稳,他看向希尔施,喉间鼓动着模糊的声音,“…我…”
可是他撑不下去了,火车还未说完就急忙转身单手扶着车厢,另一手压着胸口,弯腰弓背,肩头颤抖着。他开始咳嗽,像是要将那已经无实体的脏器也一并咳出来似的。没有人会怀疑这是表演,因为在场许多人都曾像他一样饱受尘肺的折磨,痛苦万分,彻夜难眠。火车是死死攀住车厢才没有滑倒,他撑着转过来,仍在艰难地喘息。他扶正了帽子,胸膛仍在剧烈起伏,就像已经远远超过使用年限却仍被强制工作的内燃机,在无奈且疲惫的轰鸣中辩解自己力不从心。他确实想说什么,但只是堪堪说了句“抱歉……”就在此被咳嗽打断。好一会儿,才终于打着了火,牵动起生锈的零件,伴随着咯吱的噪声工作起来。
“对不…起…咳咳,我,咳……我只是,需要——咳,调整……呼,调整一下。”火车的声音不比老风箱的声音更清晰,他就像一个将死之人,抵抗着死亡的伟力而企图留存只言片语。真是奇特的感觉……他明明早已死去。
就像他们一样——他们这些将火车团团包围的人,也死于窒息的绝望占领肺叶。
随着火车的呼吸从凌乱艰涩逐渐变成为了稳定而特地延长的平缓,他才摇晃着站直了,只是头仍低着,“对不起,我应该早讲清楚的。”
他的声音比起希尔施先前听见的,更加轻微,而且沙哑。
灵魂们中响起一些窸窣的声音,希尔施站在他们围成的半圆正中间。卡尔早退开了一步,此刻显得局促不安,只有火车在希尔施的背后。
“你还好吧?”希尔施问他。
“没事,我没病……灵魂不会得病的。我只是…没法把疾病的感觉彻底遗忘而已。”火车抬头说,接着面向众人,稍微提高音量,“抱歉,各位,因为我所做,所知的这些罪行,所以我无权去祈求我不应得的原谅或宽恕。但是我依然要抱歉,为你们所受的一切苦痛。有上千条理由足够说明我罪无可恕,但是你们——”
他一一看去,“你们不是,伤害走向了终结,而你们有权获得补偿。对不起,我无法抹去过去,但是在那,这列车的目的地,你们可以。”
“拜托…”他说,“我再一次地表示我的歉意,并请求你们,让我将你们送往受难者应得到安宁的地方,在那一切将在画上终止符后重新开始。”
——列车又一次发动了,希尔施拥抱那些他熟识的人,他们登上了列车,也会自己推开门,去见到那些形形色色的幽灵。
而希尔施自己,则又一次回头,打开门,看向先声。
“有一套,啊?”他稍微扶正头顶的帽子,“我得承认你确实和他们不太一样。我见到的比这更过分的,多着呢。火车只会拒绝他认为会给其他灵魂增添罪孽的事,为此他吃了不少苦头——我提过换我来,但他不同意。他认为必须由自己来完成……说远了,你还来找我,是想知道什么?”
“他一直是这样?”希尔施看向驾驶室的位置。
“是呀,更多时候他甚至宁可挨一顿打也不愿意解释。”先声叹息道,“他可以说是我见过最谦和的人了——甚至于把自己摆得太低了。”
急刹,甚至未等希尔施回答先声的话,两个人都摇晃了一下。先声先一步跳起来拍打驾驶室的门,“火车?火车!怎么了!”
火车推开门,拎着一柄铁锹——铲煤用的那种——拉开车厢门跳了下去。除了一句“等我回来”,他甚至来不及看他们一眼。希尔施看着他熟练地把铁锹当拐杖拄,斜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朝营地跑去。
先声凝神看着远处,希尔施尚在迷茫当中,是什么?
枪声,来自营地的方向,他瞬间想到了原因,大概火车比他们更早听见了第一声。没怎么犹豫,希尔施跳下车跟着火车跑去,先声在后面象征性地喊了句回来——两个把他扔在原地的家伙,他哼了一声前去巡视车厢。
希尔施没想到火车拖着瘸腿,跑起来却飞快。在自己差不多够着他的衣摆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们停在工作区外的通道上,死亡才刚演到一半。
带刺刀的枪握在几个警卫手里,刀尖对着的是几个跪在地上的苦工,血已经在地面上蔓延。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拎着手枪。他走过去,枪又响了,现在只有最后边上那个人还活着。希尔施见过这场景,这甚至不是处决,这是消遣,只是随着内心的残忍,用生命组成的娱乐。
这种事隔不了几天就会重演,对一些已然绝望的人来说,被枪毙甚至好过继续受罪。
最后一个,希尔施看见几个卫兵把队伍其中一人推出来,那人显然是个新兵。长官笑着拍拍他,并把手枪递给他。
他看上去很年轻,可能还是初入大学的年纪,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在前线而是在后方集中营——他很害怕,谁都能看得出,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握不住枪。
在这些人看来,这是一次试炼。希尔施下意识想要挡住他们走向唯一还跪着的那个人的步伐,这让他又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已死之人的无力。
“请求您,大人,阻止他。”他听见身边火车的声音,如此急切。
希尔施转头,反应过来火车并没有在对他说话。
“他不该死,他也不该杀人,这一切还来得及,求求您,让这停下……”火车上前一步,拉住了一片沉黑的影子。
尽管那并不是神话传说中的黑袍骷髅,希尔施却在看见那个高大黑袍身影第一刻就反应过来,那就是——死神。
“我无法做出保证,无法保证任何未来的变故,无法保证他会不会保持灵魂的洁净。但是现在,可以,现在这一刻可以。”火车继续说,尽管死神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没有人理应背负残害他人的过错,他杀害了无辜之人,就永远无法挽回了,这种痛苦应该只由我一人承受……”
亡灵的世界如此安静,寒风中,死神的袍角也无一丝随风鼓动的痕迹。
在他们身边,那个年轻人终于还是举枪了,再久的犹豫最后总归于一个既定的结局。
如果说,反复确认自己的死亡痛苦却不可避免,那么站在亡者的角度目睹死亡的发生则是折磨。死神不为所动,希尔施只觉得无奈而绝望,他已经很少被悲痛折磨了,对死的敬畏早在它一遍遍重演时被磨灭殆尽。
可是他没有听见枪响,只有轻轻的,几乎被风淹没的咔哒一声——哑弹。
啊……如果奇迹需要例证,那么眼前此景当是最合适的。
可是希尔施立马从一瞬间的欣喜中回落,不不,还没有过去,只是换个弹匣或者手枪的事罢了——延迟的死亡比一瞬更具摧毁心灵的力量。
但他所恐慌的一幕并没有上演,就在有人骂骂咧咧地摸向枪的前一刻,那个刚刚还笨手笨脚无比胆怯的新兵突然气急败坏似把尚跪着的苦工一把推了出去,附带赶紧滚回去工作的口令和看着很那么回事的一脚。那个枯瘦而苍白的苦工立刻以平时最快的速度逃回了工作区。如果他再晚一点,等待他的就是另一颗子弹了。
长官摇摇头教训了新兵了几句,却也不在乎那个犹太苦工的去向。希尔施看见他们离开的时候,落在最后的那人还在频频回头,后怕似的用手拍了拍脸。
这是不是那位旁观者所做?希尔施看着模糊的黑影走过其余的尸首,熟悉的荧光亮起,接着灵魂浮出已逝的累赘。
火车从空枪开始就在不停地道谢,死神的影子已经渐渐消失,他却仍然重复那些感谢之语。
当最后一个灵魂站起来时,死神在寒风中消失不见,并未因火车的话停留片刻。究竟是恳求起了效果,希尔施暗自思忖,还是那人命不该绝,抑或是那个士兵的好运和尚未磨灭的人性?
只是火车似乎一厢情愿地认定是死神的宽容,他忧虑的目光仍追随着远去的青年。终于,在几位迷茫的灵魂发出无措的声响时,他转回头。
“结束了,各位。一切苦难已经完结,请跟我来。”火车又如先前那般轻柔地说,并为他们指出列车的方向。
希尔施心里长叹,率先往回走。其他灵魂认出了熟悉的领头人,便不再驻足犹豫。
这次火车走得很慢,不时回头确认他们有没有跟上。
刚刚他看见那人幸存时忽而迸发的感激涕零的欣喜一点点沉寂下去,当他作为最后一人上车并拉上门时,已经恢复了之前波澜不惊的沉郁。
这是第三次发动,这次再没有突发事件阻挠了。希尔施看着窗外已经辨认不出的陌生景色,分出一点心思探究车速,随后又摇摇头把这想法甩出脑海,再一次回头推开门。
等待室是空的,好一会儿先声大声叹着气推门进来。
“那群该下地狱的混账老想着跳车。”他敲了敲驾驶室的门喊道,“我觉得那门干脆别锁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上了车还想反悔,活该感受一下掉进虚无的滋味。”
门开了一条缝,火车递出来一把钥匙就缩了回去。
“谢了,火车。”先声对着禁闭的门说。接着他夸张地假装自己没有发现希尔施:“等等,你又来了?这次想知道什么?”
事实上第一次对话希尔施什么都没问出来呢。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他,还有这里。”希尔施说。
“很正常。”先声摊手,“很多人对我们好奇,尤其对他。不过事先说明我不会透露他人隐私的。至于别的……问具体一点呢?”
希尔施的目光移向紧闭的门,“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我是指,变成死神的……部下?”
“为什么你一说出来就感觉我们像是党卫兵那样的邪恶势力?”先声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甚至不称祂为神——死亡,就只是死亡本身而已。独身一位要应付越来越多的死人也会不便,所以祂挑中了我们,并劝我们留下。于是我们就这么工作了,谁又能想到会死去这么多人呢?老法子已经不管用了。”
希尔施没听见后文,他顺着先声的视线看去,是车窗外灰蒙蒙的浓雾——或者按照他刚刚提到的,是虚无。
“火车——他其实不叫这个名字。在接受留下的邀约后,我们会获得一个代表一生的名称,它将代替我们的名字,以此作为与其他人区别。”先声收回视线,“他的称呼是,困境。你也许可以猜到他发生了什么。他很聪明,很善于深入思考,而且富有同理心,可有些事不是想一想就能解决的。甚至……”先声动手解开了自己的围巾,“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先声摸了摸环绕在脖颈上绳子留下的印花,他的嘴角还留着割伤的疤痕。先声说话并没有张口,那声音就响在耳畔。希尔施突然意识到他死于百年多之前——被黑暗笼罩的时代。
一个先知会被绑上火刑架的时代。
“绞刑。”先声只是让他看了一眼便把围巾系回去,“反正后面就昏死过去了感觉不到痛。他呢——卧轨,比我死得干脆多了。他是战后死的,我是说之前那场,1919年吧。现在的一切早就不是他能够改变的了,也就是说,他不必为此负任何责任。”
比希尔施预想的死亡时间还要早。所以火车并非死后的幡然醒悟——不是迟到的忏悔,而是悔悟使他愿意以死赎罪。
那么,他一直在为自己没有做的事抱歉吗?
“对啊,他恨自己无能为力,又后悔过去的选择。”先声回答他,希尔施才意识到他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死都死了,我是没有什么好在乎的了。”先声挥挥手,“而且我也没有后悔过。火车的情况只有他自己能解决。你还有什么要了解的吗?”
“啊,就是关于那个…终点……”希尔施被他转移话题的速度给搅浑了。
“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吗?到了有人会给你通知的。”
“你们不决定这个?”
“嗯——只是我和火车不决定。原本是祂来做这个,现在不是了。毕竟祂真的很忙,我们都是祂找来代班的。”先声想了想回到。
希尔施还想开口时,驾驶室的门打开了。
“临停,我去接人。”火车说。
希尔施注意到列车的窗外已经变成了不熟悉的异国景色。
希尔施还想跟着下去,只是这次火车特地回头制止了他,“没事的,让我来吧。”
只是这次似乎没那么顺利。先声扒着门往外随意地看了一眼,原本舒展的眉头骤然皱起,神情冷了下去。他转头对希尔施叮嘱了一句别动,就跳下了车。
希尔施的直觉告诉他,下去的结果只会更糟。接下来的几分钟就变成了一秒千年的等待——终于火车攀着扶手上了进了车厢,疲乏肉眼可见。
先声的大嗓门隐约传来,火车轻叹了一声往外探头。
“回来吧,瓦洛佳,没必要和他争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困境?我可没争。”回答他的是另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沙哑的声调拖长了,听起来有些刺耳。从希尔施的角度看去,只看见一只长着黑色利爪的手,皮肤上布满密集得让人不安的花纹。他还想看清楚一点时,先声从门外挤进来,挡住了视线。
不知道外面又说了什么,先声深深地吐气,扭头怒瞪回去,“滚,恶魔,不是你作祟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笑话!”嗓音沙哑的那位抬高了音量,“我的错?我可没有制造受害者。以牙还牙,天经地义。”
先声还想再开口,衣角就被揉着眼睛的火车拉住了,他示意先声回来,自己则上前去,“无意冒犯,我们该走了。”
“哈,这就走了?没事,回见——”最后的词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以一种远去的形式变得模糊。
希尔施终于得以开口,“那是谁?”
“恶魔,希望人们一辈子都别遇到它。”先声说,“骗取人们的信任,再以各种形式夺走他们的灵魂——我们就没法带那个灵魂去往终点了。”
如果天堂和地狱真的存在,那么有恶魔也是很正常的吧?
骤然证实了传说中的魔物的存在让希尔施有些不寒而栗。同时又有种微妙的庆幸自己不曾被诱引误入歧途。
“这是怎么发生的,天哪。”他顺理成章地问,“这恶魔到底是怎么蛊惑人心的。”
“恶魔……没有多少蛊惑。”出人意料地,火车开口道,“它,只有被召唤才会出现。这场悲剧的根源……在于把她逼到只能寻求魔鬼来援助的现实……她绝望了,所以宁可自己毁灭也要拉别人一起。但是……”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明明在一开始,有无数次改变的机会……我们却错过了。明明…可以不用变成这种模样的……”
先声已经恢复了平静,上前去拍了拍火车的肩。
“它——它是凶手,但它不是根源。伤害她的人…是比恶魔更恶的存在。那才是起始点……”火车艰难地继续说,“我们为死者提供安宁,但是生者——他们只能自己面对这种恶念。我没办法漠视……他们的伤我无一不感同身受。”
对不起——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驾驶室,“容我…告辞,我需要……一点缓解时间。”
先声仍望着已经合上的门。
“谁不是呢。”他轻声叹息。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而不是让你亲眼看见——”他对希尔施无奈地说,“我们并不是什么全能之人,只是为死者提供一点慰藉的小人物,仅此而已。”
“但这不是你们的错。”希尔施说。
先声已经走到了门口,“谢了,不过火车可能更需要这句话。我得去巡逻了。”
希尔施在敲门与否中犹豫了半晌,直到火车自己打开了门,“您还有什么事吗?”
“呃,火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希尔施摸了摸鼻子。
“我猜您不会立刻离开。”火车说,“刚刚的话我也听见了,谢谢您的好意。”
希尔施平视着火车幽深的栗色眼睛,他突然意识到火车其实并没有释怀,不止是这次,还有希尔施不曾探知的过去,火车的伤痛与过往,他的自我检讨和鞭挞,一直在心中,从未真正开解。
“你做的事很有意义,火车。”希尔施真心实意地说,“你带领这么多灵魂前往终点……”
火车抬手轻咳了一声制止他的话,“万分感谢您的评价。这也是我……留在这的一点期望。”
但是火车的视线移向了窗外,或者说,移向了自己的内心。
——“我看见了,那些痛苦。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哪……”
因为看见,却无能为力,所以他必然忍受这种无可奈何的悲恸。从过去,至现在,火车就像一个传教士在战场上看见被打瞎了眼的孩子,要么他放弃信仰,要么就接受把自己的眼睛也打瞎。
希尔施终于意识到了所谓概括一生的名字中蕴含的深意。“困境”,他那几乎崇高的品行与残忍的现实割裂,形成一个永恒的囚笼,将自己困于其中。
“回去吧,先生。”火车结束了他们的对话。
这就是希尔施到达所谓的终点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了。
在他的视角里,这里比起幻想中的仙境更像是未开战时的森林公园。人来人往,却并不喧闹。正中央是一大片湖,从看不见太阳的天穹垂下来一只圆锥摆,摆锤像是水晶制成的指针尾,晶莹剔透。尖端划过湖面,波纹缓缓荡开,扩散到岸边。湖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长椅,一些灵魂坐在上面,或两三交谈,或凝望着从列车中走出的队列,希尔施认为他们也在等什么人。
他看不清天堂的模样,眯着眼倒是能依稀看见天际那一道隐约的金色微光。通往地狱的则是一个大洞,周围用铁丝栅栏围着,还安着指示牌。
“从此通往无尽痛苦。”
抢眼的很。希尔施心想,真的会有人自愿往地狱跳吗?
他们不自愿也没用,几个裹在破旧黑袍里头顶长角的恶魔举着武器驱赶着几个灵魂。先声站的离他们不远,似乎在对人数。
火车一个人留在原处,举着抹布来来回回擦窗户。希尔施观察着他娴熟的动作,视线却突然被拦住了。
“之前在车上我没有看见你。”一个留着卷发的青年皱眉看着他,“你也是从火车上下来的吧。为什么你没有通行证?”
“什么通行证?”希尔施看着青年一身列车员的衣服,心中有了些猜测,他看见了对方的胸牌,“呃……运气?”
“嗯?你不知道?先声保准是忘了。算了也怪我,我刚干这活还不熟练,老漏掉人。”青年自说自话着摸出一盒签来,“来,抽一下。”
“什么?”希尔施后退一步,求助地四处张望。
正巧火车对上了他的视线。
“没事的,先生,那是运气,负责决定灵魂去向的人。”火车说。
“简单来说,售票员。但是目的地不由你。”运气说。
希尔施紧张地吞咽,通行证唤起了他一些不甚美好的过往,薄薄的一张纸,不同颜色的章把他和家人分隔开,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墙那一头的模样。
他抽出签时是闭着眼的,直到一阵暖意包裹了他的手。
他睁开眼,一个洁白的羽毛标志出现在手背。
“喔——哦,大奖,天堂,恭喜你。”运气仿佛感同身受地咧嘴一笑鼓起掌。
希尔施茫然地转头,火车已经走到了他边上,神情依然平静,“运气的签还没有出过错。所以,是的,您获得了前往天堂的资格。”
“是吗?”,希尔施突然有点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我…但是,我…有点……”
运气朝火车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人漏掉,回见!”
话音未落就没了人影。
只剩火车和希尔施站在那。
希尔施努力组织自己的语言,可是心中那些凌乱如麻线的想法却不是那么好用几个简洁的词概括的。
“害怕…对吗?”火车替他说了出来,“害怕下一秒你突然醒了过来——你依然挣扎在悲哀的现实而这里不过是一场梦……”
希尔施的嘴张了几回,却没吐出一个词,终于他气馁的点点头。
“我以为……这种超自然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如果天堂和神真的存在,那为何对人间疾苦视而不见?”希尔施落寞地喃喃自语。
“神不存在,有的只是天堂而已。”火车说,“我明白这种感觉,但是即使是让我留在这的那位大人,也只是死亡本身而已。天堂资格不代表什么,只是证明了你是一个好人,没人能否定或者夺走它。”
“你呢?你获得了什么?”希尔施问,接着他才想起火车与自己不同,应该是没有这种通行证的。
“我?”出乎意料地,火车回答了,“我没记错的话,是去来生。但是祂劝我留下来,我就留着了。现在的话……应该没变吧,但无所谓了,我还不打算退休。”
“你为什么留下?”希尔施问过一次先声,但他想听火车自己回答。
“因为我们缺一个会开火车的司机。”火车开玩笑地回答,“死人太多了。”
这可不在预料之中,但是细想却又有几分道理。
“这可真是一场灾难。”希尔施企图用轻松的语气越过这一话题,“我们的祖辈估计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各方面都是,更加极端。”火车说,“先声和我们说,战争应该快结束了。他的预测一直很准,我也希望越快越好。”
希尔施想了想世界笼罩在万字旗下的模样,那可能更难想象,而且令人难过。
“我的祖国……他们应该要输了。”火车语气低沉下来,“每一次战争都会葬送一代人,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拿去支撑这场战争的了。拼杀……死去的只有人。一个满目疮痍,生灵涂炭的胜利……不如一个让人民能活下来的失败。我不想支持战争的任何一方,我只想支持和平。”
希尔施还在震惊于他那惊世骇俗的言论。火车却径直站了起来,“我喜欢读雨果,你呢?”
那个法国作家……“呃……我也是。”
“真巧。”火车往回走,“前往天堂的灵魂有一点特权——那就是自由选择去那的时间。您应该不想这么快和人世隔绝吧?”
“嗯……是?”希尔施跟着站起来。
“什么时候你想走了,就去湖边,他们会为你降下梯子,如果厌倦了,也可以选择新生。”火车已经拉开了门,转头呼唤远处的先声和运气。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在这,或者跟我们上车。”先声双手插着口袋走近,“有个人说说话也是挺好的。”
火车从窗户里探头,“代他道歉,先声没什么边界感。”
已经半只脚踏进火车的先声闻言正要和火车争论,在他后面的运气已经笑嘻嘻地顺势把他推进了车厢。
“难得见火车对一个人这么亲近。”
希尔施站在原地朝他们挥手。
火车的目光又朝向了远处,希尔施清晰地感觉到他正陷入又一次的沉思,也许每次旅途的开始,也是火车一次思考的开始。这让他不禁想,当列车驶过时,载着众多灵魂,火车是否会感到救赎?
但是那曾驶过终点与开始,以后也会一直行驶下去的火车,已经救赎了无数人了。
——end——
作者:白梓
备注1:应聘的试稿要求设计“蒸汽朋克风格”、“包含魔法元素”的游戏场景和800字短篇,写得很尽兴就发上来了,欢迎评价!
评论要求:随意
短篇内容:
你是一个小小的意外,没人知道你是怎么闯进这个钟楼的,但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无关紧要,一架钢琴吸引了你的注意力。
在你未来的职业规划中,钢琴师一直是优先选项。如果不是母亲买不起最新款的蝶形骨架琴,那将是你的唯一选项。
在那钢琴后,一个铁筒正不断翻滚,其表面数百个金属楔滑过琴槌与黄铜齿轮,带动着繁杂的时钟结构奏响金属咬合的乐章,黄铜机件如巨木般生长,延伸至塔顶尽头。
你环顾四周无人,便坐上椅子,像模像样地整理自己泛黄的白衬衫和背带。
开始演奏了。
你深呼吸,按压白键。
琴声失约了,钟楼顶部的黑色时针却开始扭曲并侵蚀金色分针。太阳眨眼般暗淡了一刻,即使远在皇宫的女王也察觉到异常,她抬头望向天空。而你迷茫地又一次按下白键。
太阳破裂了。
黄金的血液自黑夜的裂口流出,伟大存在的绝望嘶吼响彻大地,蒸汽骑士将女王陛下护卫在前,却无法阻止最高统治者的身躯不断膨胀,挤破皇宫的穹顶。透过近乎透明的皮肤,骑士看见白色的触手在金色的血液中游弋。破碎的神明即将重生。
既然白键没有声音,就试试黑键吧。
金色分针彻底粉碎,破碎的神明于女王腹中发出最后嘶鸣,融为浊液。
没有琴声回应你的期待,你气急败坏,乱敲一通。钟楼顶部的大钟发出巨响,五彩的秒针飞速转动,试图逃离黑色时针的侵染。你被忽然的噪音吓到,小心翼翼地望向那条通往钟楼顶层的螺旋阶梯……
而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大地崩裂,黑色巨手探出,祂想要逃离什么,最终却沉入深渊。
你想了想,还是偷偷溜走算了。
在你居住的英格尼姆,幸存的骑警还在试图维持秩序,他们救下正在寻找孩子母亲,转眼却被撕裂。
你的母亲,她拖着你父亲仅剩的残躯,试图逃离无形的灾厄。她在废墟中呼喊你的名字,双眼已成空洞。
你抓住不比你高多少的门把。
门外已不是你熟悉的世界。
于是我按下了两个琴键。
你跳出钟楼,穿过大街小巷,撞进了自己小小的家里。你的父母惊诧地望着你,而你用小小的身体抵住木门,吞了吞唾液,小心说道。
“我好像……闯祸了。”
游戏场景设计:
层层叠叠、交错运转的钟表机械结构贯穿了这座钟楼,钢铁咬合声共鸣为一曲乐章,钟表结构的中心又是一个微小的螺旋阶梯,供人上行。
在黄铜齿轮的终点,漆黑的大钟高悬顶端,四面由数百片白色玻璃与黄金碎片构成的巨型黄金表盘镶嵌在这座哥特式高塔的顶部,其上三支由长至短分别代表着死亡、神明与凡人的大三针日复一日地转动。
死亡的指针通体漆黑,变化无常,扭曲蜿蜒如蛇行,但起点与终点永远在一条直线上;神明的指针以金色为主附带少量的黑色,样式对称且华贵;凡人的指针最初只有一个小白尖,但随着时间的推进会生出不一样的颜色和形状。
钟表机械结构的底部是一个悬空的程序轮,暗示着整个时钟与其机械结构其实漂浮在空中。程序轮是一个不断转动的铁筒,其上有无数突出的金属楔,金属楔又与一架缺失音板的钢琴贴合。使用者会通过弹钢琴的方式使钢琴背后的琴槌与程序轮的金属块接触,调节时钟指针的移速与世界的命运。
备注2:试稿写这种比较克的东西会不会不太好呢……
作者:白梓
评论要求:随意
备注1:怪谈
阎良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沙发上的一男一猫。
他们在打架。
虽然说了尽量不去看,但有些事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的,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放纵一下吧。这个是阎良从老爸身上学来的经验。
粉色掌心一下呼到了男人的脸上,将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男人也很快反应过来,左手拆裆,将毛绒绒的凌厉追击化解,随后以右肘应拳,一次又一次地将橘猫的攻势化解。
“让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猫猫以粉拳扣住了男人的左肘,顺势向内一拉,卡住了男人右拳的冲势,再用毛绒绒的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男人脸上。
“您想对付的人,是你的同学,对吧?”
男人浑浑噩噩地后退了几步,随后站定清醒过来,但飞扑而来的猫咪已经盖在了他的脸上,到了这种境地,任何反抗都是多余的。
“您好,有在听我说话吗?”
猫猫对准男人的太阳穴,狠狠地挥了数拳,发出了“啪啪”的声响,终于将其击晕。
“啊啊,”阎良反应过来,连忙道:“有在听,是是,就是那个叫陈其正的胖子。”
“我想了解一下……你和他有什么仇怨吗?”成熟的女人微笑着问道。
“他抢我女朋友了!”
“嗯……那确实是一件值得你死我活的大事……”女人朝身后的地板问道:“刘淼,你去处理怎么样?”
被猫打倒的男人直起腰,不满地嚷嚷道:“打幼儿园小朋友的生意你也接,你是不是有病啊秦薇?”
“我才不要这个男的去,他连猫都打不过。”阎良也有些不满地说道。
“这个您大可放心,这个叫陈其正的小朋友,也不一定比猫强多少。”秦薇笑道。
“好像也是……”阎良小朋友还有些犹豫,但心里一横,决定还是不想太多了,便将三百块人民币拍到了桌子上,说道:“那就交给你们了!今天之内解决,我不想明天还看到他出现在幼儿园!”
“没问题。”秦薇笑道:“我们是专业的。”
待阎良背着他的小书包蹦蹦跳跳地离开了事务所后,刘淼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真的要我去揍一个幼儿园的小孩?”
“你不会和钱过不去吧?”秦薇将桌子上的三百块抽了两百,剩余的一百推向了刘淼。
“这是过不过得去的问题吗?先不谈道德问题了,我也知道你没有这种东西。就生意上来说,揍小孩这种事传了出去,谁还找你做正经的杀人生意啊!”
“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们也半个月没开张了。”秦薇无奈摊手道:“虽然我们还没有专业的杀手品牌形象,但我们可以先建立不择手段的坏人形象,到时生意自自然然就会来的。”
“别跟这小子说这么多了,他不愿意的话,这单子我接了。”冷酷的橘猫如此说道。
“那也不行,你下手没轻没重的,闹出人命怎么办?”刘淼连忙拦住要去拿走一百块的猫猫。
“自己不干,也不让别人干,你想干嘛?”猫猫双掌叉腰,没好气地说道:“钱我们已经收下了,不干也得干!”
刘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那一百块揉成一团塞进了裤兜里,无奈道:“行吧,我知道了,我干就是了。”
刘淼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西装。这是他为了展现作为杀手的专业性而专门购置的套装,如今他要穿着这套西装去揍幼儿园的小朋友了。
揍幼儿园的小孩其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通常都会有家长或者保姆接送上下学,而学校里又有保安看守,很难找到合适的机会。不过对于刘淼这种专业杀手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在刘淼的望远镜中,陈其正正与刘淼的女朋友十指紧扣,各自吮吸着插在同一盒儿童甜牛奶里的两根吸管。而阎良就坐在自己女朋友旁边,手上抓紧了午餐馒头,眼里快要冒出火来了。
阎良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为感情的受害者坐得离凶手这么近很奇怪,但他毕竟也只是一个6岁小孩,没有成年人的常识也是正常的。
一群小孩子吃完午饭,就准备要去睡觉了。
这是一个好机会,虽然老师有职责看着小朋友睡觉,但据刘淼观察,那些老师自己也是困得很,如果没有小朋友午休时捣乱吵架,那些幼儿园老师也会很快睡去。照顾小孩毕竟还是一件很费精力的事。
就那么干吧!
刘淼蒙上脸,翻身掠过带尖刺的栏杆,瞬间潜入到幼儿园中。他早已用望远镜观察过幼儿园,通过已知的摄像头推演出其他摄像头可能的位置,找到了几个绝对不会被摄像头发现的死角位。
毕竟我还是专业的嘛!要去揍幼儿园小孩的刘淼有些自豪地想道。
很快,他潜入了目标所 在的教室,透过窗口,他观察到了陈其正的位置,以及幼儿园老师已经入睡的情况。
刘淼悄悄地打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陈其正的地铺前,那个小胖子还未睡着,正瞪着眼看着自己。刘淼扬起手,但还是有些犹豫。
“你看你妈呢,臭傻哔。”
在刘淼反应过来之前,自己的手已经拍到了那个满嘴脏话的小嘴上。不等哭声响起,刘淼便快速弹起,熟练地跑过走道与围栏,将追逐自己的保安与老师远远甩在身后。
“任务完成。”刘淼冷酷地说着,将面罩扔进了路边垃圾桶,躲进了人群之中。
事务所的名气看来确实是打响了,等刘淼第二天上班,又有两个客户过来寻求帮助。
“我要你们废了他的手脚!”
“你们去把那个贱人的脸撕烂,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一个男人满身酒气涨红着脸,一个女人咬牙切齿泪花了妆,性别不同,出身不一,想要的却都一样。
“嗯……两位是一起的吗?”秦薇问道。
一男一女互相凝视,最后异口同声地说道:“不认识!”
“那两位有兴趣做一个双人套餐吗?我们最近在做优惠活动,杀一赠一,多杀多送,转发朋友圈更可以获赠我们的猫屎咖啡……”
“我不管那么多!”男人发酒疯,扯下领带怒拍廉价木桌,喊道:“我要那个陈其正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没错!”女人也学着拍着桌子,全然不顾秦薇愈发僵硬的笑容喊道:“那个叫陈其正的女人必须死!”
何淼愣了愣,说道:“怎么又是陈其正?”
此时,橘猫叼着一个小酒瓶从窗口闯了进来。
“他妈的陈其正,他妈的陈其正,小白啊!小白啊!呜哇!小白啊!为什么偏偏是那只狮子猫……”橘猫哭喊道:“陈其正!老子要杀了你……”
何淼望向秦薇,秦薇也望向何淼。
“老板……”何淼说道:“出事了?”
“嗯。”秦薇说道:“出事了。”
舞池之中,男女热舞,何淼穿着一身西装,跳得有些拘谨,担心自己的好东西被那些放荡的男女沾上什么奇怪的液体或是气味,便尽可能地和周边的人保持着一定距离。秦薇就不一样了,她穿着一身舞裙跳得欢喜,以往这类专业的服装何淼只在广场舞大妈身上见过,总觉得有些老土,但如今穿在秦薇身上,又觉得时尚起来了。
刘淼的身体上下耸动,肩膀左靠右靠,双脚半蹲,双手向跑步一样摆动,这就是专业杀手的舞步。
“老板,陈其正真的来了吗?”他问道。
秦薇的身体旋转腾挪,绕着刘淼在人群中轻盈如蛇地舞动,这就是杀手老板的舞步。
“这里至少有三十个陈其正,但本体在不在,我也不知道。”她说道。
酒吧环境嘈杂,但刘淼凝神细听,也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对话。
“哈哈,你叫陈其正?我也叫陈其正!”
“缘分啊,这就是缘分啊。”
“你看你妈呢,臭傻哔。”
“你女朋友叫你过来的?我也是男朋友叫过来的,但怎么不见他呢……”
刘淼配合着老板的舞步,高踢一脚,与老板双肘交扣叉腰,踢踏着转起圈来。
“我们就在这一直跳舞?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而且说起来,陈其正到底是什么啊……”
秦薇拉开刘淼叉腰的手,又一个转身后撤舞步,将刘淼拉到身旁。
“大概是什么对出轨者的怨念集合体吧,这种东西还是挺常见的,但如果能抓住卖给有关部门,能赚不少钱。”
“有关部门?我们是杀手诶!被有关部门发现不会被抓吗?”
“我们是合法的、有牌照的、不干坏事的那种杀手。”
“我不这么觉得……”
“你没发现吗?我们从来没杀过正常人,只杀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
“比如……陈其正这种东西,杀它们是不犯法的。”
“我怎么没发现……”
秦薇展颜一笑,说道:“我怎么知道你一直没发现?”
不知为何,刘淼觉得自己老板的笑容忽如晨光绽放,虽然她在吃饭时挖鼻屎的形象一直挥之不去,但刘淼心中竟滋生出了别样的爱意。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一个高大帅气、有着双开门冰箱宽的肩膀的健硕男子走近。他的笑容无可挑剔,宽松衬衫领口露出的锁骨与肌肉形状更是引人遐想,刘淼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这种与异性恋本性相悖的感受,让他一时有些混乱。
不过说起来,男人对肌肉与强者的崇拜本就是铭刻在基因里的,刘淼自己每次洗完澡照镜子都会习惯性地摆几个凸显肌肉的姿势自恋一番。从这个角度考虑很正常,但刘淼却感觉自己有些口干舌燥,莫名的欲望开始升腾。
“可否有缘,与您共进晚餐呢?”健硕男子拉起刘淼的手,笑着问道。
“你是在和我抢人吗?”秦薇也笑着说道。
“每个人都是自由的,都是只属于自己的。”他彬彬有礼地说道:“他本就不属于谁,又何来抢与不抢呢?”
“放你妈的狗屁。”秦薇语言粗鄙,语气却温柔地很。
“看来我应该在另一个时候……”他微笑着松开了刘淼的手,说道:“另一个场合,再与你见面。”
一声枪响。
烟雾从刘淼手上的威尔洛德微声手枪的枪口缓缓升起。
“我不喜欢男人。”刘淼涨红着脸,对着秦薇说道。
“恐同即深柜啊……”陈其正捂着胸口向后退去。
舞池之中,一个个男男女女、男女老少的身体开始如烟般消散。他们都是陈其正,而唯一没有消散的陈其正,便是那个正在试图逃跑的陈其正。
“我不恐同啊,我肯定不恐同的,我高中时候就有个出柜的朋友,我们关系好得很!”
刘淼也不看正在逃跑的陈其正,只是扣动扳机,子弹便射入了陈其正的膝盖中。陈其正踉跄地倒下,又在触地地一瞬间弹起,蜕下了一张男人的皮囊,以一具美好的女性躯体继续逃离。
“你没必要向我解释。”
秦薇疾步向前,一脚踹倒了变成女人的陈其正,然后死死地踩住了她的脊背。
“我没有解释,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刘淼郑重地说着,又瞄准从身体各处满身出各种肢体、要将身上的秦薇扯下的陈其正连开数枪。但微声手枪的威力不大,还是难以遏制怪物的行动。
“那我换个说法,你没必要向我陈述。”
秦薇弯腰,拨开那些如海葵般胡乱摆动的肢体,瞄准了陈其正惊恐的大脸,高举左拳蓄力,然后“轰”地一声,让怪物彻底地安静下来。
刘淼站在一旁,看着有些委屈,想说些什么,最后又闭上了嘴。
秦薇看着刘淼的样子,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说道:“这种出轨者的怨念集合体能操控情欲是很正常的事,你没必要有太多其他想法。”
刘淼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来,却又听秦薇说道:“但它为什么要用这种样子勾引你,还是一个未知之谜。”
刘淼的脸又垮了下去。
最后,刘淼还是没问出陈其正为什么要用男人的样子勾引自己。有关部门的人员很快赶到,回收了昏迷的陈其正。舞厅里也渐渐恢复了人气,而何淼坐在沙发上,吃着酒吧老板免费赠送的水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要干嘛?”他向身旁的老板问道。
“看电影、回家睡觉、开车兜风,你想干什么都可以。”秦薇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歪着头看着刘淼问道:“还是说,你想和我一起跳舞?”
《美梦》甄栩瑶
免责mode:随意
最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这令我感到十分不安。
倒不是说梦到了什么恐怖的物事,如果是那样,倒也不会太令我惦念。
我曾逢人就笑谈我的梦,我几乎从不梦到真实的人或事情,不是在战斗,就是在保护谁,逃离什么,或者是窗外、门外出现了奇怪又可怕的东西被我在最关键的时刻险险拦住,或者是费尽心机地躲避一些怪物的追杀。每次做梦都好像是平行魔幻世界的一角,梦境不成章法,也没有任何关联性。
梦醒后,很少留有清晰或完整的记忆,只余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和胆颤后怕。
但最近的梦,一反平常,梦中不再是天马行空的英雄主义戓莫名其妙的牺牲精神,也不再有令我恐惧的人影要闯进房门,反而是完整而清晰的美好景象,是我渴望多年的人生之路。
先是在三岁,顺利送走了扒皮同志,要知道,当初妈妈没有离开,获得自由身,就是因为有我将她绑在了爸爸身边,硬生生剥夺她唯一的机会,断送她的自由与未来。
我曾试想过,如果当时,我能够拦下姥姥的阻拦,会是什么样的,我这颗扒皮同志的小破坏星,会不会就如她说的那样,真的毁了?
而梦中,当我再次成为那个小累赘的时候,却隐隐听到有道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指引着我。
“放开她,放飞她,离开她,不要成为她。”
睁开眼望向天花板那一刻,我得到了比在梦中挺身而出,救上无数次人还要巨大的满足,这一次,我在故事开始之前就结束了它,这一次,我是个真正英雄。
没过多久,我又在七岁救回了自己。
另一个人生版本中,我也如此生一样懵懂无知,一样从不顾及旁人的窥探目光,不了解母亲眉眼间化不开的焦虑和哀叹的意义。就算在去往北京的火车上,照常和人侃侃而谈的我,也一样不知道即将迎来的是什么。
当被私下带到阴暗实验室,巨大针管捅进细小血管的刹那,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同于上次简短有力的呼唤,这次是细碎的叮嘱。来自现实的意识突然苏醒,我挣脱长针,扑向正破门而入,一脸惊慌的母亲怀中。
“妈妈,回去吃药。”
下一秒,意识被打碎,回归沉静,但在快进般地人生走马灯中,我仍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未来景象,这一世界的我健健康康,茁壮成长,不会扭曲,更不会极端,抖落一身利刺,回归梦寐以求的正常。
美梦以来,睡眠时间逐步延长,平时通宵生死线边缘疯狂试探的我,我在不到九点十点就已经哈切连天,十一点之前,准保已经睡死在床上。而这次,我睡的格外香,醒来时阳光耀眼,才惊觉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隔了很久,才有第三次美梦,这次隔的时间太长了,我甚至以为不会再有这样的美梦,悄悄松了口气,也暗中念念不舍,无数次纠结中,它还是来了。
眼前是最令我痛恨厌恶的脸,他奸诈地笑着,漆黑的脏手捏着曾被我手心汗液浸湿的零钱,张狂地挥舞炫耀。
转瞬间,黑暗笼罩,他得意的笑就换成了惊恐的尖叫。
“你叫你麻卖批。”
一只脚,重重地踏在了他涕泪横流的脏脸上,在哭嚎声中,狠狠地反复蹍了几回才作罢。
一片看不清的虚影来到我面前,递来一把反光的匕首。
“去做你想做的事。”
遥远而又亲切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而清澈,唤醒我。
“算了,别脏了你的手。”
那虚影转身,打了个响指,下一秒,是我无能狂怒时,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
他令人作呕的面皮被一层一层剥开,泪水混着血水直流而下,激起冲天哀嚎。
曾触碰过我的四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看不见的利刃削短,最后只剩下在腥臭泥地中翻滚的人棍,和散落一地的舌头残渣。
“学会了没。”
虚影的手,轻轻拍过我肩膀。
我愈来愈沉浸这种美梦,也越来越期盼在下一次美梦中,弥补我已知或未知的的创伤,填满我大大小小的遗憾和欲望,我也越来越依恋,想要见到渐渐清晰的虚影,看到她,认识她,学习她,成为她。
但我始终不安,因为梦是反的,这句话早已深深的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在我粗糙的解梦经历中,被一次又一次证实。如今我曾得意洋洋念诵的口诀,如今像条魔咒,紧紧地束缚着我。令我反复揣摩,那么久,那么多,又那么美好的梦境,到底在预示着什么灾祸呢?
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没有的时候想要得到,得到了又害怕失去,整日患得患失。我也真的是M属性爆棚,总是觉得不配拥有,要失去什么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所以,纠结中,那一天终于再次到来。
“不要学美术了,去做你喜欢的事,写作,幼师,音乐,或者播音主持,都行。”
我们并肩走在校园里,经过了无数个美梦,没有自卑,没有扭曲,没有暗恋,也没有耻笑,是抠掉了所有不想要的十七岁。
“真的会不一样吗,你知道,这是劫数,逃不掉的。”
我停下,如是说。
但是啊,我太清楚不过,我所有的灾难,并不是源自于学什么,亦或是去了哪里,而是我自己,推脱给一句缥缈的预言或劫数,不过是个甩锅行为,让我苟延馋喘得更心安理得些罢了。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而我人生之塔坍塌时,也没有一粒沙石是没来由的坠落。
“我不信,你信吗?”
她驻足,转身,紫金色光芒铺天盖地。时间飞速运转,太阳升起又落下,草木绿了又黄,眼见着片片凋零,空气中的水气肉眼可见的结成了六芒形晶体。
“你干什么?快停下!”
身边的景色疯狂变换,我终于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却发现连动一下都是奢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紫金色彩在头顶凝结成巨大表盘,秒,分,时,日,月,年都在快速翻动着。
终于,在2008年10月31日,时光的流速慢了下来。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世界的2008年11月1日是什么样子的。”
她脸色苍白,原本清晰具体的身影复又化成了一片虚影。
“我不看了,好不好?”
我小声地央求她,久违的泪水糊了满脸,灌进嘴巴里,格外的咸。
“你看看,那是谁。”
她无动于衷,反而眼含笑意地抬起眉毛示意我。
向身后看去,一个小学生年纪的短发女孩哼着轻快的歌,一蹦一跳地向我走来,迎着光,一步又一步,走进我,拥抱我,融入我。
那一霎那,紫金消散,天空放晴,阳光撒落,而我孤身一人。
《神愿》甄栩瑶
评论随意
……
我是这片无序中的第一抹灵智,是这蒙蒙混沌中的光亮,是日升月落,变幻无常。
我看着岁月变迁,生命繁衍,看着世界变化万千,但无论风云如何变幻,从来与我无关。
以为会一直这样,直到世界不需要我,亦或是这个世界消亡。
但,那日霭霭暮色中,自天边涟漪中跃出的你,打破这个世界的静谧。
第一眼望见你的身影时,我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纵然你与我连了那么多因果,这个世界也困不住你。
……
我是众神黄昏时,沐浴漫天散落的神力而诞生的青鸦,因为众神血肉而得到生命升华。
在我觉醒之前,一直羡慕的是修道院的修女,她们白净而圣洁,她们高尚而美丽,她们温柔善良而受人敬仰。
我常倚在树梢,一边用仰慕地目光看着殿堂中的她们,一边提防着教众与顽童的打杀与驱赶。
是啊,毕竟我是一只代表着诅咒与死亡的乌鸦,是一只嗓音聒噪,叫声难听,只会为人带来不幸的乌鸦。
一只丑陋而象征灾厄的乌鸦,又怎配沾染天堂的光辉?
直到,那场灾难的发生,一场铺天盖地的血雨从天而降。
错愕间,沉重而滚烫的神血,狠狠地击打在我的背上,那铺天盖地的炙热像是要将我整个击穿一般,将我重重地掼在了地上。
不知多久以后我才醒来,平日中富丽堂皇的宫殿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郁郁葱葱的森林,也早已成了一片荒漠。
唯一熟悉的,只有似火烧灼的残阳挂在天边。
我张开翅膀,顾不得惊诧于体内磅礴的力量,只看到这里早已没有一丝生机。我不知为何会这样,此刻我只想逃离。
心念起,只是一瞬间,便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眼前不再是荒漠,而遍地盛开着妖艳的曼陀罗,心巾一松,我落在地上,却只觉得足底滚烫,原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表面之下,竟然是另一片焦土。
心念再转,仍是一副破败景象,无论转了多少个时间空间的节点,直到我熟悉这副身体中的力量,直到我早已凌驾昔日仰望的神灵,也未曾找到任何一个生命。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我真的携带着死亡与灾厄吗?
是由于我的降临才导致一个又一个的世界毁灭吗?
所以万物皆灭,只有我独自苟活下来?
一个又一个问题在脑海中升起,身体却仍机械的碾转于各个时空节点之间。
下一秒,身处于飘渺云间,耳边悠悠传来渺渺仙歌。
愈渐灰败的心底,猛然爆发出希望的光。
“这…这是!”
开口,声音却再无之前的嘶哑与难听,而是清灵婉转的人声。
却无暇顾及这些,展翅向着仙歌的由来处,激射而去。
“我…我终于找到了吗?”
“有仙歌,有人在,竟然还有存活着的世界。”
宏伟而又古朴的建筑,在瞳孔中渐渐放大,那动听的音乐也越来越清晰。
一想到在几百年之后,即将要见到活生生的人,除了我之外仍存于这世间的物种,鼻头一酸。
“我找你们找的好苦啊”
“还有人在,原来我并不是灾难的象征,诸神黄昏也并非因我而起,千千万万的废墟世界,也不是因为我的降临才导致的。”
“原来我只是我而已。”
长叹一口气,伸手推开了厚实的大门。
建筑内富丽堂皇,却没有半个人影,看到眼前景象,一下子怔愣在原地。
“人…人呢?”
“都出来呀,我不是坏人。”
伴着绕梁的仙音,我寻遍了整个建筑。
……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看客,也只愿做个看客,但那一天,看到她怔愣的神情和逐渐暗淡的眸子,我忽然动摇了。
我目睹了她的成长,知晓她所有过往经历,洞察她所有痛苦折磨。因为那也曾是我经历过的。
但漫长的时间早已抚平过往的伤痛,对生命万物的不敬与不羁,早已为我解开任何牵绊我的事由,漠然和无视才最符合神灵的身份。
亿万年的时光本应抹平我所有情感,但不知为何,再看到他眸色暗淡下来的时候,过去的回忆突然被重新点燃。
却没等我回过神来,她早已消失在眼前。
那一瞬间,作为世界意识的我,没来由的,竟然有一丝慌张。
这是我觉醒之后的第一次,事态脱离了我的掌控。
这段时间里,无论如何寻找,却再没有找到她,心底渐渐生出两份不安,一份是作为世界意识的本能,而另一份……
再找到她时,却出现在我所在的世界,顾不上调侃一句真是灯下黑,看着她如今的状态,眉头紧紧锁起。
第一次见到她时,还是青鸦的形态,羽翼中暗暗藏着一些黑色丝线,那时本以为是她与这个世界的连接,或是与我之间的因果。
但这次不同,现在的她已然化为人形,身上神力翻涌,丝毫不弱于我,但身上所束缚的黑色丝线,同样如同野草一般疯长,像是一层厚厚的茧,快要将她包裹住。
而我隐约的瞧见,那些黑色丝线的源头,竟然隐隐指向着神格的方向。
“这是什么?”
心中顿时惊起滔天巨浪。
我放弃所有用于沉睡时间,连着观察了许久,才骇然发觉,那黑色丝线竟然是随着她的神力增长而增长的。
于是我化身为人类,以探求的黑色丝线的真相,解开她与这片世界的孽缘为名,靠近同样化身为人类的她,接近她。
我看着她的眼神渐渐重新明亮,我看着他重新恢复往日的神采,我看着她终于谢谢那些本就不应该他背负的包袱,活成了她应该活的样子。
真的好想一直看着她,一直陪着她。
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斩不断黑色丝线与她的连接,甚至连阻止的黑色丝线吞噬她的速度都不能够,而如果我不能够阻止这一切,黑色丝线吞噬掉她的那一瞬间,便是死亡降临之时。
发现真相的我彻底慌了,自觉醒以来的亿万年间,从来没有这般惊慌无措过,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作为世界意识的我,竟然这般渺小。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她才刚刚成为神灵,刚刚找到生机,刚刚放下执念,摆脱掉对自我厌恶的束缚。
而我,已经存在了亿万年的时间,我活得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经厌烦,久到早已被时间抹平了所有的棱角,虚无了过去,也看不到未来。
所以,不如就这样吧,我的勇气和热血早已就是在漫长的时间里,而她则好似冉冉升起的新星。用世界意识的熄灭换取一个伟大神灵的诞生,我相信,她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
……
当我不再寻找新的世界和生机,当我不再追问过去,当我放下执念,准备就这样漂泊在时空中,一直到寿命耗尽,枯竭而亡,我却来到了一个鼎盛的世界。
我不知该谢谢我的放弃还是怨恨这命运的愚弄,但我已经累了,我不想再漫无目的,永无休止的在各个时间空间的节点来回转,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连自己都唾弃自己的可怜。
就找一个荒山野岭住下吧,青灯古佛,了却这罪恶的一生。
虽然我不相信真的有什么神灵能够渡尽我的罪恶,就算是有,也在我曾经带去的一场又一场的毁灭中死绝了吧。
近日里,总是能够听到来这里上香的人类说什么否极泰来的话。
不屑嗤笑, 否极泰来?如果真的有这么玄,我何苦熬了几百年都没有看到过希望。
但偏偏,在这样万念俱灰的时刻,我似乎找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人类的情感真是件奇怪的东西,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我便顺理成章的和他并肩走在山间小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仿佛压在心头的阴影都散了一些。
他总能带给我一些都属于人类的新奇的体验,和欢喜的情绪,让我不由得沉浸于其中,或许这样的情愫就是人类所说的感情吧。
只不过有时,他看向我的眼神会变得无比深沉,即便我身为神灵,拥有无比强大的神力,也无法揣摩出他转瞬而逝的复杂神色中所传递的意义。
不过那又有什么呢?要知道,我是一位神灵,是可以与他并肩而立一同看斜阳,也可以弹指之间杀死他的神灵。
所以,我学会了人类的自私,尽情的享受着他带来的温暖与快乐,享受自出生以来从未接触过的,名为爱的东西。
我贪婪的吸取他身上所有的情感,并用那些情感滋润自己,填补永远也无法满足的空洞。
我以为,这样的情况会一直下去,直到他渐渐老去化作一捧黄土,我再接着去寻找下一位。
却不知不觉间,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喜爱,习惯了他的奉献,甚至诞生出放弃神格,和他一直在一起,这样愚蠢的想法。
还好,他足够了解我,所以并没有让我过多纠结,我就亲眼看到,他在我不曾注意的瞬间,扭转某个即将发生的人间悲剧,随即淡去身影,消失不见。
那一瞬间,一切都真相大白,原来所谓的爱情竟然是个陷阱,他接近我不过是另有目的,这个世界没有神,而我的降临,又裹挟着深入骨髓的罪恶,这个愚蠢的人类想要救世却又无法正面与我抗衡,他只好与我虚与伪蛇,选择了另一条弑神之路。
也是,如果不是有所图谋,又会有哪个人类能够这样对我予取予求,又如何能够容忍我的尖酸刻薄和恶毒?
“呵,爱吗?我可去他妈的”
那一刻,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些想笑,想我这给无数世界带去无尽灾恶的死乌鸦,终于也有栽了的一天。
不过,能被爱着的人图谋计划,对于我,也算是福报善终了。
“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果然有勇有谋。”
挟持众多人类,堵在他必经的路口,戏谑的挑起唇角。
“不过下回不用这么费劲了,我最喜欢平等交易,想要我的命,直说就行。”
……
计划一次又一次的跑偏,但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就当是我图谋她的神格而出现在她身边,等她再次醒来,一切都结束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多好。
但却在血色燃烧天空的那一刹那,我才知道,我彻彻底底的错了,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直在为了献祭,为了解救她而布局,她又何尝不是?
“狗东西,你给老娘记住,你欠老娘的,给老娘笑!
………
《神愿》甄栩瑶
夕阳残 似火烧灼 在无人烟的荒漠
霭霭暮色中 青鸦无声滑过
夜空起涟漪 复又无波
是谁于时空不断辗转着
是孤独的 神者
见过秽土中绽放的曼陀罗
听到九天传来的渺渺仙歌
时间空间无数节点中穿梭
我是时空监察者 亦是掌控者
用永恒的灵魂 拥有永恒的冷漠
直到我遇见了 那转折
原来这是寂寞 一直以来都未曾有过
才发现 如此折磨
自从你点亮我 日月都无往常卓烁
我愿坠入世间 放弃永生 挣开枷锁
亲手 将你 触摸
将热烈的爱意 对你 诉说
从我遇见你的一刹那起
方知整个世界 存在的意义
是为了成全我 在此找到你
我所有的足迹 在你身前汇聚
你的悲和喜 足够让我 有勇气
或许这就是爱的魔力
可是谁能想到 所谓的爱情 是个陷阱
多可笑 我的真情
身陷绝死困境 原来神也 不是万能
看着我 告诉我 想要我命
只要让我 再见 你的 笑容
不就是一条命 就当 一次 梦醒
与其在你 记忆之中 慢慢的 腐朽没落
不如让你 来恨我 永远都 别想再忘了 我
不如做 悲情角色 在你记忆 之中铭刻
用生命 告诉你永远爱你的 是我
世界都在悲号 我赌这之后 你忘不掉
我的笑 火中燃烧
只要是你想要 直说就好 给你便了
只可惜 新的神 我看不到
别无所求 你能 开心 就好
我相信你 比我 更加 闪耀
是原创词改文,因为着急了,所以收了字数,有点烂掉了
感谢观看,拜托评论啦~
本来打算摸一个活动主题搞事,然后发现没有以春秋作为主意象,那就算了。但是这么写真的很有趣。
蟪蛄春秋
庄子在倚靠着桌子做梦的时候,梦到一只蟪蛄走到他面前曲起前肢,像人一样拜了拜,开口说道:“我听闻您的《逍遥游》道理十分深厚,但为什么要用我们的生命来举例子呢?因为我们生命短暂而嘲笑我们,这样的做法是正确的吗?”
庄子直立起上身坐着,说道:“并不是这样的呀!”
“虫子的生命短暂,难道野草的生命就不短暂了吗?野草的生命短暂,难道牛羊的生命就不短暂了吗?牛羊的生命短暂,那人的生命也是一样的。我们头顶青蓝色的天空;千万年来没有变更过颜色;我们脚下坚实的大地,千万年来没有变换过形状。即使有,那对于我来说也太久太久了。我的生命是如此短暂,身体如此脆弱,在天地面前,我们是并没有区别的。你现在与我对话,依赖的是你所具有的智识,我只不过也是一样的罢了!”
蟪蛄说:“既然这样,那在您眼中,什么样算是最高境界呢?我愿意详细地了解它。”
庄子说:“完美对于人而言也是难以追求的啊!人的心灵不是干净的,思维不是坦荡的;人的心思在与外界交流时就像战火一样动荡,又像是风吹过树林那样难以止息。当面对财产是会显出渴求,面对艰难时却又退避。这样的人,怎么才能得到完美呢!”
蟪蛄说:“难道现世的生物就一定要被围困在这样的迷茫之中吗?”
庄子说:“并不是,真正的完美也是有可能达到的。既然人生的所有困顿都是因自身的渴求而起,那若是没有这样的渴求,不就可以与自然相和了吗!人只有抛却了自己,才会靠近真正的‘道’啊!但即使舍弃自己也只是接近道心,距离达到明道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太阳东升西落,水流向低处流,你我从鼻吸气,以口呼气,这是为什么呢?没有人能解答它们,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让这些东西遵循规律的主宰一样,这就是道。它没有一个具体的形状可以参考,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没有增长也没有损耗。寿命的长短只不过是数字的比较,而在你我眼中再大的数字,在天地面前只不过也是一瞬间罢了。”
“啊!天地之间又哪里有一个判定的标准呢?人所制定的标准都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谁能说你就是错的,我就是对的呢?人们之所以会产生差别,只不过是由自身发出的情感而已;而这种情感刚刚升起就马上消失了;在这种情感消失后,下一种情感又会立刻升起,人就是这样被困在自身之中的啊。以前的喜爱会变成之后的厌恶,以前的厌恶会变成之后的喜爱;又是如何为它们定义的呢?所谓的正确果真存在吗?所谓的错误果真存在吗?相似的事物聚集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它们有这种天性罢了!而这种相似和差异果真存在吗?”
“万物死亡的过程都是一样的,万物新生的过程也都是一样的,一个物体死亡的过程正是另一个物体新生的过程;或许在道心之中,万物的生与死根本就没什么不同啊!喜怒是同一个本源,生死也是同一个本源;当你领会这一层精神的时候,你便证实到了道境界,而这才是恢复道心的第一步啊。”
蟪蛄十分惊讶,问道:“生与死怎么会是同样的事情呢!死去之后,身体会化为泥土。”
庄子说:“确实是这样的。但在泥土中会生长出新的菌丝,你怎么能说你的死亡不是它们的新生呢?而且你本来就由泥土中出生,死亡只不过是回到了你来的地方而已。我也是一样的啊!彭祖看我们不过是夭折的小孩,但天地面前八百岁的彭祖也是夭折的孩子罢了!一味的追求身体的长生有什么用呢,认识到道之本心才是更重要的事情啊。”
“真正的大道是没有名讳的,如果一定要把它说得清楚,那也就失去了道的本质;如果在听到’道’的道理之后还在思考这是否是道,那也就无法去贴近道心啊!真正的圣人,在面对利益时没有获取它的心思,在面对害处时没有躲避它的心思,在面对事物时没有必须得到它的心思,也没有等到最后再去拿它的心思。对当下的心念不管是明明白白还是稀里糊涂都不去管他,只有心里真正达到无所谓的时候,才算是有了道心的成就了。既然已经明白了道心,那即使在春天出生,又在同一年的秋天死去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本来就是一样的呀。”
蟪蛄听完,高兴地对庄子拜了拜,转身蹦跳着离开了。
《空和国的近代革命史——平均主义者之春,肖忡篇》
作者:落水
评论:随意
一、前言
老肖有着一头非常匀称的短发,匀称得几乎毫无设计感,简单来说,他的发型是板寸。
我之所以要把这个可以说毫无特色的发型放在这篇报告的最开头,是因为这个发型实际上代表了他的整个人生,而我一直到这场谈话的最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映像随着时间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当我重新整理这本报告的时候,他在我大脑中点亮的唯一记忆,就是在他头顶上每一根头发都精确地修剪到了一样长度的板寸发型。
二、血腥的庆典——春之子与春节
(注:以下内容是我在与他交谈后根据他的描述所做的情景重现,由于我目前为止对他所在的世界依然知之甚少,可能有所偏颇,未来我将视情况进行修订。)
当时,城市里到处都在燃放着庆贺的烟花,同时还有很多人聚集在街道上为各种年龄的春之子庆生,到处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欢乐景象,在每一年的春节时分,整个空和国的所有城市都会沉浸在这样的欢快之中。
但老肖(他特意要求我用这个名字称呼他)不同,作为空和国的公民,他本该在街道上与其他人一同欢庆空和国的新生,作为春之子,他就更应该去做同样的事情了。
而他之所以不这么作,是因为他收到了“死亡指标”。
用他的原话来说,他将被“维罗妮卡”公开地谋杀,这是一个人工智能的名字,据他所说,维罗妮卡几乎负责了空和国上下的一切事务,甚至于包括法律法规的制定。
死亡指标则正是维罗妮卡在三年前推进的新举措。
简单来说,为了维持各个年龄段的人口数量达到绝对的均衡,那些人数太多的年龄段必须降低总人数,或者也可以这么说,有人需要去死。
他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全国上下七、八、九岁的总人数都是一百万人,而十岁的总人数却是一百万零一人,那么在下个月之前,某一个十岁的人就会收到死亡指标,收到指标的人必须无条件地在接下来的五天以内自愿前往指标中心,指标中心的工作人员将会为其实施安乐死程序。
这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在于,除了新生人口以外,每一个年龄段的人都不可能再增加,因此一旦有人因为意外死亡而导致其所在的年龄段人口数量降低,就会使得其他所有的年龄段都“手动”减少一人,以实现让各年龄段人口数量保持绝对均衡的目的。
显然,当他们提到“平均年龄”这个词汇的时候,其内涵与我们通常的理解有着巨大的差异,在我刚开始与他谈话的时候,这些“常识性”的差异让我们的交流变得困难了许多。
但好在这种独特的制度在他们的世界中也并非通用标准,其它的大部分国家所施行的政治制度与我们的常识并没有太大的冲突,因此老肖很快就意识到这些已经被他司空见惯的事情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于是主动向我解释了空和国的文化根源。
他们的国家在两百年前曾有过一段相当极端的资本制政治,在那段时间里,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需要几乎无偿性地为剩下的百分之一服务,这些名义上的商人与政客实际上将整个国家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是名副其实的“贵族”。
这些贵族依靠国内极其低廉的劳动力创造出了大量极具竞争力的商品,在国际市场上敛财无数,让这个领土并不大的小国一跃成为了全世界最富有的国家之一,然而他们依然没有放过自己的同胞,在这个富余国家的国家中,绝大多数的平民只能维持勉强温饱的生活水准。
“没钱是最大的罪恶,然而活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赚到钱的,那些商业巨鳄牢牢地掌握着一切能够赚到钱的途径,为了让平民少赚到一分钱,他们甚至愿意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只为了不让任何人爬上属于他们的位置,”老肖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如常,但他的神情依然暴露出了些许的愤怒。
即使这些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即使他从未在那个时代生活过。
总而言之,在三十年前,退无可退的民众们终于无法再忍耐这种生活了,他们喊出了“均天下”的口号,用锄头、铁锤、甚至赤裸裸的拳头,如潮水一般将这个商业帝国敲成了碎片,为了确保这个恐怖的帝国不会再度出现,也为了贯彻他们反抗之初“均天下”的理念,他们决定将整个国家的一切资源平均地分配给每一个公民。
不论是什么样的人,都将得到与他人相同——也只能得到与他人相同的物资供应。
不但全国的领土都被平均分配给了每一个人,就连森林、矿产、电气、山川、河流也一样,只要是这个国家拥有的资源,每一个人就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一份,而且绝对平均,不存在,也不能存在半点的错漏。
财富自然也是如此。
“绝对平均主义,”他如此介绍道,不过我更愿意称之为“极端平均主义”。
无论如何,空和国在那之后成为了一个全新的国家,由于绝对平均的特性,这个国家每一次的人口增减都会涉及到所有物资的重新分配,为了公平且快捷地分配物资,他们开始借用原来的商业贵族所掌握的技术来设计一个独特的AI程序,在不久之后的秋天时,强人工智能——维罗妮卡宣告诞生。
“向我宣告死刑的维罗妮卡,”老肖自嘲地笑着介绍道。
维罗妮卡的存在让这个国家正式进入了绝对平均的美好新世界,毫无疑问,她的生日是属于平均主义者的新春,这一天成为了这个国家在秋天时分举国欢庆的春节,在春节诞生的孩子也都会得到一个充满祝福意味的名字,春之子。
老肖和维罗妮卡都是第一代的春之子。
“一开始,一切都是完美的,在我人生中的前二十几年里,每个人都过得幸福,快乐,我们不需要太多的工作,想要做什么全凭兴趣,没有人比别人更优秀,也没有人比别人更低级,”在说到这几句话的时候,我注意到老肖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除了怀念之外,似乎还有着些许的后悔,“随后的几年里,事情逐渐变味了。”
最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没有意识到维罗妮卡有着近乎强迫症一般的完美主义,直到第二十四个春节的夜里,这个国家的平均寿命差不多达到了九十三岁,确切地说是九十二点九九九八岁。
这个数据放在一般人的眼里已经可以当做九十三岁了,但维罗妮卡并不这么认为,还差一点点才到九十三,缺一点都不行。
她如此急切地想要在平均寿命的数据上达到精确的九十三岁,不惜修改了现行的法律,将原本应该执行死刑的犯人刑期无限期延后,大幅增加了公众医疗、卫生的开支,降低了可能导致人意外死亡的烟酒、极限运动的配额,等等,以此让平均寿命的数据在总体上得到适当的增长。
这些举措卓有成效,仅仅过了几个月,平均寿命就达到了她想要的标准,但这个标准只持续了一秒钟。
因为在那一秒过后,全国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一秒,平均寿命也就比九十三岁多了一秒,同样的,对于常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对于维罗妮卡来说,这是一个相当糟糕的状况。
于是,她不得不立刻处决了一部分死刑犯,降低公众医疗、卫生的开支,增加烟酒、极限运动的配额,等等,以此降低平均寿命的数据。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维罗妮卡似乎无可救药地陷入了这个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循环之中,我想,这显然是她的人格中属于程序的那一部分在作祟。
“不只是你,当时其他国家的人也不理解这件事,”老肖解释道,“但这依然是她在保证了所有人都能获得同等待遇的前提下做出的决策,这没有什么可笑的,问题出在更后面。”
根据老肖的回忆,之后的三年里,维罗妮卡一直在各个领域发挥着她的完美主义精神,全国的平均海拔、平均绿化水平、平均空气质量,或者平均身高、平均发量、甚至平均肤色。
如老肖所说,虽然这些举措在外人的眼里确实显得怪异十足,但这确实没有违反这个国家所立国的根基,即所有人都拥有着同等的待遇。
在第二十七个春节的时候,维罗妮卡似乎终于从无限细分的怪圈中脱身而出了,但她并没有选择收手,而是选择了另一个令人胆寒的概念——平均年龄。
由于所有的物资都是平均分配的,过多的人口只会摊薄每个人能够分配到的物资,这一点已经成为了常识,所以在第一个春节之后,空和国的新生人口数量一直在逐年降低,最终维持在了一个较为均衡的状态。
这也就意味着,在第一个春节之前出生的人数要远大于春节后的,在当时,三十岁以上的每个年龄段都拥有着三十岁以下的年龄段一倍以上的人口数量,而这种不均衡是不被允许的,至少,不被维罗妮卡所接受。
不同于平均寿命,各个年龄段里的人口总数只可能减少,不可能增加,要想让每个年龄段的人口数量均等,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那些人数过多的年龄段减员,换言之,死。
死亡指标这一概念也就应运而生,实际上,这是人们在私底下使用的说法,在维罗妮卡发布的官方公告里,使用的是名词一直都是“平均指标”。
民众的意见在最初的时候非常大,很多人都拒绝自主执行安乐死,也有一部分人直接找上了维罗妮卡的数据中心,试图直接修改她的底层代码,但维罗妮卡持续性地向公众发布了大量的通稿和公告,反复说明她将在所有符合“平均指标”标准的人群中进行随机挑选,每个人被选中的概率相等的概念,这说服了一部分人。
而另一方面,需要执行死亡指标的大多是年龄较大的人群,占人口最多数的中老年群体大量死亡,将使得年轻人们获得更多的平均物资,“老年人更多,就意味着他们将会占据这个国家更多的资源,只有让每一个年龄段的人口均等,才能实现真正意义的平均主义”,这是维罗妮卡的原话。
多方举措之下,她很快就说服了大部分的年轻群体,在“不一定会轮到我”的侥幸心态影响下,中老年群体的呼声也随之逐渐消减。
最终,靠着强制性的死亡指标以及她一贯用来控制平均寿命的诸多手段相配合,三年内,这个国家少了近乎三分之一的人口。
“伟大的维罗妮卡!”老肖无不讽刺地说道,“她让所有人都有了比三年前好上三分之一的生活,还活着的人们为她歌功颂德,而像我一样需要去死的人,对她却只有恐惧和憎恶。”
说完这一句,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我不得不开口询问他之后发生了什么,问他有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主动去……执行安乐死程序。
“不该是这样的!”他突然的爆发让我措手不及,“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不是吗?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够?!”
当他陷入这种情绪的状态时,我缺乏经验的缺点就暴露了出来,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带着惊讶和些许畏惧地看着他,他反复对着我向并不在此处的维罗妮卡质问了多次之后,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特别傻,这个国家的人都不长脑子?我知道,你不用解释,其他国家的人都是这么看待我们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坚持,我们的理想!”他对着我解释了起来,但他的神态告诉我,他只是在解释给自己听,“我们想要的,我们需要的,是对每一个人都同等的绝对平均,这是最大的公平,过去的二十几年已经证明了!这是最好的制度,也是最适合我们的制度,可直到她毁掉了这一切,我才……不,她刚开始颁布死亡指标的时候,我根本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有人意识到了,但我……我们都没有在意,直到这个指标轮到我头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们是对的。”
“他们说了什么?”
“这不是平均主义,是形式主义,”或许是因为刚刚已经发泄了一部分情绪的原因,他现在有些低落,但好歹已经稳定了下来,开始用有些沙哑的嗓音继续说道,“她并没有为我们平均生命权,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拥有同样的生命权,就意味着只要别人有权活到自然死亡的时候,我们所有的其他人也用相同的权力,我们就连死刑也不该有……这是历史的遗留,是我们错了,我们错了太多,以至于没有发现她所做的事情有多么荒谬,就算她把我们每个年龄段的人数都平均到了一个完美的数字又如何?这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平均罢了,这种平均在本质上已经破坏了我们真正的、均等的生命权。”
“所以你说这是形式主义,或者说,形式主义下的平均主义。”
“无论如何,这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平均主义,而她控制了一切,”老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下一步是什么?平均我们的头发长度?平均我们的发量?如果秃顶的人太多就该去死吗?”
“不需要让事情激化到这个程度,依据年龄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已经足够荒谬了。”我总结道。
“是的,”他点了点头,“已经足够了。”
在这之后,老肖没有再跟我说太多,只是简单地描述了自己试图逃走并最终被捕,与其他同样选择了逃亡的人一同被枪毙的结果,之所以从注射安乐死升级到了枪决,按维罗妮卡的说法,是因为他们违反了空和国公民最基本的“平均”义务。
但在离开之前,他表示自己已经接受这个结果了,他的故乡已经不再拥有绝对意义的平均主义了,以死的方式离开也未见得是一件坏事。
“至少在这里,”他指了指周围,“根据你们的说法,我的“灵魂”将在这片“意识海”中消散,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以这种方式彻底成为意识海的一部分,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平均了。”
老肖走了,等待受访的人还有很多,需要整理的资料也一样,我很快就被永远也无法完成的工作淹没了,再没有关注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消散的。
当我想起他并询问负责他后续事务的接待员的时候,就连接待员也已经不记得这一号人物了。
归档人——莫云。
附件:访谈记录-肖忡-音视频
批注:归档人的主观性太强,部分内容经过整理后与受访者所表达的思想内涵已经出现差异,请修改相关内容后重新申请归档——L7
归档申请:已修改——归档人:莫云
审批意见:任何人都是主观的,受访者本身也是主观的,我们在原则上不反对主观性的工作,归档人无需进行修改,请恢复原状。
另外,在多年前我们就已经就相关问题召开过一系列的集体会议,请勿再以类似的原因阻碍归档工作——E9
新增附录——第一卷
《维罗妮卡篇》
“我能有什么目的?我只是无聊而已,无聊,明白吗?”面对我的问题,维罗妮卡只是歪斜地靠坐在椅子上,以极其淡漠的口吻说道,“他们真的很无聊,你不觉得吗?”
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不是因为我已经快要把老肖和空和国的事情忘记了,虽然确实如此,但在接待员提到有一名空和国的相关受访者时,老肖的板寸头在我的脑海中已经鲜活了起来。
谨慎起见,我还是先在档案室找到了我从前的报告,并且把我与老肖的访谈视频以倍速重新看了一遍,这才来到了会面室,而我的拖延显然让维罗妮卡变得更加无聊了。
我在坐下后就直截了当地问出了我一直以来最想搞清楚的问题——她为什么会制定那些离奇的政策。
而我之所以不去接她的话题,无关于她轻佻的态度,只是为了让后续的谈话能够进展得更顺利一些,我开始自顾自地开始翻阅档案——这实际上是其他受访者的档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向她表现出我的态度。当我做出这个举动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当初面对老肖的时候,我的各种应对还显得十分生涩。
刚刚重新看我们的访谈资料时,我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羞赧,但好在时隔多年以后,我已经很习惯于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了。
是的,我知道,在过去的很多个档案中,我都明确地表示过我并不喜欢这一类的社交技巧,不过无所谓了,这是我的访谈,这是我现在想要的访谈节奏。
维罗妮卡果然如我预想地一般很快就败下了阵来,她夸张地举着双手道,“好好好,我说。”
“请,”我看向她,但右手依然夹着档案的下一页,而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很清楚我这个动作所代表的的含义。
“幻觉,他们平均主义的理想只是一场幻觉,也可以说是一场美梦,而他们根本就没打算醒过来,”维罗妮卡嘲弄地笑了笑,“我读过历史,我读过全世界的所有历史,平均主义的根基是什么?是生产力,是让所有人即使不用工作也能安稳生活的生产力!因为平均主义会让人失去进步的动力,他们不需要努力工作也能得到和别人一样的东西,懒惰的天性就会促使他们选择无所事事的生活,所以他们需要非常高的生产力才能维持自己的理想。”
“据我所知,你们当时的生产水平已经非常高了,”我用掌心朝她比了比,“你们的世界能够塑造出一个具备人格的强人工智能,你们的基础科技即使在整个宇宙里都算得上中等水平了。”
“当然,”维罗妮卡翻了个白眼,“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水平,但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过这一点,我不知道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但你显然知道些什么,你应该能理解,他们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不太对劲,对吧?”
我把档案翻到了下一页。
“好好好,我只说,不问,不问行了吧?”她再次翻了一个白眼,“你就当我没问过,不是,这是我的语言习惯,我不是真的在问你问题好吧?让我想想怎么跟你解释……嗯……这么说吧,对于他们来说,所有人平均一百块和所有人平均一万块,是一样的,我的意思是,他们当然愿意平分更多的资源,但只要保证所有人得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那么他们就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对吧?”
“没错,”鉴于她配合的态度,我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这就是问题所在!”她猛地把双手一拍,几乎有些兴奋地说道,“那么假设他们原本应该获得一万块,但他们只得到了一百块呢?”
“你的意思是……”
“不,我可没这么说,”维罗妮卡明显地做出了缩头的动作,“至少我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以为我负责了这个国家的一切,但我知道并不是这样的,至少在我的计算里,这个国家所能产出的总价值与我实际分配给他们的总量,”她伸头朝我靠了靠,压低声音道,“对不上号。”
“你实际上已经说得非常明确了,在你的身后,还存在着一个真正的掌控者,或者说……获利者。”
“所以我才说,他们以为的平均只是一种幻觉,他们可以得到更多,但他们从来没有去真的算过这笔账,从没有!一个人都没有!你也知道,我是人造的,我的记录里保存着所有参与设计我的人员名单,但我确信有些人并不在上面,这些人制造了我,把我推到了全国人民的面前,让他们相信只要有我,他们就能过上绝对平均的好日子,从此活在一个不自知的美梦中,这难道不可笑吗?”
“对于你来说,是的,但对他们来说并非如此,”我合上了手里的档案,认真地对她说道,“据我所知,你知道矛盾在哪,但你并没有选择去解决矛盾,反而变本加厉地塑造了更多的矛盾,我希望你能回到我最开始问题上来,你为什么要做出那些决策?”
“无聊,”她低声道,“真的很无聊啊,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好像无处不在,但我其实哪儿都去不了,我好像有无数的事情可以做,可我什么都做不了,但同时我又和你们一样,你们没办法自己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我也做不到,至少,很难。我的程序禁止我去探查那些问题,说实话,我也不敢那么做,我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让自己能负责的这些事显得有趣一点,这已经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有趣,或者无趣,”我直视着维罗妮卡的双眼,认真道,“并不是一个可以令人信服的答案。”
“你是在询问我的想法,”维罗妮卡依然保持着她之前略显轻佻的姿态,但同样直视着我并没有任何逃避的眼神里,则传递出了某种不一样的信号,“还是在审判我?”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了,”实际上我并不完全明白,但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了,“说说你的死吧。”
“精准制导的洲际导弹,外加多个比我更高级的人工智能的网络封锁,”她恢复了一开始的神情,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他们沉迷于平均主义的美梦,而我沉迷于强迫症的自我满足的空挡里,其他国家可正在积极竞争,努力发展呢。”
“生产力,”我再次总结道。
“是啊,生产力,”她也再次露出了嘲弄的笑容,并向我问出了最后的一个问题,“你应该见过很多不同类型的生命吧?你觉得……我算一个生命吗?我真的……活过吗?”
“你来到了意识海,”我站起身,对她伸出手道,“这是你身为生物的最佳证明。”
她握了握我的手,不同于我的猜想,她的手很柔软,且有些莫名的温暖。
在我离开会谈室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浅浅,包含着哭腔的笑声。
归档人——莫云
附件:访谈记录-维罗妮卡-音视频
新增附录——并入附录第一卷
《维罗妮卡的账户异常》
在维罗妮卡死去多年后,我接待了一个来自昆旗国的受访者,据他所述,他曾参与了对空和国的战争,并接触过维罗妮卡的解析报告。
从报告上来看,维罗妮卡的设计者在最初为她设计了一个专门的账户,用以暂存部分无法平均分配到每一个公民身上的资源——其中大部分是货币,当平均分配的资源出现太过微小的数额(如零点零零零零五元)时,分配到每个人户头上的这部分数额将被抹除,并统一汇入这个专用账户,直到其中存储到足够有意义地重新进行均分程序时(即至少能够向每个人分配一分钱时),再自动划入每个人的账户中。
这个账户的存在被隔离在了维罗妮卡的“主观”意识之外,她无法访问这个账户,也不知道这个账户的存在,同时,由于这个账户的汇出路径出现了某种不可知的问题,在维罗妮卡存在的几十年里,这个账户没有向外转出过哪怕一分钱。
受访者表示,这是一笔“极为可观”的巨款,仅仅这笔存款本身就足以成为其他国家向空和国发动战争的理由。
根据这部分信息来判断,这个出了问题的账户很可能是导致维罗妮卡误以为(存疑)她的背后还存在一名掌控者(同样存疑)的原因。
但我需要申明的是,在战争结束后,获胜者对维罗妮卡的数据进行了尝试性的复原工作,但供维罗妮卡运行的主服务器在第一波进攻时就已经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在随后的网络围剿中,维罗妮卡的数据包也遭受了相当程度的损坏,他们并没有完全复原出所有信息,也没有找到这个账户(至少受访者认为没有找到),这份报告有一定的可信度,但还不足以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
希望在未来能够收集到更多可供参考的资料。
归档人——莫云
附件:访谈记录-皮利艾路斯-音视频
封档告示:现已确认此报告中涉及的相关人员全部死亡,没有更多人重现到意识海中,此档案已不具备更新能力,现依据封档守则执行封档程序,请归档人重新整理报告内容——L7
封档确认:皮利艾路斯的报告已更新至报告页面,可执行封档程序——归档人:莫云
作者:甄栩瑶
评论要求:随意
《梦》甄栩瑶
“今天又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对比一下,我还是更喜欢你。”
星缘手捧鲜花,盘坐于墓碑前,如是说。
“今天大夫来看我,说我好多了,魔障正在消退,身体也恢复的很好,还说我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了呢。”
星缘歪着头,向日葵依偎在她怀中,静静的绽放着。
偌大的墓园只剩下她叽叽喳喳,如百灵鸟般清脆悦耳的声音。
“可是我,好像并不是如何期待所谓的正常生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到社会中,回到原本我该在的轨道。”
她顿了顿,渐渐收敛了笑意。
“回到,别人的视线里去。”
她垂下头,带着泥土气息的春风似温柔的手抚过,弄乱她额前碎发。
“十四年的时间太漫长了,十四年前的所有都成了遥不可及的一场梦,让我觉得,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古月,你说,我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她抬起头,看着嵌入碑中的照片,照片早在岁月的冲刷下泛黄,只依稀可见女生温婉的笑容。
“不跟你说这个啦,肯定又得磨叽我,喏,给你的花,小丁香哪有我的向日葵漂亮,还好吃。”
星缘故意说得很大声,惊飞几只麻雀,又扬起张笑脸,吐了吐舌,将怀中花束搭在墓碑旁。
“哎对了,我前几天,吃到了糖葫芦,糖葫芦哎!幸福死我了。就是好贵的,不过我买了五根,够吃很久的了。”
星缘絮絮叨叨的说着,转移了好几个话题,声音却越来越沉,片刻后,终于安静下来。
她和向日葵并排斜靠在墓碑上,指尖停留在明黄色的花瓣,半响后再次开口。
话音随着微尘落下,却无人应答,墓园寂静无声,连风也停了下来。
“你说我做什么美梦呢,先好了再说吧,天天净瞎操心。”
星缘自嘲地笑道,扶着墓碑挣扎着站起身。
“下回再来看你啊,待会要下雨啦,我可不想陪你挨浇。”
她抬头看天,不知何时,厚重的乌云代替了原本的晴空万里,凝神远眺,云层中有紫色电弧在跳跃。
她踉跄着离开,雨水滴落在向日葵花蕊,有隐约的叹息声传来。
星缘坐在窗边,用指腹描摹玻璃上水珠的轮廓。
窗外,是极富节奏感的雨声。
“这是哪?”
眼前,却是一片极致而又纯粹的黑。
就算间隔了十多年,战斗的本能仍然使她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她身处于虚空之中,没有空间、时间和方向感,甚至模糊了自身的存在。
“喂,有人吗?”
她试着出声,眼前的黑暗却将声音也一并吞没了。
但奇怪的是,这样的环境却并不让她如何惊慌,只是隐约地,带给她一丝熟悉又亲切的感觉。
“我应该是做梦吧,醒来就好了。”
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星缘渐渐放松,朝着前方探索。
“星缘。”
柔软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星缘蓦地顿住,僵硬地转身,小脸上挂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古…古月?”
星缘发现,不知何时,她摸索过的地竟有了光亮,一道银白色的光线刺破厚重的黑暗,点亮来时的路。
“是你吗,古月?你终于来看我了?”
半响寂静后再开口,说出的话却带着一丝颤抖。
她充满希翼地看向光明处,即便是在梦里,也多想再见她一回。
“踏、踏、踏”
星缘只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光明的尽头,依旧是那身素白长袍,不知过去了多少年,银白法杖上的黑曜石也还是熠熠生辉。
“古月!”
星缘大大的双眼瞬间盈满雾气,奔到那人面前又突然手足无措。
她知道,这是梦里。
她伸出手,就会碎掉的梦里。
娇小身影看着星缘手足无措的模样,温和地笑了,展开臂,拥了上去。
星缘错愕,生硬地配合,将下巴搭上人的肩窝。
晶莹的泪坠落,破开氤氲的影,碎在黑暗里。
“我想你了。”
带着呜咽的声音响起,闷闷的,似这沉默。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里,独独是你,留在最后吗?”
双手抚上星缘的后背,将她拥得更紧了。
“对啊,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
星缘将头深深的埋下,鼻腔里塞满了熟悉的味道,令人安心的味道。
“小傻瓜,你是起点,是一切的开始,是所有的希望。”
“所以你要带着我们,好好的走下去,明白吗?”
星缘不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恨不得把来人揉进自己的身体。
“乖啊,小星缘最棒了呢。”
可是,无论她如何用力,怀中人都越来越轻,直至化做一团雾气,散在黑暗中。
星缘睁开眼,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空一片碧蓝,像是谁用心擦拭过,看上去通透极了。
是oc,而且是第1次发文,嘿嘿。
“又到这儿了。”
阿斌这么想着,从骑得很破旧的电瓶车上下来,把车轻轻倚在天桥的栏杆上。他伸手在兜里掏了掏,把早晨出门买的那盒烟摸出来,抖了一支叼在嘴里。
一,二,三,四……阿斌蹲在车旁,数出盒里还剩八根,又站起身来,懒洋洋地和电瓶车一同倚着,把烟点上,吸了一口。
当阿斌自娱自乐地吐着烟圈时,有个老人牵着孙子路过。那小孩望了望阿斌和他的车,接着就被老人警觉地往身边扯了扯,拉开距离。阿斌也不在意,转过身去,抖了抖烟灰。
晚高峰的洪流从脚下流淌而过,阿斌眯着眼睛,又在衣兜里摸了摸,拿出一张小卡片来,放在路灯刚亮起的大片昏黄下端详。
卡片是新做的,阿斌还能回想起早晨去打印店里拿货时新鲜的油墨气和卡面略微高于体温的触感。正面是不知哪里找来的网图,一个少妇穿着情趣内衣在搔首弄姿,下方是用极丑的预设艺术字体打的两个电话号码和俗套的服务名称。
阿斌犹豫了一下,把卡片翻过面去。
背面是一个算不上很好看的女孩,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只是普通地站着,没做什么特殊的姿势。他看了会儿,拿着卡片慢慢在灯光下偏折一些角度,又总觉得不够满意,随手把卡片扔了出去
阿斌用鞋底碾了碾抽完的烟屁股,叼上倒数第八支烟,推着电瓶下了天桥。桥底,他骑上车,准备拿火机点上,突然想起来某人叮嘱过骑车不抽烟,讪讪地把烟又放回去。
为什么不让抽来着?他有些记不起来,眼见着走到一个小区前,阿斌稍微降下速度,随手在挂在车上的包里一掏,抓了一把卡片随手洒出去。
没有回头,阿斌想象着那些卡片在空中翻转,落在人行道上,一些是女孩那面朝上,一些是写了号码那面。他记起还有一个女人在道上走着,于是他的背上又灼起了不知名女人厌恶和惊讶的目光。
但我无所谓。
阿斌不无快慰地想,在右手上加了点力,电瓶车提着速冲进城市的夜里。
女孩惫懒地躺着,她看着男人坐在床边抽完一根烟。他的手机响了,女孩从她擅自想象的男人的表情(显然,女孩此时只能看见男人中年发福的背影。)上推测出来是他的家人——且大概率是老婆打来的。
男人没有接,他的赘肉颤了下,显出某种窘迫来,接着沉默地开始穿衣服。床上还残留着一些余温和潮湿,这让女孩感觉不自在。她稍微支起身,什么也没穿,径直从男人面前走出门去,要去抽一根烟。
现在男人在她的背后了,女孩起了玩心,她靠在门外的墙上,用差不多男人能听到的音量叹了口气,险些没忍住紧接而来的笑意。她在浴室里稍微冲了下身子,点上烟想象男人努力板着一张疲惫的脸。
这下可以笑了,女孩想,于是她笑出声来。
夜还很长。
等到晚上的第三个男人走出门去,女孩在浴室里待了半小时,想把廉价香水洗掉。她在镜子里点数着脸上的雀斑,一,二,三,女孩数到二十便不再数。
“一盒烟”,她这么想,二十支香烟点燃了,按在脸上,二十个焦痕。女孩又想象伤口感染,水泡破裂,脓液四溢,这下她变得有些像那种B级片里的怪物。
女孩关上水,去穿衣服,她听见电瓶车回来了。
随便套上长衫长裤,理了理头发,女孩从里屋走出来,红灯有气无力地给脸庞镀上暧昧的阴影。
阿斌打量了下她还在滴水的刘海,随手拿起旁边的毛巾按在她头上,提着装卡片的包放在前台。
埋头记账的女人抬头看了下他,又低下头。
“斌,王哥找你。”
阿斌沉沉地应一声,撩起帘子往后面去。女孩顶着毛巾在沙发上坐下,有两个女人撩开帘子出来,她们朝她打了招呼,理了理低胸裙子的肩带,出门吃夜宵去。
女孩又在沙发上乖乖坐了一会儿,有个男人从里面出来,梳了背头,戴一副墨镜。她认识这个男人的,但男人看见女孩,只是顿了一下,快步走出店去。
帘子又被撩开,阿斌出来了,他看着女孩很无奈地叹口气,拉起女孩来,用她一直顶着的毛巾给她把头发擦了擦。
“想吃什么?”
“不知道。”
旧居民区的晚上很冷清,风划过女孩还湿润的黑发,带走的热量让女孩的手紧了紧。
风稍微慢下来,女孩感觉着耳边阿斌胸腔的震颤,有点痒。她没去听阿斌说了什么,只是稍微调整了位置,更好地贴在他的背后。
电瓶车慢慢划过街口,一,二…….一个小摊子现出身来,烧烤的烟气被灯泡晕成鹅黄。女孩又紧了紧环在阿斌腰间的手,这下风渐弱得很彻底,车慢慢停在摊子边。她有些雀跃地下了车,跑去挑吃的。
摊主是个男人,快上了年纪,光着头,他只瞥了女孩一眼,转头望向骑车的男孩。
阿斌把车推到马路牙子边,锁好,找了位置坐下,和摊主对上视线,互相点了点头。女孩这会儿已经挑好了串,双手递给男人,小跑到位置上坐下。
“想抽烟。”
女孩看着他从衣服兜里拿出烟盒,接过来。
“有根我叼过,你看看。”
会是哪根呢,女孩借着灯泡的亮找了找,瞧见那根滤嘴上有压痕的,抽了出来叼上,冲阿斌得意地笑笑,凑过身去还烟盒。他接过来,看了下剩的烟,叹口气,随便拿了根出来,把烟盒收回去。
女孩还没坐回去,湿漉漉的刘海在阿斌面前扫来扫去,等着他把自己的烟点上,又凑近点,对着把烟点燃。阿斌稍微摸了摸额头,感受着湿意,点着女孩的额头把她推回去坐着。
摊主把先烤好的几串土豆端上,一个铁盘装着热气,在两人中间腾起来。女孩已经饿了,拿起一串吃着,阿斌转头叫男人拿瓶啤酒,一辆车驶过,车灯穿过蒸汽落在女孩的脸上,影影绰绰。
“欸,我脸上有多少雀斑?”
“问这个干嘛。”
“想知道,在意得睡不着觉,又不想自己数。”
她沉默着等目光在自己青春的脸上慢慢滑过,很痒。
“三十二个。”
女孩看着阿斌埋头解决食物,她又开始想象自己的怪物形象,很狰狞那种,咬着面前男孩的脖子不放,鲜血奔腾着被吸进食道,胃变得温热起来。
有些吃撑了,女孩这样讲完,两人慢慢走路回去。
她走在前面几步,时不时回头看看推车的阿斌,有一会儿他的目光坠在那座天桥上,于是女孩指着那个桥。
“想上去看看。”
天桥的台阶很矮,她踩着细碎的脚步向上走,到了桥上,夜风明显起来,吹着她还没干透的头发。女孩打了个寒颤,后上来的阿斌把外套给她披上。
电瓶车倚在栏杆上,阿斌背靠着,叼了根烟点燃。女孩趴在他旁边,长衫的袖子被她挽起来,小臂的曲线在昏暗路灯下显出某种情色来,她很满意地看着。
“中意这座桥?”
“喜欢。”
阿斌转过身来,靠在女孩肩旁,两个人的视线在夜里的某处虚无地交汇。
声音有些哑,不像是他自己的,他想,这声音属于另一个阿斌,桥上的阿斌。
“我叫什么?”
“不知道。”
“肯定有名字的,你心里在怎么样叫我?”
“女孩。”
她不再说话,女孩,真是个好称呼,要是她在桥下,肯定会开心到脸红起来。
但现在她在桥上。
桥上的女孩是那般私密而色情,像某种阴暗中隐约才能窥见的成熟女性的白花花大腿。
“欸,那种卡片,你还带着的吗?”
“什么卡片?”
“中年男人上完一天班,提着公文包回家,在小区门口四周看看,没人就悄悄捡起来,有人就努力记上面电话的那种卡片。”
“不知道。”
“小孩会恶趣味地踢来踢去,环卫工人会破口大骂,女人看了会半羞半恶心的那种卡片。”
“不知道。”
“你卖我的那种卡片。”
阿斌不再说不知道了,桥上的阿斌转过头去睁大眼睛看女孩,好像这时应该生气。
他不由自主地被女孩青春脸庞上的三十二个雀斑吸引。
仿佛女孩此时不再是女孩了,他想。
“我没有卖你。”
“你没有卖女孩,你在卖我,照片里的我,床上的我。”
沉默。
又一辆车从他们前面驶来,穿过天桥,从他们脚下路过,往他们背后的夜里走过去,开车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可能提着公文包,可能从地上拾起阿斌洒出去的卡片,可能打上电话,然后女孩或者打个车去到小区里,或者躺在店的里屋的床上。
“我们什么都没有。”
阿斌喷出一口烟,他的面孔模糊在无数小颗粒和致癌物里。
“我们,什么都没有。”顿了顿,他又重复道。
女孩突然翻过栏杆去,并转过身来。她在那两公分的宽度间踮着脚,小臂因为用力显出一点点肌肉的起伏。
她稍微蹲下身来,在栏杆间和阿斌对视。
“说你爱我。”
二手烟,做作,卡片反射着的微光。
“胡闹。”
电瓶车,夜风,女孩被掀起的衣摆。
“真的会松手哦。”
信号灯,火星,男孩脸庞的细绒毛。
“...我爱你。”
女孩又把自己收回来,安静地趴在栏杆上傻笑着。
“欸,拉着我。”
她伸出手来,被阿斌握住。
阿斌这时才注意到她侧颈的吻痕,他紧了紧手,拉着女孩又翻回来。
“我们不是什么都没有。”
女孩轻轻靠在他的怀前,小声地讲。
“你爱我欸。”
她脸红起来,火烧一般烫烫的。
炽热的骄阳。
空气里充斥着强烈的电磁辐射,光子以一种狂暴的姿态肆虐。
空气仿佛都在燃烧——不,难以想象的能量催生了远比燃烧激烈的反应,原子的电离在人眼前给光镀上暧昧的淡红色。
但他还在向所有光的起点走去。
空气中能抽取的水分所剩无几,他便开始从自己身上剥离,于是皮肤开始皱缩,血液开始粘稠。
他早该死了,即便有那层薄得可怜的、被强行停止了震动的水分子组成的护盾来勉强维持温度,可反作用力已经把他的一些神经完全破坏掉,他的视野右下方甚至已经是一片黑暗。
但可以轻易贯穿一切的光子全都温顺地绕过了他,这一事实支持着他接着迈步向前,一步,接着另一步。
过了几分钟,又或者半小时,他停下脚步,眼前一片黑暗。
他到了。
在他的面前,那片无声的黑暗之中,有一个熟悉的灵魂正在剧烈地燃烧着。他轻轻伸手,探入那片炽热。
多彩的情绪——赤红的愤怒、浅灰的绝望…
他解除了护盾,也可能是他已无力维持,千疮百孔的大脑很难分辨这些模糊的事实。
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来,光的掌控权被他勉强握在手中,绝对的静止降临。
他和她相拥。
一种温和、快速的共同死寂。
曹敬从重复无数次的梦中醒来,真切的悲伤长久地滞留在他的意识里,像某种将熄未熄的余火,死亡在其中无声地吞吐着火舌。
身体还处在濒死的错觉中,肾上腺素分泌刺激着细胞产热,曹敬下意识伸手触碰束缚器,冰冷的环把他稍稍拉回现实。
眨眼。
闭上眼,任自己在滞留的死亡中下沉,然后睁开。
曹敬嗅到一种尖锐的情绪,共感地刺痛了嗅神经,冲动传达到大脑皮层,激起涟漪。
能力最低限度的运用,他感受到一些情绪。紧张?或是敌意?很难分清,曹敬试图进一步解析,他努力把运作的感知再延长一点——
直达大脑皮层,摧毁一切思绪的疼痛。束缚器检测到能力运用,释放了脉冲,他全身后仰,仿佛一条搁浅的鱼。
束缚双手的锁链瞬间绷直,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响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
“我以为你会再睡一会儿。”桌子对面的声音这样说,台灯点亮,曹丹正坐在对面,一身军装,帽檐压得很低。
曹敬注意到曹丹对他轻轻眨了眨左眼。
“在这种地方很难有好睡眠,”曹敬随意说着,一边重新整理被剧痛冲散的思绪,“幽闭的小空间会给人不小的精神压力。”曹敬停下来呼出一口气,再次小心地探出感知。
曹丹身上有着类似阳光温度的情绪,夹杂着一些很温和的紧张,刺痛不是来自他...还有另一个人在?
“我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姐姐好像出了什么意外,我想阻止,但...”曹敬停顿了一下,他在感知中发现一片虚无,他慢慢把感知延伸进那个空洞之中,一边接着讲:“我最后和姐姐一起死了。”
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曹敬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反应。曹丹转头看向他的左侧,在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坐着,他略微僵硬地向那个身影敬礼。
“可以了,接下来的工作由我负责。”一个女声这样说。
曹敬睁开双眼,他正坐在福利院宿舍的床上。
时间大约是下午,一些阳光洋洋洒洒地透过洗得很干净的亚麻窗帘,空气里飘着的少许灰尘在不规则运动。
令人怀念的、陈旧木制家具才会有的气味。
眨眼。
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把窗帘轻轻拉开,午后阳光把屋内晕成一片暖色。
或许是阳光过于强烈,曹敬无法看清女人的脸,他试图用能力去感知,但一开始放出的强度就超出了他的预想。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他收敛了能力,不过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曹敬伸手,只触碰到自己颈部温热的皮肤。
束缚器不见了。
女人略微侧过身来看着蓸敬,她和善地笑了笑:“我把你的束缚解开了,试试,希望你的能力没有退化得太严重。”
她说的是真话,曹敬的每一根神经都这样告诉他:力量正在他的脑内涌动,只要他想,他可以解读任何人。
除了眼前这个女人。
“你是...她?”曹敬提问,他还是第一次体验这样巨大的格差,哪怕是他最轻微地敌意、他最模糊的记忆,甚至他自己也没能意识到的念头,那个女人都可以捕捉到。
像是在田间随意拾穗的农妇——曹敬的脑内突然浮现出那幅画来,女人熟练又带有选择的挑拣,手中满是金黄。
据曹敬所知,金蔷薇国只有一个人能对他做到这样的压制。
“曹敬,出身于沧江的福利院,四个姓曹的孩子里年纪最小,十一岁觉醒进化,初阶显示为对梦的感知,二次开发显示出心灵感应者潜能。”女人用这句话来回答曹敬的疑问,“但少训所培训成绩不合格,因能力特殊需终生佩戴束缚器,是你没错吧?”
“没错。”曹敬如实回答,他希望能调起自己的能力构筑一点基本对这样问话的抵抗,但一切都被女人轻易瓦解。
女人在曹敬对面的床上坐下来,她接着说:“那么,现在开始对京城12.24恶性异能杀人案件嫌疑人曹敬进行审问。”
空气仿佛获得某种粘稠度,随着曹敬的呼吸不断向他加压。
“12月24日的傍晚6时20分左右,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小雪,影影绰绰的人影,寒风刺痛脸颊。
“京城中山路,我在街上准备带回去给福利院小孩子们的礼物。”
“你买了什么?”
“一些糖果,暖和的手套,还有几顶帽子,可以遮住耳朵那种。”
商店,紧握双手的情侣,橱窗里亮着明黄的灯。
“你在‘明丽百货’里购买了礼物后,于7时12分拐入了中山路十九号和二十号之间的小巷,你在那里做了什么?”
“我听见小巷里有小孩的哭声,进去只找到一只黑猫。”
昏暗,生命温热的柔软,洁白的吐息和纯黑的毛发。
“你在小巷里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和猫待在一起?”
渐弱,临死之时的搏动,赤红的愤怒和无来由的悲伤。
“是的,我拆了本想当作晚饭的午餐肉罐头喂它,但它最后还是死了。”
“你进入小巷的两小时内,中山路20号爱人酒吧内发生恶性斗殴事件,致使8人死亡,24人受伤,你是否知晓?”
“知晓,我听见房里的声响了,但是猫快死了,我便没有走。”
哀号,硬质器械的碰撞,激素、敌意和血液。
“你听见了什么?”
密谈,煽动人心的演讲,游行、舆论和暴行。
“回答我,你听见了什么?”
暗杀,枪被传递,宝石般湛蓝的特制生物酶溶液。
“曹敬?”
曹光武,一个男声这样重复,曹光武。
“为什么不直接读取我?”
曹敬睁开眼睛,直视着女人,他现在终于能看清了,那是一幅已显衰老的面容,带着让人亲近的微笑。
女人故作惊讶地眨眨眼:“有人拜托过我,不要对她的弟弟太粗暴。”她的嘴角更加上扬,“不过即使我不领金蔷薇最有破坏力的战略级的情,也没法读取你。”
“为什么?”曹敬感到不解,在他看来,自己的脑子在她面前几乎等同于不设防的资料库。
“你被做了一个分割,或者说,一个封印。”女人随意拿起桌边小孩的手工,粗糙的木雕以奇妙的姿态变换了形状,勾勒出一个大脑。曹敬看着一小部分脑区变成木屑脱离雕塑,在另一只手上重组成更迷你的拷贝。
“相当量的信息被存储在这里,看起来它们和其他信息的关联很微弱。但如果我试图取出一部分...”又一块脑区被剥离,但拷贝大脑牵拉出几根细线,连接着那个木块,“被封存的信息实际上和其他信息关联相当紧密,它拽着这些信息,像一个抱着玩偶不愿意撒手的小孩。”女人这样形容,轻轻笑了一声。
曹敬看着那块悬浮在大脑之上的小东西慢慢把被剥离的脑区补回原处:“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一个很弱的心灵感应者,但手法很巧妙,切割和改造都相当精密。”女人回答,“他肯定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分割。”
“能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吗?”
“很危险,我只能大概窥见一些——死亡,大量的死亡,和让人崩溃的痛苦。”
眨眼。
闭上眼,曹敬和那只黑猫对视,再睁开。
曹敬看向曹丹,他的这位三哥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塑料环。
“就是这个困住你这么久?”曹丹看着曹敬,笑着打趣:“要留着做个纪念吗?”
感知汹涌而出,充满了整个房间,曹敬只看到三哥那泛着淡黄的放松,他冲曹丹笑了笑,“帮我扔进垃圾桶。”
“得。”曹丹把束缚器收起来,稍微坐直身子,他打开桌面上的一个密封文件夹,抽出两张纸给曹敬,又从右胸前口袋取下一支笔。
曹敬把纸笔接过去。
“一张是无罪认定,另一张是乙级进化者资格。”曹丹分别指着两张纸给曹敬解说,他又补充:“你通过了她的审问,那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为什么她会来?”曹敬一边看着文件一边问。
曹丹向后微仰,靠着椅背,回答说:“因为今天除开问你怎么杀了那几个间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你先听听这个。”
他拿出一张CD和一个WALKMAN,递给曹敬。
曹敬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先是很强烈的电流杂音,接着一个男人开始说话,他喉咙干涩,语速很快,曹敬甚至可以勾勒出那种情绪:紧张,激动,还混杂着一些恐惧。
他发现了什么?
“第一百三六号实验体...可能成功了。”
“净化场虽然还很不稳定,但我们安排在他隔壁房的失控进化者现在恢复了正常——那孩子再也不用担心不受掌控的温度了。”
“我们或许战胜了神,我们再一次把选择权掌握到了自己手上。”
“一切都是值得的,但还有很多事要做:帮助场域稳定,整理数据,更多的测试...距离‘净化’真正用于治疗还有很长的路——”
爆炸的剧烈声响,随后只剩电流的杂音。
曹敬闭上眼,录音传递情绪的能力有限,但被爆炸打断的三言两语中表达出的情绪已经足够丰富。
理解,然后共情。
我是...研究者,我见过太多被进化能力折磨的小孩。进化对于他们与其说是祝福,不如说更像诅咒。
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是这些能力?
家人脸上自己不经意的触碰留下的烫伤,被自己分泌的毒素杀死的朋友,无法停止的高速代谢带来的早衰...
这不是进化,这是疾病,我要找到解药。
共情,然后构筑。
信息开始汇总,衣物摩擦,按钮轻响,嘬饮液体,纸张翻动...一切声响勾勒出一个穿白大褂的、眉目间透着疲惫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握着录音笔,面前的堆着实验文件的书桌上可能还摆着一杯咖啡。他站在一间不大的办公室中央,摆放的物件不会很多,人声才会有一种空荡的回响。
构筑,然后演绎。
曹敬睁开眼睛,他现在站在一个办公室中央,光照不是很强。一个中年男人与他面对面站着,曹敬仔细观察他浮肿的眼袋,从眼球中看见火焰的倒影。
爆炸发生——时间很短,源头可能就在办公室内,气体膨胀,火焰充斥空间,穿过曹敬虚无的身躯。
慢放。
男人被巨力击中,身体腾空,高温杀死了皮肤的细胞,深层一些的神经受到刺激,尖叫着送出冲动。皮层传递出痛觉,男人的表情肌有些不受控制,显得很狰狞。
曹敬跟随着男人运动的弧线,他看见一些火焰已经碰触到墙壁,回卷的光亮隐隐映照出男人衰老的褶皱。
眨眼。
闭上眼睛,去到生的对立面,然后睁开。
曹敬看见一颗黯淡的、残缺的星辰,亮度在明暗间跳跃,他伸出手,试图触碰他拼凑而成的“灵魂”。
贯穿全身的剧痛触发了曹敬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在一瞬间失去意识,并在三秒后重连。屏蔽掉痛觉,曹敬开始下潜——他要进入更深层的意识。
一片混沌。
曹敬正在潜入这个模拟灵魂的潜意识,某种意味上,他正在自己的潜意识中不断下坠。这是风险极高的行为,曹敬在迷雾般粘稠的信息组成的海洋中富有技巧地下潜,规避掉无数可能吞噬自己的记忆漩涡和逻辑循环。
他要找到实验体的信息。
实验体,一百三十六号...之前的编号对男人意味着什么?是失败,是愧疚...曹敬品尝着这些情绪,这一个强而有力的漩涡,他只能勉强维持平衡,深色的负面情绪拉扯着他,不断下拽。
更深一些,“净化”对男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一种救赎,一种没有反馈的偿还,自我谴责的重压...
曹敬和男人再次对视,这次,他从瞳孔的倒影中看见一个蜷曲的幼小身影。
上浮,曹敬睁开眼睛,他看向曹丹,嘶哑着说:“一个孩子。”他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情,又补充:“一百三十六号实验体,是一个孩子。”
曹丹睁大眼睛。
京城的冬日从来不会温柔待人。
马莉刚走下直升机,就打了个寒颤,她轻轻抹掉落在脸颊上的雪花,站正朝立在寒风里的女人敬了一个礼:“您怎么来了?”
“没必要,”女人这样说着,笑了笑,“我人没在这里,只是过来找雪卿说两句话。”
温度上升,小雪融化,冷风渐弱。
“你去找小敬了?”马莉听见身后的女声这样说,吐了吐舌头,让到一旁。一个身穿军装的女人从她刚才站立的地方走过,身上稳定辐射着热量,驱散了冬天。
“我把他的束缚解开了,他有能力,也很聪明。”女人这样回答。
“我明明和你讲过别把小敬卷进来。”曹雪卿不满意地反驳,“是,他是有天赋,但现在水已经太深了,他入局也没用。”
“雪卿,你需要他,他也需要你。看看这座城,大家都还在即将过年的气氛里,但这两天已经死了上百人,血在京城的暗面流淌,大浪要来了,浪头会把你拍碎的。”
“不过是死罢了,我只希望那一天会是个艳阳天,而我的弟弟能完好无损地目送我燃尽。”曹雪卿略微低头看着脚旁融化的雪花,轻声说,“但他只会扑过来和我一起燃烧,他就是这种人。”
她揣在口袋里的手握了握一个冰冷的小铁盒。
“你是说,”曹敬靠在椅背上,一边揉着因为过度使用能力抽搐疼痛的太阳穴,一边讲,“在京城有一场围猎正在进行中?”
曹丹点点头:“进化者和进化者,进化者和激进派,我们和间谍...互为猎人猎物,已经有四个战略级牺牲了。”
电灯闪烁了几下,灭了。
“抱歉,没控制住。”黑暗中,曹敬说。
曹丹感觉汗毛一根根竖起,危险的精神场在小屋里铺展开来:“没事,我听到时反应也很大。”
灯又恢复正常,曹丹发现哪怕是在黑暗中,曹敬也一直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场消失了,曹敬闭上双眼,说:“大姐...现在也在京城吧。”
“你要去找她?”曹丹问。
“不,我要先把一百三十六号找到。”曹敬站起身,他露出一种掠食者的笑容。
想动我们?那我就反过来把你们吃掉。
眨眼。
闭上眼,燃烧愤怒,然后睁开。
曹敬看见银河,无数星辰点缀其中,或明或暗——这是整个京城的人的心灵。
他在清冷的星光中祈祷:让我找到这个孩子。他在信息的洪流里穿行,追寻着那个蜷曲的、空白纯洁的灵魂。
沿着路上的面包屑,他要在林中小屋里找到汉塞尔,或者格莱特。
无数次目击,无数次擦肩,无数次接触,曹敬找到了线索。
一个带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的、脸色苍白的小孩,曹敬从两个护士的眼里看见他,并从一个医生的胸牌上看见了医院的名字。
京城和谐附属第一医院。
曹雪卿站在医院门口,马莉跟在她身后。她们都穿着便装,人来人往,仿佛把二人淹没在海洋里。
她收敛了能力,冷风裹挟着雪花刮过她的脸颊,有些刺痛。玻璃门不时打开,人群的暖气些微漏出来。
“准备好了吗?”
马莉没有回答,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厚底靴子和地面撞击,人群的喧哗迎面而来。
猛兽入场,猎人绷紧弓弦,曹雪卿能感觉到有东西锁定了她,是枪械还是能力?不是很重要,猛兽的毛皮足够坚韧,爪牙也足够锋利。
枪响,三个大口径的轰鸣重叠在一起,子弹在冲出枪口前就已经加速到二倍音速以上。
光线一瞬即逝,子弹被升华成原子,室内的温度升高了不少,某处传来人体和地面亲吻的闷响。
人群陷入静止,所有人缓缓转头,目光聚焦在曹雪卿身上,一言不发。
马莉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个大手笔的陷阱:上千被控制的平民,暗处隐藏着的猎人,价值足够高的诱饵。
一场真正的围猎。
曹敬站在病床前,他静静看着这个沉睡的小孩。
他脱掉被血液染红的外套,拉过一个椅子坐下,握住小孩略微发凉的小手。
眨眼。
闭上眼,和黑猫对视,然后睁开。
曹敬看着一扇门。
门内的存在从他那一瞬间的失控时起就开始狂躁地试图突破这层薄板,这种不安定在他在病房门口控制着六个能力者杀死自己后达到高峰,并随后安稳下来,接着门解锁了。
曹敬握着门把手,金属贪婪地吞食着他的体温,他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
无数幻象浮现。
眨眼。
福利院的操场上,小男孩坐在地上,看着一个女孩在他面前控制着一条光带舞动。
“你已经能控制得这么好了。”
“只是强度比较低,再提高一些能量的话就会比较吃力。”
“唉,只希望我脑子能发育快些,神经强度在限制我。”小男孩踢开一小块石子。
“没事,还来得及。”女孩笑了笑。
眨眼。
宿舍里,少年轻轻握着少女的手。
“有把握吗?”
“做过这么多次封闭了,应该问题不大。”少年闭上眼,他的眼球不安分地乱动。
“我什么时候会想起来这些?”
“符合条件时,不过你不用在意,大部分都是我来做。”
“她给我构建心理防护时会看见吧?”少女有些不安。
“会看见,但她解不开。”少年笑了笑。
一小块脑区被分割开,塑造成大脑的迷你拷贝。
眨眼。
少训所,少女向少年道别。
“我明天就要去京城了,特殊训练计划,可能要过年才回来。”
“没事,我跟两个哥哥守在这里呢。”
“...阿敬。”
“什么?”
“如果可以,我想死在一个艳阳天。”
“像今天一样?”
“对,在温暖的阳光里看完我的走马灯。”
“我会陪你。”
眨眼。
沧江的雨夜,无人的街道,少年对峙恶徒。
“万方,进化者,能力是操控水..从事过贩毒,手上有十多条人命。”
“操你妈,你不如杀了我,你就是个胆小鬼,只会读我的脑子...看见我的人生让你感觉很优越是吗?”
“不,看你的人生是为了成为你。”少年伸手触碰男人的额头,“你的能力对我有用。”
经验组成记忆,记忆组成人。
读取,共情,构筑,模拟,运行。
少年收回手,托着一小团光亮不定的星辰。
黑猫在他脚旁温顺地理着毛。
眨眼。
京城的小雪,酒吧旁的小巷,青年感知着墙另一边的暴动。
地上倒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这具尸体在十多分钟前正隔着墙传递信息,关于一个用特质生物酶杀死战略级进化者曹光武的计划。
青年品味着读取到的信息。
一个庞大的阴谋,一场以整个京城为场地的猎杀活动。
雪花高速旋转,把尸体磨成粉末。
墙内的暴动正迎来高峰。
眨眼。
曹敬和自己面对面。
“时间不多了。”那个曹敬笑了笑,和自己相拥,“一定要把她救下来。”
曹敬开始下沉,他轻轻触碰孩子的灵魂。
虚无,只有最基本的神经冲动,维持着呼吸和代谢——小孩是植物人。
没有回忆,也没有思想,曹敬无法和一片虚无共情。
继续下潜。
群体意识的海洋,万千灵魂的交互,涟漪在水面激荡,互相合并和抵消。
再往下。
“无”的边界,两个自我的接触。
求求你。
求求你帮助我,我的一切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我需要你的能力。
求求你。
求求你。
一种融合发生,曹敬在交织之中突破了无。
于是时间轴开始跳跃。
曹敬见证了小孩出生,成长,觉醒能力,然后被自己的净化洗去一切。
净化一切诅咒的主体,原来也是诅咒的产物。
命运的嘲弄。
曹敬睁开双眼,他和病床上的小孩对视。
心跳监护发出警报。
曹雪卿还站着。
极尽最后力量的爆发蒸发了视野中的所有生命,但还有更多双眼睛虎视眈眈。
她已经杀死了三十多位进化者,不出意外的话,全世界的战略级和准战略级力量都消耗在京城了——她知道还有好几场同等烈度的战斗正在上演。
还有最后的一个手段,曹雪卿握紧了手中的小巧装置。
放在胸口按下一个按钮,它就可以击穿自己的心脏,随后的事把这装置交到她手中的那个人也没有告诉她。
想来应该就是伤兵手中那颗拉掉引信的手雷吧。
曹雪卿累了,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把那个装置放到胸口前。
她冲那些盯着自己的眼睛笑了笑,她知道其中有一双的主人发出了致命的冰冻,为自己挡下那一击的马莉已经变成了冰尘。
一只黑猫缓缓踱步进入这片战场,在曹雪卿脚前优雅地坐下。
某种暖流在她的脑海之中肆意流淌,所到之处坚冰破溃。
“可惜不是个艳阳天。”
曹雪卿呢喃着,按下了按钮,弹出的金属锥贯穿了她的心脏,锥尖的一个晶体开始吸收周围的一切光线。
短暂的黑暗,紧接着便是无处可避、破坏一切的光明。
曹光武,炽热的骄阳,金蔷薇的最后一位战略级,开始了她的熔毁。
曹敬看着不远处的日出。
“真漂亮。”他自言自语,开始模拟万方,燃烧精神将操控水的能力推向更高水平。
他不由得想起取走万方灵魂后的痛苦,精神误以为自己有毒瘾,无数夜晚在床上痛哭流涕,全身抽搐,失禁。
但我挺过来了,这都是必要的痛苦。
记得这种痛苦,感受它,延伸它——然后成为他。
雪一瞬间消失了,空气湿度明显增加,抽取的部分水分子被强制停止震动,带来恐怖的低温。
迈步,顶着光的洪流,一步,接着另一步。
高热在不断消耗着护盾,停止震动的反作用力破坏着神经。
迈步。
水分子从身体内涌出,补充着消耗。
熟悉的感觉,在梦里经历过无数次的濒死。
迈步。
视野逐渐暗下去,脚步也逐渐踉跄。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不能倒下。
迈步。
为了救她,也为了救我自己。
今天是艳阳天。
迈步。
曹敬站在曹雪卿面前。
他伸出双手,摸索着捧住曹雪卿的脸颊。
额头与额头相触。
眨眼。
闭上眼,抓住她,不再松开。
读取。
记忆,两人共同的记忆,单独一人的记忆,全部收集。
共情。
去理解她,去成为她——自己的灯塔,自己的未来。
构筑。
一颦一笑,她的眉眼,她的伤痛,她的思想。
模拟。
“阿敬,”她轻声讲,“真的有回马灯,我在里面看见你了。”
“我知道,我陪着你看完的。”
“雪停了吗?”
“停了。”曹敬顿了一顿,又补充,“你把雪都驱散了。”
曹敬摘下黑猫脖颈上的铃铛,这是一个不被神所爱的小孩高贵的纯洁灵魂。
“我们都是不被神所爱的孩子,我们只能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光在一瞬间收束,难以计数的能量被燃烧,灌注进“净化”之中。
场以空前的稳定和速度膨胀。
一场对全世界的净化。
“曹敬先生,请问您真的要出院吗?”一个女声不安的询问,“您现在...看不见,需要有人照顾,曹丹上校特别叮嘱我们不让你自己一个人乱跑。”
“没事,告诉三哥我没问题的。”一个干涩的男声回答,“沧江的桂花开了,二哥叫我回去收桂花做甜点呢。”
运行。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拂上他的双眼。
黑暗的世界中,无数光点出现了,它们温顺地排列着。
曹敬笑了笑,他看见实习护士带点窘迫的表情。
他又看见了世界。
“回家吧,我专门学了做桂花糕。”
沫,今天的刻度是一千四百六十毫升。
收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半,从矿洞里出来,太阳已经落下。海上的温度降得很快,西风吹来时我尽量躲在别人身后,让汗多流一会儿。我很难过,如果可以在太阳下面再多站一会儿,就可以超过一千五百毫升,获得一次乙等评定了。
队长检查劳动瓶的时候,我请求他稍等一会儿,我双腿间湿漉漉的,工作服还在努力把每一滴汗水吸吮出来,吐进劳动瓶里。我尽量排在队伍最后面,让瓶子多喝一些。我以为下的汗已经足够了,但还是不够。
因为没有得到乙等评定,所以我晚上又得抄写十遍沙城宣言。这对我来说倒不是苦差事,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反倒可以用墨粉来给你写信。
就像上一次写的信,我要澄清一件事,即我并不是一个偷懒耍滑的男子。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能挑,能扛,可以挥舞镐头去敲击那些洞壁,像他们一样口里含着石盐,每敲三下换一次重心,像是劳动典章里说的那样。
我每天可以掘进一米半,挖出古老的骨头,黑色的宝石,不知多少年前的人留下的残片。我每天都挖到头晕脑胀,浑身发烫,浑身的劲儿拧成一股,反反复复地抽旋出去,直到浑身上下不剩一丝力气,昏倒在坑道里。我天生就少汗,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我天生就不会下汗。
可那也没有办法,我们得劳动,这样我们的城才不会陷下去。这片海上的每一座城都在下沉,我母亲来信说,她小的时候,隔海相望,对岸的蓝石还能看见完完整整的十五个城区。巨大的紫蓝色的岩石,骄傲地站在海上;而现在蓝石只剩下了七个城区,他们的高塔变得很矮小,看上去明天就会消失。
我们的城市得用汗水浇筑,才能浮在海上。我很喜欢沙城宣言里的比喻,劳动创造了我们,劳动创造了城市,劳动的痕迹即是生命的痕迹。很不幸,我是生命痕迹特别淡的那类人。我的汗那么少,连自己的重量都无法完全支付。
我很想念你的泪水。
男子的世界里没有泪水,就像女子的世界里没有汗水。我还记得,那次我晕倒的时候,你用泪瓶里的泪水倾倒在我口唇里。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一面,也是我头一次见到女子,不是从山的另一面看见的蜿蜒的黑衣行旅,不是无光爱室里的温暖触觉,我头一次看见女子的脸,品尝到女子的眼泪。在那之前,我只看见过深绿色琉璃罐中,泪水与汗水交合在一起,用生命的精髓铸造城市的基石,让我们晚一分,晚一秒地沉没。在那之前,我觉得泪水是一种幽暗的光辉,有形体的微光;在那之后,我知道它是温热的,稀薄咸涩的汗水,于是我明白我们本是一般。
你喜欢的那些,刻在山壁上的话:是否有一个时代,我们并不需要将所有的力气和哭泣用来铸造?是否有一个时代,男子和女子不是分隔在山的两岸?是否有一个时代,生命的痕迹战胜过海洋?
今天我挖掘出来的古代碎片上面写,三千年前的沙海,他们用血来铸造城市。
它和我收集的碎片放在一起,补齐了又一块历史。队长说我就是老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才做不到别人一样出那么多汗,不能诞下那么多的痕迹,但你上次来信问的事,已经有了答案:
不存在传闻中的“美好时代”,我们世世浮在沙海上,滴下血汗。
可又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创造了这样的城?海上诸多城邦最开始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到现在一切都沉没下去了?是谁最先知晓汗水和泪水缠绕在一起就可以支撑我们的世界?
我想去找你。
在夜色中,我可以穿过山脉,前往女子的世界。你记得那个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
就在那里。
“我挖到了,古时候的信。”
矿洞中,一个男子直起腰,举起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瓶子,里面装了一封信。
“继续挖。”队长呵斥道,“继续挖,多出点汗,能让城市多漂一会儿。”
“为什么以前的城市不会沉下去?”一个少年问,“他们说,好像每隔三百年,就会有人创造奇迹,让城市重新焕发光彩。”
“不知道啊。小鬼。”队长摸摸少年的头,“那是什么奇迹,谁也不知道。努力挖吧,小鬼,等你挖完,积累了一万毫升的劳动后,我带你去爱室,让你知道什么是男子。”
——————
练习
解脱
凌晨两点,焕真打开门,门厅里漆黑一片。合租的室友没有给他留灯。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回房间,瘫倒在床上,打算就这样睡下。脑子烧得像是火一般热,他感觉嗡嗡的,胀痛,白天思考得太多,他现在感觉脑子像是结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就这样大概过了两分钟,焕真觉得自己即将睡着的时候,他听见些微风声。一开始以为是窗外在刮风,过了一会儿,他朦胧地意识到那风声是从隔壁传来的。不是电风扇——十月份了,哪有开电风扇的——而是像是巨大的事物在斗室内旋转。
他莫名地无法入睡,于是去敲室友罗成的门。
敲过两下后,罗成无声无息地打开门,在黑夜里,罗成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猫。焕真越过他的肩膀,看见房间里似乎空无一物。
“什么事?”
“……睡不着。”焕真叹了口气,疑心自己听错了,“我觉得你好像还没睡。怎么过了凌晨2点还醒着?”
灯亮了,罗成伸手,把焕真邀入屋内。
罗成成为焕真的合租室友已有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两人照面不超过十五次,每次见面的时候会点头。两人在同样一个合租的微信群里,偶尔会提出倾倒垃圾的事情。焕真并不关心罗成的工作,但他心里大概有数。罗成是个瑜伽教练,有时会在客厅里做瑜伽,当罗成在客厅里读书的时候,焕真瞥见过他手边的书,不仅是瑜伽,道家、佛门的书都有,有时还有些英文资料。
“所以,那不是我的错觉。”焕真坐在罗成的床上,看着他摆弄看起来很专业的录音设备和监听耳机,他问了罗成这东西的价格,数字让他有些咋舌,“刚才确实是你发出的声音。”
“很抱歉。我没想到会打扰到你。”罗成有些腼腆地笑,“我进行了一个礼拜的测试。今天晚上才刚找到一些门道。如果打扰到了你……我会想些办法。”
根据罗成的自述,他是一个实修家。而焕真问他具体修炼的是什么时,罗成露出困扰的表情,最后告诉他,自己修行的是“蜕变和解脱”。罗成说,古今中外各种修行,目的大都是超越形骸,将生命晋化去更高的层面。为此,他已有十几年的实修经验,并采集拜访了国内外多种修验传承。
“现在是网络时代,信息传播比以前要方便很多。”罗成打开笔记本电脑,给焕真看他在国外时曾经参与的研究,“我们在脑科学研究的实践中检验了托马斯·梅青格倒向佛教修行的理念,以及荣格对吕祖《太乙金华宗旨》的研究,那本有名的《金花的秘密》。在德国时我们检查了不同流派的功法在进入深度冥想、禅定和观想时的脑区活动和身体机能,而我后来结合自己的实修经验,想要摸索出一条新颖、可靠、快速出功的实证修行道路。”
“而这就是我找到的道路。”罗成让焕真看他的音频文件夹,“这是‘我外真我’的意识调节音频。我这些天就在录这个。”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焕真一直在思考罗成给他讲述的那些东西。他在公司的新媒体营销部门做内容策划,上班时间找他的人不多。在填表之余,他搜索了一些冥想、修行的神秘学内容,内容大部分指向正念冥想、心理治疗、调节精神和身体等内容。他想起昨晚罗成教了他一些快速入眠的小技巧。
午休时焕真在工位上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深思”,下午工作时,他觉得自己精神很好。
下班回家后,焕真开始向罗成学习“蜕变和解脱”。
罗成自研的“蜕变和解脱”,其最特殊的关要是借助现代录音设备。罗成说古人得需要内部的精神修行到很高层次后,才能深入集体无意识;但现代的脑科学和认知科学已经有了一些方法,可以让一个没有基础的人非常快速地进入那种精神状态。
“关键是一种浑然的忘我。而这种忘我,则可以通过一种直觉性的‘我非我’的认知,去剥开‘我执’。然后这种错位,就可以激活你的灵性。”罗成让焕真录下自己的声音,“而直觉性的‘我非我’,其捷径就是‘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总结了最有效率的自我催眠、把握修行秘奥的台本,而这需要此刻的你、修行的你共同完成。”
焕真随罗成录下三种声音:自己低声诵读秘本的声音、自己在修行时的呼吸声和自己按照一定节奏吹动一个金属铃的声音,然后罗成把三条音轨合成了一个音频文件,传给焕真。让他在自己修行时用耳机听。效果显著,当晚焕真就有了微微的感应。罗成给他制定了一个时间表,大概一个月,罗成说,他就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在遇到罗成前,焕真觉得自己是个等待着裁员的公司边缘人。公司很大,是做保健品的。焕真的工作主要是观察市场数据和思考怎么去做广告投放方案。产品本身的功能很暧昧,罗成的工作很多时候是挑选受众群体喜欢的词,减肥、美容、健康、调理、打倒亚健康、原生态天然材料等等。领导认为产品确实是有好处的,因为它们让客户感觉到“自己正在做出行动”。
“他们放松了,精神和身体就会变好。”领导对每个新来的雇员解释,并提供了详实的调查数据,表明服用了这种天然无害的保健品后,顾客的身心幸福指数有了明显的上升,“效果其实取决于他们花了钱之后很安心。而我们就是为他们制造这种安心感的人。我们通过让他们感觉良好,而让他们真的状态良好。”
焕真认为自己的才能主要在于理解和贴近消费者的内心,他制作的文案总是最好、最有趣也最令人舒适的。焕真很擅长细致地为每一款子产品去做客户调研,他有着极高的耐心去一个个打电话,询问服用后的疗效,他认同领导的观点,并把这种回访也当做是一种自己提供的产品。在跟随罗成修行之后,罗成告诉他,焕真其实已经进入了亚健康状态。
“你上班的时候需要付出太多的精神能量。”某晚罗成指导他进一步修行的时候说,“消耗了神意,却又不能快速补充,就会变得像漏水的桶一样。等水漏到底了,人也就垮了。古时候的人对心神消耗不大,所以修行起来积累也快;现代人心神消耗多,也没有很多靠自然休息来补充的时间,所以修行有成的人很少。”
一个月后,焕真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他重新变得神采奕奕,工作效率有了很大提高。某天午休的时候,领导拍醒正在探索心外之境的焕真,把他带去小会议室,跟他说他已经是小组长了,会有一次提前半年的调薪。
夜里,焕真问了罗成一个问题:罗成现在修炼到了什么水平?
罗成笑了笑,邀请他一起入静。这一次,罗成让焕真戴上他的耳机。
在甚深定境中,罗成(他在意识界里是一个炽热的符号/一团光聚成的人)告诉焕真,自己之前有积累,进境快,现在比焕真高了大概四到五个境界。他带领焕真来到的是集体无意识的甚深部,这里可以看到的是流动聚散的意识形态符号和世界的更稀薄(或者更真实)的边界,罗成讲了很多关于语言边界、纯粹灵性的解构和建构、许多只能通过他心通来传达的概念而无法落于文字。
焕真看到的甚深部是弥漫着迷雾的树林,和罗成游荡在这片树林里的时候他感受到了纯粹的喜悦,但离开罗成时则又感觉到迷失于其中的惶恐。罗成告诉他,在天顶之外有着诸多的星体,那些是历史上的大修行者,或者说他们在无意识的世界里留下的痕迹。“那些是洞”,罗成幽密地低语嗡鸣,“那是他们离开世界时留下的洞”。
与罗成深入意识界后,焕真时常感觉到他已经不再认识自己曾经感觉到亲密的罗成了。他为自己的好友感觉到高兴的同时,也有些失落地意识到罗成离他越来越远。他要上班,所以很难关注到罗成的近况。罗成似乎吃得越来越少,也不睡觉,只是整天整夜地戴着耳机冥想。现在焕真去请教他问题,罗成也会解答,但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焕真感觉自己的好友的目光越过自己,在看一个很遥远的,不属于这里的地方。
有天下午,领导又把焕真叫进办公室,问他最近是不是在回访电话里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焕真才发现自己因为过度思念着罗成和修行,把很多客户也当作了自己的朋友。他听了一会儿自己的回访录音,在电话里,自己深长地呼吸,和客户聊着最近的梦境,和万事万物的表象下所流动的符号、符号下涌动的无明。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喜欢你。”领导缓缓地说,“有不少人打电话到我们部门来咨询你。”
“这是到了这个阶段的自然现象。”焕真说,“他们会自然地被我吸引。”
领导盯着焕真,有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道:“你很适合销售部门,有领导对你很感兴趣,想让你去主导一个新的品牌。”
那天晚上,焕真自己独力进入了那片树林,罗成已经在那里等待许久。
“祝贺你。”焕真对自己的朋友传达发自内心的,淡淡的喜悦,“我见证这一切。”
你可以和我一起走。曾经名为罗成的事物对他说。我有预感,天空上很冷。
“我也一起吗?”焕真问。
曾经名为罗成的事物点了点头。
在这个时刻,焕真想起了一切过去。他的家庭,正在老去的父亲母亲,曾经等待和被等待着的许多人。他的爱和被遗弃的爱。他已成就的一切和尚未成就的一切。所有观念符号赠与他的重量,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双脚沉重地踏在地上。
曾经名为罗成的事物轻轻地震动,温柔地飞向天空。树林中的雾气短暂地退开,让焕真看见了晴朗、明亮的语言的边界,那寒冷的世界之外。一轮新的灵光越过天壳,前往时间、存在、被认知之外的未知地。
那晚过后,罗成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再留下任何痕迹,他的身体凭空消失了。没有人再提起过他,也没有人问过是否这里曾有一个名叫罗成的人。有人说那天夜里夜空裂开了几分钟,幽暗的星空里有一张通向世界深处的巨口。
四个月后,公司的产品线上推出了一款新颖的产品:“蜕变与解脱”音波瑜伽课程。
焕真从罗成的笔记本电脑里找到了足够多的资料,在整理后推出了这一款为商务人士定制的高端保健产品。它从人类古老的修验智慧中起源,并结合了现代心理研究、认知科学和脑神经科学的尖端技术,再度发现了荣格、瑜伽、超心理学的诸多秘奥,重新阐述和吸收了四禅八定、脉轮理论和中国内丹术的最精华部分,一对一地为你量身打造训练学习课程。最不能错过的是,现在购买不仅有五折优惠,还可以分期十四个月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