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东京都千代田区,玩偶店Amour。
要说世人对这家店的印象,一定是梦幻与可爱。玻璃橱窗内摆着大小不一的仪仗队小熊玩偶,它们或吹号或打鼓,上方飘过一朵写着日英双语的欢迎的云。如果有幸拿到事前预约,踏进Amour玄关的那一刻就能窥见神态迥异的玩偶:玻璃门两旁是敞开怀抱的小熊和绽开灿烂笑颜的黄柴,小黑羊坐在前台上默默注视着来店的顾客们,细看还有只躲在书架上的小黑猫。等待室和工作间又分别以糖果屋和蘑菇森林作为装潢理念,光临的顾客无不赞叹自己仿佛置身异国仙境。
此时此刻,这些幻想的铸成者——身形娇小的店主手持纸笔忙前忙后,纸上罗列了前台、等待室、仓库、洗护间、工作室等场所,题名“闭店检查清单”。她划去清单中的“工作室”,看着剩下的“关闭电源总闸”和“张贴告示,正门上锁”长舒一口气。
“嗯——”她伸个懒腰,脱下围裙后坐到前台后边。她拿起便携小电扇,只听咔哒一声,扇叶搅动起浑浊而沉重的空气。
“——缝酱,闭店还顺利吗!”
相川缝怔了几秒,旋即挤出笑容,探头望向推开大门的“不速之客”:“嗯,很顺利。没有要麻烦爱酱的事了。”
“是吗,那缝酱好好休息一会!”是永爱摘下彩色墨镜,给了缝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是犒劳哦!”
“谢、谢谢……”缝靠在对方的怀里不敢动,背后莫名发寒。她顿感不妙,瞥见桌上的纸张,便开了口:“啊,我还没贴闭店通知呢~爱酱能不能帮我贴到大门上?”
“当然可以,交给我吧!”爱松开手,接过缝递上的剪刀和胶带,小碎步走到门前立定,用右手比了个位置:“缝酱,这个高度可以吗?”
“当然,那就拜托你啦,我去关电闸。”“好!”
得到回应的缝站起身,凝视几秒爱的背影后掀起帘子走进里屋。她站上小凳子,踮脚打开电源总闸的盖子。届时爱酱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缝酱,有客人来了?”
“嗯?”缝皱眉,店铺官网上的预约通道早在秘密行动组名单公布前就关闭,自己也校对了受到影响的客人名单并在两天前完成了全部对应处理,现在怎会凭空冒出来的客人?
她握紧手中的验电笔,微笑着掀开布帘:“欢迎光临Amour!有什么能帮到您的?”
“缝酱,这孩子的遥控小汽车坏了,你能帮他看看吗?”爱酱身后站着对母子,男孩灰头土脸的,努着嘴举起小汽车和遥控器:“它动不了了,请姐姐帮帮我。”
当缝与中年女性对视时,对方露出疲惫的笑容:“我们查到这里是元·超高校级开的店,今天清晨搭了新干线上京,自然是没有预约……”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没关系,请先交给我检查吧~”缝上前接过小汽车,转头看向爱,“爱酱,这二位就麻烦你咯。”
“包在我身上!”爱比了OK手势,领着母子走进等待室。缝转过身,神情立刻冷了下来。
缝快步走进工作室,套上白大褂。她打开工具箱选出大小适宜的螺丝刀,三下五除二便拆开了本体和遥控器。好消息是这套玩具只具备它应有的部件,没发现多余的东西。
至于小汽车启动不了的原因,经缝测试发现遥控器发信和小汽车电源系统都无异常,应该是芯片问题。缝放下测电笔,拉开柜门翻找起适配的芯片。
另一方面,等待室内。
不一会儿的工夫,爱已和男孩变得熟络,玩上了追逐游戏。女士坐在一旁的糖果凳上,慈祥地守望他们。
“在—哪—呢,不听话的孩子?”爱佯装没看见正躲在桌子后面,捂着嘴偷笑的男孩。她轻声上前,十指勾着作魔爪状:“是你吗——不听话的孩子!”“哇——!不是我哦——”二人嬉笑打闹,糖果屋里充满了活力。
“说起来……”女士突然怯生生开口,“您是是永爱小姐吧?元·超高校级的声优的那位大人……”
“没错,是我。”爱转身坐到女士身边,眨了眨眼睛:“女士,您看起来心存困扰。您不介意的话,不妨说来听听。”男孩见状也停下脚步,哒哒哒地跑来坐在母亲身边。
“唉,说来惭愧……”女士低头抚摸男孩的脑袋,“我这个人老是笨手笨脚的,家务活也干不利索,经常被婆婆叱责……”她对上爱澄澈的双瞳,犹豫几秒后说道:“……我究竟,是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呢?”
“当然了!”男孩突然抢话,“妈妈做的汉堡肉是日本第一,不,是世界第一的好吃!妈妈带我去游乐场玩,这次还带我上京修我的小汽车,还有还有……”
“女士,您瞧。答案已经浮出水面了,不是吗?”
“哎……”
爱说着伸手抱住女士,顺着对方的长发轻轻抚摸。此举吓得男孩赶紧抱了上来,嚷嚷“不要抢走我的妈妈”。
“女士,不论是他还是我,我们都一致认为:您是最称职的母亲。”
“一直以来都辛苦您了,非常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接下来请您抬起胸膛,堂堂正正地说出‘我是这孩子的母亲’,怀抱着骄傲活下去吧。”
那声音仿佛蕴含“魔力”。女士呆望已经松开双手,微笑着看她的是永爱。那话语如同掷入平静湖面的玉石,泛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妈妈,怎么了?”“不,妈妈没事……”女士胸腔的心脏仍在加速鼓动,她转向那位大人,颤颤巍巍地说出:“……谢谢您。”
“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
那位大人的笑容熠熠生辉。
她周身的一切在迅速褪色,声音化作模糊的噪点远去。玩偶医生递出的玩具车,儿子满足的笑容,手心里的温暖——
一切都没有那位大人重要了。
“……妈妈有想去的地方。小骏能陪妈妈一起吗?”
“爱酱,你对那位女士说了什么吗?”
送走母子两人后,玩偶医生如是问。
“嗯?没什么呀,我只是鼓励了一下她!”
“……那好吧。接下来麻烦你陪我扫除咯,角落里的灰也不要放过。”
“了解!”
learn to walk before you r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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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斯伯林•潘恩一个人坐在伊万斯医生的办公室里首次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裹了条厚重、刺绣繁华的千鸟格围巾,淡粉色的嘴唇上因为干裂流了一滴血。五个星期后,她在同男友坎瑞拉•米勒在外用餐时突然昏倒,被救护车送往最近的医院,当时白血病干细胞增殖的速度早就超过四十九年后才大概会抵达地球的灭世小行星。斯伯林•潘恩第二次听到了自己的病情(还是现在进行时)、但坎瑞拉•米勒是第一次。
下午他走出医院大门,刻意没有用临近的电话亭,漫无目的地走了两公里,最后在阿德勒大街一条即将被拆除的小巷口消失了。在里面有一个因总被遗忘而从拆除中幸存下来的老电话亭,据说是冷战时期的‘纪念品’,一直被当成装饰所保留,坎瑞拉•米勒走进了里面。他拿起话筒先摁了一串数字,然后应该是意识到打错了所以很快挂机、接着拨了另一个,接听员是韦斯特租车公司的前台,声音温柔的女性、有伦敦口音。她问他需要什么,他说要跟公司的负责人说话,她让他稍等片刻。接着过了大约十分钟,接听员才回来。期间坎瑞拉•米勒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他只是拿着听筒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之于当事人的‘个性’而言这是相当反常的事。之后温柔的声音告诉他非常抱歉、负责人出差了,期待他下次来电,一点机会都没留的直接挂断了。这条巷子里没有任何监控设备,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接下来说或者叫喊了什么,十七分钟后坎瑞拉•米勒从电话亭里走了出来,在门口捂着脸坐了很久,晚上六点四十九分才走出来、重新出现到阿德勒街道最近的十字路口的监控录像里。又过了三个礼拜,斯伯林•潘恩死在她妹妹朗诵的童话《冰雪女王》的故事中途,享年二十七岁。
潘恩夫妇二人均是曼彻斯特大学的教授,五年前死于一场飞机事故,当时留下两个女儿:22岁的斯伯林•潘恩和16岁的艾普利•潘恩,前者在死前一直是当地社区大学的讲师,后者今年即将从谢菲尔德大学毕业。1991年坎瑞拉•米勒因蓄意杀人未遂获刑入狱前斯伯林•潘恩及其一直是情侣关系,在庭审中她作为证人接受了传唤并指认了自己的前男友,1997年米勒出狱后找到了她。但后续没有发生报复的恶性行为,三人以还算和平的相处模式生活在了一起,直到今年春天斯伯林死于急性白血病。
葬礼那天她去了,带着自己的专属司机在距离潘恩下葬的地方大概只有五十米的地方伺机而动。本来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是个大晴天,正好驱逐隐晦的心情,可从早上开始人们目光所及之处就只剩下阴暗的乌云。从神父开始念悼词起天空就飘下绵绵细雨,她的司机站在右后方打那把过于刻意彰显身份的黑色大伞——实际上她确实是为了让坎瑞拉看见才这么做的。只是她瞩目的那位当事人正穿着黑西服背对着,脸朝女友还未被填满的墓穴、手里握着她妹妹那只仍算稚嫩的手,是全场唯一一个还在淋雨的人,好像是他理所应当的那样。
“您确定是他吗?”司机轻声的询问,语气中一无所有,是你翻来覆去的品味过十二次也察觉不出其他意图的那种空荡乏味。她总是对这种自己刻意营造的生活环境感到舒适,毕竟世界很复杂,她或多或少的会希望涉及私生活的部分能更简单些。
“如果他把脸转过来我就能确认,查理,你知道我不会确认任何不肯定的事情,人死了也一样。”她从口袋里翻出仅剩一根的万宝路,被叫做查理的男人熟练地给她点燃,她深吸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我的家庭医生正在勒令我戒烟,答应我你不会把这事儿告诉她。”
查理没有回答的岔开了话题,“我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选择他,因为案底吗?这样的人在伦敦也是一抓一大把。特殊的经历、行为、病例甚至是加油单我也都没见过,所以到底是哪儿被遗漏了?我只想知道这个。”他的语气很诚恳,但她完全不在乎,仍享受着尼古丁的快乐。太熟悉一个人确实会有这样无情的后果——因为过于了解对方,所以永远无法相信对方的话语和言行。这是她在职业生涯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
许久后,她终于抽完了烟。排着队挨个和坎瑞拉•米勒跟艾普利•潘恩拥抱和握手的人也只剩下两三个,查理这时候才注意到那个妹妹头上裹着黑色的纱巾,从头到尾全身的色彩只剩下了一双发灰的蓝眼睛。她的手和他们要找的男人在裙褶里总是握着的,查理好奇中间到底藏着什么含义,那会是某个暗号吗?D把烟头很没有素质的扔在草地上,他非常不赞同、但也说不了什么,因为她开始讲话了,“不,你没有看漏什么,这其中也没有什么玄机。查理,我选择他单纯是因为,他欠我们的。尽管这件事不是非他不可。”
送走最后一名客人,他和艾普利退进小教堂的阴影里,呆了不到一分钟坎瑞拉就走了出来。查理看到他摘掉了胸前的百合花,跟刚刚仿佛被幽灵压垮了脊柱的人完全不一样,昂首阔步的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坎瑞拉的眼睛没有看他们,一路上都在朝周围扫视,仿佛在找什么一样,他明白这种普通人的忧虑、只是没猜到坎瑞拉•米勒也是普通人。在两方间距离缩得更短时他明显看到对方脸上愤怒的表情,查理突然明白了,对方应该是D的老相识。
“滚开。”当他们拥有标准的谈话距离时,坎瑞拉亲切的问候了D,查理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对方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他很满意,毕竟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司机。D露出那种少见又真实的、苦恼的表情,其实是因为发现她再没有多余的香烟存货了。他想自己大概一辈子也不敢跟D说其实自己是她家庭医生安插给她的间谍。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坎瑞拉,毕竟上次见面确实不算愉快,对吗?隔着监狱的栅栏我总是没法看全你那张漂亮的脸,真是暴殄天物,你应该跟负责人投诉一下。”D撩动了自己脖子上的头发,动作格外做作——那是她对谈话对象表示不爽的一个征兆。
“滚开,达芙妮,我不想看到你。”他脸色铁青,说话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一头隐藏在衣冠楚楚中的野兽,如果下一秒就朝D扑过来并开始疯狂撕咬,查理也不会觉得意外,“他妈的,我已经——达芙妮,我已经低声下气的求过你了,我甚至打了你的电话,而你连接都不接,现在居然还跑到她的葬礼上、跑到我跟前!你究竟还想干什么?我有什么东西是你早上起床时突然想起来说:‘哦坎瑞拉•米勒那个该死的蠢货身上还藏着一张皇家藏宝图我还得去见他一面把那破玩意儿抢来’——是吗?你是为了这个来见我的吗?”
“你知道,坎瑞拉,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很佩服你那绝佳的想象力。我手下也有几个小伙子热衷天马行空的幻想,有机会你可以跟他们聊聊,没准能劝他们做些其他的职业规划从我这儿主动辞职,正好也减轻下成本压力。最近的日子可不好过,财务部追着我们咬,简直就差把我们的衣服也扒下来了。”
“滚开。”这是他第三次说这个词组了,查理想,这是他表达愤怒的极端表现吗?如果是,他觉得也许D看人的眼光确实有一套。他就没法从普通人身上看到那些总被忽略的亮点,或许哪天他们可以聊聊,让D教教自己,虽然他猜她一定会拒绝还骂自己一顿,这时坎瑞拉继续开口说:“达芙妮我觉得你忘了一些事儿,比如名字,你还记得那一整个都是我给你的吧?我是你的守秘人,这些年来从没有出卖或是暴露过你也没索要过任何报酬。就这么一次,我打电话给你、低声下气的求你,而你连接都不愿意接,我能说什么?或许我现在真正应该做的就是把你的大名搞得人尽皆知!”
这是一步错棋。查理偷偷地倒吸一口冷气,D最讨厌的两件事一个是被人威胁、另一个就是讲到她真名。他知道做这行你隐姓埋名多半是出于工作需求的无奈之举,而D不一样,她是真的想逃离自己的名字才找了这么多伪装。查理私下调查过自己这位刚上任两个月的新上司,发现从93年起‘达芙妮•米勒’这个名字才出现,当时距离坎瑞拉•米勒入狱已经过了两年,但他仍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两者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以及D非常之喜欢这个假名。毕竟再往前的记录表明她并不是长情的人,一个伪装用超过一年就到了极限,同时D也不相信‘和平时代’的谎言,所以只能说明现在她在感情用事。
在查理头脑风暴式的回忆时,D一句话也没说,像是不屑与回应对方的挑衅那样,如果她手头有烟现在一定肯定又开始大抽特抽了。其实D的恶习没有所有人想象中的那么严重,但最近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查理猜这是压力太大的表现,有什么事儿要来了,弄得他也很紧张。坎瑞拉面色铁青的站在他们面前,拳头攥得极其用力以至于查理能看到他在发抖,接着毫无征兆的——他面色一下变得惨白,像被扎破了的气球一样瞬间泄了气(但D还是那个表情,这次她真的什么都没干),坎瑞拉开始焦虑的走了起来。毫无目的地快步走远他们一些,接着又极不情愿的凑回来,整个人极为混乱的在原地打转。有那么一两次查理看到他真的走得很远、几乎都要回到那座教堂了,但最后,坎瑞拉还是回到了他们身边,面色苍白、从头到脚因为淋着绵绵细雨而有些湿透了。
“你想要什么?”他颤抖着嘴唇问道,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我想给你一份工作,你知道我会提供什么样的工作。”这话查理听着格外耳熟,当年他们招募他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当时他的对接人不是D。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接受,达芙妮,我不需要你的工作,我不缺钱。”查理注意到坎瑞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可能是想冷笑一下但是失败了。他把自己搞得很难看,还好他们不会在意。
“你很孤独,米勒。我是在给你一个散心的机会。”
“我并不——”
“你欠我的。”D的语气陡然变得冷酷,他看到坎瑞拉的脸又白了一些,对方紧抿着嘴唇,似乎下定决心绝不再说任何一句话。看到这幕D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虽然这个表情跟她平日里总露出的模样没有任何区别,但查理就是知道她现在非常——非常的满意。D继续说:“这份工作——怎么说呢,薪资优厚、但是待遇不好。大概会耽误你一两年的时间。还需要你消失在目前的社交圈里,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你会回来的。”
坎瑞拉•米勒没有回应,他死死地盯着D,绿色的眼睛像一头狼。
“如果你打算接受记得剪个头再来面试,我们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艺术家了。”说到这里,D转过头瞥了一眼查理,后者目视前方,不打算掺和进来,“还有——现在是21世纪了,我们也不流行那种东拐西绕的秘密作风了,现在普通人想逃离定位和监控还是很困难的对吗?如果你想好了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三天的优先接听特权。如果你没有打,之后就会发现银行卡里多了一笔来自你养母的遗产保险金的入账而你今天没见过任何人,好吗。”
D根本没有问,她只把所有的可能和选项都给列举了出来,然后转身离开。查理紧跟在她身后给她打伞,好几次他都害怕自己追不上这无情的速度而跌倒在地、碾过新嫩的草坪,而如果真这么做了墓园的工作人员会恨死他, D也是、她会把自己生吞活剥了。查理独自惶恐的想着,给D打开车门,他们重新回到了黑车上,在驱车离开前他多朝窗外看了一眼:坎瑞拉•米勒站在原地仍是一动未动。现在雨已经有变大的趋势,在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被狂暴的水滴所淹没。查理希望明天他最好不要发烧。
斯伯林死的时候坎瑞拉也在,只不过他站在病房外,只能隔着一面很大的玻璃朝里看。他也想进去,站到斯伯林的病床旁,听艾普利念潘恩夫妇在她们姐妹俩小时常读的童话故事。但真实情况是他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出、小拇指都动弹不得,坎瑞拉觉得自己活在一个被冰封保存的、脆弱的世界里,所以他眼睛看和耳朵听见的都是假的、不堪一击的……不、不,他不会松手。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当前这一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坎瑞拉不明白他现在根本无法正常思考,这一周来他睡眠的时间的总和不到五个小时,他就这样站在病房外睡着了。
掉进凯伊眼睛里的那块儿冰因为热泪融化了,发出长鸣的叫声,点缀着猩红色的光。他花了很久才明白过来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故事和梦、是真实的:警报真的响了、医生跟护士真的跑着叫着赶过来了、艾普利真的抱着故事书站到一边去了。坎瑞拉终于挪动已经麻木的双腿,被尚未清醒的头脑支配、跛着脚朝病房里移动,把几步的路程走得像是一场征程,最后他才意识到,斯伯林•潘恩是真的死了。他的目光越不过白得刺眼的人群背影,看不到她的尸体而视野里只留下一段段红黄蓝三色交错的管子,坎瑞拉在艾普利的身边蹲下来,转过她的身体把她抱进怀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想让她看、还是求她不要让自己看。他只知道他和艾普利之间隔着一本安徒生童话集,那孩子紧抱着的硬皮画册膈得他胸口发痛。
然后白色开始消失了,白的天花板、地板、制服、医疗器械、管子、被褥、窗帘,裹挟着人呀风景呀数据呀梦呀都消失了。他头顶是密不透风的黑夜,脚下是拖拽深陷的沼泽。他被无法抗衡的困意向下拉扯,什么都做不了,唯一可以朝外使力的点——坎瑞拉只能拥紧自己怀抱。他不知道艾普利还在不在里面,但书脊的生疼感一直在胸腔里蔓延、像长了一棵树。
痛苦到达极限后,他终于从酒精的地狱里醒了过来,头像要掉了一样痛。起身时他撞倒了好几个空了的玻璃瓶,落地时沉重的响声大多都被毛茸茸的地毯给吞噬了,坎瑞拉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感激它。曾经他只会怨恨那些难清理的白东西,每洗一次都像是被钉上过十字架一次那样,是让人饱受折磨的。他一边回忆一边扶住身旁硬邦邦的沙发靠背,缓了很久才勉强站稳身体,坎瑞拉知道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发痛,里面、外面、上面、下面。他被包围了,无路可去,他走到阳台朝下看,梦里的深渊和月光隐约笼罩的马路似乎一模一样。
他吹了会儿风,稍微清醒了一点,觉得冷才回了屋内。从转身那一刻起毫无温度的眼泪接连不断的涌出眼眶,向下、向下,要不是他总是扶着各种家具坎瑞拉想他走的也会是一路朝下的那般沉重。他到厨房拿了一个垃圾袋回到客厅收拾,从凌晨一点楞是折腾到了三点多,他忍受着肢体的痛苦、每一个动作都需要消耗巨大的意志力,从始至终都有蓝眼睛的幽灵一直坐在旁边对此冷眼旁观,仿佛他们都没看见对方。但坎瑞拉知道她在看书,不论如何、他就是知道。四点开始他在屋里找艾普利,从楼上到楼下,最后在斯伯林的卧室里找到了。那女孩儿比她姐姐和他年轻六岁,身高矮四(斯伯林总安慰她还在成长期)和十五厘米(就像斯伯林偶尔会抱怨他长得太高了一样),现在蜷缩在她姐姐过大的双人床上,空出来的地方是两个人心中空虚和悲伤的总和。
他在床边跪坐下来,艾普利醒了,在微亮的黑暗里看着他,当时幽灵也在。
“凯拉。”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差一点点他就觉得自己又要像从阳台走到厨房那样的垮塌了。坎瑞拉必须想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才能支开自己的情绪,像他还在犹豫究竟什么时候告诉艾普利最好不要用这个昵称叫自己好。他不是斤斤计较、非得纠正‘坎’和‘凯’的读音的那种人,但后者实在是太像他的一位远方亲戚的名字而让他很讨厌,可坎瑞拉却又不忍心矫正这一切。他知道这一行为会否认他们度过的那好几年岁月,更重要的是会伤她的心、又并不会让自己开心,所以他努力想说服自己放弃。
他伸出手握着艾普利向着床沿伸出的那只求救的手,他们又握在一起、一次又一次,靠这个简单的动作不断互相拯救,否则就谁也活不下去。幽灵坐在书桌上面看,可能是在看月亮、也可能是星星,艾普利把手指伸出来插进两个人手掌间的空隙里。好温暖。他从她颤抖的唇间读出这个短句,心想艾普利跟她姐姐确实大不相同。
他一整夜没合眼,到早上六点都守在她的床边,短短的两个小时里艾普利又醒了五次。有时醒来只是说些破碎的话语、接着转头又陷入沉睡,但有时她一睁眼就控制不住的开始哭泣,沉默的眼泪和抽泣几乎要淹没整个房间。坎瑞拉什么都没做,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唯有忏悔似的跪坐在那女孩儿的床边,抓住他的手,在潮湿滚烫的掌心交叠处孕育出一片热带雨林。从始至终坎瑞拉腰板一直绷得笔直,他想达芙妮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选择了他。太阳慢慢升起些时艾普利•潘恩终于因为筋疲力尽的陷入深眠,坎瑞拉这才轻轻地收回手,小心活动着发麻到没有任何知觉的腿,一瘸一拐的重新回到客厅。
他不想再喝酒了,胃里的灼烧感快到痛的第二个极限,家里没有别的东西供他逃避、摆在门口前的垃圾袋不断提醒着他生活即将在白天重新回到面目可憎的正轨上,于是坎瑞拉•米勒做出了决定,在距离保险金到账还有3分钟的时候,他用家里的座机拨通了那个号码——即便是最后一刻幽灵也在、也看着他,但他更早之前就下了更坚定的决心不去看它、不能看它——电话接通了,这次的接听员是一个男人,坎瑞拉告诉他自己要租一辆车,上车地点是东边的十字路口,时间定在十七号晚上八点整。他特意强调了不要对方迟到。
查理第二次见到坎瑞拉时感到非常惊讶,他开始真实相信D有特别的能力,总能在英格兰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需要的那种人。按照指示,他特意迟到了将近十五分钟才抵达目的地,内勤部门给了坎瑞拉用于联系他的电话,对方也非常配合的按照剧本,一过八点就开始疯狂给查理打电话,当然他一个都没接、放任手机在储物柜的深处疯狂震动,就跟塞了个定时炸弹一样刺激。见面后坎瑞拉•米勒理所应当没给他好脸色看,从上车开始抱怨就像冲锋枪的子弹接连不断,查理佩服他的肺活量,要不是能从车内镜看到他不自觉发抖的左手,他没准真的会相信自己车上的人是一个性格急躁、长得很好看、有预谋的普通前科犯。
“原谅我,但您不觉得他太招摇了吗?”查理回想起之前自己和D在茶水间发生的对话,当时她的心情不错,可能是因为终于找到借口把那个‘多管闲事’的家庭医生给开了,理由估计多半和脱发有关。尽管这根本不在家庭医生的职责范围内,可惜据他所知D是相当擅长说服别人的,不论是正理还是歪理,受害对象甚至包括首相。
“什么、哦,你说脸方面吗?完全不。”她正在往杯子里加第三盒奶,看得他头皮发麻,“那是我们要借用的关键道具,人总是喜欢漂亮的东西。而且他不需要走得很远,只要做好最基础最表面的工作就行。理查德、别紧张,这只是件小事。”
但在这次对话结束不到十分钟后,D就打电话给了还在休假中的布雷夫,后者又过了半个小时才火急火燎的给自己又发了消息问到底出了什么紧急情况。虽然很对不起,但查理(现在应该叫他理查德了)能回复的全部唯有四个大字——只是小事。
行驶到岔路口时,坎瑞拉要求他走朝西的那条绕远的路,为此他们理所应当的争论了一会儿,但最终理查德妥协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西路前几天恰好发生了一场短路事故,虽然是很小的事儿但由于被怀疑跟阴谋论有关目前尚未被修复,所以整条路上没有灯、没有光、更没有偷窥隐私的电子设备运作。要理查德说这理由实在是太鬼扯,毕竟现在的阴谋太多,根本没人在乎才属于正常发展。进入无监控区域十分钟后,理查德开始给坎瑞拉•米勒讲解接下来的行动信息,演出风格比起莎士比亚更倾向马洛。
“何莎亚•伊万斯,第一个得知你女友斯伯林•潘恩病情的人,在明知她不会通知家属的情况下协助她隐瞒病情而错过了可能的治疗时段。你在女友死后心怀怨恨,对伊万斯医生进行了大量调查蓄意打击报复,并在偶然中发现她的独生子科朗葛•伊万斯——也就是我,在你很熟悉的一家租车公司工作。”
“太好了,接下来要我做什么,杀了你?”坎瑞拉冷笑了一下,这次他成功了,但理查德还是看得出他很紧张,“我敢打赌那个伊万斯根本没有什么儿子,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他。”
“实际上科朗葛•伊万斯真实存在,但在档案里他从六年前开始就移民去了澳大利亚,为此还和母亲大吵一架,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职业是澳洲进出口贸易商,最近生意不景气濒临破产,两个月前偷偷回到英国找了份出租司机的工作。”理查德流畅的背诵着那些资料就跟讲故事一样,他希望坎瑞拉也是把这当成故事在听、以后会减少很多麻烦,“我们对他更熟悉的称呼是探员布鲁托,而且就算你真的想杀他也晚了。有清洁工五天前在机场洗手间里找到了他的尸体,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头部中枪、一击毙命。”
“布鲁托死了,现在你们要我解决科朗葛的死。但死亡时间的差异怎么说?我可不想忙了半天最后只是瞎折腾。”坎瑞拉皱着眉头,很努力的在记忆全部细节。
“放心,尸检不会有问题,伊万斯女士会非常配合我们的工作。在翻旧账前布鲁托和科朗葛都会被烧成无法复原的灰尘,另一个幸福结局而已。”
坐在后排的人嘟囔了几声,似乎是对这种不人道行为表示不满,理查德有些奇怪。他不觉得一个有杀人未遂的前科的人会有很高的道德标准,他觉得自己早晚得试着从自己上司嘴里套出来这段前尘往事,好奇心害死猫这句话永远适用于他这种性格。
“你想现在拿枪还是下车再拿?还有五分钟我们就到了。”理查德拿出自己的配枪举在半空中,正好遮住了坎瑞拉的视野,“我知道你很紧张,放松些,我会配合你的。”他语气里充满了理解和怜悯,对方最受不了这个,伸手就将那把自动手枪抢了过来。
“你应该担心担心自己,万一我改变主意不想干,在这里直接把你毙了也行。”他把冰冷的枪管对着理查德脑后的靠枕用力地砸了两下,对方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否定说不会的。
“你保险还没开呢。”他那双黄色的眼睛里包含着浓厚到一言难尽的感情,幸亏目的地已经到了,否则坎瑞拉真的毫不怀疑在枪击伦敦特工前他会先把自己毙了,“出于好奇我随口问下,之后你真的会听D的话把头发给剪短吗?我知道很多人对蓄发有特别的执著,如果你不想这么做或许我可以帮忙跟她谈谈,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
坎瑞拉表示自己还在考虑,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晚上九点零五分,一辆出租车开进了西区的垃圾回收厂,并在中间空旷的广场上停下了。扮演科朗葛•伊万斯的理查德先下车,然后是拿着枪的坎瑞拉•米勒——总是站在D身边的小个子男人再三向他嘱咐:不要紧张,现在他不需要表演别人、依旧是他自己,还有切记要打开保险再开枪——反反复复、啰里啰嗦,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坎瑞拉简直想把自己的牙咬碎,他恨透了这一切。他想朝对方大喊说闭嘴我知道该怎么做,也想揪住对方领子抓狂的问为什么D不能直接给他带走还要演这么拙劣的戏码。
但真正令他痛苦不安的——坎瑞拉站在原地、平举起枪,男人走到离他大概两米远的前方背对着他。没关系、米勒,你可以大胆开枪,我是来配合你的,你不会伤害我。声音像油菜田里的蝴蝶,最开始很漂亮,但太多了、它们就会开始追着咬,你知道被蝴蝶啄伤是什么感觉吗?他17岁,在第一次和斯伯林接吻后她用冰凉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蛋,自问自答道:像是被星星大小的火花灼伤。远看很小、实际呢?它们在燃烧。蝴蝶太多了,它们会烧伤、杀死你的。坎瑞拉把拇指摁在扳机上,科朗葛迷茫的灵魂寄生在眼前的背上,他的头、脚、腰、手、后背和胸口都分泌出大量的汗液——他很害怕,他没有杀人的天赋,他怕自己做不到怕自己搞砸一切。坎瑞拉的手抖得几乎要断掉,因为他想逃、想回家、他不想让艾普利认为他仍是曾经那种人因为他不想失去她。
只要他射出子弹,坎瑞拉•米勒就是背叛了艾普利•潘恩。没有任何实际性的理由,或者正如达芙妮说的那样,他仅仅是因为孤独而背叛了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最爱他的人,胸口那颗被威士忌跟龙舌兰浇灌的树开始萎靡。他手掌很湿,跟昨天晚上握着艾普利的手时一样充满了用于安抚不安的坚定,可现在因为某个决定,她柔软温暖的手和热带雨林正在飞速离他远去,穿过海洋和冰川,注定抵达坎瑞拉够不到的地方去。
可奇怪的是即便如此左思右想,他心中的动摇反在朝反方向消退,这也在达芙妮的预料之中吗?她会是因为清楚这点所以选择并利用了他吗?
坎瑞拉不知道,他只能看清当下自己浪费的那些时间:男人已经把台词念到口干舌燥了,坎瑞拉开始恨,他开始怨恨小个子的男人怨恨达芙妮为什么不要告诉他如果做不到该怎么办?做事要循序渐进,在跑之前、你应当先会走,从认识她起达芙妮总喜欢跟他讲这句话好像她很了解自己而他永远不够成熟那样,够了、这该死的刻板印象该结束了。坎瑞拉放下枪,大步朝前跨了几步,抓住男人的肩膀把他的脸转了过来——对方露出惊讶的表情,眼睛里全是无辜的神情,他毫不犹豫的用左手给了他一拳,在男人摔倒在地时。坎瑞拉拿出枪,对他的腹部和胸口一共开了两枪。
接下来,他听到警车的哨声。很多很多、随着干冷的夜风从很远的地方飘进他耳朵里,坎瑞拉松开手,把像是在水里泡过的黑色手枪扔到一边,鸣响声越来越近了。他仰起头想如释重负的叹一口气、但是做不到,想低下脑袋垂头丧气的自暴自弃,但也只能看到小个子男人的尸体和流得满地都是的血。坎瑞拉感到一阵反胃,他想吐,连着好几天空腹饮酒的后遗症在肾上腺素消耗殆尽后跟低血糖的症状一起反刍般的追了上来,还好在站不稳的最后一刻有人接住了他并且是很多很多人——他闭上眼,任凭警察抓住他的胳膊并用力地踹向他的膝盖窝,他跪在地上,但还不够。他们把他摁倒在粗糙的石子地上,脸马上就感觉到被一百亿只菜粉蝶亲吻的刺痛,他快要烧起来了。被枪杀的男人就在附近,他的鼻子过于贴近地面,闻到那酸涩作呕的铁锈味儿几乎是轻而易举的,他感到痛苦,他不后悔,他绝不能后悔。
就在坎瑞拉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他们把他从地上又揪了起来,一路拖拽,最后摁倒在大概是冰凉的车盖上。接着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皮,打量起周围模糊的人影跟白色的车,突然不知怎的、坎瑞拉•米勒意识到这就是他的最后。他几乎疯狂地撞开压着自己的人开始搜寻幽灵的痕迹想向她告别——被狠厉的一枪托砸晕(是瞬间的眼前一黑,他想自己的头肯定破了)失去所有意识前他脑子里滑过几个流星般的词:再见。别走。不要后悔。
但总是尾随着他的幽灵那晚真的没有出现,没人知道为什么。
“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潘恩夫妇似乎很喜欢起跟时间有关的名字。你看,斯伯林是春天、艾普利是四月,跟她们在一起你不会觉得格格不入吗?”她看着手里的资料不免调侃道。车窗外下起绵绵细雨,熟悉的伦敦天气让她格外喜爱一些短途旅行,“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谈论那些细节,可惜这件事很着急,你只能慢慢习惯新气候了。”
他的手一直搭在后脖颈上,轻轻抚摸着刚被剃短的发根。有些扎手、还有些冷。他盯着湿淋淋的街道、消防栓和青铜路灯,即使隔着车门也能闻到街道上新鲜的泥土气息。
“瓦伦汀。”他说,叫我瓦伦汀吧。
END
Old Friend from Far 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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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次,布雷夫都会在平稳飞行的返程机上浅眠,幻想自己诞生在另一个国家的故事:有时长达四个年头他都是伫立在罗卡马杜尔的峭崖上眺望海岸线的孩子,光着脚从一块儿圆润的土黄色原石跳到另一个身上,永远不用操心危险的在距离地面最近的空中飞翔,一直过了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遥远,醒来时却发现现实只堪堪挪动了百来分钟的指针而已。有时他也可以很滥情,仅有十五秒在赞比亚滚烫的荒原上奔跑。脚下坚硬的泥土和贫瘠的枯草交错出现,他几乎赤身裸体、在硕大的太阳下奔跑,浑身是汗。热浪滚过四肢坚硬的肌肉、烫出缥缈的烟雾。这种梦快又短暂,几乎是闭上眼、秒表一掐,咔哒咔哒的计时声没响几次熟悉的女声就会把他从梦里温柔又残忍的唤醒,送回全世界最昏暗的伦敦。
每次下飞机后他干的第一件事永远不是回总部报道而是回家洗澡,其中的因素也多多少少和梦醒时分浸湿全身的冷汗有关——醒来后他总是下意识的先摸摸自己,从后颈到发梢、一路都是冰冷透彻的湿润和头发凝结在一起的干硬。他比任何人都再清楚不过此时自己身上正在散发出一股尸体般阴冷的气味,如果不尽快把它们洗去,他毫不怀疑自己很快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死人。也因此他总是一个人坐飞机,独享来来回回穿越时空和周游世界的最孤独的梦和死,即使有很多次D安排他和理查德一起出任务,但回来时他们两人从没同路过。理查德错误地认为他在用错误的方式(即回避)处理道德谴责的问题,而布雷夫只是非常害怕突然有一天自己被很多人打晕拖进装着单面透视镜的房间里。他醒来后脑勺会疼得要命、更糟的是还要费尽心思对付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些心理评估师。他就是没法适应(忍受)这种隐私明晃晃的被解剖跟侵犯的感觉,再给英格兰多效劳一百万年也不行。
从落地到拿行李,一路上他全靠这种被害妄想打发时间,偶尔布雷夫也会反省,自己这种职业太容易相信安逸终究会酿成大祸。但比起每天神经兮兮的活着他更宁愿时候到了被一枪爆头、干脆利落的去死。如果D知道这件事肯定会亲自给他撵去修理脑袋,甚至扣他休假,所以私人的秘密还是留给自己最好——走到大厅里他才看到来接机的理查德,对方穿了一身颜色相当经典的深灰色大衣,脖子上的围巾也围了一圈又一圈,头顶的渔夫帽和脚上的靴子更是一样也没落下。他大步走上前朝着同僚的肩膀毫不吝啬的就是一掌,而居然走到脸前也还没怎么认出他的同僚露出了伪装时惯用的那种无辜神情,让布雷夫一时无言。
“你黑了!”过了差不多有三四秒,理查德才一拍脑门大叫起来,但说出来的话让布雷夫非常后悔刚刚拍他那一下没有用尽全力。
“给你一个机会说这不是真的只是玩笑。”他把旅行箱的把手塞进对方手里,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理查德在原地愣了很久才又急匆匆地跟上来,他真觉得对方今天有点奇怪,在被跟上前就把洗手间那扇象征现代文明的大门用力关上了。只是布雷夫没有想到开门时他照样还是被对方吓了一大跳,毕竟对于那种几乎是贴脸站在洗手间门口等你的神经病,一般人没有下意识的一拳打过去已经很不错了。布雷夫往后猛地大退一整步,心脏快跳到嗓子眼。
“搞什么鬼,加西亚?你今天真的脑子有病是不是!刚刚那下差点把我吓死,老天爷啊!”他捂着胸口表情扭曲的说,不过从刺激程度上讲也不算特别夸张就是了。对方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强硬,布雷夫本想说完就一把推开理查德赶紧走开,结果直对上那张愤怒的脸他反而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要不是现在的气氛不对他都想拍照留念,理查德瞪他的样子像是要把眼珠子挤出来。
“你差点把我吓死知不知道?!”对方抓狂的反问道,可惜布雷夫只会觉得莫名其妙,理查德左右横跳似的走了几步,最后终于意识到他们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把他从厕所里揪了出来,一边奇怪的不断小声抱怨着一边抓紧往停了车的大门口走去,“你为什么非要在机场里上厕所,着急就不能趁早解决吗?不急就不能回家再解决吗?你又不回总部交装备,好死不死的去那个破厕所干什么,你从来不看内部新闻吗?”
被稀里糊涂的训斥着直到滚进车后座,布雷夫才终于在车门关上的瞬间抓住了重点,“内部新闻?我从来不看那玩意,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外界的嘈杂瞬间被隔绝了,车厢内的暖气开得很足,是总会让人昏昏欲睡、虚假的乌托邦。
“简单来说,布鲁托——你应该知道他,那个澳大利亚站常驻探员,去年五月跟你接头过。黑头发、个子很高皮肤也黑,脖子上有好几道白色的疤是原来做手术留下的但他总是跟别人说那是工作时受的伤——他死了。”理查德加了很多备注,总算是唤醒了布雷夫的记忆。
“好……吧,但人总是要死的。”他缓慢的回忆着,同时朝后倒去,把自己陷进气味儿难闻的软垫里,“他人还可以,就是喜欢蜘蛛这点让人挺难接受的。”
“不不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他只是死了没什么。人总会死,我们的社交圈里最不缺死人,你也是知道的。但问题——问题是,最大的问题是他一个澳大利亚站的人死在伦敦机场的洗手间里,这种死亡就非常严重了。而且从来没有一条命令是把他召回的,正常来说他当时应该在黄金海滩那儿把自己弄得比碳还黑,而不是坐在马桶上脸色比陶瓷还白。”
布雷夫有点佩服理查德这种无论何时都诡异的幽默感,把某个画面说得过分栩栩如生,让他觉得有点恶心。他咽了口口水,满脑都是一个将近两米的大汉暴毙在跟精神病房一般干净的厕所隔间里的血腥画面,简直挥之不去。他接着问:“死因?”
“额头,一枪毙命,没有打斗痕迹。袭击或者熟人作案。”理查德下意识的去摸文件袋,但手刚伸进去、在碰到一张冰冷滑腻的相片纸边缘的瞬间就如同触电似的把手又缩了回去。耳畔,他能听到自己巨大的心跳声,他希望布雷夫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
“好笑话,查理,这年头还相信意外偷袭的人可不多了。来的人一定是他熟悉的——至少是认识的人。”布雷夫干巴巴的咀嚼着他残余极少的幽默感,然后想起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等等……你们不会是怀疑我才让D把我叫回来的吧?请告诉我不是这样的,我有充足的证明那段时间我相当专心的在乡下学校里学着做一个好农民。”
“所以你不觉得自己是因为玩忽职守才被叫回来的?”看到后座人自信满满地点头,理查德突然格外羡慕对方豁达的人生观,“不过确实不是,这都是好几个月前的事儿了。他们没提、我也就没问,当然就不知道后续又怎么样了。这次把你叫回来主要是伦敦方面缺人,你相信吗?伦敦会缺人?或许她只是想找个方便的地方好抽空把我们都革了。”
“冷静点,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确实神经兮兮的?”
“我的房贷。”他苦笑了一下,用了一个布雷夫绝对没法反驳的借口打了掩护。汽车缓缓驶入后者公寓所在的小区里,他们悠哉的绕着花园转圈,好像真的在找车位,“佩尔艾斯制药,你知道吧?现在的总负责人莱特•佩尔艾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上星期宣布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重点是他本人突然心血来潮要到英国发展分公司。而非常‘恰好’的是我们有许多线人得知这位莱特先生最近和五角大楼的关系有些过分亲密了。”
“毕竟神说,要有光。”布雷夫讲了一个无趣的笑话,没能打动任何人、甚至包括他自己。接过理查德递过来的袋子,毫不意外的从里面先摸出一张照片、接着才是行程图和通话记录一类真正有用的东西。他对着目标人物的高清侧脸照想了很久,但还是没回忆起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发生在哪儿。布雷夫把东西收了起来,理查德也正好找到一个不错的位置停车,“我不觉得这种事有必要关心,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是美国人派来的间谍又怎么样?只要死不承认,最后估计还要D亲自去给他们道歉。”
“我难得和你产生同感,所以才问你最近有没有惹到她。”他们走出狭小的空间,在太阳下晒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朝楼下走去,理查德接着说:“我觉得你可以把这看成短期停职。就是别太认真,小心引火烧身。”
“所以你去干什么?”对方漫不经心的反问。
“我还没陷入像你那么窘迫的困境。”
“我能看出有两个袋子的,加西亚,如果真想假装它不存在你下次最好直接收起来,如果你不想跟我讲,到时候也别找我帮忙。”布雷夫(极其讨厌这种你瞒我瞒的那种人)有些生气的用尖锐的牛皮纸袋指着理查德,都快捅到他鼻子上去了。这次谈话不欢而散,布雷夫甚至都没请他上去喝个咖啡什么,说明他正在气头上,理查德也自觉理亏,摸着鼻子心想下次见面他还是主动跟对方聊聊感情故事缓解下气氛好。
一排排的路灯几乎是在同时被点燃了,和煦的光缓慢燃烧着令人痛苦的阴冷。他搓了搓手,朝车的方向走去,但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理查德冲回车里,像世界末日时人人都想挤进诺亚方舟,坐稳后只顾着大口大口的呼气、脑袋都快缺氧。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儿,漫无目的地开了几十分钟的车,最后在一个偏僻的路边停下来。理查德打开自己的牛皮袋,从里面摸出那张今天一整天都被他来来回回看个不停的那张照片。翻到背面,右下角有一行字迹清晰的小字:生日快乐-‘费斯’-1999/10
回到家后他还是不死心,把袋子拆开后翻天覆地的又找了一通,但还是什么都没有。一张照片、一个袋子,然后就没有更多的其他。无法言喻的挫败和沉重使他被疲惫吞噬,当晚没进行任何洗漱,倒头就睡了。他甚至连衣服都没换。
她认为自己擅长发现美。
晨起后在厕所洗漱时,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脸上那条像古苏伊士运河那样横躺在面颊和鼻梁上的疤正好和架在右眼前的单片镜错开,并不重叠的躺在同一路的不幸上。她为此着迷的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手机闹钟重复震响了三次才离开。刚出门,又碰见她最不想看见的那几种人,高兴地跟磕了药一样尖叫着和她说早上好——早上好,西尔维娅。早上好。看到你这么精神可真叫人开心!——滚远点,安德生、史密斯,或者别的什么名字的狗屎。难道你们都是瞎子,看不到我眼皮子底下层层叠叠跟开了花一样的黑眼圈吗?在我的生存中、最伟大的使命里还有早上跟晚上之分吗?要放在平时她一定把手里那杯滚烫的星巴克朝所有人中她最不能够忍受的那个倒霉蛋身上穿着的、价值两千到三千刀的西服泼了过去,可惜西尔维娅•利特尔伍德现在手里空无一物,她便只能揣着愤怒疾步行走,穿过长长的走廊。
昆茨在敲了办公室的门五次都没有回应后推门走了进去,当时她正躺在沙发上睡觉,有人进来时勉强抬起半个身子看了一眼,接着更快地躺了回去。对方习以为常,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把报告和文件都放在上面,然后才转头去看自己的上司——刚戴上没多久的眼镜又被摘下来甩到了桌子上,西尔维娅把自己的手背贴在眼睛上,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披在身上的空调毯。她抬手做了个动作示意昆茨把办公室的门关好。看到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好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他便猜到光是自己折返前她肯定就已经熬了几个通宵。
“去他妈的。”她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开始了他们的谈话,昆茨找了个更适合自己的地方站着。离开了大半年的纽约,再一次滞留在这间银和黑色互相交错的办公室里竟让他觉得有些恍如隔世,“真不敢相信我们浪费这么多时间只为了给一个商人扩展市场,经济战就是狗屁,难道美国人还缺钱吗?我不能理解,你能吗?”
他不在乎,他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就算不说西尔维娅也能从沉默里读出这层意思,她叹息着爬起来,不停抱怨着这个那个(你那么拼命给他们干活做什么?每当西尔维娅冲他抱怨这句时他需要耗费一定的意志力才免得自己祸从口出,把这句话还给对方)一边抓着自己的眼镜重新坐到办公桌前。“真好,我离开这把椅子都没一个小时就又回来了。我在干什么,坐牢吗?”她阅读的速度很快,用了十分钟就把那堆图表都看完了,摁下座机上的呼叫铃,秘书瑞德从一旁的小门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水壶,给西尔维娅的杯子里倒了三分之二的热水(“我的咖啡在哪儿?”“您这几天喝的够多了,对心脏不好。”),接过对方没好气递给她的文件(“给他们发传真。我不想说名字,对牙齿不好。”)微笑着离开了。
“年轻人总爱多管闲事。”秘书离开后好一阵,她还在对自己得不到的饮料耿耿于怀,“给我讲讲,这半年来你过得怎么样,有什么新发现吗?不用讲生物医药方面的东西,它们连机密都算不上,而且我也看不懂。现在已经21世纪了还要我们派人去收集商业情报,或许下次上面就会直接下达所有人一起去百货大厦偷芭比娃娃的超级任务了。你不觉得烦吗?”
“工作就是工作。”不论是他变成伦敦常驻人员还是西尔维娅变成纽约站站长,背后的理由都是一言难尽的,在刚拿到调离通知时他就明白了。当时有几个同事恭喜他就此可以过上安生的日子,但昆茨明白这跟死刑前的晚宴差不多。他们真的会叫他回来吗?或许会,但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在不分昼夜的某一天直接把车开到他家门口给人戴上头套直接带走。他和西尔维娅的关系迅速升温,和这种苛刻的当前局势密不可分,“伦敦站的情况稳定,但冰岛站从十月开始频繁更换,人数在四到二人之间。明面上说的是冰岛站因为外交原因要被解散,但所有调离的人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真正‘抵达’了新岗位。”
“他们就是接受不了,没法相信任何人。要我说纯粹就是闲的,现在是经济全球化的时代,谍报工作者‘互换公家’本身就是情报交流的一种常见手段,难道美国人从没买过克格勃吗?最开始他们要,美名其曰招揽贤才,现在又犯神经说要秋后算账,处理内部问题……再这样下去我非得往南半球跑不可。”她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坐在椅子上转了半圈,只留下一个漆黑的椅背朝着昆茨,“嘴上说是审查,把人派到无所事事的地方呆上一年半载等个没完没了,还不如直接用辞退那一手,大家好聚好散。”
“确实这样比较好,女士。”他突然肯定的回答,让西尔维娅把愤慨的椅子转了回来,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毛,“家庭是很重要的。”西尔维娅把胳膊肘放到桌子上,手指摩挲起有些干燥的嘴唇来,她目视前方、但眼神空洞,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昆茨,你没有什么感情进展吗?在英国呆了那么长时间,把企鹅扔到那儿都能下蛋了。”她突然期待的望向对方说:“要我给你些建议?谈恋爱可以,但结婚一定要非常谨慎。我不是因为背景调查或者‘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些垃圾东西才说这话……实际上、无论如何,婚姻是多少都会伤害到你的。”
“新闻说佩尔艾斯的人已经到伦敦了。”他拒绝回答某个没品问题时果断的语气总让西尔维娅觉得很有趣,她突然能理解当教师那种对学生、上对下的权利霸凌的快乐。
“她怎么样?做什么职业的?”
“需要我做什么?”
“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罗德里克不说话了,虽然没什么直观的变化但根据西尔维娅了解他的程度,完全明白对方正处于‘拉下个脸极不高兴’的情绪当中。简直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了,这些年来她的道德底线早已随着年龄的增加跌落到无底洞里去了。
“不,你回去照常工作就行,时候到了自然有人会联系你。他是纽约的人,跟我直接连线,你可以相信,紧急时刻可以作为临时的伦敦站站长。剩下的工作由他跟你对接时传达,但是记住——无论他要你做什么,永远提前十五到二十分钟,如果问你为什么就说表坏了。每次都这么说,不用变更和掩饰。如果他质疑你就杀了他。”
昆茨想再问下细节部分,但西尔维娅的提问根本没断过似的直追而上,硬是把他的话堵了回去。西尔维娅想知道对方的姓名、年龄、身高、血型还有家庭住址跟学历甚至是政治倾向,两人间的气氛直坠冰点,罗德里克•昆茨拿出接受拷问时的那般铁石心肠打定主意不说一句话,但突然间西尔维娅也不问了。诡异的沉默像交响乐演出的中场休息一样降临。
“我知道了,昆茨,”她突然板起脸非常严肃的说:“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不是‘她’而是‘他’对不对?我就知道,那些英国人!”
“如果没别的事我先——”
“我又不恐同,冷静点罗德里克,别那么在乎设定和规则,跟我聊聊!放轻松才能享受生活,你现在又处于事业的低谷期,应该找些其他地方发泄情绪。我知道你们这些外勤人员多少有点扭曲,不是切别人就是切自己,不相信任何人还喜欢养狗——要不然就是更扭曲喜欢的切狗。所以跟我讲讲,一句也行半句也好,然后我马上放你回去。”她看似真诚的说着,但昆茨觉得对方脸上那句‘如果不说我就把你扔给美国人让他们折磨死你’更明显。
“……来之前他问我回来要不要去吃饭。”就像学到的那样,他透露了不多不少的内容。
“如果是第一次约会就选意大利菜,三次以上我推荐中餐馆,你要哪个?我有很多优惠卷……哦,不过这么多年肯定都过期了。我可以直接给他们打电话,你们要吃哪个?”
昆茨很有礼貌的等她说完才离开,虽然走时他关上了那扇隔音效果极佳的大门,但他肯定自己还是听见了对方的笑声。他并不太在乎自己被冒犯(侵犯隐私这件事在大楼工作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迫习惯了),只是不想透露任何有关布雷夫的信息,只有这种时候昆茨会为伦敦站跟幽灵一样存在感到欣慰,他只偶尔会因为怕自己安逸过了头而错过重要情报感到些许焦虑。很难说他对于前线究竟有没有怀念的态度,或许真的像西尔维娅说的那样:他处于事业的低谷期,正在遭受残酷的打压而无法抓住任何令他真正安心的‘知识’和‘情报’。他确实应该找些其他地方发泄情绪——不,很快就要来了。走过很长的走廊时他在脑子里重复回想着西尔维娅对自己说的那段话——纽约的人已经到了伦敦。但他不是‘纽约站’的人。
当晚他没有停留,坐最近的一班航班飞回了英国,在曼彻斯特机场下的飞机。罗德里克买了辆二手车开了一段距离,汽油快耗光时在路边和一个骑自行车的旅游客交换,一口气骑到了最近的巴士车站,买好票后一路坐到了伦敦。下车前他回复了五天前布雷夫给自己发的短信,约好两个小时后在一家他觉得还不错的意大利餐厅见面。在剩下的空闲里他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的坐地铁、走路、打车,不停地打乱自己的行程,一直到时间快到了才又徒步走到目的地。他们吃了意面跟披萨,还有一些冰淇淋,当晚回家后他的胃因为不太适应水果披萨痛了一段时间。罗德里克决定以后再也不听西尔维娅的私人提议了。
后来的三个星期里他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纽约人的消息,罗德里克尝试过自己去调查佩尔艾斯,但线人方也没能给他带来任何有用的信息。伦敦阴霾的天气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他束缚住了,就连跟踪这件最基础的小事都变成了需要三思而后行的。他不得不改变行动方案,尝试在对方可能出现的抵达点附近等待,虽然落空的几率很大,但相比之下还是安全的,最危险的一次无非是突然在街角碰到了布雷夫(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又隔了很久,工作的本质开始暴露出来——他想起多年前做卧底时被迫在一家很烂的电影院里看完的一部叫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的电影,并对此深信不疑),还好这次危机只用调休跟午餐做借口就成功翻篇了——那天他们吃的是墨西哥菜,两个人都很开心。
分手时布雷夫问他下次能不能一起出去喝酒,罗德里克心想如果这个星期结束纽约人却还没联系他的话,那他肯定会去的。
那个男人已经连着两个星期在早上五点快要闭店的时候进来了,每次都是一样的配置:吧台桌从左数第二个座位、一杯加冰威士忌。他从来不跟任何人说话,但假如有人(第三天开始就有小姑娘专门熬到这个时间来见他,漂亮的脸在世界各地都通用)主动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会拒绝。但他还是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抬起头给对方一个苍白的微笑,上个周末深夜档的圈子里就开始传起他的八卦。有人说看到他虽然住在离这儿很远的酒店里,但晚上不睡觉白天更热衷于下海游泳,还有人说他是从好莱坞来的星探,正在度假顺便取材的。不论哪个她都觉得是在扯淡:首先是人就会睡觉,其次这地方不配。
关于酒吧——肯定不是马来西亚最好的,连好都算不上。格里德总说她太愤世嫉俗、怨恨自己身边的东西了,可她只想(但不敢)反驳说对方也差不多。最开始只是好奇,她在打扫完后缩在椅子上打盹(一般四点左右人就走光了,是生意不景气的表现)结果醒来时正好看到那个男人起身离开。第二天她没那么累睁眼等着,结果真的看到他准时的在五点钟走进来。接着就是第三天、第四天……
其他人笑话她,但她也懒得解释自己并不是因为对方的外貌而着迷,而是男人身上那忧郁的气质引起了她的注意。两周过去了,她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但在他喝酒的时候她常常会偷偷盯着他看。她猜想他肯定是因为失去了什么、需要散心才来这儿度假,他整个人和灵魂都是支离破碎的——她猜他一定能看到鬼魂。如果可以,她一定要带他去花卉节。
第三个星期的周四是阴天,从早上开始阳光就不存在。隔着单薄的木墙,她左耳听到海浪的呼啸、右耳充满冰球撞击玻璃杯壁的脆响声,她把清洁工具在储物室放好,擦干净手走出来。此时酒吧里难得除了他们外没有第三个人,她走到吧台后面、他的正面,她说:嗨。
他抬起头冲她笑,跟对所有人一样。为什么你总是这个时候到这儿来?她直白的提问让那个脆弱的笑容扩大了。我喜欢这儿的早餐。他举起喝了一半的酒杯。微弱的灯光在残存的冰球上折射出略微璀璨的光,再照到他的手上、把皮肤几乎变成透明的。
她等了五六秒,然后突然也笑了,觉得无比快乐。她问他的名字,便再次得到了一星期前自己就知道的那个答案——瓦伦汀,瓦伦汀•罗德。命中注定出现在这个她憎恶至极的岛屿和冬天里的,她的情人。那你的名字呢?艾米,她说。你可以叫我艾米。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临走前瓦伦汀把像冰柱一样冷的手指和纸币放进她滚烫的掌心里呆了许多秒。那种温差带来的刺痛困扰了她一整天,艾米一整晚都没睡好觉。
END
Past events have faded like a puff of smo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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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所有人都早得多的,她知道自己病了,虽然不是什么世界毁灭性的大问题、但也是无法仅凭她自己的意志克服便能全盘掩盖过去的小毛病。第一次发作时最为不幸,当时她正作为演讲人在阶梯教室的最前方进行研究汇报,接着万众瞩目之下、没有一丝预警,她手中极厚的一整沓印着大量五彩斑斓的表格和数据图的小组作业从手里全部滑了出去,并开始像被风吹得极散的蒲公英种子一样掉的到处都是,拉都拉不回来。最大的受害人、是坐在第一排和她一起努力完成这份作业的组员们,可得到的回报居然是几张飞行弧度特别夸张的A4纸直接剐到了他们漂亮的鼻梁或者脸蛋上。这公平吗?她不知道,直至当灾难发生的第五秒钟,艾普利都还没缓过神来,她像一尊似乎出生时就注定了模样的雕塑,以毫无负担的释然姿态松开了手,即便两三个同学在尖叫,声音也像是在距离她隔了扇很厚的门后回荡不休。接着等她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到了医务室冰冷的板床上,她导师的助理弗朗西坐在旁边的折叠椅上,正低头忙着给她把混乱不堪的纸堆恢复成报告的原样。
从那以后系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很不好’了,虽然艾普利明面上不反驳,但在莫名多出的大量空闲时总要自言自语讲自己好的很这类话,而这确实不是她自欺欺人、真的是大众过于敏感的纤细情绪在作怪。所有人都仿佛一夜间成了修道院的阿姨,最擅长理解和同情,为什么?就因为她姐姐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吗?她学不会愤世嫉俗,但看穿这种心思时总难免觉得不可理喻而无意间染上了咬指甲的坏毛病。而作为斯伯林的同窗同学和大学连续三年荣获‘ABF(全称是April's Best Friend)’奖的最高荣誉者,弗朗西•佩尔艾斯毫不犹豫的接过了她这个烂摊子,虽然用对方的话说是‘就算再怎么想拒绝,内心极深处的人性还是会坚持不懈的敲打她,弄得她很烦所以既然都是麻烦她宁愿选艾普利而不是自己’,但她还是会很感谢弗朗西对自己的关心。尤其是感谢弗朗西从不和自己问起凯拉。
从三月中旬起她就整天整天的耗在弗朗西的办公室里,只穿着略厚的睡裙光脚踩在质感高级的皮沙发上看资料文献,笔记本电脑也总是开着,屏幕连待机的黑屏都很少能看到。早擅长了浑水摸鱼的助理看了连连咂舌,过了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敢和小女孩开些过分的玩笑,每天九点多才被两个人同时响起的晚餐时总要插一句如果你姐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也能彻底放心毕业的事儿了。对此艾普利总是一笑了之,但又不得不承认换了个环境后原先那些自己觉得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尽头的数字跟结论,现在也无非只是一个个胡乱打结的绳团,只要时间充裕、耐心足够,也并不是解不开的死结。
总而言之,艾普利觉得自己过的很好,甚至好过头了。她要去上的课本身就很少,只要再加上一点点‘特殊优待’她就自由得跟在草坪上散步的鸽子差不多,弗朗西在发现她根本不回家直接在行军床上睡觉后干脆把办公室的钥匙也给了她一把。她爱她爱到几乎痛哭流涕,只因为对方什么都不过问、只默默做事,艾普利愈发的理解为什么姐姐跟弗朗西的关系一直这么好,即便在那段特殊时期她们的联系也从未断开过。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的不幸原则,只是万万没想到浅薄的快乐甚至不愿停留到她出生时的四月,真可悲——当她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习惯了孤僻的日子后艾普利找到了全新的快乐,并且全心全意的享受其中。所以往前走做什么?她就算死也不想当修女)第一次瞥到坐在自己身边,明显是来旁听的老男人和他用青筋暴起的手紧握住的银色手杖时她心里想的第一句、对他也是对自己的就是——真可悲。真可悲!
下课铃声响的同时她抓起帆布包就走,把聚众欢畅的人群甩在后头。关上所有的门,离得越远越好,她脚步匆匆,始终没有跑起来。不要被人看到、不要害怕、你能做到的,阴冷的艳阳下她咬紧牙关,任凭滚烫的汗水逐滴滚过苍白的皮肤。是帽檐被拉的太低所以她看不清路吗?眼前的景象被模糊的水雾四分五裂,她缓缓想起自己生病的事,才意识到自己的四肢有多么的愚钝、无法控制。至少不要在这里,不要被人看到……她张开嘴,像要吐出最后一口气那样喃喃自语,在彻底脱力之前,她尖叫出凯拉的全名。
从理论上讲,菲利普应该是她会产生好感的那一类人。首先,他和弗朗西一样专注于手头工作并且不喜欢问东问西。他认为,空洞的询问是毫无意义的,提问人必须有一定根据和信心肯定,才配朝他人索要答案。其次菲利普很有礼貌,他穿着古董街和电影里经常出现并且光是看质地就让人知道是价格不符的三件套,对于保持距离这件事再明白不过。但艾普利被他扶到附近的咖啡厅里,甚至额头上还顶着一杯对方付钱买的冰杯,却还是觉得自己对他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在她无法思考、大脑支离破碎时她就这么觉得,等清醒以后结果便不会更好,这个结论完全出于她对自己的了解。相比之下菲利普的耐心就显得非常难得可贵,他要了杯黑咖啡一声不吭的在她对面看书,黑色的镜框偶尔折射出朦胧又奢侈的金光。
“如果您是警察,我或许会和您说些什么,但如果不是、您就还是放我去死吧。”她最后的力气全用在紧抓住头顶着的冰块上,含糊其辞的说到。她不能确定对方听到(听懂)了那些话,但等她小睡了一会儿后(除了残留有些涨脑的疼痛外)终于清醒过来时他早就走了。会发光的眼镜、很厚的书、甚至包括他曾经用过的咖啡杯都早不知道在后厨洗了多少遍,但显然艾普利还是得到了他不求下文的回答——一张朴素的名片。
那天是星期六,本来弗朗西没课、在家享受周末,结果接到咖啡店老板的电话又专门跑了一趟去学校把艾普利接回了办公室。这次她有点生气,所以多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她也自知理亏、老老实实的把本身也没什么特别的起因经过全告诉了对方。后来弗朗西也不敢让她再到处乱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帮艾普利申请了网课,这下她彻底退化成悬崖壁上的人鱼姬,成为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双腿残疾,结果两天后就又因为各种身体不适被教育了呼吸新鲜空气的重要性,又被强行推出了门外。
每隔两天她就要看一遍小巧精致的白色卡纸,上面留给她的信息亘古不变:菲利普•约翰斯布莱恩保险公司 客户经理’最下面还有一排印刷清晰的数字,应该是电话号码。她用愈发先进的互联网查过跟布莱恩保险相关的资料,看上去中规中矩、没什么问题,唯一的疑点应该是为什么一家仅在美国本土发展业务的公司会千里迢迢的跑到英国本土来找她,而且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艾普利越想越可疑,并感到不安,最后在下个星期一的早上把菲利普和保险公司的事儿告诉了弗朗西,对方告诉她会帮她关注一下的。
很快,凝视得到了回首。翌日弗朗西就告诉艾普利,自从他们第一次碰面后叫菲利普•约翰斯的红发男人就每天都去那间阶梯教室旁听,并且永远是坐最后一排。他隐藏的很好,虽然呆了快有半个月但依旧没什么人对这位访客有印象,唯一勉强算是眼熟他的人是负责打扫教室的哈里森太太,而她的关注点其实也更多是放在了对方不利落的腿脚和漂亮的手杖上。讲到这里弗朗西插入自己的观点,认为这个人还是值得艾普利一见,因为相比四肢健全的人菲利普•约翰斯已经为她付出了双倍的耐心和毅力,只是选择权仍在女大学生手里。当天她什么都没说,但每天仍持续从助理哪儿获取有关对方的消息,终于在第四周即将过半时,艾普利打通了他的电话。
四月的第一天,愚人节,在全世界最自讨没趣的节日当天她和瘸子约翰斯在水吧里相视无言。当他们终于能在艾普利正常的情况下开始对话后她就发现,菲利普(他坚持要她叫自己的名字)远比她想的要有备而来的多得多。他先中规中矩的介绍了她早就知道了的身份(“布莱恩保险的销售经理。”),接着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盘问起她对斯伯林•潘恩的事情知道多少。艾普利平静的回答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类似工作经历和收入情况,当然至关重要的健康问题她也有简单提到,并不是因为不重视、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上高中时她和同龄人一样疯狂沉迷三流言情小说,其中男女主人公身患重病总是必要桥段,当时他就一度认为致死类疾病没有任何预警就突然降临未免太过愚蠢,却没想到很多年后她姐姐会沦为这种毫无道理的死期的殉葬者。
她头皮发麻,有求必应的回答着那些无聊的事,对菲利普此行的目的也差不多猜到了一二:无非就是斯伯林先前背着他们偷买的保险生效,现在为了给钱的事员工不得不亲自下场核实情况,毕竟——用通俗点的话说——那可是一大笔钱。但万万没想到老人用干瘪的指骨敲了敲桌面,要引起她注意似的严肃说到:坎瑞拉,坎瑞拉•米勒。他是你姐姐的合法同居人,近年来一直和你们一起生活对吧?他现在怎么样了?
艾普利后悔自己刚刚喝了口水,现在微烫的甜奶卡在她嗓子里、悬在半空。菲利普没管她脸上陡然出现的微妙神情继续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葬礼后还有没有联系,但麻烦你马上帮我联系他好吗?我现在对有人正在威胁他人身安全这件事有极大的把握,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事情变得无法挽回之前帮到他。
艾普利恨自己没有早点来见他。
(聊天室01)
_用户7749612 进入了聊天室
“我到了。”
“我到你说的地方了。外墙上有五种不同的广告海报和白颜料涂鸦,形状是乌鸦还有我不认识的……是组织标记或者徽章图案?这里有很多窄巷,我在入口有两盆盆栽和四个空牛奶瓶的那条尽头,这里不是死路,铁栏后还有一段路,但我不知道通向哪儿。不过翻越不会很危险,附近有可以用来垫脚的垃圾桶。”
“我等你。”
她在距离围栏稍远的地方靠墙坐下,一会儿又觉得不合适,站起身掸掉身上的灰尘挪动到对面——一根从外墙上剥落下来的老水管上,那儿至少还算干净,而且不会留下身影的痕迹。假如有聊天记录可以翻阅,她一定一眼就能从成千上万的话语里找到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个词:小心、小心!尽管自身的处境现在确实如此危险,她还是免不了对爱思特抱怨几句,不是为了泄愤,而是朝对方舍不得训斥自己的那份温柔乡去的。
她还是太年轻了,虽然身份证上明码标价的写着不论是在英国还是美国都已成年的数字,但桑德拉觉得不公平,过早的把孩子们放出来有什么好处?当她更小一些、年龄只有个位数时曾随祖母到广袤的草地上放羊,老人对她反复叮嘱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集中精神,我们千万不能把羊羔也放到自由的天地里。过早的把孩子们放到凶险中,他们将会是无法应对、是遍体鳞伤的。时至今日,她也认为自己的祖母是全世界最智慧的人。桑德拉把身份证贴到自己额头上幼稚的玩耍,闭上眼胡思乱想:听说有的国家20岁才算成年,要是她的人生也能被如此标定就好了,这样自己就能在童真的世界里再苟延残喘一年。
逃避是真正可耻的行径,但无法抗衡本身就注定会出现的失败侧,没有人能永远成功。关于这个命题,爱思特和她同认为值得争论的点只有一个:如果你要逃,那怎么逃?从学校通知放圣诞假起,桑德拉就决定一定要回乡下那间自己和祖母共度了十八年的别墅,多呼吸点新鲜的空气和沾满露水的青草味儿,她的初衷简单明了,为的只是从繁忙的学业和混乱的都市生活中探个头出来顺便回归下自我。桑德拉毫不怀疑那些跟自己已经共同生活了两年的室友们早就参透了她无欲无求的本性,在最盛大的节日里每个人都会为自己或者家人或者男朋友忙到四脚朝天、更不可能有闲心再来招惹自己,但她反而为这份清闲感到忧郁,可能是因为别人为之忙碌的三大要素里有超过一半是桑德拉并不拥有的。
对于感情生活的缺失——其实她并不是没有,只是解释起来有些复杂——简而言之,桑德拉与其说是不敢、倒不如说是觉得太幼稚不好意思和爱思特(她的互联网女朋友)提这件事,原因有二:一是飞机票的价格对她的生活费还是有些苛刻,二是时间来不及。意外的是这样的忧虑她反而对身边人(莉莉娅,她忠诚的俄罗斯室友)更容易开口,尽管她们的关系跟本没有谈论时的那样亲密。对方对她提出的两个问题表示只能理解50%,用一句‘天啊布莱克你哪儿有那么忙,你又不是医学院的’把对于剩下的50%的疑惑来源解释了个淋漓尽致。但桑德拉也不甘落后的拿出四份小组作业,用行动解释了什么叫说好听点是有领导力而说直白些其实就是劳苦力,成功反击到俄国人一句话也再讲不出,当场举双手投降。
她以为自己的生活就会这样痛苦且漫长的持续下去、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会是这样。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卢克•天行者,只是回家就发现自己家被烧了门口还躺着叔叔阿姨的尸体的这种悲剧也不是每天都在发生——至少在桑德拉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终于久违的站在大概是家门口的东西前确实是这么想的——这栋房子原先有三层,从她有记忆开始自己和祖母就住在里面。一直当她到了要上学的年纪、并且即使是离家最近的学校也得选择住宿才能解决上下学问题,桑德拉便勉强离开了那儿——尽管每周五晚上她都会在老师们根本管不住的情况下偷偷溜回家,祖母做晚饭时甚至会为犒劳她的‘长途跋涉’而弄些丰盛的东西。总之这样温馨的好日子一直持续到去年对方去世。桑德拉也因为要更远的地方去上大学,便把那扇古老的铁门连同自己同沉淀着的无数回忆(还有羊毛)紧紧合拢、锁上,要它们沉睡很久大概才会见到下一次的太阳。
现在来看,很明显有人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所以为了帮助它们重见天日,干脆把恒星上的火也引了过来。起初她不相信,觉得自己是走错了地方,把行李放下(反正也没有其他放他们的地方了)徒步走了很远才敲开勉强能称之为‘邻居’的史密斯太太家。但她一看到对方那双惊讶、闪躲和怜悯交错复杂的眼神就知道所谓的退路已经完全崩塌、她也彻底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桑德拉没有别的选择,她被史密斯太太收留,晚上在她那去法国上学的女儿的房间里休息,并在获得了私人空间的第一时间打开电脑(她唯一不会放手的东西,随便那些健康学家怎么说吧)进入聊天室,跟爱思特说了这件事。
“你不害怕吗?”
耐心听完桑德拉连诉说带回忆中间还穿插着各种抱怨(这么大的事得不到任何赔偿就算了,居然连通知都没人跟她说一声,烧毁后的残垣断壁在几个月的风化中残留的少之又少)后,爱思特的似乎更惊讶于她的反应。她还以为自己表现的够丰富了。
“不……?”
她有些犹豫地打出这个单词,但连忙又补充道,
“我的意思是,虽然被烧房子是挺吓人的,但这终究是场意外。谁能想到呢?”
“还是说你觉得这是人为的?有什么证据吗?”
桑德拉匆匆补上一句,但爱思特没有回话,她盘腿坐在床上等到脚都发麻了,最后得到的只有一句黑底绿字的‘_用户9941387 离开了聊天室’的绝情提示。这也是头一次她朝对方生那么大的火,并且作为报复,桑德拉后来足足有半个月都没再进过聊天室、更别提和爱思特说话了。不欢而散的对话结束后的第二天,她跟好心的史密斯太太道过谢后回到了早已看不出模样的家附近,不是为了怀念、只是为了收回行李。荒郊野岭的最大好处居然是不必担心安全问题,在回学校的火车上她抽空读了一本书,讲的是假如有天人们在夜晚降临时发现月亮变成了冥王星,那全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的半科普类读物。她看了一半就无聊到睡着了,毕竟故事结局无非就是世界毁灭,那不是更好吗?
至于又为什么会坐到飞往密苏里州的航班上,桑德拉只能用‘纯属意外’四个字概括。她得到的消息是‘作为代表参加导师替她报名的科研小组比赛’并且除了时间长点、大概会延续到寒假外没有什么奇怪的,直到飞机起飞后她打开电脑进入聊天室,就被铺天盖地的留言吓到。原先和对方和好以及约出来吃晚饭的念头直接飞出了银河系。
(聊天室01)
_用户4962517 进入了聊天室
“很抱歉提起但我想问下……你祖母大概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大概知道是去年的但有没有更详细的日期?如果你看到这条请马上回复我,我正在查一些东西。”
“你回到废墟那儿找遗产了吗?最好不要……但如果你坚持的话,我的观点是注意安全。
“等晚上你到家了记得跟我说下,如果没有别的要找的东西我建议你还是早点回学校。这个圣诞假期已经很失败了,如果你现在赶回去没准还能蹭上一场集体放映的《真爱至上》LOL!天啊,在同样忍受不了这片子上我们真是天作之合,我宁愿圣诞节当晚看《德州电锯杀人魔》!你觉得呢?
“圣诞节已经过去三天了:(你跑哪儿去了?
“新年快乐:(((((ps,你有没有兴趣来找我?我最快能买到明天的票,剩下的事等到了我们再谈,学校那边我记得你也没课了对吧?
“如果你上线了请马上回复我,桑德拉,我真的很担心你,你不知道现在事情早就超出了我们想象的范围。还记得我们谈论的7号话题吗?现在你必须快点逃。
“我希望你在飞机上就能看到这条,如果你看到了就按照我接下来说的去做:尽快离开机场大厅,打车前往第六大街的明德里咖啡店,前两辆车不要上、并且最后要坐颜色是橘红色的出租车。等到了你就点一杯黑咖啡坐到靠窗的地方等我联系你。如果飞机降落前你还没有回复我的消息,我会打给你。”
_用户6070221 进入了聊天室
“我的老天爷,爱思特,到底他妈的发生什么事了?”
生活是支离破碎的火车。你想一头撞死在上面,它反而会出其不意地拖着你的上半身飞过东非大裂谷,而我们能做的只有什么呢?桑德拉想答案必然不会掌握在她这样的人手中,现在她能做的只是从像海一样令人窒息的回忆和聊天记录里抬起现实的头来,刷新一下页面、聊天室还没有新的消息。但她倍感疲惫,绝望的看着右下角的日期:今天是3月27号,从她接受来自爱思特的冲击性现实并开始踏上逃亡之路起,已经过了将近三个月。
他在学校接受训练时有门课专门就叫‘现代化观念之转变与更新’,为的是庆祝即将到来的千禧年和跟不堪入目的冷战时期割席,为此众讲师们可以说是绞尽最后一滴脑汁后想出了许多推翻以前流传多年的间谍工作行动准则,做出了全新的改良版教科书。当然人们表面上对此毫无异议、一言不发,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那是‘面子工程’的产物。去上课或者听那么一两耳朵就算是极值了,实际运用上的参考价值寥寥无几。对此,理查德一直觉得这是近几年来他最喜欢的具有现实讽刺意味的笑话,可惜布雷夫听不懂。据他所知对方自‘出生’起就被泰晤士河当成了自己孩子收入羽翼下,94年圆塔刚开始使用并正式曝光在人群之目光下时他是最先批踏入那白色地狱的人之一,极富敢死队精神的行动导致那段时间里很多人以为布雷夫的本职工作其实是D的贴身保镖,负责保护、探路以及替她送死。不过本就可以公之于众的员工登记表一出现谣言便不攻自破:她和他的名字都离所有人很远的隐秘在工作日晚高峰的时段里,毫不掩饰什么叫‘特权’和‘阶级差异’。
不过理查德当时其实并不在现场,这个故事也是他刚入职不久就在茶水间从一些管不住嘴的同事口中听到的。他们讲的时候张牙舞爪,语气、用词和表情都极为夸张,但理查德听完后反而觉得兴致缺缺,毕竟他的故事确实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略胜一筹’——用布雷夫的原话来说理查德的入职经历是“解救了未来的MI6老大后被作为‘交换对象’被D专门从美利坚合众国运到大英帝国的。”只是这番描述弄得他浑身难受,老感觉自己像个可以被随意买卖的货物没有人权。但他即便反驳布雷夫,对方也只会告诉他事实本来就是如此,甚至连最后安慰的方式也都诡异、是悄悄透露给他当初D可是拿两个中情局在英国本土‘赚黑钱’的中间商跟对方换的。所以就算是货物,理查德也是非常昂贵的那一档,她就不可能放他走,死了也定会拽着他到地狱里给自己接着开车。
这番话说完,理查德的焦虑不减反增,连着好几天睡不着觉。梦中惊醒后的冷汗也流得极为夸张,连着毁了好几件舒服的睡衣。
说到底,他们还是都太年轻。不像005那种人有接近疯狂的执念、日积月累中连自己最初的名字都忘记了,他们唯一能抓住这广袤如深渊般的世界里唯一一丝、好像能偷窥见些许世界背后‘真实’的线索,就是在对上D那双如沾满朝露般晶莹剔透的双眸时在心中无数次告诫自己:这是虚假的、不能信任的。她从来就不是什么两个月前刚上任的新人,而是在亲手处分了自己的导师后霸占伦敦二十余年的幕后人。如果你鼓足勇气、内心也充满信任,可以把生命托付给任何人。但绝不能给她。她的名字绝不会是达芙妮。
3月17号晚,自布雷夫回国后他们搭档二人第二次见面,地点定在非上流人士人见人爱的街边快餐店,特色菜是热量和满足感双倍爆炸的汉堡食品。为表达上次见面不欢而散的歉意,理查德首先拿出了足够的诚意进行了全套点单和付款,而后布雷夫在迟到了30分钟后神色匆匆的出现,一屁股坐到对面后就开始对着各种食物狼吞虎咽。吞下最后一口碳酸饮料后他张嘴就开始辱骂黑心工厂的肆无忌惮,谴责他们(谁们?)根本就是新时代的奴隶主,表面说是召回不进行外勤工作实际上则是把本土及附近所有需要跑腿的活都甩给了他。布雷夫越说越激动,手里曾用于装可乐的纸杯也扭曲得看不出原本模样,他妈的、这就是剥削,是霸凌……!最后他把手用力往桌面上一拍,制造出的响声在嘈杂喧哗的餐厅里甚至没能溅起一丝波澜。理查德放下心来,超级满意自己对接头地点的选择。
“我托你去的那个地方你去看了吗?”等对方一连串如炮弹式的抱怨结束后,理查德缓缓放下自己手中还剩半杯的雪碧,终于抛出了一直含在嘴里的问题。
“你连具体内容都不跟我透露,还指望让我帮你干活?加西亚,你最好先听我说完,再插话。”布雷夫给他一个自己领会的眼神,后者也懒得和他(这种闹起情绪就不讲道理的人)争,乖乖闭上了嘴。“虽然很不公平,但你也知道我最近在调查那个叫莱特的佩尔艾斯。这个姓不算常见,他又是个大人物,所以找到他妹妹——而且还是在英国大学工作的——弗朗西•佩尔艾斯不是什么难事。我跑了五处一趟,托她哥哥的福这些年来她就没下过他们的‘名单’,监控记录什么的一调就出来了。她清清白白、一振出局。”
布雷夫两手一摊,连张照片都没给叙事人物一号留,彻底证实了对方只是引言的零情报身份。“所以我只能重新回到莱特本人身上,看看这个莱特•佩尔艾斯究竟是何许人也:出身华尔街,标准的右派人士,但实际上仅局限于财务方面。不关心社会文化,唯独在振兴家族企业方面体现了英雄主义——但佩尔艾斯家除了他和他妹妹也没有其他人了。综上所述,大多数时间里我们可以把莱特•佩尔艾斯看成是一个普通的资本家,偶尔和各种各样的政界人士喝喝茶吃吃饭也属于正常活动。私生活类的丑事新闻大多因为只是捕风捉影而消失速度极快,但当前者和后者结合在一起——即使是转瞬即逝也值得关注了。”
布雷夫把莱特的照片摆在桌子上,左下角有系统自动记录的日期:3月1日,目标人物神色自然、正在街头进行临时的电话会议。接着他食指一划,另一张明显是从档案库里扣下来的打印照像是变魔术一样的出现在二人面前:“弗雷克•布里萨克,法国人、共和党。学生时期的导师是法国当前的财务部长,一直被当做其接班人培养,前途似锦。死于五年前,当时莱特•佩尔艾斯因有谋杀嫌疑而被传唤,不过很快就被无罪释放了。”
“死因?”
“自杀,就算你把福尔摩斯叫来也是自杀。初版调查报告里写过怀疑死者有伪造现场为他杀进行栽赃陷害的意图,但这也太扯所以后来就被删了,主要是那次传唤。之所以会找上佩尔艾斯,是因为有人匿名举报了他和布里萨克的关系不正,并提供了很多二人私下幽会的照片作证。但佩尔艾斯根本都没犹豫就承认了两人的情侣关系——毕竟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所以总的来说确实没有理由给他送上法庭。”
“那真相呢?”
布雷夫耸耸肩。“判定自杀后布里萨克的姐姐接受了一些慰问和抚恤金,发表了几次悼词,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人在追究,真相也就不过如此了。”
“但你把它翻出来绝对不是因为它是条死路,跟我说这些事也不是单纯的在讲故事,对吧?”理查德一边说着一边脑内警铃大作,布雷夫讲的太详细、自己知道的太多了,这说明他就要甩给自己更多的责任做苦难。老天,这就是他的报复手段了?难道布雷夫•怀特看不出他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的状态而无法承受更多吗?理查德面容扭曲,欲言又止。“……直接说重点,你要我干什么才会把我要你查的东西给我?”
布雷夫没回答,说了一句我再去买杯水就起身走了,他几乎要抓狂,用自己最快的手速把还摊在桌面上的两张照片全收了起来。怀特肯定是故意的,当罪魁祸首回来看着干净的桌面对理查德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时,他感觉自己的焦虑症终于治好而转向了狂躁症,早晚他得找机会给布雷夫那张脸狠狠来上两拳。
毫不知情的人乐呵的喝着自己刚买的奶昔,继续讲美国人错综复杂的故事:“综上所述,像莱特•佩尔艾斯这样的人,确实惹人讨厌。看似充满疑点,但却不露马脚,摸爬滚打多年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情报部门想用一两个月去摸透人家多少有点狂妄自大了。所以这时我们就要学会借助外力——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莱特•佩尔艾斯这种身份的人,不给我们留下几个‘朋友’都说不过去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打照片放在桌子上,用手指单拎出几张给理查德过目,虽然地点都各不相同,但作为主角一直是那个蓄有棕色长发的男人,理查德认识他,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埃里克•菲洛帕托尔,他就是个跟电视购物广告一样的人物,你到哪儿都能看见他。老天,说真的我都快烦死了……但他和莱特为什么会结仇?”
“举一个例子,”布雷夫慢悠悠的说:“1972年,佩尔艾斯在选票上帮了一位州议员的大忙,而这位州议员恰好又和当时的环境局局长交往甚密,于是佩尔艾斯理所应当的拿到了他名下某工厂的运营许可证。这本身是件小事,不细查的话根本没人会发现,但菲洛帕托尔的家偏偏就在工厂附近、佩尔艾斯直撞上了他的雷区。不过当时菲洛帕托尔只是当地环境保护协会的一名小成员,起不了什么大波浪,但他擅长利用、下一次游行时他故意把路线的终点也就是演讲的地点改到了工厂门口,后来自然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如梦初醒的人们疯狂抗议,而后菲洛帕托尔还利用媒体的力量迅速把这件事发酵做大,等佩尔艾斯的人反应过来时工厂已经强制性关停,就连当时下达许可证的员工也作为牺牲品被递交了出去。当然这不是最过分的、最惹毛佩尔艾斯的是这个莫名其妙就开始给自己捣乱的菲洛帕托尔还接着这个机会一举成为了当地环境保护协会的副主席,名声越传越远,第三年的时候便开始参加州议员的竞选,五年后就成了现在这个‘人见人爱’的菲洛帕托尔议员。”
理查德吹了声口哨,对政坛的血雨腥风表示叹为观止。“你想让我去接近这种大人物?这就非常过分了布雷夫,你这相当于是把所有的活都给我干了。”
“即使我想让你这么做,你也做不到,查理。我们都被困在伦敦,而菲洛帕托尔正带着他的保镖在世界各地乱飞,这不公平,但也无可奈何。”布雷夫狡黠的眨眨眼,他毫不客气的用眼白回应了对方。“实际上我想让你调查的是他的前保镖……或者说是前女友?”他从那打‘菲洛帕托尔单人秀’的照片堆里抽出最特别的那张给理查德看,后者的表情先是紧锁眉头,最后才认命了似的长叹一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布雷夫对搭档的反应很满意。“她最近来英国旅游,如果你‘恰好’碰到她帮我问几个能让我们找到议员的问题就好。我也‘恰好’手头有一份她的行程图,晚点发给你。”他把手伸进右口袋(这时理查德才想起来问为什么布雷夫非要把照片装得身上到处都是,但多半对方只会回答因为他喜欢)摸出一张拍立得,白色的背部朝上着、照片紧贴着桌面被传到了理查德面前,“这就是你要东西。”布雷夫怕他忘了似的补充道。
在没看之前、他的心脏都快跳出胸口了,在抓起那张照片只扫了一眼后,理查德就感觉自己心死得如无风的水面般平静,就差眼前一黑直接过去了。如果说布雷夫•怀特的调查进度是顺藤摸瓜,那他理查德•加西亚便是四处碰壁、死路一条。他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的跳着,痛不欲生的把头埋了下去。结果下一秒就是如此巧合的、餐厅所有的灯都熄灭了,黑暗瞬间涂满了整间屋子、原本嬉笑怒骂的声音全清一色高八度的成了惊恐的尖叫。出于职业本能,理查德也瞬间抬起头来,可在混沌的黑暗和被反衬得更加璀璨的窗外路灯中,他只看到布雷夫•怀特平静的坐在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了一般疯狂的人群里,用那双怀特家代代传承的、像宝石般璀璨犀利的蓝眼睛看着自己。
“查理,你和D做了什么,我说的没错吧?”
有一瞬间,他真的满心都是点头的冲动。
END
The early bird catches the 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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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里克•昆茨挂名上班的公司跟住所有三站地铁的距离,在人力资源部门的文件上他的职位是‘外聘顾问’。这个头衔有两个绝对优势,一为绝无强制要求坐办公室的死规定、二是给予人完全合理的走街串巷访问各种同类型公司的‘亲戚们’的权利。他只要把印有公司LOGO和自己大名跟头衔的工牌往胸口一别,就能消失在为世界经济运行消耗生命的人工巨轮里,纵然是现代科技中最先进的摄像头也很难在街头拍清他的一个正脸。在此般顺风顺水的环境里,他凭借自己学识跟隐藏在胸口夹里的微型照相机为大楼本土提供了太多医药类的最新研究成果,数量之大乃至档案管理部门负责他的内勤对接人已经换了三个,他们也不是没向上投诉,让档案部部长和罗德里克的直属上司、姓氏是独一无二的利特尔伍德女士谈过,可惜她过于了解管理部门的懒惰和安逸,从见面开始就对大楼自上世纪80年代起做的各种丑闻糗事明嘲暗讽、披头痛骂,激发了对方骨子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传统基因,导致从此便再没有任何关于罗德里克•昆茨本人的废话报告自大楼传出。
少了无意义的反馈后这项盗取资料的间谍活动便愈发名存实亡,光是罗德里克自己手头上待整理未上传的数据就已经塞爆了两个移动硬盘,躺在大洋彼岸的超级电脑深处吃灰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他一想到这件事就多少感到反感,只因为档案处浑水摸鱼的关系户们轻视别人的劳动成果。今年年初他难得的出了次差,在去往列支敦士登的路上和一个喜欢把自己名字缩写成T的小伙子短暂搭档过,对方的出身和西尔维娅差不多:英国人、背叛家,目前被软禁在只有临近午夜或许才对浪漫略知一二的巴黎,名义上的工作比罗德里克的还离谱、是监视某旅馆的指定房间每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任务结束后他们就立刻回到了各自的地域牢房里没再联系,但上次西尔维娅把他叫回纽约做简报时顺嘴給罗德里克透露了T的结局:出差结束才过了没两天,他就在晚饭结束后弥漫着慵懒香气的香榭丽舍大街上遇到了几名旧友,双方聊的都很投机,他废了好大的劲才跟他们说‘再见’。紧接着T随便买了张机票连夜飞走,又过了五天他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被秘密处决,罪名自然是所谓的叛国。
罗德里克在听完后即便被问也说不出什么感想,硬要说他只觉得有一点说不通,、就是如果大楼从未收留过他、何谈背叛呢?老实说这种想法很愚蠢,就像字幕制作者因为疏忽把后台的编程格式也写在了电影台词一样,适合闲的没事儿干、有大把的时间用于胡思乱想没用的东西来填充大脑的人——基本上就是罗德里克的现状——只是比起要他承认所谓的不幸,更重要的是当下、从自己的处境来看明显假想‘未来’和借鉴‘经验’是应该被列入与详细计划紧紧相连的紧急备案里的了:现在,坐飞机的逃跑路线肯定要被否决,但直升机尚且在考虑的范围之内,火车不值得信任的程度大同小异,除非他赶在即将开动前最后一秒时上车,但逃票要背负的风险也得考虑进去。总之要罗德里克坦白,他心中的最优方案其实仍是老一辈儿用的那套跳海假死的把戏和游过英吉利海峡的决心及毅力,毕竟唯有大海能冲刷一切、抹去所有痕迹。只不过在有了T的前车之鉴后他要对落脚点进行一些更改,目前暂定是阿姆斯特丹,但如果时间允许、他会选择一路向东抵达卢森堡。
私生活方面,他养了条德牧,刚搬过来时从一个贩狗为生的流浪汉手里买来的,邻居是当地动物保护协会组织的宠物俱乐部中的老牌会员,家庭成员额外多出六个位子分别是两只小型犬还有四只长毛猫,每年春天只要一路过他家门口即使隔得很远罗德里克也能听到吸尘机因持续运转而发出的轰鸣。当然、这一切不是巧合,但中间的细节他也无意透露,在‘公务繁忙’的时期里罗德里克经常会把自家的好伙计拎到隔壁借宿段时间,幸运的是据邻居反馈说他家的小伙子在动物的朋友圈里人气极高,乃至他真的不止一次想把它直接从罗德里克的手里抢过来。明面上、这是个无伤大雅、随意夸张的笑话,没人会真的放在心上,但在沉默中罗德里克不止一次的回应过,他要说:是的,他善良且拥有一无所知的好品格的邻居朋友,你是值得托付的。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只是现在时候未到。
万事俱备后漫长的等待像看不到尽头的冬天,容易引发人躁动的同时又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对方三思而后行的重要性,拥有绝佳且安全的折磨性。时间缓缓淌入四月,他已经应约同布雷夫喝过两个周末的酒又看了三场电影,纽约客依旧宛如灰色的幽灵溶解在雾都的阴霾里、无影无踪。罗德里克相信等待和束手无策的关联性,所以他开始行动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极具割席性质的、从不同的店铺里购买了一共六部旧的二手手机。
准备物资的活动看似简单,实际从星期一开始正式打响、星期五才勉强进入下一阶段——他有强迫症的事情上至大楼下至全球分站、在只要是接触过罗德里克•昆茨本人的范围内人尽皆知,评价也两极分化成两种:偏执或者是德国工匠。反正哪个都不是好话、便都统统被当头做耳旁风——相隔最远的购入地点横跨了整个英格兰,同时罗德里克用于购买的伪装身份也准备了三个(出差人士、旅游者、贫穷的大学生)可谓是万无一。等到周末的晚上他在家里把所有窗帘拉好、家庭影院的随机播放和音响都打开,包括洗衣房里的三个滚筒机也都被设置成了自动清洁的模式一直转个不停,让整栋昆茨大宅从里到外的透露出一股子忙碌热闹、不允打扰的味道,作为他缩进书房里进行‘科学研究’活动的掩护。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拖拉多久、纽约客都是需要他的。只不过对方的需要仅仅在表面意义上,要想知晓其中更多的深意和消息就必须靠罗德里克自己的努力,窃听工作也绝对是不允逃避的一项考验。假设纽约客最终的目标对接人是莱特•佩尔艾斯,他获得情报的可能性便会因为碰头地点为室内的倾向选择大于街头公园而同时变得更大一些,但如果事与愿违、他现在努力的准备工作就都会付之东流。谍报工作中博弈的重要性和失败的可能性是一样高到能吓死人的东西,只是罗德里克宁愿面对自己的失利也不愿染上轻言放弃的坏毛病。他花了整个周末改造了两部手机和三副动圈耳机,利用简单的‘黑线红线’原理将麦克风重组为扬声器,然后迫不及待地跑到几条街外一家新开业的健身房里做测试。罗德里克着把改造好的耳机插到未改造过的普通手机上、并将组合品一起塞进件旧运动服的口袋里,假装不经意的将耳麦耷拉到外面,衣服随手的扔在健身房的座椅上后离开。
接下来他到家附近的各个商超里都转了一圈消磨时间,从最后一户出来后时间恰好为下午三点整,于是他又到最近的报亭买了份杂志,直到零六分罗德里克才缓缓掏出手机,打通自己安置好的那部被设置成了静音与自动接听的二手机。幸运的是没有任何好奇过头的人去动那件衣服,尽管他没法看到具体画面但从听筒里传出的声音可以判断,至少监听器仍被放在平坦处、探出头的耳麦也毫不受阻拦的吸取着各种话语。在关门前他一共打了五个电话,每通持续时间为10到40分钟不等,获得反馈均为信号良好、声音流畅,可谓是成功中的成功。在营业时间即将结束的十点前他有些狼狈的冲进店里想取回自己的遗失物,好心的店员自然是帮助了他。尤其是在对方没乱翻乱看任何地方的这件事上,他心怀感激。
15号的清晨,他在晨跑后从邮箱里翻出一封丢失补寄的邮件,五颜六色的邮戳把牛皮纸弄得跟油画一样,收件人是这栋房子的前任房主。罗德里克把包裹拿进屋里,仔细检查过后才敢拆开,二层伪装是宜家的装修杂志,从头到尾翻过两遍后他才找到那张极薄的密码信——历时一个月,这位神秘的纽约客似乎终于找到了官方安排好的轨迹,开始想起有这么一号人的同他联络——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就定在罗德里克工作的大厦中、某间空旷的会议室里。时间是早上八点,而实际上第二天他七点未过一半就踏进了这场姗姗来迟的约会里。
和他与西尔维娅共同预想的那样,纽约客是一个相当有时间观念的人,他比罗德里克仅晚了五分钟便也到了会议室,身上西装是马海毛和羊绒的混合款、经典的英式手艺。他不知道是该评价对方尊重他国文化好,还是舍尔求其次的心想纽约客没有西装配运动鞋、头戴棒球帽的来见他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对方的年龄比他猜想的大许多这点确实略微令他惊讶。据他所知很多人如果到了纽约客这个年纪必不可能跑外勤浪费自己的生命,毕竟再浪费几年时间他们就能享受退休金和乡间生活,没人会蠢到在这种事上衡量轻重。
“出乎我的意料,昆茨先生,您到的太早了。”纽约客礼貌的微笑着,朝他微微颔首。
“因为在这里上班,就先到一步了。”他简要的把无懈可击的理由说完,站在原地不动,像一根紧绷的弦。纽约客并不回应,他只是一直微笑着,大步走到会议室的窗前,伸手推开厚重的木窗——温暖的空气和嘈杂的鸟鸣、风声、人的杂音顿时填满了整个屋子,制造了最天然的防监听环境。此刻两个人共同站在这片阳光下,过于耀眼的灿烂让罗德里克眯了眯眼,确信自己并不操之过急的行动决定正确无比。
瓦伦汀参加了酒吧每周末都会组织的通宵派对,和其他被海养大、皮肤黝黑的男男女女肩并肩的挤在这间燥热破旧的木屋里,立地式的烂音响被开到最大,音波震得整栋房子都在颤抖,所有人唱啊叫啊互相推搡,眼前的景象和世界末日没什么两样。她站在这烂透了的酒吧中勉强算是尚存秩序的吧台后给莫里斯打下手,眼神暴露了心不在焉的疯狂乱飘、手也自然跟不上的总在帮倒忙,把本来就忙得像触手打结的大章鱼的调酒师气得直接趴在艾米耳边大骂:“如果你不想帮忙就滚出去!看到他妈的什么海神波塞什么冬的份上,我只希望现在马上爆发一场超级大海啸把所有人都冲走还我一份清净、操!”要放在平时她肯定已经一拳打到这秃头的脑壳上了,但今晚她(看在瓦伦汀的面子上)懒得计较、把手里的抹布一甩的同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就从这寂寞的地方走了出去。莫里斯当然也没时间和她那小孩子脾气较劲,醉鬼们就跟在沙漠里久逢甘露的濒死者一样朝他疯狂的凑了上去,连破口大骂的叫喊都被密不透风的包围所俘虏。
再说艾米本人,虽然从类似丧尸围城的绝望中侥幸逃脱,但自然又被卷入舞池的人海里、像儿童手里玩的橡皮泥一样任人蹂躏。这样疯狂的人潮中想要找到特指的某一位谈何容易?况且瓦伦汀•罗德可不是他们随便认识的一般某位,用她好姐妹沃尔特的话说,虽然他讲话很少、有故弄玄虚的嫌疑,并且口音里挥之不去的法国乡下味儿极浓,但所有问题都可以被脸上的绝对优势一带而过。即便天气再炎热瓦伦汀都坚持穿那件有蓝条纹的白底长衬衫,这个极端命题在天气格外寒冷时也同样成立,上个礼拜他们就差开会讨论,究竟是罗德先生真的对这件衣服真的情有独钟、与之分享了出生至今所有不堪回事又历历在目的往事还是那件衬衫其实已经长在了他身上,和皮肤融为一体想脱都脱不下来?不论如何得到一致认同的是那图案真的很像该死的倒霉囚服,如果瓦伦汀真如艾米她们猜测的那样是个主攻艺术还以此为生的人,那他最近新崇拜的狂热对象一定是罗伯特•贝尼尼。
别太沉迷他,好女孩儿!等你以后有机会去外面看看大千世界,就会发现长得好看的男人不止这一个!分手前沃尔特把她拉到房子后面摇着艾米的肩膀劝她清醒一点,而被说教的当事人执拗的一声不吭、全身脱力的任对方折磨,顺势仰着头看没有云雾遮挡的天空——头顶之上笼罩着人们的繁茂星辰璀璨夺目,恐怖至极。但为什么没有人试图逃离地球呢?艾米坚信在几十亿声音不同的回答里‘无力’和‘美化’绝不会是压倒性的大多数,‘需求’的声音才该是最为洪亮的。像她不理解其他人为什么喜欢星星、其他人也自然不会明白她选择了瓦伦汀并不是简单因为被外表所诱惑,而是她需要瓦伦汀。别人谁也没法替代和完成他在她心里将要背负的任务,艾米几乎想要咆哮了——他们不明白每次接触他时她又要承受多少细小钻心的刺痛、不明白她承受了多少痛苦才把他留下——他们怎么敢评价她做的对错?
紫色的灯光和阴影填满的舞台里,她正于其中艰难行进着、凭借单纯的运气去找自己想见的人。渺小的欲望在滚烫的氛围中刚冒了个头就被蒸发成水蒸气,真正热情的舞步操纵着肢体朝她袭去毫无恶意的撞击,在如此拥挤的环境里、竟然使艾米产生了一种自己在走钢丝的错觉。她好希望自己在一步之差后能落入悬崖,掉进爱丽丝的洞里,从此再也不必为生活受苦,可人群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簇拥着她,让她直挺挺的站立着、连弯腰都不能。她就要呼吸不过来、脸都憋得涨红,最可悲的是在斑斓迷幻的灯光里,那副表情看上去与欢愉无异。
被苦苦寻觅、众人吹捧的当地新任大明星瓦伦汀•罗德本人则在舞池的最中央享受着和艾米的受难完全不同的待遇,并拥有一处5*5的私人领域。他此刻领口大开,漂亮的锁骨上不知何时蹭了些廉价的银色粉末,跟汗水混合在一起再被聚光灯一照便格外夺目,脚下的皮鞋随着舞步不断地摩擦发热、滚烫得几乎要着火。当艾米终于挤出人群,被突如其来的空档绊倒摇摇欲坠时他第一个接住了她,并将左手一直握住的长颈高脚杯中金色的液体缓缓倒入她嘴中。意识朦胧间,她模糊的看见瓦伦汀那双和荧光相同的浅绿色双眼正在逆光中温柔的望着她。那深处藏匿着的无法抹去的寂寞,勾住了她的灵魂与肋骨下的心脏。
“你迟到了!”他把她从仰卧的姿势扶起来,一场滑稽的闹剧就此结束,在人们的脑海里留下的痕迹没比一个音符多多少。瓦伦汀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姿势也变成高雅的标准舞开场。那支被用尽的玻璃杯被随意的摔碎在地上,他大笑一声、生怕艾米听不见似的凑在她耳边重复道:“你邀请我来的,结果你迟到了!”
这次艾米完全没给他面子,攥紧拳头砸向瓦伦汀的肩膀,后者笑得更开心了,把她腰揽得更紧。旋转中她看到被挤出他眼角的泪花,跟雪一样,再反应过来时她也笑的和瓦伦汀一样幸福喜悦,像两片破碎的灵魂终于遇到了得以拼凑的彼此。他把手放在艾米头上,用温柔的热度才把她从神游中唤醒、让她知道自己已经咧着嘴傻笑了多久,面颊都痛的抽筋不止。瓦伦汀对着她说话了,但艾米的耳朵里填满了癫狂的摇滚乐,只能看到对方那张好看的唇在动,她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接着又变得痛苦,整张脸都扭在了一起。
“什么?!”她用力地朝他大吼,希望对方明白自己看不懂唇语。这时瓦伦汀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向前一步凑到她耳边喊着说:“我问、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想破脑袋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他们光脚走在正涨潮时的沙滩边缘,如果到了清晨脚印还能留下的话,他们便会发现这份漫步距离陆地多么亲密、距离海岸线又是怎样的疏远。但谁也没有选择冒险的淌入浅滩,因为他们都会对自己能在世界上留存下痕迹这件事心存侥幸。腥潮冰冷的空气填满了艾米的肺部,她脸蛋发烫、面颊通红,像喝醉的人一样跌跌撞撞走在瓦伦汀身边。他小心地跟着、什么也没说,谁都知道艾米必然是不可能因为那杯香槟就醉倒了的。
“所有……为什么你会到这儿来?”
瓦伦汀挑了挑眉,好像听到了很不可思议的事一样,“因为你邀请我了。”他顿了顿又说:“如果你说的‘这儿’是指马来西亚,那是因为我正在放假。”
当艾米问到他职业是不是导演或者编剧时瓦伦汀都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到他嘴角的弧度萎靡不振了些。“不……不是那么高雅的职业……我只是来度假。”他说话犹豫、语调支吾。艾米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的脸顿时红了。
“请不要笑话我。”瓦伦汀有些恼羞成怒的说。
她马上就想开口反驳,比说到自己时情绪还要激动很多——她怎么会嘲笑他呢?光是怜爱她都畏惧自己施舍给他的远远不够,她眼中泛起泪光、想用最怨恨的眼神谴责他,可一对上厚重的夜幕中好似萤火虫般的点点绿光,所有的不满和愤怒都释然成了同情。她停下脚步(他顺从的也随她一起了,尽管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他,最后哽咽着说出了请求:“请您叫我的名字吧,好先生。请您多叫叫我的名字,记住艾米•福克斯这个人吧。”
说完她捂住脸、哭了起来。瓦伦汀把温暖的手掌贴在她发顶,沿着垂在背后的麻花辫上的纹理轻轻抚摸。他用好听的嗓音重复念着她的名字,宛若围绕星体漂浮的小行星带一样美丽,和她的生命融为一体,被那天晚上的大海铭记。
当他忍受不了的时候,就会跑到医疗部找那儿的员工要违禁品,也就是所谓的止痛药和安眠药。理查德永远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对此总要大惊小怪的跟他争论上好久,毕竟就算他们不给,自己也能去外面的药店买到这些东西,只是一来他嫌麻烦讨厌舍近求远、二是药店里的东西确实没有内部的‘效果显著’——哦、所以是因为开销过大他们才不愿意给自己?他感觉自己想透了似的一拍脑门,一只手伸出去让还在四处喷口水的医疗部部长安静五分钟、另一只去摸被内缝在西装外套里侧的钱包。直接惹得平时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部长直接暴跳如雷,抄起屁股底下的座椅在办公区追着理查德•加西亚打。
后来有好事之徒把他们那天的‘精彩演出’不但从监控里剪了一段视频下来,还用内部邮箱群发给了所有人,所以即使是当天不在圆塔的布雷夫也知道了这件事。凭借多年搭档关系的感情基础,他很给理查德面子的先表示‘幸亏那天D不在不然他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然后才开始笑到抽筋,完全不理解加西亚的郁郁寡欢,可能是因为最后他还是没拿到内部的补给品,勉强用了外面药店里卖的那些,效果强差人意。布雷夫可怜他的精神状态,觉得如果实在不行他大可以辞职然后被人事部门随便派去哪个公家单位,按月拿些可怜的薪水然后每天闲的要死。但转念一想后又觉得没戏——就算理查德真的下定决心从圆塔甩手不干,照样还是得给D打工、和现在的处境没什么两样,要不然就是被送回美利坚蹲大牢——于是末了他能做的唯有拍拍好兄弟的肩膀让对方努力活下去,殊不知令理查德•加西亚困扰的事只是单纯的偏头痛,其他之外的东西甚至没从他大脑路过过。
在多多少少磕上药后的第二个周末,他开始牺牲并没有明确界限的私人时间着手去还欠给布雷夫的人情,坐最早一班火车到牛津找议员的前女友。在路上他本来想读一下手头上的资料,结果看了没两句话就头晕恶心、难受的要死,剩下的无论如何都进行不下去了,于是决定小憩一会儿再努力。结果一向令他引以为傲的自定力这次没发挥任何功效,理查德再睁开眼时看到列车服务生正对他怒目而视,要将其赶下车的意图不言而喻,于是一路下来他最多知道了这位女士的姓名,便灰溜溜地抓起书包和帽子离开了座位。
寻找这位贝里尔•格雷女士的过程也异常艰难。档案部的资料说她在牛津做图书管理员,这话倒是不假,只是没提到她周五晚上下班后就去谢菲尔德度过周末的事儿。于是理查德又连忙买最快的车票往正确的方向奔跑,终于抵达目的地时肚子因为饥饿叫个不停、餐厅里的服务生们却已经在悠闲地收拾午餐结束的‘残垣断壁’了,如此反差实在是令人心寒。不仅如此,当他去拜访格雷女士的公寓时才得知对方一个月前就退租了的噩耗,还好多嘴的房东透露了她后来搬到附近的大学公寓里小住的消息,才让他没有彻底崩溃。由此可见像贝里尔•格雷这种喜爱独来独往、不与人交往的独立人士确实是最让‘调查人员’头疼的。
锁定了最终的目的地后,理查德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简单乔装成校报记者后顺利溜进了校门里,甚至多蹭了一顿物美价廉的迟到午餐。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他干脆放弃去宿舍的方向,转而抱着摄像机在学校到处溜达,并按照对方的职业经验准确的在健身房找到正在跑步机上磨练自我的格雷女士。
之后,理查德如梦初醒,脑海里飞速滑过两件事:一、布雷夫不亲自来根本就是他计划之中,她一看就是他搞不定的那种人,二、布雷夫让她来见贝里尔绝对是赤裸裸的报复,她一看就是理查德更搞不定的那种人。他顿时感到无从下手,但事已至此又只能硬着头皮上,先是站在远处拍了几张贝里尔的照片、接着蹲在树下假装成研究作业的学生,一边等她出来。一个多小时后结束锻炼还在健身房里洗过澡的贝里尔背着单肩包终于出现在室外,她手里拿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在今天格外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有意而为的,理查德和她走了个对脸,他假装匆忙的从口袋里拿出名片自我介绍道:“每日邮报的亨利,可以和您聊聊吗,格雷女士?”
贝里尔连看都没看那张名片一眼,但还是出于礼貌的把它收下塞进了口袋里。“你刚进学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亨利先生,在树下面拍照的时候也是。好吧,我只能说在不‘死盯目标’这件事上你做的确实不错,很会尊重别人。”
“我一直希望能跟别人进行互相尊重的谈话。”他嘴上从容地说着,脑子在后面追的要死要活。现在理查德想到的全是在学校做的那些反审讯测试以及真实遇到的‘言行逼供’,每次他都很庆幸自己是站着而非被挂起来的那个,太残忍了。
“你想知道什么?”她仰起头把瓶子里剩下的水喝光,透明的水珠和半湿的白色长发黏在漂亮的脖颈上,在西班牙人特有的深色肌肤上显得格外瞩目,极具异国风情。
“我们想对菲洛帕托尔议员做一期独家采访,想通过您和议员联系。”
“我们已经没关系了,而且他办公室电话就在官网上。”
“这个嘛,我们希望不通过预约直接对话他本人,比较着急。”
“为什么你们英国人会对他感兴趣?”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理查德注意到那种奇特的蓝色,并无法控制的想到另一个人。他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但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我们会出让您满意的价格。”他直接亮出底牌,满意的看到贝里尔的下巴略微抬高了一下,“如果您想起了什么,请打名片上的电话吧。”
贝里尔没说什么。她陷入了沉思,之后慢慢走开了。像开始时那样理查德也没有用目光紧追着对方背影看个不停,毕竟这非常不尊重别人,而且他有一种他们还会合作很久的预感。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百无聊赖的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歇脚,总算是从繁忙紧凑的节奏生活中抓到些喘息的时刻。
理查德把相机放回挎包里,并从中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熟悉的页数、布雷夫替他拍的那张照片出现在密密麻麻的写生素材中间:广袤的草原与天空,下面本应伫立在那儿的、他要找的那栋房子此时在画面里化身为了只剩下两三根炭黑色圆柱的遗迹。可任凭理查德调出五年内所有的火灾记录也找不到一则与之相关的,到底是谁毁了她的房子?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起D交给他的第一张照片,头痛欲裂。看来他注定还是要自己跑到现场去一探究竟。
一心二用的间谍先生又坐着缓了一会儿,感觉还可以了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准备回家。但抬头之间,他竟然看到了自己从未想过真会遇见的人——艾普利•潘恩抱着资料书慢悠悠地在他所处的这条小路上走着,她那头和她姐姐一模一样浅棕色齐肩发长了许多,有着和她名字一样的温度——他完全不该这样做、如果坎瑞拉知道了一定会坐头班飞机回英国找他拼命,可理查德还是下意识的拦住了她,把空白的横格本递到了艾普利的面前。
但很快理查德便语塞了,甚至恨不得抽几秒钟前的自己好几个大耳光子。可表面上还是故作羞涩的迎着对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说:“您好,我是校报的编辑。”他出示了那张当然是假的的学生证。“现在正是毕业季,我们打算出一期有关对话毕业生的专栏,您愿意花几分钟帮我们写几句祝福的话吗?作为大学在校生们最后送给他们的礼物。”
看到艾普利欲言又止的表情,他马上跟进一步、把对方想说的婉拒堵了回去,“这是匿名的!您只要简单写两句就好,不需要斟酌什么用词,只要写出您最发自内心的祝愿的好话就行。”他语气急切,同时不安的推了推眼镜,把自己的角色——一个蹩脚的烂记者,为了注定会被腰斩的作品苦苦挣扎的可悲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于是艾普利屈服了,她的眉头软塌下来,接过理查德手里的笔和本子,快速的写了起来。
谢谢、谢谢,非常感谢您的帮忙。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艾普利。在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时,理查德的嘴和心同时说着感激不尽的话语,他发自真心的祝福她:谢谢你,谢谢你,祝福你的行为。他把她写下的话扫了一眼,然后飞快的从本子上撕下,小心翼翼地折叠成一个方块儿放在心口处。在回去的路上他中途下车,随便找了个报亭买了张明信片和一本无聊的黄色杂志,用左手写了些胡言乱语的问候,然后把纸片和明信片一起藏进杂志里。他在当地的邮局寄出了这个包裹,收件人是东南亚的某个小卖铺,如果时间允许、他相信最迟不过下周五这份美好的祝福就会送到他‘同僚’的手中——是的,理查德•加西亚对此深信不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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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拉开被子,在软的跟云朵似的床垫上滚动,最终以背部朝地的姿势落下。他听到肉体剧烈撞击木地板时发出闷响,但花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制造的。疼痛如此迟钝的在身上蔓延着,他几乎感觉不到,继续翻身、用短平的指甲抠住手工编织的地毯、努力弓腰,不知究竟花了多久才勉强用两条腿支撑起疲软的下半身(此刻他依旧无法直立,浓烈的灼烧感仍在胃部翻腾,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周身所有可以用于搀扶的东西一边朝记忆中洗手间的方向移动。他走的很慢很慢,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凭借模糊的感觉朝目的地前进,他没有时间开灯、但凡有一丝分心整个人都会如歌里唱的伦敦桥般垮塌下来。走了仿佛有一整夜那么长,中间好几次他都差点晕死过去,但最后还是如愿以偿的到了马桶旁——他两腿一软,跌倒在冰冷的瓷砖上,对着被笼罩在暗色中还散发出幽幽绿光的瓷器投去濒死的瞩目。随后扶在这滑手又肮脏的东西上吐得几乎连胃都要呕出来。
在洗手台漱口时,他一直怀疑嘴里有血,拼命的把凉水往喉咙里灌,直到牙齿打颤、再也吞不下一口。他被迫停下来,额头抵在镜子上,无声念着自我催眠的话:我是瓦伦汀•罗德,出生在二月的十四号,不认识任何人的人。只要闭上眼,他的意识就会回到英格兰某处、不知方位的地下室里,坐回到属于自己的折叠椅上——对面是几个小时前自己亲手‘击毙’掉的男人,透露给他的名字是查理,这个答案即便他不相信也必须接受——男人的黄眼睛和他们头顶上的煤油灯一个颜色,沉淀着死亡似的悲哀。带着永恒的忧郁、望向他。而他呢?即使是出于演戏也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毒打,头上破开的口子被草草处理、刚勉强止住血,他沉浸在头痛欲裂的恶心里,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交代在这里,男人不知何时起身走到身边(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集中注意力堪比登天之难,他从没感觉自己离死如此之近)扶住他的肩膀,给他注射了一些药物。在余光里、玻璃管中的东西宛如切成64面的钻石,各自闪烁着璀璨的虹光、刺痛了双眼。他闭上眼,失去了意识。
了解到他作为普通市民的脆弱后,达芙妮的人就不再对他施加过分沉重的期待。他们按部就班的给他准备了医疗人员和还算舒适的休息室,甚至给他看报纸——垃圾回收厂一夜过后的第四天,他占据了四分之一版的专栏,编辑把痛失爱人的复仇故事描写的绘声绘色、让演员自己看了都忍不住信以为真。处理后的血腥照片即使缩在角落里也说服性极强,可谁知道那只是个由防弹衣和血袋组成的笑话呢?他为自己探索到幕后的故事感到一丝喜悦,嘲讽的哼笑两声,然后因为疼痛又作罢。猖狂总要付出代价,知道的越多、失去的越多,他在地下室里上的第一节乏味无趣的理论课里,查理就如此悲伤的告诉他。他破罐子破摔的问:事情还能变得多糟呢?男人就用指骨以单一节奏敲击着桌子,听得他几乎抓狂后才缓缓解答道:名字。米勒,你会失去你的名字。这就等同于失去自我,你将失去自己的灵魂。
他越想那些文绉绉的话语,就愈发觉得疲惫。迟到的困意翻涌而上,没过他的胸前、令人呼吸困难,他用纸杯接满了凉水,踉跄地走回卧室的过程中撒了将近四分之一。他没有回到床上,而是在床边的地毯上躺下来、身边很高的床架子背着满身沉重的繁华,不规则的巨大阴影好像童话故事中魔王的城堡,他躺在满是尘土味儿、干硬扎人的毯子上,双手握杯放在腹部,假装自己一具尸体。他从最高的城墙上跌落下来摔断了脊梁,躺在阴冷潮湿的草丛里流干最后一滴血,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没有任何人看到他的痛苦。
所有东西都是你的武器,查理的话在梦里扬起一条长长的流星尾、追着他纷乱的思绪。他说,首先不要感到自责,那毫无意义、是你最不需要的东西。但也不要说‘我不在乎’这样的话,太意气用事了,没人会为不在乎的东西疲于奔命。所以你要做的首先是别说话,什么都不要讲,尽可能的保持沉默。你要扩大自己所有‘表面看来’的东西,这些是最自然的伪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记得自己当时应该是)摇了摇头,但心中十分忐忑。身体上的伤已经好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再逃避和浑水摸鱼,所以他感到紧张。他会害怕自己做不好、会害怕他们觉得他不够格而抛弃他,最重要的是他怕自己会后悔。黑色的念头仿佛在他身后不停奔跑、追逐着的恶魔,蓝眼睛的幽灵则在他永远到不了的前方轻声呼唤,叫他无论如何也别回头看。查理从牛皮纸袋里抽出几本纯色封皮的小册子,说给他闲的没事时解闷用,他说如果你实在不懂的演绎,那就做一个按部就班的人,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越给人脱离人生、漫无目的的感觉越好,这样下去不出四个星期你就会成为当地人私下谈论的重点对象,足够有吸引力,但又不至于招摇过市。
现在看来,他确实选择了这条最下策的道路。晨曦寒冷的微光浅浅的笼罩着整间屋子,他听到自己胃部轰鸣的声音,主要是由于长期饮食不规律和大量饮酒造成的。如果查理在肯定会被他现在的样子吓个半死,然后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他妈怪你那些喜剧参考书,查理!他二恶狠狠地低吼,声音真的从紧咬住的唇齿间溢出来了,回去告诉那个叫萨克里尼的智障别再日复一日的写主人公酗酒的情节了,如果作者还活着、他一定不遗余力的诅咒对方去死并且是死于胃穿孔。坐在他头顶上、床沿边的幽灵不说话,男人悲伤的眼神也不说话,旅馆的房间里只依稀回荡着他牙齿敲击的声音,像蕾切尔所写的春天一般寂静。
他想知道现在几点了,但两腿发软,连站起身这样的小事都成了绝对做不到的。无论如何他必须在四点不超过一半时起床出发,五点到艾米的酒吧喝那杯他必须喝的加冰威士忌,日复一日的如此,不得怠慢。他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然后仰起头去够床头柜上的手表,结果笨拙的把上面所有的东西都扫了下来。台灯、玻璃杯摔碎在地上,前几天在报摊买的杂志也纷纷落下,用他们坚硬的脊梁砸得他身体发痛。万幸他还是筋疲力尽的把手表握在了掌心里,并连愤怒都没力气宣泄的躺回地上,脑壳下多了几本封面光滑的书刊,隔得他后脑勺生疼,他也没力气去反驳了,一通折腾后背部和脖颈也被薄冷的汗水浸湿。玻璃壳下的时间指针仍在无情的继续工作,对他的不幸视而不见,甚至还在用富有节奏的微妙震动催促着他看向自己——已经五点一刻了。他终于找到起点后却发现比赛早已结束,就算现在推开门朝着目的地一路狂奔也无济于事,今天那杯威士忌他注定是喝不到了。况且他还起不来身,胃部火烧火燎的裂痛逼得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从没感觉自己这么累过,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就这样睡着、死去。
查理又开始训斥他了,男人总是对他不满意。他们不满他的态度、他的理解、他的发言、他的选择、他的政治倾向,甚至是他的外貌他的头发他的衣装打扮他的身高。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成为查理(和像查理一样的人们)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所以查理总是再三以最糟的结果警告他,记住、如果你搞糟了没人能救你。没人能查出你的记录,因为你是幽灵,除了我和达芙妮以外不会有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可抓住你的那些人他们不会相信你的清白,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得到他们想要的即使它并不存在。所以你只有自己。我们偶尔会在你身边帮助你,可是归根结底、你只有自己……从那时起查理就不再叫他的名字了,他不是米勒、不是罗德,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有自己,还有私藏下的那个只活在余光中的幽灵。
我们与你一同……他脑袋嗡嗡作响、头痛欲裂,躺在痛苦的海岸上辗转反侧,合着的眼皮下的窝洞里翻滚着滚烫的熔岩,他想起旅行箱夹层里装着只够吃一次的药,还有小时候养母给自己讲过关于木板床下隐藏着怪物的故事。由未知诞生出的恐怖说道:我们与你一同。他瞬间浑身充满力量,从地上弹坐起来,脑袋靠到身后的硬重的床垫上,打开本自己几天来翻阅过无数次的杂志——其中一页被仔细的剖开,夹层中藏在张更薄的横线纸,上面写着‘一路顺风’的短句。他想自己就是死,大概也不会忘记艾普利的笔迹。这就是查理乃至达芙妮跟自己打招呼的方式。他们真正意义上的说‘我们与你一同’的方式。即便他再不能令他们满意也知道规则,他早该烧掉这条讯息以免自取灭亡,但只要拿起这张纸他就想到背叛她前夜里,他们手掌交叠中蓬勃生长的热带雨林、潮湿的呼吸、滚烫的温度。他不是没有试着做自己该做的,但站在壁炉前他宁愿把自己扔进火里。太阳完全升起来了,白色的光在屋内肆意侵袭,他的心跳随着指针颤抖。
他把脆弱的稿纸吞入口中、泪流满面,合着冰冷的水吞咽着。他希望自己也是那张纸,载着全世界最珍贵的祝福随波逐流,顺势走着、走着,去往自己应到的地方。幽灵环着那消瘦肩膀,用长而柔软的卷发扫过他的鼻尖。他在爱中闭上了眼睛。
第二次醒来,即使隔着严实的窗帘他也能感觉到外面浓烈的阳光照得他被子发烫。环顾周围、自己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是从地毯转移到了床上,即便如此在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前他也下定决心不会开口。他努力坐直酸痛难忍的身体,沉默不语。过了大概十分钟他听到房间门被用钥匙打开的声音,一阵脚步和衣料摩擦声后艾米•福克斯拎着两个塑料袋出现了。他们两个人有些尴尬地对视,他回忆起自己好像确实给过她房间的钥匙。
“早上你没来酒吧,我就顺路看看。”过了一阵,在他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后艾米说到。她面颊微红,不知道是出于羞涩还是紧张。“我看你倒在地上。”他看向床头柜,杂志、手表、台灯和水杯都好好地摆在上面,好像黎明时发生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梦。
他笑了笑,朝她表示友好。“谢谢。”他伸出手指了指艾米披散着的长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没梳头发的样子。”被识破后她的脸更红了,他让艾米把东西放到地上(“你没必要买这么多东西。”“我是顺手把自己要用的也买了。”她狡辩)然后坐到他床边来,她也照做了。
“那是我阿姨教我编的,她说我头发太多,不适合梳成一把,像麻花那样编紧比较好。还不容易弄脏。”她小声说道,不安地摸着比后发稍短一截的鬓发。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艾米说自己出门前做了开水,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回来递给他时,也笔直的望向他。
“我刚发现你两只眼睛……是不一样的颜色?右眼似乎比左眼要浅一些。是不同的绿色。”他这次是真的意外发现艾米身上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了,连思考都来不及、他迫切的说道,同时因为怕自己混淆了左右和镜像的概念,对照着对方的脸、他也把手指放在自己的眼睑下指了指。艾米垂微微垂下眼帘,默认似的点了点头。
“是的,确实有细微的差距…很少有人能看出来……它们颜色深浅程度的变化……”
他隔着杯子里升腾起的雾气看她,一些涌进了眼睛里,害他眨巴了两下后又涌起了哭的欲望。“您叫我瓦伦汀就好……”他从侧面看着那只颜色略深一点的眼睛说。艾米没有回答,她继续用手轻轻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屋内翻涌着令人流汗的黄昏。他知道幽灵不会在白天出现了。
她心甘情愿的接受了所有盘问、有问必答,后来又跟名叫菲利普•约翰斯的男人见了三次面,地点还是在学校的咖啡店。有几次他们谈话聊到一半时她突然感觉不安,猛地站起身环顾四周,但遐想敌的影子一次都没出现过。“这是安全的地方,潘恩,你不必害怕。学校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之一了。”菲利普会习以为常的安慰她,并往面前的咖啡杯里多投几粒方糖——第一次见面、艾普利喝的是橙汁,第二次是摩卡,第三次往后就是美式——出于对饮食自由的拥护菲利普并不对她的变化做任何评价,但从他望向她的目光里,艾普利知道他想告诉自己别勉强。她勾起咖啡杯的食指正在颤抖。
坎瑞拉被捕的事情上了新闻,但不是头条,在偌大的信息网中一丝水花都没溅起来就消失了。菲利普说至少现在他们还能通过纸制品找到他存在过的痕迹,在未来、信息发展更迅速的时候,就算同时凭空蒸发了十个人都不一定会被发现。艾普利被说得心慌,请他别再讲下去,老人便不再散播恐慌,开始安静的读起报纸,上面这样写着:九时七分,西区的垃圾回收厂里传来连续密集的几声枪响,路过的目击证人拨打了报警电话……警方出动迅速,当场逮捕了作案人坎瑞拉•米勒。据调查凶手和被害人科朗葛•伊万斯的母亲何莎亚•伊万斯就其已故的前女友有医疗纠纷,米勒认为伊万斯医生有间接谋杀其女友的倾向,便实施打击报复、杀害了伊万斯医生前几日刚刚回国的独生子科朗葛•伊万斯……目前坎瑞拉•米勒正在接受官方的审讯中,如果罪名成立,等待他的极有可能是无期徒刑……到这里,新闻就结束了,至于后续又发什么,没有任何一个媒体再报道过。
“在此之后你见过他吗?”菲利普抬起头,若有所思的问道,艾普利诚实地点了点头。“他被抓走后的第三天,有警察上门找我取证,主要是问我姐姐和凯……坎瑞拉的事情。我只如实说了他们确实是情侣,没有其他。接着他们在要离开的时候接了个电话,挂断后告诉我坎瑞拉申请要见我,问我要不要去。我说当然要,请等我一下……一下就好。我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坐着警车和他们一起去了。”
“那你见到他了吗?”
“是的,我见到他了。但我们只呆了五分钟,在会面室……我记得那天,我们把红色的听筒紧紧抓在手里、贴在耳边,可是那五分钟里谁也没说话。我们只听到对方呼吸声。我的很乱、他的气若游丝,我们好像都要死了似的在最艰难的时期中饱受煎熬。很多次我都下定决心了要开口,但即便口腔打开、嘴唇撕裂了,声带也仍纹丝不动。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最后的五分钟。尽管在来之前我就知道从此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能肯定自己见到的那个人是坎瑞拉•米勒吗?”
“我能用生命担保。”
“你不生气吗?不准备向他问责吗?原谅我的追问,但……你知道这很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可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这有些奇怪。”菲利普的表情变得困惑。与之相反,艾普利表现得愈发释然。她用咖啡勺拌开糖分十足的液体,期间没有弄出一丁点响声。“虽然这场报复性情杀看似已经具备了所以前因后果和动机,但作为斯伯林的亲属、同还是坎瑞拉•米勒多年来的同居人,我以为你会相信他是无辜的。或者换种说法,正因为他有前科,所以你们私下更该谈论过有关不要重蹈覆辙的事。毕竟他可是个非常容易冲动的人。”
艾普利不接话,她放下了手里的银勺,不再去碰那杯咖啡了。窗外是春季固然明媚的阳光,因寒冬凋零的枯木上又重新抽出娇嫩的绿芽,还有鹅黄色的野花……所有景物看上去都是那样宁静美好。距离这间咖啡店、坐在落地窗前的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遥远。但奇怪的是艾普利在和菲利普对话时从不感到头痛和恶心,那无法言喻的疾病仿佛因为遇见了另一种更致命的癌症而痊愈了似的,极具现实主义的黑色幽默感。
“你相信他是无辜的吗?”她反问菲利普,把视线放在占了他旁边座位的拐杖身上,“我的信任和愿望一样,它们不会改变任何现实。”
菲利普•约翰斯说不出话了,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是何等的贫瘠,变得无处适从。那双年迈的大手从桌子移到膝盖上,把精致的西装布料捏皱后重新抚平。反反复复做了好几次,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话语权:“我无意让你痛苦。”
“请别这么说。我只想要真相……我想您也是……”
“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他拎起放在脚旁的公文包,咔哒一声打开富有复古情调的黄铜扣,从里面拿出成打、光看一眼就令人头大的文件来。“两年前,您姐姐斯伯林•潘恩和她的男朋友坎瑞拉•米勒来到我们位于加利福尼亚的办公室签署这份转接协议。最初的授权人——是的,是您姐妹二人的父母,潘恩夫妇。按我司规定,失踪人员时满一定期限后可视为死亡处理,所以这份保险钱款自然要流到斯伯林女士和您的名下。但另一方面,如果仅仅是为了保险款不必消耗我们‘看不见的人’那么多的精力和资源,只为去铲除一个前科犯,况且即使斯伯林•潘恩不在了,只要您还活着财产自然会继承下来。所以我又做了些调查,找出潘恩夫妇曾签订的原合同里找出一份附件,还原了真相。”
他从那些纸张中间的夹层里抽出一张专门用塑料膜保护好的影印件,表情严肃的把它递到艾普利手里。对方接过后看了好几眼,然后抬起头,眼神中迷茫和空洞各自占了一半的地盘,“我父母名下有一栋城堡?”
“据说那栋城堡地下有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密道,二战时期也频繁用于运输各种特殊物资,如此看来,它的价值便足以巨大到让人想将其占为己有了。特别是在只要简单调查后人们就会知道你姐姐是绝不会把这座城堡出售给别人的前提下。”
“斯伯林•潘恩已经死了。”尖锐似碎片的话语剐烂她的喉咙,终于从她的嘴里吐出来。艾普利盯着眼前的男人,她的意志不存在丝毫的动摇。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哪怕只是松懈了一下都会瞬间塌垮、溃不成军。“城堡现在应该属于我。如果他们要找,也该来找我。”
“所以我现在来找你了,艾普利,你还不明白吗?”他毫不畏惧那视线,以同样坚毅的力道回望过去,为了让她听清、一字一句的说到:“在你家应该有份文件,可以证明你姐姐斯伯林•潘恩把城堡转移到了她男朋友的名下。现在,那是坎瑞拉•米勒的城堡了。”
周四和周五她都没去学校,一反常态的留在了家里。星期五晚上弗朗西主动给她家打电话,艾普利光着腿坐在堆得跟小山似的杂物顶端听对方怎样劝自己不要做傻事。“虽然这话说出来感觉挺傻的,但我的意见和你姐姐相同,你现在该干的事是好好学习顺利毕业。我都不管你之后是还要读书还是想找工作,但是大学总得念完吧?”她歪着头和肩膀一起夹住话筒,敷衍的回应着,实际上的注意力还没有分给脚趾盖上已经褪色的指甲油的一半多。艾普利伸长腿悬在半空中,遥望着十处斑驳的深蓝色,沉迷在斯伯林当时是怎样抚过自己的指骨的回忆里,可奇怪的是无论如何她都想不起对方的声音了。电话那端,弗朗西还在难得较真的和早已无可救药的她说教,她们谁都没有挂电话,就像因为速度相同而并排前进的马拉松选手即便冲过终点线也仍和对方不依不饶的纠缠着一样。
你还在吗,艾普利?弗朗西的声音和电流交织相错,钻进她耳朵里。你要的那份计算资料,还记得吗?我已经给你整理好,放在办公室桌子上了,随时可以来拿。艾普利,到学校来吧。对方语气中宛如薄雾的恳求,让她有点记不清自己最后到底有没有说好。如果说了,那又有没有和弗朗西讲自己什么时候会去。她迷失在了森林里、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最后的记忆是仰头时看到灰蒙蒙的天空正挂着十个残次不齐的黑色太阳。
菲利普第五次和艾普利•潘恩见面,约会地点选在了潘恩家里,时间是下午三点,大多数人这时都在睡觉。他礼貌的选择了摁门铃,虽然等了很长时间艾普利才来开门,但那天菲利普一看到那张苍白的脸就知道,她必然是已经找到那份将其蒙骗已久的移交文件的了。他礼貌地摘下帽子,和大衣一起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整个过程里艾普利没有帮他,而是自顾自的踱步走开,并在最后跌坐进了客厅的沙发里。但菲利普是不会责怪她的,他知道她已经也很努力了,特别是接下来他还需要她更进一步。
他挪动到她身边,今天菲利普带的是一根纯木质、底部带有橡胶缓冲垫的浅色拐杖,对普通人家的地板和地毯都十分友好,落在地上的时候也几乎没有声音。他像幽灵一样艰难的飘到艾普利身边,弯腰拿起对方放在茶几上的文件,其中有两份为同式、只是签署人有变。还有一个是专门说明的附录,末页‘坎瑞拉•米勒’和‘斯伯林•潘恩’的名字并排躺着,像那种老式的家族墓地里遗留下来的爱情传说。
“时间是……2月6号。她是14号去世,17号下葬的。”艾普利•潘恩紧贴着沙发扶手坐着,胳膊放在上面的同时用手撑着头。菲利普注意到她蓝灰色的眼睛盯着自己,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发现那是个误会——眼睛只是朝着自己的方向,并没有看。里面没有任何光亮,只是木楞的、麻木的朝着菲利普的方向而已。时间久了容易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可以肯定那座城堡的所有权确实被你姐姐和米勒先生进行了交接。”她把脸埋进手掌里,似乎需要很多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可菲利普不想给她,他继续说了下去:“我相信这也是为什么坎瑞拉•米勒会被栽赃陷害的理由之一……前提是,我们必须确定科朗葛•伊万斯确实不是死于他的报复性谋杀。”
“我们早就不能要求进行二次尸检。时间过得太长,死者已经被火化后下葬了。”艾普用极度疲惫的声音提醒他,仿佛下一秒就会昏过去那样。菲利普压下心中激动的情绪,暗自为她打气——不要倒下,我知道你是坚毅的,艾普利•潘恩。你必须比所有人都坚强。
他说:“我们不需要问死人问题,只要去监狱看看米勒是否在里面就可以。如果他们的最终目的是那座城堡,就必须和他‘讲价’把东西换过来……如果他现在还没屈服,他们会把他关在监狱里消磨时间、定期审问。但如果谈成了,以无期徒刑为掩饰,他们大概率会安排他出境,走黑户口移居到地球上的其他地方。对那些人来说这也是更名房产最快的方式。”
“我不明白,你口中所说的‘那些人’的条件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没有任何理由接受……”
“首先,他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与他们抗衡、是不能抗拒他们的。其次,即使被赶到海外他也是自由的,这就意味着他还能再见到你,潘恩。”
这次她放下了手,没有逃避,真正直勾勾的盯住了他。“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你要选择帮我们?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菲利普?”
“没有,而且有一点我骗了你。”他平静的微笑着回答:“实际上从今年二月起我就不在布莱恩保险公司工作了。我已经退休,或许只是想在职业生涯的最后给自己找些乐子——你介意我这样说吗?如果非说对我有什么好处,大概是如果事情解决而我们都平安无事的话我可以拿到一手资料把这个故事写成回忆录,做个畅销书作者安度晚年。”
“但现在,潘恩,我更希望你能好好休息。”
她试图为对方刻意缓解其压力的幽默笑一下,但嘴角上扬一点就用尽力气的塌了下去,弄巧成拙。好在菲利普•约翰斯并不在意。他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然后她就像个反应迟钝的患者一样后知后觉到自己的身体确实早被这几天来的疲倦所压垮了。艾普利不敢去洗手间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凄惨,估计黑眼圈已经在她脸上变成了跟印第安人的脸谱似的东西。所以很快,她不再执着,听菲利普的话决定回自己的卧室好好休息下,但她坚持要他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对方也因拗不过而同意了。菲利普告诉她自己会在客厅研究下这些资料。
女孩儿消失在了视野里,现在以银白色为主调的客厅里只留下了他一个人。他呢?自然不可能觉得寂寞,如愿以偿的灰色眼珠在眼眶里咕噜咕噜的来回转动,用手把桌上的文件拿起又放下,弄出杂乱的响声。大概十几分钟后他站起身(同样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声音),拿着拐杖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动。犹豫沉闷的脚步声、橡胶敲击地板的歌喉,跟一些极小声的自言自语混在一起。他故意把事情弄得拖拖拉拉,磨蹭了很久才走进那间被瓷砖铺满的隐私室内——绝不可能装有监控的那个地方。
菲利普把门关好,将拐杖放到一边,此刻他看起来跟个健康的普通人无异。接着从右手的西装袖口里,缓缓滑出把便于携带的小锤子,他将其抽出并放在一旁备用,左手从胸口摸出只薄且小巧的一次性手机。手指快速的摁动几下后他发送了消息,接着做了一个残疾人本该做不到的动作——他单膝下跪,把手机放在马桶旁的瓷砖上,用锤头对准了它。
他不需要计算,有足够的自信就好,干这件事只要注意两点:一、他砸碎手机时的响声必须和头撞上洗手台的响声同时出现,才能达到一个遮住另一个的效果。二、将碎片卷入下水道的冲水动作要尽可能的快。其中如何撞破头但同时又不至于让自己彻底晕过去,还有身体倒下的姿势该怎么巧合的稍微堵住门,延长艾普利•潘恩开门和发现自己的时间,这些细节虽然值得探讨,但作为行家,菲利普完全不担心。
他对自己(还有活着的那个潘恩)有十足的信心。
END
Attention:
·文中角色观点并不代表中之人
·存在捏造amber剧本及部分捏造的onyx过去剧情,若有冲突不用以我这边为准,感谢
·我恨不能改字体的妖精艺术世界
手机音乐播放器里放着他熟悉的乐曲。
每当森谷拓弥开始听这首歌,辻律总是会蹙着眉调侃他万年不变的品味,对此森谷只会报以模糊的微笑。而眼下,经过了一整天的高强度练舞,辻正靠在他肩膀上浅睡,也无法得知他正被那首歌带回到过去。
几乎每个onyx的学生都知道,森谷拓弥从不在公演结束后观看amber的演出。作为onyx新晋的jackace,他像所有热衷学习的人一样会认真欣赏其他班级的舞台,除了amber。“我并不是对amber有意见,只是单纯不喜欢他们的演出风格。”他是这样解释的。因此,当他们注意到森谷拓弥正坐在后排等待amber开演时,不少人都感到了惊讶。
“森谷居然来看amber演出了?”
“是那个人吧,今年的新生,金色头发的那个。”
“啊...他爸爸是73级的奇迹来着?我知道,星二代嘛。”
森谷拓弥无视了这些声音,他托着下巴,静静等待着amber的开演——不,他的眼睛里,[amber]并不存在。
失去肉体的灵魂在舞台上起舞。
他们愤怒,他们痛苦,他们被名为咒术师的男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怪物”。
怪物在哭泣,于是洪水淹没了村庄。
怪物在怒吼,于是火焰毁灭了森林。
怪物感到寂寞,于是咒术师被他们吞没,与他们融为一体。
当名为[amber]的怪物在舞台上表演时,台下的观众总是极端安静,甚至被夺取了呼吸。诡异的、带着压迫感的舞台结束之后,他们都忘记了鼓掌,也没有几个人离席——森谷拓弥也是其中之一。
但很快便有人注意到,森谷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围绕着一个人打转,那是扮演咒术师的新生,正是他们口中那位“奇迹”的儿子,他们也知道森谷很少对他人产生兴趣,但此时此刻,即使amber生已经退场了,他的眼睛依旧跟随着他。
于是,就在他们终于找回呼吸节奏时,听到身边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们不觉得,他应该是onyx的aljeanne吗?”
最初他们以为森谷是在开玩笑。但就在森谷多次去接触amber生之后,他们也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自onyx的aljeanne毕业以后,对于下一任的人选,班级内部一直众说纷纭,而作为事件焦点的森谷却始终游走于讨论之外。而他也从不解释什么,直到这位金发的新生入学,出现在amber的练习室里。
直到那一年的盛夏季节,蝉鸣声混在日渐升高的气温里,大部分学生都没有回家,而森谷拓弥更是从不归家的那一个,他站在背对太阳的位置,面前是辻律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人们会将像雨一样忽快忽慢的蝉声成为“蝉时雨”,但这雨点并不清凉,反而让燥热感进一步加剧,辻烦躁地扯了扯被汗水浸湿的衣衫,“我说过了,Onyx的aljeanne只会是个废物。”
“但如果我说,这里有你想要的舞台呢?”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眼睛里堆满了笑意。
“那并不存在。”
“你可以让它存在,我需要你。”他说。
轻微的响动让他回到现实。
辻律清醒过来的时候,森谷正在把玩着他的头发,另一手按下了暂停键。
“你又在听那个了?”
“是啊。”森谷笑了笑,身边人的发丝从他指尖溜走,看着站起身来的辻,他问道:“你还要练吗?很晚了。”
“我要回去了。”辻说,接过了他递来的毛巾,“你不回去?”
“我还有点事要做。”
通常在森谷这样说的时候,辻都不会继续过问,他们经常一起练习到很晚,只要不是夜色深沉,森谷就会在他之后才离开练习室。他也从其他onyx生那里听说,在他到来之前,森谷也总是一个人在练习室留到很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辻也没有没有深究的打算,分别之前,森谷伸出手指,抹去了辻脸侧的水珠。
他关上灯,变得幽暗而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一个人。
手机画面里播放着过去的练习画面,播放一点,他便倒回了之前,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
“没想到辻居然真的转过来了...”
“但我怎么觉得,森谷一点也不开心呢?”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这样的话语像蝉鸣一样,在森谷拓弥的耳边回响。
他自己的回到房间,简单洗漱过后,倒在了床铺上。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日历上“招生考试”一栏被特别标注出来,旁边写着“最后一年”。
窗外下起了雨。
-end-
FT:
对不起,好久没写了,就写出这么个东西。
但森谷拓弥本身就是个不适合直接描述的角色,所以就用了这种叙述格式,如果看不懂大概一半是我故意的一半是我写的真的很烂。
可能伶出场以后就会好好说话了,大概吧!
A rush for quick resul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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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不知道,在东部有一个码头,名叫尼希尔港,或许并非众所周知、但尼希尔(nihil)在拉丁语里确实是虚无的意思,真实意味着‘什么都没有’的一种状态。而后它又自德国人的口中延伸出了著名的虚无主义(Nihilismus),使这个词汇更加空荡、寂寞,毫无意义。很多人、即使是住在港口附近的人都很少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也是因为此地正如其名,是不存在和不可能存在的地方的共识早早深入人心,而要解释这一点,我们就必须引入另一个常识性的科普——什么是港口?维基百科里的官方解释说它是水陆交通交汇的枢纽地带,这就意味着一个港口、或多或少的应该满足的最基本的一个要求是临水。上至海口江河、下到人工水库,哪怕是贴着装满水的、从超市货架上买来的充气型家用游泳池也好,总之港口是离不开水的。而叛逆的尼希尔港偏偏坚信自己要做独一无二的特例,建在了郊外最东侧的荒地上,夏天最热的时候你站在它二层的办公室阳台上眺望,完全可以假装自己正身处残忍的撒哈拉大沙漠中央。
理查德和布雷夫的秘密基地就建在这个荒无人烟的虚无之地,游离在高科技摄像头、定位追踪,甚至是自动贩卖机以外。每次他们来这儿碰面或者是自己‘办公’都只驾车到最近的火车站,剩下的路程全靠骑自行车解决,如此浩大的工程量已经让他们报废了至少四五辆忠心耿耿的铁家伙,布雷夫经常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抱怨路程太远骑到基地他身上都出了一身臭汗,而理查德只会因为被累了个半死仰躺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自六十年代就开始报废的陆地码头经历了无数风雨飘摇后只留下一栋摇摇欲坠的简易办公楼,二楼可以眺望到荒漠景观的办公室只能承受一人的重量,所以他们几乎不往上走。理查德加固了一楼和地下室,为了避免坍塌事故还重新做了条由下至上的紧急出口,期间布雷夫一点忙也没帮,但他确实顺利的从圆塔里偷了个小军火库来给他们私用,至今理查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就是做到了,看上去就跟从自己家的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那样简单。
五月初头,季节随着温度的改变缓缓没入夏天,只要不下雨也没有积云,世界就跟在路边游荡的烤肠小贩车一样温度只增不减,灼得人心焦。下车时理查德已经顾不得什么颜面,把可怜的自行车往路边一扔(这样报废品便又增加了一位)就大步朝门口走去,过量的汗水从额头和鬓角溢出后朝下滴,用肩膀撞开木门时他就眼前发白白,一个踉跄恨不得就要倒地晕过去,幸亏闭着眼也能摸到自己的单人沙发在哪儿,他才最终跌在柔软的棉花里而非破旧的木地板上。同事用最后的良心把一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矿泉水贴在他脸上,理查德闷哼一声,决定收回之前自己指责布雷夫过度装饰这里的话。
缓了大概五六分钟,他重新调整好状态、站起了身。布雷夫·怀特在耳朵上别了一支签字笔,惬意的把腿架在办公桌,边吹着高速运转的风扇一边欣赏着窗外自然美景。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身上穿了一件蓝白格的短袖衬衫,领口肆无忌惮的敞开着,隐约露出肩膀上一个清晰的牙印。但这次理查德没有为对方肆无忌惮的私生活大惊小怪,全因为布雷夫手里正捏着一张桑德拉·布莱克的影印照片,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从她大学的学籍档案上扣下来的。
他咂了一下舌。“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热心肠的人。”
“我确实不是。”布雷夫马上的回答,他的眼睛仍看着窗外,轻松的说:“我只是好奇心过重。你不能指责我这点,非要论对错的话这毛病还是我跟你学的呢——上周末的乡间旅行怎么样,你很享受吗?”接着他表情怨念的看向理查德,愤然指责对方对自己这个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没背叛甚至是杀了他的老同事的不信任。这回轮到理查德本人有暴跳如雷的趋势了。
“什么——你跟踪我?!看在老天的份上布雷夫,你要上班、要监视那该死的美国佬、要收集陈年烂谷子的琐碎破事还要谈恋爱、约会、或许未来还要结婚、策划婚礼、完善自己的假背景、跟人事部和档案部报备、和D扯皮,或者你还要杀了那个美国人然后让D跟大楼的人交涉以免上升至外交问题,你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怎么还能有闲心管我在干什么?!”心中压抑已久的火山喷涌着爆发,一副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可惜布雷夫只会习以为常的看着他,眼神中更是掺了过多的怜悯、听他结结巴巴的吼完。
“感觉好点了没?”他站起身,把桌上的照片塞进对方的胸前口袋里,还颇为关心地拍了拍理查德胸口,看到那张憋得通红的脸逐渐褪色,恢复平静,他才又放心走开,坐回到桌子上,“不是我说,你最近压力也太大了吧。放轻松点,加西亚,我只是拜托了在附近玩捉迷藏的男孩儿们让他们看到有别人去那边就告诉我而已。”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显然是刚拆开的信封,把里面的卡片给理查德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毕竟你也不能保证那些孩子会信守诺言……他们总是很多忘且私下多疑的。”
“好吧,”理查德做出双手投降的姿势,决定坦白。“我确实背着你在调查桑德拉·布莱克这个人,但如果你也做了些功课就会知道目前为止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
“一个失踪了将近两个月的大学生。”他抬手看了看表,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理查德先嘘声:“我们待会儿再说这个,现在我有点事要处理,你可以先干你的活。”
话音刚落,他们桌上的电话就迫不及待的响了起来,布雷夫在第二声结束时拿起了话筒。“《每日邮报》的亨利,请讲。”理查德用唇语抓狂的骂着‘什么鬼’之类的话,朝他翻着白眼边走到门口,拿起另一个听筒贴到耳边。贝里尔·格雷颇有特色的口音穿过理查德的大脑,两个人几星期前刚刚还面对面的聊过天呢,若是他把人家忘了才是真的不礼貌。
“亨利先生?您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像啊。”她毫不犹豫的提出了质疑。理查德握住听筒悄声告诉布雷夫这个假名他已经用过了,没想到对方只是摆摆手还嫌弃他忧虑过度。他发誓如果布雷夫以后再用这个态度跟他说话如果有一天他中枪倒地流血不止,自己也不会管对方死活如何。
“可能是我的感冒好了,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布雷夫似乎并不打算伪装。他说着蹩脚的谎话,听上去更像是一种挑衅。电话对面的贝里尔沉默了,理查德摸不到头脑——难道她不是他能联系到菲洛帕托尔的唯一渠道吗?现在看来对方挂掉电话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的概率比较大。他无声说着‘如果你搞砸了我可不负责再跑一趟帮你们修复感情’的抗议,布雷夫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他对着听筒继续说:“如何,格雷女士。您考虑的怎么样?”
她报了一个数字。“其他的事我都不关心,只要你能支付得起我要的。”布雷夫握着听筒做出一个夸张的‘哇哦’的口型,他回复了对方另一个数字,有点天差地别,“虽然听上去差很多,但更符合公平交易的原则——当然,把前男友弄得心烦意乱算我们的附赠服务。”
“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之前、哦,感冒时候的亨利先生是说过会提供‘满意的价格’,我还不知道这种病对记忆里的影响这么严重。”理查德吐了吐舌头,没去看布雷夫。他把话筒夹在耳朵旁开始大口的喝水,这天气真是见鬼的热,再这样他要申请去北极工作。
“今天早上的报纸您看了吗?”布雷夫突然没头没尾的问到,让理查德和电话对面的贝里尔都愣住了,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都被打散成了过量的疑惑。“您花几分钟看一下大概会理解我的意思……我相信这样显然对您的好处更大,毕竟我如何也与您无关……”
布雷夫放软了语气,然后沉默了。现在听筒两端的三个没有一个人出声,直到过了仿佛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理查德才勉强从贝里尔那边听到些纸张翻动的声响。那几乎是轻不可闻的、迫使他自己也好奇的要命,从早上到现在他连饭都没吃只顾着往秘密办公室赶,自然是没有时间做读报这么悠闲的事,一会儿他一定要找布雷夫问个明白,反正自己在做什么也几乎是没跟对方隐瞒的了。最终在他意料之外、大概是布雷夫意料之中的,贝里尔深吸一口气——她同意了。“我可以帮你预约见面的时间,但不是我安排。我只会告诉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去见他,就这么一次。”
“这就够了,相信我们也达成了共识?”布雷夫满意的哼了哼,拿起旁边的便签本,在上面写下些理应是账号的数字。“好的…好的,我完全明白这次通话的意义,谢谢您的来电。很高兴认识您……就算您不特意要求我们也会把‘附赠服务’做到完美的。”
通话结束,他炫耀似的朝理查德挥了挥手里的纸片。“完全符合财务部最新发布的支出范围,这才是真正的双赢局面。要是真按照她提出的那个价格走,我还不如直接跑到华盛顿把议员从他家公寓里揪出来呢。”布雷夫有些夸张的抱怨道,重新翘脚坐回到他自己的椅子上。
“哇哦,早知道你和格雷女士聊得这么来我就不去了。”理查德挂上同线路的电话,走到布雷夫对面(它另一个名字是‘理查德·加西亚的办公桌’)坐下。“或许你该给我揭秘一下你是用什么样的话术说服那位女士接受我们‘扣扣索索’的赏金的?”
“我只能说彼此彼此。早知道你那么擅长管理时间,早上还在给D开车送她在伦敦城里东奔西走,下午两点就坐在火灾现场调查线索,我也不浪费自己宝贵的周末帮你跑腿儿拍照了。”
“听我说——老天,我真是服了。布雷夫,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避嫌……”
“不懂,我要是懂当初就不来圆塔上班了。理查德,我18岁那年才知道也只是知道前前前任的局长是我奶奶,光这么说听上去是不是也不算太晚?但对我现在的处境也没影响吧?还是D跟你讲过她遗嘱里专门写了条打算把下一任老大的使命接替到我身上?要我说还是放过我吧,她前年还是去年死的时候我连参加葬礼的通知都没收到——005都收到了!”布雷夫说的同时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理查德真的好奇他到底为什么有这么肢体语言,他只隐约知道对方左手上似乎带了什么东西,偶尔和阳光重叠时会闪一下他的眼睛。
“那你就当我自作多情吧,总之这件事绝对不行。你再往里面多走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他用自认为最认真的语气警告了对方,放在平时布雷夫肯定见好就收,但这次他只是抿抿嘴轻笑了一下,把快要被理查德遗忘的那份报纸推到了他面前。
“如果你嫌对你的任务走得太靠里,那这个怎么解释——加西亚,两周前你去见了贝里尔·格雷,不论你知不知道她都和莱特·佩尔艾斯的妹妹在同所学校工作甚至是生活。两个礼拜后的今天早上弗朗西·佩尔艾斯的死讯就被等登在报纸的第二版上,你叫我怎么和内勤交差,又叫我怎么觉得你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布雷夫把理查德好奇已久的资料推到理查德脸前,在他头上手忙脚乱的翻阅时补了当天最后一句询问。“目前警方推测,这桩谋杀案的最大嫌疑人——艾普利·潘恩,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从来没有。”理查德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已经找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了。
桑德拉觉得她什么都能容忍,唯有一个秘密是她无论如何也保守不住的,她没法容忍任何人把爱思特·瑞德说成是她素未谋面的网友,但凡受到一点质疑都会把两人自8岁时的见面到13岁前的分别与之所有细节完整叙述、毫无保留,这也是为什么对方特意嘱咐桑德拉在路上的时候尽量别和任何人说话,算是一种针对她本人的极端保密措施。
“没关系,至少我会夸你记忆力绝佳,并且一片深情。”虽然听不到她心里的种种抱怨,瑞德的话语仍通过二进制的算法和闪着绿色光点的小字母跳跃在屏幕上,刻意的去逗她开心。桑德拉很给面子的挤出一个略微扭曲的微笑,不能怪她敷衍,不论换谁被关在剧烈摇晃的绿皮火车里还整整两天都睡不好觉都会这样憔悴。桑德拉现在连抬起手动动指头回复对方的力气都没有,她现在只想赶紧下车找个靠谱点的汽车旅馆然后锁紧门狠狠睡个昏天黑地。
还好瑞德一向体贴且过分懂得揣测人心,直接给疲惫不堪的桑德拉发了个地址,让她再坚持下到旅馆再睡。如果对方都这样说,除非桑德拉自己下一秒两眼一黑直接晕过去,否则确实没有了逃避的理由,只能如坐针毡的熬过了火车剩余的行程时间,中途瑞德也没有再跟她搭话去搅乱她脆弱的意志力。桑德拉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爱思特总能在艰难的抉择关头做出恰到好处(更多人喜欢将其称之为‘正确’的东西)的决定,就算她真的张口探索其中的因果原由,得到的也不过是戏弄成分更多的指责。爱思特认为桑德拉的心思犹如白纸、把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是致命的缺点。本人拼死的拒绝承认。
4月出头些许的十号,她抵达了艾奥瓦,计划是稍作休息后继续一路北上,地图上的下一站是威斯康星州。瑞德没有告诉她还要走多远才能停下,也没说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去见她,可桑德拉就是追随着她规划的路线前进。轻松的说是信任、重说些是盲目。在终于倒进旅馆房间还算柔软的床褥后她才终于抓住机会深深地叹一口气,电脑屏幕上的聊天室已经断开连接,现在她彻彻底底是位异国他乡的流浪者了。桑德拉把低吼和呻吟的冲击全毫无道德的甩给身下软绵绵且隔音效果绝佳的羽绒被,感觉身体里源于灵魂的痛苦得到了些释放才翻个身,重新把新鲜的空气归还给自己的肺。在生气的时候她总会做出莫名其妙的自虐行为,原因无人得知,连祖母都只能叹气,由于人生不能再向前追溯悲剧的源头,于是观众和演员都只能选择自暴自弃、破罐破摔。她从床上爬起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弄得自己眼前冒白光到站不稳脚,扶着旁边的大衣柜又歇了半天才缓过来。桑德拉痛恨现在虚弱的自己,比对真相尚且一无所知还深恶痛绝,她总认为行动要比想法重要。
在狭小到连转身都艰难的浴室里她洗了个澡,清理掉身上的灰尘,傍晚简单换身衣服出门买了些吃的回来。她依旧偏执的用戴口罩的方式遮住自己左脸上的疤,尽管桑德拉的头发是多且蓬松的卷发、本就起到了很好的掩饰作用,可她就是不能放心。排队时活跃的思维细胞在脑子里左顾右盼、自说自话,左脑跟右脑互相打架,一个说过度的遮遮掩掩只会起到反作用引人注目,另一个直接破口大骂问不然怎样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看她破相吗?当然用词不管多么尖酸刻薄,它们都知道问题和自卑与容貌无关……轮到她结账时空荡已久的胃凄惨的叫了一声,桑德拉极力想躲开收银员好奇的目光,压在湿发下的耳朵热得可以当烘干机。
回到房间她把门再三检查后锁好,装满食品的塑料袋也毫不客气的扔到床上,接着抓狂地揪着发根一边来回踱步。折腾了有段时间才渐渐平息下来,只能说爱思特还是太了解她了,如果没有对方在桑德拉身边做指引、她可能在从乡下老家回学校的路上就崩溃跳车了。愤怒的情绪回归令人窒息的绝望,然后随着月亮的升起重归于平静,晚餐她吃了两碗泡面,租了一卷讲公路旅行录像带。桑德拉麻木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边对着电视屏幕里公路两侧的秋季景色感到忧郁,金色的阳光宛若巨大的绞肉机,把主人公身后已经走过的路吞了下去,然后勉为其难吐出铺天盖地的黑色麦秆做赠品。桑德拉一直希望哪怕一次他可以回头、看看自己背后世界末日的景色,但坐在自制的电动轮椅上并把它作为交通工具、试图就此穿越两州的男人没有回头。他一次都没有回头,她就厌倦了。
晚上终于轮到能睡个好觉时,她又一反常态的开始做梦,唤醒记忆深处每个砖块瓦缝都被铭记于心的维也纳金色大厅,把它当成是世界牡蛎中的珍珠,以不容反驳却也温柔的力道挖出来、放进纯金制成的盘子里,并最终摆在桑德拉·布莱克的面前——她们第一次就是这样见面的。托了祖母的老朋友的福,她坐在台下最靠前的好位置,没见过世面的对大厅中奢华精美的装饰品惊讶到合不拢嘴、朝台上令人赞叹不已的歌者们报以艳羡与尊敬的目光。单纯且无畏,而爱思特是那天所有人中在她眼里最像天使的那个。她是最好的那个。桑德拉甚至到现在都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爱思特·瑞德唱的是奥菲利亚的第四幕,露水湖畔。
小时候的桑德拉比同龄人要瘦小许多、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和身高差不多的爱思特并排站永远是看着更弱不禁风的那个,但又和遭受家庭虐待之类的不幸没有半毛钱关系,单纯是因为她挑食。祖母为这件事不论是训斥还是惩罚都用了很多种,但到头来也没什么效果,用对方的话说桑德拉完美遗传了她从出生起素未谋面的父亲的倔脾气,偏爱不撞南墙不回头、别人说什么都不行。但也不至于自己憋死自己,只要别人别管,放她自己一个人早晚能想开的。相比之下爱思特就像备受宠爱的金丝雀还是未被关进笼子里的那版,桑德拉一直坚持认定在油画印花最流行的年代她的衣柜里必有一条德拉克罗瓦的经典款式、俗称《自由引导人民》,当然没有她也不会感到沮丧或生气,就跟爱思特一直以来对她的那样。她们从来不争吵,不论是儿时还是青春期,即使矛盾已经尖锐到刺破幕布,最后一刻前爱思特永远只会抓住她的手说‘好的,好了,我知道了’然后吻进掌心里。接下里桑德拉就会被潮水般的愧疚所侵蚀,再也没法被地狱的烈火勾引分毫。
爱思特,她的瑞德。自从她搬去美国后两个人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她们只能通过古怪的聊天室对话,不能传送图片也不能留下历史,桑德拉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的听了她的话……她乡下的老家被莫名其妙的付之一炬,明显她知道发生了什么,桑德拉也什么都没问(或者说她问了,可从始至终没有纠结过真正的答案为何物)就直接上了飞往美利坚合众国的飞机,甚至到现在在外流浪了快一个月她连瑞德的脸都没见到却仍不急不慢,听对方的只言片语按部就班的东奔西走。桑德拉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但祖母死后她确实脑子不太好使,变得奇奇怪怪。她回想起老人的葬礼,出现在大教堂四角神色匆匆的人,还有因为迟到从后门溜进来、额头上的血和雨水一起顺着面颊往下滴落,那时她说什么了吗?即便在梦中,桑德拉也仅仅是感受到片刻恍惚,牧师递给她的书卷仍在坚定不移的掌中颤抖,假设费斯的鬼魂还能说话一定会真挚的夸奖她:是的,对的。就是这样。桑德拉,什么都不要说。别让他们知道你知道,沉默是金。
巨大、沉闷的撞击声把她从梦里吵醒。她猛地坐起身又左顾右盼了半天才发现是电视忘了关,电影的进度遥遥过半,但没有发生人们习惯想象的血腥事件。一个女人撞死了穿越公路的鹿,抓狂的对主人公大吼大叫。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桑德拉翻身下床关上电视,把录像带取了出来。然后重新回到床上,但接下来从黎明到清晨她再没有合上眼过。如果电影继续看下去,太阳升起时只在演员身上活过一次的男人肯定抵达目的地了,桑德拉没法接受的就是这个。她会嫉妒。
在公园散步时,纽约客告诉罗德里克最近有一个需要出差的工作,问他愿不愿意去。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拒绝了。
“我还以为你在英国已经呆烦了,巴不得要出去一下呢。”他有些惊讶,眼角的皱纹折成波浪式的痕迹,不过与同龄人相比他的容貌仍旧可以称得上是年轻的。罗德里克认识一些跟纽约客同龄的人,知道部分这个年龄段的人最大的渴求。
“我有安排了,下周西尔维娅叫我回一趟纽约。”他眨巴一下眼睛,看到白色的鸽子从广场上集体起飞,发出‘咕咕’的恼人叫声,纽约客理解似的微笑着。好像他脸上只有这么一种表情一样,罗德里克偶尔也会无聊的好奇人如果一直在笑的话脸不会抽筋吗?还是说纽约客是个特例?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他也对军方在实验室解剖外星人的谣言熟记于心,如今便也难免将其作为素材进行联想。但如果纽约客真的是外星人,他觉得西尔维娅反而舍不得杀他,她只是厌世,对世界之外的玩意都很友善。
当然纽约客是不会知道罗德里克自己想了什么的,他依旧沿着自己那套话题跟对方闲聊说:“或许在纽约我们还能再见一次面,我也正考虑回去呢。”他说的就跟‘闲的没事儿趁午休去写字楼隔壁的商超逛逛’一样轻松简单,要罗德里克说,对方最好还是别这么干。“明天或后天的航班,如果你改变主意了直接来机场找我也可以。”纽约客最后又补上一句拉拢,但只要看清罗德里克的表情他也该明白对方是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思的,于是他稍稍有些挫败的问昆茨究竟有什么事情在忙,难道是叛逃吗?这不是个值得打趣的事,他顿时就领悟到了对方在非工作时极低的情商。
尽管罗德里克这么说,但纽约客的真实身份他目前依旧不得而知,更不用提对方的工作内容。就算他想问对方的权限也远位于他够不到的地方。只要纽约客摆出‘伦敦站站长’的头衔往那儿一站,他就得继续忍受直至恰好的时机到来。就像对接后纽约客也只是隔三差五的找他开开会、聊聊天,无论是‘机密任务’还是‘特殊情报’都一概不谈,给了他完全符合‘待观察人员’的标准待遇,而罗德里克比起配合更多的还是感谢对方给了自己足够多的时间,好把他们经常见面的那几栋楼里里外外摸了个清清楚楚。他知道一部分固定时间段工作人员的行动轨迹,包括姓名、外貌及特征,还包括所有在用和已经废弃的紧急逃生路径,假如有一天真跟电影里演的那样他必须狼狈的四处逃窜,罗德里克也至少能保证自己是毫发无损的。
“我订婚了。”不知怎的,他突然涌出一股倾诉的欲望,停下脚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这周末我会回去配合做背景调查,所以不能出外勤。”纽约客张大了嘴,在脸上清清楚楚的写了何为惊讶,然后他伸出手和罗德里克用力地握了握,就当是祝福。结束后他看到对方那双平日里黯淡无光的灰色眼珠像是因为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闪闪发光。不知道人还会以为要结婚的人是纽约客而非罗德里克·昆茨。
“天啊,恭喜你。我的朋友!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好消息!”他的语气里装了太多的兴奋,过度反应到像个高中生。纽约客还张开手臂试图去拥抱他,罗德里克勉为其难的接受了,两个人的衣服短暂接触了几秒、交换了身上淋落的尘土后很快分开。但短短几秒钟仍能让他回忆起几天前的那个晚上、暧昧的深夜里,布雷夫是如何用沙哑的喘息说出神圣的的誓言,而他又是如何将自己的答复化作口齿的牙印、没入皮肤下,在制造的伤口后如此正式肯定的回复给对方的。罗德里克在松开浅浅的拥抱后又倒退的半步里,让舌头在密闭的口腔里又打了半个转,重新把那句‘我愿意’和血腥的气息搅混在一起复读、吞下。他站在五月温暖的阳光下,感受到些许灵魂的颤抖。
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不该结婚的,大脑中理性的部分叫的比大楼里的防火警报还大声,斥责他自身难保,可罗德里克是在认真思考与反复推算后认为比起跟美国人的手下逃命、显然拒绝布雷夫是更难一些的。他不知道西尔维娅究竟是会觉得无奈还是愤怒,毕竟上次见面她刚跟自己说完不要结婚的事,这次回去自己就要带着三个部门的审批文件找直属领导签字,不论如何她都肯定会不高兴,再加上他大概会催她尽快过完那些流程。罗德里克这次也不打算在纽约呆很久,他问过布雷夫的行程,自己会比对方晚一天出发、早一日回来,感谢旅游业永远非确定性的出游计划,他不用再单独编自己为什么经常会紧急出差的理由。
昨晚他们一起在他家吃晚饭时聊了度蜜月的事儿,由于两个人都时间不定、业务繁忙,他们只决定抽出两三天或一个周末的空闲到欧洲的几个地方转转,但即便这样尽量简洁的设想,罗德里克也有预感,西尔维娅不会放过这个报复的好机会让他加班的。一场血腥的蜜月旅行已经在劫难逃,大概这就是常人口中的‘甜蜜痛苦’吧。罗德里克的脚步略微踉跄了一下,多亏纽约客还在自顾自的大谈家庭的美好与亲属关系的重要性,根本没看到他。
“家人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从陌生人变成家人,相当于是把这世界上一个原本与你毫无关系的人变成最高级、最亲近的存在,老实说我认为这比先天形成的要更有特殊意义……更有价值,并且因为受到的考验更多——从里到外,你懂得——导致最后如果这层关系真的形成、定性了,那注定会是你所有人际关系里最特别的。”他比划着手势,似乎很认真的想把自己的观念告知给罗德里克,“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人与人,特别是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因为命运和事故建立起特别的感情联系,那真的很奇妙。”
“我想你说的大概是吊桥效应。”罗德里克指出了他啰里啰嗦、反反复复讲了那么多话下最核心的重点。“但错觉和长期形成的关系是无法比拟的,后者更值得利用。想要利用前者,必须保证目标的激情,与足够诱人的‘事件爆发点’为诱饵。还有就是必须在蒙蔽理性的狂热褪去前利用完其中的价值。”他说出所有关键要点,确实证明了自己确实被教的不错,让引荐人都引以为傲。罗德里克知道对方在大楼利用自己进行的那些吹嘘,他只觉得无聊,也不愿点破对方并非自己第一接手人的事实——他很尊重即将退休的‘老前辈’的。
“我很高兴我们在这件事上的观点不谋而合,老实说利用短期心理效应的行为都更应该被称为激情犯罪。虽然能提高效率,但在安全性面前就不值一提了。我是偏保守的人,比起冒险,更喜欢行之有效的达到目的。而且很多时候其实你并不需要真实建立起和谁的关系——我们只要利用它就好。”纽约客笑得眉眼弯弯,虽然罗德里克知道他心情总是很好,但今天他有点奇怪过头了。于是便问他说这些是不是在意有所指。
“工作的事还是放在之后谈吧,现在你需要的是一个全世界最美好的婚礼和最甜蜜的蜜月!你要和西尔维娅请假吗?”罗德里克摇摇头,如是说:“不,我们不会办正式的婚礼庆典。蜜月只会放在周末附近。”纽约客显得很失望,显然是不能理解这种非浪漫主义的行为,他试图用假设罗德里克的伴侣是他们同行的方式得知对方的职业,但显然是失败了。
不知不觉,罗德里克才发现他们走到了公园的角落里。周围原先还会三两成群的人们也消失了,寂静的小路上只有宛若垒墙的青松与寂寞的风声,他们的鼻腔里灌满了让人想打喷嚏的青草香气。接着在七扭八歪的道路尽头,一个不算非常陌生的人朝他们走来,在快要撞上前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惊飞了几只落在枝头的麻雀。
“让我来介绍。佩尔艾斯先生,这位是我的同事,罗德里克·昆茨。昆茨,这位是我们重要的‘投资人’莱特·佩尔艾斯先生。”纽约客自告奋勇的做了引荐人,两人也很有默契的只是朝对方点了下头表示问候,谁也没主动要求握手。
“谢谢你,菲利普。是不是我也要介绍下你是多纳特罗·菲利普?”莱特摘下帽子,做作了抖了抖上面不存在的水滴,接着对纽约客、菲利普露出一个很大又很假的微笑。然后他重新转向昆茨。“典型的意大利人腔调。”昆茨默认了他的说法。
接着理所应当的、多纳特罗随便找了个委婉的借口支他回去,但没再跟莱特多嘴一句他订婚的事儿就已经让罗德里克比较意外的感到满意了,尤其是在他都准备好了尖锐的回应后。他在和两人分开后依旧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半个多小时才彻底踱步离开那里,中途买了份报纸打发时间。第二版上弗朗西·佩尔艾斯的死讯被印刷得清楚醒目,但他只是见过她哥哥一眼就清楚,莱特·佩尔艾斯这种是不屑于关心她这种私生子的死活的。
接着罗德里克认为他和多纳特罗在纽约注定还要碰一次很大的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