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step back today for two steps forward tomor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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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他就迟到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尤其是对于D这种追求高效的女人来说,应该是她最深恶痛绝的恶行。理查德·加西亚在鲁莽的冲过圆塔的大门和安检处时不安的情绪抵达了最高峰,使焦虑终于在正确的地方熊熊燃烧,却又在错误的目的地古怪熄灭,用布雷夫的话说,他的情绪比他本人更诚实的反应了一种本质,即理查德·加西亚实际上是极其自私自利、自我主义的人。他想起005,在自己刚上任的第二天就堵到D的家门口非要见他的那个神经质的男人,曾指着他的鼻子、像是第一次去马戏团看演出的孩子般语气兴奋的问D是从哪儿找来的这货,跟她简直就是天生一对。005曾怀疑理查德是她的私生子,但布雷夫一口就否定了——如果你真是她儿子不可能只干这么轻松的工作,理查德,她会给你安排‘00’的头衔然后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为大英帝国榨干最后一滴血——他晃动着酒杯里金色的威士忌,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形成鲜明对比,让喝的些醉的理查德看得有瞬间恍惚。相信我,这是经验之谈。布雷夫信誓旦旦的说,但理查德满脑子只有一句‘我是美国人,是不能知道你们怀特家的那些光辉历史的,所以朋友,你得讲给我听!’,幸亏酒精的力量终究还是迫使他保持了沉默,不然那一夜注定成为关于语言艺术和实际运用的最佳反面教材。这种失败是无论是他在美国的老师还是英国的指导者都会哭着来追杀他的。
他喜欢称自己为有‘先见之明’的人,本意不是出于傲慢、而是谨慎。为了进入FBI他已经走过比常人更远的路子,没有人知道理查德究竟犯了什么罪,他干净到只有一页纸的背景调查却快要被上传五角大楼去审核,这是毫无道理的。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确实是个值得怀疑、来路不明的孤儿,也没必要被如此不可理喻又软硬兼施的敷衍反复折磨。同届同学因为职业生涯即将迎来首次升职,所组织的庆祝派对请柬甚至都因为怕刺激到加西亚于是没给他寄,反而错误的让他怀疑真相是上学时自己没有特意打理一团糟的人际关系所惹的祸——D说他天生就适合做这份工作不是没有理由,因为理查德·加西亚天生不相信任何人和事,所有设想都从最糟糕的角度开始怀疑,所以很少有谁能让他感到惊讶——最后隔了18个月,他和来自全球各地的两万五千滴新鲜血液一起流进联邦调查局,之前让人处心积虑议论纷纷的过往都如焚烧殆尽后剩下的灰烬,入职季的风吹起后变成相安无事,唯独在加西亚自己大脑中的记忆里留下一块儿无法磨灭的阴影。
他和D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发生在他位于皇后区的公寓里,整个事发经过和细节在他当年打算递交给美国人的自述里都有写过:1995年11月17号,冬天,晚上差四分钟八点。他回到自己的家里,打开客厅的灯,发现一位优雅的老妇人坐在他家餐桌旁。桌上摆了两个酒杯和一个酒瓶,都是他家的东西,酒是他为了控制摄入藏在水槽下的龙舌兰,现在已经少了一半的量。两个酒杯,一个空的、另一个被她握在手里正在被使用。他观察到这里时才发现她也在盯着自己看、也在观察他,于是有些羞愧的别过了头。她看出了他后知后觉的窘迫,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屁股沾到椅子前他的目光很不礼貌的把她在桌面上露出的上半身全打量过:一干二净的脖子和手腕把耳垂上那两只大颗的珍珠耳环衬得更加突兀了。他拒绝了她准备倒给自己的酒,尽管这本来是他的家、他的餐厅、他的酒,但还是下意识的做出了防御的动作,把手盖在杯子口上。她抿嘴轻笑了下,没有多余的情绪,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推给他。上面单独写了个名字:达芙妮·米勒。他当时以为这只是个虚张声势、假到不行的伪装,愣没想到是真的。
晚上九点十七分,她离开了他的公寓,理查德从家里落地窗光明正大的偷窥到D从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来去自如,他试着从‘盲目自信’和‘有恃无恐’里找出位于平衡点的正确答案,可她走路的速度实在是太快,真的没给他留多少思考的余地。她消失了,只留下抛给理查德的那支足有千斤重的橄榄枝,把他折磨得喘不上气、喘息时全在忙于擦拭满头的汗水。再过个一两年理查德会明白她本身就是爱推搡人去用本能而非理性做出决定的强权人士和赌徒,比如现在即使他脑子里全是浆糊,她还是赌对了最终他会选择自己的这项重要决定。12月4日,他们乘坐同一架飞机从拉斯维加斯离开,看着窗外远去、缩小并最终消失不见的陆地,他心中关于答案的天平无可救药的为她朝‘有资本的自信’的方向倾斜。
2000年,五月,今天。他迟到了半小时后敲开D的办公室门,再进去前特别留意过她坐在门口的秘书的脸色,可惜什么都没看出来,因此福祸未知。理查德开始羡慕起不用受提心吊胆之苦的其他人来,心想早之前他该先去医疗部找博尔开个假证明给自己圆谎才是,现在他手里空落落的,用行内话来说就是正值至暗之时。逃跑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临阵逃脱不但会留下更大的笑柄,甚至会让他退休金都难保,理查德虽然自认为并不是特别追求上流高档的物质生活、更偏好平淡度日的人,但也不希望以后自己连被子都没得盖。他真的是在毫不夸张的说这件事,并相信有超过七成的外勤同僚会认同这个说法。
D——私下里他还是叫她达芙妮更多,虽然越级,不过没人知道就无所谓——坐在办公桌前抽烟,他一进去就马上关紧了身后的门,生怕让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丑闻。达芙妮的吞云吐雾弄得整间屋子里的能见度都下降了一半,他怀疑她至少抽了一整盒烟,现在理查德站在距离办公桌仅有几米的门口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他一时语塞,又不好意思做太明显的嫌弃动作,他有预感这间毒气室和自己或多或少还是有关系的,但走到达芙妮跟前的这几步里还是忍不住轻嗽了好几下。理查德好像看到她翻了个白眼,过了会儿又觉得不是好像。
“探员加西亚,向您报告。”站定后他还多余地多挺直了一些腰,达芙妮轻蔑的视线就像科幻电影里能穿透一切、毁天灭地的激光一样从他肚子扫到下巴,继而转到肩膀两侧。理查德因为这种像解剖台上的小白鼠一样的待遇,藏在桌下的小腿忍不住微微颤抖。
可能是看出了他的可怜相,达芙妮决定不再对理查德进行长篇大论的谴责,她缓缓地抽完了还剩一半的烟,让他站在有害气体里慢慢摧残着她私人司机本身很健康的肺。结束后还要指使他赶紧把窗户和空气净化器打开,语气极其义正言辞,好像这乱七八糟的一切都无她无关似的。理查德手忙脚乱的帮上司收拾这乱摊子,达芙妮便重新开始慢悠悠地翻起桌上堆得跟小山似的文件,他最后一步把窗帘整理好回到桌前时纸张的厚度已经下去了三分之一。
“我为了听你的汇报,推了上午跟国防部长的见面,你最好给我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不然我就杀了你,或者把你扔到动物园去喂熊。”达芙妮握着一支很细的钢笔,外壳是墨绿色,她手腕快速动起来的时候笔会像一条线,在她手里消失、看不清也看不见模样。那真的是一支很特别的笔,达芙妮跟他透露过这是她的升职礼物,但没说是哪一次。理查德深吸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开口说:“监控最后一次拍到她是在艾奥瓦火车站附近一家汽车旅馆里,4月7号入住,8号退房。她一个人,没有带行李箱但是背了个大号双肩背,离开后朝北边走了,但是我们的线人还有监控设备都没再见过她。”他慢慢地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步子迈得很大,鞋底敲击地毯的闷哼和她钢笔摩擦纸张的声响几乎同步。
“她并不是自己发现,而是有人告诉了她发生了什么,对吗?”她语气轻松的追问,手上批阅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在6号街的餐厅订张桌子,今晚九点的,老位置。”达芙妮想起了什么,空着的左手突然去够手边的抽屉,在里面胡乱翻找找了一通后把一张镶着金边、看上去极为浮夸的明信片甩给他。“菜品按照上面写的点。”从始至终她的眼睛都没离开过桌上那堆‘厕纸’(这外号还是她自己起的),理查德忍不住对她肃然起敬。他在接过那张卡纸的时候指腹还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了一些。
“根据信息技术部后台人员的反馈,她的网络记录是很寡淡的,但另一方面我们却又多次拍到她带着笔记本电脑出行。包括现在,在航班上也有目击线索称看到她花了大量时间使用电脑,并且可以确定她是在和其他人聊天。但是在我们的网络上没有任何痕迹,说明他们用了另一种途径并且已经隐藏很多年了。”他一板一眼的说着,同时把迷你的‘菜单’从头到尾扫过两遍,最后塞进胸前的口袋里。“恕我冒昧但,如果要追查这位年轻的女士我可以直接飞到美国把她带回来,这样的小事还不至于上升成外交问题。”
达芙妮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满,她微微挑了挑眉。没有直接指责理查德粗糙的发言,只是把他支到办公室的角落里,给他一张单人沙发、一个茶几、两只玻璃杯和半瓶威士忌就足够让她的司机老老实实呆在那儿等上她一整天。他看出来达芙妮对自己的敷衍也只能忍气吞声,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书就缩进软垫里开始打发时间,理查德看的三心二意,磨磨蹭蹭读完20页最后达芙妮才抬起头继续跟他说:“如果只是想找她,从火灾开始的时候我们就会行动并且把她管制住了,加西亚。你太急于求成,当心得不偿失。”她把手里的钢笔倒过来,用笔尾极富节奏感地敲击着实木的大桌面,听的人胆战心惊。“现在,我真的很怀疑自己的判断,让你参与进这件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她漂亮的紫色眼珠浅浅的看向他,理查德想起自己高中时代最后的假期,和几个同学像仓皇逃离的罪犯一样上了飞机,接着在开普敦度过了整个夏天。那儿黎明时分的天空就是这种漂亮的淡紫色,但比达芙妮要温柔多了。他脖子一梗,更叛逆尖酸的发言已经到了嗓子眼,但最后关头还是被吞回了胃里。“如果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出发,”他换了种方式说:“听说东南亚的几个站点最近人手告急。”达芙妮不屑的笑了一声,朝他摆了摆手。
“得了,加西亚,什么时候你开始关心起别人了。不像你的风格啊!”她充满警告意味的(这种情况往往意味着达芙妮真的开始发怒了)瞥了他一眼,理查德已经张开的嘴立刻被定在了半空中。她停顿了大概半分钟,确认他不会再多嘴后才继续说:“所以今天你来找我做汇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安排你调查的目标对象被你追查了一个月不但没发现什么有用的情况甚至还跟丢了的?拜托,你还年轻的很,想退休也没必要这么努力。”
“如果我只是每天坐在办公室或者电脑前是查不出东西的!”他尖叫出这句话,最后的意志力用于控制自己没有跳起身来。“桑德拉·布莱克又不是‘好心’的莱特·佩尔艾斯。我都不指望她能专门跑到伦敦,可她连英格兰都不想待,直接跑出去了!”
“布鲁托那边呢?”她话头一转。
“什么——哦,我们可爱的澳大利亚佬。当然了,感谢他从来不处理‘账单’办事光明磊落的态度,现在整个调查组的人都知道他在为ASIS工作,只要我们收回保密令最迟到明天中午,圆塔每个人就都能知道这出丑闻。”他满脸痛苦的捏住额头,继续飞速补充道:“但是布鲁托并不是他们杀的。当然啦,他们成功收买了他好几年,截取的中小型情报量还是够回本的,怎么说也是舍不得‘丢掉’他的,最主要还是没理由。”
“听起来十分可信,但对于我们需要的最终结果而言还不够。”她把钢笔盖好,收进抽屉,理查德知道这是她即将出发的意思,他下意识的去帮达芙妮拿了挂在门口的大衣,尽管他还在生她的气。不过他们都选择了非常专业的对这些尴尬的小事避而不谈,正式上任后她几乎每天梳的都是盘发,理查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散发的样子了,背上的老疤从后脖颈上冒出些头来,她一拢合大衣就盖住了。“你现在做的还远远不够,加西亚,我开始有些失望了。”她背对着她说话,他还在给她抚平外套上的褶皱和尘土,没有比这更伤人心的了,理查德想。达芙妮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他感到愈发痛苦。
“是的,我很抱歉。”他低下头,选择了希望能令她满意的致歉,但她没有被满足。“明天或者后天,你和布雷夫一起去美国,让我看看在你‘跑得动’以后能查出什么东西来。”达芙妮说着,在脖子上同样搭好薄款的围巾,把最后一点碎发也压在了下面。
他沉默的目送她离开了办公室,过了很久,外面的天都黑了,他才离开D的办公室。他如行尸走肉般地穿过圆塔复杂盘旋的楼梯间,走出大门时路灯已经完全亮起来了。他不知道D今晚到底要和谁见面、吃饭,有一瞬间理查德想假装路过6号的餐厅偷偷看看,只是最后还是抵抗不住自讨没趣的寂寞。他点了一支烟,全程徒步走回了家。
图奥是他这几个月来认识的人里最热情好客的而且没有之一,家里的资产足有三条渔船。不是独木舟那样的凑合货,而是货真价实的铁家伙,他说是从印度人手里买来的,但瓦伦汀只会抿着嘴里的利口酒把一句‘不再多问’也吞进肚子里,毕竟同时躺在他胃里的一多半海鲜也都源于图奥船上的渔网,瓦伦汀对毫无意义的恩将仇报早在十年前就没了兴趣。谁也想不到那个长手长脚、皮肤黝黑的小伙子生命的最后会送葬在他引以为傲的捕捞业上,官方给出的说法是‘一群倒霉的海草跟希腊神话里的塞壬似的紧紧抓住了他的腿’但不可能有人相信,莫里斯(在酒吧总是莫名偏爱他的调酒师,艾米的上司,瓦伦汀对他总是感激不尽的)实在受不了葬礼那个哭丧的氛围偷偷拉他溜出来,俩人躲在公共厕所后面抽烟,他一边悲伤地晃着干净圆润的光头一边说:“他妈的,连我的狗都不信这种狗屁死法。”
莫里斯养了一条大金毛用来给酒吧看门,它当时也在场,很可怜的被迫呼吸着两人吐出的二手烟毒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大型犬只是闻声抬起头晃了晃脑袋,莫里斯很满意的拍了拍他老伙计手感极佳的背部。瓦伦汀实在分不清他俩到底谁更像狗一些。他默默地抽完了最后那一小节烟屁股,因为过于贪婪火星差点烫到手,模样十分愚蠢,但莫里斯笑了笑只是假装没看见。连瓦伦汀自己都觉得他的友好未免太过庞大,就算这几个月来他确实给这间酒吧带来了不少业绩,莫里斯也没必要对他这么好,毕竟瓦伦汀还匡走了本店唯一的服务生,马来人没有把他的头拧下来当鱼饵就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说到底,这些也都是他的臆想而已。晚些时候他在距离总是擤鼻涕的人群有些距离的地方等艾米,等她和图奥的女友还有妈妈结束长长的攀谈和拥抱,她们根本舍不得松手,像连体婴一样黏在一起。瓦伦汀早注意到她今天穿的非常简单,纯白色的体恤衫配黑色的七分裤,脚上蹬了一双夹脚的拖鞋,或许因为有这个对比他才觉得自己在里面呆不下去。他事先找几个平时比较熟络的人问过自己穿什么才能不显得那么像异乡人,可他们只会说‘随意就好,反正图奥不在乎’这种没任何意义的鬼话,惹得他恼火又没法直说。让瓦伦汀只能在当天牺牲些时间,先在场地外偷看了很久已抵达的人群后又赶紧跑回旅馆去换衣服,可惜最后这件有条纹花卉的开领衬衫还是跟别人显得格格不入。瓦伦汀紧眯着眼睛阻止汗水滴进来,视野模糊间他终于看到艾米和对方松开了那个长到令人窒息的拥抱,黑色的影子和白色的影子分开了一段距离,中间是浅棕色的,是沙滩。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在她向自己走来前。
“你一定等烦了。”她突然开始在手提包里翻起来,他很礼貌的等她找完才接着说话。艾米翻出个很小的水壶,并迫不及待地对着瓶口喝了起来。“原谅我,但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里面简直就像个蒸笼……天啊,我的后背一定湿透了。”
他心领神会,用手背蹭了一下她衣服后面只感觉到些微的潮湿,于是摇摇头打消了她的顾虑。“并不是什么大事,”瓦伦汀说,这是实话。艾米冲他礼貌且生疏的笑了一下,一瞬间他几乎要挫败到认命了。接下来他们脱了鞋沿着海岸线走,冲上沙滩的海浪扫过两人的脚面、粘稠的砂砾挤进脚趾缝隙间,痒得他们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但谁也没有不高兴。他们一直走到了公路边上,黑色的沥青吸收了太多太阳的热,变得跟烧烤用的铁架一样恼人,他本来还想再多体验一会儿原始的步行感,但走了两步就逃也似的跳下了公路。瓦伦汀坐在旁边冰冷的黄土地上抱着脚、穿上了鞋,艾米在旁边微笑地看着,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抬起头时他以为自己要跟这个夏天永远融为一体。一直结束在她落在他额头上的那个吻里。
他们有家两个人都很喜欢的餐厅,美中不足的是几乎在岛的另一头,在交通条件并不发达的前提下,抵达目的地就成了件困难的事。他们是在送别老朋友图奥后临时决定徒步走到那家店去吃饭的,因为天气太热、两个人都不是很饿,而且今天已经很艰难,于是便没人介意它过得更漫长一些。另一方面,瓦伦汀没有说过的是其实比起菜色他喜欢这家的装潢,经典的金和墨绿色的搭配总百看不厌,餐厅旁边还有个迷你的报刊亭,他曾在那儿买过一本很‘有料’的杂志,现在回忆起来仍让他觉得感激不尽。
终于坐下开始吃饭时艾米才发现整间店里包括他们在内只有两三桌客人,诺大的室内顿时变得寂寞异常。等待上菜的时候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瓦伦汀说这话,可以看出对方略微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全世界性的漫不经心,是因为夏天的原因吗?艾米想,他们躲在看似无坚不摧的玻璃后,好像和外面无孔不入的阳光身处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接着,她的后背冒起一层冷汗,手脚也变得冰凉,她不敢再想了,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沉默的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这间高房梁的屋子里整个中午都只有餐具互相敲击的声音响起。
等待甜品的空档里她起身去了趟洗手间,一来是他们干坐在那里无话可说的样子确实有些无聊,二是尽管室内冷风很充足,但艾米还是觉得汗水把她的头发渗透了,现在他们一缕一缕的黏在她后脖子上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总之这是她离席的全部理由,还有关于她为什么对着镜子浪费了这么长时间的全部解释,单纯且真挚。整理自己的最后一步,艾米补了下嘴上颜色很淡的唇彩,她原本没有化妆的习惯,纯粹是为了取悦他。朋友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用力尖叫起来的,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的这种‘献身’其实更类似于‘补偿’。艾米去过很多次他在旅馆的房间,知道他本身在四月中旬就该退房,25号时已经抵达维也纳了才对,但瓦伦汀没有走而是选择了留下来,只因为她需要他。
艾米的唇彩是橘红色的,跟自己绿色的眼睛并不相称,但她喜欢这个颜色,淡淡地涂上一层后像饱满的橘子,那是她最喜欢的水果。于是临走前她又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多看了好几眼,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恋恋不舍了,直到后面有人来她才因为感觉不好意思而离开了。一离开那封闭隐私的空间就马上又被不安所动摇,她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座位上——刚刚她是什么时候进的洗手间了?在里面究竟待了多久?——她完全不记得了,只希望自己回去的时候瓦伦汀还在。事实上无需她担心的,他确实仍坐在颜色绿到发黑的桌布边,桌上摆着上了很久的餐后甜点:她点的冰淇淋。此时已经融化得有些比萨斜塔的雏形。
“我还担心你迷路了。”他挑起一边眉毛,用玩笑的语气说着。手里还握着一把叉子,姿势像是要杀人一样的古怪,注意到她的视线瓦伦汀解释说:“如果你再不回来,我正打算替你吃了这盘东西。”不过他更习惯喝餐后酒,这是艾米所熟知的。
“用叉子吗?或许我也应该试试。”她应和道,同时不受任何干扰地拿起了餐桌上尺寸略大的银勺,准备结束这顿过晚的午餐,瓦伦汀并不在意的抿嘴笑了。她注意到他的肩膀总在不自觉地颤抖,是难以忍受冷气的表现,艾米的心中再浮起一层愧疚,要不是为了最后的形象她觉得自己可以把餐盘直接吞下去。唯一弄不明白的是瓦伦汀手里那只叉子,他简直就像溺水者抓住岸上人抛来的绳子那样紧握着它、死不松手,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艾米还是想了很久他们是不是最终得把这件餐具买下来,但在离席时他一瞬间对这个冰凉的物件失去了全部兴趣,随手把它扔回了桌子上,发出令人心寒的‘咚!’的一声。她都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结账时瓦伦汀只顾着看窗外的报亭,有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学生躲在遮阳棚里看书。
“去海边?或者你那里,还是我那里?”出门后他热情的咨询艾米的意见,三个选项她都分别在不同的日子里选过,但不知怎的,她今天哪儿都不想去,对什么都兴致缺缺。“达蕾斯和我约好下午稍晚的时候——她是图奥的女朋友——我们去游泳然后一起吃晚饭。”艾米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措辞不会被任何人怀疑,他自然也是了然的笑笑,两人礼貌的交换了一个吻后,瓦伦汀走另一条路离开了。艾米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且模糊、最后终于看不见了,而奇怪的不安以相反的姿态在她心里愈发清晰的胀大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她觉得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瓦伦汀·罗德。
他迫切的需要一个喘息的时间,于是没有选择坐电梯,而是走了楼梯、奔跑上四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是瓦伦汀犯的第一个错误。从门下的缝隙里能看到灿烂的光,他没做怀疑,因为今天天气确实好过了头,而他也不记得自己出门前到底有没有拉开窗帘了(实际上是没有),于是更果断的犯下了第二个错误。第三个错误是瓦伦汀在进屋后看都没看就径直锁上了自己的房门,他忙于把几乎全是汗的额头贴在木头上,对那一丁点凉意如饥似渴,在不知挣扎了多久后才重新抬头、转身,走回更深处的室内。
之前所做的三个致命的错误交叠出的后果静静地坐在他床榻的边缘上,用一双熟悉的眼睛看着他。瓦伦汀匆忙的脚步戛然而止,他站在门口,像个被父母发现了自己藏在床下的色情杂志的青少年一样窘迫与尴尬。坐在他床上的入侵者反而一脸自然的看着他,但实际上,假如此刻瓦伦汀鼓起勇气和对方直视,会从那灰调的虹膜里读出更多复杂斑斓的情绪。而事实是他只知道无意义的僵持持续了很久,最后她决定做主动的一方,走到了他前面。她的身体已经贴在了他的衣服上,源于两处的呼吸交错在了一起,比外面要热得多。
“你走错房间了。”他伸长胳膊,把手里的钥匙扔到旁边的书桌上,再抬起头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不会问你怎么进来的,但现在,我得请你出去。”他们两个人身高差了十多厘米,瓦伦汀必须低着头看她,他后脖子痛得几乎无法复原。
“在餐厅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你在害怕什么?”她又上前一些,现在他们是真的完全贴在一起了。但换个角度说,两个人的皮肤又没有任何的接触,他们像被挤在电梯间、地铁或者杂物室里的陌生人,周围环绕着极其疏远的亲密,这种热度让瓦伦汀的胃翻江倒海,先是紧缩、接着抽搐,最终涌上一股火烧火燎的痛觉,一直烧到他嗓子的部分。“我知道你现在非常紧张……是的,我还记得,姐姐第一天把你带回家、你看到我的时候就是这样。手足无措的紧绷在那里,像上满了弦的发条小人,你当时连话都不说了,任凭姐姐单方面讽刺、攻击着……这对于过分偏爱互相伤害的你们两个来说太奇怪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他生硬地吞下口口水,喉结像很久没上机油的关节一样古怪的滚动着。“如果你再不走,我就必须得打电话给旅馆的服务生,让他们把你请走了。”她无声的笑了一下,眼睛依旧直直的追着他,他赶忙补充说:“听着小姐……我想我已经在餐厅给你解释清楚了。我不是你错认为的那个人、也从来没听说过那个人、所以不可能帮你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我很抱歉让你觉得失望了,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我没法说更多的东西。”
“你知道我是怎么进到你房间来的吗?”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瓦伦汀愣了一下。“如果你现在打电话给服务生会发现他们熟悉我比熟悉你还多。”他的呼吸一瞬间拧住了,这种距离、这样的破绽是没法掩饰的,她在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后继续说:“因为我跟他们说,我是你叫来的应召女郎。所以他们很大方的放我进来了,很惊人对不对?”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调侃的事,您现在必须——”
“如果,你坚持。罗德,如果你坚持自己和坎瑞拉·米勒不是一个人,”她那双一直紧盯着他,就像警察追着犯人跑似的眼睛亮起与午夜故事中闹鬼的墓地里相同白色鬼火——那只是粒刺眼的点光,却比所有审判都更会刺痛人心——然后,她几乎是靠在瓦伦汀·罗德身上的,她脱掉了身上唯一一件单裙。她说:“如果你不是他就吻我吧。只要一个吻,一切都会结束。”
他听到外面有雷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暴风雨对于夏季来说合乎情理,对于他们来说,过于浮夸。他希望是错觉,几乎是在虔诚的祈祷了,在心里说的,求求你。雨季不要来。
他抓住她赤裸的肩膀,用粗糙的指肚在娇嫩的皮肤上剐蹭,激起些微不足道的疼痛。“或者我还可以打电话给服务生,说我根本不认识这位小姐,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她都应该被请出我的私人房间。”一边说着,他用恰到好处又不容拒绝的力道推搡着她往屋子更深处走,而她呢,即使是看不见路的在被迫倒退也依旧申请从容。灰蓝色的眼睛变成了章鱼的吸盘,紧敷在虹膜的表层,不放过任何他脆弱的流露,他紧张到几乎想吐了……
“打给他们。”她尖叫道,“凯拉,打给他们!”他略微粗暴地把她推到床上,接着转身离开,走进了隔壁的厨房。再出来时瓦伦汀看到她蜷缩在双人床的中间,被阳光铺满了全身,看起来简直要比新生的婴儿还要圣洁,她深深地把脸埋进手掌里。他前进的脚步中途停了一两秒,但知道她没有哭,于是又快速地接近了。瓦伦汀在她身边坐下,抓住她的手腕硬塞给她一杯水。“不,我不喝。我不需要。”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呻吟无异。
“艾普利。”他卑鄙的呼唤着她唯一无法拒绝她的东西。“我保证,等到明天,我会跟你解释清所有的事情。”他紧握住她颤抖到几乎握不住水杯的手,慢慢将其送到她的唇边。他刻意忽视了她眼角的泪水,否则永远都做不到这件事。他说:“听我说,亲爱的……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但现在、此时此刻,你必须相信我。你唯有相信我才能换到你想要的东西,好吗?我不会问你从哪儿来的、怎么来的,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我的小艾普利,我不会评价你做的任何事,因为我爱你。”
她流露出一瞬间的松懈,接着尽管仍有许多忧郁,但还是顺从地喝下了那杯水,镇定剂的效果会发挥的很快。他必须赶在她入睡前说完所有的告白,瓦伦汀·罗德必须继续下去。他重复的告诉她:“就当是为了我……请相信我。我是如此的需要你……我爱你胜过世间的一切。”
看着他的眼睛开始缓慢的开合,如此沉重,仿佛每次都用尽了全力。
“……你可以叼着一根稻草就觉得很快乐、躺在草地上看云浪费一天也无所谓。艾普利,你还记得吗?我擅自带你去野餐的那一天,很晚了两个人才浑身脏兮兮的回了家,当时我们多么的快乐,即使斯伯林非常生气也是笑着的……你们潘恩们,还有另一个的我。”
她已经彻底睡着了。他甚至不知道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瓦伦汀拿起挂在床尾上的毯子把她裹紧,就像窗外乌云的阴影也把他牢牢抓在手里。昏暗的房间里、现在只剩沉默,曾经温情的告白戛然而止……随后,暴风雨如期而至。
END
The car which one came from the mid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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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还不知道放菲利普·多纳特罗挤进副驾驶将成为罗德里克·昆茨近三年内做过最坏的决定。
还好西尔维娅很擅长在被美国人的迫害事上安慰他,虽然罗德里克知道这种天赋主要还是源于她对审讯专家本人的针对性,正常来说西尔维娅的日常办公用语里不会出现的词句往往将抵达另一个对岸,简单来说就是‘只要你跟多纳特罗有仇,那你就值得成为我的同盟’。不要试着跟多纳特罗讲道理,昆茨,他就是个傻逼甜甜圈、脑子还被门夹过,如果他执意要做什么事儿你就让他去做,死了最好,如果连累到你的工作我允许你把他抛尸荒野——在一个两人都喝了一大杯冰美式的清晨,西尔维娅无比严肃的站在办公室的大落地窗前背对着跟他说。但罗德里克只记得她面前那足足有十厘米厚的防弹玻璃,感想是至少推两辆坦克来估计才能炸到这座办公室,虽说容易引发贪生怕死类的谣言,但他觉得没什么,如果可以罗德里克希望自己也能把家里的玻璃换成军用级的,可惜审批没走到成本核算处就会被一脚踢翻。归根结底还是怪想这么做的人太多了。
上司的批准是其一,其二是他确实阻拦不住多纳特罗,并且或多或少的察觉到自己因为对方的缘故更反感长话连篇的人,具体原因依旧有两点:首先他们都是浪费主义者,用大量没必要的消耗换取微不足道的东西,俗称效率低下,从刻板印象看德国人本就对这玩意过敏。其次另一方面,对于多纳特罗明明可以在路边挥手让罗德里克停车,但却选择了站到马路正中间的神经质行为,他完全合理合法的感到不可理喻。并认为自己可以为对方这种恶意干扰同事工作的行为表示愤怒。
综上所述,罗德里克昆茨.EXE不能和菲利普·多纳特罗这个人兼容。
后者敲了敲玻璃,面对缓缓摇下的车窗后罗德里克铁青的脸色熟视无睹,他问:“能载我一程吗?顺路回家。”看在自由女神像的份上他甚至手里还抱着一袋儿面包,好像真的要回家一样轻松惬意。
“我真的是回家。”多纳特罗迅速的补充,罗德里克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跳。
“不。”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车窗,看都不看对方,“我正在工作。”他伸手去摁旁边的车窗升起键,可这时美国人已经翻进车里并稳稳地坐在了副驾驶上,硬生生把他从各个层面都吓了个半死。手里的便宜的方向盘发出凄惨的‘嘎吱嘎吱’声,和旁边人在座位上折腾着系安全带时座椅的摩擦声一样,罗德里克开始愚蠢的期望至少这辆破车的轮胎是最好的,不然就算他再专注也不一定能追的上正在跨海大桥上慷慨行进的墨西哥人。他不习惯把完成工作的事儿寄托在别人身上,与其相信其他外勤在酒吧里‘好好’招待了那几个退休的毒枭他更宁愿相信这辆为了伪装刻意分配给他破车油门能撑得住——实际上,他现在已经一脚踩到底,去追之前浪费在多纳特罗这件事上的时间了。
他还希望能准时下班回家准备今天的晚饭,毕竟男朋友终于出差回来而自己没法去机场接他这件事已经很糟糕了,所以罗德里克发誓不会让今晚再出任何岔子。他多带了两把微型冲锋枪,出门的时候还听到西尔维娅通知不用给他准备内勤接应,甚至容忍了多纳特罗在自己副驾驶上吃面包(面包屑因为过快的车速非得到处都是,他庆幸这不是自己的车不然让他杀人都算是轻的)的没品行为。
绕过第五大道的十字路口,直对上检查站夜幕中过分明亮的探照灯时他突兀的想到一句前几年自己的大脑绝对不会碰到其中任何一个单词的某句话:伟大的爱能拯救一切。
与此同时,马罗拉公路旁的一个便利店外。
布雷夫坐在自己的旅行箱上拿着一瓶可乐正喝得开心,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到正宗的碳酸饮料是什么滋味儿,这样微小却真实的幸福已经让他飘飘欲然。第十分钟的时候一辆白色的本田车从旁边的树林里拐出来,没打探照灯,并最终稳稳地在布雷夫旁边停下、打开了后备箱。在把旅行箱随手放好后他自然地钻进后座,趁着愈发浓郁的夜色,白色的本田车顺着偏僻的小路、看似不急不慢的缓缓驶向第一公路。
实际上从关上车门那一刻起布雷夫就开始抱怨,或者再准确些,当他从车座下翻出只有一套手枪和消音器时英国特工就开始尖叫——“我在贝鲁特最走投无路的时候都没人敢这么对我,我宁愿现在停车到路边掰根树枝来都比这破玩意好使,我的意思是——这他妈到底什么鬼,D有什么毛病她知道如果不想给物资的话可以干脆不给的对吧?什么鬼老兄!还有这俩破车,居然还是本田,还不如让我们拿腿追!”
“只是借用了壳子,”理查德公道的解释着,“毕竟这里是美利坚,按照条约我们本身就不该插手这件事,更不可能开着什么高级跑车在跨海大桥上枪战。现实——和我经常说的那样,总是很无趣的,我的朋友。”他们在路边的一片小树林里熄火停下,躲在阴影里等待掩护的车队抵达。理查德看了眼时间:差七分钟八点整,如果顺利他希望一个半小时解决这件事,这样今天赶回家他还能来得及写上次出勤的报告。
“那就别做。”布雷夫叼着消音器含糊有力的说,“美国人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让那个墨西哥人就这么跑了?这种工作除了浪费我宝贵的生命外没有任何意义。”他把领带翻过来在右手掌和手指上都绕了几圈,枪也拿在手里比划了好几下,伸到前座时还被理查德一把打了下去。布雷夫发出了夸张的哀嚎声。
“你就没想过这次行动是来自哈瓦那的报应。”理查德扭曲的笑了一下,布雷夫通过后视镜看到对方的脸时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气势瞬间蔫下去了不少。前者无奈的叹了口气继续闲聊起来:“毕竟D一直不支持你结婚,虽然我没什么意见但其实我一直以为你也不会结婚的。”
“生活总是难以预测,不要聊这种让人扫兴的事儿查理,你就没听说过‘伟大的爱会改变一切’这句话吗?而且D嘴上说不相信任何已婚人士,但我看这几年结婚申请依旧只增不减,这就是爱的时代,唯一苦的只有是背景调查和档案室的人。”布雷夫说的头头是道,理查德不得不深感认同,毕竟过去两个月里他连在出差的空隙都已经帮两个部门干了不少事儿。布雷夫对此的评价只有一句话还是骂他傻,不要让上司发现你多余的能力本身就是获得休假的唯一途径,而像理查德这种事已至此想要再改变现状唯有重新来过,或者找机会假死,但他不提倡第二个,因为按照D疑神疑鬼的脾气肯定会把这种行为看成叛逃并且就算是骨灰也要给理查德带回英格兰。如果不想接受自家人的‘热情慰问’布雷夫建议还是不要这么做为好。
这回轮到理查德打寒战了,他久违的感受到了生活的困苦并开始重重的叹气。同时时间到了,他启动引擎、小心的转动方向盘——从马路监控里人们只能看到从晚高峰分流出的某批车辆准时驶过这条新被启用的高速路口,而在行驶了十分钟后更不会有谁注意到其中一辆车在转弯口笔直开入了立有‘暂未开放’标识的另一条漆黑的公路。那儿甚至连监控探头都还没装好。
“所以跟我讲讲,你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他还相信你是旅行社的导游吗?”驶入未修建完成的六号高速后理查德以30公里每时的速度前进着,因为在抄近道所以他们本就不必着急,布雷夫换了个姿势干脆躺靠后座上。车内和大灯都没有开,路边除了荒凉的草地外什么都没有,在轻薄的夜色下他们甚至能看到星星。两个疲于奔命的人现在都有些昏昏欲睡。
“为什么不信,几乎每次我都给他带当地特产呢,”他朝着额头的方向吹气,看着一缕刘海飞起又落下,充满了廉价的快乐。理查德在驾驶位上不算专心的开车,布雷夫能看到被他倒扣在大腿上的手机,屏幕从缝隙中泄出一些耀眼的光,“反正我们都一样忙,我还没怀疑他天天泡在实验室里的事儿呢。老天,研究员会那么忙吗?难道他在研究做核弹?”
“他是在给社会做有益贡献,布雷夫,不要太苛刻。至少他的收入跟付出是相匹配的,你不是一直想退休吗?没准这就是一个好机会……当然我不是说你的财务情况有问题。”
“……等等为什么你知道他的财务情况,靠,我就知道!”布雷夫猛地坐起身,甚至差点磕到头,他一脚蹬向理查德的座椅,受害人发出了惊恐的尖叫:“我不是都给D交过调查报告,能不能离我的私生活远一点老天啊,有必要用这么‘严谨’的态度对待我这样一个‘普通特工’吗!”
“又不是我查的,布雷夫你疯了!我就是给她开车的时候听她提过几句而已,我才不他妈在乎你那该死的私生活!要是可以我现在就停车给你和行李箱仍在公路上——还有谁会出外勤还带一堆自己的东西啊?!”
“这叫生活情趣。”他又闷闷不乐的躺了回去,可嘴里的嘟囔一直没停:“虽然只是一些从机场买的巧克力…但时间紧任务重我还要疯狂赶飞机呢,在买东西还付了钱这件事上我已经对自己很满意了……可恶,如果罗里之后要是想弄婚礼我一定把D叫来当伴娘。”
理查德绝佳的想象力在错误的时间马上发挥了作用,看都不用看他都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抽搐了。
他们在悄声碎语的平静中又开了一段,离开高速转入第六道时理查德才终于忍不住的又开口:“你刚刚那段话真是充满了回忆感,尤其是从土特产那段开始。”
“什么回忆?”
数字九这个单词刚露了个头,剩下的短词就被布雷夫的怒吼给吞噬,他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肩膀撞在车顶上时发出了巨响都被忽视了。实打实的一手刀劈在理查德的脖子上,值得庆幸的是后者也没多无辜——在脸撞贴在玻璃上时理查德·加西亚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还超混账的笑容。他庆幸布雷夫没看到不然自己的脑袋立刻马上就会搬到西西里附近。
二十分钟后,拉斯特里山道上。
菲利普·多纳特罗在副驾驶座上悠闲地吃面包时,罗德里克没有说什么。菲利普·多纳特罗在副驾驶座上毫无道理的开始涂指甲油时,罗德里克没有说什么。菲利普·多纳特罗在副驾驶座上擅自打开了车载音响时,罗德里克没有说什么。菲利普·多纳特罗在副驾驶座上明目张胆的从刚刚装面包的纸袋里掏出他对象的档案资料时,罗德里克还是没有说什么——他干脆从椅子下掏出了枪。
“……等等,如果我没记错这只是个普通的抓捕任务,为什么你会带冲锋枪?”每一个正常人在枪管抵在自己身上时都应该先维持住小心谨慎的态度,但很明显多纳特罗不是正常人。罗德里克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抱怨这件事了,在这样下去他觉得以后必然会出现自己和西尔维娅是失散多年的母子的诡异谣言。更重要的是她一定会气到暴跳如雷,这样对五角大楼不好。
所以他觉得自己只说了‘把袋子收起来’这种话已经非常的友善了,同时感谢同事的配合,他们才不必在这荒郊野岭的山间公路上互相厮杀。罗德里克觉得自己本质还是和平主义者,因为血渍确实是最难清洗的污渍之一,他想起很久以前一台因为过劳工作而在自家后院暴毙的洗衣机发自真心的觉得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时候、他和这个世界真的努力过了,但结果却依旧不尽人意。
可执行软件出现了一丁点程序倦怠,因为回忆起一台洗衣机的死亡。
“别误会,我亲爱的朋友,虽然年龄大了但我不是那种老古董,婚姻是很美好的东西,只要你们有能力它就会让两个人都变成更好的人。”美国人说话像在唱歌剧,可罗德里克不吃这套。他唯一能接受的浪漫是以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奔驰时旁边明黄色的路灯滑破自己满脸阴影的那些瞬间。
“西尔维娅也是已婚人士,她还有一个女儿。”而且我的私生活稳定的很,用不着别人操心。他选择陈述了一个对对方刚才说的话而言不太好的事实,余光里满意的瞥见多纳特罗的微笑出现了小小的裂痕。
“噢——我们的利特女士,当然,她属于特殊派。她总是人群中最特别的那个不是吗?我是说……好吧,虽然大家总说我们的关系怎样,可其实我本人对她没有任何意见。利特女士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我也没有对她提出过任何质疑,但在情绪上她总是产生非常激烈的反应,作为一个领导人物,我觉得……”
你说的都对,多纳特罗,可当初她带着丈夫和女儿入境时你把利特尔伍德先生当成法西斯间谍非法拘留了48小时的事情怎么不说了。罗德里克在心里默默的补充,他并不打算说出口,太无聊了,而且多纳特罗肯定不会承认。他对别人的爱恨情仇没有兴趣,他宁愿在黑色星期五去商店里跟家庭主妇抢特价狗粮——感谢布雷夫·怀特。跟他待久了什么人都能滋生出一种诡异的幽默感。
至少有两个限速牌从视野里倒退飞走,如果从海边向上眺望,他们大概看起来像一只向上飞的萤火虫。遇到大概第三个指示牌时罗德里克看了眼车里的荧光表,已经过了四十分钟,如果顺利目标车应该正被堵在通往真正的跨海大桥的504号公路上。他们烦躁不堪,同时因为摄入了大量酒精而情绪激动,只要能逃离这里什么险都愿意冒一冒,而这时眼尖的老滑头鬼皮萨罗·门德萨会发现一条刚修建完的小路,挂着中规中矩的30限速标识,但他们才不在乎呢、只要能逃离这该死的晚高峰……
下一个拐弯处他们的车蹭着悬崖边漂移了过去,多纳特罗没有像小孩儿一样的尖叫出声,但他嘴长得太大以至于罗德里克想提醒他小心下巴脱臼。不过比起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现在心中最大的问题是自己依旧能看到后视镜里那辆可疑的本田车,对方甚至再次慢悠悠的追了上来,蜿蜒的山道公路上现在只有他们两辆车,行驶车距不超过三百米。
“你担心它?可我们可没收到过他们还有同伙的事儿。”多纳特罗拿起几分钟前还抵在自己腿上的小冲锋枪,按照罗德里克指的方向把储物盒里的另一把取出来,挂在了对方的座椅旁。
“只相信别人也是错误的。”他不冷不淡的回答道,心里更清楚还有多远的距离就该开始下坡。
“这句话倒是不假。”多纳特罗认同的说着,摁下了汽车天窗的升降键,罗德里克不知道自己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他真的在开心的哼着小调:“好吧,为了节约时间,我们还是用快一点的方式验证身份吧。”
虽然不太明白但罗德里克决定把这件事交给对方,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又会后悔。
车距二百七十四米处,英国人们。
实际上,布雷夫看到了——感谢前面司机愿意打开车灯,在一片漆黑里更刺激了视觉的集中,只是一切发生的太快,他只来得及把理查德的头往下摁(实际上是直接狠磕在了方向盘上,要不是对方开枪够快让扫射声无缝衔接他猜理查德一定会罕见的暴怒)好躲开子弹,不过他们车头的保险杠和前大灯就没那么幸运了,至少那儿没加防弹措施。
在他们低头躲避的那十几秒里布雷夫想到三件事:一、这群混蛋下了死手居然还他妈带了冲锋枪要不要这么夸张;二、他们甚至挑在拐弯的地方交火一会儿他一定要叫理查德把对方撞进海里去;三、出差前自己放在公寓冰箱里的意大利通心粉好像忘记倒了。
持续了一阵的火光和枪声包围着他俩,震得两个人耳朵升腾,在终于结束后布雷夫抬起头来说的第一句就是我要杀了他。而理查德虽然没心思问到底是指谁(务实派的驾驶员赶紧先试了一下刹车和油门有没有失灵还有轮胎好不好。如果都没有只能说对方刚刚的行为只是在发疯)但其实心里也在忍不住想自己要把开枪的那个连夜送到美利坚最好的神经病院里去。
“你到底能不能直接撞死他们?”
“我们之后再聊这个。”理查德下踩油门,打满方向盘,在弯道口将前面那辆自带机关枪的黑色桥车别在紧里处、布雷夫几乎能听到对面轮胎摩擦地面的尖悚声——很明显对方高估了刚刚那场狂轰滥炸的威力,也没料到他们这么不要命的直接追了上来。趁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那点时间,布雷夫在后排打开车门从低处弹出半个身子向驾驶的位置开枪——实际上他打中了,只是没想到那群混蛋那么惜命,普通的火药在防弹玻璃上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坑洞。布雷夫不文明的骂出了口,声音随着急速旋转的气流刚出口就被远远的抛到后面谁也听不见,他不死心的对着后车镜、后视镜和驾驶座又继续开了好几枪。转弯结束他关上车门缩回去前瞥见玻璃上那些愚蠢的伤痕幻视出它们在朝自己比中指。
“是我不知道我们在拍憨豆先生吗?”他咬牙切齿的说,没人听懂是什么意思。
“真好,我拿命去撞那群神经病结果你就打掉了一个后视镜?”
“闭上你的嘴加西亚!”他连续用肘部击向另一侧的车窗,打破那侧玻璃后快速伸出头打爆了前车另一边的后视镜,理查德因为大量冷空气涌进车内发出了声调很高的那种尖叫。
“你他妈疯了布雷夫,你找死别带上我行不行!我今年的年假还没休!”
“冷静点朋友,别那么贪生怕死。”难得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能训斥别人,布雷夫满意到从身上摸出所有弹匣,一字排开放在后座上方便更换。这种没必要的仪式感已经让他没道理的弄丢很多武器资源了,为这事儿D警告过他至少五六次如果布雷夫再死性不改她就通知财务部把这类支出从他工资里扣,但照样没用。
“彼此彼此。”理查德·加西亚很想翻个白眼,但可悲的职业道德告诉他目光最好不要离开前面那辆可能是同伙、杀手甚至雇佣兵的黑色轿车。他心里正为了预料到要交新的出勤报告而烦得要死,“真好,现在我们损失了一梭子弹、一次撞击损耗还有两个车灯只为了换对面两个车镜。你有没有搞清楚情况,他们还有该死的什么冲锋枪,老天,这不应该是个秘密安静的绑架行动怎么就变成黑帮火拼了?!”
“别冲我吼加西亚,搞清楚现在我绝对比你火大好吗?如果你没有穿甲弹就别废话。”重新装弹结束,他躲在副驾驶车座后看着黑色轿车的情况——对方此刻只顾着闷头向前冲,没了任何动静。随着两方间距离缩短他试图看清对方的车内情况,但发现大家不约而同的依赖起防窥技术来。
“我好怀念过去,没有防弹玻璃、没有防窥膜、没有小号冲锋枪还没有疯狂司机的时候。”
“但也没命。”好同事毫不留情的反击,看着橘色的指针缓缓攀升,像一道流星尾。
“只要我们一直在后面就算我把所有子弹打光那群混蛋估计照样安然无恙。查理,让他们赶紧停下来。”布雷夫双手重重地砸到司机的肩膀上以示鼓励,“我会用持续射击支援你,保证他们再也用不了那破天窗的把戏,要是那群王八蛋敢露头就等着被开颅吧。”车内镜里理查德看到他充满决心和杀意的目光。唯有这次他格外的认同布雷夫,毕竟干这行他们最讨厌的两件事正在同时发生:那就是简单的事情莫名其妙变成复杂的情况以及休假日前的不得安宁。
“还有六百米,”理查德死盯着前方,表盘上的流星早就越过120的大关继续前进,在前方最后一个弯道结束后只剩下大量的平道。所有人都在和时间赛跑,“耶稣保佑他们有记得系安全带。”
与此同时弗朗明·卡斯特罗跟合伙人萨托斯·埃尔南德斯还在他们豪华舒适的劳斯莱斯里喷洒着香槟和欢声笑语,对于十五公里外的山路上发生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即使是视力最好的门德萨也在春风陶醉的夜晚受到月亮的蛊惑。他们最多只能看见远处海面上波光粼粼的银色光斑。
距离跨海大桥(代号)大约六公里处,把事情搞得乱透了的CIA们。
当天晚上罗德里克主动对多纳特罗说的第一句话他自己都没想到,“你有什么毛病?”发自真心的质疑几乎是脱口而出,但对方完全沉浸在三无(无风控、无责任、无效果)扫射行为里根本没空理自己。他只能继续开自己的车,对突然发生的一切都乱套了的事态发展无能为力。罗德里克开始认真的思考起谋杀同事到底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收益和损失究竟哪个更大,他觉得最差最差也无非是西尔维娅把他当成交换政治犯用的间谍、给自己卖到地球上的某个角落去,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不过要是她能告诉他具体地点是哪儿就好了,这样能节约很多逃跑的时间。
“该死,没想到他们的装备还挺好。”冲着对方毫无道理的突突了小五分钟后多纳特罗把手跟枪从车顶里收了回来,罗德里克甚至都想问自己一句为什么当时没把天窗给关上?即使受到了火力压制后面紧跟着他们的白车仍稳稳地转过了最近的第一个弯道死咬它们不放,罗德里克感觉自己头都大了、太阳穴狂跳不止,又浪费时间又是打草惊蛇,他恨透了这种无用功的行为。还有强行延长自己休假前的工作时长的行为,毕竟也许过去对他来说假期不算什么(毕竟除非退休不然休假也只是一个挂名)但现在有那么一点点重要了,所以用一到十打分现在他不高兴的程度是九点九。
“你的射击技术烂透了。”他面无表情的说,坚持一股脑的带车往前冲,“跨海大桥很可能已经暴露了,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带他们到农场去,还能从这群人身上问出点什么,剩下就是你的——”车体传来一阵剧烈的撞击,罗德里克用力握住方向盘将车往里别以免脱离道路。白车拖撞着他们经过这个拐点,真是烂透了,他只希望后勤处有给他们配置最好的轮胎。细小的枪声也同时响起,他侧面近在咫尺的玻璃窗上炸出一块儿雪花般的痕迹,罗德里克几乎麻木了,他连眼睛都懒得眨一下,心里想的全是要不是现在精力全放在保持车身平衡上不然他现在绝对要腾出功夫回头跟对面交火。可就像是无作为的惩罚一样,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左手边的车后镜被炸了个粉碎。
“哈哈,现在的人真容易生气啊。”多纳特罗坐在副驾驶笑得事不关己,结果右侧的后视镜没多活过五分钟也碎成了一坨连路边都滚不到的垃圾。他弯过身朝后看,“我们连他们有几个人都没看到,夜间行驶真是害人害己。他们是想超车拦下我们吗?”
“必然,刚刚是最后一段弯路了,现在距离最近的农场还有多少米?”虽然没有空暇看身后的情况,但只听引擎的轰鸣声他也知道两方间的距离在不断缩小,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踩满油门。罗德里克头上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现在能确定的是他们人不多,最多不超过四个,没有大火力武器,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优势。多纳特罗,你把刚刚那把冲锋枪的子弹打,拖个三分钟左右。”他再次摁开天窗,冷空气急速略过两人的头顶,关于感冒的抱怨都要被气流的巨响声完全覆盖。
但这次明显对方吃了教训,多纳特罗的计谋连三十秒都没能坚持下来,刚刚探出车窗的手和毫无瞄准性的射击就都被看透、狠狠的吃了一枪。没法交回的枪支以象征自由女神像般大义凌然的姿态从他手里拖离,随着扭曲的抛物线越过公路围栏直接掉下了悬崖。多纳特罗带着流血受伤的右手以闪电般的速度缩回车内,如果再慢一点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再吃几枪然后直接结束职业生涯的二分之一。
“哎哟、这可麻烦了。”他紧握住流血不止的伤口,表情平静的说:“现在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罗德里克握紧了座椅旁的枪——原本的目的地(他不知道谁想出的这个名字,看到眼前的景象觉得这个任务真是充满了黑色的幽默感,居然把一段跨河的土公路叫成跨海大桥)已经彻底出现在他们眼前,无论如何他们也要通过这里并且绝不能停下,假如没有办法阻止对方超过他们(有的人会选择完全不要命的飙车但绝不会是他)那只能赌在赛末点两方几乎平行时的近距离射击上。根据多纳特罗的负伤情况他们至少有一个好枪手,罗德里克会把所有的胜负都压在拔枪时的反应上。
“你来控制方向,需要改变油门就对我说。”他松开手,让多纳特罗接替,把枪横在胸前,座椅和人都朝后仰侧帖在车窗边缘上。轰鸣的噪音越来越近,现在他需要非常专注。
白色的车头先在视野里冒出了一个角,随后和所有计划都完全不同的——罗德里克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的握住车内扶手才没让自己撞到哪儿。他整个人不受控制的疯狂朝左侧偏移,耳边原先自信满满地车鸣声被突如其来的碰撞跟撕裂所替换,他听到漂移出路道时轮胎刺耳的尖叫与断断续续的翻滚声,最后是跌入水中把所有巨响一并吞噬的沉默。
而他们也没好到哪儿去——急速奔驰下的桥车同样受力的作用一边自己打着转一边飞出去很远,终于停下时罗德里克首先看到多纳特罗打满左方向盘的手和周围荒凉的景色。他脑袋嗡嗡作响、胃里一片翻江倒海,在车里坐了好一阵才换过来。他甚至不确定有没有听到多纳特罗跟自己说要踩刹车还是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毕竟如果他没这么做现在滚下悬崖掉进海里的车就会多加一辆。
很久后才忍住呕吐的冲动罗德里克拉开车门下了车,自从几年前去贝鲁特那次后他就没觉得这么难受过,夜晚清凉的冷风就像救命似的涌入他的肺中。多纳特罗站在两百米外的悬崖边抽烟着眺望,他走过去时正好看到那辆被撞得几乎看不出原型的白车沉入银色水面的最后一幕。
“快刀斩乱麻嘛。”罪魁祸首惬意的说,享受起肾上腺素飙升后的第一口尼古丁来。
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要抵达约会/报告地点,游出了事发的落汤鸡们。
“我真是无话可说了,他们都不要命吗?”好久后一公里外的浅滩上,湿透的布雷夫终于冒出一个头来,朝空中吐出一口水。
“这下好,车和枪都没了。任务失败,只有探员回来,D早晚生吞活剥的我们俩。”理查德忧郁的朝岸上爬,他的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没了,布雷夫开玩笑说是和油门跟刹车双宿双飞了并坚持请他尊重爱情,“狗屎、这还是我新买的西服,我受不了了,今天可以算入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天之一。”
“随便吧,我不在乎,反正也是个加班任务没完成就没完成。晚上我给D写报告让他们去查到底是谁撞得我们,根本就是神经病。”布雷夫也爬上岸,他身上就剩一件衬衫,裤腰带莫名其妙的没了。
“理查德,把你裤腰带卖我。”
“你有病吧,这能买?”
“我要去约会,拜托!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我还要写三篇报告你能不能也同情同情我别抢你同事的裤子?”
“我给你写,明天早上就发你邮箱。”
很多年后布雷夫都难以忘怀那天晚上,理查德抽出腰带的速度简直赛过闪电。
时间回到一刻钟前,几乎面目全非的轿车里。
卡斯特罗、门德萨和埃尔南德斯三兄弟成了故事里最令人安心的存在,他们准时抵达了所有情报交汇的目的地,可惜费尽心机想要迎接他们的人只能横一辆破车在路中间欢迎他们。凄惨、悲怆,并带着显而易见的危险气息——实际上,他们都察觉到了。可惜酒精让人迟钝,等他们又凑前些看到路边站着一个穿着长风衣的人后手还没有摸到枪黑色的深渊就凝望向他们。一片火光和几声枪响后,他们终于可以迎来人生中最安稳的一觉了。
结束后多纳特罗继续上前用手枪补了几下,满意后才走开。罗德里克坐在车里,他久违的感觉身心疲惫,什么都不想管了,直到听到敲击玻璃的声响他才缓缓放下车窗,看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三个阴影问:“现在从哪儿去问毒网的情报,还是说你觉得能骗过西尔维娅?”
“别着急兴师问罪,我的朋友。有的人还是死了好,相信我。”他眯起眼笑了笑,罗德里克能看到他眼角褶皱的纹路,“这辆车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撞击,我只是把复杂的事简化了。”
随你怎么说吧,罗德里克不想跟他纠缠。
“要我给你叫拖车吗?”多纳特罗继续拉家常似的跟他聊天,可他的耐心已经被耗光了。罗德里克默默地点了火,对方才终于离开车窗并朝后退了几步。
“善后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他说。
“我相信如此,祝你假期快乐。顺便袋子留给你,就当是新婚礼物吧。”多纳特罗笑着走开了,他带上自己的帽子沿着土路走,大约一百米后就突然消失在了夜色里。罗德里克看不见对方了,他也不在乎,就跟他瞥都不瞥一眼副驾驶上多纳特罗给自己留下的纸袋一样。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他不在乎,他发动了破烂的黑轿车,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就是找个垃圾场炸掉这堆失败的产物,然后消失的越干净越好。他现在唯一真正想做的就是还能准时到两个星期前就订好了桌子的餐厅门口,见到拖着大包小包行李箱的布雷夫、用力地抱住他。他现在接近疯狂的想要见到他。
然后他和车也消失了,夜里只剩下土地、尸体、沉睡的海和月亮。所有人都睡了。
END
PS:最终两个人都准时抵达的约会地点,对于自己没带行李还头发发潮,布雷夫勉强撒谎是‘遭到了家就把东西放在公寓顺便洗了个澡结果发现快迟到了就赶紧跑出来了’的产物。神奇的是罗德里克居然相信了他,可能因为是他太累了,布雷夫能看出来他脸色相当不好。
不过后来他还是因为半夜吹风感冒,导致休假的几天俩人全在养病和照顾养病的。事后布雷夫知道当晚跟他们纠缠的人是美国人后恨死他们了。理查德也因为被撞的那一下对美利坚的心情永远不美丽了。
PPS:虽然中间有很多乌龙和误会,但西尔维娅和D都还是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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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其实这篇是本迷你剧创作最早的一篇,遂有bug和与后期剧情冲突的地方,正规时间轴请按后篇为准(意思就是现在还不想改这篇等之后再ry)
A point of no 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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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浩博就从浅浅的睡眠中醒来,没有窗户的卧室里又潮又热、令再次入睡变得极为困难,于是他用放在角落的水盆草草洗了把脸便起床开始工作。马来西亚正在渐渐进入潜水旺季,要不了多久旅馆的每间房里都会住上两到三个人,想到又会有精力过剩的游客们在这隔音效果不佳的客房里肆无忌惮的开通宵派对,浩博就感到一阵头疼欲裂,他披了一件大到吓人的旧披肩,拎着湿漉漉的拖把在走廊里游荡,淡蓝色的晨光从顶头的窗户里照进来,把视野里的一切蒙上了层看似寒冷的雾气,和他心不在焉的工作一样,突兀又无人在意。这位追求与世无争的好小伙如愿以偿的享受了整个早晨的清净,直到打着哈切回到前台时,他才发现居然有人在此等候多时——对方光这两条腿,身上只草草系了件单薄的浴衣。虽然现在是夏天,但这个时间段的这副打扮让人看了还是不免觉得寒意十足。浩博暗自骂了一声,只希望对方不是因为空调滴水或者下水道问题而一大早起来就大呼小叫的要给他找活干的人,等走到桌子后打开台灯、彻底看清那张脸是谁后,他却忍不住先叫出了声。
“罗德先生,您在这儿干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自己惊讶的原因,因为浩博并不认为对方知道昨天指名道姓要去他屋里的那位女士是受了自己的指引。连房间门都是他开的呢,放在平时他一定会迎上去跟人调笑或者邀功请赏,但现在看来他们似乎并没有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这让浩博觉得十分尴尬。他觉得还是把自己的‘多事’隐瞒为好。
被叫到的人缓缓抬起头来,像是反应迟钝的机器人一样,虚弱又坚定。罗德用略微发红的眼睛盯着这位前台服务员,直到对方背后发毛。他脸上写满了尚未清醒的疲倦,让后者多八卦的打量了他一番:没有打斗的伤痕也没有噪音的投诉,他几乎要以为他们是在房间里玩了整个通宵的大富翁。“你看到有人离开了吗?一位女性……大概这么高……”瓦伦汀·罗德嗓音沙哑,并有些手舞足蹈的向对方比划着,殊不知浩博都不需要他开口就知道对方在找的人是谁,尽管这算是一件丑事。“啊……”服务员装模作样的低头想了一阵后才开口道:“我有一些印象,昨天下午她在前台周围呆了很久,我问过她是不是要办理入住,但她说不是……”
罗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娓娓道来,“不是说昨天……是今天。早上,或者是半夜的时候。你看,一般不是会有人值班吗?我想知道他们有没有见过她。”“哦!”服务员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确实会有两个人轮流倒班,但是李……也就是所谓的另一个人,他最近家里有急事,所以回去了。现在值班的人就剩我一个,一般执勤到晚上十二点,然后在前台放个响铃和说明牌,告诉大家‘如果有急事就摇铃,没事我就回旁边的屋里睡觉了’……总之现在还不算旺季,所以确实没什么事,反正这几晚我都没被吵醒过。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浩博自顾自的说着,完全注意到罗德愈发绝望的神情。他把手肘放在前台桌上,用消瘦的双手紧紧抓住了脸。
“说完了吗?说完了打电话给莫里斯的酒吧,告诉他们今天我不去了……对……如果要来,让他们晚上再来找我。他会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他麻木的回到自己的房间,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是走上去的,跑上去的,飞上去的,还是干脆无视所有物理原则,灵魂径直穿过钢筋水泥、腐朽的地板、发霉的毯子、吱呀作响的铁床架而回到发潮的床褥上的?他不知道答案,脑内一片空白,在床上跟尸体似的躺平到中午,才因为饿了又坐起身,透过窗户他能看到旅馆楼下的停车场上,昨晚雷阵雨来过的痕迹早被太阳抹杀到片甲不留,就像艾普利出现和消失一样,你必须很用力很用力的告诉自己、自我催眠才能相信那是真的,一切是发生过的。她真的来过。
他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想:假如时间回到几年前现在自己一定在哭了。但现在他就像一朵枯萎的向日葵,干燥得不能再发一言。他的嘴里只能吐出爆米花那类人工产物,裹上厚重的焦糖和些许盐渍,假装自己同全世界相安无事。时间更往前些的狂风暴雨夜里,艾普利曾睡在他的左手边,裹着一层薄薄的毯子,他把她那件红白色波点的连衣裙在衣柜外挂好,期望一场梦后两人可以久违的进行一场成熟的谈话。无论是关于潘恩的、还是他的、还是马来西亚的,甚至是达芙妮的,他想自己一定会什么都跟她说了。对不起,达芙妮,他发出要死的蚊子才会有的那种恼人的嗡嗡声,他说:对不起。我什么都会告诉她。
说出如此践踏自己尊严的背叛词调时,无论是坎瑞拉·米勒还是瓦伦汀·罗德都没有感到害怕,他想自己并非是因为释然了,而是早知道达芙妮不会如此信任自己。她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能加以利用,即使的关系并不对等,他还是会去做她想让他做的事。楼下有一辆崭新的冰淇淋车开过,音响大开的播放着恼人的音乐,他却觉得平静。
艾米在下午六点左右来找了他,这个时间旅馆里大部分人、包括工作人员都去吃饭了,整栋楼都寂寞得如同永远只属于他们似的,带着一股诡异的矢志不渝,艾米喜欢这种氛围。他不能理解,只觉得毛骨悚然,坐在床头柜上盯着对方的脚踝发呆。迫使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拽了拽身上的长裙,艾米也开始盯着他看了,她靠在平日被当做写字桌的梳妆台旁开始反击。
为什么她眼睛左右两边的绿是不同的?福克斯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件事。为了扮演和蔼可亲的瓦伦汀,他抑制了坎瑞拉所有的好奇心,此时心中,他被教导的那面墙因为无法承受狂风骤雨而岌岌可危,渴求真相的念头便再也无法被抑制的,他连想都没想就先问出了口道:“是受过伤吗?”他对着艾米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左边的颜色比右边浅很多。”他知道人的眼睛在阳光下会展现出不同的颜色,但这种差异是没有见过的。
艾米把手指搭在左侧的眼帘下,黑色的指甲油跟她苍白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不,不是受伤,我本来就是这样。”他冲她招招手,虽然步伐中满是犹豫,但艾米还是走到了瓦伦汀的身边,在对方的牵引下坐到了另一边。他不轻不重地抓着她的手腕,如此亲密的态度是之前没有过的,“你的意思是从一开始它们颜色就不同?从出生开始?”艾米点点头,看到他在无声中嘴唇颤抖着说了些什么,但不清楚具体内容,她也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坐着,内心极为用力地希望他能早点松开自己的手腕。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尽管艾米看起来已经显而易见的感到不安了还是选择逃避着,然后又突然抬起脑袋,以很近的距离向对方说:“给我讲讲你的哥哥。”他语气里没有任何犹豫,说的又是如此轻描淡写,艾米先是觉得他在开玩笑、或是讲某个她没有听懂的一语双关的笑话,随后才意识到瓦伦汀的认真的,才感到恐惧。她像瞬间坠入冰窟的人,心跳飞快、手脚冰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也不能张嘴,否则连同内脏跟骨头,她想自己都能吐出来,不……不!但瓦伦汀没看到这些,他虚浮地环着她的手腕,“说说艾米的哥哥吧。”
“我没有哥哥。”她诚实的回答,瓦伦汀的大拇指蹭过她的皮肤,冷得她抖了一下。
“或许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坚持着说,“我说的是‘请你给我讲讲艾米的哥哥’,斯洛。还要我更慢一点讲吗?好,让我说得更清楚些,请你给我讲讲戴纳·福克斯。”
她猛地站起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甩开瓦伦汀·罗德置于手腕上的束缚跑到门口,疯狂地摇晃着可怜的铜色把手,弄出了惊天动地的噪声来。瓦伦汀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靠在走廊另一端的墙上看那徒劳无功的挣扎持续了大约有三四分钟,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法离开屋子、逃不出这个为她精心准备且蓄谋已久的陷阱。转过身,始作俑者用绿色的眼睛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仍是这几个月来令她神魂颠倒的那种平静,她先是觉得今天发生的所有都像一场噩梦,感到头晕目眩,接着才站稳脚步,回想起格里德的某句至理名言——梦是不能被依靠的。
她和他各自站在卧室通往大门的走廊的两端,瓦伦汀从裤兜里摸出房门的钥匙,扔到她不久前才刚刚倚靠过的梳妆桌上,动作里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她上前一步说:“把钥匙给我。”嗓音沙哑,让人听不出其中到底包含着怎样的情绪。
“如果你愿意主动给我讲讲戴纳·福克斯的话,可以。”
“我说了,我没有哥哥。我不认识他。”她的声调有些颤抖。
“你怎么会不认识他呢?”瓦伦汀的语气故作惊讶,但还是面无表情的问:“你和他妹妹,艾米·福克斯在圣路易斯做了三年的室友,最后还杀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哥哥呢?”
“我没有——我没有杀她!无论你们怎么说,我都没有!!”她尖叫起来,声调陡然变成灶台上烧开却无人认领的水壶,滚烫的蒸汽直冲云霄,敷衍的隔音墙根本不是它的对手,瓦伦汀想。“这就你想要的?费尽心思的来到我身边——就为了给她讨个公道吗?”
别把自己撇的那么清白,斯洛,别再监听我的电话和房间,也别再找人跟踪我了。瓦伦汀心里想着在学校他们教过自己的东西、达芙妮跟他私底下抱怨过的东西——她总是最讨厌‘盯梢’的工作就是因为要浪费太多的人力了,简直跟建生态园一样复杂,而如果他们追求简单了事后果就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尴尬场景,连瓦伦汀这种临时上岗的人都会注意到自己正在被人跟踪——瓦伦汀把这些话在心里用最尖酸刻薄的语气说尽,真张开嘴时只重复那一个问题:“给我讲讲戴纳·福克斯,斯洛,我只有这一个要求。然后随便你去哪儿,我也再不会来马来西亚了。”这是真的,操,说吧、说吧。他毫不掩饰的在心中以最低的姿态和最卑微的话语乞求她,求求你,斯洛,说吧。求你放我走吧。
“如果你的耳朵没问题的话我已经说了很多次,我不知道,我不认识戴纳。就算我和他妹妹做过室友,也不代表我一定就得认识他。谁规定的?”她看上去有些抓狂了,但也只是双手在止不住地颤抖,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克制。
“那就问问格里德。”他厌倦了这种对话,单刀直入。瞬间,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了。
有人从外面走过,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很特别,谁都能听出来。对方从衣兜里翻找了很久才掏出像铃铛一样不停敲击作响的钥匙串,打开同层的某一扇门,回到了自己屋里。在毫不知晓的情况下被他们窃听的陌生人把门关的很紧,老旧的门锁和缺少润滑的木门合拢时发出的刺耳声响几乎被他们幻听成擂台的敲钟。蓄势待发的全部、在一扇他们谁都看不见的门合拢后爆发——“去问问格里德——”她像扑向猎物的豹子一般冲着男人扑了上去,抽出藏在长袖里的橡胶辊,毫不留情地朝对方头上抽去——他带着还没说完的剩下半句呵斥应声倒地,身体像蛞蝓一样蹭着墙面软趴趴地倒下,瓦伦汀·罗德被摁下了静音键。她一把抓过桌上的钥匙打开房门,而后又将它们扔回到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最后飞也似的逃走了。
旅馆在表演最高潮的谢幕后重新回到了令人恐惧的寂静里,所有白色、红色和棕色的家具壁纸都仍待在开幕时就被安排好的初始地点,一动不动。唯一有所差异的是登记名为瓦伦汀·罗德,房间号307的屋门,从紧关变成了半敞。现在走廊里还是没有人,从尽头被打开了一些的窗户外,有嘈杂的车鸣与人声从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的飘过来,用反差把此地的空虚渲染得更为浓烈,他仰躺在肮脏的地板上,额头侧贴着冰冷的墙砖,像一具尸体般无人关心。直到另一阵刺耳的开门声从隔了两个空房外的屋门口和高跟鞋的敲击声一起、再度响起时,瓦伦汀·罗德才慢悠悠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望向头顶灰蓝色的天花板。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径直走到了307的房间里,在瓦伦汀身边停下了。他不在乎。对方伸出手在自己的头上摸来摸去也不挣扎,惹得穿高跟鞋的人笑出了声。
“我们该走了。”那人摸了摸头顶上的帽子,语气跟在说‘该去食堂了’的学生一样轻松,而瓦伦汀的脑袋还在隐隐作痛,级别是稍微晃动一下都觉得头昏脑涨那种的无可救药。反正肯定起不来身了,他自暴自弃的想,不如干脆杀了我吧。
穿高跟鞋的男人仍等待着。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和埃里克·菲洛帕托尔会面时布雷夫才发现,在他带来美利坚合众国的行李里遗漏了领带这项重要物资,即使到现在他也不敢相信自己会犯这么低级的疏忽错误,毕竟他可是自诩为全六处独一无二的‘带状物’爱好者。简单举几个标志性例子的说明如下:指的就是他对绷带(早些年人事部总劝他把掩护职业改成搬家公司的,理由是正常的导游不会一年有两百多天都脸上带伤,后来他确实改了这个毛病,把伤口都呼叫转移到身上去了)、卷尺(趁手又随处可见的‘好家伙’,灵感源于上学时好奇心过重的而引发的‘意外’)和工牌挂绳(没用这东西前布雷夫的最高纪录是一个月丢了8张工牌,平均每周两张,达芙妮专为这事儿跟他谈过,说是如果他再把那玩意当成明信片满地乱扔就找人在他身上纹一个,吓得布雷夫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产生狂热情绪这件事。如果只是出于私人偏好方面他忘带领带、就像是约会时自己穿错了最喜欢的裤子这样的小事也就算了,但偏偏前者不仅仅在服装配饰方面很讨喜,对于‘秘密行动’这件事来说也举足轻重。从6年前开始他就只打里侧装有铁丝或者鱼线的带子,虽然把用于对付别人脖子的东西套在自己脖子上听起来很诡异,但还好实际操作起来后成功的情况占了大多,便没人再勒令他‘整改’。后期加上伟大的技术部门支援、把武器从‘里面的东西’变成了‘外面的东西’后——此处所指为金属和布料材质合二为一,把本饰品从头到尾进化成了一件武器的更新——领带就此半永久性的成了布雷夫心中仅次于枪械的心头好。
此时距离会面时间只有不到40分钟了,他还站在旅馆房间里纠结‘如果只是装饰品的话紫红色和藏蓝色哪个更适合他专刊记者的假身份’的问题,还好理查德自从因为几天前的交通事故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决定将他扔在纽约弃之不顾、独自回到英国老家,否则布雷夫肯定是又要遭到对方指点一番的。不过假设这场有关工作道德的辩论赛真的打响他也不觉得自己会输,布雷夫一定会铆足劲儿地攻击对方因为车祸事故所留下的后遗症,将所有不合理都变成理查德‘因为惊吓过度大脑紊乱,无法正常思考所造成的无意义焦虑’借机将其排挤出去。他最后选了一条沉闷的深紫色,对着镜子做最后一遍打理时把脑海里幻想的对峙场景收尾——加西亚这种没什么脾气的人真被逼进死路时总能爆发出更有震撼力的反击。布雷夫见过他在办公室里跟人吵架,大家以为结束了准备散场时他又突然抄起手边的马克杯给了所谓的华盛顿分站负责人脑袋一下,对方头破血流、理查德一战成名、围观群众和布雷夫叹为观止,当时也是理查德直属上司的达芙妮发表了长达二十分钟的‘解释通告’最后成功和稀泥的把这件事弄得不了了之了。所以整场意外里,他最佩服的还是她。
相机里最开始设计出了几处用于藏匿秘密录音机的地方,但实际测试中的效果远不足以让人满意,此项目便被迫继续后延。之所以他现在手里还有这么一台失败品纯属意外,考虑到他来见菲洛帕托尔这件事没告诉任何人(理查德也不知道,他可能还在等格雷跟他们联系第三次,殊不知对方已经拿着报酬准备出发去南极度假了)布雷夫只能跟捡破烂的流浪似的收集这类用品,路过开发部时负责组长正忧郁的拿着这个银色的盒子坐在楼梯口抽烟,他本来想义正言辞的斥责对方没有公共道德,但对方转手把相机送给了正需要的自己,于是布雷夫决定得饶人处且饶人。
埃里克·菲洛帕托尔的办公室在三楼,意思是发生火灾也可以尝试一跃而下的高度,虽然还得事先做好种种准备,但可能性尚存就已经是伟大行动开端的第一步了……现在众多精英人士偏好俯瞰众生的顶楼,喜欢自寻死路,这时有人要说:如果真有意外发生那些人也不回向下寻求帮助而是向上坐直升飞机离开。那不就成了另一种活靶子吗?布雷夫觉得自己的观念还是太保守和传统了,大概率接受不来21世纪的思想新潮。议员的秘书给他的纸杯里续了三次水,他不但全喝了甚至还越喝越渴,布雷夫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更要命的是他还不能表现出任何不耐烦,不然——按照格雷的原话来说就是——“他们会非常贴心的关注你身上露出的所有毛病并且想尽一切办法非常人道的叫你滚蛋”的。
布雷夫不明白只是一个简单的采访、仅有20分钟的谈话为什么会让他们这么抗拒,他出外勤回来后必须按照惯例在D的办公室作报告时都没觉得有这么痛苦和抵触,但布雷夫也依稀记得理查德说过‘他第一次给达芙妮做完简报后出了办公室就直奔厕所结果还是晚了一步最后吐在了洗手间的走廊里’的事,所以还是决定不追求其中的深意了、就当是人各有别。把屁股紧贴在并不舒适的皮革椅上的斗争继续坚持了一刻钟,菲洛帕托尔已经打破约定迟到了一个小时还拐弯,意识到自己还能心平气和的想这件事,布雷夫忍不住感慨自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
他把被摘下来的婚戒放在裤兜里,隔着薄薄的丝绸,滚烫的金属品弄得他坐立难安。布雷夫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里的相机和已经坏掉的按钮,心想晚上还是不吃饭了。还好议员就算事务繁忙到难以抽身却还是始终记得有他这么一个人,愿意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敷衍下他而不是干脆放布雷夫的鸽子,于是在约定时间过了一个小时又四十分钟后,他总算是抱着自己的银盒子从走廊挪进了菲洛帕托尔的办公室里,而不得不说,里面的沙发可比外面的舒服多了。埃里克礼貌地把门带上,他非常感激对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要喝点什么不。布雷夫真的喝的足够多,以至于感觉自己像个水桶了。
“格雷亲自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时间接待你,这位《每日邮报》的……亨利先生?”菲洛帕托尔朝他挑了一下眉做询问,所谓的‘亨利先生’也顺势点头,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要喝点什么吗?”好吧,结果官腔的招呼发言只后延了一句话的时间,布雷夫脸上平静的笑容裂开了一点,他只希望议员没看到或者别在意这些细节,努力装出平常的样子回答道:“白水就行。”说这话时他甚至还能听到自己肚子在不停的呻吟和尖叫呢!布雷夫只希望自己不要做历史上第一个因为水中毒而死的探员,太丢人了。
菲洛帕托尔不知道他只是倒个水的这15秒里这位假记者脑子里转了这么多的事——议员今年39岁,脸看起来跟刚毕业的大学生差不多,留着一头到肩膀的长发,还相当做作的专门用了根丝带把它们捆起来。不免让人在这到底是兴趣使然还是另一种政治倾向间左右揣测,摇摆不定——实际上答案是哪一种都没人会意外。菲洛帕托尔夫妇都是集中营的幸存者,坐船来到的美国,即使埃里克从小就生活在另一种环境里,但被战争阴云所洗礼过的家族历史宛如荆棘冠一样卡在他的头上,挥之不去。布雷夫认为这是埃里克·菲洛帕托尔和莱特·佩尔艾斯合不来的根本原因之一。
接着他们坐了下来,进行了一些无趣的对话,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不过布雷夫注意到菲洛帕托尔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厌倦或是不耐烦的表情,甚至相当惬意,或许是对方把这也当成是了一种休息吧,像他这样明显是走后门进来又不会问什么有技术含量或犀利问题的记者总是很好打发的。他们所有的对话内容最后还是被英国人好好记在了笔记本上,如果忽略掉空白处他在发呆时乱涂乱画的老鼠头,那将是一份相当不错的记录稿。
问答进行到第十分钟时,布雷夫旁敲侧击的问起他对于莱特·佩尔艾斯的看法:“关于弗朗西·佩尔艾斯的悲剧您有听说吗?”议员顿时露出惋惜的神情,“虽然我没有见过弗朗西小姐,但她确实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学生,很抱歉听到她的遇难的消息。我真心希望凶手可以早日被缉拿归案。”他告诉亨利(也就是布雷夫)自己的学长曾辅导过弗朗西一段时间,特别称赞过她作为佩尔艾斯家‘后补’的一员的早熟。
“尽管弗朗西小姐是佩尔艾斯家的私生子,但出身并不说明了什么,她依旧是非常优秀的一个人。我始终相信娱乐杂志上关于他们兄妹二人不和的传闻只是因为佩尔艾斯先生工作繁忙才给了那些喜欢夸张论事的人可乘之机,而事实如何应该只有他们二位才知道。”议员补充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他正好顺着菲洛帕托尔提出的下一个问题。“说到工作,您认为莱特先生现在这个时间点离开美国去发展分公司是否意味着一种退出?”
“哦——是的,莱特先生。是的。”后者仿佛自言自语的碎碎念着,一边把架在左腿上的右腿调了个、多调整了下坐姿,他把拖延时间的意图暴露的过为明显了,但布雷夫还不决定说什么。他只是默默等着菲洛帕托尔的回答,“我也很惊讶他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去英国处理分公司业务,那是哪儿来着……啊、曼彻斯特。是的,去年的圣诞晚宴上我和佩尔艾斯先生聊天时他确实提到过有朝一日想回母校看看,如果您读了今年1月的采访专刊就应该知道,进入曼彻斯特大学的这个决定几乎是佩尔艾斯先生的母亲的遗愿了。所以我始终认为他的临时起意也可以看成是一时兴起,所谓的‘人生需要喘息时刻’的自由。”
“据我们内部消息——一些爆料人提供的消息——您也应该知道,”布雷夫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还好菲洛帕托尔只把他当成一个说话‘直白’的愚蠢记者,不然他非一出门就被人抓走不可,“佩尔艾斯制药的新产品发布会预计在六月召开,但现在这个进度,我们都怀疑莱特会改变原有的安排。最糟的情况就是后延发布会。”
“他不会的。佩尔艾斯先生是我认识的人里最看重效率的一位,虽然他现在人在英国,但打电话的频率几乎没有变化。昨天我恰好和他的合伙人芭乐女士吃过午餐,她还满脸苦恼的和我抱怨说‘就因为英国比美国快五个小时,莱特坚持让他们的项目进度也要快上五个小时’呢。他真的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我尊敬他。”议员打趣似的说到。
“许多人认为,包括您刚刚提过的芭乐女士也发表过‘计算机与互联网将会主宰新世纪’的言论,您对这个观点作何评价呢?”
“我很乐于看到科技的进步给人们、包括我的生活带来便利和创新,所以与其说让我评价,不如说让我期待。现在我们还是只能通过沉重笨拙的电话进行所谓的线上会议,也难怪热衷于嘲讽的漫画家们总把我们画成是‘坐在空调房里的搬砖工’了,这么一想还是挺形象的。”他随手拿起旁边茶几下的一份报纸,布雷夫认出了那是菲洛帕托尔最喜欢的一家专门发行时事漫画的出版社所印刷的刊物,名叫《快餐报时》。他至今也没搞懂那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议员翻开给他看了张草图,布雷夫很快意识到对方手中的是一份样刊。
“下个星期的礼拜四,我们将开一场目前为止涉及规模最大的线上会议,可惜的是即使您现在拿到这份爆料也不会是独家首发了。不过在英国还是可以争取下第一的。”菲洛帕托尔道歉似的笑容让布雷夫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他毫不怀疑对方是因为知道他们的谈话已经进入了尾声,所以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自己。假如他坚持下去是否会听到议员亲口问自己有关格雷的事?可惜‘亨利’的时间不多,而且菲洛帕托尔也早不是什么血气方刚的高中生,如今冲动对他而言恐怕也是种奢求了。
“我相信您告诉我这件事一定是因为参加会议的成员还包括佩尔艾斯先生。”‘亨利’眨眨眼,仿佛没听到那后半句似,用手轻轻挠了挠自己的侧脸。菲洛帕托尔沉默着笑了笑,答案呼之欲出。“信号方面……您们是怎么保证的呢?”他说了一长串解释,其中包括数量非常之多的‘专业技术类’名词,布雷夫肯定是不能都听懂的,但背下关键词对他来说还算顺手,剩下的空白回去查查补全就好、大概。
然后对方突然停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布雷夫看了起来,后者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表,果然是采访的时间到了。他很识趣的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谢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接受我的采访,这确实是一个愉快的下午。”他由衷地说到,眼睛里满是诚恳,并从议员的眼睛里看到了完全相反的犹豫跟躲闪,一时间布雷夫还没明白是为什么。
菲洛帕托尔过分热情的把他送到了电梯口,在等电梯时他们还多聊了几句关于线上会议的细节,当对方提到莱特·佩尔艾斯的医药顾问查克顿也会在他旁边、一同参与这次讨论时布雷夫刻意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感慨科技发展的最终优势是让人‘可以穿着家居服泡咖啡的同时决定到底要不要发射原子弹’,迫使菲洛帕托尔不得不再次重述了一遍为保证这次会议圆满进行他们用了怎样的方式加强信号和联络手段,而这套装备又是多么的复杂跟巨大,以至于技术人员不得不提前两周飞到英国帮莱特在他的办公室里‘大展拳脚’。布雷夫表面上只是认真地听着、偶尔回应些,但在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的心里其实已经激动得要跳起来了。直到走进电梯,在和菲洛帕托尔对视着等待金属门缓缓合拢的那五秒中里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对方一直向自己投来的那种‘期待’的眼神,是在等‘亨利先生’提起他(或是自己,或者无论谁都好)跟贝里尔·格雷的关系和后者如今他(或许)不知晓的种种。
电梯下到地下二层时布雷夫的胸腔被翻涌而上的愧疚填满,他摸索着怀里并没有任何实际用途的照相机,为自己甚至没法给格雷提供任何一张有她前男友‘一言难尽’的表情照片深深忏悔起来。显然对方三番五次的说过她不需要那东西的话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电梯下到地下三他就只顾着重新戴上婚戒,无数次的又翻看起被罗德里克计划得严丝合缝的‘周末蜜月’计划,把其他的事情抛之脑后了。上车后他戴起略显多余的帽子,把电台音乐的声音开到最大,从地下停车场狂野地冲上地面,沐浴着五月焦灼的阳光,从手扣里摸出买了好几天但一直忘了吃的那包薯片。开出了埃里克·菲洛帕托尔办公室所在的大楼的一段距离后,他先是感到释然、随后才是放松。布雷夫绕着附近的花园和景点多兜了几圈,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一路直冲向机场。回家的兴奋冲昏了他的头脑,所以在倒数第二个红灯的路边瞥见的那个似曾相识的粉红色身影也被他当成了夏天的幽灵,和中暑前兆一起随着冰水、药物和长途旅行时的睡眠消失在了记忆深处。
回到伦敦的旅程里,他梦见自己蜷缩在马耳他的沙滩上。
END
他有一句最常和别人说的话——“不是我们选择了世界,是世界选择了我们。”——所谓别人可以指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但更多代指为各种各样的陌生人。或许你们只是在宽阔的空间站台上擦肩而过、披风和皮衣是相互摩擦过0.01mm的毫不相干,但只要他心血来潮的时间到了,就有理由伸出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惊悚地抓住你说:“不是我们选择了世界,而是世界选择了我们。”老实说,这还是挺吓人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去过学名是‘鬼屋’的娱乐设施,尽管我觉得它一点也不够‘娱乐’(被吓得死去活来满地大叫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而且还会经常把自己改成什么‘罗里卡卡的冒险舱’‘帕德里奇模拟生态体验室’之类八竿子打不着的垃圾名字(第二点主要是为了逃税嘛,不丢人,太现实了我反而能理解。我相当了解那种地方的营业模式是因为在遇到005前我一直在那儿打工。轻松的工作、不错的薪酬,只要在原地站着不动让石膏露出几个恐怖的表情就好,最重要的是我很抗打,或者换种讲法应该说,就算有游客被吓得条件反射想打人、意思是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但我也不会痛,真正痛的只有他们的手罢了)所以总的而言、严谨来说就是我不能确定所有人都能理解‘鬼屋’这个东西的概念……而如果大家不能完全理解我接下来要讲的比喻,我就不能完整地把其中的含义传达出去,也就不能更好的诉说005的言行意图与之类的种种。顿时,我的叙述卡死在这儿——荒芜宇宙的偏远之地,漂浮在无人问津的行星环里古老到几乎成为了神话传说的站台,无论是银河列车还是宇宙飞船都没有来。三三两两的旅行者凝固了自己奇形怪状的身体或衣服像雕像似的伫立、等待着,无心无意只是匆匆路过或者目的性不会比一场急着去厕所的尿道战更强的你(也可以是故事里的我、也可以是正在阅读这个故事的每一个读者的你)突然被一只骷髅状的手像铁夹般地牢牢攥住。下意识的、你想回头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而对方按照常理来说也应该扭过头来和你对视——但你们都没有完成这份愿望的——故事就卡在这里。在两人即将相遇、距离从毫不相干的0.01mm瞬间延伸成足以跨越十亿人未来的42光年、与曾经几十年都微不足道的命运偏转错开了42°仰头扭转的这个过程里。在我的手离开虚拟键盘时,一个充满无穷可能性的世界就卡在这里、寸步难行,而罪魁祸首的障碍物仅是几枚生锈的螺丝钉。
又盯着淡蓝色的半透明电子屏看了30秒,我开始反思或许005说的是对的。我太容易焦虑、太纠结细枝末节的东西,所以做不了自由自在的小说家,就跟他一样。幸亏在‘头上顶东西方面’我没他那么变态还是知道缩在家里跟晚上睡觉时还自己*真实的脑袋*一个自由与清净,不然石膏头现在肯定也裂成了两半:左边装的是两条银河带宽的梦想蓝图,右边背的是现实主义沉重的打击和长辈不无理由的说教。这里的长辈说的确实是005,因为他讲起话来只要对象不是费斯或客户、语气就300%的像你爸。这点可不是我随口一说的夸张比喻,而是有实际的统计表的,其逻辑严谨度是005都挑不出错的,只要我拿出这东西他就自动甘拜下风低头装死,说自己电量过低即将自动关机有事待会儿再聊。我不明白他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有人会信吗??拜托,他只是脖子气管(这里的气管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工业气管)连着南瓜(到现在我也没研究出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原理,但我知道地下实验室里有很多人对他的‘生理结构’感兴趣迫不及待的想等他死了尸体拿去解剖,这应该是最让他感觉不安的事没有之一,因为还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他自然死亡,在005活着的时候就想把他像新鲜的三文鱼一样生生成切片)跟纯铁制的机器人还差了十万八千米呢。
发呆和想有的没的的时间太长,我盘坐在椅子上的腿麻的像有一万只科莫哥巨虫在爬,现在是夜里14点(24小时制的凌晨两点,但我和005都是忠实的36小时制拥护者,我们信奉的标准只有一条:(一天里)活的(时间)越多、死得越快。有时我经常得寸进尺的妄想假如有72小时制就更好了,可惜大众还不能接受过量的翻倍,这年头数学好的人少之又少),我还是不困,最后扔了个硬币决定去厨房找点蓝奶喝。这玩意是近几年被游客引进的时髦货之一,看着恶心但味道不错营养价值还高的典型饮品,005尤为倾心于它,家里的冰箱塞满了商家为节约成本而用于装它的劣质塑料瓶。虽然因为花钱的人都是005所以我作为蹭吃蹭喝的人秉承了沉默是金的至高原则,但是每次打开门看到群蓝色半凝体大大小小的跟异星孢子似的挤在一起时,我还是想冲进卧室拧下他的头顺便把三根气管打成一团结最后点把火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烧得连灰都不剩。
我对005的评价永远在天才和没大脑之间反复徘徊。原来费斯还在的时候曾斥责我‘用词不雅、为老不尊’,要不是我真的尊重他,早狠狠地用脑袋给他砸出个脑震荡了。别小瞧货真价实的石膏,而且讲过多少次了,005只比我大8岁,他绝对做不了我爸。
光脚踩在瓷砖上,我冷得小腿肚都在打颤,推开厨房门有些意外的看到005穿着睡衣蹲在冰箱前,冷白色的光把他肩膀上顶着的南瓜(纹路)照出一股忧郁的味道。005头顶上的南瓜也是货真价实、从月球土试验田里长出来的东西,除了他自己加上去的那副磁悬浮眼镜外没有任何跟我们平时吃的真南瓜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说他的那张‘脸’上没有五官、无法被看出任何表情。但很神奇的是只要你跟005相处的时间足够久,即使他什么也不说你也能查觉出他明显的情绪变化,有时甚至太明显了,他连撒谎都做不到,费斯曾将其评价为物极必反,不过要我说这纯粹是因果报应。大家都明白,如果你永久性摆脱了脱发、长痘、爆头、偏头痛和颈椎病的问题,那一定会相反的付出同等巨大的代价。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我是愿意做这种交换的。
005偏过头,用直径为四十厘米的头(上的眼镜)看向我,我先是被吓得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后才想起埋怨这暧昧的光影是怎么做到把他的脸搞得比万圣节时还吓人的,就离谱。见我不说话005有些不开心的问:“伽马,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别说话跟我爸似的005,我警告你。”我语气凶狠,行为不耻。为了不看那个瞥一眼就叫人胃里翻江倒海的冰箱违背了独立自主的宣言,假装自然地伸出手让005把蓝奶给我递过来。他最好别问我要什么的蠢话,家里除了那玩意外根本就没别的能即食的东西。
005确实没有问,但他也没有动,手里拿着一大瓶蓝奶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非常困惑的样子。最后犹豫了半天才说:“我正在清理存货,你应该不想喝过期的奶制品吧?”
“当然我不——算了,你猜怎么着?我喝水好吧。”纠结鸡毛蒜皮的小事只会让本就为数不多的灵感漏失的更快,为了带走‘仅剩的那点’我放弃了和005纠缠不清,遁入黑暗中随手拿了个玻璃杯去找水龙头接水。屋内恢复成深夜时本就该有的寂静,水流、机器制冷和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比拍打在沙滩上的海浪更温柔。
005没有呼吸声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埋在他脖子里的三根管子的主要功能是供氧,但南瓜没有任何排气口,使他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呼吸循环系统。不过也算因祸得福的,他也同时拥有了能真正意义上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人的能力,尽管005本人到现在可能都没意识到这点。当他像鬼魅似的出现在身后一手并拍在我肩膀上、而我下一秒便发出了极高分贝并注定要被投诉成扰民的尖叫声时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句话是好吧,至少邻居们会理解和原谅我们的。接着第二句才是我早晚有一天要杀了005这混账。
尤其是在我下意识的用头去撞他但是忘了自己没戴头套结果一头磕在坚硬的南瓜皮上痛得脑瓜子嗡嗡作响时,杀意更浓。一瞬间我眼前有16个小行星跟44个环在并肩飞舞,005赶紧把我扶到餐椅旁让我坐下,不用看我都知道他现在脸上一定写满了对傻瓜的怜爱。
“别动不动就自残,我只是想问你要不要跟我出去一趟。”他语气里充满了无奈,“有人给我提供了关于闪光点的最新线索……我拿到了一个传送码,你要跟着一起去吗?”他的声音忽大忽小,像上下翻飞的古霍蝶,这种生物可以随意放大或缩小自己的身躯,紧急情况下可以把自己的翅膀展开成长一米宽80厘米的极限状态。在我混沌的大脑里,005的声音也如此自由得彻底,上一个音节虚无缥缈、是36点整才出现的幽灵所发出的尖叫,下一个单词又大的像一群科学家闲的没事干时最新研制出的扩音器烟花、震耳欲聋,大大小小前前后后,声音毫无章法的相互穿插着。接着我想到005的品种其实是太空海豹,发声原理和庞大的生物相同,是一句单薄的话在骇人的空间里回荡碰撞的空气弹球,赋予词语虚无的孤独。
见我没有回答,他也大概有了答案,给我倒了杯水就回自己屋里了,于是到最后我也没喝上蓝奶,而且更要命的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冰箱里所有的过期产品给处理掉。005就是有能认出所有三无产品是否在保质期内的超能力,他没有鼻子没有嘴就像没写任何产品参数的包装袋一样,或许是出于这种相同的空白它们才如此有默契吧。我大胆猜测着,等脑袋的眩晕感几乎完全消失后才拿着水杯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回到可恶、凄凉的文档前。
现在我决定把鬼屋删除,换成‘jump scare’这个用字面直译就能轻松理解的专用名词,灵感源于005刚刚拍我肩膀时惊悚至极的那一吓,由于这个词归根结底还是要用回到他身上的,所以也没必要感谢了。故事继续,你(我)看向拉住自己人的扭头动作被重新上满发条、拧动,两端装有同等重量的‘困惑’‘好奇’的天秤随头部的摆动轻轻摇曳——最终,一颗直径在18cm到42cm(两个极限值,实际上005佩戴的脑袋尺寸在23cm-38cm的范围里,这是最舒服的。太小了容易掉,太大了很累,还会造成肩膀损伤,那可要命了)间的南瓜以小行星毁灭*任何东西*的速度撞到你脸上,你确实除了尖叫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然后005就会说那句至理名言。“不是我们选择了世界,而是世界选择了我们。”另一层意思其实是在说他自己的经历:不是他005选择了南瓜,而是南瓜选择了他005。
我一直支持他去非生命体平权协会竞选主席,没准再过20年都能当上大总统。
这个故事的叙述人是费斯而非005本人,他因为害羞不好意思讲。费斯不懂那有什么必要,被追杀的经历人人都有,他们干的也不是什么良民勾当,普通冒险家走在路上还要担心被莫思龙蚯蚓叼走,他们更应该把你死我活你追我赶当成家常便饭才正常。和我一样,005也非常尊重费斯,所以没有反驳对方忽视的三个重点,首先是他被人追得慌不择路时完全处于不明所以的失忆状态,全身上下只裹了一块儿破毯子,再者、追005的那群人可不是什么赏金猎人或讨高利贷的家伙,而是货真价实的黑医和科学家们。人人都知道有信仰的疯子是最偏执难缠的追杀者没有之一,他们中随便一个就很叫人头疼了,更何况一群?
最后一件费斯应该知道的事是当时005的管道没有和任何东西连接,就是说他没有头,所以看不见任何东西。这个问题的具体解释我们先放在之后,现在我们只要明白他是在全白(大脑空白)全盲(物理意义上,还说不了话)的情况下掉进坑里的就好,还有鉴于他身体还比一般人(是的你没听错,连接他脖子里那堆管的地方居然是正常到令人想要大声尖叫、有血有肉的人类躯干,第一次知道时我差点昏过去)要瘦弱很多,所以这次跌落没给他摔出什么腿折骨裂就该让人庆幸了。至今也没人明白为什么农田里会有这么大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坑,但就像005说的一样,或许这就是所谓世界的选择、南瓜们的选择。它们选择了他,让他掉进来,把一颗脱离了藤蔓的果实不轻不重地砸到他肩上,跟拧得像三个火枪手的三根管道连接,激活了类生命体的听觉、嗅觉、视觉……最终,世界性的抉择尘埃落定的45秒之后,005从安静下来的藏身之处里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画下本篇故事序章中的第一个句号。
根据高低起伏的原理,和重生相比,费斯与005的相遇就平淡得不屑于让我叙述了。经常被我们称为老板的前者看起来是50岁左右的模样,副职是正经八百的旅店经营,本职是少为人知又众所周知的走私,且具体的商品不曾有人知晓。费斯说自己只是卖点‘这个’卖点‘那个’、人畜无害童叟无欺,但鬼知道他所谓的‘这个’‘那个’都是什么。我们对他偷摸古怪的言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因为费斯不仅是我和005的好房东,还给我们的租金在经济萧条的当下打了六折的永久优惠,足够我们对他感恩戴德。
费斯是去年十月死的。他死以后终于有两件事真相大白:一、不是他这个人性格奇奇怪怪什么的,而是他确实和我们不一样。我和005虽然无法精准诉说出其中的差异,但只要悲哀的对视一眼我们就知道对方想的和自己一样。二、布莱克旅馆的次代继承人不是其他从未听说过的陌生人,而正好就是005和我自己。费斯自己什么好处都没捞着,他死的时候甚至连尸体都没有,收拾他遗物的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哭到头痛欲裂,羡慕005既不会有眼泪也不过头疼到要发疯,虽然我知道他也很难过,但情绪是难以自控的。
今天还是写到这里就打住吧,我的双手蔫蔫地从键盘上滑落,仅剩的一点力气都用在了摁下保存键上,结果没想到文档连同7型录入器一起卡死未响应成了白屏,气得我直接翻身上床、滚进了垫褥深处。在我床的左侧有挂着纱帘的窗户和整整齐齐码放了三四排的石膏头像,没有眼睛白色们盯着我,冒出再过几个小时就要为我的睡眠彻底宣判死刑的淡蓝色荧光,在出发前我还想为自己仅剩不多的休息权利争取一下……我知道在18时整,005会穿好整套的宇航服坐在餐桌旁,跟滚烫的咖啡和热烘烘的豆子一起等我。我们会正襟危坐在电话旁像正在参加大选那样紧张。我们会拨通那个号码:4-5-5-0-4-8。合上眼前的最后一秒我都还在想,我知道、我必须知道。
END
吃过早饭后,阿伯拉德就带着泽万出了门。两个人分别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放了不少饼干、曲奇和杯子蛋糕。泽万很开心阿伯拉德能允许他每样都留下一点儿,毕竟他从未想过阿伯拉德居然这么会做甜点!不只是甜点,包括早饭也很好吃,虽然只是简单的三明治、煎蛋、沙拉和牛奶,但泽万也觉得棒极了!虽然死了当真无可奈何,但既然还在这里“活着”,泽万认为自己能认识阿伯拉德确实是一件幸运的事。
“能遇见怎么样的人呢?”要跟上阿伯拉德的步伐并不困难,毕竟男人总是慢悠悠地走在泽万的身边。男孩有些期待地提了提跨在胳膊上的篮子,仰着脸问。
阿伯拉德摸了摸泽万的头,回答道:“嗯……见了就知道了,不用担心,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嗯!”
结果却是两个人转了整整一层,都没有遇见一位邻居。奇怪,人都去哪了?阿伯拉德忍不住想,昨天还遇见不少人,难道这一层只有他们吗?也不知道那条“在脑海里构想目的地就能直达”的方法对登门拜访是否有用。阿伯拉德怎么想都觉得这都侵犯隐私权了,于是提议俩人分别上下一层再去找找,如果还没有的话就去空地看看,泽万表示赞成。
十一层也没有人,直到九层他们才敲开一间住户的房门。对方是一只站立着的、穿着衣服的大蛾子,头顶有着羽状触须与两只黑亮亮的眼睛,泽万几乎是下意识闪到了阿伯拉德的身后。
“呃……您好?我是十层的住户阿伯特,他是泽布伦。我们昨天才搬来这里,随手做了些小点心,想要送给邻居您,希望不要嫌弃。”
蛾人——阿伯拉德暂时决定这样称呼对方,虽然好像不太礼貌,但目前已经是比较礼貌的称谓了——低头分别看了看阿伯拉德与泽万,又瞅了瞅阿伯拉德递上的小礼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原地晃动着触须。
啊,是言语不通吗?阿伯拉德有些尴尬,确实忽略了这个问题。如果同为人类还好一点,英语好歹也是范用语,但眼前的这位蛾人邻居却是他物种,再说蛾子有发音器吗?
“这个,是饼——干,食、物,可以吃的。”阿伯拉德做出吃的动作,担心对方还是不能理解,干脆拆开一包取出块放进自己嘴里,咀嚼给对方看。
蛾人左右摇晃着脑袋,目不转睛盯着阿伯拉德后续递上的礼包,也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单纯不理解。他依旧只是站在房门内,房间深处传来嗡嗡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风扇转动,还有一些奇怪的反光,看上去什么都是银色的。
泽万拽了拽阿伯拉德的衣角:“会不会吃不了这种食物?书上说……嗯,蛹化后口器就退化了,只能吸食花蜜。”
既然是拟人形态,阿伯拉德认为也许还有其他的进食途径,当然不排除受种族影响可能更像蛾类的生理构造,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自己失礼了。
“嗯,抱——”
话还没说完,蛾人就探出前足,用爪勾起了礼包,他提起来退回房内细细端详着(至少在阿伯拉德眼里是这样,因为对方一直变换角度观察“手”里的东西),头上的触角耸动,阿伯拉德看到了他胫节内缘的净角器如同刀片般锋利。就在阿伯拉德开始防备的时候,蛾人终于点了点头,然后径直关上了门,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最终阿伯拉德牵着泽万离开了。
他们刚走出公寓,便迎面走来一名扛着鹿的男人。男人面容年轻,以暗紫色的布蒙着眼睛,他穿着透明的雨衣,手里没有任何的武器装备,正步伐稳重地走向公寓。阿伯拉德见状随即迎了上去。
“需要帮忙吗?”
男人朝他的方向转头,阿伯拉德立刻伸出手准备扶住男人的肩膀,但被对方巧妙地躲开了。
“不必,”男人声音清冷干净,有种拒人千里的冷淡,但他还是补了句,“……谢谢。”
“我是阿伯拉德•阿伯特,这位是泽万•泽布伦,我们是昨天才搬来这里的新住户,”阿伯拉德再次确认眼前的盲人不需要帮助后,趁着对方还没走掉之前自我介绍,“原本准备了礼物想送给邻居们,但都没怎么见到人。”
“在我之前,你们还见到了什么人?”男人突然问。
阿伯拉德愣了一下,如实回答:“九楼外貌是蛾型的邻居。”
男人冷哼一声,说:“那家伙是天蛾族,身上的鳞粉有各种副作用。”
“那——?!”
“不过这个量是他已经刻意控制了,你们沾染上的应该是新陈代谢的部分,吹吹风或洗个澡就没问题。”
阿伯拉德吞咽了下,回想起来对方确实总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过眼前的男人是怎么知道的?
“朱厄尔是个好人,只要你们不招惹他。”
男人说完依次“打量”着阿伯拉德与泽万。他能看见?泽万忍不住抬起头看看男人,又看看阿伯拉德,恰到好处地插了句“你好”,接着提起篮子给男人展示他们没有说谎。男人点了点头轻声回复:“你好。”
“人的话都在顶楼烧烤,今天有活动,沙巴特没告诉你们?”
阿伯拉德回忆着,与泽万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这……毕竟我们才来……”
“告诉你们是他的责任,是否选择参加是你们的自由。”男人严厉地说着,在交谈的期间他都没有变换姿势,甚至气息始终平稳,完全看不出正在负重,这些综合起来打消了阿伯拉德想建议他先放下来鹿再交谈的建议。
“我现在要去顶楼,愿意的的话你们可以跟着来。聚会刚开始没多久,你们带着的甜点也可以助兴。”
“那就麻烦你了。”阿伯拉德牵着泽万走在说完话就自顾自走掉的男人身后。
三个人在进入电梯后并没有特意交谈,男人目视前方一言不发,泽万则时不时偷瞄那头鹿。至于阿伯拉德多少是对男人有些好感的,男人扛鹿的方式是典型的“消防员抱举式”,在目标体型较大时这种方式更方便发力利于转移,消防员在上岗前需要进行一系列的超强度考核,抱举障碍跑就是其中之一。
“我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此之前还遇见其他人了?”阿伯拉德尝试打破沉默,毕竟和人类交往要比和他物种交往安心多了。
男人轻描淡写:“闻出来的。”
闻?是指嗅觉很好的意思?泽万忍不住悄悄嗅了嗅自己和阿伯拉德,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呀。
“我的五官比较敏感。”看到了泽万的小动作,男人解释道。
“所以哥哥蒙着眼睛吗,因为太敏感?”
“今天不是,只是在训练。”
训练,阿伯拉德捕捉到这个词,也就是说这个人在拟失明的情况下捕猎了一头鹿?
“哥哥是做什么的呀,是军人吗?”
干得好,泽万!阿伯拉德心想,轻易问出了他想知道但不好意思立刻就问的话题。
“是的。”
泽万立刻就安心了,在他眼里这种职业的都不是坏人:“阿伯拉德是消防员,你们都很厉害!”
男人闻言抬头望向阿伯拉德,虽然是蒙眼状态阿伯拉德却觉得对方真的能“看见”,趁这个机会他也快速观察了下男人。男人看上去并不高壮,但体能绝对优异,有着一头说白不白说紫不紫的头发——而在他的颈间不知何时竟盘亘着一条黑色的蛇,此刻正昂着头颅与自己对视。
“蛇!”阿伯拉德压低嗓子喊了一声,随手拉着泽万拽到自己身后,“你千万别动,我来想办法!”
男人偏着头,停顿了片刻才说:“没关系的,布莱克是我的宠、物。”
说“宠物”的时候,男人挑起一侧的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蛇居然配合地贴在他的面颊,打招呼般张开了全黑的嘴——是黑曼巴。
“认识一下吧,”男人突然说,“我是梅恩斯•马格努斯,住在顶层。”
梅恩斯引着阿伯拉德与泽万来到楼顶,那里果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在烧烤。人们相当欢迎梅恩斯,或者说期待他的战利品,当即就有几个人围上来索要鹿头与鹿皮,甚至还有人要了内脏。梅恩斯看上去懒得参与这种事,只是对每个人都说“好”,便径直把鹿交给了负责组织烧烤的艾利冯斯处理。
“这位是新来的住户阿伯特和泽布伦,带了甜点给大家。”
梅恩斯面无表情、干巴巴地进行介绍,阿伯拉德和泽万把篮子放在桌子上供其他人自行挑选,剩下的由艾利冯斯回收,统一放在盘子里当做餐后甜点。
“不用太拘谨,随便就好,”梅恩斯边说边卸下眼罩,露出亮紫色的眼睛,“愿意的话也可以熟悉下邻居,我是饿了,先——”
梅恩斯打寒颤同时止住话头,他脖子猛地缩了下,阿伯拉德正不明所以,就看到对方半带恼怒地转过身。一名黑发飘飘的男人正托着盘子、手举杯子踱步向他们走来,来者面带微笑,流露出从容不迫的气势。
“你们好,”男人走到梅恩斯身旁,将盛着食物的盘子递给对方,自己举着冰镇饮品对阿伯拉德与泽万示意,“我是威尔•沃尔德伦,梅恩斯的伴侣。”
TBC
阿伯拉德睁开眼睛,看到突兀矗立在面前的建筑物难免有些恍神。他观察着周遭的环境,这座公寓是浓雾中唯一能辨明的东西,挂着的门牌上用复古的花体字注明“世界尽头男子公寓”,看上去颇为诡异。雾气中影影绰绰似乎还有一些什么,他侧耳倾听仔细辨认,判断应该不是那些行尸(walker),他在生前可吃了他们不少苦头——他确实是死了的,唯有这点是现在就能确认的事情。稍后阿伯拉德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提着一只行李箱,他有些不明所以,掂量了下,决定就地打开,发现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他的消防服、隔热服、帽子,头盔等消防用具。他毫不犹豫地将太平斧提在手里,用斧柄敲了敲门框,又等待了片刻,确认真的没有行尸后,戴上手套推门进入了公寓。
公寓门里门外像是两个世界,阿伯拉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概念,当门关上的时候,他莫名有种什么东西被“斩断”了的错觉。他转过身看那扇门,门在关闭的时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就好像它是水或者丝绸做的那样。
“欢迎——”
骤然响起的声音令阿伯拉德快速做出反应,他半弓着身子,以太平斧护在身前,随时都能做出反击。但当他看清来者只是看上去普通的、毫无武装的男性人类之后,又放下了闪着寒光的斧头。
“……抱歉,”阿伯拉德嘟囔着,“我以为……我——不好意思。”
“你看上去有些疲倦,”男人毫不介意平静地开口,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斧子上,只是看着阿伯拉德,“需要办理入住手续吗?”
阿伯拉德研究着男人,揣摩对方的用意,他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四周寻找紧急出口。公寓的大厅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线条简洁明了又带着生冷,阿伯拉德觉得这种装修风格应该是简约现代风,但不管怎么说,这里没有血迹和臭乎乎又吵闹的丧尸比什么都重要。
“什么?”阿伯拉德半晌后才回答,“手续?”
“对的。鄙人艾利冯斯•D•沙巴特,您可以在下官的指引下办理入住手续,这样就正式属于公寓的一员了。”
这种说辞很奇怪,无数次的死亡边缘徘徊令阿伯拉德几乎是立刻就觉察到了不对,但要具体说是什么,大抵是那句“正式属于公寓的一员”吧。
但他确实是死了来着。阿伯拉德沉吟了片刻,问:“这里是哪?地狱吗?”
“您可以理解为既非天堂也非地狱,类似于二者之间的夹缝地带。”
“入住需要什么手续?”
“来到这里就证明您有入住的资格。您只需要同意入住,然后我将您带入您的房间即可。”
只是这么简单吗,阿伯拉德想,比砍掉丧尸的头容易多了,但这也就意味着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容易。
“我需要住到什么时候,在这里排队然后等轮到我上天堂或者下地狱?”
艾利冯斯似乎是发出了一声嗤笑,但他确实又面无表情:“公寓只是公寓。”
好吧,也许是自己不够虔诚,所以那也去不了。不过这个男人却是在避重就轻,但既然他已经死了,倒也无所谓了。
“需要缴纳房租吗?我恐怕没有带钱,或者,不知道我那边的钱能不能在这里使用?”
“这里没有货币的概念,还请您随意。”
阿伯拉德耸了耸肩,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哪有拒绝的道理。
“明白了,我愿意入——”
大厅的门再次被打开,阿伯拉德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条件反射,这一次他看清了对方只是个孩子。
有着水蓝色长发的男孩依旧站在门外,只是探着脑袋在打量着内部。他很快就看到了男人们,随即露出忐忑与迟疑的神情。阿伯拉德收起了自己的斧子,率先走向少年,对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好歹没有逃走。
“嘿——”阿伯拉德蹲下,直视着少年的眼睛,“你好呀。”
男孩看向地面,点了点头。
尽量尝试表现出友善的态度,阿伯拉德笑着说:“我叫阿伯拉德•阿伯特,你呢?”
“泽——布伦……”
阿伯拉德瞬间有些犹豫,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邀请男孩进入公寓,但既然能来到这里,应该都已经……对吧?
“你想进来吗?”阿伯拉德快速回忆自己的提包里有什么能让孩子信赖的东西,想来想去取出了头盔展示给泽布伦,“你看,我是个消防员。我现在想要住这间公寓,你如果愿意可以跟我一起看看这里的情况,如果不愿意,我送你出去好吗?”
当然阿伯拉德觉得自己可能也出不去,毕竟外面的雾太浓了,他担心即便是自己也会迷路。
泽布伦盯着帽子看了许久,阿伯拉德主动递给他帽子,他犹豫了一下便接了过来。阿伯拉德对他伸出手:“要一起来吗?”
“……好的。”泽布伦小声说着,把帽子重新递给阿伯拉德,后者接过后戴在了自己头上,然后牵着泽布伦的手。
艾利冯斯全程保持安静,等两个人全部进入大厅并面向他后,才再次开口:“欢迎来到世界尽头的男子公寓。”
阿伯拉德明显感到泽布伦捏紧了自己,他立刻宽慰性质地用指腹摩挲对方的手背。
“如果不介意,还请允许我带领二位进行参观并引领入住。”
点了点头,阿伯拉德沉声说:“有劳了。”
泽布伦抬起头小声问:“我们在哪?”
好问题,其实阿伯拉德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怎么给一个孩子解释,他们都已经死了呢?也许他还记得大灾变,记得那些丧尸,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轻松很多。真是操蛋的世界末日,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能寿正终寝,希望他死的时候不会太痛苦,也希望他没有尸变。
“像是公寓一样的地方。”阿伯拉德干巴巴地回答。
泽布伦又问:“我死了吗?”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欺骗对方的阿伯拉德轻声说:“我很抱歉……但是是的。”
“这里……是天堂吗?”
“不是,但也不是地狱,是和这两个地方同时存在的另一个地方。”
“……叔叔,也死了吗?”
阿伯拉德想了下,说:“对的,我们一样。”
接下来泽布伦没有继续提问了,只是沉默地跟在阿伯拉德身侧。艾利冯斯边走边介绍公寓内的设施,他们甚至在院子里还有一个豪华露天泳池和一些水上娱乐设施,以及一个大的不像话的花园。
“基本上就是这样了,公寓能满足住户的一切需求,只要在心中默想想要去的地方就可以。”
艾利冯斯越走越快,到了后来,阿伯拉德不得不一手抱着泽布伦,一手提着俩人的提包,大跨步才能跟上对方。好在泽布伦和他的提包都很轻,这些负重对于从事急救工作的阿伯拉的来说并非难事。
“以上,就是公寓的大致简介,请问是否还有什么疑问?如果没有的话,二位就可以分别办理入住了。”
“我想请问,”阿伯拉德向上颠了一下泽布伦,以便自己抱得更牢、对方更舒适,“这里有那种公共设施吗?类似于学校,或者医院?”
艾利冯斯的目光从阿伯拉德过渡到泽布伦,又切换回来:“在这里医疗设施没有存在的必要,至于学校,可以求助于有能力并且愿意教学的邻居。”
看来只能希望这里有过世的老师了,阿伯拉德心想。
“关于房间,二位还有什么需求尽管提,一定程度上我会最大限度满足你们。”
阿伯拉德看抱在怀里的泽布伦,对方也在看他,他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可能独居能力并不强,并且看他的穿着打扮又像是家境富裕的人,但如果是能在丧尸世界活到现在的孩子,又也许会具备一定的独立生活实力。
“我想寻求下你的意见,泽布伦。如你所见我是一个人,也是刚来这个地方没多久,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和我当邻居?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什么的。”
“公寓同时提供双人间服务。”艾尔冯斯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句。
“……或者住在一起?”阿伯拉德征求意见,“你觉得呢?”
泽布伦沉默了半晌,最终轻声开口:“住一起……也行。”
阿伯拉德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谢谢你的信任,泽布伦。”
接着他面对艾利冯斯郑重地说:“我们目前住在一起,后期如果有谁有需求,还可以分开住吗?”
泽布伦在听到这句话后抓紧了阿伯拉德的衣服。
“当然,随时。那么请问你们要选第几层的房间?”
如果没记错的话,公寓外侧应该有20层左右,但阿伯拉德怀疑可能远远不是如此。本职工作令他对建筑的构造十分敏感,他觉察到公寓内部应该比外部看上去更大。
“10层吧……?”他问泽布伦,对方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我希望有个大一点的露台,可以种一些花草。”
啊,这里应该可以种植吧?阿伯拉德后知后觉,艾利冯斯却已经点头,并开始带路了。
他们来到一间挂着标有“Bear Room”门牌的房间,挂牌还是相得益彰的木质棕色熊脑袋形状。艾利冯斯帮忙打开房间,将三把钥匙交给阿伯拉德后便离去了,阿伯拉德站在这间装修整洁的房间门口有些发愣。
以后就要住在这里了,阿伯拉德抱着泽布伦进入房间并关门,对方却突然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间。阿伯拉德轻手轻脚放下了提包后,然后抱着泽布伦坐在了沙发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男孩的背,直到他真正冷静下来。
“抱、对不起……”泽布伦的声音沙哑,吸鼻子时的吐息吹佛在阿伯拉德颈间。
“嘘——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好吗?”
泽布伦有些哽咽,阿伯拉德身上有着好闻的味道,与他们家洗手液的香味相同。这个男人虽然长着络腮胡子但却完全没有凶恶的感觉,泽布伦认为一定是因为他是消防员。
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了许久,久到泽布伦都有些忍不住犯起了瞌睡,阿伯拉德则是享受着真正的隔世意味的宁静,说不清自己与依旧活着的同伴们哪个更幸运。
“你想先看看你的房间吗?然后我们可以出去走走,认识一下邻居。”
“泽万。”
阿伯拉德扭头看终于把脸抬起来的少年,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太过注意对方脸上的印痕。
“我的名字是泽万•泽布伦。”
“好的,泽万。你想先看看我们的房间吗?”
阿伯拉德笑着问。
TBC
阿伯拉德与泽万的新家是两室一厅,还带有开放式厨房和相当大的浴室与露台,如果是黄金地段,这样的房子在L市会卖出相当不错的价格。阿伯拉德曾经也拥有类似的房子,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搬进去就发生了灾变。没人知道那是如何开始的,正如同没人知道如何能终止,有人说是温室效应导致南极冰川融化,释放出了上亿年前的远古细菌,有人说是陨石带来的天外病毒,还有人说是A国的生化武器,总之它就是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对每一个生存着的人类真正意义上如影随形。
他们的团队里也有孩子,数量不多、年龄也不等,阿伯拉德希望他们能活得更久长大成人,因为孩子代表着未来。现在的他已经无力去保护那些活着的孩子们了,但至少他能帮助眼前的。这个小小的,抱起来柔软的小男孩,像是芳香的面团靠在他的怀里,他忍不住就想摸摸他的后背,告诉他有他在呢,一切都会好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泽万终于动了一下,阿伯拉德立刻松开他,让他坐直身子。
“……好扎。”泽万小声说。
阿伯拉德愣了下,摸了摸自己许久未打理的络腮胡子,要不是因为死了灵魂变得干干净净,他甚至怀疑这胡子里会不会有腥臭味。他放开了泽万,让男孩站在地上。
“晚点的时候我刮了吧,弄疼你了吗?”
泽万摇了摇头:“不疼,有香香的味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阿伯拉德心想。
“你饿了吗?想不想吃点东西?”
起身走向冰箱,阿伯拉德打开查看,果然空无一物。
“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去餐厅吃个饭,然后买些日用品,顺便熟悉下这座公寓。”
泽万把手背在身后,偏着脑袋思考着,他一只脚尖点着地面,微微晃动着幼小的身体。
“如果你不想去,可以留在这里,我买好了带回来我们再一起吃。或者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披萨外卖?”
泽万又想了会儿,最后说:“我们出去吧,一起。”
“好。”阿伯拉德笑了起来,对着泽万伸出了手。
如同艾利冯斯所说,只要在脑海里描绘想要去的地方,目的地就会出现在眼前,要做到这点并不难,阿伯拉德很轻易就掌握了。接下来就是让泽万尽快熟悉这个能力,阿伯拉德心想,以便自己不在的时候这孩子也能自我照顾。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家门庭冷落的披萨店,阿伯拉德观察了片刻,不太确定是不是能直接走进去,也许是其他住户不想吃披萨的原因这里才这么冷清,男人这么自我安慰道。泽万也在等待着,他不明白阿伯拉德为什么没有立即进入披萨店,但他信任阿伯拉德,即便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你通常喜欢什么口味的披萨?”
阿伯拉德终于迈开步伐,他推开门,自己先行进入,用身体护着泽万,等了片刻发现没有异常,才让男孩也走入店铺。
“嗯……普通就好?或者芝士……先生你呢?”
“叫我阿伯拉德就行。”阿伯拉德走向柜台,那里空无一人。他四处走动,也没看到什么像是营业人员的人,只是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像是IPAD一样的东西。
“阿伯拉德喜欢什么口味?”泽万小声问。
“啊,我?我都可以,不挑的,”带着泽万随便选了一张桌子就坐,阿伯拉德注意到自己面前的“IPAD”亮了起来,缓慢滚动着菜单,“一起看看?”
菜单被摆放在两个人中间,他们挑选了片刻,目录里的口味层出不穷,有些甚至匪夷所思。俩人几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末了只是中规中矩地选择了微辣培根与芝士双拼披萨,和不含酒精的热带水果饮料。
点完披萨后泽万似乎终于放松了点,他双手撑在椅子上左右环顾着,与阿伯拉德警戒式的搜寻不同,他只是感到好奇。这是一件装修风格简单的披萨店,在他的世界随处可见,店铺墙上还贴着当季新品的海报,榴莲味和北京烤鸭味的披萨正标着大大的叹号写着“火热出售中”。没过多久就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先行送上饮料,来人穿着规整的衣服,看上去应该是侍应生。
饮料是冰镇的,倒锥形的玻璃杯外壁很快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泽万看着这些水汽汇聚在一起形成水珠,最终滑落而下。
“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我很久都没有像这样吃饭了。”本意是打破沉默的阿伯拉德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多余的话,他小心翼翼地窥视泽万的表情,生怕自己惹得对方想起伤心事。
“很久吗,那之前……”泽万错了下视线,张开嘴又闭上,接着顺着阿伯拉德的话接下去,“先、阿伯拉德喜欢吃什么?我们再要点其他的东西?”
阿伯拉德却是节俭主义者,只是摆着手说:“不了不了、先这些吧,不够了再点。”
在他们谈话间先前的那名侍应生陆陆续续送上了双拼披萨套餐,一尾鱼形状的铁器皿里烤着白蜗牛肉,正咕嘟嘟泛着汁水冒热气;被炸到金黄酥软的薯饼是笑脸的模样,一旁的小碟子里盛满了番茄酱;双拼披萨被摆放在桌子的正中间,芝士的那边恰巧面对着泽万。泽万眨了眨眼睛,带着征求的目光望向阿伯拉德,后者用自己的饮料杯碰泽万的,带着笑意说:“吃饭吧。”
两个人分别用湿巾擦了手,阿伯拉德主动为泽万切下一块披萨递给他,泽万双手接过道谢,等阿伯拉德已经品尝味道后才开始吃自己的那份。刚出烤箱的披萨热气腾腾,泽万一口咬上去后就开始小口吹气,原本他是不怎么饿的,但真的进餐起来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芝士被泽万拉出长长的丝,挂在披萨与唇齿之间,他甚至伸长了胳膊想要借外力拉断这些芝士,但立即感到不妥悄悄观察阿伯拉德的神情。
阿伯拉德没精力多说什么,只是风卷残云般吃着自己的那份食物。他是真的饿极了,用力咀嚼大口吞咽,美味在他的味蕾炸裂,带着完全无法抗拒的芳香直冲头顶。白蜗牛肉被牙齿撕扯、断裂,嚼碎,每一片肉屑都染着汁水的浓郁味道,阿伯拉德甚至感觉恍惚间连自己的舌头都被囫囵吞咽下腹。
“你还想再加点什么吗?”这次是阿伯拉德问,他的腮帮子鼓鼓的,在艰难吞咽下去后喝了一大口饮料,“我觉得自己能吃下一头小牛!”
泽万乖巧地放下吃了剩的披萨,优雅地用餐巾纸擦干净指头,然后打开点餐页面。他帮阿伯拉德滑动着屏幕,看到对方凑过来毛茸茸的脑袋。
“这个,法式浓汁鸡柳意面,”即便如此,阿伯拉德也记得留下泽万那份披萨,“和烟熏三文鱼沙拉,你要汤或者甜点吗?我想再来份罗宋汤。”
泽万犹豫了下,点了点头:“我能点这个提拉米苏吗?”
阿伯拉德嗦着自己的手指,伸手拿着薯饼沾了满满的番茄酱:“点,想点什么都可以,但是最好要吃完。你不吃薯饼吗?这个要趁热吃才好吃。”
泽万点点头,下了单后才又重新拿起披萨,他觉得可能是受到阿伯拉德大口吃饭的影响,开始觉得食物更美味了。
一番餮宴之后,阿伯拉德心满意足,他甚至有些困倦了,虽然始终提醒自己千万不可麻痹大意,但他仍旧缓慢地怀念活着的时候吃的最后一顿正儿八经的饭。灾变之后连活着都是奢望,对于吃谁也不能过于挑剔,阿伯拉德吃过狗粮、过期的巧克力布丁,植物的根茎和蚯蚓,现在突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泽万也已经用餐完毕,他在对面偷窥着阿伯拉德的神情。男人像是饿了半个月的狼,吃面的时候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所有的东西都被吃到一干而尽,看他的架势像是恨不得去舔盘子。
这个人,生前遭遇了什么呢?消防员应该不缺钱的吧?是在救援的时候被困在哪里了吗?比如地震……
泽万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无法不联想到在黑暗狭小的空间内的自己孤身一人。
“回家么?”
抬起头,泽万发现阿伯拉德已经站在了身旁,他正对自己伸出手,眯着眼睛笑。
“或者散散步。”
泽万想了想,握住阿伯拉德的手。这是双宽大、温暖的手,在某些地方还有老茧,与他爸爸妈妈以及哥哥的都完全不同。但泽万反倒觉得安心,粗糙的皮肉下是坚韧的骨骼,与他完全不一样——这个男人是强壮、可靠的存在。
“我想回家了,”泽万轻声说,他忍不住去摸阿伯拉德手上的茧子,“晚点可以再散步。”
“好呀,晚些时候我们还能认识一下邻居们,如果有年龄相仿的孩子……不管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相信我吧,我会保护你的,泽万。”
“……嗯。
“谢谢你。”泽万又快速地补充了一句。
TBC
公寓的超市与其说是“超市”,不如说是“商场”,里面的东西分区摆放,大到钢琴、三开门的冰箱,小到抽纸、食盐,奇怪如等比例的羊驼装饰、室内喷泉(阿伯拉德在看到的时候忍不住想真的有人会在家里摆这些玩意儿吗)都被详细地记录在册。每一位进入超市的人都会在入口处得到一块手表,只要说出或者输入想要的东西,就能显现于投屏上,地面则是与手表同步的传送带,可以在选定区域后径直被送往目的地。
阿伯拉德先前在披萨店借了纸笔,于离开之前列明需要的东西,现在他推着车子,正逐一手上的清单:“先买一些喜欢的衣服吧,出门前我大概看了下,家里好像日用品都比较齐全,我们可以先用,不够了再买。”
泽万点了点头,家这个词让他心生亲切,但随即而来的又是巨大的空虚。从今往后就真的要住在这里了,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一定还在为他在难过吧,小小的男孩一方面希望家人不要因为自己的死过渡悲伤,另一方面又绝对不希望自己这么快就被遗忘。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就在今天的早些时候他还被绑匪挟持着,后来警察来了他就趁乱逃跑,还差一点儿就能投入哥哥的怀抱,却被子弹穿过了腹腔。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不大记得了,只是倒在地上任凭眼前影影绰绰晃动着人影,他感到越来越冷、累以及困倦,他能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于是变得开始安心,等再次恢复意识就已经站在了这幢奇怪的公寓门口。
“泽万?”
耳边传来阿伯拉德轻柔的呼唤,泽万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住了对方的衣角,正死死攥着那点可怜的布料轻轻发抖。阿伯拉德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泽万齐平,伸手帮他拂去鬓角的汗水:“我在呢。”
泽万吞咽了下,突然间感到极大的委屈,他抽了抽鼻子,用力点头,好不让对方看清自己脸上的神情。阿伯拉德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片刻后泽万抬起头说:“我感觉好多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阿伯拉德揉了一把男孩的头,轻松地说:“别介意,这没什么,准备好了就继续采购吧,我们今天还有不少准备工作要做呢。”
“好。”泽万说完这句,就走向前方,他把投影调到最大化,说服自己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事情上。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他的世界好像还没有这种设备,况且这里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家超市、或者商场都大的多的多了。
也许会有什么好玩的也说不定,泽万忍不住期待起来。
几个小时后他们带着采购的东西回到了家,这期间阿伯拉德还在超市隔壁的冷饮店请泽万吃了洒满坚果碎的双球冰淇淋。在超市里他们陆续见过一些人,冰淇淋店也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顾客,他们其中有些与人类长得毫无二致,另一些看上去更像是电影里的存在。有一个人头上长着角,另一个人身后拖着粗壮的尾巴,长尾巴的人来到冷饮店只是要了一杯冰块,然后全部到在嘴里嘎吱嘎吱咬着。
“真是奇妙的地方,希望大家都会好相处。我们今晚把买的小礼物包装好,明天送给邻居们吧。”
阿伯拉德说着,他把买来的东西整理完毕,烤箱里放进曲奇,现在已经开始拖地板了。在他做这些的时候泽万也没有闲着,他自觉给阿伯拉德添了不少麻烦,主动要求擦家具。
“我已经闻见香味了,”泽万说,“曲奇也是给邻居的吗?”
“我们自己留一些,剩下的给邻居。冰箱里还有果汁和牛奶,你想喝的话可以自己拿出来喝。”
泽万来了劲儿,他没想到阿伯拉德这样居然还会做曲奇!他还觉察到阿伯拉德买了不少食材,看样子他应该也是打算做饭的。
“已经擦完了,还有什么需要是我做的?”
大致检查了一下泽万的劳动成果,阿伯拉德快速想了下说:“休息吧,还有,帮我留意下烤箱?”
“好——”
看起来泽万对这个任务很满意,他把计时器放在自己面前,然后坐进沙发等待着,直到烤箱发出“叮”的声响,他立刻跳了起来呼喊阿伯拉德。阿伯拉德带着手套取出烤盘,泽万在旁侧喜滋滋地看着还冒着热气的曲奇,阿伯拉德等放凉后喂给泽万一块,后者想也没想就张嘴吃掉了。
“唔~……”泽万咀嚼着,想着称赞的词眼,“好吃!”
“那看起来下次还能做。”阿伯拉德自己也吃了一块,品了品味道后又开始考第二批饼干。
等一切准备就绪后已接近晚上九点,阿伯拉德注意到这个房间的表最开始是静止的,为此他还特意买了电池,等回来后又发现表针已经开始走动。两个人决定了洗澡的先后顺序后,阿伯拉德反锁上大门,吩咐泽万就坐在客厅里,他特意打开了盥洗室的门,幸好浴室本身干湿分离,他只需要关上最里面的那层便好,他时刻聆听外界的声响,总担心泽万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出什么意外。同时泽万坐在客厅里翻看一本杂志,他有些心不在焉,竖着耳朵听淋浴声,水流的声音给他带来些许安慰,他知道阿伯拉德就在那里。
“浴室空出来了,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用。”阿伯拉德出来的第一时间,泽万就抬起了头。他看到对方用浴巾裹在胯间,头发半湿不干地贴着,厚重的刘海被掀到了一旁,露出湛蓝色的深邃眼睛。阿伯拉德此刻已经刮干净了胡子,露出与年龄相仿干净面庞。
这、不算是叔叔,应该是哥哥……?泽万想,突然发觉自己之前的失礼。
“怎么了?”阿伯拉德见泽万看着自己发呆,好笑般摸着下巴,“认不出我了?”
“啊、不,抱歉……”泽万讷讷地说,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更年长些呢……对不起。”
听着泽万小声的补充,阿伯拉德爽朗地笑了:“看来下次想试试成熟的造型可以蓄胡子。”
“以后也会留胡子吗?”
“不了,如果不是条件不足,我也不怎么留。其实胡子打理起来挺麻烦的,要时刻注意干净整洁,还要保持造型。”
泽万想确实,他爸爸有一个客户就是山羊胡子,还在尾端扎了个小揪揪。当时威廉还吐槽过这个客户在胡子上花的时间和女人在头发上花的时间一样多。
“我喜欢你现在这样,很清爽。”泽万诚恳地说,他站起身,走向浴室。
“是吗,那我就这样吧。对了关上里面的玻璃门就好,有什么事就大声叫我。”
泽万感激地点头,明明他和这个男人才认识,但已经完全明白并且坚信对方是个好人、会对待自己好。
浴室已经打扫过了,浴缸里放着带有香氛的热水,就连镜子也被擦干净,泽万发现阿伯拉德比看上去更细心,也许是因为职业的缘故?男孩想着,他把鼻子以下都埋在水里,咕嘟嘟吹着气泡。
阿伯拉德也比看上去更健壮,虽然男人在抱自己的时候泽万已经发现他的孔武有力,但看到身体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赞叹。泽万不知道所谓的健美是什么概念,但他觉得阿伯拉德的身材就是真正的恰到好处,没有一丝赘肉,肌肉也不会太过显眼。如果自己也像他一样,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泽万向上坐了点,头枕在浴缸边沿,他打开了按摩模式,在水流的缓慢冲击、震动下昏昏欲睡。
是不是就不会惹家人哭泣?
泽万是被阿伯拉德抱出浴缸的,他发觉身边有人后就开始拼命挣扎,一边打击对方的身体一边拍打出水花,直到听清楚阿伯拉德的声音后才逐渐冷静下来。但他仍旧发抖,并在浴巾里缩成一团,任由阿伯拉德把他放在浴垫上擦拭。
“……晚上要一起睡吗?”阿伯拉德提出建议,泽万疑惑地抬头看他,“刚来到新环境谁都会不适应,况且我也建议先观察一段时间,确认真的安全后再分房睡。”
阿伯拉德曾经吃过类似的亏,有一个占据了警局的团队假意收留他的团队,极尽所能地招待他们,结果晚上就有人摸上了姑娘的床。阿伯拉德当时都杀红了眼,那也是他第一次杀人,他到现在都能记得撬棍敲碎头颅的触感。
泽万沉默地点头,他被阿伯拉德抱到对方的床上,随后就拿到了内裤和睡衣。阿伯拉德很善解人意地离开了片刻,等他换好衣服再进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饮品。
“热牛奶,加了点蜂蜜。喝完后等半个小时再睡,还有记得刷牙。”
接过男人递上来的杯子,泽万双手捧着,盯着涟漪发呆。阿伯拉德就坐在他的身侧,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至于太近也不会太远。阿伯拉德并没有一直看着泽万,反而在看一本书,泽万听着对方翻阅书籍的声音,逐渐放松下来。
“在看什么呢?”泽万问,白天的时候他们一起买了不少书,还囤了足够一周的食材,看上去就像是阿伯拉德做好了长时间不出房门的准备。
“《少年德米安》。”阿伯拉德的声音低沉又富有磁性,确实容易令人感到心安。
“好看吗?”
“我才刚开始看,等看完了告诉你。”
泽万喝了一口牛奶,发现温度降下来后,开始小口连续啜饮。牛奶在他的唇角蒙上白渍,阿伯拉德抽了纸巾递给他。
“谢谢。”
“不客气。”
但是泽万又说了一遍,他郑重、又缓慢地说:“谢谢你。”
阿伯拉德感到有趣,问:“为了什么?”
“为了你为我做的一切,所有的那些。”
听到这里,阿伯拉德柔软的心像是被扎进了尖锐的刺,到底为什么,死神就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
“那以后你要向我道谢的地方还多着呢,”阿伯拉德笑了,想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可靠,“等一会就睡吧,明天还有任务呢。”
“艰巨的任务。”泽万说。
阿伯拉德重复道:“对,特别艰巨的任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