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冰块咯!有硝石冰还有甜甜的冰糕,一勺子只要……”小贩顶着一天中最烈的阳光,沿小村的石子路挪动,到了六月,吝啬的太阳也慷慨了起来,不时的阵雨完全抵挡不住其锋芒,各种植物趁机开出花朵,花楸和犬蔷薇俏皮地装点起周遭的一切,粉粉白白的煞是可爱。不光是这番生机勃勃的景象,好生意也使得他喜上眉梢,因为没走几步便有三五个耐不住热的孩子围了上来,从他这儿捧走有点融化了的冰糕吃着。他在心里暗自合计,这回是冰糕先卖完还是硝石冰被谁家来个人包圆,硝石冰通常是一次性多买一些给自家的冷库降温用,一下都买走也是常有的事。
在他四处搜寻潜在的客户时,有束目光透过玻璃,从一幢遮着防雨瓦的房子里把他击中了,金发的妇人——姑且先这么称呼——坐在屋内打量他,行走四处兜售商品自然少不了各种人瞧来瞧去的,小贩没太在意,“哪怕是魔女或者地精!”他自嘲道,“能送钱来的人谁不要呢?你看这热天,我都想来一口。”
那人动了动,好像听见他说的话了,从椅子上站起身。小贩不敢细想,移开了视线。应该只是凑巧吧?
安确实是碰巧看见了小贩,但不巧的是,打量他的在这幢洋房里另有其人。就在稍稍靠后一点的房间,两个好奇的脑袋贴在玻璃上,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你看,卖冰的停下了,他是不是发现我们在盯着他?”
“猎魔人昨天来的,他在满口跑火车呢。况且这扇窗户还没擦,谁眼神那么好能看见里头啊。”
两个小伙子从热热闹闹的赛马场回来,可以说没什么心思做事,厨房蒙了些尘正等着人来揩拭,水桶里装着方才打回来的清水,完全没动过,连抹布都是干干爽爽的。乔尼借着阳光端详自己的手指,感觉死皮已经从指尖的一角噼噼啪啪爆裂开来。
班拿着笤帚坐在他旁边,入定了似的,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你还知道擦窗户。”乔尼扒拉了一下班的裤腿子。
他俩的身高差的有点多,坐在吃饭的椅子上后,乔尼还是下意识先对着裤子使劲。班低下头,绿眼珠像浮萍滑过水面似的,温吞地向他看去。如果乔尼和人类呆在一起长大,可能会觉得这不像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所能露出的眼神,但是他自己揣着数不清的人类秘密,所以知道,平静得甚至有些迟钝的家伙,要么是真的性格迟钝,被小心地呵护着,要么就是经历的事情太多,平常小事已不足以在表情上产生什么波动了。
班的话,他有魔女的庇护在,说不定真的只是被保护过度,毕竟驼鹿也是这个样子,准备温暖的住处,又会做好吃的食物,生怕哪儿不得劲。乔尼自己也才十多岁而已,脑袋里装了太多东西,一番胡思乱想让他有些烦躁。
“要不今天就别干活了,我们趁卖冰的还没走,去搞点?”他提议。
“我没意见,不过不用带我,你自己吃吧。”
“为什么?”乔尼觉得只有自己吃很无聊。
“嗯……我跟你说过以前安带我去德比的事吗?”
“没有。”
“差不多十来年前的事了,我只有十多岁还没过半,安忙于生计,又要教我读书,我们两个每天天擦黑就困得想睡觉。等到白天越来越长,我们俩也终于能坐在一起聊会天的时候,她突然说德比日要到了,是任何阶层的人类都会去的一场马赛,我们穿的随意一点也不会有人怀疑身份。于是我头一次看到那么多人聚在一起,身上一尘不染的、带着随从的、拖着推车四处叫卖的人把观众席都填满了,可那些装着商品的小推车像鱼一样在其中穿行,其中一辆,就装着跟今天差不多的东西。”班试图用简短的语言解释,一些美好的记忆却占据着他的舌尖,不停舞蹈着。
“居然没多大变化吗?”乔尼吃惊了,在驼鹿家里摆着不少她收集的玩意,仅是数年前制作的物品就与现在所用有着天壤之别,他以为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地方,十几年前的卖冰车应该大不一样才对。班听他这么说只是笑了下,继续讲起来。
“没准是遇到同一个人了呢?安见我一直盯着其他孩子吃冰,就给我也要了一勺,那支勺子显然是别人用过的,她意识到这点时脸都变色了!可不能让她听见我说这个,因为回来之后我就拉肚子了,整整七天才康复,她后悔得想死,就再也不让我跟别人共用餐具。”
说到安对自己的状况有多关注,班就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难怪一回来就要他们收拾厨房,是怕吃到不干净的饭。
表面上不苟言笑,总板着个脸,是觉得不擅表达的自己太笨拙吧。
“但是安来做饭的话……”两个人都想起了一件事情。
“吃了正常的饭之后就吃不回去了呢……”
安再怎么神通广大,在庖厨方面的造诣也只能用悲剧来形容。
“乔尼,你来做饭真是辛苦了。”想到这,班不由得伸出手搓了搓乔尼的脑袋,细软的金发像是幼兽的胎毛,脆弱易折,被太阳一晒,暖洋洋的。
乔尼显得有些赧,眼睛撇向了一边,催促班快点做决定。
“现在身体肯定比当时好很多了嘛!我们就偷偷地去,不然人家就走喽。”
是啊,你看这就又有顾客光临……
哎?
乔尼瞪大了眼睛不说话,班随他一同看去,也哑然失笑。
安什么时候偷听了他们俩的谈话,抑或是料事如神,走出屋子和卖冰的小贩交谈。
“老天爷啊,这是把冰块都买了吗,她往回走了!”
还没等乔尼做出进一步的反应,安已经提着桶到门口,当场抓获这两个磨洋工的家伙。
“不想干就别干,去,上仓库把那玩意拿来,洗干净点,让你们偷偷去吃,还不如自己在家做出来放心。”她依旧冷着个脸,乔尼明白,现在这种场合不笑出来已经是忍者了。
“还有班,帮他弄碎冰块,不知道的就让他教你吧,他比我懂。嗨,本来是买来放着的,谁知到还真有拿出来的一天……”
安好像觉得自己说的够多了,关门回屋,留下班和乔尼,还有一大桶化了又黏在一起的硝石冰。乔尼大概知道“那玩意”是什么,他接过班递给他的钥匙,打开仓库门,安要找的是一个布包着的物体,黄铜制的,中间还有一个夹层用来装冷却剂,班看到它时意识到,这就是十来年前他病好之后,安买回来摆在厨房的——中间的容器被取走后当了一阵花瓶,看来是试图给他亲手做一份冰糕然后失败的结果。
“乔尼。”班主动拿起碎冰的小锤,“我们来帮这个快生锈的家伙继续它的使命吧。”安肯定也想要拿它做出美味的东西来。
黄铜并没有铁器那么容易生锈,保管得又妥当,洗洗擦擦后光亮如初,储藏室里还有一些奶油和橘子酱,把它们简单地拌匀倒进制冰机里,再往夹层中填满砸碎的冰块。为了快些融化,乔尼还偷偷洒了些盐在里头,接下来只要转动把手让混合物不停地搅动,防止它生出扎嘴的冰茬。乔尼的小手摇得发酸,仍不忘了唱歌来解闷。
『来自黄色峭壁的海草,爱尔兰海草
来自海洋的海藻,爱尔兰最好的海藻』
班听过这首歌,立刻跟着乔尼哼唱起来,他虽只懂得曲调,却唱得十分准确。
“想不到你也听过这首歌。”乔尼显得很是高兴,这歌从帕特里克那得到之后还是头一次和人同唱。班摇摇头,表示自己会的就到此为止了:“歌词你可以教教我吗?我还想……想知道唱了些什么。”
“这好说,但是你也要教我啊。”
“这也是秘密吗?”
“是哦,把你的《鳟鱼》教我唱,我就教你这首歌怎么样?”
“好。”
他们在厨房唱得热火朝天,你摇一会把手我再摇一会,闲下来的那个就打拍子,歌声从厨房的木门飘出来,而内容早已经脱离互相教授的那两首歌谣,变成了连拼带凑的即兴演出。
从朝露唱到晚霞,从都柏林唱到芬兰,从斯卡布罗集市唱到伊娃波尔卡,安在隔壁听得真切,那些击打的锅碗瓢盆唤起了她埋藏在心底里的火苗,在曾经屈指可数的,平稳的夜里,劳作一天的人们用木头搭成一个台子供人聚在一处娱乐,木头不是新木,涂了油所能带来的恼人气味早就被霉味覆盖。
草叉、锄头,甚至是谁家的铁锤和锅盖此时齐聚一堂,能生产美味的食物此时同样也能做出滋润心田的糖水,波尔卡就是那糖水,作为每次都能打来大猎物的猎人,父亲理所应当地站在台子中央,高大且厚实的身影映着油灯的火光,粗皮鞋踏在木台的板子上,哒,哒,哒。
又是从何时起,糖水被火烤得发焦,浓稠,变得像血浆一般褐红呢,记忆中的父亲向自己招手:“安,我的小鹿,轻盈的小铃兰花,来这边同我一起跳吧。”
可安不能,父亲的脸庞已被火灼烧,尖锐的草叉沾染着褐红的糖水,奏不出悦耳的声音了,曾经一起欢笑的人们把带刃的金属对着自己,质问着她为什么不肯去死。
我不是鹿,也不是铃兰,你们轻视我践踏我,终究撕咬着你们喉咙的也会是我。
已经没有谁会向我伸出手邀请我跳波尔卡了,肯这样做的人,早就死在大火里了。安打算施一个静音咒语,让厨房的歌声不再传入自己的耳中,也就不会像刀一样在心上割来割去。
歌声非但没停,反倒越来越响亮。紧接着歌声的源头在自己面前现身了。
『隔壁传来的波尔卡舞曲调
让我也忍不住踏起脚来,oh!』
是自己捡来的臭小子班,脸上挂着汗水和红晕,他唱一句,身后的小耗子就拿着长柄勺和木铲敲两下,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安也是这样站在人群中,卖力地为父亲打着节拍。安的胸口突然被温暖的什么烫了一下,随后手指已经被班握住了,乔尼在坏笑,他好像对什么都了然于胸,“跟他跳吧。”忙着打拍子的他只够用嘴唇做出这样的口型。
熟悉的歌通过未听过的声音唱出来,丢三落四,咬字不清,使得安纠错似的开口带着他一起唱,鞋跟踩在地板上恨不能踏出一排窟窿,更加年轻的手,与自己相似而不至于灼伤的体温,冲淡了焦糖浓厚的苦味,像桦树汁般清甜温柔的声音,是陪在自己身边的,班的声音。
奖励选九桥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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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五月,清淡国的樱花早就摆脱了冬日的寒风,争先恐后地绽放着,据说是新国君浅川泉家乡的风俗,这一年的沈灿感觉到了浓厚的和味,她之前放在华宣那的衣服因为尺寸问题本来也没法穿了,想参加夜间的百鬼夜行的游行,还得花些别的工夫。
“你打算穿什么呀?”吃饭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这天没什么事,两个人赖到中午才起床,随便下了点面条就吃了。
“哎?这个啊……容我想想,”华宣拿筷子挑起几根面,盯着上头的热气,仿佛能得到什么启示:“鬼你觉得怎么样?”
听到鬼,沈灿下意识想起小时候住在家附近的老人讲的鬼故事,那时候田边的荒地里就有圆圆的坟包,有钱一点的人家会在边上拿好看的砖砌起来,有的没人去打理甚至都塌了,没人祭拜的孤魂野鬼在傍晚的时候晃悠,专勾小孩。各种早夭的小孩变成厉鬼的故事也是数不胜数,虽然偶有人和鬼之间产生奇妙的友情的故事,但这种好事怎么可能落到自己头上啊!
“看你脸色都变了,放心啦,不是你想的那种。”华宣觉得盯着沈灿的震惊脸下饭也挺不错的,就在沈灿沉默的一分钟里把面条吃了半碗。
“啊?什么?我想什么了?”
沈灿回过神发现对面的面快吃完了,这才明白自己自顾自地发了好一会呆,面条比之前膨胀了许多,好在还没到占满整碗的地步,她有些扫兴,用筷子搅了搅面,好把它们分开。这是在演琼瑶剧吗,她好像能猜到华宣下一句话就是你猜我猜你想什么了,或者是“就是那个啊!”这种找不到烟灰缸结果对方一直疯狂说就在“那里”的桥段。
“你肯定想的是那种鬼呀,看你眼睛都直了。”华宣用手指在自己眼前比了一下,又指指前方,突然,她龇牙咧嘴,好像面前有个缝正要把头探出去:“Here's Jonny~!”正在吃饼干的乔尼吓得差点摔了个滚,虽然没看过《闪灵》,可华宣的表情着实狰狞,正好它们也叫乔尼,把手里的饼干拿稳之后,身上粉色的绒毛全竖得挺挺的。
“你不要说‘内种’啊,就算是大雄他爸,也听不懂大雄他妈说‘那玩意’在‘那儿’是啥意思的!”沈灿突然觉得这说法还挺老夫老妻的……可是在一起多久了啊就老夫老妻,真不害臊。她暗自翻了个白眼,无视了碗里疯狂吸收汤汁的面条,接着吐槽:“再龇牙咧嘴,一会牙上菜叶都露出来了。”
“我们还没结婚呢,就这么说,呜哇,灿灿好热情。”华宣飞速收起鬼脸,故作娇弱地抬起眼皮看人,食指在自己的脸上戳了几下。27岁人了,天天鼓捣呲呲冒火的玩意,见到面之后第一反应是“人家只是个柔弱的大夫啦~”,弹起贝斯却一脸要砸死人的样子,把头发抡得像电风扇,现在开始走卖萌路线了,还真他妈……
可爱?
沈灿觉得自己可能是把坨了的面条当脑浆塞进头壳了,就在穿越回这的时候,不对,这人有什么好了,自己在莫斯科的时候成天惦记,早在上一把来这的时候也是,凶猛的女人,虽然也很温柔啦!自己不也像个小宝宝似的每天粘着吗!就这么回去当个养熊博主算了,多养一个人还是养得起的,大不了回哈尔滨开餐馆嘛!
“好啊,结婚,马上,就现在!”沈灿“啪”地一拍桌子,要是她抢在华宣说完话之后马上就拍,可能效果还好一点,看着碗里的面条和华宣的表情,沈灿知道,She fucked up。
又断片了。
华宣看着这边,咋了,瞅啥,我知道我很可爱,胸也很平,每天都想尽办法穿大一号的背心美其名曰还原平成初年ova的经典服装,实际发生什么大家也都知道了,你再瞅,再瞅我就要害羞了!
“老……”她张嘴了!说什么,老什么?
若是有人在一旁观看,此时沈灿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却不敢看着华宣,更别说看到她涨红的脸了,桌子要是能说话,肯定早开口抱怨被她盯出了一个羞涩的窟窿。
“老……老婆!妈的平时叫挺顺口的……”沈灿余光看见华宣挠头了,大着胆子瞭了一眼,差点心肺停止,华宣的脸像蜜桃冰淇淋似的白里透粉(不因为别的只是因为突然想吃冰淇淋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正等自己回话呢愣着干啥啊说爱她啊快点姓沈的你是不是脑瓜子转筋再不张嘴一会给人憋出毛病了咋整啊——
“你、你叫我老婆,那我叫啥好啊?”淦!这是人话吗?脸上拿镜子一照都能比般若还吓人吧?沈灿在这个匪夷所思的时间点反应过来:“原来是那个长角的‘鬼’啊……”
“呜呜呜我把你当老婆,你却叫我鬼,灿啊你不爱我了!”华宣把脸一捂开始假哭,沈灿也顾不得面条了,走到对面把人搂住,说到底自己脑瓜子没睡醒就搁这扯,还在话题上袋鼠跳,得负主要责任:“老婆,我也叫你老婆嘛!乖嗷,败哭了,我这不脑袋不转个嘛……”几个月下来有人监督着,研究所里虽不多整洁,床单至少一月一换了,华宣身上的药味儿淡了之后,她自己的气味也逐渐能闻到一些,贴的这么近很轻易地就能知道她昨天用了新的洗发水,脸上还擦了一点面霜,沈灿在北方干燥的地儿呆惯了,甚至养成了给别人擦油的强迫症,一洗完脸就盯着她抹的,还给抹多了。
“这霜还挺好闻的。”好险,差点把嘴角沾的葱花蹭人脸上。
“真的?我还觉得有点太香了,”华宣揪起一缕自己的头发闻了闻,“橘子味,还有……八角?”她眼看沈灿的小粗眉毛拧成一团,心里偷乐。
“你还笑!嫌我身上有味儿是吧,我脱了你仔细闻闻有没有,还是我监督你擦的脸怎么就八角了?”沈灿穿的一层棉睡衣,外面搭一件小马甲,上面一排小按扣噗噗噗给拽开,捂着的那点热气也都跑出来。
“来来我闻闻,”华宣把脸埋进她的衣襟里,鼻子戳到胸骨上。
“咋不说话了?”
“胡椒花椒辣椒油,还有橄榄油爆的葱姜蒜。”
“我可去你的吧!”
-2-
总算是决定了装扮,两人又去菲利帕的工房把三轮车取了,用白纸木片和浆糊,勉强给车上套了个大盖子,上面涂点土色和绿色的颜料,又剪了一支假花插在上面,看上去就是片为了冲绿化业绩而涂的一个秃山包,沈灿又在前面抠了个窟窿,骑的时候好看着道,车斗处留了一个凹陷,修成了手掌的形状,刚好可以坐一个人上去。
“到时候你往上边一坐,哎,托塔李天王。”沈灿对着华宣的身体比比划划,“别担心,我骑车能带俩男的,一个熊一个我爸。”
“问题好像不是这个……”
华宣已经换上了准备好的衣服,头发上用小夹子夹着犄角,坐在一把椅子上等着:“灿啊,帮我涂一下眼睛这里,我不怎么会化妆啊。”
“你登台的时候不都是自己涂的嘛,还找我,我连口红都不涂。”沈灿拿着装了眼影的小盒子,一会看看华宣,一会看看自己的手指,很担心自己画坏了。
“那个我还要对着镜子弄,用手指挑一点抹在这就好,来嘛,我还没让谁给我化过妆呢。”
“真会使唤人,你这个坏家伙。”
沈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扮鬼画得应该越吓人越好,可她还是想画好看一点。指尖触到眼皮的感觉是微热的,原来已经这么紧张了,她又深吸口气,在眼角周围尽量擦出一块半圆形的痕迹,简单的妆容就算完成了。本来华宣睫毛就不短,眼影画得朴素一点也是瑕不掩瑜,稍微有点歌舞伎的样子了。
粗眉毛不修理就这么放着,还多了几分豪爽之气。
……
就这么直直盯着看是不是太露骨了?
沈灿赶忙移开视线。眼睛算是弄好了,嘴唇被红色一衬显得失了血色,可眼影应该是不能抹嘴上的吧……沈灿胡思乱想的途中有了好点子,趁华宣还闭着眼悄悄弯下腰,在毫无防备的嘴唇上咬了一口,华宣遭这一咬,立刻睁开眼:“干嘛?”
“我稀罕稀罕你!”沈灿立马把欧洲贵族咬嘴唇当化妆的事藏到屁股底下,她觉得这会是该说这种话了,反正瞧着华宣坐在那自己欢喜得紧,能干吗呢,就想亲一口。她还想让自己理直气壮一些,干脆就坐在华宣的膝盖上,紧接着又不知道做什么别的了。
“稀罕稀罕是啥意思?”
“就是,喜欢?嗯……疼爱的意思吧?”方言还挺不好解释的,沈灿找个了说得过去的版本给人讲了。
“哎…有意思,你这腰带是不是又掉了?”
华宣的手在沈灿腰上摸了摸,不多时,另一只手也攀上来。沈灿穿的是男式的浴衣,袖子很短,裤腿也刚过膝盖,腰带不知怎的滑溜溜的,直往下掉,被她狠狠打了个死扣还是无济于事。
“我给你系紧点吧 。”华宣两手抓着腰带直接解开了,打算重新给沈灿系个好看点的结,她穿的无袖上衣让沈灿能轻易地感受到暖烘烘的体温,毕竟才忙活半天,腰早就又酸又痛的,后面有东西撑着的感觉很是舒服。
“怎么样,这个样式可能就是需要让人帮忙穿的呢。”
腰带系好了,沈灿左看看右看看,比之前的强多了,可它没保持几秒钟,就又要松脱。
“这怎么办啊,好不容易弄的,又开了。”她揽着华宣的肩膀,半靠在上面,肩膀硌着胸硬梆梆的,却怎么也找不到起身的理由,“让我趴着睡到祭典结束吧。”
华宣摸摸她的背,从头上摘下一个发卡插在腰带上,那个发卡是她用来扎刘海的,平时都在头发里侧,细细黑黑的,影视剧和游戏里常拿它来开锁。腰带被这么一夹总算听话地没再乱动,见沈灿没有起来的意思,便用手指戳她肚子,周围是痒痒肉,还没使劲沈灿就憋着笑浑身发抖:“别弄那,啊,把手拿开,我开玩笑的马上就起来啦!”
“这么懒蛋要不要我抱着你呀~祭典也不去了,就在床上再躺一宿呗~”
“不行,哎呀,哈哈哈哈哈,讨厌,好不容易弄的,我得去哈哈哈哈,操,你他妈赶紧撒开!”沈灿觉得自己这么下去嗓子都要哑了,照着华宣的屁股打去,可惜没够着。华宣听见她爆粗口,便把她松开,让她自己站在地上:
“乖啦我不闹了,收拾好了咱们就出发吧,听说有流水荞麦面呢。”
沈灿点点头,脸上还带着嬉闹导致的红晕。长高了还是好处多多的,华宣想,一低头就是她软软的脸,发黄的头发衬着棕色的眼睛,很普通的中国孩子,普通到让自己羡慕。
“怎么了?”看华宣的目光有些失神,沈灿踮起脚,让两个人的鼻尖能蹭在一起,“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去祭典玩一圈,心情好了可能就有办法了呢。”
真是的,不一定要我低头,她也会向我这边抬起头,想到这,华宣露出了笑容。
“嗯,去玩个痛快吧!”
-3-
祭典比想象的还要热闹,主路挤满了人,三轮车在游行的队伍后面歪歪扭扭地跟到了结束,透过面前的小洞,沈灿看到华宣站在车斗里,时而一只脚抬起来踩着栏杆,时而挥舞着狼牙棒——里头装着可以吹出大泡泡的肥皂水,泡泡裹着彩虹色的烟雾飘到半空,给游行增加了几分怪力乱神的气息,离远了看真的会以为车上的是真正的鬼,拿着纯铁的大棒还能举重若轻,孩子们想去触碰那些奇妙的泡泡,又被华宣张牙舞爪的样子震慑住,走走停停地跟着。
无拘无束,时而乖戾时而温柔,在大江山和鬼王一同饮酒的鬼们心情是否和自己一样呢,眼前的人是如此闪亮,完全无法移开视线,想要追随心中还带着些胆怯,竟和恋爱有些相似,沈灿不由得失笑。
我想要的不是追随,更不是登上相同的高度,一直在做的只是想尽办法把她拉入自己的俗世,饮了人间酒水,从此再也不恋大江山。
那么自私的想法,留给她的自由只是等她亲口说“一起回去”而已。
车行至路尽头,沈灿刹了车,从巨大的装饰里钻了出来。
你会怎么说呢,华华。
我爱你,你想和我回去的话我可以想办法在莫斯科养活我们两个,开始新生活。
我没法守护你的过去,却不想从你的未来里消失,来之前我还在惦记着爸妈的事,现在满脑子都是你了,甚至想到带你去见他们,我真是个坏女儿,糟糕透了,就算这样他们应该也只是会埋怨我一下,然后拉着你嘘寒问暖吧。
我所能给你的,与你取得的成就、收获的快乐孰轻孰重,我个人是没法定夺的。一想到带你回家就意味着亲手葬送你所有的研究成果,我便无法出言相劝。
如果你选择留下,一想到不久后会分离,同你一起度过的时光便鲜艳刺眼到让我流泪的地步。加起来才短短的不到一年,我怎么就这样爱着你了呢。
我不要和你分开。
她想着,想不出结果,华宣这会不在跟前,说要去买棉花糖和烤大腰子,这会估计还在跟人讨价还价呢。穿着破皮鞋蹬车蹬得脚酸,沈灿干脆脱了换上之前打算穿的木屐,蹲在小路边吹风。
路边摆着一排小小的地藏像,有些的帽子还未褪色,像是新放上去的,远处跑来一个孩子,他抓着一顶纸折的武士头盔,正往一个没有帽子的地藏头上放。
“小朋友,你这是在做什么呢?”沈灿心想这大概是看了《戴斗笠的地藏》,想要学卖斗笠的老翁,给地藏身上填衣服吧。
“啊!没有帽子的地藏说话了!”他来了这么一句。
“哎呦,我可不是地藏。”沈灿耸耸肩,“当然会说话了。”
孩子迟疑了一下,可最后一个纸帽子已经给了前面的地藏,再朝人家要回来可不行,他翻遍自己身上的口袋,只掏出一颗纸条叠的星星递给沈灿。
沈灿只好接着。
“地藏大人保佑她们,垒石的时候不要再让鬼把石堆弄倒了……”孩子双手合十做祈祷状,眼睛瞄着沈灿身后,沈灿觉得衣服底下凉飕飕的,低头一看还有两个半透明的影子落在自己膝头,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啪、啵。影子的边缘随着烟雾笼罩变得无比模糊,沈灿嗅着从头顶落下的烟,酸酸甜甜的,混着橘子和菠萝香精的气味,她知道华宣回来了,那两个影子只不过是她在自己旁边吹的两个大泡泡。
“华华……!”是发自内心的欣喜,让之前的恐惧也一扫而空了,摇曳的路灯映照下,女孩朝着恋人笑得开心,华宣一时看不出缘由,把手里攥着的棉花糖给她吃,她像小乌龟一样扯了一大块下来,一瞬间多出满脸的“白胡子”。
“你看,我老了,华华呀……我看不清道儿了……你帮我找找我老花镜在哪……”
“哈哈哈哈,没听说过老太太长胡子的!”华宣也笑了,跟沈灿在一块总是被她逗笑,感觉自己也像普通人一样有了平凡的快乐。
沈灿旁边的孩子却有点害怕了,高出自己一倍的“鬼”此时就站在身前,他颤颤巍巍地朝华宣丢出了什么,华宣接住一看,发现是一颗花生。
“虽、虽然你给了地藏大人东西,应该不是那么坏的鬼吧,不、不要欺负立花和咖喱啊!”这两个名字大概是属于另外两个孩子的,至于为什么,华宣不忍心细想,但是居然把自己认成鬼了,这着实有点搞笑。
“我不是鬼哦,她也不是地藏,是我老婆。”她蹲下来搂住沈灿的肩膀,沈灿脸上还挂着没吃完的棉花糖,她索性用舌头舔了一点下来,一人一片胡子看上去十分滑稽。
“素子!要回家了!”
孩子狐疑地看着两人,小小的脑袋里满是问题,鬼怎么和地藏做夫妻的?!可身后传来父母的喊声,不得不转身离去。
素子……原来是女孩子吗,她穿着跟沈灿差不多的短打扮,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她当成男孩了。
“那,鬼先生和地藏大人,我走啦,不要打架……”素子怯生生地向华宣和沈灿挥手作别,沈灿拾起自己当中文老师时候的架子,用很细的声音说“拜拜”。
但是鬼和地藏打架是怎么回事啊?她忍不住问华宣。
“那个啊……”华宣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犄角,“那个小地藏不是为了夭折的孩子弄得吗,早夭的孩子会在三途川的河岸堆石头积累功德,鬼就会捣乱,把垒好的石堆弄倒,地藏就会来阻止鬼,平时在路边的地藏也会让小孩的灵躲在自己的衣服里。”
“哎……可我觉得你应该是统领众鬼的风骚角色呀贝斯一响,大家都疯掉了似的。那时的你真的好帅。”
“我哪有那么伟大,我只不过是不停把别人垒好的石头弄倒,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孤独的小鬼罢了。”
华宣把沈灿拉起来,两人一起坐在三轮车的车斗里,开始分食买来的章鱼烧和炒面。
“华华啊。”
“怎么?”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伊万家的熊吗?”沈灿突然放下筷子。
“记得啊,跟你抢鸡块的那个。你还说拍了很多照片放在家里。”
“对啊……但是除了它和我的照片,还有这五年间,甚至更久以前的……”她把两只木屐的屐齿“咔哒、咔哒”地磕出声音,最后深吸一口气,“看着照片就可以想起更多事了,你要是想看的话……”
“嗯?”
“可以一起,去我家吗?我都收好了,放在衣柜的里头。我跟编辑说了休假,存的钱也可以用一阵,就是房子两个人住有点小,毕竟放那么多漫画……”
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沈灿自己也开始不确定这算什么告白,只有屐齿还在执拗地互相磕着,这些真的够吗,足够让她对自己的日常产生向往,让她因为“有自己在”而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好啊。”
“哎?”
哐当,木屐的带子突然就断了,落在了地上,沈灿完全没有发觉,她瞪大了眼睛盯着华宣,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这就是不得了的事啊,超级ultra不得了的那种。
“可是你还有研究,还有这边各国的演唱会……都丢下就这样回去吗?”
“我只是想要给弟弟的事做个了断,如今他身体康复,我都能看着他直到他长出老头子的白发了,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再纠缠不休了不是吗。但是,你不在的话,我绝对没法等到那一天的。”
“没法等到那一天是怎么回事,京岸不是已经痊愈了,难道你还有什么病情瞒着我吗?这,这不行……”沈灿直接伸手在华宣的身上摸来摸去,试图找到她藏起来没给自己看的地方。
“不,不是病啦!就是,治好他之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像野猫那样……”华宣有点惭愧地说,这么没出息的话搁往常肯定会让沈灿暴跳如雷,她闭上眼睛,等沈灿来把自己的头发抓乱。
“……”沈灿没说话,她棕色的眼睛睁着,华宣知道,那里面一定盛满了泪水,虽然她也被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看不太真切了。
“对不起,灿灿,我……我已经不会这么想了,不要这么难过,我……”
“我一直想把你拉进我的日常里,想让你爱上,爱上这样的生活,然后就不会去想着什么死不死的,跑东跑西或者纠结于过去的事了!我就是这么,这么卑鄙,想要把你绑在我身边,用这么强硬的方式,毕竟你和京岸之间还有你爸妈的那些,还是要你来迈出那一步,但是看到你和他在一起亲密地说着话,就有种我才是局外人的感觉……”华宣学着沈灿之前做的,让额头靠在一起,鼻尖轻轻碰上的一刹那才勉强看清她的脸,但是只一瞬,便再次被水雾遮得只剩一片摇荡的光影,“我以为你肯定不需要我了,你强大、自信、光彩夺目,谁知你又要死要活的!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吗,没法留住你吗,我不要啊,我说那些不要你爱我,别再留恋我了都是骗人的,我爱你,一直一直都爱着你,一想到要分开就心痛得不得了,我想吻你,想拥抱你,想和你做爱,想之后的每天醒来的第一眼都看到你,但是……”
“早就已经爱上了!拽着我让我知道世界不止有血池的那根蛛丝,在忘川的岸边永远是晴天的那一片地方,都是你,”沈灿的手摸在脸上凉凉的,华宣发现自己脸上也已经有了好几道泪痕,她不服输似的去给沈灿擦脸,又把狼牙棒上的红布解下来,在沈灿的脖子上松松绕了一圈,“如果地藏大人是你,肯定会守护我死去的过去,就让她躲在你的衣襟里听你说说话。我这个恶鬼就站在三途川,等着你来赶我,别去推那些垒好的石头。有你陪着的日子,就算是恶鬼也不会寂寞的。”
“灿灿,你就是我的日常啊。”
小小的地藏在自己面前哭泣着,只要她仍在自己身边,哪怕周身仍旧笼罩在黑暗中,那片黑暗也会十分温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