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唇有苹果香。
他转过身对我说道,不远处的屏幕上显示出方才脱口而出的句子。每一次狩猎成功后,他都会重复一遍,尾音咬得很重,像是真要将苹果表皮破坏那样,吸到里面酸甜的汁水。那是一场盛宴的开始,一篇文章的结句,荧光照亮了他惨白的脸,愣是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孱弱的男人会是一只垂挂在网上静候的蜘蛛。
手腕纤细的科学家今天也是一副落魄的模样,他跨过女人的身体,向我走来,水缸里浮上了几个气泡。睁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近距离观察他的脸庞总是令我心生畏惧,无奈身体动弹不得,我只得继续迎接这灼热且病态的注视。
男人思索了一会儿,哼出了几个不可被释读的音节,也许是对我的表现满意,他望着眼前的水缸继续自言自语起来。“她是一只被放进过冰箱的苹果。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了,没有人能够超越你。我的双手……触到了冰冷。我的欲望无法停止。即便那些红色的果实外凝结了一层水珠,我也想去抚摸,去亲吻,去占有。”
他喃喃地说着,眼睛深处有着地下室角落里的黑暗。我依旧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消瘦的身躯藏在白色的研究服下,走路时脚抬得很低,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万圣节飘动的鬼魂,抑或是从解剖实验室里逃脱的人体标本。他的鼻梁很挺,眼窝却是凹陷,绿色的眸子像是一汪宁静的湖水,只是它的下方联结着深渊。
他是一个古怪的人,你近乎第一眼就会做此判断,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成为了一个可怜的人。我对他给予了莫名的同情,像是弱者的互舔伤口,猎物的愚昧无知,自作多情的女人总会对拥有该类气质的男人伸出援手。他似一只半折翼的蝴蝶停靠在了我的肩头,掉落的鳞粉令人心神迷乱,然后用那双似枯竹的指节分明的手扼住了我的脖子。
现在,只要一想起那种被人掌握命运的感觉,我就战栗不已,难以说出话来。科学家笑了。他偏转过头去,看着一旁实时反应的数据。刚才曲线出现了一个峰值。
“别担心。你就是我的唯一。”
他抱住了面前的水缸,缸里密密布着线,线联结着一个人类的大脑。
我的大脑。
Fin.
-1-
四月雨后初晴的下午,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青草气息。绿叶上垂挂下来的雨珠打湿了他鞋的前端,底部兴许还积了一层厚厚的吸饱水份的泥。
这是一个气候不宜但的确适合踏青的时节,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青年出现在了近郊的山坡附近,然后仿佛命中注定般地看到了一副鲜活的尸体。
死掉的是一个男人。双眼紧阖,嘴唇是健康的粉红色,身体匀称,胸膛宽阔,从外表上看不到任何伤痕,总给人一种他下一秒就会打个哈欠醒来的错觉,顺便道声自己怎么会糊涂地睡在这种荒郊野外。
大概是心理承受能力足够好,青年蹲下身,以便更加仔细地去观察眼前的男人——年纪大约三十左右;脸上的表情毫无惊惧,却是安详的;即便被人抛弃于此他的服装仍干净得体,如果你足够敏锐,你会发现他西装一侧靠近胸口的地方微微隆起。
任何时候好奇心总能战胜一个人的恐惧,至于短短几秒的犹豫全然可以忽略不计。青年轻轻拨开男人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把手探了进去,把摸到的硬物拿了出来。他蹙了蹙眉,看清眼前的事物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有可能正在侵犯一个人的隐私。被他单手盈握的是一本笔记本,封面挺厚,暗红底色,浅金镶边,颇有几分仿古的意味。
他能感觉到他明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环视四周确保附近没有途经的行人后,他还是决定打开这本笔记本。手中的扁薄物体此刻竟有些沉,至少比它看上去的要重得多。他翻页的动作轻盈而谨慎,心脏却是不可抑止地快速跳动着,忐忑得仿佛他打开的是潘多拉的魔盒,而不是没有任何威胁的纸页。
他终究还是看到了用钢笔书写的文字,花哨而轻浮,写在第一页第一行的句子清晰地映在了他微睁大的眼里。
「Hello,my friend.」
-2-
我想你看到这本日记本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不知道死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哈哈,似乎这个问题该好好问问我自己呢,毕竟现在的我最有发言权,虽然说不了话了(笑。
啊,你不用太自责了。你并没有犯下什么过错,只是刚好看到了我这个死人的胡言乱语而已。如果我没有打扰到你正常的行程的话,请耐心地把在这本子上记录的不长的故事看完吧。我不需要什么同情,毕竟对于死这件事情我可是很早以前就准备好了。当然也不用去通知我的家属,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全部去世了。我的死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知道杀了我的人是谁。
虽然有点意外,但是那个人就是我的朋友。
被吓到了?请放松你紧锁着的眉吧。这出闹剧全是我一个人自导自演的,我很伟大吧?就好像我明明已经死了却能和你心灵相通地交流,早在写下这第一页的时候我就已经预见了最后一页的结局一样。不过就算你现在称赞我,我也听不到的啦。
我想你也是第一次做今天的这种事情吧。怎么样?激动吗?后悔吗?害怕吗?双手在颤抖吗?瞳孔有没有剧烈地晃动无法聚焦?
已经读到这里的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请把它读完吧。在这里叙述的就是关于我朋友的故事。我想等你看完了之后也会喜欢上那个人的。
无可救药的我就是如此深陷于对他的爱中。
-3-
我和他初次见面是在傍晚的河岸上。
几乎是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他,因为他和他妹妹长得真的很像。我这人从小就喜欢发光的东西,就这一点来讲有些像喜欢捡拾金属的鸟类。那一天,晚风有些大,近水处的不知名植物被吹得簌簌发响。夕阳燃烧了半边的天空,摇动的水面将倒影揉碎,辐射出各种曲线的弧度。突然刺入眼球的光线却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那就是我的朋友斋藤凉木。或许是因为角度和动作的关系,他腕上手表一闪一闪,于那刻打开了我压制兴奋的大门。
他的名是我后面才知道的,姓倒是早已印刻在了记忆里。前阵子她的妹妹失踪了,女孩的照片在网络上疯狂地转,在各方的努力下还是没能找到她,就连生死也没有人也妄下定论。其中发挥最大作用的就是凉木,据说他本来就对网络的依附性很强,所以当他父母惊慌失措的时候,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发布了寻人启事。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原来那个少女还有一个哥哥,与其说觉得惊讶,倒不如说觉得这一切有趣了起来。
凉木和他妹妹最相像的地方就是眼睛,不算是很大,但是却相当得有灵气,夸大地来说看着就像是有光发出来一样。与之相谈的时候,很容易就被那黑曜石般的眸子吸进难以用语言描绘的世界里去。
我并没有马上去和他搭话,因为那时候的凉木看上去并不愉快。我深吸了一口气,他一定是还沉浸在失去妹妹的痛苦之中。明明有双那么漂亮的眼睛却只是愣愣地盯着河面,仿佛眼前的若是忘川,他一定会匍匐着喝下那令人远离烦恼的神水。
虽然我常常不能太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是好歹还是能读懂空气。我后来是在他发起的一个论坛上留言并与他结识的。我打下的文字里饱含着同情,又参杂着些鼓励他的乐观因子。我告诉他我也有一个妹妹,但是因为她和在异地工作的父母生活在一起,所以我不能常见她云云。简单来讲,我在有限的篇幅里抒尽了人间的真善美,并努力把那些我虚构出来的故事与他千疮百孔的心最渴望的东西链接在一起。
不得不承认,在这一方面我是个天才。又或许该感谢我和他之间五岁的年龄差,他所历经的岁月我早已挥霍过,略显成熟和沧桑的口吻无疑给他带来了不少安慰。然后就和我所预期的那样,我和凉木在一家街角的咖啡厅正式会面了。
-4-
我记得是初秋,天气刚转凉的季节。为了显示出年长者的游刃有余,我提前到达了相约的地方,尽可能地熟悉周围的环境。凉木还是在读的大学生,他喘着气跑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好好打量了他的服装。普通的棕色便服,休闲和青春的气息满点。
他看到我的时候似乎有些意外,很明确地说出了我比他想象中的要年轻些的事实。这份直白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至少比他的妹妹要好得多了。我朝着他笑笑,并不仅仅是客套的礼貌,而是发自真心的欢喜。
他听我讲述我自己经历的时候很专注,黑色的眼睛适时地就会闪耀着智慧的光。不过这也有可能是我因为精神愉悦而产生的幻想,至少我欺骗他的时候没有任何忐忑的时刻,思路却是一刻未阻地顺畅下去。只有一次被服务员送来的咖啡打断,不过好在那并不是在讲到关键的地方,否则我也难保我这个人不把愠怒表现在脸上。如果那样的话,对于我便是一场扯去面具、前功尽弃的灾难。
他轻声道了谢,声音是那么清澈,语气听上去又是那么恭敬。我将视线重新放到了他的身上,我注意到他点的冰咖啡。理论上来讲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记下的小事,但是之后的发展让我坚信我应该把他这个可爱的地方详细描述——他喜欢吃冰。饮料喝尽后他便会把剩余的冰放进嘴里,然后用牙齿嚼碎。
这几乎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在发出清脆的声音后,他的脸色马上变了,显得惊慌失措起来,甚至有些脸红。他知道他刚才失礼了,尤其还是在公共场合面对着一个陌生人。我用语言消去他的尴尬,并主动地转移了话题。
不过不承认我对于他刚才的举动是相当高兴的,里面蕴藏了许多信息量。比如吃冰是他的习惯,在某种意义上他已把我视作熟人,所以才不会太过拘谨。
我的花言巧语显然是极佳的催化剂,我能感受到他对于我好感度的攀升。就在我们打算回去的时候,我率先跨出了一步,伸出了手。
「我们来做朋友吧。」
斋藤凉木微愣,随即握住了我的手,回应了我那如此正义的台词。
-5-
我们成为了朋友。吃饭的朋友,聊天的朋友,有着各自秘密的朋友。啊,我所撰写的剧本第一阶段完成。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至少对于他而言是这样。他的身边换了人。父母似乎想远离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去别的城市打拼,留下他在这里念完大学。他开始独居,并更加依赖我这个朋友。最好的证据就是他把他家的备用钥匙给了我,并随时欢迎我有空去陪陪他。我当然感谢他的好意,只是我知道我并不拥有如此的光明,我怕寄居在我身体暗处的怪物在他干净的居所里滋生。
我想要抱他。这种强烈的欲望每一年都在膨胀,他的锁骨和光裸躯体令我为之疯狂。当我知道他仍然保有童贞的时候,有一种似火焰般突然窜起的狂喜令我激动得痉挛,许久未进食的胃袋兴奋地绞成扭曲的几何图形。他就像是人畜无害的草食动物,在柔软的饲料中得到精神的满足。但是我不一样,我在透明玻璃的那一头流下了灼穿地板的毒液,恶之花在我周遭的地域上肆意繁殖。
可是我不会放纵我的欲望。这不是我该塑造的形象。只有在严格的控制条件下,我才是他的朋友。我在他的眼里是个和蔼温顺的人,那么一个优秀的演员就必须恪守本分,诵读着规定的台词。
你可以认为这样的我是有病的,毕竟事实的确如此。当我拒绝和他一起洗澡的时候,你不能理解那种隐抑着的快感和快要溢出来的迷乱。我了解他家的构造,就连冰箱里食物的摆放都一清二楚,看到冷冻室那层有好多自制冰块时我没有任何惊讶。与我自作聪明的推测完全相同。
这些年斋藤凉木的头发和我初识他的时候长了些,并不是懒得去理发的缘故,而是我和他说了一句话,「你头发留长些的话会更适合你。」
显然他没有多加追究这其中的深意,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照做了我这个「朋友」的话。时至今日我也没有机会说,那样子我能在他的身上看到他妹妹的影子。
对,那个令我厌烦的、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的罪孽的女人。
-6-
「把你的眼睛给我吧。」
在梦中我对那个少女亮出了刀子,但是后者没有任何怯懦,反而摆出了无比正直的表情,说着无能的警察会将我就地正法的废话。女人这种生物向来是令我作呕的,我憎恨我母亲的无能。父亲与情妇跑了,那个纤细的女人就抛下了他年幼的儿子上吊自杀了。我之后所遭受的辱骂和不公让我意识到我需要更加顽固的玩具来让我好好蹂躏。
凉木妹妹的名字我还记得,是铃。她的确人如其名,尖细的声音描述说教之辞时对我的耳膜是一种折磨。若不是她的眼睛很漂亮,她只是一具会说话的丑陋木偶罢了,其美丽程度是完全不能和哥哥比拟的。
我了结她的时候并没有给她多大痛苦,只是给她喂下了无味的有毒液体,之后的碎尸过程并不愉快,那个女人让我沾染了一身膻气,于我有用的只是那对剜去的双眼。她的头饰我也保留了,上面有好看的水钻,亮晶晶的,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把它们放在书架上的一角当作成列品。
不过我并不恨她,因为她让我遇到了凉木,一切都很符合我标准的男人。如果我在肉欲上的执着再强些,我或许会将他囚禁起来,不过好在我更喜欢精神上的甜蜜与剧毒。
我已经享尽了第二阶段果实的甘味。所以我下定了决心,让斋藤拜访我的家。我特意让他在我的卧室多逗留了一会儿。我没有错过他眼神里一瞬间闪过的慌乱,但很快他转过身去赞扬我挂在墙壁上的油画。
他知道真相的反应实在是太令人激动了。
他没有尖叫,没有提问,甚至将那涌起的恐惧和厌恶尽数吞咽了下去,只在我眼前呈现了深潭般的平静。
这……令我更加喜欢他了。
在第一次的访问过后,他来了第二次、第三次,距今为止我已经算不清了。他动过那个头饰,这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但是那样又怎样呢?
这些天我在迫切期待着我的死亡。该有人为我画上一个记号了。
-7-
我想我接下来的事情没法继续写下来了。如果可能,我倒希望把我自己的死相描述得尽量详细,这无论对于作为书写者的我和读者的你都是有益的。
但是一旦死亡的钟声开始响起,我就没法做个尽职的说书人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所爱的凉木给我的审判究竟是致命而快速的还是悄无声息而慢性的?
所以,我想与其让它成为一个戛然而止的故事,还不如事先就撰写好已经确定好的结局。
必要条件一,我会死。这似乎是废话呢,毕竟在序言里就写得很清楚。
必要条件二,这本日记本会留下来,并有人阅读。要是你在之前就停下来了的话,我可是会无比伤心的。
必要条件三,我应该会被抛尸在荒野。凉木他是做不出像我一样碎尸的残忍举动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为我的死状照张相,我希望能有个人能记住我。
嗯……其他条件我暂时想不到呢。那么基本就这些吧。
不过,我有些对不起你呢,似乎在刚开始的时候说了这是个挺有趣的故事。咦,我已经忘了我有没有这么说过。如果你在意的话可以翻回去重新看看。啊,其实,嗯,也就这样吧。
接下来的很多页都是空白,请你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观看大结局吧。
我说过的,这是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
-8-
斋藤凉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林中的空气。猛然灌入肺部的冷意并不能使他完全平静下来,他的双手现在冰若霜雪,他敢打赌甚至比躺在地上的男人的体温还要低。
他的心率紊乱,咽喉似被一双枯爪的紧紧扼住,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覆上了他的手,让他翻书的动作变得艰难无比。
可他终究还是看到了那个人留给他的最后的文字。
「我的凉木你现在还好吗?你真的不用自责。这并不是你的错。死亡是你送给我的最棒的礼物。别在林中站太久,阴冷的湿气会令你的膝盖难受的。你不是以前向我抱怨过这些体育旧伤吗?我爱你的双眸,即使心怀罪恶,却依旧明亮如镜。」
「……哈哈哈骗你的。我当然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你不会使用暴力的手段,虽然小刀你会随身带着,但那只是担心突发状况。你是一个化学生,这一点我由衷地钦佩你,毕竟有机的那些繁复结构我总是不能理解。搞到药品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吧?那么,请用你的小刀割开这本日记本的封底吧……」
「我想你已经看到了装在特殊透明袋子里的白色粉末。那是氰化钾,你用来杀我的东西。好孩子,我已经把我会的都交给你了。」
「服下它吧。荒野里总是有小溪的,你可以和些水一并喝下,并不会有什么太多的痛苦。至少你妹妹看上去是那样的,我的感想恐怕你已经听不到了。」
「快和我并肩躺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日记本就搁在旁边吧。或许下一个路人会对我们的故事感兴趣的。」
「Goodbye,my friend.」
-9-
他终究是害怕死亡了。
斋藤凉木蹲下身子,抱头哭了起来。随着他胸膛的起伏开始变得平稳,脑中的某些念头越发澄明。他不想死在这里。他没有错。他只是为妹妹报仇了而已。
他吸了吸鼻子,现在的他无助得像个普通的年轻人,而不是麻木的杀人凶手。他把氰化钾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匆匆地驾车离开了那片呼啸着镇魂歌的林子。
晚上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在厨房的餐桌前坐了很久。挂钟的滴答声响像祭祀的鼓点,一分一秒都捶在他脆弱的心脏上。那袋子氰化钾就一直放在木桌桌面的中央。他的眼神涣散,额上布着细密的冷汗,他开始幻听某人的笑声,愉悦地讨论着并不存在的妹妹的故事。
凉木觉得他应该去自首。尸体不可能不被发现,他也无法保证整个过程没有人目击到他。对,他应该去自首,这样罪过就可以轻些。他没有任何可以苦恼的地方……他的妹妹……他的朋友……都已经不在了。
不,那样的人不能被称为朋友。
他重重地捶了下桌子,却被自己造成的巨响吓到。他起立的时候双腿无力得过分,他差点就滑倒在那蓝白相间的瓷砖上。
他想他需要喝一些冰水让自己冷静下来。冰箱里冷意让他得到了片刻的宽恕,但是阖上的时候黑暗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在杯子里加了一些冰块,就像他常做的那样,然后将水一饮而尽。
重新坐在椅子上的他格外得宁静,无神的双眼依旧盯着装着氰化钾的袋子,直到第二天的天明。
他就保持那样的坐姿过了很久很久,似乎还在为自己的未来忧郁。可是破门而入的警察们管不了那么多,他们嫌恶地看着爬满蛆虫的身体,没有任何感情地宣布着年轻人最后的结局。
「斋藤凉木,25岁,死于氰化钾中毒。」
FIN.
Ahriman's Prophecy I
No.201 Throne of Hourglass
国王在他的黄金屋里醒来。睡梦中他听见了骚动,曾经拥护爱戴的人民说要革他的命。那些下作的野蛮人高举农具,嚷着一口充满泥土腥味的痞话,过市时浩浩荡荡,像蔓延的鼠疫。守城侍卫没有抵抗,鱼贯而入的病菌就在温室内倍速繁殖。现在国王大汗淋漓,过去为他扇风驱热的仆人已死,他眯起眼看到帐幔上积了灰,似乎很久没有人再来这里为寝具更换清洗了。今天不是个好日子。这样想着他爬下了床,盘踞在两肩的蛇吐了吐信子,分叉的暗红色指向了宫殿深处。那儿蹲伏着哭泣的年轻侍女,一个十五,一个昨日刚成年,她们吃的最后一顿是御厨准备的早膳。国王已来到了她们的面前,“抬起头来。”后者应允照做。“它们该用餐了。”
下着暴风雪的三月天。讽刺的是,现实往往就比假设来得怪诞。这个世界早已不再是我们过去所熟识的样子,像是一场永无尽头的通货膨胀,上帝已死而政府不在,人人高歌自由精神,而有形之手却只用于喝酒前的买单付账。我把车停在了佩斯特的院子外,手心里攥着记录答案的小纸条,那是用来打开智能门通讯系统的密码。以某位友人的话来说,“屏幕上每天出现的都是些简单易懂的问题。只要有一些逻辑思维能力的人就能够解开。”,但毫无疑问,我的水准一定低于平均值。车外的温度跌破零点,我站在寒风里哆嗦,按下了“获取题目”的按钮:
11 12 14 18 26
38 62 74 102 122
? 230 230 230 230
Answer? =________.
在输入146并确认后,界面上的红色指示灯变为绿色,我收起纸条松了一口气。这种通过作弊得来答案的方式不知为何竟给了我一种异样的喜悦和心理上的不忠,尽管我既不初谙世事也全然没有那样的对象。佩斯特的声音随后从机器里传来,“欢迎,肖恩。这几天我刚好新进了一批红茶。”
“谢谢,佩斯特。”进屋前我最后整理了一下衣领,“话说你不考虑将门口的那东西做些修改?”
“恩?比如说?”
“呃……像是取消答题,变成指纹识别什么的,后者也更加安全。”
对方笑了,“这可不一定。”
“好吧。”我明白他在指什么,“那更加快捷。”
“其实对我来说都一样。”下一秒,门被打开了,佩斯特从后探出脑袋,“来当面说吧,我的好作家。外面的天气有够糟。”他身上依旧穿着四季不变的工作服,我无奈地摇头,一时没了兴致,但佩斯特对于我的消极态度向来有备而来,“今天我们去Ahriman's Prophecy,另一片区域。”他看上去很兴奋,镜片后的双眼炯炯有神。
在这尴尬的时刻,我选择了沉默。直至第一杯茶喝尽的时候,舌尖的音符才和遥远记忆中的拜火教联系起来。恶神的预言书,这是那个区域的名字。缺失的知识,像是木桶底部的短板,它在意识洪流的面前不堪一击,我全然无法想象自己将要看到的是什么,它成了一片白,却没有对立的黑色,虚空架设,像是远赴南方湿地的候鸟,在冬季来临之际不留片羽,在下一个春天时遗忘逝者的名字。不过念在佩斯特向来思维缜密,我坚信谜题皆有一解,只要当事人乐于分享,因果的对应关系便清清楚楚。我们准备出发了。房屋深处有通往地下的电梯,共有几层未知,全程通过佩斯特的语音操控,几乎断绝了一切入侵的可能。
电梯门重新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条相当幽深的走廊——墙壁的颜色左黑右白,上下联结的部分为灰;除去尽头厚重的金属门,两侧各有6扇用轻薄材质制成的门。而左起的第一个房间便是此行的终点,上面有名牌写着:Throne of Hourglass.
“藏品的称号?”
“对。你一定在想为什么它会标在那么明显的地方。”
“一反常态。”我附和道。
“因为没有刻意隐藏的必要。它很大件,并且一目了然。”
在佩斯特说完这句话不久后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巨大的沙漏和石头的王位,字面意思,但在具体的摆放和细节上还有值得一书的地方。两者似是组合体不可分离,沙漏高约3米,上下两块用于固定的木板为长方形,由狭窄管道连接的玻璃球仅占后二分之一;前半部分是王座,由大而光洁的石头砌成,靠背的顶端镶有即可三颗圆润的红宝石,两侧靠肩处各雕有一条蛇,脑袋突出,目视前方,给人一种下一秒就会苏醒攻击来访者的错觉。
“要不要去坐坐看?”佩斯特怂恿道。
“不……我总觉得蛇正盯着这边看。”
“可它们只是石头。肖恩,你别想太多。”他将手里的木板举给我看,“在你参观之前,我已对它们做过多次详细的观察记录。瞧这儿,时间、温度、湿度、现象、感想,完全没有问题。它就是一件不会运动的死物。这里和Orange Grove不一样。”
“也可能只是没有触发条件,或者不是原始状态。就好比美杜莎在与海神波塞冬私会前只是一个美丽少女。当然这个例子不够恰当,我只是由蛇开始联想……”
“现代社会可找不到双翼蛇发的女妖。”佩斯特不以为然,“施暴者与受虐者身份一旦统一,正常观念便会受到冲击,逻辑短路,辩论四起。我曾以为你不喜欢探讨这类命题的。”
“不,蛇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只不过人类的恐惧和憎恨全都融于偏见根深蒂固。”肖恩焦虑地抚了抚额头,“……这里面一定少了些什么,但我不知道。就像是……”
“一个故事或者一个传说。”佩斯特没有等待他客人的回应,自顾自地讲了下去,“现有的可能性我在半年前都已全部尝试完毕。亲吻王座不起效用,除非我能搞到一个真正的阿里曼和古波斯国王。别再费心思了,它自有另外一个结局。你再仔细看看。”
我走近了玻璃球,上面映出了一个面容扭曲的人脸。那是我,却又不是我。那双眼睛我觉得陌生而悲哀,它被疑惑缠身,被臆想困扰,寻求答案之路曲折昏暗,信念之光随着流沙下陷,金色陨落的时候悄无声息。
“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流尽?”
“24小时整,但是我不能那么做。”佩斯特笑道,“那样迎来的将是终结,整个装置会自燃,卖方特地交代我的。每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就必须将玻璃球颠倒一次,确实是可转动的设计。”
“里面装的是金粉还是铜粉?”我眯细了眼,“它亮得超乎寻常。”
“前者对了一半。它是金粉和沙子的混合物,比例1:100。”佩斯特叹了口气,“说到底,不过是尘埃。”
注释:
阿里曼(Ahriman),在祆教(Zoroastrimism),又为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中称安格拉·曼纽(Angra Mainyu),恶界的最高神,黑暗与死亡的大君。阿里曼与琐罗亚斯德奉为上帝的阿胡拉·玛兹达持续不断地进行斗争。阿里曼统驭以六大恶魔为首的无数魔鬼(德弗,Daeva,泛称古伊朗神话传说中的魔怪,与善神为敌)造恶无数。偶尔会化为人类接近诸国国王,教以奢侈令王堕落。阿里曼於国王堕落後用计亲吻国王双肩,令国王两肩各生出一对蛇。可怕的是,这对蛇每日各需吃食一个活人的脑子。
那道数学题的规律:后一个数为前一个数加上其个位数与其他位数上所代表数字的乘积。14=12+1x2;122=102+2x10;230=230+0x23
Cheat既有作弊之意又有出轨之意。
Orange Grove III
「No.103 Lamb of Guilty」
今日的午餐是煎蛋卷和德式土豆色拉。前者由佩斯特负责准备,而后者我对其情有独钟。先前等待锅内水煮沸的时候,我的手里正捏着一颗刚刚去完皮的新鲜土豆,不再粗糙的表面摸上去光滑而冰凉,浅黄色的块茎令人心情愉悦,也许不消多久它就会继续因为呼吸作用而酶促褐变,但此刻我对它的赞美却永恒而不可辨驳。
一颗土豆,一颗本该生长在地里的成熟土豆,现在正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这之间经过了多少环节?我们不同物种,关系遥跨星河,甚至在一年之前都还是不曾有过交集的生命体,但是如今我们相遇并被紧密联系在一起,身处食物链的异处,共享不含悲喜的宿命。水已经烧开了,翻滚的气泡催促着我把土豆扔进锅里。我照做了,感到一种两手空空的落寞,思考的脚步由轻盈到沉重。记忆在间歇性的钝痛下牵引而出,我想起了一句话,一个童年的剪影;座无虚席的教室,讲台离课桌那么高而远,牙齿咯咯打颤,书上的建议不起作用——「把下面的听众想象成土豆。」全然无法消除我的恐惧。为什么是土豆?因为颜色像吗?形状像吗?何时植物能够如此满怀恶意地嘲讽和质疑?它是茄科茄属,默默无闻,安守本分,可人类从不是那样的存在,即便换作生活中任何近似的东西,此情境下两者的并排我不能接受。人与土豆的界限究竟在哪里?今天,它即将成为食物,我身体的一部分,日后通过新陈代谢慢慢地排泄出去,那么,这艘永无止境的特修斯之船又将驶向何方?
我关了炉灶的火,把捞出后冲水凉透的土豆切片,拌上盐、白胡椒粉、橄榄油、白醋、清汤和西式芥末酱,最后装盘时撒入了些许法香碎。终于完成了。可它已花去了我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不大的方桌上还放着煎蛋卷,我和佩斯特互相称赞对方,像是出于礼貌或例行公事,毕竟两个单身男子厨艺自知。这一次,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疲惫,午餐后并未急着带我去看他的藏品,只是为我泡了杯安神用的花草茶,去淡化那些残留在舌尖的记忆。
下午两点,我在103房间里看到了某样东西。它的形象实在出人意料,大小也是,最初的预估高度落空后,我的眼球快速转向,对上一匹没有脸孔的幼兽:通体白色,身躯瘦小,稀疏卷毛下脊骨突出,纤细四肢隐隐透着皮肤的淡粉,此刻若是有一阵风刮过,定会颤颤巍巍站立不稳。开门的声音让它竖起的耳朵朝后抖动了几下,蒙在面部前方的黑色布料一角飘起,但马上又垂下回到了静止状态。我和佩斯特正踩在厚厚的干草上,脚下或许还混有些沙土或草木灰,房间尽头左侧有食槽和水槽,天花板上建有通风系统。
“这是什么?”我压低了说话声,但佩斯特脸上浮现出的笑容表示这没有必要。他就用着和平时无异的音量,“猜猜看?”依旧是不怎么负责的言论。我无奈地接受提议,屏住呼吸,走到了离它只有3米远的地方。至此没有发生什么变故。我并不是一个太接近自然的人,现代化农场不曾参观过,探索频道的纪录片也看得断断续续,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在那瞬间听从了自己的直觉。那是一只常见的家畜。“羔羊?”
“基本正确。不过想必你也知道这不可能是答案。”佩斯特说道,“迷宫里的每一件藏品都由我亲自挑选,其中有些价值不菲,在正式的拍卖会上竞价所得;有些一文不值,被人随意地丢弃在垃圾处理场;还有一些,在被我改造前只是黯淡的半成品,而今却有着神奇的魔力。生命与死物,天然与人工,或光鲜亮人或阴暗腐朽,世人难识其正体,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反常(abnormal)。那些平日里随处可见的事物绝不会被请到这里。大致上拥有收藏癖好的人都有一定的契机,富商巨贾多是从经济效益或收藏价值上入手,而其他执著于一物的往往因为心理需求,虽然我不敢断言,但最初的藏品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它带给我们最强烈的愉悦或痛楚,就蛰伏在记忆的最深处,每当重见阳光的时候就苏醒过来,催促着人类去完成内心的冲动,像一个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的仪式,供上活祭,点燃火把,以血画门,度过灾难之节。”
“你一定属于后者。”我终于有了说话的时间。佩斯特夸张地点了点他的头,富有节奏感,就像是公鸡行走时向前摆动脑袋那样,“没错,我甚至就拥有所谓的第一件藏品,日后有空时我会详细地和你介绍。现在我们回归正题。她不仅仅是一只羊。”
“她?”我注意到了人称变化。
“对,她。不过严格从生理上来讲是他,你也一定发现了羊腹下的那玩意儿。”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会懂的。去把那块罩在她脸上的布揭开就行了。不过最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羊的深度知觉不好,一下子看不清太近的东西。伸长手臂、身体稍微离远一些……那样的距离你也不会受太大惊吓。”
“她的脸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对了,顺便一提它是只克隆羊。”
“它?克隆羊……等等、佩斯特你想说明什么?”我刚才几乎就要伸出去的手停下了,新接收到的消息令人迟疑,“你不会在指……”他耸了耸肩,用铅笔的末端敲了敲木板,“羊可没有羊权。从头到尾都是人类的把戏,呼吁什么就是稀缺什么,只有当单方面的剥削破坏了平衡时,才会亡羊补牢地去想挽救措施。没有利益,没有需求,根本不可能推动技术革新。服务和进步全人类?当然,会有一批人是这样,但绝大多数都不是。今天他们只在动物上试验,但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器官的先进性毕竟有别,即便杀死一万只白鼠也无法得到某些数据。打个比方好了,人类和猩猩。后者的智力有目共睹,会模仿学习,会主动制作工具,科学家们尝试过许多方法教它们学习人类语言,但是至今没有成功的案例。为什么只有人类能够掌握如此精妙的线性语言?因为发声器官的不同。猩猩在大笑的同时可以呼吸,但人类不是,不信的话你现在可以尝试。又比如说大脑。现在我们对人脑功能的研究仍是冰山一角。因为不能进行活体实验,过去战时日本法西斯有拿俘虏试验过,但那毕竟是非人道的。好吧,我现在也有些羡慕你手里的土豆了。”
“……你那时看到了?”
“恩,充满哲理的土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快去揭开真相的面纱吧。我没有其他什么想说的了。或许刚才的那些事情我根本没必要在你面前提起,毕竟你才是那方面的行家。”
我苦笑了一下,慢慢地揭开了艺术品的画布。
那是一张迷路的羔羊的脸。左半边的鼻子依旧粉嫩,黑色的眼睛看上去温润无害,我的脑中响起那句话,「我们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华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寻找替罪之羊的我们充满罪孽。这是一张年老的女人的脸。右半边的皮肤松弛塌陷,密布的皱纹攀上了眼角,她的眼睛浑浊无光,像是积满铁锈管道里流出的水,有着令人作呕的黄色。她是万千人类中的一个,又是这一个中的几分之几,我无法想象她从何而来,又遭受了怎样的命运。即便她是完整的个体,我也不愿朝她的样子多看上几眼,她总是在笑,笑得我胆寒心虚,咧开的嘴唇被用线缝上羊的另一半,上下两排牙齿之间有一条空隙,它或许联结着地狱或是欲望的深渊,黑得不可见底;从那里传出了难以描述的味道,食草动物的嘴里泄出一股腥膻,这压抑着的、隐秘的、晦暗的欲望倾袭了我的嗅觉。
我迅速地后退几步,忍住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布料一经撒手又重新飘了下来,盖住那张1/2 + 1/2 > 1的脸和脖子上系着的那个金属吊牌。万幸的是,我看清了上面写的字:Lamb of Guilty。
“她的大脑是……?”我用手支撑着膝盖喘气。
“羊的,否则她会选择去死。”
Fin.
提示/注释:
关于文题可查阅Lamb of God
酶促褐变:在有氧的条件下,酚酶催化酚类物质形成醌及其聚合物的反应过程。
特修斯之船:古老的思想实验之一,感兴趣者可自行百度。
深度知觉:人对物体远近距离即深度的知觉,它的准确性是对于深度线索的敏感程度的综合测定。
关于羊的问题参考了该网站:http://www.sheep101.info/senses.html
「我们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华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以赛亚书五十三 6)
人脸选择了年老女性,是考虑到了母系氏族;随着原始农业及家畜饲养的出现,作为其发明者的妇女在生产和经济生活中、在社会上受到尊敬,取得主导地位和支配地位。(这一条其实可有可无,忽略就好)
本小说的所有观点不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谢谢。
Orange Grove II
「No.102 Apple The First」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苹果。
我在这颗星球成功地降落了。舱门打开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片亮白的光芒,它刺得我睁不开眼,只能大口地呼吸空气,让扩张与收缩的肺部感受新世界的呼唤;其中我或许呛出了眼泪,或许生存的哭号已梗塞于喉,无奈事情太过遥远,巨细之处有所讹误不可避免。那时的我无知无能,再也没了供养机体的保护,周身都是可趁之机,正是在这近乎赤裸的无防备之下,我捕捉到了一丝与刚才的危机感截然不同的东西,在不远处的地方,有着和太阳一般的温暖,它正注视着我,穿越了汹涌的气流和一切挡在道中的险阻。然后下一秒,闹钟打碎了我的梦境。
今日的佩斯特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他一直都那样,工作服、木板、笔,我敢说科学家是用智慧盗取时间的人,五年十年不过一瞬,他们的容貌不改,高速变化的是认知、理念和大脑被开发的进程,即便消瘦的身形淡出人们视线,他们又会换一种方式卷土重来,在新编教科书上成为不朽与永恒。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让我混乱而跳跃的思绪重新锢进现实的画框之中。在欣赏完他的第一件展品后,我便魂不守舍,像是有一根针被刺入了胼胝体,世界在我面前发出惊呼与嚎叫,海浪拍崖,火山爆发。在我的眼中,被阉割下的阳具似乎不再是生殖器,它既不可笑也不龌龊,它是否出自于一个男孩的身体亦不显得那么重要,它存在于人造的玻璃器皿中,但又不在哪儿,它生活在我的记忆中,又似乎与我在便所时掏出来的东西同父同母,就像是在远古冻土层里沉睡3万年的巨大病毒,被灼热的好奇心唤醒,在今世引发一场跨越时空和维度的激荡。它成为了一个令我心迷神乱的符号。
“你看上去很累。”佩斯特说道。我并不掩饰地干笑几声,随着他再次来到了橘子园,打开了第二个房间的门。跃入视野的是一大片红色,外围的弧线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苹果,与一般成年男子等高,最突出部分的截面周长需要至少三人合抱。佩斯特关上门的这会儿,空气里飘散着的苹果香已经到达了我的鼻翼。那是股清甜的味道,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眼前东西的产物。“这是我的发明。”科学家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类似遥控器的玩意儿,“看到上方的出风口了吗?在网格后面有喷雾装置,根据个人喜好可以改变浓度的大小。”我点了点头,经他那么一提醒,才发现这个房间并没有第一眼看上去的那么简单,除天花板外,地面上也有一些需要引起注意的地方:在苹果的一周有一条连通的凹槽,又在其他方向上辟出另外三路来,一直引导至房间两侧的排水沟附近。
“这个苹果是一个浴缸?”我开玩笑道,佩斯特接受了我的发问,“50%,猜对了一半。准确地说,它是一个消除疲劳的装置……能够让人回忆起一些已经忘掉的感受,顺利的话,还能改善睡眠。”
“你听起来不是很有把握。”苹果的表皮红得发艳,我摸了摸下巴,“为何不选择更自然一些的颜色?现在它看起来像是假的,当然这规格也不可能有真货。模拟一下植物果实的表皮状况,应该不算是太难吧。”
“确实不难。不过,它是刻意被我做成这个模样的。”佩斯特笑了,“你可以去摸摸它,我的朋友。不觉得这红色很棒吗?有着蛊惑人类犯罪的魔力。是神是袛都不可阻止。毒蛇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禁忌之事板上钉钉。”我一步步走近了发明物,而身后的话仍在继续。“你是它的第一个公开见面者。要不要尝试一下?我会指导你如何使用并确保安全,作为交换,你只要告诉我你的感受就行了。毕竟有内部测试者的意见才能不断地改进它。”
我用手指戳了戳苹果,并没有想象中的果肉韧性,反倒似是海绵,凹陷下去的表面上生出许许多多的细小褶皱,它看着令人生厌,所以我很快就松了手。佩斯特的话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暧昧的词句总让人觉得有什么阴谋,但我确实是累了,消除疲劳迫在眉睫。不妨一试。“好吧。告诉我怎么做。”
“太好了!”佩斯特在遥控器上按了一个键,伴随着一些金属声响,苹果上半部靠近果柄的地方被翻开,构造上有些像潜水艇顶部用于进出的舱门;内部空心且不大,内壁是淡粉色,我可以看到里面有澄清的水,兴许是某人在我到来之际准备的。“水我已经加热完毕,温度控制在37摄氏度。在进去之前,我还有一些东西要给你。”佩斯特蹲在了房间一角的小箱子面前,从中他拿出了一副潜水眼镜和一根可弯曲的塑性管子。“我亲爱的朋友,你现在可以准备脱衣服了。记得要把内裤也脱得不剩,这对发明的测试非常重要,噢,别担心,我并不是同性恋,对你的身体没有兴趣。”既然对方做了这样的宣言,我也没了可以忸怩的原因,只是按顺序照做。接着我戴上了眼镜,鼻子呼出的热气迷蒙了视界;含住了长管子的一头,另一头被佩斯特轻轻地握在手里。最后一步——蜷曲身体头朝下沉入苹果内部的水中。
液体灌入耳朵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疯了。一个狂人的痴言痴语我居然信任至此。究竟是为什么呢?猛然接触到液体的皮肤使我的身体一阵颤抖,无数上升的气泡伴随着下沉动作在眼前匆匆闪过。我的双手紧紧环抱着双腿,我的血液倒流,我的胃液翻腾,我的心脏砰砰失去控制;瞳孔缩小,肠道蠕动,我将唯一的吸管视作救命稻草,贪婪地大口呼吸。气体里充满了惊惧和后悔的味道,还有此刻无法品尝到的致命苹果香。我的疲劳消失了,将之吞噬的是不可理解的困惑和铺天盖地的绝望,还有一些知名不具的情感静坐在意识的河岸。现在我的身体卡住了,仿佛是量身定制的那样,内部的突起物托住了我的肩膀,不偏不倚。视野里没有其他活动的物体,那儿昏暗不清,我选择闭上了眼睛。液体包围了我,我成为俘虏无处可逃,整个人的身体变得轻飘飘,而唯有大脑越发昏沉,连发出让一根手指移动的指令都艰难万分,像一块裹着海藻的石子沉入海底,回归从前那片夜不能寐的潮水里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活着的理由就和不想死亡的原因一样不清不楚。就这样睡去是否就可以迎来终点?终点是什么?那么……起点呢?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再往前是少年,及膝白袜和小牛皮鞋的片段在脑海中快速播放,长有雀斑的男孩在高年级生面前抬不起头来。他想要反驳对方,说出真理,那是他在书中看到的句子,它没有错误的可能;人人都应该尊重并实践真理,怎么能让谬误的篝火越燃越旺?可是,他所坚持的正确在一场校园暴力中草草落幕,皮鞋的其中一只被扔进了校园深处的湖泊里,那儿居住着相貌丑陋的两栖动物,在每一场倾盆大雨过后,肆意地扩大领地,让白浊色的卵附着在石阶或穴隙的阴翳里。胆怯占领了我,臆想囚禁了我,人言鞭挞了我,就连书写自由之词时都有凹凸正反两面。我想要逃离这里,像一只咬伤主人的流浪的狗。
我睡着了。几秒后,在溺水的痛楚中惊醒。原本含着的吸管在灰暗中不知去向,胡乱滑动的四肢伸展不开,我的大脑一片混乱,似被钉在实验台上的青蛙,等待着命运的银针捣毁脑部。佩斯特!我尽量用脚打出水花,可无人回应;依靠着潜水眼镜里所剩无几的氧气,我使出身体里最后的力量,敲打了粉红色内壁的底部。
哗的一声,水向四周倾泻而去,苹果装置裂开了。我沉重不堪的身体一丝不挂,抵着地面的手臂支撑着虚弱的上身,肺部的再次通畅让我跪着猛烈地咳嗽。我重新闻到了苹果的香气。不可思议的是,经历了刚才的事情我仍觉得它美味可口。一条干毛巾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顺着那只手看过去,佩斯特正满脸笑意地看着我。
“感觉怎样?”他看起来相当欠揍。
“糟糕透顶。”
佩斯特摇了摇头,“别这么说,至少你现在不想死了吧。母亲生你的时候,可不希望你像之前那么愁眉苦脸。”
“……”我接过了毛巾,开始擦起了自己的身体,“我仍想保留意见。”
解释:这篇写的其实是子宫,内壁淡粉,羊水呈透明色,温度与体温相同;蜷曲头向下亦有所暗示;佩斯特的话中有提到亚当与夏娃所食用的禁果;我所依赖的管子其实模拟脐带,脱光衣服是为了仿效胎儿;文章第二段是用象征写出生过程和母亲的视线;苹果是双寓意,第一句指人,第二是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