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反映很多人都记错了死线时间,因此可私信说明一下可以延迟到【周六零点前】。
请务必将投稿互动和私信猜测ID在时限前完成,逾期未打卡将直接out。
★周一到周五零点互动投稿
★周五零点到周六零点提交猜测ID
☆*如果已经提交互动,也心里有数的话可以直接提交三个猜测ID,不用等到周五零点后
★周六零点到周日早上公布PART.1结果
★公布结果后至周日零点前私信对手意向
【流程补充里的到12月3日是指整个PART.1的时间(包括出结果)】
(如果在校党有提前私信情况以及和互动对手商量过双方同意后可以延迟一天提交互动)
①评论猜ID什么时候开始?
只要有互动投稿其实就能开始猜了。
②怎么猜?
在互动下评论类似“我猜是AAA”“我觉得像AAA”的发言即可。
③谁都可以评论吗?
场内场外都可以评论,但要注意的是,为了避免空号占坑刷评论的可能。
【有一个角色户口和一张作品以上的号的猜测评论才算作有效评论。】
④怎么算猜出来?
一个互动底下有三条以上(包括三条)猜对的有效评论。
⑤什么时候公布评论猜对的结果?
周日早上和互动猜对手一同公布。
⑥如果我猜不出对手,我可以参考对手互动底下的猜测评论吗?
如果你相信评论猜的是对的,可以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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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名已截止,人设期已截止。
一共59名舞会参加者,17、29、30、35为空号。
【剧情已更新在版头。】
注意:
①接收完这两条短信后,手机没信号,应该是被信号屏蔽器限制了。
②大门撞不开。
③窗户玻璃是密封型那种,难以敲破,而且是顶层无法跳窗。
【本轮互动投稿截止日期为周五晚零点,最少P数为1P,必画元素为:手。】
注意:
1.小号发互动和邮箱代投的标题一定要带上自己编号和对方编号,如“64对65”(默认前一个数字为自己编号)
2.如互动没出现必画元素,则通过本轮也不会发放过关筹码。
互动对手名单:(因最终人数为单数,所以有一组为三人)
44——50——53
01——49
02——56
03——26
04——21
05——63
06——58
07——48
08——13
09——60
10——20
11——42
12——23
14——22
15——34
16——41
18——39
19——51
24——25
27——31
28——37
32——55
33——54
38——57
40——36
43——52
45——62
46——61
47——59
参加者ID:(以首字母排序分组)(重复ID代表双开)(后面数字为UID)
【红组】
(隐藏ID①)*五个字符
(隐藏ID⑥)*五个字符
(隐藏ID⑤)*两个字
0000(116638)
1d100=100(103247)
Adeline今天交稿了吗(196354)
C9 Icathia(117892)
C9 Icathia(117892)
Cight(105668)
Hanq(118854)
Lawrece(119565)
LL卡图卡死了(109965)
mc老黑(103919)
Neuuuuuuuf(112509)
Ringo(118183)
Ringo(118183)
TORRRRRRRRRR(202062)
TORRRRRRRRRR(202062)
usami(100861)
UsatA(114482)
爆炸四裂(107731)
冰冻大宝(197067)
沉迷奶子(113199)
蛋挞(203123)
多劳多得(107844)
方兴君(114316)
坟前填坑(197408)
福尔马林酱(104331)
高峯铁柱(195922)
观棋不语(198120)
【蓝组】
(隐藏ID④)*两个字
(隐藏ID②)*六个字
(隐藏ID③)*八个字
锅炖了一大碗粉丝(110353)
好一条咸鱼(196835)
黑月的咏者(108401)
糊糊坏坏还会哼哼哈嘿(195626)
可定(103560)
六割(113663)
弥天大玖(111332)
明镜止水小鸡公(195868)
拿烟的手微微颤抖(101241)
巧克力盒子(199295)
曲奇鲷鱼烧(118235)
三千(201492)
叁夕(197217)
水煮呱呱(108187)
四元骨科一次修复十块钱(120000)
躺尸中的咸鱼(105649)
亭轮轮轮子(117751)
秃头床邪魅一笑说道(109715)
拖延癌(109741)
枭羽(101591)
小鸡腿(196432)
酉一年(112925)
酉一年(112925)
愚人船(119164)
真舞(196023)
紫荆香木(111586)
灰姑娘和向日葵海
一、
果然东京连空气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
她在学院的教学楼之间走走停停,内心雀跃。这是她接受指派,调任到这里后所迎来的第一个周日,在这之前她全然忙着找寻住所和办理入学手续,根本没能好好看一眼这座令人向往的浪漫城市。马路,洋房,车辆,还有人们的神采——一切都和老家太不一样了。这里的所有都是新的,除去吹不到海风偶尔会令她感到有些寂寞之外,这里着实是个令她满意到不行的地方,连学校也远要比自己想象中的气派。
她自己所待过的学校,是建立在镇子尽头的小小矮房,它们略显紧密地排在一起,把她的少女时期留存在了那儿。而这里就很不一样了,教学楼大概有些失去了主角的地位,较为分散地列在了学院地区的最边缘;其余的则是属于职员同学生们的住宿区域,以及大片大片的活动空地——还有礼堂,体育馆甚至图书室,她在楼宇之间兜兜转转,心里艳羡得不行,因为这里定能够给年轻人们留下更多的东西。
赞美启蒙思想,文明开化万岁。她由衷地想。事实上她的故乡也和这里一样,早早地接纳起了从大洋对岸吹拂过来的风,唯一可惜的是革新的速度并没能赶上她递增的年岁,所以她以往只能一边奔波工作,一边看着这样的漂亮楼房一点点替代了原来的学塾,并没得到过亲自去体验的机会。可细细想来,倘若她真的得到准许回到自己的小镇上,得到了能够在那里重新消磨时光的机会,那学校也不再是保存着她的回忆的学校,而是同这里一样的气派学区了。她的青春在房屋的木结构一点点地被砖石替换掉的同时,便也被这名为革新的风吹散飘去了天涯海角。
一想到这点她又觉得心中泛起了些许惋惜,于是她低下头去看自己正抱在怀里的东西——她得趁着舍友和同僚们都没注意到这些的时候,将它们还回来。
排满了洋文的词典还好说,但童话故事就不是那么好搪塞过去的了。譬如她先前经过了空地上的校园诗会,理事长柔声问她要不要一同参与的时候,她只能不断地鞠躬婉拒,一边将手里的儿童读物往后藏了又藏。
她既不太懂得和歌,也还没有完全找到能够顺利地混入学生当中的状态。想和他们拉近关系的话,借上几本白桦读一读都要比整天沉迷童话故事来得好。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她偏偏喜欢上了这些。自从正式办妥了入校的手续,她隔两日就往学校的图书室跑一趟,然后怀揣着来自大洋对岸的怪奇故事回到自己的房间,认认真真地看到后半夜才觉得困倦。
不过现在她的确暂时不打算找新的童话书了——本国的古典文学在这充满了年轻空气的图书馆里并不太受欢迎,她花了点儿时间才在最深处的书架里找到了她要的东西。作为现役警员想要通过学院的各种小测并不算是太难,但她还是决定再读点别的什么。因为当理事长将缀着梅花的枝条赠与她的时候,她忽地想起了曾经尝试着指导自己吟咏诗歌的先生,这令她终究还是产生了几分羞愧。
没事的!你还年轻,而且现在更加年轻了!你有时间重新学习的!
她这般自我鼓励了一通,继而踮起脚尖尝试去够着她的目标。在没有用过喷雾的情况下她本不必这般费力的,除了体重变轻令她感到可喜可贺之外,其余方面上她时时刻刻都感受到了不便。在做了一个小小的跳跃,又用指尖抵了一下书脊的最低侧之后,她的书终于从书架当中探出了一角,而后失去平衡跌落下来。她赶紧把胳膊抬高准备接好它,可结果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自己的脑袋上方停住了。
她看到了稳稳将书本托住的修长手指,还有随之进入自己视线的,属于高中部男生制服的深色袖口。“你没事吧?”她的视线偏转过去,看到了漂亮的金色——就像是被阳光包裹住的人呐,她这么思索着。
“我没事,非常感谢!”
她朝对方鞠了一躬表示感激,想伸手把书本取回来。不过对方似乎对被他接住的书同样产生了兴趣。“万叶集……你喜欢诗歌吗?”她才发现他的声音听起来舒服得很,是和理事长一样适合吟诵风雅的那种,而且还多出了一份年轻人独有的活力来。“我也很有兴趣,可惜才华实在不够,就只拿到了这个。”他说着将手里的花在她眼前晃了晃。
“不会不会,这与才能无关呐!”话是这么说出口了,但她想想自己,又有些懊丧地垂下脑袋。“哎……不过我也只能拿着花枝跑路就是了。对啦,我该怎么称呼你呀?”
年轻人点了点头,与她交换了名字。原来他姓伏见,这令她想起了近畿地方的稻荷神社和千本红鸟居,还有在那里作为稻荷神使被建于各个地方的狐狸塑像。“原以为立花学姐是新生,没想到会是前辈啊……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呢。”
“因为我是今年转学来这里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新生——我很喜欢这里,东京可真是棒呀。”
“我也这么觉得哦,这里是比我家热闹很多的地方,开化得也很好。”
“哇……这么说来伏见同学也是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吗?”
“是的,是从有山的地方来的——”他忽然显出了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学校后方就是山,其实我就住在那里面。”
伏见这话把她给逗笑了,他看起来确实不是生长在东京本土的人,也许真的是从桃山城那边来的呢。不过他似乎并不准备将自己的事情彻底与她说,于是她也决定不再追问,毕竟这里是学校的图书馆,不是她用来细细盘问别人的地方。
“山呐……我家那边也有山,隔着海湾就能看到!不过因为是火山,所以太过接近的话会稍微有点儿危险。”
“海湾?是濑户内海吗?”
伏见似乎对这个话题有兴趣,这让她觉得有点开心,这是个向内陆人推荐家乡的好机会。“嗯,说是那边也没有错,不过位置上还差一点儿,我是……咱是从鹿儿岛来的呐,是最南边的温暖地方。”她觉得同他说说来历也无妨,索性也将口音换了回去。她很久没有这般同他人讲话了。“不过因为家中常年经商,家父觉得把咱留在老家也不方便,就让咱跟着来了。”
她看到伏见的眼里流露出几丝好奇,便继续说下去。“那里是个很棒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你可以踩在海滩的石沙上头,或者直接站在岸边上浅浅的海水里面,在那里可是感觉不到时间的。碧波,海鸟还有渔船,光是盯着这些就能消磨掉一整个早晨,海天一色这个词也许就能用在那里——不过要是火山不太安分的话,那就只能呆在家里……哎,这么一说倒是有点想念。”
“真好。”伏见似乎很高兴能听到这些,“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一次。”他说着将手里的书籍递给她,“我希望那个时候自己有能力为那么美妙的地方写点什么。”
“一定可以的!伏见同学还很年轻呐,学习的时间可长着。”
“……这么说总觉得怪怪的。前辈也不过比我大一级而已,这个时候应该用一起努力才更合适吧?”
“对,对哦!一起……一起才是对的!”她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身份并不是已经入职数年的警察——她可从来没扮成过学生,更何况还用上了返龄喷雾这种东西。也没有人吩咐她究竟是应该早早将思维也调整回十七岁好,还是应该保持住警员的心态才是更正确的。她赶紧将这个也许会越说越无法圆下去的话题给打断了,“啊……这本书如果伏见同学也想看的话就尽管拿去吧,咱只是忽然想起来才试着在这里找找看而已。”
“可以吗?那太感谢了。”伏见眯着眼笑起来的模样着实可爱,就和毛绒绒的小动物一样讨人喜欢。“对了,前辈能把诗会上拿到的梅花枝暂时借给我一下吗?”
“没问题!伏见同学要是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啦。”她将手里的小株植物连同书本一起送了过去——伏见自己手里的花枝上和她的不太一样,并不是当季的花朵,“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拿得到菊花的花枝,明明离秋天还有那么远。”
“我想这应该是用了特殊的方法栽培出来的……所以相应地它衰败得也很快。”他把花朵的一侧示意给她看,柔软的花瓣边缘已经不是原先的嫩黄色,变成了微微地卷曲起来的浅褐。“不过我有那么点办法可以将它留存得更久一些——这需要时间,如果前辈明晚会去祭典的话,那么就可以早些看到了。”
“好呀……!咱会去的,咱很久没有体会过这么热闹的场合了。”
这确实是真话。她幼年时并不如现在这般健康,甚至差到了险些死掉地步;而稍微好转些之后,她便接手了家里的技艺,整天闷在房里叮叮咚咚地敲打和烧制玉钢——即便是到了她决定暂且放下家业成为警员的现在,她也鲜少有机会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去逛什么祭典。在别人捞金鱼观赏花火的时候,她则是穿着警服提着武器在空荡荡的住户区域巡逻,直到他们回来。
“那里没有祭典吗?”
“有的……当然是有的!”而现在她不得不重新开始扯谎了,“可是大人们实在太忙啦,咱随着他们四处奔走自然也找不到能够结伴的朋友……一个人去游祭典的话,就相当于苹果糖只有原先的一半甜,章鱼烧里吃不到章鱼,花火大会上放的都是炮仗,只剩下这般孤独寂寞了。”
哎,哎,自己居然正在想尽办法去欺骗一名普通的年轻学生——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差劲得很,于是便不太好意思去观察伏见的模样;直至她听到对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前辈讲话真是太有意思了,有一种无论听多久都不会腻烦的感觉,可真教人羡慕。既然祭典对于前辈来说是这般难得的东西,那么到时候就由我来充当一下导游吧——虽说住在后山是开玩笑的,但我确实熟悉那里;只可惜我这名导游的讲解既生涩又不专业,还希望前辈不要太介意呀。”
“啊……”
她抬头看着正在为自己考虑的学生,反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那真是充满了善意和温度的表情,她偷偷地在心里刻划出了句子。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就是应当被阳光包裹起来的,所以若能多多接近这样的人的话,那么她自己也就能融入那片温暖又敞亮的地方了,一定是这样的。
“……那真是感激不尽!还有,伏见同学也不用总是前辈前辈地称呼咱呀……就像你说的那样,咱也不过比你早读了一年书罢了。”伏见方才的提议令她频频点头,发自内心地感觉到愉快——她意识到了,就读于早乙女学院高等部的三年级学生立花千鹤,于此时此刻,在这个冷清的,载满了古语和诗的书架之间得到了她的第一名友人。那并非同样从警署调派过来的同僚,也和宿舍里一起生活的女孩子们不太一样,她现在得到的,也许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了。那既是立花千鹤第一次得到的,也是她自己有生以来初次得以亲手接触到的。
于是乎她一下子就把才酝酿出来的小小愧疚给丢掉了,并转而开始思考究竟该选择怎样的浴衣才能像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以及自己究竟需要用掉多少喷雾才能使这副模样维持到祭典结束。
二、
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太自在。她想起了书里的辛德瑞拉——人家只要穿上好看的礼服和舞鞋就能在众人面前优雅地起舞至深夜,可在她抬手晃了晃宽大的袖口,又穿着木屐走了几步以后,却只觉得自己一点儿都动不了了。她没有榛树和鸟雀为她送来金银丝线织成的礼服和金鞋子,她只能花掉自己的工资和大半个白天,从和装店买来身上的这套衣服。扁平的钱包怎么都比不上会唱歌的鸟儿,她这么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又瞅了瞅镜子里面——少女模样的自己被裹在缀满了印花的柔软布料里面,正有些愣神地偏着脑袋,这样子乍一看倒也还算活泼可爱。
“哎,你可不能自我陶醉!”只是这个念头才从她的脑中蹦跶出来,就很快被她自己丟到了远处。上一次穿这么漂亮的浴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是她学生时代中的最后一个盂兰盆节。她跳不好盂兰盆舞,也捣鼓不来花火,就只能在节日前夕帮别家糊一些纸灯笼,好让所有人在最后一日平平安安地将先祖的灵魂送回去。假期中她用不着考虑功课,也没有会在节日里来寻求武器的人,所以等做够了纸灯笼,她便无所事事地留在家里,一心等待节日的来到了。只是她本人所期待的,一向都是与节日,与祭祀本身都毫无关系的东西——比如庙会上摊贩的吆喝,可口的点心,琳琅满目的小商品,能照亮整片海岸的烟花大会,还有脸上挂着笑容的男女老少,这些对她来说就是最有价值的。
“真是令人怀念又令人不太好意思呀……”回想起这些之后,她又觉得有几分紧张了。距离后山的祭典还有那么点时间,现在就从寝室出发也不太合适——她一边想,一边踩着还没能适应的木屐在屋里走得摇摇晃晃。
“立花学姐……”
忽然她听到了轻柔的,略显稚嫩的呼唤声——声音是从房间另一侧的门那边飘进来的,然而它太过于细小,以至于她甚至险些没能注意到。她看向门外,这才发现了初中部的小女孩正缩在门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看着自己。
“是小诗织呀,”她跑到了对方跟前,而诗织却本能地红着脸退了两步,“你用不着紧张呀……是有什么事吗?”
诗织轻轻点了点头,“嗯……学姐……鞋子。”
这下她才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不合适。“哇……对不起!光顾着试衣服就忘记了场合……很没礼貌吧?抱歉打扰到你了,真的很抱歉!”她急忙从木屐上面跳下来了——它们既不合脚,对她来说又有些高过头,落地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真的是直接某个从小高台上蹦了下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只是不希望学姐被婆婆责怪……我没有别的意思。”
明明是指摘错误的一方,但诗织的肩膀却在一颤一颤。她看着对方的模样,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是不是表现得太凶。“哎,小诗织可真是讨人喜欢。”她稍许弯下腰来,轻轻地揉了揉对方的发梢,“我可不怕被责怪——倒是万一屋主听到小诗织平时都对她婆婆来婆婆去去地喊,那我觉得她可真会生气呢。”
“因为婆婆就是婆婆嘛……”
她看到诗织嘟囔着作出了小小的反驳,脸上还泛着些微的红晕,不过看起来至少没有先前那般紧张了。这使得她忍不住噗嗤地笑了,“也对呢,小诗织这么可爱,所以无论说什么那都应该是对的——进屋来吧,我送给你点东西。”
她说着轻轻地推了推诗织的肩膀——可对方又急忙往后退了回去。“那个,对不起……我不可以进来……学姐也请不要再这么看着我了。”女孩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了起来,一副想要跑走又不敢挪开脚步的模样,似乎是在害怕着什么。
“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然而诗织却一直都没能说出完整的答案来。“……如果说,很多人是因为与我接触所以才遭遇不幸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嗯……我就不可以进来。”
“不幸?”她到没想到诗织脑袋会想这些东西——这听起来不太着边际,但她工作的经验却又告诉她,诗织的话语虽然断断续续,可她的确是抱着很认真的态度在与自己进行对话。“为什么遇到小诗织就会变得不幸呢,这太奇怪了。”
她索性走上前去,握住了诗织的手。对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论力量明显还是她这边的优势更大一些。“我想想,既然小诗织这么说,那表示你过去确实经历过什么不太美好的事情吧——别害怕,只要你不想说,我就不会去问。”她说着把女孩小心地按到梳妆台跟前的座椅上,又从一边的抽屉里取出木梳和发饰来。“但是呢……像是这种诅咒呀,不幸呀,我觉得这些词语都是和温柔又可爱的小诗织完全没有关系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缀着珍珠和嫩色花瓣的发簪小心地别在了她为对方重新束好的马尾上。那原本是她之前购买浴衣的时候顺手买下的物件——当时她的确觉得它漂亮到不行,但在回到宿舍,购物的兴奋感彻底消散了之后,她盯着它翻来覆去地看,又觉得自己有点儿配不上它了。
“谢谢学姐……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想让你和这里的大家也……”
“嗯,我知道小诗织不会骗我。”她最后理了理对方有些遮挡住视线的发丝,颇为满意地朝两人面前的镜子打量了起来——精致的发饰确实和安静乖巧的女孩子搭调得很。“可也许一些事实本就和小诗织所认知到的不太一样。即便有谁在你身边遭到了不幸,那一切的源头也并非是你呀。大家都不过是普通地生活在这里,承受自己应该去承受的事情罢了。”
她看到诗织有些懵懂地晃了晃脑袋,才意识到也许自己说的话太过繁复了,毕竟对方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她本想减轻对方的压力的,结果却似乎将新的重量从话题的一端拖拽下来了。“唔……总之小诗织不用将什么都归咎在自己身上!”她弯下腰,对着诗织伸出手去,又将小指抬起些许。“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在毕业之前的一年间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如果我平安无事的话,那么小诗织就答应我不要再想这些苦闷的事情了——也正好可以当做证明呀,证明小诗织根本就不是会令别人不幸的存在。”
“万一,”女孩子想了想,嗫嚅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万一学姐真的……真的遇到危险的的话,那该怎么办呀?”
“如果发生这种事情呀……那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战胜它的。只要我能做到这一点,那么这也依旧不再是小诗织的错了。”
“不对,还是不对。因为我和学姐……不一样……都是没有办法避免的。”诗织小声重复着她听不太明白的话语,轻轻地摇头——然后诗织放松了微微蹙起的眉,第一次抬起脑袋试着看她了。“不过今天……我答应你。”
“那太好啦。”她觉得眼前这个有些不可思议的小姑娘越发讨人喜爱了——什么会带来不幸嘛,一定是别人欺负她胡乱说话才是!“那么快点拉钩吧,然后我送你去你的同学们那里,晚上的祭典要和大家好好玩才行——啊对了,在这之前还要念那个……说谎就吞千根针的那个句子才行!”
“唔……总觉得有些老套。”
“老,老套吗!原来现在的学生都不玩这个了啊……哎,我还一直都很期待能和谁像这样做个有意思的约定呢。”
这下反而轮到她不太好意思了——正当她有些尴尬地想把手抽回来的时候,却看到诗织的指尖忽然轻轻地在她的手指上碰了碰。
三、
待她把诗织送到初中部所在的地方,这才发现距离早先同伏见约定好的时间已经没剩下多久了。于是她打消了再回去打扮打扮的念头,急忙往祭典活动的入口方向赶了过去——不知不觉中她倒是习惯了脚下木屐的高度,也习惯了鞋底一下下叩在地上发出的轻敲声。
而伏见似乎很早就在那边等着了。他朝她挥了挥手,露出了同昨日一模一样的温和笑容来。
“抱歉我来迟了,伏见同学等了好久了吧?”
“不用在意,我也是才到的。”年轻人说着,将原本提在手中的小袋子递给她。“这两日我都在做这个——是在图书馆的时候答应给立花学姐的东西,请打开看一下吧。”
“是,是礼物?谢谢……!”这还是她工作以来第一次接受来自于同僚和家人之外的人的馈赠,她甚至一时间连系紧袋子的绳结都不太舍得扯开。“那么我打开啦——”
她看到干花制成的书签从被解开的袋子中落到了她的手里。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正是昨天自己在诗会上得到的梅花。它们现在被服服帖帖地固定在略厚的纸片上,丝毫没有衰败的迹象。书签的一角被串上了同梅花花瓣颜色相近的丝带和圆珠,看上去精致又漂亮。“我本来还想试着把自己拿到的花也做成这样,”她听到伏见这般说道,“不过菊花终归不太适应这个时节,昨日到家的时候它们就几乎全枯萎了,有点可惜。”
“已经很厉害了……超可爱!我很喜欢!”她收好了对方为自己准备的礼物,接着深深地向对方弯下腰来表示感谢。“我也喜欢自己做手工,不过总是达不到我想象的那般好看,伏见同学真的很厉害。”
“是这样吗?学姐如果有兴趣的话,以后有机会可以一起试着做做看其他的东西。”伏见眯起眼来,“其实我想过就在今天这样的祭典上租个小摊出来,然后摆上一些平时做的小物件——不过只可惜我除了制作之外什么都不会。为了不变得入不敷出,倒是需要立花学姐来可以指导我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了。”
“诶……唔嗯……没问题!”她没想到伏见还记得自己随口说过的家世,实际上她也对生意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是不是需要在下一个祭典到来之前恶补一些知识呢——她这么想着,觉得自己有点儿对不起眼前的学生。“对啦,我们到街上看看吧?那边的是游行队伍吗?”
“是的,这是山下的居民们自己组织的。”伏见点了点头,先一步走上前去,为她把道路给拓开,好让他们更加接近一点表演者们。“大家扮成神明或者妖异之类的模样,一边奏响千百年来传下来的乐曲,一边跳着祈福的舞蹈走完这条道路,这是每年都会有的习俗。”
她认认真真地听伏见向自己介绍,有些艳羡地发出“噢——”的赞叹。她记得老家的祭典也是差不多这般热闹的,但也许因为现在自己所参与的是学校特地为年轻人们准备的活动,所以她觉得这里的气氛要比那遥远的小县更加轻快一些。她看着游行的队伍自她眼前缓缓经过,而山脚下的小摊也在这不知不觉中陆续地摆开了。初春的夜幕降临得早,商贩们在布置好摊位的时候便一并点上了灯火。她站在街头,往这条道路的另一侧望过去——然后她便看到了被暖色晕染开的街。
她确实是很久没有亲自被这样的氛围包裹住了。这使得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她辨不清周围温暖的东西究竟是来自那盏盏灯光,还是来自飘散在空气里的乐歌舞声,亦或是来自人们脸上的笑容——没有什么东西要比这景象更加棒了。她这么感慨着,甚至忘记了继续前行。直到伏见的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几晃,她才回过神来。
“抱歉抱歉,我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场合了,有些走神……”她感觉怪不好意思的,明明对方是比她年轻的学生,可她却正接二连三地得到了对方的照顾。为了忽略掉这些,也为了尽快融入到这个氛围里,她的步伐有些急促起来。后山确实是个好地方,这里的所有都是鲜活的,来来往往擦肩而过的都是充满朝气和活力的人们,两侧的摊位也让她不时流露出了小小的兴奋——她几乎忘记了自己下午还在和伏见说家里是常年四处奔波的商人了。
“没关系的——说起来,学姐不用九州那边的方言了吗?因为听起来很有活力的样子,我还挺喜欢的。”
“是啊,因为我想了想……学校这么做里果然还是不太适合呐,感觉会不小心把老家的话写在考卷上面。”她看到伏见被自己逗得很开心,也不由得悄然松了口气。昨日离开图书馆之后,她想来想去总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向对方吐露了太多。“啊,我现在的口音听起来不会很奇怪吧。”
在警署工作的时候,她倒是经常负责与来自本国各地甚至海外的人们沟通交流,她记得以及被夸过各种方言都运用得不错,而且她也确实喜欢做这个。但在伏见刻意提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反而感觉有点底气不足了,毕竟这里和老家终归是不太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观念里的好,和这东京都标准上的好究竟有没有差上很多。
“原来是这样……别担心,一点都不奇怪。对了,学姐要是有感兴趣的地方就尽管告诉我吧,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来问,我会尽可能地答上来的。”
“谢谢……!可是伏见同学自己没有想要逛的地方吗?”
“学姐不用在意这些,我入学的时候就体验过啦,更何况以后还有机会。”伏见的轮廓在灯火的映照下看起来柔和得很,“而学姐虽然是今年才来这里,可明年就得毕业了,所以请以自己的喜好来吧,而且我也已经答应要带你好好游览这里了。”
“哎,好,好的——真的非常感谢你呀……那么我想去捞金鱼的摊位!”
她看着伏见,觉得自己忽然忘记了之前到底在纠结什么了——也许是如何保证伪装的身份不露出破绽,也可能是自己究竟该与这些年轻的学生们保持怎样的距离才合适——但现在这些想法却都被那话语推入水里,又被周围流动的空气轻柔地搅到一起,变成了再也恢复不了的暧昧模样。
于是她索性把那满满的念头倒在了意识里最无关紧要的角落里——当她真的拿着纸糊的网兜蹲在搭建出来的小鱼池前时,她确实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伏见准备了好几枚网兜给她,可结果她直到蹲得双腿酸麻,也没能将任何一条鱼捕捉上来。这使得她有些负气地朝水池的方向挤眉弄眼了一通,可即便如此,那些小家伙也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样子,依旧悠哉地在水面下晃动着身子。
这太困难了!甚至累过执勤!她这么想着,不好意思地朝伏见笑了笑。“这可真是失败呀……上次捞金鱼是我很小的时候的事情,是被妈妈握着手腕捞上来的,当时我还以为简单得很呢。”她低头去看手里面剩下的两三只小网,将它们递给了伏见。游玩的费用也是由伏见承担的,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把机会全浪费掉。“伏见同学要不要来试试看?一开始你就把所有的网都给我了,自己都没能玩上。”
“啊……学姐不用考虑我的。”然而年轻学生的脸上却露出了同她相似的,也许也能算作腼腆的表情。他一边说,一边抓挠着脑后。“虽然一时兴起买了那么多,可其实我也不擅长……哎……好吧,还请让我试试看。”
兴许是被她盯得久了,伏见最终还是把渔网接了过去——这是她从小就擅长做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向来清楚大人们在视线与自己相对之后几乎都会答应自己的要求,这也令年幼调皮的她逃过了不少责罚。
只是伏见确实没有对她说谎。她看到对方轻蹙起眉头,看上去已经思考出了不少许久打捞鱼儿的方案——可直到纸制的网兜在水中被蚀出了洞,他也没有抓准时机将渔网同金鱼一起提上来。
最终他们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地摸到装满金鱼的袋子,取而代之的是参与的玩家全体人手一份的苹果糖。“确实比想象中困难太多了……不过有甜食也很不错,”伏见这般安慰她。“……对了,另一边有购买纪念品的地方,有兴趣的话也可以过去看看。”
“好!”
她寻着对方所示意的方向找寻过去,经过一通挑挑捡捡,她买下了一枚狐狸外形的面具,还有一只小小的蓝色发卡——她刚刚想起来自己的脑袋上还空落落的毫无装饰。于是在买下它们之后,她便当场将它们戴到了头上。“怎样呀,怎样呀——”她没有镜子,所以一时间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只能转过身来,试图从同行的伏见口中得到一些反馈。
“非常的,非常的可爱。”很快她看到伏见的眼睛微微阖起,嘴角弯弯上翘。那真是个很棒的表情,她这么想着,“立花学姐如果真的能喜欢上这里,那么我也就能放心了。”她听到伏见这么说道,“其实我一直都有点不安,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让学姐在这里留下好的回忆。”
“当然喜欢啦——”可当她将注意力放回到先前放置在一边的苹果糖上,并将它的包装纸撕扯开时,却发现糖的外侧不知何时已经被她自己碰碎了。它们中的大部分很快就随着她的动作零零散散地落在了地面上,只剩下几小片糖衣黏连在苹果的外侧。“哇……这下就只剩苹果了。”她觉得苹果现在一定快要寂寞地哭出来了,快要和吃不到糖衣的自己一起哭出来了。
她有些沮丧且尴尬地抬起脑袋,准备为这一地的糖果碎片说些什么来化解一下尴尬——可就在这时,她发现有什么更加柔和,更加温暖的亮光从伏见的身后透了出来。“那是什么……?”她踮起脚尖,试图从越过对方的肩头去看个究竟。
“也许是时间快到了吧,”伏见同样转过身去,顺便为她让出了路来。“这是属于祭典的最重要的活动。马上他们会把篝火点好,然后大家就可以聚在这带有祈愿之意的火焰旁吟唱古老的歌谣,或者围成一圈跳起舞来——我听说那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存在于这里的,继而一代代流传下来的仪式之舞,再由居民们传授给更多来到这里的年轻人。”
在伏见向她逐字逐句地进行介绍的时候,篝火确实也一点点地成型了。那火光连同他的话语和轮廓一起,把它们轻轻地裹了起来,然后赋予它们不可思议的温度。
“它被这里的人们称作‘乡’——听说是只要学会就再也不会忘记的舞蹈,是无论今后到哪里去,是无论站在哪片土地上都会记得的舞蹈。”伏见继续说着他所听过的传言,“也许试着去跳上一次,就会把这里当成自己的第二个故乡呢。只可惜跳舞不太适合我……学姐想去体验一下吗?”
“哦……哦!”她发现自己有些听入迷了,于是很快又把先前破裂的金鱼网,连同着稀里哗啦掉在地上的糖衣一起忘记了。“不过这个我也就不参与啦。虽然有点儿可惜,但是跳舞嘛……哎,总觉得不太好意思。”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小时候因为踩到和服下摆而扑通摔在地上的场面,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悄悄地在原地踏了一下,木屐叩上了地面发出轻响来,于是她便觉得自己也算是跟着跳上一步了。
“……这样吗?那么作为补偿,我可以带学姐去另一个有意思的地方。”伏见忽然低下头对她笑了,“我也是才想起来的——还记得我说过自己住在后山吗?”
他说着便自行往远离了篝火的方向退了去,向着学校后山的入口走了过去。伏见没有停下来确认她的意思,就像是知道她一定会跟着去那样。事实上确实如此,他们绕过了逐渐向篝火处靠拢的学生和居民们,轻巧地踏上了这时候本应该无人问津的地方。
“我原以为学姐会需要我帮助呢……比如说牵着手呀,或者稍微背着学姐走上一小段呀,诸如此类的。”在他们踏上了用以攀登的石阶梯时,她听到伏见在前头一边走一边这般轻声说着。“小说里都会是这样,可现在我却觉得学姐走得比我还要轻松。”
“小说呐……那都是故事,故事都是浪漫的呀,浪漫到和现实完全不一样了,不过就因为是这样我才喜欢得紧。”爬山对她来说确实算不上非常消耗体力的运动,更何况这里还有专门为游客打造的石阶。但伏见这么一说,她倒又有点好奇了起来——如果自己将来真的能牵着哪只手去走完一条长长的路,那又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前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说起来,伏见同学说的地方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她晃了晃脑袋,把这些问题从山路上头丢了下去。因为她思考着思考着,觉得这个问题越想越想不得。比如现在,她曾经看过的文字,曾经记得的那些脸,那些风景和时间忽然不受控制地跑到了她的眼前来,并且把她的脑袋挤得涨涨的。它们组合成了奇怪的拼贴画的模样,和西洋那边的某些画作风格有些相似,然后又缓缓地化成粘稠又有些温热的颜料,被翻搅在了一起。这令她有点难以将思路继续编织下去了。
“我觉得立花学姐还是亲自来看一眼才比较有意思哦。”好在伏见的声音又很快把那些颜色和图画抹开了,“很快就到了。”他转过身来,小心地抓握了一下她的手腕——她几乎没有从那只手上感觉到任何力道,可她又理解了这是伏见希望自己变转一下方向的意思。“接下来要走的路可都没有台阶了,学姐可要多多注意脚下。”
“我知道啦……非常感谢!”
于是她跟着少年离开了通往山顶上的道路,然后他们拨开了压低的枝叶,跨过那些微微隆起的土块和石碓,又不小心惊走了几只本安静睡着的小鸟小兽——在走过了一段不长不短,还带着几分危险的小径之后,她在初春略显冰凉的夜风中闭上双眼,在伏见的嘱咐当中就这么蒙着眼兴趣使然地走了几步,最后又再度睁开了眼睛。
“这里可真的,真是太棒啦。”
她的嘴里漏出了低低的惊呼,当中裹满了欣喜和赞美的情绪——她此刻所见到的,也便是伏见所说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只有亲眼见到才能好好体会的光景了。
在她眼前亮着光的,仍然是之前他们在祭典中看到的篝火。只不过它已经同她在山下头见到的,刚刚点燃的火苗完全不一样了,那是完全成型,甚至能映照到这山中的橘色光晕——她刚这么想好,却又觉得这么来形容自己所看到的东西还是存在着一点偏差。除了那团似是得到了生命的篝火之外,她还看到了被灯火点亮的街,那正是他们先前游玩参观的地方。她这才知道原来它是一条圆弧状的路,而篝火和正处于其四周载歌载舞的人们,全都被这条点亮的道路轻柔地裹在了当中——也许正是为了这一点它才被开辟成了这样。
她原以为来到山上的话是根本看不清这些的。但现在她甚至还隐约辨别出了他们先前捞金鱼,购买小零食和纪念品的摊位。已经没有人再围拢在这些摊位跟前了,大家都被吸引到了篝火旁边,跟着这里的住民一同跳起了庆贺的舞。那其中也包括了她最初见到的游行队伍,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女老少也在那隐隐飘来的古乐声中跳得欢畅,就像是真的天神,巫女甚至妖异那样,他们挥舞手腕,脚尖点地又抬起,那些叮叮当当缀满了饰物的,本应长长地拖到地面上的袖口和下摆也扬了起来,绘出了一副无论在哪里都找不见的画。
“在这里就能看到街上的所有景色,呆在山下的话就反而欣赏不到了。”伏见眯着眼睛,“可要是攀得太高,那这风景也就看不完全了。这是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的地方,而且也是第一次带别人来到这里。”
伏见说着往前迈了几步,于是她的视线也暂时从山下的祭典舞蹈中收了回来,“哎,伏见同学,这前面是……”她看着伏见朝那亮着光的地方走,忽然有些紧张地跟了上去——那前面可是没有路了呀。可还没等她来得及抓住对方,那年轻的学生却轻巧地对着已经只剩下虚空的前方踏了出去。
“快停下呀,你——”
她抛去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身上的这身衣服究竟是何等的不利于行动。她往前一跃,跪倒在山的边缘往下伸出胳膊去,想着要赶在他真正下落之前紧追上去。可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她看到少年就这么轻盈地离开了地面继而落下,就像是花火绽开后坠往地面的星火。
“喂,伏见同学……伏见……哎?!”
她趴在悬崖边上,呆愣着往下投去视线,最后发出了一声轻叹。她本以为存在于自己脚下的只是不断延伸下去的山坡,以及远离了祭典的灯火以后深不见底的地面。“你可真是吓到我啦……”她看向下方更大片的空地,和稳稳站在地上朝自己招手的伏见,先是苦恼地笑出了声,继而又长长地呼了口气,肩膀也彻底放松了下来。
“对不起——”
伏见的声音随着呼呼的风声传了上来,少年金色的发丝也在那山间的夜风中飘曳不定。“一开始只是再给你一个惊喜的——这才是我们真正的目的地,如果说想彻底看清楚山下和学校的全貌,这里才是最合适的。”他忽然将胳膊抬高了,又微微地仰起头来。“学姐也快来吧,这里可是连理事长都未曾找到过的好地方。”
“唔……可是这里似乎没有适合攀爬的路呢。”
“对,所以学姐也要跳下来,我一定能接住你。”
——她这才反映过来伏见现在维持着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好,那么我跳下来……!你要接到我呐!”
也许真的是被对方吓到了吧——她这么想着。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想斥责对方那么几句,可现在她吐出的话语却与她所想的完全不一样了。她学着对方之前的模样,往空无一物的前方迈出步伐,然后稍许屈起膝盖,往双腿施加了一点点力道——而后她就感觉到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和手腕,然后温柔地钻入到她的衣领和宽大的袖口里面,把它们撑得鼓鼓的,她觉得这使得自己下落的速度也变慢了。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从高地跳下来。她曾经跳下过十几层高的阶梯,也曾经从底层楼房的顶端上一跃而下,当时她身上披着的是警署的制服,手里握紧的是自己悉心照料如性命般珍视的刀——所以无论是其中的哪一种,她都从未感觉到过像此刻这般轻松畅快。就像她只是轻轻从老家的门槛上跨下来,就像她确信了伏见一定会接好自己。
啊……说起来……他会被自己压疼的吧。
当这个破坏气氛的想法闪过她心头的时候,她距离地面已经只剩下咫尺之遥了,她来不及再在半空中调整什么力道和方向,只能有点后悔又有点紧张地闭紧了眼睛,许愿这个想法不要真的成为现实才好——
她还没能想完这些,就感觉自己已然再度踩到了地面上,以及同时从自己身边传来的轻柔的,带着温度的力道。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还真的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伏见的怀里。她既没有摔到任何地方,而对方也没有被她压倒在地上。
原来是伏见呐……果然是伏见呐。
她觉得自己应该马上离开原地的,却又不知怎的挪不开腿来,可能是落地的冲击令她的小腿有些酸麻,也可能是对方身上的气息她确实十分喜欢。她试着在心里形容了一下坠落的感觉,那确实是与过去的经历大相径庭的。她觉得与地面,与这名少年所接触到的瞬间,自己就像轻巧又毫无阻隔地融进了铺满了阳光的向日葵之海。
“学姐用不着那么紧张……我答应过会接好你的。”伏见的表情仍旧温和得很。“不过我也确实不该突然行动……很抱歉让学姐受到惊吓了。我很少和别人交流那么多那么久,所以细节上的处理我都做得不太好。”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放开了她。他转而为她让出路来,好让她去看他自己所说的景色——她也确实看到了,那是比站在先前的高处更加清晰,更加漂亮的夜景。
可是她看着这些,却忘记了要去赞叹它们,甚至一时没有想好自己究竟应该先做什么才对。
那也许因为,那也许是因为——
她刚想要张口向伏见说些什么,却被几声短促的呼啸声给打断了。于是年轻人们沿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接二连三的花火自地面飞往夜空,很快攀升到了比篝火,比他们所处的山峦更远的地方。它们嘭地在那所有人都企及不到的高度里绽成了一片花海,将整个夜晚点得透亮。
永远都会超过死线【。
一、
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否算是清醒。她卧在病榻上,盯着窗外那一小块亮得令她畏惧的蓝,迷迷糊糊地数着剩下的时日。
自己还有半年左右的时间——这是她昨夜听到的语句。当时前来照顾她的人们背对着她,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这么说着。这句话让她整个晚上都没能睡好,并思索到了现在。半年即是六个月,而每个月各有三十日——她艰难地算着数字,觉得这对自己来说太不容易了。更何况隔壁的房间从天微亮时起便不断地发出铁器叮咚作响的声音,一次次地打断了对她来说原本就不太简单的日期推算。
叮,叮——
那声音直至此刻也未曾停歇。
她不再去研究那只有手掌大小又毫无变化的天空,转而往屋外的方向看过去——几秒之后她颇显气恼地扁了扁嘴。她决定不再继续这么躺着,便耗了很多力气把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而后试着在地面上站稳了脚步。这一系列的动作令她的前发很快就被汗水黏到额头上,原本就不算轻便的衣物更是已经湿了一小片,紧紧地贴住了她的后背,让她感觉很糟糕。
这真是个要命的夏天。她这么想着,慢吞吞地挪出了自己的房间。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像现在一样再从外面回到这里,但她知道这家里总有人会帮忙的。没有人会对她动怒,更没有人会责骂她,他们至多是看着她,然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而他们当中懦弱一些的则会哭得整张脸都湿漉漉黏糊糊,倒和她现在的模样差不多。
她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也许是从某个如今日一般的普通夏日开始的,亦或许她从出生起本就是这般。她回忆不起来,这就和让她算半年究竟有多少天数一样困难。
叮,叮——
于是那声音变得越发清晰了。
她决定不再想那些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东西,又少许前行几步之后站定了身子,往跟前的房门轻轻扣了几下。从早上至今未曾停歇的声响便是从这扇门的另一侧传过来的。她等待了片刻,发现没有人来为自己开门,就用了些许力道把门直接推去了旁边。
“八代,我跟你说呐——”
男人在她的眼前忙忙碌碌,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在她开口的时候,他才将一块已经打磨过的金属小心地从手里放下,接着便急忙去看他早前点起来的炉火去了。此间她听到男人勉强靠鼻腔哼哼了一声,大概这就算是在回应她了。
“八代,”她觉得自已现在应该表现得有点儿生气,便又扯着嗓子唤了一遍。“我在和你说话呢。”
对方仍旧没有停下来好好听她说话的意思,而她也没了继续吵嚷的力气,只能老实地坐好等待眼前的人完成工作。这里比她自己的卧房要宽敞得多,甚至还有直通屋外的拉门,她每来到这儿都会把门推到最靠边的位置,好让自己看到整个外界的模样。只是八代的工作不允许这里太过敞亮,因此她经常才往外探出半个脑袋,就被对方提着衣领轻轻地拖回来了——譬如现在他已经将粘土抹在了铁片的每一处,而一边的火炉早已燃得通红,这个时候他就是不允许自己去碰房门的。
于是她逐渐就将对方一些主要的工作步骤记了下来,对她而言这要比算算数要简单不少。她估摸着现在距离八代理睬自己还有很久,而此刻坐着坐着她也觉得倦了,便直接躺倒在地上侧卧着蜷起身子,由着意识随那时而响起的打磨声沉到了最底处。
她喜欢待在这个地方,不止是因为这里有八代和大片的天空和云彩。尽管八代不完成工作就不会陪她玩耍,但她也从未讨厌过对方所做的事情——原本粗糙笨重的铁矿砂所融制成的小块,在经过男人的双手敲打研磨,接受了火造锻烧之后一点点变作被武士们当做生命般爱惜的佩刀,在她的眼里就入同神明造物。
不过无论她再怎么好奇,八代和家里的其他大人都严禁她触摸这些漂亮到令她有些害怕,却又令她难以移开目光的东西。她曾经缠着他们讨要过,最终只得到了木头做的仿制品。
“你至少也要喊一声哥哥才对……亏你能在这种地方睡那么香。”她是感觉到脸颊被谁给捏住了以后才醒过来的,她揉了揉眼睛,八代正低头看着自己。“抱歉,让你久等了。”
“因为八代被父亲赶出来了,所以就只是八代,不是哥哥。”房门不知何时照着她所喜欢的模样被大大地敞开了,使得她又看到了久违的天空和植着茶花树的院落。也许是因为时间不算早了,今日最后的阳光从云层间隙里漏下来,使得外边的一切都微微泛着红。“我是不是睡着了很久……现在已经是逢……逢……唔……”
“是逢魔时刻,”八代念完了她没能记忆完整的词语,“原来你还记得。”八代并不介意怀里的孩童得寸进尺一般地将脑袋搁到了自己的膝上,转而去整理她睡着时翻翘得有些杂乱的头发。“是啊,我被赶出来了,不过这没什么不好——对了,你之前是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她这才想起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跑来这里的,“对……对!我告诉你呀,我大概很快就可以到外边去啦。”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想要尽量将她的期待程度表现给对方看。
“你可以出去了?”
“是呀,还剩下半年,他们是这么讲的……!”她说到一半却发现八代的表情是被凝固住了,她知道这代表对方很不高兴。“你怎么了?”直到她觉得自己的膝盖都快跪得酸麻的时候,对方才想到了用以回答自己的句子。
“那不是指你可以出去……而是说明你快死了。”
结果八代这次说的话又令她摸不着头脑了。
“死是什么?”
她看到男人先是皱起眉头,然后长长地往外呼了口气——然后他险些就这么蹙着眉古怪地笑了出来,这真是令她摸不透。
“……就是你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八代每次向她解释什么的时候,声音就同现在一样凉凉的,同时又很柔软。“感知不了世间的任何东西,更没办法像现在这样思考和对话——心里无法留下任何回忆,也看不到现在和将来,你无法再走进你熟悉的地方,不会有人再知道你。”
“唔,那么八代和父亲和母亲,还有这里的所有人都会不知道我吗?”
“会记得你,但是无法再见面了。”
“我也来不了这间屋子了吗?”
“是的。”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是的。”
“……我还是不太懂,”她性抓住自己的和服下摆,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虽然和大家见不到面一定会寂寞,但这好像又是挺不错的事情。”
“你说不错……?”
八代抬高了嗓音——她不懂他为什么忽然表现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好像被自己的想法惊吓到了:“你就要从这里消失了,还不明白吗?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无法再见到你,你的肉体被埋入地下,而灵魂也许会以另一幅模样经过轮回转世回到世间,可那就再也不是现在的你了。”
“八代说的话我越来越不明白了。”她摇摇头,“可是听到你这么讲……感觉这样一来身体也就不会每天都很难受了。”
男人愣住了。
“死是和他们说过的痊……痊愈是一样的意思吗?”
“……怎可能一样,怎么可能呢。”
他终于回答了自己——然后不断地,小声地将这句子重复了好几次,甚至带上了几分在自言自语的意思。这样的八代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于是她想说她懂得了,却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对方抱了起来。无论是长辈们还是八代,他们都很少这样与她亲近,忽然腾空的感觉并不好受,她不得不紧张地抓住了对方的外衣,以防自己没坐稳摔到地上。
“我不该与你说这些的,”八代看上去有些后悔,“你会痊愈的,他们和我嘴里说的死亡,都是与你无关的事情,不应该是需要你来为之烦恼的事情。”他这么说着,便带她往门外的方向走。
“咦……?我们要到外面?现在吗?”
“是的。”
“他们说我还不可以出去哦。”
“我——不对,只要你自己认为可以的话,就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了。”
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对方的神色来,生怕对方突然食言——尽管她嘴里方才还在重复医生和长辈的劝诫,可她却觉得连自己呼吸着的空气都变得清甜了起来,这一定不只是因为自己正被八代抱着的缘故。“对不起,”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开始道歉:“我刚刚说八代不是哥哥……唔……其实不管是不是哥哥,不管有没有令父亲失望,不管会不会制作这些好看的刀具,八代什么时候都是我最喜欢的八代呀……哎呀,我说不清。”
她觉得自己越说越混乱,便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嘴唇,决定什么都不说了。可是对方的心情却明显好转了不少,尽管直至她真正地被泛着红的落日余晖给照耀到,八代都没有再对她说什么。
二、
可令她无法理解的是八代从那次交谈之后就再也没理过她。
毫无征兆地,他再也没有回应过她。无论是她拖着虚弱的身体去一次次敲打他的房门,还是她想尽法子拜托身边的佣人,八代都没再给她任何回应——他似乎任何人都不愿意见了,在大人们为她更衣洗漱的时候,其中一人这般告诉她。只是这其中的理由他们也无法向她好好解答,除了那一成不变的锻烧和打磨声表明了八代还在那里之外,他们什么回应都得不到。
“八代先生……原本就脾性怪异,谁也不好擅自打扰他,更别说同他交谈了……之前又同家主大人争执不下……”
才不是这样呢——她一边听侍女给自己描述八代的怪异,一边心里揣着几丝不忿默默反驳道。可她知道自己和这些大人斗嘴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便一时安静下来,待到她们做完了自己的活计纷纷离去之后,才同从前一样偷偷摸摸溜达过去。八代越是紧锁房门,她反而去得越发勤快。直到夏蝉的声音尽数息止的时候,她忽然发觉自己不再需要每走两步就停下来调整呼吸,也不用时常通过倚靠墙面来恢复体力了。
果然八代说的话永远都不会出错——她觉得距离自己能够自由出行,能够正常地去到外边的日子不远了。
这么思索着,她又扣了一回八代的房门。她已经有些习惯了终日紧闭的房间以及没有人回应自己的日子,但她还是在敲完门之后试着拉扯了一下——出乎她意料的,下一秒她便久违的再度看到了屋内的光景。
这里仍旧保持着与她最后一次闯进来时别无二致的模样,各种完成的亦或者是等待调整的刀具,连同八代常用的那些复杂的工具一起整齐地排列在原来的位置,而唯独它们的主人没有出现在这里。她不管八代会不会生气,直接跑上前将它们挨个地摸了一遍,接着又去查看另一侧与房间分隔开的火炉——它还带着几丝温热,她觉得一定是因为对方不久前才使用过的缘故。
兴许他是出门购置材料了。她想起八代以前提到过,那些武器的原料大多是从更偏远的地方采集来,在进行熔炼的。八代不会亲自去找这些东西,便经常会去街镇与熟悉的商人们进行交易。若是等他回来,他一定又不会搭理自己了——她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今天的体力还算充沛,便一个人推开了靠近外侧的房门;她认为即便对方再生气,自己也必须在这之前主动同对方说上话才行。
她避过了在附近看守的族人们,并没有费太大的功夫,就成功循着上一次外出时所走的小径偷溜了出去——只是八代带着她去镇上的时候,她一路都是被对方稳稳地抱在臂弯里的,她早就不记得上一次亲自踏上外界的地面到底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满是尘土和泥泞的碎石路面怎么都不比家里平整干净的地板,弄得她一路跌跌冲冲,几次险些扑倒在地上。
她觉得家里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擅自跑了出来,不过她仍相信他们是不会责备自己的,他们甚至会很高兴自己竟然能走这么远吧,她躲在树下,一边歇息一边心存侥幸地猜测着。
然而当她感觉体力恢复了些许,准备继续动身去找八代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谈笑——似乎有谁正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或许是和自己一样想借这片树荫休息的。为了不被八代以外的任何人发现,于是她只能蹲回到地上,抱住膝盖等着他们结束谈话。她想了想这声音应该是属于两名同八代差不多岁数的人类,女孩子的那方听上去似乎十分开心,正不断地倾诉着什么;而另一边的男性时而接应几句,也会说一些令女孩子表现得更加高兴的话来——她本打算偷偷地听一下他们的谈话内容,可他们口中的句子她一点都不明白,那听起来非常深奥,同时却又有些黏腻,让她莫名其妙地感觉到紧张。
不过好在这样的时间并未持续得太久,很快她便没有再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取而代之令她不安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鼻气味,这使得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她扶着树干站起身子,而那无缘无故从自己身后弥漫开的气味也变得发浓重起来了——她忽然觉得这气味有点像是偶尔能在八代房间里闻到的味道,只是它远远没有自己现在闻到的那般腥那般稠。兴许是刚才在这里交谈的人们丢了腐坏的食物吧,她这么思索了片刻,觉得还是去找八代更为重要,便从树后边探出脑袋,准备赶紧重新找一条适合前进的路线。
然而当她真的仰起脑袋,却只能对着眼前所见呆愣着睁大双眼,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了。
——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呐。
她看着静静地与自己相对而立的男人,一时间全然忘记了自己原本来到这里的目的,忘记了之前还想好的隐匿路线,也忘记了母亲曾教导过的,对他人应保有的礼数仪态,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模样,就像要把他彻底刻印在记忆里面。
她觉得他是不属于现在的人——就仿佛是提前从初冬的细雪里走了出来。他的一切都被那寒冷和沉寂的时节染了色,染成了与那季节同等程度的白。原本不算合时宜的正装同羽织一并层层地披在他的肩头,意外的看上去轻盈得很,夏末的燥热和闷湿似是与他毫无瓜葛。
而他也是不属于这里的人。他的五官精致得让人觉得只能在名家的图画或者雕塑上才找得到,可他又是活着的。他用桧扇掩住了口鼻,导致她只能看到那对低垂着的眼来,可在她看来即便是贵族们费尽心思往藏品上镶嵌的那些贵石,也没有一种比得上对方的眼睛那般吸引人。
“雪白的……”
她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的想法喃喃着念了出来,一边还想象着对方藏在扇底的表情,那一定是自己从未在任何人脸上见到过的漂亮笑容。是不属于现在的,不属于这里的,沾染不上任何俗世色彩,也燃不起温度的笑脸。
而对方似乎并不介意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自己,他也同样看着她,轻轻地抬起举着桧扇手来,看起来也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切不可听啊。”
她心里突然窜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将她从那个雪白的世界拽回到了夏季湿闷的黄昏时刻。这使得她整个人猛地瑟缩了一下身子,倒仿佛是真的毫无征兆降临下来的寒冷刺激到了。“……对,对不起!”她只来得及断断续续地喊出这么一句,便逃一般地跑离了这片树林——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也更加不知道自己究竟从哪里生出了那么多力道。
她几乎是全程奔跑着回来的——当她能够控制好自己的双足,勒令它们停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家中。好在八代还没有出现在这里,而这一路上她也没再被别人注意到。她带着几丝侥幸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继而准备凭印象将八代的房间恢复成自己偷溜出去之前的模样。
“——为什么一个人出去?”
她才将手抵上自己之前摸过的工具,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便一下子将她给拴住了。她知道是谁在向自己问话,可她不敢回头去看——最终还是她被对方强行抓住了肩膀才转过身去。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八代——眉头紧蹙,面色铁青,仿佛他所面对的并不是年幼的族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你刚才去哪里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抓挠着她的心脏,让她感觉到害怕。
“我……我去找你,走到附近的树林,被别人发现了……不过我自己逃了回来。”她不敢对八代说谎。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她的手腕被抓握得生疼,可她现在不敢随意挣脱开,更不敢胡乱哭闹。
“可是……我……上次我们……”
她辩解不下去了,而男人依旧紧紧地盯着她,待到她几近后悔地落泪的时候,忽的他又像是放弃了继续去追究这些,长长地舒了口气,继而把手松开了。他蹲下身子,令自己保持在了和她相同的高度上。
“这不一样!……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对你说话。”
她看着八代对着自己低垂着脑袋甚至开始道歉,感觉到了不可思议。“八代今天,很奇怪。”她吸着鼻子,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一边把脑袋埋进对方怀里去了。“八代是……不会说对不起的,会生气,会凶我,可是不会说对不起……因为八代承认的事情,就永远都会是对的……”
“不是这样的。”她的话被男人打断了,“……我有很多需要和你说抱歉的事情,可现在不是时候。”八代替她理了理衣襟,将她先前在外沾染到衣服和脸颊上的灰土抹去了。他站起身来又将门推开了,“我还需要出去一趟,这次你得听我的话。在我回来之前,你绝对不可以打开这扇门。”
她听八代说着想要令自己的放心的句子,却觉得更加害怕了。她忽然觉得八代开始变得同那位漂亮的,白色的人儿一样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轮廓,他们身上的气味,这令她不安极了,她甚至觉得八代只要现在踏出了这里,就会同那位与自己仅有一面之交的人一起远去。
她趁对方才迈出一小步的时候起身追了过去,而后抓住了对方的袖口。“不可以走,不可以走呐!八代要是离开这里,就会连八代都当不成了呀。”
这下她倒真的哭了出来;而男人垂着眼眸,不知道究竟看往了哪里。
“……可真是太像了。”他在她的抽泣声里沉默地伫立了片刻,才开口说话了。“太相似……太相似了,明明一面都没有见过。”
“你在说,说什么呀……?”
她没有再得到答复,只是感觉八代稍许花了点力气,便把袖口从自己的手掌里抽了回去。她从来不知道哭泣是如此难以抑制,如此消耗体力的行为,这导致她连再次伸手抓握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视线被眼泪晕得辨不清任何东西,也越来越不明白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察觉到对方终于愿意回过身对着自己了——男人正在抚摸自己的脸,兴许是因为哭得太厉害,所以显得那只正在触碰自己的手掌有些冰冷。
“不过你现在会乱跑会哭闹,倒是让我放心不少。”她隐约听到对方这般说道,“等我回来吧,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还是你的兄长,还是被你天天唤来唤去的八代。所以在那之前——”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降临了。
就像是尚未完全没入地下的夕阳忽地被隐去,整片天空都昏暗了下来,也找不到本应在夜里洒下光亮的星和月。她知道八代还在这里,可是即使她拼命地抹掉眼泪抬头去看,最终也什么都没看到。她想开口再去唤对方的名字,却又如弄丢了自己的嗓音;八代也沉默着未发一言,只有从耳边传来的窸窣声正向她昭示着她并未被独自从人世间隔离开。
“——。”
她听到有谁在耳边柔声地说话,用着她从未听过的语言,对她说着会令人感到安心的句子。很快先前降下的东西逐渐消失了,但此刻世界倒真的已经被夜晚给包裹了起来——她逐渐辨别清楚了眼前那些常年摆放于这屋内的工具和器械,也注意到了如往常一般从门外渗透进来的光。
一切如常。她所熟悉的东西全都整齐地堆叠在这里,除了她的兄长以外,属于她的一切都还在这里。她发现自己无意间已经跪坐到了地上,便缓缓地挪着发软的双腿往前爬行,努力伸手想要够到眼前那扇不知何时被牢牢合上的房门。当她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指尖接抵上粗糙的门框边缘时,却又忽地失去了将它移开的念头——她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用力,即便得到了八代甚至父亲那样程度的力量,这扇门她也无法再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