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 雪卡林 發動技能 凈tama瞎扯淡】
一
海!風!太陽!這一切都太好了!
“好!出發!”格里高爾跳上搖晃的甲板,麻利地收起繩子,孩子結實而敏捷的身體在船上跑動著,他從一兩個水手腋下鑽過,向著廚房的方向跑去,手裏捧著一筐從市場買來的檸檬。等他再回到甲板上時,船早已駛離了港口,那股港口特有的閉塞腥臭的味道沒了,海港上的房屋看起來像沙灘上的沙雕。格里高爾再看了眼港口,隨後便失去了興趣。他起身向那群傳教士的房間走去,想看看他們要幹什麽,反正不工作的人沒法留在甲板上。
他繞過桅杆,敲了傳教士的門,徑直走了進去。打扮樸素的神職人員似乎剛結束他們的祈禱。
“這孩子哪裡來的,這麼小能上船嗎?”有人問道。
“是船長或某個水手的孩子吧,你母親呢?孩子。”
格里高爾看了眼那些臉上剃得光溜溜的牧師們,故作悲傷地停滯了一會兒,在那些傳教士們漸漸變得複雜的神情裡,他緩緩說道:“女人不能上船啊,傻逼。”
隨後他就在傳教士們的訓斥聲中跳出了房間,獸類般靈活地跑在甲板上,再爬上瞭望台,看著那些氣急敗壞的傳教士們跺腳的樣子。隨後在怡人的海風中,他瞇起眼來看向前方的海域。離開了城鎮的海面寬闊且泛著碧藍,船捲起的水波在兩側劃出猶如展翅海鳥般的痕跡,前方的視野漸漸變得更加廣闊。
格里高爾從未見過母親的樣子,他聽說她是大宅裡的女傭,也有人說平民窟裡最下賤的妓女,總之無論哪種,她都養不了他;他父親是船上的水手,幾年前死在海難,上船的時候就沒報上姓氏。格里高爾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成了大海上的孩子。可他卻從未感受過那種孤獨,船員都是他的父親,他也沒渴求過母愛,更不知道別的孩子的母愛是什麼樣的。他曾在補給的時候碰到過一個大嬸,那女人把水果塞給他,他便想象母愛是那樣的。他母親一定有張慈祥的臉。他這麼想,沉醉在那片明亮的日光下。
海已經能看到其下黯淡的魚影,偶爾有海鷗停靠在船上。海風撐起巨大的船帆,發出呼嘯的笛音。過了段時間,二副罵罵咧咧地跑過來敲桅桿叫他吃飯,并讓他向那幾個傳教士道歉。隨後他便去了,給那群穿著麻袍的人鞠了一躬,但他們已經在做餐前禱告。船員按著他的頭陪他吃完了飯,然後給他關了禁閉。
也說不上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不過是在昏暗的倉庫裡待著罷了。
格里高爾坐在那空間裡,隔著厚實的木板聽到海的聲音,還有船底久潮發出的氣味,奴隸在船的另一側划槳,因而也能聞到汗臭和潰爛肉體的味道。他在那層木板旁摸索著,想找個休息的地方,直到他聽見用什麼東西發出希希嗖嗖的聲響。
老鼠嗎。他想,在昏暗中向著那聲音摸索了過去。隨後他看到木板上多了個油亮的球體。那是人的眼睛。
眼睛黑亮亮的,旁邊還沒有多少皺紋,能看出其主人很年輕。格里高爾坐了下來,那眼睛似乎十分惶恐的樣子,便立刻逃開了。沒勁。格里高爾想,然後靠著那墻合上眼,想睡一覺。他環起自己的臂膀,在海聲之中維持著那份安謐。他感到自己軀體僵硬,頭腦愚笨得不可方物,他有時會有這種感覺。仿佛自己是一塊木頭,從船上掉下去,進了海,起先還可上下起伏,隨後便緩緩地沉入海底。
“呸。”格里高爾啐了一口。這時,門被敲響了。有人開了門。
順著從門口那兒竄進來的光線,格里高爾看到那是個年輕的傳教士,不過也就二三十歲,與格里高爾當做哥哥的水手差不多年紀,臉上光禿禿的,看起來一臉病懨懨的樣子。他大概吐過了吧,格里高爾想。
“你是午飯前罵過我們的那個孩子吧。”那傳教士拖拉著步子,選了個平坦的地方坐了下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格里高爾卻能感覺到對方在笑。
“怎麼了?要訓斥我嗎?”
“不,我僅僅是好奇罷了,為什麼要那麼說呢?”
那人故作溫柔的語氣和愚蠢都令格里高爾感到厭惡,他搓了搓鼻子,隨意地答道:“你問哪個船員都會這麼答的。”他隨即仰躺在黑暗的倉庫裡,過了會兒,那聲音又響起了。
“正如我所說的,我不過是感到好奇罷了,你之所以會這麼做,不過是因為沒有信仰,沒有向善的心,所以才會在迷茫之中用粗鄙的語言和行為來惹人生氣,你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因為你的內心空無一物。”
格里高爾倚在墻上聽了一會讓,耐著性子問道:“所以呢?”
“所以,我作為牧師,要做的就是引導你。”
“放你媽的狗屁,你不過是因為有信仰,所以才會這麼多管閒事,好讓你的……那啥,有點事情填滿。”格里高爾說道,對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歎了口氣。
“因為我已辨析了方向,所以才能指引你這般……”
格里高爾對對方失去了最後的興趣:“你為什麼那麼有自信自己就是對的呢,你所做的不過是一直重複自己的話而已,自以為是的要命,什麼神啦、基督啊,不過都是某位人士藉著個名號大肆宣揚自己的想法而已吧。要是有神的話,那那邊那些奴隸也不需要遭受這種對待了。”
“因為他們是異教徒……”
“你的神真狹隘。”格里高爾下了定遠。
對方停滯了一會兒。隨後他聽到那人又歎了口氣。
“或許吧,你真可憐。”
“我不覺得。”格里高爾說道,他伸了個懶腰,選了個讓自己舒服點的位置,“你要是還上去的話就告訴二副,倉庫破了洞,有老鼠進來了,麻煩外人的你做這種事真對不起,我先睡了。”
“睡吧。迷途羔羊。”
牧師走出了倉庫,合上了門。格里高爾窩在墻邊,海聲灌入雙耳,撩撥起少年的心弦。儘管那處空無一物。
二
“應該……快到日本了。”
距離上次補給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整艘船的氣氛都已陷入萎靡。奴隸間似乎又傳染了感冒,使得情況變得更加糟糕起來。格里高爾托著腮坐在二副身旁,那個絮絮叨叨的男人此刻正對著參雜了不少水分的土豆湯發呆。
“哦,是哦。”格里高爾將碗底的殘渣吃了乾淨,又問了次那個問題,“日本是怎樣的國家?”
“日本是個島國,是個神秘的地方,別看那群傳教士那樣,可是頗費腦筋呢,似乎是因為日本原本就已經有了其他宗教的緣故。對啦!據說日本是由皇室和多個藩國的大名所統治的,那些大名手底下又有騎士。”
“嗯。”
“要說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日本的女人吧!據說有著一種獨特的妖麗呢,貴族小姐們四肢纖細,又留著長長的黑髮,雖然臉扁了點……對了,格里高爾,到了目的地以後,你得換套衣服了。”
“嗯?”
“膝蓋都露出來了。”二副這麼說到,又是話鋒一轉,“待會兒你去廚房拿幾個檸檬給那群牧師,他們會需要的。”
“好。”格里高爾咬著勺子站起身來,他站起身,赤腳踩在去廚房的路上,木板發出嘎吱聲來。他抬起頭來,看到遠處的天邊壓著一條黝黑的線。空氣好像多了重量,壓在胸腔上。他不願再多想,拿到了廚師給他的檸檬就跑開了,隨後他又敲了修道士的門。
上次去拜訪修道士似乎已是幾個月以前,格里高爾刻意避開他們,他不喜歡那群整天滿口道義的傢伙,或可說是討厭。門開時,一股刺鼻的味道飄了過來,他走進去。室內昏暗而散發著一種奇特的臭氣,那是肉體潰爛的味道,他看到地上躺著幾個人,時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
是怎麼了。格里高爾想,目光搜尋起四處,他看到那個年輕的牧師站在那兒,為他的同伴們禱告。格里高爾走過去打斷了他。
“二副讓我給你們的。”他把檸檬拿給對方,牧師古怪地看了他眼,卻仍收下了檸檬,末了不忘說句謝謝。
“有名牧師染病了,大概是在向奴隸說道的時候染的吧,隨後就一發不可收拾,所有人都染上了。變成了這個模樣。”牧師似乎是想表達恭敬似的,用手示意格里高爾去看那些在地上躺著的人,可他似乎感到噁心,指間不住地顫動,“所以,我為他們祈禱……”
“這有什麼用。”
“這必定是上帝給我們的考驗,只要度過這劫難,我們就能離他更近一步,而……”
“我看你們是該去見上帝。”格里高爾打岔道,“這種時候祈禱有什麼用,你的神怎麼沒來救這群傢伙,與其做這事不如吃點檸檬。”
“不,這是他給我們的……”
“考驗是吧。”格里高爾接到,搓了搓鼻子,“對不起,我沒法相信你說的那套。檸檬就放在這兒了,你到了日本以後要怎麼騙人就隨你吧。”
“所以,我說你可憐啊,孩子。”牧師輕聲說道,格里高爾走了出去。他看到兩個水手抬著個白布裹著的東西上了甲板,那東西隱約呈現出人形,發黃的膿水把白布染得髒兮兮的。
“這是什麼?”他向那兩個人問道,水手們神色古怪地互相凝視了一眼。最後,其中一個做出了解答。
“病死的奴隸,死了,沒用了,只好扔到海裡。”
格里高爾愣了一秒,隨後快步走開了。另一方面,他意識到甲板上的人們卻帶著與往日不同的氣氛在工作,等他再一轉頭,便看見船的左側有了海島的影子。他明白了眾人那種歡快的來源,連帶著扔尸體時都有種如釋重負的感情。他跑向船的邊緣,海平面上突兀得多出來一塊的綠色海島還看不清多少細節,但他明白日本已經近了。
整艘船都陷入一種奇特的歡愉,格里高爾在那種歡快的氣氛中爬上了瞭望台,他已能想象船長今晚會用酒來慶祝了。潮濕的海風吹拂著帆,使其變成一彎月牙。
晚飯前的時間度過得很快。船長給除格里高爾以外的每個人發了酒,晚餐中也比前幾頓多了咸牛肉和魚,而不再只是無味的餅乾。每個人都沉浸在一種奇特的氣氛中,好像船隻已經到達了日本。人們刻意忽視了海島說不定不是日本的可能性。
酒飽飯足之後,大腦的思考開始遲鈍。格里高爾爬上瞭望台,裹著毯子坐了下來。天已黑了一半,厚重的雲層覆蓋著天空,太陽早不見蹤影,卻還能看清天的模樣。格里高爾打了個哈欠,趴在瞭望台上看黝黑的海面靜靜地泛著浪,打在船體上。他站起身來,突然意識到以前的自己似乎還只能沒法跳起來摸到桅桿的頂部。他摸索起桅桿的四周,想起自己出發時曾在上面劃下過一道,那是他的習慣,他在出發時劃上一道,再在到達終點時劃上另一道。
似乎是再劃上一道的時候了。
格里高爾從口袋裡拿出小刀,比著自己的頭頂,在桅桿上刻了下去。似乎從那時起到現在,已經有四、五年了吧。說不上傷感,格里高爾沉吟了一會兒,隨後大笑起來。他踮起腳看向瞭望台的外部,天邊,厚重的烏雲壓了過來,傾斜的細弱雨絲打在他臉上。
“起雨了!”格里高爾向甲班上的船員們喊道,然後跳了下去。水手們忙碌地收起巨帆,方才的輕鬆氣氛被掃蕩個乾淨。他聽到天空上發出一陣雷鳴,隨後是風的轟鳴聲,然後雨如傾盆般扣了下來,格里高爾抬眼看到雨水幾乎呈平面般下墜,落在船上。浪潮忽然生得勇猛,一浪浪像是要將船擊潰般湧動起來。
“快點!”有人在慌亂中喊道,船竭力向著海島駛去。每個人都不敢輕慢,目的地已經近在咫尺,若是在這時候全盤皆輸是要不得的。
隨後,格里高爾聽到船體發出一聲巨響。
甲板開始傾斜。
有人被慣性甩了出去,隨後,格里高爾聽到了什麼斷裂的聲音,隔著數層,船底的奴隸傳來的慘叫,然後那聲音漸漸沒了,與之相對的,船在一點一點下沉。
又是一浪。海水本身猶如神明,像是要將船劈開一般落了下來。格里高爾抓住桅桿,隨後他感到身體的重心開始顛倒。
海浪將船顛覆了過去。
格里高爾的視線開始模糊,海水灌入胸腔,他在渾濁的海水中蹬著腳,向海面游去,隨後在咳嗽中抓穩了海面上漂浮的木板。
雨還在繼續,又一浪過來了,但已比方才的勢頭小,在那片混亂中格里高爾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開始平緩起來。格里高爾抓著那片木頭,將嗆進胸腔的水咳了出來。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片殘跡,仿佛嘲弄似的,海浪如往常般捲動著,只是船不在了。
“還有人嗎!”他向海面喊道,隨後,他看到一個一身素色的男人站在浮木上,那是牧師的衣服。
“喂!你——”格里高爾游了過去,在慌亂中他忘了成年男人是不可能像那般站在浮木上的。男人好像沒看見他似的,在不停自言自語。少年將手伸了過去,想抓住那人,但手指卻觸到了虛空。
抓不住。
格里高爾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險些又沉了下去。他抬頭看向那男人的臉。
“神……神會保佑我們的。”死去的牧師顫抖著,在胸口劃著十字。
“可你已經死了。”
格里高爾冷冷說道,離開了浮木,他看到海面上漂浮著另一具身體,便游了過去。月色下,他看到那人身上出來的血將海水染得墨般暗。
是二副。他看到那人身上的衣服,心一沉,但還是游了過去。
人已經死了,表情僵硬地看著水,嘴裡吐不出來話,似乎是船斷成兩截時被木頭貫穿了身體。格里高爾在二副身旁沉默了幾秒,意識到對方啰嗦的嘴裡再說不出什麼話,便離開了,向著視線遠處那象征著生的海島游了過去。
腥鹹的海水冰冷得令人發顫,因此他不能再停下來,他素日當做夥伴的海此刻好像敵人似的,在攻擊著他的身軀。偶爾嗆了口水,卻也不能停下來。
事到如今已無餘力再去顧什麼風浪了。他划動雙臂,想象著到達岸邊的情景,直到腳踩上細軟的沙子,才放下心來,隨後他拖拽著自己的身體向著沙灘走去,一頭栽在沙灘上,嘴裡進了沙子。
“有人嗎!”他大聲喊道,在蟲鳴聲中,他頭次感到夏季夜晚的寒冷,“有人嗎!有人嗎!”
沒有回應。他倒在沙灘上,艱難地爬行著,感到身體漸漸失去了力氣。
船長、二副、船員、傳教士,甚至還有奴隸。
都死了。
可他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他瞇起眼,看向頭頂的天空,其看不見星光,只有月亮在流動的雲層間遮遮掩掩地散發著光輝。他看了一會兒,好像注視著云的流動就是他此身最大的任務般,腦子裡面什麼都裝不了了,無論身心都空空如也。
他合上眼,意識墜入深淵,恍惚間,他聽見有人在急切地叫他。
三
一個高大的少年背著老婦,腰上帶著把太刀,在市井中走著,要說奇怪,倒也說得上,其主要源於那少年有張異於常人的臉,鼻樑比本地人要高些,眼睛則是奇特的藍色。若是不知道的人,恐怕要以為是羅剎進了城吧。而那老婦縮在少年的背上,身上帶著股久病的氣息,能看出來行將入土。
“奶奶,這個醫所也不行啊。”少年操著並不標準的南方口音,向老婦說道,對方氣若游絲地趴在他背上,小聲說了句什麼,“那怎麼行,我可是被爺爺和你救了一命。”
格里高爾遭遇海難後,被薩摩的一對漁夫夫婦救了下來,便在日本住了下來。少年原本就被船上的翻譯家教過些許,學起語言來極快,不過兩年便掌握了異國的語言,只是同時,那對夫婦的身體也早早腐朽了,第一個年頭,老先生便去世了,老夫人也得了病,為了回報對方,格里高爾便帶著對方去更北的市井尋醫。
說是那麼說,可半點看醫生的錢都沒有,更不要提買藥錢了。不僅如此,連溫飽也無法解決。
格里高爾將奶奶的身軀放在一顆樹下,隨後遞給對方點水。雖有市民覺得奇怪,卻也不敢動他,似乎是因為那刀的緣故——途徑戰場的時候,他從尸體裡拔出來的銹刀。因戰爭的關係,捷徑被佔有了,他便不顧老婦的勸阻,直接從戰爭過後的戰場上通行。
原本是拿去想賣錢,可刀已經鏽了。但帶著點防身的東西似乎也沒什麼關係,於是格里高爾便留了下刀來。一把銹刀和幾文錢,加上一身衣服,就是格里高爾的全部財產。
“早說不至如此……”老婦人喃喃道,將水喝了下去,“我這老太婆,已到了那時候了,你便放心去吧。”
“我倒覺得奶奶很精神呢,奶奶不是說在活著的時候也想看看市井嗎。”
“哎,可惜你不是我們家的孩子。”老嫗歎了口氣,“睡下吧,格里高爾,你一直背著我,也該累了。”
“我等會兒睡。”
格里高爾踡在樹下,看到老婦合了眼,一臉安泰的神色。他呆呆看了一會兒,抱著刀盤算著怎麼拿東西吃。灼熱的烈陽在燃燒,把打底烤得焦熱,樹蔭下,格里高爾感到了些微倦意。他仿摹著過去曾見到的牧師的樣子,在胸口劃了個十字。老嫗的身形已產生了變化。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隨即,在虛空中,一長髮黑衣的女子踏步而來,一刀斬向已化為兩體的老婦,被斬的那個隨即化作虛無。格里高爾拔出刀來,一手砍向那長髮的女子。
“美人,你在做什麼呀。”他嬉笑著又起了一刀,“那是別人的奶奶,就是死了也輪不到你斬。”兩把刀在半空中相會於一處,發出悅耳的聲響。
那女人似乎被這攻擊嚇了一跳,可也迎戰了,幾招下去,格里高爾手上的刀被打飛了出去。等格里高爾再抬眼看向那黑衣女人,對方開口了:
“你能看到我嗎?”
那聲音沙啞,聽起來略顯低沉,可甚是好聽。
“廢話,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能斬死人虛體的傢伙。”格里高爾說著,把銹刀撿了起來,塞回刀拵,“你什麼來頭啊,美女,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符合描述的東方美人呢。”他想起二副說的話,又補充了句。對方僵在原地,過了會兒才緩緩說道:
“我是男人。”
“我看起來很蠢嗎……哎,你這麼說的話。”格里高二將視線從那張臉上下移,看到頸子上突出的喉結和有棱角的身體,還有平坦的胸膛,“……額……對不起啊。”
“你叫魂魄虛體嗎,倒也是有意思的稱呼。”黑衣男人短促地笑了笑,似乎無意再在性別之事上做討論,并做了自我介紹“我是死神鏡原。”
“啊?”
“死神即是管理世間平衡的職位,是靈體,若不是靈力高的人,在活著的時候是看不見的,所以,我很少遇到像你這樣的傢伙。”鏡原簡短地說著,格里高爾似懂非懂地聽著那些話,末了笑出聲來。
“嗷,原來如此,我也算是明白了。那便這樣別過吧。”他拍拍手,即刻便要離開,死神在原地微微一愣,但也默許了他的行為,過了會兒才說道:
“你不把你奶奶找個好地方埋起來嗎,再怎麼說也得好好安葬吧。”
“啊?人都死了,在意那種小事幹嘛?”格里高爾回過頭去,看向對方那雙紅月般的雙眼,其中隱隱閃過一絲驚訝與厭惡。
機會!
格里高爾笑著拔出刀,一個箭步沖了上去,生鏽的鐵砍向鏡原的肩。比那更快的,鏡原抽出刀來應戰。轉眼間便過去了幾個交鋒,直到格里高爾的刀被折成兩半。
“倒是不錯,沒被擊飛第二次。”鏡原淡然地說著,卻看到格里高爾拾起兩片碎了的刀來。
“你好厲害啊,美人。”
“你倒僅僅止於此處,怎麼,你是學過嗎,倒是很少見到能單手持劍的。”鏡原將刀收入鞘中,仿佛剛才那事沒發生過。格里高爾這才得以好好打量對方的五官。鏡原的頭髮梳理得順滑,如他見過的最為華麗的絲綢,讓人想摸上去,兩彎眼睛好像團火,單是被注視著便能感到胸腔發熱,一點淚痣點在右眼下,平添幾分……妖麗。二副是用這個詞來形容東方的女人的。
可是除此之外,還有種感情在騷動著。
“沒,刀是戰場上撿的。美人,你教我怎麼用劍好不好啊。嗯,這個不能用了。”格里高爾笑著把刀扔到了一邊。
“你是在說笑吧,學來要做什麼?”
“打敗你啊。”
他站在那棵樹下,在蟬鳴聒噪不絕聲中注視著鏡原。後者在他的注視下頭次露出心驚似的表情,隨後,那兩片薄而秀麗的嘴唇勾起一個弧度。笑起來倒是挺美的。格里高爾想。
過了會兒,鏡原開了口:“下盤要穩,但不能站得過死。你握刀的方式錯了,我剛才和你戰鬥的時候怎麼握刀的,你還記得嗎?我不教你第二次。要單手還是雙手都隨意你,每天先揮刀一千次吧。別把刀舉得那麼高,一下子便會暴露臟器了。我要說的,就這麼多。”
“哦,記下來了。”格里高爾笑道。
鏡原垂下眼來,眼裡卻又多了絲可怕的神情。他瞪著格里高爾看了眼,似乎是想看透他似的:
“你啊,明明方才還在憤怒我將你奶奶斬去,現在卻又說要拜我為師,到底在想些什麼?一臉憤怒的樣子,親人死了,卻連埋都不埋,哪邊才是你的真心?”
“都是。奶奶想在生前看看市井,我就帶她來看,死了,埋了也沒意義,有什麼不妥嗎。”
鏡原愣了會兒,似乎這說法使他感到意外,隨後搖了搖頭道:“你將這老嫗埋了,我才允許你學劍。找個好地方吧,這婦人即使在尸魂界,也會謝謝你的。”鏡原又踏著那種緩慢卻有力的步伐走了,隨後格里高爾才像想起什麼似的,追了過去。可對方的身影已消失了。
真是漂亮的人。他想著,卻不料自此次起,便已對鏡原恒也傾了心。想著那人舞劍的美麗模樣,就忍不住會笑出來。
四
初春的土地剛剛回暖,便已有耐不住性的花草從中鑽了出來。寒冷還未完全散去,冰卻已化了。廢宅之中,兩個人影拿著竹劍,極為快速地打鬥著。春花還未綻開,卻已被竹劍打得飄落了幾朵。其中一個突起一步,竹劍劍尖如脫兔一般,快速地點上相手的頭,可於此同時,對方的劍也已劈上了胸口。
隨後,兩人便停下了動作。
格里高爾扔下竹劍,在滿地狼藉中挑了個位置坐下。
“平手了!”他笑道,然後捧起用冷水泡開的茶葉,大口飲用起茶水來。杯中的碧葉微微展露出春意,形狀猶如尖尖的荷葉,井水原本就帶點甜味,連帶著將茶葉的甜味也引了出來。格里高爾平日是不會喝茶的,只有在鏡原來的日子才會喝到對方泡的茶水。“好喝!“
“夏天的時候喝,會覺得更美味,現在還不是時候。”
“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喝了!”
格里高爾與鏡原相識的第四個年頭,料峭的春天也已變得炎熱。他那被刀劍和鏡原點燃的內心,一直持續著那種燥熱。
好熱啊,實在是太熱了。冷泡茶無論喝多少杯都熄不了心上燃燒的那片火,雨水打在身上也消滅不了心中躁動的那份情。唯有在練劍的時候才能感到身體裡的什麼東西平復了下來。
太熱了。
“你長進得倒是很快。”鏡原規規矩矩地坐在廢宅的迴廊上,“一般人就是學個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變成這樣吧。”
“嗯?不就是用個工具嗎?花個十年二十年去精進,也太沉迷了吧。”格里高爾把茶水一飲而盡,“最終的目的不都是為了勝利嗎,空手絞殺也是死,刀劍劈斬也是死,哪種方法不行。”
“你這麼想嗎,也罷。”鏡原撫摸著那把刀,好像對待女人似的,手勢與眼神都柔情得讓人心生躁動。
實在是太熱了。
格里高爾拿著刀,不知緣何近些日子他越發感覺到那工具好像就像自己四肢的延伸;不僅是刀,其他的工具也是這樣。這種感覺,他一次也沒向別人說過,即使是鏡原也沒有。對方既是師傅、又是友人,儘管如此,格里高爾也沒覺得有向對方闡明的必要。
“說來。”清秀的男人再開口了。
“嗯?”
“我和你,也認識四年了,再過幾個月就是第五年。今天早上遇到孩童樣貌的魂魄,忽然想起這件事來,我們剛相遇的時候,你還未長出喉結吧,而且比我還矮些。”
“啊啊,你說這個啊。”格里高爾盤著腿,搖晃著上身,思酌著對方的話語,“鏡原倒是完全沒變。”
春風吹拂著庭院中的花,未曾剪過的枝子繁多得壓成一團。
“是啊,我的時間已經停止了,但你的時間還在繼續呢。”鏡原泰然地喝著茶水,瞇著眼看向庭院。格里高爾從那句話裡隱隱嗅出些什麼奇特的東西,他愣了一會兒,而後突然上前,一手撫向對方的頭髮。他仔細注視起著對方的雙眼、鼻、唇。
“太近……”
“別動,”格里高爾捧起鏡原的長髮,然後輕輕地撫摸起他們,“有花落上去了。”
哪有什麼花。他在心裡自嘲道。隨後鬆開了手。
“你要趕我走了?”他問那人,對方支吾著想說些什麼,但還是沒了,“等到我打敗你的時候,再讓我走吧。”他停頓了會兒,看向對方那雙硃砂色的眼。或許,他只是一時沉醉於鏡原那種獨特的美吧。鏡原又美又強,猶如火眼裡生出的花。
他想和鏡原在戰場上一決高下。
“憑現在的你,打敗不了我的。不,只要你還活著,就永遠不可能打敗我。”鏡原坐在席上,淡然地說道,他抬眼看了眼格里高爾,“我本不該浸淫在人類的事務裡,所作所為卻已超出了死神該做的範疇。”
“給我一個夏天。”格里高爾沉吟了片刻,隨後說道,“然後我會打敗你。”
“你就那麼想得勝嗎。好吧,秋天的時候吧。”那雙薄卻有弧度的嘴唇一張一合,仿佛在講什麼無關緊要的事似的。
“你不需擔心,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離開的。”
格里高爾這麼說著,看著茶葉聚攏在一處的杯底。他憶起初次喝茶時,被這苦玩意嚇了一跳,還是喝了幾次之後,才習慣的。不知是否是因為自己的手過於粗笨的緣故,每每沏茶總是不得要領,不是太過苦澀便是無味。
終於也結束了嗎。那份躁動的心情,此刻正迎來終結。
他深吸口氣,隨後拾起地上的竹刀,向著身旁那人說聲“我出去走走”,便出了廢宅。
他們所棲身的宅子,是個鄉下華族曾待過的地方,只是家道中落,人才離開了那裡,四周只有原本應做田地的荒原,幾里之外才是村寨。格里高爾扛著竹刀走在那片泛枯黃的野草中,雜草生到他腰部,好像能把一切都吞沒了似的。
格里高爾走在荒原上,空曠的野地裡,他頭次感到春風的冷,可他原以為已消失的那股燥熱卻還在持續著。
熱!熱!熱!
他抓著自己的胸腔,想從裡面挖出些什麼,好看看那份怪異的情感是從何處生出來的。他聽到那其中有什麼在跳動,在鼓弄,使他感到心肺一陣瘙癢,那瘙癢持續著,讓他著了魔。
癢!癢!癢!
他舉起竹刀,胡亂劈砍向眼前的野草,劍鋒帶起一片飛花,在春風中擺弄,隨後連帶起的風仿佛也能斬開草叢了。繁亂的草地看得他生厭,使他想盡早除掉。這動作驚起野草中做窩的鳥兒,他掄著竹刀,雀鳥便從半人高的野草中飛了起來。雀鳥盤旋著,隨後發出嘰嘰喳喳的吵鬧聲響。
他感到自己胸腔裡面那聲音一樣的聒噪,好像要把他的耳膜弄破般,發出轟隆的巨響。
吵!吵!吵!
他跑著,拿竹刀在野草地裡亂劈,喊著,把他看到的東西都破壞了,等他到了荒原的盡頭,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可無論如何那份心情都消滅不去,好像在心上烙上個印子,再也撫不平了。他扛著竹刀,再度在荒原裡無目的額遊走。他看見一個池塘,那約莫是冬天的冰化了後積了水吧。池塘不深不淺,沒魚,或許說是水坑更為合適些。初夏未到,也沒蠅蟲,他站在那水旁,看向自己的倒影。
他忘了上次看到自己的樣子是什麼時候了,他看著那倒影,才意識到自己是個人。池塘的面上映著厚重的雲層,隨後起了細小的漣漪,初春的雨敲擊著水面,使得池塘上水波不停。那池塘正如他的心。
他洩憤式地斬向那倒影,隨後離開了。雨越發大,那冰冷滑膩的液體打在身上,卻也澆不滅那份火。
他意識到自己從見到鏡原那刻起,就著火了。
好難受啊!好難受!
怎樣才能熄滅這火!
那最原始本性的東西總在敲擊著他的心,他已知道了,就是他斬去正片荒田,就算他跑萬里路,那股躁動也不可能平息下去的。
他摸著自己的胸腔,確認那處跳動的節奏,隨後頭次意識到他不懂自己的真心。
五
夏季轉瞬,秋季將臨。
已是夜了。
格里高爾坐在長廊上,看著梁上懸掛的風鈴發呆。此刻無風,四周靜得什麼都聽不到。天上的月悄悄地嘲弄著他,照在瓦上、梁上、柱上,皎潔的月光灑得滿地都是。他坐在那裡,擦拭起自己的竹劍,雖說如此,竹劍卻沒什麼好擦的。
不過是他用以浪費時間的工具罷了。
明日便是秋分。宅邸此刻只他一人,鏡原回去了。想到明日的戰鬥,他便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無論如何,明日都將是離別了。那火也一定能熄滅的,他如是想。只要打敗了鏡原,或鏡原打敗了他,那火就會滅了。只要那樣,他便可死心。
他突然想起他已與那個人相識五年。鏡原會期待這場戰鬥嗎,會興奮嗎,也會在同一片月色下發呆嗎。不,不可能吧。
五年的時間對格里高爾來說漫長得足夠他成人,可對那位死神不過是一眨眼的事,五年啊,對有近乎永恆生命的他們來說一定一晃就過去了。
“想死。想活。”格里高爾喃喃著,在那片靜謐的月色下揮起竹刀。明明還未進入秋日,四下卻無聲。
次日,鏡原恒也到了。與往日一般,他身著黑色衣裳,拿著竹刀現了身。因格里高爾沒有刀的緣故,還是以竹刀定勝負。省去那些繁瑣的禮數,四周也並無證人。
格里高爾深吸口氣,隨即便起手一刀。鏡原則以刀招架。竹刀發出啪的脆響,隨後凝固在空氣間。
片刻的停頓間,鏡原說道:“以你的個性,肯定是先手吧。這也是你的弊病啊。”
“嘿嘿嘿……哈哈哈!”格里高爾再度揮動竹刀,又是幾個回合。他清楚他多的是體力,卻也沒見過眼前的死神露出過勞累的表情,可他亦非昨日玩弄銹刀的少年。鏡原幾番招架之下,速度卻未減,隨後劍鋒一轉,竹刀隨即劈向格里高爾的小腹。
後者卻早已料到如此,以刀擋了下來。
鏡原的劍術安靜卻致命。格里高爾了解這點。
以實用性見長的日本刀法,在實戰中會加入大量的吼叫。儘管師從鏡原,格里高爾卻也在別的劍道場觀摩過那些武士用刀時的樣子。在劍道中,持刀者用吼叫來助長氣勢,滅敵人威風,儘管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在戰場上,這樣做是最能使對手心生退卻的做法。在生死關頭,又有多少人真正在比試劍技?在雙方相差不多的狀況下,氣勢高漲那方更能取得勝利。
但鏡原不同。
鏡原在揮劍時,至多將音量提高,說上一兩句話,並沒有多餘的吼叫,卻招招都帶著殺氣。是要將仁置於死地的招數。在那之下所展示的,是純粹的劍技。
又是刀起,這次,竹刀橫砍格里高爾的雙眼。後者仰頭,手上的劍卻也沒停下來。兩把竹劍在半空中相會,發出幾欲將對方劈裂的聲響。
招招皆殺招,招招都想置對方于死地。這場對決並無練習抑或玩樂的性質,儘管所用的武器是竹劍,卻是真正的對決。
單從力氣上講,格里高爾並不認為自己處於劣勢,但劍技是可以彌補這方面的缺陷的。
鏡原的身體一個傾斜,隨後竹刀斬向格里高爾的膝蓋。
當人的重心不穩時,這樣的攻擊就成了殺招的伏筆。但被鏡原用竹刀擊中下盤的格里高爾,並未因此而跌倒,相反,在鏡原將重心下移的片刻,以竹刀劈向對方的背部。隨後,他看到對方反手將劍擋了過去,同時向著身後退去。
“不是吧,這樣也行啊!”格里高爾笑道。
秋分將第一片落葉帶了下來。
兩人的決鬥仍在繼續。刀起劍落,荒廢的庭院裡,不住地發出竹劍的聲音。
格里高爾抬起眼來,看到鏡原露出滿足的笑意。那是他頭一次見到鏡原笑成那般。
那是滿足愉悅的笑容。
心中那種躁動的情緒,在此刻像是從攪渾的水中捧出來似的,開了花。格里高爾明白,他自己也一定露出了那樣的笑容。
與這個人戰鬥是這麼的愉悅啊!若是此刻得以永恆便好了!
他大笑了起來,隨後將竹劍舉過頭頂,鏡原一刀打在他腹上,卻未影響他的動作。這動作乍一看是初學者才會犯下的錯誤,將劍舉過頭頂,便會被對方的刀傷到,這是連孩子也能清楚的事情。但他卻仍吼了出來。
這一擊不同。
起源於薩摩的示現流,便具有這樣的技術,說到底,這是在戰場上進化出來的實用招數。脫離理論性的劍道,是一擊斃命,卻也可能傷及持刀者的劍術。使用這一招的人,自然而然地放棄了防禦,目的只是為了換取那瞬間所爆發的力量。
然後一擊必殺。
對於示現流的劈斬來說,不存在招架或是撐下攻擊這種事。在極快的速度中被擊中,只有死路一條而已。即使拿著武器勉強擋下,武器也會被擊落。
而另一種可能是,相手的武器會向著其主人彈去,導致敵人被自己的刀刃傷至死去。因示現流多為力量較大的人使用的關係,是獨特的技術。在日本眾多的藩國中,也就只有薩摩藩會這樣使用刀劍,其或許是得益于薩摩人個性豪爽的緣故。
但是,被那刀攻擊到的鏡原卻並未倒下。
原本要攻向頭部的竹刀落在那人的肩膀上,對方似乎在前一刻將身體偏離了分毫,因而躲過了這一擊的致命傷。
“倒是挺疼的。”鏡原淡淡說了句。格里高爾狂笑不止。他再起劍,竹刀尖觸向對方——
勝負已分。
格里高爾被鏡原的竹刀刺中了心。東方美人跨坐在他身上,利用他片刻的重心遺失,以竹刀的劍尖戳向胸腔。
“你輸了。”鏡原冷冷道,硃砂色的雙眼沒一點溫度。
盡是令人感到興奮的殺意。
真美。格里高爾看著那人近在咫尺的臉想到。
“我輸了,按照約定,我今天便出發。這處地方,我想你也是不會來了吧。”格里高爾笑道,“你能起來了嗎。”
鏡原聞言鬆開縛住格里高爾腰的大腿,後者從地上站起來。
“已決定去路了?”
“我?我要去參軍。”格里高爾看著自己那把裂開的竹劍,隨後笑了起來,“要不然沒事可做。”
“都一樣吧。”
“哦哦,你這麼說也是。我沒有身份,大概是拿不到刀的,但足輕還是能做。土地上的男性會被強制征收入軍隊,到時我再向武士引薦自己便好了。就是可惜你教我的東西啦。”竹劍的一側出現了縫隙,大概是在方才的打鬥中,因自己的力道過大而壞掉的。
“那便去吧。”黑衣死神淡然說道,言語裡並無半分挽留的意思。格里高爾早知那人會如此,他再無意糾纏些什麼。不知緣何他感到那人手一鬆,就讓他離開了,而他自己好像被驅逐的犬只。
鏡原的臉龐仍如初見那日,只是頭髮被格里高爾用短刀砍去,顯得不那麼女氣了,可眉眼間仍帶著種獨特的美。他一身素黑,腰間別著斬魂刀,因而又多了幾分銳氣。
可無論鏡原再怎麼如常,格里高爾也不得不熄滅胸中那團火了。他感到胸腔裡已只剩下了灰燼,唯剩下一點餘火苟延殘喘。再過不久,連那火也要滅了吧。他並不覺得懊惱,反倒感到如釋重負,仿佛掙開了束著他的鐵鏈。
“我走了,來日再會!”他揮揮手,拾起自己的包裹,隨後出了庭院。鏡原未追上來送行。
秋高氣爽,晴朗的天空上見不到雲彩,陽光卻不灼燙,偶有秋風晃動起野草,這時在枯黃的荒原中便會傳來雀鳥叫聲。往遠處看,能看到天邊有候鳥成群結隊而過,寬廣的翅翼似乎能將太陽遮住。格里高爾在荒原中踽踽獨行。腳下的土地崎嶇不平,卻並不惱人,反倒讓人有種奇妙的安心感。很快,他便經過了村莊,隨後是另一個村子。等他覺得飢腸轆轆時,便停下來,從包裹裡拿出所以揉捏的飯糰,邊吃邊想接下來的去處。
雖與鏡原說了要去參軍,但也只是為告訴對方不需擔心。
現下是亂世,不愁沒有戰爭,唯一的問題只是誰會招自己入伍。要是能輕鬆地解決那個問題倒好。
囫圇入腹後,格里高爾攤開包袱。一把短刀裹在粗布裡,而後再無其他。他抽出短刀,卻看見一縷金絲纏繞在上頭。
約莫是他給鏡原斷髮時,不小心留下來的。
剪去鏡原那頭長髮,大概是他在鏡原那永恆生命裡,所能留下的痕跡之一。
他看了會兒那縷頭髮,隨後略微煩躁地將其拂了下來。
風起了。
遠遠地,能看見候鳥振翅。恍惚間,格里高爾好像聽見風鈴懸掛在房梁上時,被風吹動後發出的聲響。叮鈴,叮鈴,輕輕叩響在耳畔。
男人最後的少年心,就這樣隨著飛鳥一同遠去了。
六
阿賀生來便沒姓氏。他生在河旁,長在河旁,做著與父母般無異的鐵匠活。早些年父母受了當地農人賀原的恩惠,便給他取了個帶賀的名字。等他與周圍的孩子打成一片,阿賀這名字也就叫開了。二十多歲時,被當地的武士招入伍。
說是入伍,不過是送上戰場,做擋箭的。日出之國有數十乃至數百藩國,可其中能維持職業軍隊的,也不過就那麼幾個。剩下的軍隊,都是以持刀的貴族武士為中心,又在領地周遭招收年輕男子,確保其他兵種的數量。
阿賀被招之後,不過訓練個幾月,便踏上了戰場,所拿武器是一般足輕所用的長柄槍。到了開戰時,是除偵察外最先一波出發的,在途中扎營。
軍營一建起來,就使人有了安心感,合著燭光,免不了有人吹牛皮說大話,大家也就笑了聽聽。幾番下來,彼此間建立了好感。
“……就這樣,我問那女人怎麼回事,結果那娘們笑了聲,就不說話啦!哎,明明是個漂亮女人,卻是個傻子……”在這檔口,又有人在講了。
因曾參過軍而被憧憬的中年男人笑了聲,說:“我以前可見過呢,在戰場上邊打邊吃,甚至遍抱女人的傢伙。”
“真的?!”
“當然是假的了。”
阿賀聽著這些對話,笑了笑,隨後偷摸摸從人群旁溜了出去,要去解手。他在營外辦完了事,再繞了個圈子回去,卻被一個聲音吸引了。那聲音在他耳邊斷斷續續,能聽出是個男人,卻不知道是在做什麼。阿賀順著那聲音的方向尋過去,幾步走去才聽清對方是在哼曲。他再定睛一看,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對著月亮,抱著柄槍,在月色底下哼著歌。不知是因為曲子本身怪異,還是男子五音不全的緣故,聽來不堪入耳。阿賀駐足了會兒,感到好笑,但未等他笑出聲來,曲子便戛然而止了。
“解完手就快回去。”
“啊……”阿賀意識到對方已發現了自己,便回了那人,“只是嫌悶,出來走走罷了。”
“夜裡哪能瞎走,滾回去吧,被當做敵軍誤殺我可不管。”男人頭也不會一下,如是說道。阿賀被這語氣弄得有些惱火,腳愣是沒動。對方繼續哼起曲了,還說了句,“要是能邊打仗邊抱女人,我倒也想試試。”
“你聽到了?”
“說的那麼大聲,就聽見了。”男人滿不在乎地講到,悠然地搖著頭,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叫他們小點聲,不然守夜的就白做活了。就算是匆匆從民間招來的足輕,軍隊得維持在最佳狀態才是。”
阿賀只覺那人說的有理,可對男人的態度,卻無論如何都喜歡不起來,便問道:“你參過軍?”
“沒,我只知道再精良的軍隊不好好休息,也會遭罪。更別提……”抱槍的男人短促笑了聲,繼續說道,“一支隨意組起來的雜牌軍。”
阿賀感到受了侮辱,便反嘴道:“難道你不是?你不也是初來戰場的新兵?”
“哈哈哈哈,有道理。”那人笑著回答,似乎無意再做爭執,可之後他又簡短說了聲,“回去。”
生氣是生氣,但男人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阿賀便回去了。一夜過去,昨天發生的事情也忘了八分。再行軍時,阿賀走在前列,與同樣任足輕的戰友同行。一路無話,仿佛昨夜那些戲言從沒發生過。路上除去趕路的辛苦,並無其他。可到了傍山的地方,發了暴雨,在雨中又中了埋伏,部隊被生生扯成兩半。
這下可苦了。阿賀心想。
補給斷了不說,與阿賀同行的,人不多,就是被當做大部隊的棄子,也並無可能。現在能做的,也只有像計劃好的那樣向著目標去了。路上會死多少人,可都還不一定。早就聽聞故鄉的大名對戰事並不擅長,只是傍了靠山。
晦氣。阿賀心想,再隨著部隊向前進發,路道崎嶇,腳下沾了泥水,可也無人在意了。整支部隊靜得要命,怕是都在內心裡抱怨著愁苦吧。隊里沒騎兵,恐怕主幹那邊也不會再花大工夫來與他們回合了。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又中了埋伏。伏兵將人逼至山腰,眾人勉強應戰,可防線卻眼看要不保了。
就在這種時候,阿賀聽到有人在哼歌。
阿賀對那歌聲心生煩躁,便瞪了過去,只見一個青眼的高大男子拿著長柄槍,笑著哼唱著不知從哪聽來的童謠。看到那人,阿賀便來了氣,對方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心情,便回過臉,一雙蒼藍色的眼睛笑瞇瞇地看著他。阿賀許久以前聽人說過,那是從海的另一頭乘船而來的南蠻人長相。
那人手上的長槍卻沒停下,一槍刺向敵人未被軟鎧覆蓋的頭部。被刺中的人甚至沒叫嚷一聲,等槍從頭上拔下來,就栽在地上,再沒聲音了。他再一挑槍,往身後退了幾步,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阿賀。”
“認識幾個人?”
“蠻多的。”阿賀感到莫名其妙,卻也答了,那人又是一抬手,刺中一個衝來的男人。
“叫拿槍的兩人一組,一個先手一個後手,來回交替,好彌補那空隙,拿火銃的移到上面去,等待會兒發暗號再開火,你就借用給我你的人脈吧。”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阿賀狐疑到,那人抬手一指,落在對方陣型中央的一匹馬上,馬上人物一身重甲,正是個武士。
“那大概就是他們的中心。那傢伙的刀和人頭,我都要了。”
“啊?”阿賀對那男人的癡人說夢感到驚訝,可對方眼神裡絲毫沒有玩笑的意思在。那是勝券在握的表情。
“阿賀,你不覺得在戰場上不立個功太可惜了嗎。不消說逃兵,渾渾噩噩地打仗也是死路一條,興致高漲地打卻說不定能贏啊!能贏!”那男人仍在防備著,時不時將空中射來的飛箭掃開,卻說出了這番話,“不如賭一把看看!立功吧!”
事後阿賀想起那天的事來,仍無法理解那男人的話語。天底下哪有說立功就立功的事情,不,不止這點,男人那句“興致高漲地打仗”就已經很有問題了。哪有人會為了打仗而高興呢。
但是那個人的話,當時說的,是真心話吧。
天底下也是有那樣的人啊。
當時不知為何,大概是因為已經被逼上死路了吧,如那人所說那般照做了。指揮官早就在亂箭中被射死了,沒有多少人對這決策感到質疑。或許在那種情況下,大家已經變得無論聽到什麼能增加生存幾率的事都會去照做了吧。
說完那些話,男人就跑到後排去要帶銃兵上高處。“搞什麼啊,那傢伙,鼓動大家戰鬥,自己卻跑到戰火波及不到的地方,不是純粹的懦夫行為嗎。”當時也有人這麼喊,可事後證明那個人根本就不是那樣的傢伙。
交替攻擊的槍,意外的有著極高的效率。長柄槍從出現在戰場上開始,便擔任著最原始的軍備競技工具。簡單來講,就是以長度在戰局的最初進行的回合勝負,最長的長柄槍甚至長過六米,其作用在於壓制步兵和騎兵,又因為武器長度的特殊性,在選用製作的木材時,需要相當謹慎。
“起!”阿賀向周身的同僚們喊道,應著那男人的要求,讓同伴們繼續進行攻擊。因為要重新調整隊伍的關係,防線又向後撤了,眼看著便要敗陣。阿賀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是把性命和勝利都賭在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身上了。
要成功啊!他在心中吶喊著,在與敵人纏鬥。隨後,他聽到高處有人大喊道:“開火吧!拿長槍的也不要停!繼續!”
幾乎是一秒鐘的事情,連我軍都沒有意識過來怎麼回事,之後,火光、爆炸聲、和箭矢一同飛向敵人所處的地方。
火銃傳入日本,是在戰國時期,天文十二年。伴隨著航海技術的前進,熱武器從中國海商傳到日本南部的種子島。歷史上最為有名的有火銃加入的戰爭之一,是發生在日本的長篠之戰,那可以說是場當時最為進步的戰爭,是日本古代軍隊與近代化軍隊的初次交戰,也是唯一一次。織田信長的部隊所使用的三段式攻擊法,在戰術上甚至領先於歐洲半世紀後的戰爭。
而這次的攻擊則簡化了三段式,變為二段,這也是因為人數過於稀少,而進行的調整之一,但是,山腳下的槍兵彌補了缺陷。如果不是因為敵人事前也不知道我軍會被逼到哪座山上,這個戰術無疑會失敗吧。事後,阿賀問過那個男人。
但是那人聽後卻是一愣,而後大笑了起來,笑畢,才問道:“你覺得那是戰術?不,那只不過是把每種武器該有的用途都發揮到該有的地步而已。戰術,是要有戰略的。像我這種胸無大志的傢伙,腦子裡面沒有那麼宏偉的戰場願景。”
胸無大志嗎?
火銃聲,飛箭聲,然後是長槍穿透過敵人肉體的聲音。在那小小的山崗間,如此多的嘈噪聲音混成一團,在山谷中激蕩。
然而在那些聲音中,只有一個聲音似乎蓋過了一切。
“好了!差不多了!拿長槍的那些!抓穩自己的武器啊!再殺幾個!”山頂上,那人大聲喊道,阿賀也不知為何,聽到那聲音就抓緊了槍柄,等他回過神來時,卻發現眼前早沒有活著的敵人了,唯一剩下的,就是還在遠處、那位騎馬的司令與其他的下屬。
一種直覺在士兵們心間炸開,那便是敵人已經產生了退意。他們從未感到心緒如此高漲。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從高處跳下來,隨後落在長桿上,又是輕步躍起,向著敵人的方向跳了過去。
人原來能做出那種動作嗎?
就算不考慮實現的難度,成年男子踩在木桿上,也會一下子就將木桿折斷吧。但是那個人的動作,看起來卻絲毫沒有那種感覺,只是踏在自己的長槍上時,那種力量,讓阿賀覺得自己的手臂都要斷了。
隨後男人拔出了槍。快到所有人都還未意識過來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代表著死亡與傷口的槍聲便已經響起。緊接著,一柄被削過了柄的槍,貫穿了敵軍首領的咽喉。
所有的喧鬧聲化作一片寂靜。在那片寂靜中,高大的男人走了過去,南蠻人的長相有著過白的皮膚和藍得滲人的眼睛,形如鬼魅。不,不是相似,那正是在戰場上行走的怨靈啊!
伴著噴湧而出的血,男人拔出了槍頭,然後以完全暴力的方式,將馬上武士的項上人頭——
擰了下來。
他奪過那武士的兩把刀,對方早已沒了還手的能力,南蠻人用其中一把較短的割去了那武士的頭顱,再將其高高聚過頭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了嗎!看到了嗎!你們的首領已經被我割下來了首級!”在那片寂靜中,高大的男人大聲笑了出來,仿佛剛從地獄歸來似的。此種行徑,連阿賀也嚇了一跳。
在那笑聲中,所有的寂靜又回歸了喧鬧。飛箭、火銃、敵人的喊叫聲。
但是都被那個持刀的外國男人一一破解。
這不對勁。阿賀想到,這個男人,絕對不是正常人。原本他只以為男人是個異才,但那樣的行為與其說是怪異的傢伙,不如說是已經脫離了人類的範疇。那樣的東西就在方才竟然站在自己身後,這個事實讓阿賀感到恐懼。
“還愣著幹什麼!快刺啊!”恍惚間,他聽見那個藍色眼睛的男人沖他們喊道,這時,阿賀才回過神來,連忙刺向敵人。在眼角的餘光中,他看到男人露出副滿足的笑容。
“你究竟是誰啊!”阿賀向那人喊道,對方正拿著武士刀砍向一個足輕,隨後才頭也不回地答了他:
“我叫格里高爾。”
七
尸橫遍野,天欲垂淚,一層厚重而灰的雲層壓在天邊,使空氣壓迫著肺部。似乎是因為天氣的關係,戰場的味道變得更為濃重,在那些味道裡面,又以人體潰爛發酵的味道最為代表,乾涸的血液與浸出的屍液交融,沒了主人的武器上早就生出駁雜的鐵鏽。
就在那戰場上,格里高爾扛著刀,哼著歌。
好像在傳達一種“我在這裡、我在這裡”的訊息,等待著有人與他一戰。
但是戰場上已經一片荒蕪,幾乎看不到還有幾個站立的人在了。那些尸體再過不久,為避免瘟疫大概會被隨意地埋入一個深坑吧。不,又或許,成為土火藥的原材料,然後在那之中又孕育出新的戰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那片已經被戰爭之火燒得荒蕪的土地上,僅他一人。偶爾他低下頭,搜尋下死人的口袋裡,看看有沒有糧食吃。然後又過了不久,他看到戰場上復又站了人。說人或許不太恰當,可那些傢伙們早失去了戰鬥的能力,僅僅是怨念所構成的虛像而已。
在戰場上死後因為怨念而成靈,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可對格里高爾而言,這樣的人一點價值都沒有。死了就是死了,什麼事都……除非……他抬起頭,看到眼角餘光裡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啊,或許是那個人的同僚吧。他這麼想著,再度低下頭,可隨後又被那抹栗色吸引了。
若是有那個人在這裡的可能,他也要去嘗試看看。
“喂!那邊的!”格里高爾向那個黑色的影子喊道,對方一滯,格里高爾健步跑了過去。
栗色頭髮的死神有著硃砂色的雙眼,右眼底下一點淚痣,一雙撩人心弦的眼睛一挑,方向正望向他。果然是那個人,那魂思夢縈的人,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啊。
不,那個人之前比自己矮嗎?啊,說起來,他離開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比那個人要高了點,只是因為當時的心情,沒去在意。
“鏡原!”他喊道。那人嚇了一跳,呆了一會兒,才帶著點疑惑問道:“格里高爾?”
“嗯!怎麼?來戰場上讓那群傢伙去尸魂界嗎?”
“是。”美人一轉頭,向遠處一望,天邊陰沉沉的,看不見一點太陽。
“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我好開心啊!”格里高爾笑著說道。
然後,一聲吼叫劃破了戰場的靜。
格里高爾一抬刀,將從屍堆裡爬出來的士兵削去了頭。那人走了幾步,再不動了。血從頸部噴湧出來,灑在地上、天上、身上。他再一轉頭,看見鏡原愣在那兒,白皙的臉上濺了血。
死神一類的高濃度靈體,即使是普通人類也能碰得到的。
格里高爾伸出手掌,撫向鏡原的臉,後者因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而愣住,可也沒掙開。
“別動。”格里高爾輕聲說道,沾起那血液,看向鏡原那張久別的臉,眉眼還是那般精緻,那雙唇吐出過去讓他燥熱的話,現下是兩片薄又曲的火。他伸出拇指,撫在那兩片火上,鮮紅的血液做了唇脂,留在對方的唇上,嬌鮮欲滴。比他見過任何一個女子、任何一個人,都要美上千倍。
“真漂亮。”他忍不住說出口來,“你怎麼一點都不變呢。”
被這般評價,鏡原臉上只停滯了半分,隨後一笑:“你倒是長鬍子了。”
“哦。你不喜歡嗎?”格里高爾聞言摸了摸自己的臉,打仗的時候沒注意,可臉上確實生了些毛髮。
“不,只是不習慣而已。”
“等我一會兒。”他手忙腳亂地翻找起來,隨後找了把短刀。他蹲在那攤新生出來的血泊旁,對著殷紅卻泛著光亮的血液,刮起臉上的毛髮。血好像明鏡,把他的臉照了進去。
“你不怕刮破?”身後那人帶著幾分笑意問道。
“哪有被自己的刀刮破的人啊。”格里高爾說道,將那短刀用的好像十指,動作起來沒一點遲疑,更沒失手,過了半刻,臉上的東西便刮了個乾淨,“如何?如何?”他站起身來,指著自己的臉頰,問他的師傅。鏡原見狀,雙唇一曲,似乎是被逗笑了。
“還行,看起來像幾年前了。”鏡原道。格里高爾聞言笑了起來。
不知怎的,那原本忘了躁動的胸腔,又開始癢了。那兩片唇,火燎一樣,燃起心裡面那片餘燼,將他燒得難受。
“久別重逢,過得如何?”格里高爾試圖問些讓他轉移注意力的話題,那人只笑了笑。
“如往常一般。”
“廢宅子還去嗎?”他想起那棟老宅,他和鏡原在那兒度過了幾年,日日夜夜鑽研劍術,偶爾,鏡原給他講外面發生的事,他問鏡原為何不加入戰場,卻只是得來一聲笑,並被答了死神不能加入人類的戰局。
“不去了,又沒你在。”
心中那團火燒得更旺,鏡原說的話,像是再往裡面添柴一樣,讓格里高爾覺得那股燥熱已襲向了全身,就連腹部也生了怪異的暖流,叫囂什麼似的,讓他將雙眼定在那張臉上。
“我這些年來,就只在戰場上過活,喏,你看這刀,是我從個武士那兒拿來的。”格里高爾指了指腰間的太刀,有幾分炫耀的語氣說道。
鏡原只露出略帶著苦澀的笑容而已:“你,可要小心不要跌入地獄道啊。”
格里高爾聞言一愣,思酌了會兒地獄道的意思,才笑了起來:“若是到了那時候,你會到地獄裡去看看我吧!鏡原!”
“或許吧。”
“那就去看我吧!鏡原。”格里高爾輕輕一笑,敞開手臂,向鏡原說道,“讓我抱抱你吧。”
鏡原支吾了一聲,卻任他抱了,格里高爾抱著那人,感受對方身體裡那沉穩的跳動,略覺不公。他緊緊抱著那人,這擁抱卻絲毫沒有情慾的意思在,只是單純的、好像僅僅是為了取暖而做的擁抱似的。過了會兒,格里高爾鬆了手。
“再見吧!”他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此去一別,便是百年。
他自己將那團復燃的火焰掐滅了。
八
左原是戰場上的介錯人,刀工神乎其神,讓他把頭完全砍下來,他便能一刀將俘虜的頭削去,若是讓他還留著那人生前的樣子,一刀下去,便仍連著頸子皮。這份職業在亂世裡,說是安逸倒也安逸,至少不需要在戰場上殞命,只是傳到別人耳朵裡,不太好聽就是了,可打鐵織衣哪個不是職業?左原將自己的介錯功夫,與其他職業的功力做同等比較。
他看著那個被縛住身體和嘴的洋人,問了令他介錯的上司:“這是戰俘?”
“嗯,問他說話,也答不出來什麼,原本以為是個小將領,才留了他的人頭,只是可惜了那戰場上勇猛的表現啊,這般武人,也該給個武士的地位才是。大概,是因為是個蠻人,才不能升遷吧。”
左原定睛一看,那人身上幾乎沒什麼舊傷,只是腿上有血污,十指被擰去了一半,大概是被抓住後才在逼問裡砍掉的。那人意識到左原在看他,青藍色的眼睛也一轉,瞪著左原。被那人看著,左原只覺得心裡發毛,只好移開了視線。
“這人是怎麼被抓住的?”
“腿上中了幾箭,可還在動著,砍了幾個人,若是中箭時就倒在一旁裝死,也不至於變成這副德行……也罷,看他那樣子,大概在中箭的時候,也沒想過要逃,更沒想過自己已經不行了……”上司說著,語氣裡不知為何生了些悲傷。左原是懂的,那般不懼死傷的士兵,若是個日本人、若是個己方的士兵,那便能獲得他極大的尊重了。
可是眼下,左原卻要為這外國男人介錯。
男人的眼睛裡一點恐懼都沒有,似乎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似的。大概,是聽不懂吧。口腔不知何故,也捆了白色的布,唾液濡濕了片布料,想必被綁住的人也相當辛苦吧。
“為什麼要給這人的嘴也捆上?”左原問道,上司聽後僵硬了會兒,才答。
“把他和別的戰俘擱在一個地方的時候,他隔著鐵欄咬下去獄卒的臉皮,因此,就給他綁上了。”
“這般的戰士戰敗了,應該給他把短刀自裁吧。”
“那可不行,他雖是個戰士,可仍說不上武士啊,切腹,是給戰敗者最為尊貴的死法,一介無名小卒用自裁這種方式,是不行的,會壞了規矩。因此就只能拜託你了,左原。”上司說著,左原聽了,感到有理。可介錯是給最為低賤的犯罪者所用,也讓他有些難以苟同這說法。
等他再看到那雙青碧湖水似的眼睛中的神情,才明白過來。
那人是不懂什麼叫戰敗的,對他來說,每場戰鬥就只有死與生的區別罷了,只要還活著,就還有下場戰鬥可打,勝、敗不過都只是個衡量這場戰鬥己身能力的標準罷了。那樣不懂得人性的人啊,要是給了他把短刀讓他切腹,他是做不出來的。就算十指斷了、就算雙腿折了、就算牙齒掉了,那人也會叼著刀,試著拼出一條路來。
武士才能切腹?不過是個藉口罷了。一方面是害怕那男人真的那麼做,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那個人再不知好歹地拼下去的話,那副模樣……
也太可憐了吧。
左原歎了口氣。身為介錯人數十載,這次卻是唯一一次遇到令他感到那人就這麼死了很可惜的人。可是,這也是天命。
介錯時間定在傍晚,與其他戰俘的處刑一起。
左原無言地拿著刀,像往常一樣,讓戰俘說出辭世之句,再一刀將他們的頭顱砍下,整個過程沒有一點猶豫,若是猶豫了,反而會讓戰俘受到比死還要難受的痛苦。有的戰俘會說些頗長的句子,好像可以讓他們多活一點似的,也有些只是簡簡單單地“呸”一生,隨後便死去了。
然後,在為十二個戰俘行刑後,終於到了那個男人。
那人的眼神在望著遠處,左原隨著那人那雙藍色眼睛的視線看去,只見天邊的斜陽掛在赤紅色的幕布上,一點、一點沉了下去,遠處的城浸在夕陽的餘暉裡,染成金紅之色。有飛鳥從那處飛了過來,其中也有烏鴉,它們撲扇著烏黑的翅膀,多得如同雲層一般,鋪天蓋地網絡而來,偶有幾隻落在地上,啄食起尸體。
左原為那人送了嘴上的白布。他再一打量那人,才發現那個蠻人長得有幾分俊,但還說不上清秀。
“你可有什麼想說的?”他例行公事地問道,那人只隨意看了眼,大概,是聽不懂吧。過了會兒,才張開口作了答。
“只感到後悔而已,若是能再活下去,說不定還能再經歷幾次戰爭……!”那人脫口而出的是講得流暢的日本語,聽不出任何磕絆,其中僅有的,只是猶如怨靈一般的狂氣,“我還想活下來,還想再打幾次仗!”
詞語一出,左原原本還對男人抱有的幾分欽佩,化成了動搖。他再看著那人的臉,意識到對方這辭世之句並非謊言。那人生來便是如此,除此之外怎麼可能還有別的解釋?哪會有人經歷過如此的亂世,還想要打仗?
“還有呢?”
“既然事已至此,那便只等來生,顱作觴,血作酒,沙場當臥床,馬匹成高枕罷。我還想再戰!再戰!再戰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人忽而仰頭放聲豪笑,其聲洪亮,幾乎覆蓋了整座城。笑畢,他又低下頭來,盯著左原看,左原此刻,卻只覺得恐懼了。
“你就沒家人嗎?你就沒有留在世上的掛念的人嗎?若是想想他們……也好啊!”左原不知為何,感到手軟,或許是方才才為其他俘虜行過刑的緣故,雙臂沒了力氣。不知怎的,他竟被這男人的可憐給嚇到了。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啊!世上怎會有這樣的怪物啊!世上怎麼會生出這樣的人!世上怎麼會生出這樣的怪物!
“我從小就不知父母是誰,把我做孩子的養的,都已死了,還有一個,我要死了才能見到的。你便下手吧。”
刑場上,烏鴉叫得聒噪,似乎早些時候的尸體還不足以它們飽腹,它們撲閃著翅膀,振翅聲和叫聲和在一起,使那噪聲胡亂敲打著耳膜。左原在那片聲響中,感到了恐懼。
“你若是活著,對你興許才是責罰吧,畢竟十指斷了,雙腿又沒法跑了,讓眼下的你回戰場去,才真成了個廢人。那才是對你而言,最殘酷地活法吧……也罷,也罷。”
“嗯?”那蠻人聽後,又是肆意地大笑,“你發現了!你發現了!既然已發現了,就快些殺了我吧!”聲音絲毫沒有猶豫,其語氣幾近戲言,可其中所透出的瘋狂,卻真的不能再真。左原合上眼,不願再看這個可憐人。隨後刀起,那人的頭顱順聲落地,彈在土地上,發出一聲重重的聲響。
噹啷。
左原的刀也落了地。他睜開眼,看到那素不相識的可憐人已經歸西,才感到放心,隨後,雙膝跌坐在地上。他仔細看著那被徹底從頸上分離下來的頭顱,才感到恐怖,那蠻人在死前還睜著眼,甚至還笑著。左原想伸手將那雙眼睛合上,可無論怎麼做都合不起來。
尸體頭顱那副笑顏逐開的表情,猶如惡鬼。
“啊!啊!啊!”他狂叫起來,好像做了那麼多年的介錯人,終於在今朝遭了報應。他再不敢看那人的頭,只倉促把那頭顱包了起來,然後起身去問上司該怎麼處理。
上司聽後沉吟片刻,才答道:“和其他的俘虜的頭一般,掛在長桿上,示眾吧。”
九
原本他不應該對此世生出留戀的。
只是死時那刻,忽然想起戰場上硝煙紛飛、戰火蔓延的景象,才生出了對這世界些許的思念,隨後那思念轉化成執念,使他走不了。因此,靈魂生出了鐵鏈,將他固在原處,再不能移到別處。
還想再活長一點!想活到不惑之年!想活到天命之年!想活到花甲之年!想活到古稀之年!然後一直打仗!戰到老!等那時候再死!說到底,都是因為自己的過錯,才如此死掉,他是想戰死的啊!為何不能戰死呢!於是不能戰死便成了他的執,他的念,牢牢穩固在心裡,再也消不去了。
好恨啊,若是天上有神靈,他一定與那神靈是不合的。不然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罪過呢。他還想再戰啊,為什麼會被俘虜後才戰死呢。為什麼會這樣啊!
想戰死。可現下他是連戰死的軀體都沒有了。他就抱著這樣的祈願,一直待在那處,直到心底的怨恨和惡意將神智吞了去,只剩下敵意和戰意。腦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唯能感受到腹中空空如也,無論吃什麼都吃不飽,然後他開始吞噬起靈魂來,儘管那些魂魄能讓他減緩飢餓感,卻無法消去那種感覺。
就在那飢餓中,他發了狂,吞噬、再吞噬,渴求著他人的靈魂作為祭品。在不知不覺間,歲月已奔騰而過,他就在那種朦朧的意識裡面去了虛圈。在那片白沙裡,有許多與他相似的同類,他們吞噬,交融,力量匯聚在一處,意識也漸漸化為柔軟的東西,合在一起。形體逐漸產生了變化,分不清是誰先吞掉了誰,又是誰先殺死了誰,就那樣每日過著僅僅是吃掉眼前出現的東西的日子。
頭腦內的意識開始成幾何倍的膨脹,老人、孩童、婦女、男子、窮人、婦人、殘疾者、久病不愈者、不幸者、幸運者、人類、野獸、捕食者、被捕食者……所有的聲音在腦內發出嘈雜的聲響,每一個都在訴說著“還不想死!”的祈願,可聲音無法做到全部留存下來,他們仍然在彼此吞噬著對方。
就在那樣的混亂中,有兩個聲音特別大的意識纏鬥在一起。
其中一個來自某個巨獸,而另一個則是戰國時代的兵人。這兩個意識,在成千上百的聲音中,是最為強悍的兩個,他們為了各自的祈願,而戰鬥了,仿佛同巢的野獸在爭奪誰為更強者,而誰又是弱者。成千上百的意識好似蠱毒,而從中培養出的最為強大的意識,將會成為這大虛的自我。
就在那聲聲浪潮中,巨獸敗下陣來。
初次成為基立安的大虛,在一片茫茫的白沙上吞噬起他的其餘同類。那些沒有智力與大腦的傢伙們,很快便成了他的腹中物。儘管如此,那份飢腸轆轆感卻仍沒有被填飽。還要不斷地吃,不斷地吞噬,只有這樣,才能成長起來。
他在白沙上匍匐著,有時設下陷阱,好啃食他的同類。也有幾次,險些被其他同類啃去,但卻都逃過了。儘管如此,他也沒有產生退意。停滯不前的人,永遠獲得不了勝利,不知為何他懂得這個道理。明明生前的記憶盡數化作無物,卻還能記得這回事。
只有弱小的傢伙才會退縮,強大的東西,即使是防禦、戒備,也只不過都是為了後手的攻擊所留,沒有人能瑟縮在殼中便可取得勝利,要想贏,就要拼取。這就是他所知道的事情。
又是不知何時,身體的體態發生了變化,變得更為自由、更能行動,他在那片皎潔月色下,獲得了更為清晰的神智。遇到同等級的亞丘卡斯,便去咬,隨後再啃食其肉。就是這樣的生存方式,使他變得更為強大。力量在吞噬間開始產生進化。隨後,停滯於瓶頸。
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他遇到了另一個虛。
對方生著奇特的角,只需見過一眼便難以忘記。慣例認為那傢伙不過是個普通的虛的他,想都沒想就發動了攻擊。腳下的白沙被激起,像是水浪似的拍向那隻獨角虛的身軀,隨後張開口,想將那傢伙的身軀直接吞下。
但是,那獨角虛卻反抗了。不,與其說是反抗,不如說是與他進行了一場戰鬥更好。戰鬥——就是那個他忘記了許久的詞,再度讓他熱血沸騰了起來。
兩股靈壓在白沙上相撞,他將自己所有的靈壓送了出去,靈子的洪流相抵,最終他的靈壓超過了對方的。但著還不是結束。那個獨角虛的身形雖小了些,卻身形敏捷,在靈壓衝撞之後,仍在白沙上以雙眼瞪著他——那個眼神,大概就是這樣的含義吧。
他狂笑起來。在這片空潔的月色下,頭次感到興奮。隨後他凝聚起靈子,放出了虛閃,巨大的白光像那獨角虛的身體轟去。他原以為這就是結束了,但對方仍在反抗著,時不時放出利刃似的虛閃,想打破他的防禦。爬行類動物的鱗甲原本不為所動,卻在數次攻擊中被傷到了三次。
最終,他壓制住那獨角虛,用自身的爪與牙破壞了對方一半的軀體,在吞噬了那虛一半的身軀後才離去。走前,那獨角虛仍在反抗。
他並不討厭那種反抗到最後的傢伙。
他移動著腳步,在白沙間繼續行走,在再度吃下幾個亞丘卡斯後,獲得與人類近似的身形。不知為何感到胸腔那處一片空洞,什麼也沒有。他摸著那讓他感到不快的地方,發白的月光仍照耀在頭頂,除此以外,再無其他,偶爾在沙漠間看到枯木,也僅僅是駐足一會兒罷了。他在那裡想到要給自己取個名字,好讓自己與其他身外之物區別開來。
他想起在他還是基立安時,曾在虛無裡聽到有人叫他格里高爾。那名字聽起來不知緣何,令人感到懷念。那大概就是他的名字吧,一定是的。他在那片沙中,決定叫自己這個名字。
“格里高爾。”他張開兩片唇瓣,重複著這個名字,直到無法再做出準確的發音,可不知為何這樣的行為使他感到由衷地高興,“格里高爾,我叫格里高爾。”他從來到虛圈起便沒有友人,更不要提同伴,在這時將自己的名字念出來,卻不知為何使他感到親切感。
似乎很久以前有個很懷念的人,也曾叫過他的名字。可無論那人的臉或是聲音,他都已經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一雙如秋水般溫柔的眼睛,望著他,隨後是竹刀相擊的聲音。
“算啦,想不起來啦。”格里高爾撓撓頭,放棄再去回憶起那人的樣子。他繼續走著,在那片無人的地域裡,聽著細沙在風中流動的聲響。頭頂的皓月無聲地照著大地,他走著,走著,想走到那沙漠的盡頭,卻不知道自己身處在何處。過了會兒,他對周圍不斷重複的景色感到厭倦了。
若是有強者便好了。他還想再和他們多打一次。他想戰鬥,他渴求著戰場的鮮血與硝煙。
戰鬥!戰鬥!戰鬥!
那慾望近乎本能,鼓動著他的心,使他的腹部更加飢腸轆轆。就這樣過了許久,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他抓住了光。
再度睜開眼時,好像之前的事情都已蒙了一層灰,說不上失色,只是現在才更使他感到真切,似乎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自己不了解的,而之前的自己,不過都在假寐。格里高爾看向那使他從黑暗中醒過來的人,純白色的少女逗弄著頭髮上的蛇類,以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他。
格里高爾的本能告訴他那個人與他所見的其他虛都不同,隨後,他才意識過來自己已經擁有人類的手腳,他茫然地看著自己那被白色的衣服覆蓋的軀體,再抬起頭時,才意識到那人的嘴唇間露出一個似有若無的笑來。
“歡迎來到破面的世界。”那少女輕聲說道,語氣裡卻不失威嚴,靈壓自然而然地釋放,能令格里高爾明白那個人的強大,卻沒有想要與之戰鬥的慾望,“我是虛圈的女王,墨杜。”
虛圈原來是有王的啊。沒有可以交流的同伴,格里高爾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消息,他呆呆看了眼那少女的身形。纖細的四肢與嬌小的身軀,與之不符的,是幾乎要將天空貫穿的龐大靈壓。那樣的龐然大物,還是格里高爾第一次見識到。
“咳……哈哈哈……我似乎是叫格里高爾。”他也報上自己的名諱。少女以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看了看他,年幼的臉上透著王者的氣概。
後來他才在解釋裡面明白過來。原來在五年前,曾有死神從尸魂界叛亂,來到虛圈,將大量的虛“破面化”——便是將虛強行變成與瓦史托德相似的人類形態,這樣即使不需要經過長時間的吞噬和進化,也能快速地獲得強大的力量。隨後,死神在這個永夜的世界裡建立了新的制度。那便是以數字來對破面化後的虛進行排序,十位以前的虛,以能力的強大進行排序,二位數字則是以誕生的順序,而三位數,則是過去的十刃被擊敗後,或是被卸任後才變成那樣的數字。
“簡單來講,十刃以內都算是強者,是吧?”格里高爾聞言摸了摸下巴,再看了眼白髮的少女,“那女王陛下,你的數字是什麼啊?
“我是一刃。”虛圈的女王輕聲說道,臉上多了些輕鬆的笑容。
“哦,也就是說,僅次於你的,是二刃?”格里高爾問道,少女想了想,似乎是默認了,“怎麼能得到數字啊?”
“只要向我展示有那個能力便可。”少女歪了歪頭,作了答,似乎是一不小心露出了那種原本的孩童稚氣吧,“那麼,你要證明這一點嗎?”
“或許吧!喂,女王陛下,那個二刃住的地方在哪裡啊?”
“嗯,我來告訴你吧!”白髮少女笑了起來,卻並非在嘲笑格里高爾這種奇特的妄想,相反,是種如她外表般、那個年齡的少女該有的嬌俏笑容,“我以前是二刃。”
十
格里高爾一個虛閃放過去,再一個響轉,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二刃仍然沒有退卻,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戰鬥已經持續了兩天兩夜,不消說彼此必然都已經精疲力盡,但是,還能依靠著幾乎執念的本能相互攻擊。軀體早已成了扯線的木偶,那線的名字正是名為鬥爭心的某樣東西。
“喂,我說啊,就這麼打下去,就算你贏了我,也沒精力再當二刃了?隨便一個小嘍啰過來就能把你收拾掉啊?”格里高爾笑著揮動起黑色的太刀,砍向已經完成了歸刃的敵人。似乎是因為歸刃過的關係吧,對方的軀體膨脹了一倍,說是變得巨大化也好、或是回歸原本的體態也行,無論是哪種,都變得比剛剛要更難纏了。原來在瓦史托德裡,也有歸刃後會變得巨大的種類嗎?不過對方的形體總歸講還是維持著人形。
但是,格里高爾也有沒使出來的牌。在這種情況下,對方先進行了歸刃,反而對自己有利。更何況——
“啰嗦!”二刃狂怒著喊道,似乎已經在三天三夜的打鬥和言語中漸漸失去了耐性,連帶著,開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在擋過格里高爾的攻擊後,粗大的手臂打向後者的身軀,卻被太刀擋了下來。這麼看的話,問題果然在於那手臂上像是盾牌一樣厚重的地方啊,格里高爾想著,輕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二刃察覺了那片刻的笑容,更為怒火中燒,帶刺的長尾如鞭子般甩向格里高爾的身體,然後,巨大的靈壓衝撞了過來。格里高爾笑了笑,同樣以靈壓應戰。兩人瞬時被巨大的衝力彈開數十步外。格里高爾撿起刀來,再看向那個有著巨大軀體的瓦史托德破面,對方一臉驕橫的樣子在注視著自己。
面對那樣的表情,格里高爾放聲笑了出來。
“我說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笑什麼啊!”
“我只是想說,連這樣空有靈壓,除此以外一事無成的傢伙,原來也可以當二刃嗎?”格里高爾直視起對方的眼睛,“攻擊單調、磨滅長處,連自己擅長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就能當二刃啊。笑死人了,希望別的十刃比你好一點啊,不然虛圈也太無聊了。”
“你說什麼?!”二刃如困獸似的,跳上前來,巨大的身體因這動作略顯臃腫,他一個虛閃放過來,卻被格里高爾躲了過去,白色的光球轟向身後的房屋。格里高爾揮起武士刀,黝黑的刀刃在空中劃出一個迴旋,而後直直砍向對方的眼睛。二刃在慌亂中向後退去,卻忘了要用自己最為驕傲的武器來抵擋攻擊。然而,等待著他的是另一波攻擊,從四處飛來的虛彈快速向他的軀體跳去,而另一邊,則是再度揮起的武士刀。單從架勢來看,便是要讓敵人丟盔棄甲的路數。
無論哪邊都沒有退路。
二刃的身體原本就比通常的瓦史托德大一倍,被擊中的面積也要高過別人。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沒有倒下。相反,那身堅硬的外殼上只是留下少許曾經被擊中的痕跡而已。
現二刃的歸刃,與自己的狀態有些相像,都是以硬碰硬的類型。搞不好,會變成死鬥也說不定——才怪。要是沒想錯的話,那傢伙的弱點已經找到了,三天三夜打起來又不是什麼都沒做,連這種東西都沒找到的話,像什麼話。
“之前的話我再說一遍吧,徒有靈壓的傢伙也能當二刃啊。還不如在我還是亞丘卡斯的時候,遇到的有角的傢伙呢。”
格里高爾撫摸起手中的黑色太刀,那是他的靈核化成的武器,似乎是因為原本是自己身體一部分的緣故,使用起來就好像再用身體的一部分一般順手,與其說是武器,不如說是身體的一部分,是野獸的爪牙。
要說強,二刃確實也蠻強的。但是缺失的地方還是太多了,連自己為什麼強都不知道的傢伙,是不能成為真正的強者的。身為強者,要自信但不能自負,要自謙但不能自卑。二刃無論精神狀態,還是戰鬥的方式,都說不上真正的強者,最多不過是拿著強大力量的孩子,卻不知道怎麼用罷了。
不,要說這點的話,自己這邊也是剛剛變成破面,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探索出來。這場戰鬥,就作為探索的處子戰吧,托二刃的福,已經了解了一半。格里高爾輕笑著,抵擋下現二刃的下一輪攻擊,隨後開始了動作。他將靈壓凝聚在那把黝黑的太刀上,向著二刃膝蓋關節處斬了過去。強大的靈壓附著在薄薄一片刃上,成了極具殺傷力的武器。
二刃的防禦頭次出現了裂痕。
果然和想的差不多,那個二刃雖然具有極強的防御力,卻有著必然的弱點,那便是在他關節那幾處。原本還說不上弱點,只是二刃似乎相當自豪於自己的防守,卻自卑於速度,而用了響轉之類的手段進行提速,種種行徑,能看出來是在試圖保持著一個自己所有的能力的平衡。這正成為他了的弱點,與之相對的,關節變得極其的脆弱。
早想到從關節處來攻擊就沒那麼多事了。格里高爾自嘲道,再放出一個虛閃。這次,對方因為這攻擊而產生了動搖,巨大的軀體失去了重心。
就是現在。
格里高爾利用響轉跳向高處,而後抓起二刃的手臂,向著相反的方向扭了過去。
“還真沉啊!”格里高爾向那跌坐在地上的破面說道,對方被拗斷手臂之後,越發怒不可遏,白色的身軀卻已經沒了抵抗的能力。但是,要說殺招的話,也不是沒有——
二刃大張開口,瞬時,靈子聚集在他口腔內,其形成的是無法用雙眼直視的強烈白光,正當他要將那光球吐出來時——
格里高爾一刀砍向對方的脖頸,對方再沒了聲音。之後,無法停止的王虛閃光筆直衝向了虛圈的天空,與月共舞。白光像是要照亮整個沙漠似的,刺眼的要命。
“切,還不錯嘛。”格里高爾看上躺在地上、沒了動作的前二刃,對方最後的反擊著實讓他吃了一驚,“原本以為是個空有靈壓的傢伙,沒想到還挺有骨氣的……嗯?已經死了?”他俯下身來,看到那人的身軀逐漸化成靈子,散在沙漠裡,是真正死了,這才明白過來是自己贏了。
如此一來,便會被虛圈的女王賜予二刃的名號吧。
他抱著刀,望著天上那輪白色的月,這一成不變的景象他已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他在這月色下又活了多少年,吞噬了多少同類。他哼起歌來,卻不知道那歌是從哪裡聽來的。只知道自己很久以前便已會了。
兀地,有人鼓起掌來,二刃順著那聲音望去。
只見一個金髮女子站在那兒,兩隻纖纖玉手交疊在一處,一尾白裙穿在身上,意外的有種潔淨感,她一雙紫紅色的眼睛看向他:“很精彩。”
“你是前二刃的從屬官?”
“不是哦,只是聽到這片區域有十刃挑戰者的風聲,便過來看看罷了。怎麼,想知道我是怎麼來的?又是為什麼來的?要賭賭看嗎?賭贏了我就告訴你,”女子丹唇微啟,“賭輸了,我也不會要什麼。”
“賭什麼?”格里高爾問道。
“哎呀,這個嘛,原本是想賭賭看你能不能戰勝原二刃。既然已經這樣了,那我也沒辦法了。就賭賭看我的名字吧,賭注,就是你好了。”女子將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嗯?”
“若你輸了,你就罩著我,若你贏了,我就做你的從屬官,如何?鑒於名字有點難,就給你三次機會吧。”
“哦,有提示嗎?名字的範圍挺廣的。”格里高爾隨口問了句,再看向女子的眼。
“是個和海有關的名字。”
“海嗎……”格里高爾思索起對方的名字來,不知為何,明明沒有生前的記憶,卻好像莫名其妙的對與還有關的名字感到熟悉,“艾德里安妮?”與海有關、又是女性的名字的話,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個吧。
金髮女子聽到這回答,只是搖了搖頭,隨後又加了句:“是D開頭的名字。”
以字母D開頭的女子名……“多莉?”他挑起眉毛,問那女子,對方笑了笑。
“不是哦,雖然具備了兩樣條件,但仍然不是我的名字。”
既然如此還剩下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戴爾瑪?”格里高爾問到,女性卻只是輕輕笑了出來。
“是黛蘭哦。”女性露出略顯狡黠的笑容來,“沒有考慮男女公用名的可能性吧。”
“原來如此。”格里高爾聞言聳了聳肩,既然在這種地方被下了套,不過,原本也沒什麼可羞恥的就是了,“我該怎麼罩你?”
“讓我做你的從屬官咯?”黛蘭做了個調皮的表情,等待著他的回應。
暫態,格里高爾才答:“好啊。”
“那就快些去女王那兒討要數字吧。”
十一
白髮少女鬆開她原本撫在格里高爾背上的手,嫣然一笑:“從今起,你便是虛圈的二刃,格里高爾。”
格里高爾感到背上多了什麼,卻看不到,少女一臉調皮地看著他,似乎是早就想好了要這麼做。格里高爾謝過虛圈的女王,隨後與黛蘭一同去了所謂的十刃會議。廣而潔淨的室內,擺放著純白色的巨大圓桌,九人各坐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其中也有一刃墨杜,十刃身旁是他們的從屬,再外圍,是獨立的兩位數或三位數。格里高爾看到圓桌旁還有個位置,便坐了下來。
會議所討論的事情,格里高爾一概沒怎麼聽進去。不知緣何,倒是注意起外圍的破面來。在人群中,最為顯眼的,大概是純白色的某個破面。那人頭上生角,一對血色的眼睛,眼神倒是不錯。
格里高爾不知怎的,想起那個曾傷過他的亞丘卡斯。那大虛若是成了破面的話,有這個眼神倒也說得過去。這麼想來,他倒覺得對方說不定挺有趣的。
自己如今也成了二刃,只要對方不是其他十刃的從屬官,就能把他拉到自己摩下。既然如此,何不行使看看二刃的權力?等枯燥無趣的會議結束,格里高爾便付諸行動,向那獨角的破面走了過去。四刃似乎正與獨角的破面攀談,他莫不是四刃的從屬官吧?可剛才看到他站在外圍,想必,四刃也還未與他締結主從關係。
“喂,那邊那個獨角的。”他指了指對方的臉,以蓋過那兩人說話的音量說了出來,“你是多少號?”
“十七。”對方不卑不吭地抬起頭,一雙紅色眼睛望向格里高爾,其中帶著的,是武人的絕決。
“眼神不錯,有興趣的話做我的從屬官吧。”格里高爾笑了笑,隨後向身旁的金髮女子說道,“我們回去?黛蘭?你知道怎麼去現世嗎。”
“當然咯,Boss。”黛蘭小跑起來,好跟他並排,“其實很簡單哦,只要打開黑腔,就能自由地去現世了。”
“哦哦……如何?”格里高爾滿是興致地問道,只見對方在半空之中雙手一劃,虛空中生出一張一合的黑色的口,便成了通道。
“請隨我一起吧。”黛蘭說著,走了進去。格里高爾跟在黛蘭身後,踩在黑暗的通道裡,“這條通道的名字,叫做斷界,即是連接世界間的通道,走的時候要分外小心。”
“嗯。”格里高爾隨著他的從屬官走在那條蔭庇的道路上,時不時能看到角落裡有什麼怪異的生物在擺動著四肢。黛蘭走得越發快了些,他也快步跟在身後。隨後他,光線湧了進來,他再一步向前。展現在眼前的,是個明亮的世界。
不同於虛圈的圓月,掛在天上的,是個發著熱、滾燙的明亮球體,他看著那球體,直到感到眼睛近乎被灼瞎,才移開了視線。街上,滿是行人,能看到成群結隊的少女,獨自買菜的主婦,從學校歸來的少年,還有趕點回家的上班族。
不知為何,看著那景象,他看到飢餓。
怎麼會這樣呢。他思考著,跟在黛蘭身後,有時他們停留在不知道是做什麼的店鋪旁,格里高爾看著店鋪中擺放的奇特香料,也只是感到羨慕而已。穿著奇怪又緊的衣服的女人正向路過的婦女推銷那些香料,也有女子走進店裡,絲毫不在意價格地買下大包小包。
真奇怪啊,原來現世早已變成這樣了嗎。他想著。黛蘭似乎對另一樣東西生了興趣,他便跟了過去。只是他們沒有能買東西的實體,便只能看看罷了。等走過幾條街道後,天色已暗了,他們便打算找個安靜的地方再開黑腔回去。路上的行人漸漸少了,街角也見不到新來的人影。
就在那時,格里高爾在眼角一抹移動的黑色。
“等一下,黛蘭,我去看看那個。”他向自己的從屬官大聲喊道,隨後頭也不回地向那黑色的影子奔去。腹中飢腸轆轆,他再也忍受不了,想饕餮個痛快。等那黑影意識到他的腳步停下來時,他便拔刀砍了上去,再一抬眼,看見那是個年輕的男子,褐色短髮,胭脂顏色的眼睛,紅色流蘇裝飾在左側,一點淚痣則點在右眼下,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來。可那雙眼在看到他的一瞬,分明是一驚。
刀起劍落,兩柄黑色的武士刀互相敲擊著,發出叮啷一聲。
格里高爾頭次感到他不餓了,那腹中的飢餓被填得滿實,再不可能覺得餓。取而代之的,是胸腔那處奇癢難耐的什麼東西。他克制住那種感覺,笑著向對方砍了下去。
又是幾輪交鋒。對方已完全掌握了狀況,絲毫沒了猶豫。黑色的寬大衣袖在半空中舞動著,猶如蝴蝶。
癢!癢!癢!
胸口如同生了什麼植物,根牢牢扎在心裡,生了須,把那地方的養分吸收得一點不剩。在那戰鬥中,他感到胸腔那處癢得他幾乎想把胸口挖開來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他那麼癢,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他那麼躁動。
又是刀起,敵手一刀斬來,似是要把格里高爾手上的武器彈飛,可他卻抓住了。隨後格里高爾揮起他薄利的刃,砍向那人的身軀。
熱!熱!熱!
心臟像是被陽光、被火焰灼燒了,從心底那處,生出來了奇特的情感,像是要失去機能一般,熱得人受不了。再怎麼向上堆填名為冷靜的冰,也不過會被化掉罷了。那是近乎本能、使他不得其解的情感。
死神並未為他的動作而遲疑,一轉手,又是一個招架。
痛!痛!痛!
胸腔那處極為狂亂地在跳動著,劇烈得他難受,那地方好像在訴說著什麼,好像在傾訴著什麼,心音噪得比鼓點還響。在那聲音中,他明白過來,他必須得和眼前的男人一戰。
然後拼個你死我活才是。
利刃相碰撞著,擦出赤色的火花。美艷的男人冷然地看著他,唇角勾起一絲笑來。
格里高爾感到那長期的飢餓被填飽了,他也笑著,狂笑著,揮動起刀來。
鏘。
又是短兵相接之音。
【30121字……想說的話挺多,總之感謝大家把這個拙作讀下來。
二刃格里高爾生前的時代是地理大發現時代-日本戰國時代,因為是架空人物的關係,具體的戰爭……如你所見都是在瞎扯淡。
在寫之前和基友鴉宴聊過,當時說二刃生前除了沒戰死以外其他事情都挺爽的……寫完以後,我發現我似乎不知不覺間反悔了。……對不起啊兒子!!!!!但是格里高爾自己也沒覺得慘就是了……所以這不算慘(發動技能,邏輯掰彎)二刃的性格屬於本體(會以男粉般的態度)憧憬的那類虛構的偶像之一,也是第一次寫這樣的孩子,希望不會特別糟粕
之後在虛圈的互動,也希望沒有OOC太多,若是有的話,請提出來吧w
哦,還有,我拒絕修改任何形式的手癌,任何形式的。】
草儀森林从梦中惊醒。
他发现自己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于是下一秒,他拼命地挤出肺里仅存的气体,然后像上了岸的鱼一样大张开嘴,喝水一样吞了一口空气。
“无呼吸症……?”
他搜索脑内存储的资料,想起自己曾经的创作。
那是一个众多脚本家参与的集合故事,每集出现或真或假的奇怪事件。
他是受邀的剧作家中最年轻的,被分到的是“看似灵异事件其实是科学线结局”的单集。
于是他创作了一个因为肥胖并发的无呼吸症患者,在睡眠中突然停止了呼吸。
播出后反响甚好,无呼吸症一时成了社会关注的焦点。
“草儀森林”这个名字也因此得到了更多的注目,他也收获了不少前辈们或明或暗的激励。
然而现在自己所在的到底是虚构还是现实呢?
他看看自己瘦弱的手腕,否定了无呼吸症的可能。然后慢慢坐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昨晚自己看到的怪兽,而是熟悉的自己,只是黑眼圈更严重了一些。
说来自己“进入”这个空间的时候,正在家里的卫生间。
“会不会再坐一下就穿越回去了呢?”
他一边为自己陈腐的思考划上删除线,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坐在了马桶上,这一次没有脱裤子。
“……”
什么都没有发生,尽管没人看,他还是觉得一阵脸红。
他无意义地冲了个水,然后走了出来。
“……总之记录下,下次写情景喜剧用上。”
他习惯性地掏出随身带着的素材本,刷刷地写了两笔。
继续呆在安静的屋里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这时肚子发出声响提醒他有了出门的必要。
草儀揣上素材本和笔,往食堂走去。
发生了那样恐怖的事,但人为了求生还是要吃饭的。
他看到饭厅有几个身影,但大家似乎都保持彼此的距离和沉默。
他也融入这个环境,默默地拿了米饭和一些日式酱菜。
平时他是喜欢吃生鸡蛋的,但今天实在不是这个心情。
他绕过肉食部分,准备盛些味增汤的时候发现有了先来的人,幼儿园老师正拿着汤勺。
“啊……八藩先生。”
他很快找到了前天晚上存入脑内的资料。
八藩幸生。
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老师,只是比他大一岁,但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位成熟稳重的大人。
“啊……早上好。”
八藩礼貌地点头示礼,草儀也回了句早安,他顺理成章地把自己带入了学生的角色。
“您也是米饭派啊”
草儀看看对方手中的托盘,找到了同好。
和陌生人交往的时候,谈谈吃的,尤其是从共通的喜好或话题入手,这一条写在他自己脑内的对人交往手册第一页。
“是的,啊,您请”
淡色头发的青年把汤勺放下,侧身让开,他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
这种言语不多,但彼此已经观察体会入微的交流方式,让他再次感到对方和自己是同一文化孕育出来的人种。
他点点头表示谢意,在八藩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草儀赶在他要告别之前追着问了一句。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吃?”
黑眼圈让他显得有些可怜,八藩顿了一下,或许是出于对“弱小”的同情,也许是他自己也觉得需要和人交流,年轻的老师随即露出一个谦和的微笑,无声地接受了他的邀约。
两人随便找了个四人座的桌子坐下。
草儀放下餐盘,才发现忘了拿餐具,正当他打算再起身的时候,八藩不经意地递上了一副筷子和餐巾纸。
“哎……谢谢您。”
感受到对方的细致的用心,草儀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自然地为人着想,究竟是家教好……还是劳苦命呢?’
草儀在心中默默地寻找合适的抽屉,八藩幸生这个名字将归到哪一类,他本能地想要更深地挖掘。
“您昨晚睡得怎么样?”
他丢出了这个问题,然后偷窥着对方的表情。
“我很想說睡得很好,不過可惜不是... 畢竟... ”八藩有點意味深長的停頓了一下,看向四周,“不過就算到了早上,氣氛也實在不能說好... ”
草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个看起来也没有睡好的青年正巧也向他们这边看来。
唐闻之。
草儀在自己的资料库里抽出这张和自己最近的卡片。
虽然没有合作过,不过在共通的业界也算是太巧了。搞不好多聊聊就能找出共通的相识。比如在中国也很有名的演员A,近年经常飞来飞去的资深摄影师B等等……
“您要不要也一起吃饭?”
草儀故意没有询问八藩的看法,就直接招呼唐闻之过来。
在他心里,对这里每个人的兴趣大大高出了对‘敌人’的防范。
穿着夹克的长发青年风风火火地就走了过来。草儀看了一下,他选择的早餐是土司。
‘洋食派……’
他在心里默默地又给这张卡片加了一行注释。
“这么没品的游戏我反正是不玩了!”
唐闻之把餐盘重重地放在桌上,托盘上的杯子差点倒下。
“游戏?”
“是啊,还能是什么?!不知道是哪个鬼导演想出的主意……等我出去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的脸色也仿佛一夜没睡一样不太好看,但动作和声音里充满的怒气显得他还是很有精神。
“回头咱们联名告他们!我在圈里有认识人,等我告到这帮混蛋破产……精神损失赔偿咱们都往最高额要!”
草儀和八藩对视了一下,两人都有些茫然。
唐闻之发现两人并没有被自己的愤怒感染,于是更生气起来。
“但是……唐先生,这……真的是节目么?我觉得……”
草儀试探地问道,但后半句还没说完,唐闻之的雷鸣就降到了这张餐桌上。
“除了他妈恶心的综艺节目还有什么可能?!”
草儀乖乖地闭上了嘴,庆幸他摔下的餐具是筷子而不是刀叉。
“昨天那根本就是xxx的效果。你知道()ony嘛?这一定是()ony那个新出的vr!对就是那个眼罩!你们日本不用吗?!”
“嗯……我基本在家里写剧本……不太去现场……”
草儀表面弱弱地说着,但他始终没有放过面前这个青年的任何表情和动作——
因为他的整个身体都充满激情——这太吸引他了。
“其實... 當作是節目也挺好的。不過... 一直強調著是節目... 不就讓人更感覺到這其實是現實嗎?”
像是解围一样,八藩悠悠地开了口。
他的语调并不带任何攻击性,但却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这个人也好有趣……
草儀仿佛置身于巨大游乐场的孩子,他来回观察着两个人,甚至露出了一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笑容。
平时活在风平浪静中的人们,在这种环境下没有任何余裕浪费在温开水一样的废话闲聊中,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带有自己的主张和目的。
這對於他來講,是比演劇比真實生活都更刺激的情景。
“啊?什么现实不现实的。VR懂吗?虚拟现实!所以我说的就是技术上可能实现的xxxx……”
唐闻之的话语中夹带的大量技术名词草儀略过没有听。
他的脑内一片空白,并不是因为受到太多冲击而失去思考,反而是他彻底清空了自己的想法,只全力集中在眼前正上演的剧目中。
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会怎样?
然而和他的期待背道而驰,八藩老师带着一丝大人的余裕撤出了讨论。
“您說的也是... 不過無論如何... 我想我們得先振作起來才是... ”
这个时候居然使用日本人固有的“维持场面平和”抽身吗……!
尽管局面没能展开,但草儀在心中叫了好,这个人的形象在他的心中越来越清晰。
夹克青年对于没能说服对方感到非常愤慨,于是把视线转向草儀,寻求同行的赞同。
“啊……嗯……为了振作起来,先要好好吃饭啊!”
草儀左右看看,说完自己哈哈笑了起来。
在那两人看来,恐怕就是一个笑点有些奇怪的人。
但他自己明白,这章叫做《初遇》的开头短篇,写到这里刚好。
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会怎样?
这是一个训练新人即兴表演的时候经常玩的游戏。
草儀想起读过的演技论基础,他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无法成为一个好的演员。
但是,将这世界上有趣的人和事组合在一张白纸上,在空空的试验瓶中操控无限的组合,记录那些化学反应的过程和結局——这才是他的天职和才能。
三个人分别后,他没有径直回屋,而是绕道去了教务办公室。
打开那些应该装着学生资料或者卷子的抽屉,里面只有干干净净的纸张。
他抱了两包A4的原稿纸,又顺了几只钢笔,没有拿涂改液。
回到屋子里,周围仍然和两小时前一样安静。
“這裡简直是绝妙的工作室。”
他压抑住狂跳不止的心脏,一把拉开椅子坐下,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END
Envy(嫉妒)
全文12867,这次的孩子标题打算走七宗罪,而她的关键词是反抗,反抗那些古旧的压力之源。
这里稍微关联了一下一期,骸的姐姐花鸟院五月是前任二番队队长,现已牺牲。
然后放一下骸的角色曲:http://www.bilibili.com/video/av371407/ 骸拒绝成为像五月那样被操纵的人偶,所以她想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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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花鸟院五月在现世大战中牺牲了。她的副官也是。
听到这个消息时,花鸟院骸正一边捶打着自己经历大战后酸痛的腿肌一边不住地抱怨这笔任务太不划算。而在知道了亲生的长姊已经魂销魄散后,黑发的女孩在前来报丧的死神惊愕的注视下无法掩饰地弯起了嘴角,她淡淡的声线带着兴奋的颤抖,仿佛她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在盼着这句话一样,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是吗,终于。”
她等了太久了。
彼时的二番队还沉浸在失去队长与副队长的悲痛中,而那个比起长姊来讲娇小了许多的女孩就这么大咧咧地走到了队长位上,毫无顾忌地盘腿一坐,随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三席入隐泉下道,你,对,就是你,帮我倒一下水。
睫毛上还挂着泪痕的小个子武士闻言一愣,还没有从思念中回过神来的他反射性地将一杯水递给了女孩,过了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恭敬的语气中带上了些许强硬:“骸小姐……我想,那是我们队长的位置,即便您是队长的妹妹……”
这个称呼令女孩不快地挑了挑眉,她缓缓地环视了一周,每个聚在这里的人都是为她那个优秀的姐姐悲伤,不过五月曾经拥有的东西很快就是她的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冷笑道:“花鸟院五月已经死了,她的身体已经化成了灵子,你们继续围在这里难道能让她活回来吗?”
“少了她太阳照样升起。”
女孩尖刻而犀利的话语仿佛一针见血地戳穿了名为哀悼的雾霭,就那样毫不留情地就将血淋淋的现实摊牌在了他们面前,强迫他们承认所不愿面对的现实,而他们搜刮满腹,却找不到一句言辞来反驳她。
失去了最尊敬的队长、又接连失去了有如亲兄弟般的副队,泉下很想上前一步揪起女孩的衣领,失声质问她那可是你的亲姐姐,你一滴泪都不为她流吗。可是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只是默默地将话头咽了回去,退到了一边,讪讪地看着窗外明媚的太阳,无论大地是否血流成河——它依旧金灿灿地洒在自己的面庞上,却没有任何温度。
在同为暗杀家族的入隐家长大的泉下心里其实很明白,暗杀者之间亲情根本没有意义,眼前女孩的言行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但他无法欣然接受对方的态度,因为花鸟院队长——五月队长,是……
那是泉下心中一堵令人安心的高墙,仿佛只要站在那位黑发女人的背后,他们永远战无不胜,所有困难艰险的任务都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她是那样强大、高洁的战士,让人发自内心向她献出敬意——然而这座坚无不摧的墙,却已经被碾为齑粉,随着穿堂的冷风消逝,散开在她抛洒过热血的战场上。
也许这是对队长来说最好的结局吧。他闷闷地想,忽然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仅仅战后不过一天,女人的座位就已经被别的人满不在乎地坐下,迟早她的羽织也会披在别人的身上、会有新的“花鸟院队长”接任,一切就像是要覆盖掉花鸟院五月留下的气息那样。
当泉下听说了花鸟院家的二小姐——花鸟院骸已经被任命为下一任隐秘机动的司令时,他狠狠地一拳打在墙壁上,毫不在乎神经末梢疼痛的侵蚀,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因为他已经麻木了。
入隐泉下默默地抬起了头,不让眼中打转的东西流出来——世界上又平添了两座微型人工湖。
队长和副队长的声音已经在他脑内有些模糊了起来,再过多久,他们的面容也会被时间的河流所侵蚀,他会忘记他们。再过多久,三界就不会有人再记得花鸟院五月和水无月苍鸾,没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他们会被压在自己记忆的底端,慢慢随着齿轮的转动生锈消亡……
他没有去队舍为新上任的上司庆祝。入隐泉下飞快地瞬步奔向流魂街,将曾经被自己视为家的二番队舍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尸魂界恒定不变的风呼啸在他耳畔。
那里已经不再是他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了。
(2)
花鸟院姊妹间的关系不是很好,或者说她们间根本没有关系。
这是个公开的秘密,稍微跟牺牲的前任二番队队长花鸟院五月有打过交道的人估计都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在面子上实在不好戳破。
暗杀家族是没有亲情可言的。兄弟姊妹意味着竞争对手,甚至,是敌人。
早在骸出生的时候,她的长姊花鸟院五月就已经从父亲手中接过了刑军总司令的位置,因着她强劲无比的白打实力,也因着她是伊佐木总队长的入室弟子,强大而美丽的当任隐秘机动支配者在静灵廷中已经有了相当的声望。所以骸在很长的几十年时间内,都没有与她那忙于任务奔命的长姊打过任何照面,所谓“长姊”的概念,不过是一个没有形态的词汇罢了,连“父母”对她来说,都没有多少实感,自她记事起,就只有家中服侍她的下人诚惶诚恐地喊她“骸小姐”,以及跟家族其他的同龄人在一起接受训练而已,家人不过是远远映在眼帘中的背影罢了。
而骸作为次女的出生意义,便是将来被送进队内成为长姊的助力辅佐她,同时如任何一个花鸟院一样,成为总队长忠实的护卫,直到死亡——
“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为不相干的人去冒险?”年幼的女孩不可置信地看着教育她如何牺牲自己的父母,血色的眼眸中被愤怒和震惊所填满,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贪生怕死!”父亲皱眉的表情仿佛恨铁不成钢一般,“伊佐木大人是我们家族的恩人,没有他的提携,我们永远只能是为人唾弃的黑暗!为了他的恩情,我们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就是忠诚!”
“所以我就要为了老头子间的利益交惠去死吗?!”
那便是家人第一次将家族使命告与骸时所发生的不愉快插曲,那次的教育自然是不欢而散了。彼时,骸还年幼,却已经拥有了能够接一些任务的能力,能够自如运用许多暗杀术技巧,以她当时的年龄来讲,甚至能说是花鸟院家族近百年来最天才的暗杀者,她机敏、决断、擅长完美地隐藏自己、对任务对象毫不犹豫地狠戾,却从不多做闲事,行事风格干脆利落,是被族里的同辈们所敬仰的存在,也是老师经常夸奖的好学生。
她以为父亲会赏识自己的出众。
这是她第一次遭遇到别人当头一棒。作为一个暗杀家族长大的孩子,骸当时跟父亲大人的相会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这次口角就发生在这寥寥几次的会面中。她依稀记得那场争执,是在父亲长长的叹息中收尾的。
他说,如果没生下你就好了,五月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逆语。
那是骸第一次真正从别人口中听到长姊的名字。
从那时起,逐渐长大懂事的骸便愈发注意到了许多曾经所没有发现的细节,比如家中的下人偶尔会一边提着“五月大小姐”的名字,一边说着今后会接任家族的人是她那未曾谋面的长姊,比如偶尔见面时,母亲会看着她愈发被时间所镌刻的脸庞,充满思念地看着静灵廷的方向喃喃道“越来越像五月了”,比如有时跟着族内其他孩子去流魂街玩耍,会见到有穿着黑色死霸装的人一边说着“如果我有五月队长那么强就好了”一边从身旁擦肩而过……
尸魂界里到处都是那个人留下的痕迹。
女孩曾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是围着自己转动的。
她是老师和家族的长老们都赏识的天才,是同辈族人所敬佩的优等生,除开严厉的训练,家里人会给她提供无忧的衣食,下人随叫随到……
而现在,她知道自己不光要为一个从没见过面的老头拼死拼活,还要屈居于那个没见过的长姊的手下 。
这没有天理。她想。怎么能容忍别人来支配我呢?
后来,父亲第一次带着她走进静灵廷,走进二番队的队舍,打算将骸介绍给那个正在院子里训练队员的黑发女人。女人听闻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骸的双眼深深地往进了那双与自己一样血红的眼瞳中,那双眼瞳映着她自己的脸庞——自己的瞳中应该也映着名为五月的女人比自己成熟许多的面庞。
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她们真的很像。骸曾经为自己的眼睛感到过骄傲,她那双像鸽子血宝石一样深邃而耀眼的眼睛与暗杀者的身份是那样契合,仿佛那眼风就足够将人钉穿,而同族的其他兄弟姐妹们却并不具备这样犀利而危险的一双眼睛。
原来她以为自己所独有的东西,不过是又一个由那个人留下的影子而已。
她觉得耳边仿佛有嗡嗡的声响,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头顶,队舍周边的风景都从她视野中消失了一般,除了这个女人,她的眼睛没有映射着其他任何事物。
花鸟院,五月。
“五月,这是你的亲生妹妹,骸。初次见到她吧?接下来——”
父亲的话还没能说完,娇小的女孩已经先他一步踏上前,尚为稚嫩的声音天真、却隐隐暗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她抬起头,笑了。
“初次见面,长姊大人,我想与你进行一场比试。”她听见自己说,“赌上你二番队队长的头衔,怎么样?”
(3)
当年的那场比试,最终因为中途被路过的齐木副队长以队舍破坏严重而强硬打断,没能分出胜负。
从那以后,骸没有再跟长姊有过任何交流,哪怕被编入二番队的其中一员。五月多次表示出想授予她重任的意向,得到的只有无尽的推辞。而这一推再推,她们之间竟然再无过交集。
现世大战的一个月后,第一次以队长的身份正式进入队舍的骸把下属都赶出了队长室。她独自一人坐在了冰凉的木地板上,缓缓地环顾着四周,凝视着茶几上五月遗留下的茶杯,许久,她忽然爆发出畅快无比的笑——女孩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肺叶像是要炸裂开来般不断抽动,从她的喉咙深处喷薄出积压了一百年来的快意,她的笑声并不大,却仿佛不会再停下来了一般无法遏止,就像是要将这辈子的笑全部在此刻用完份额一样。女孩狠狠一挥手将那个碍眼的茶杯扫在地上,她站起身,低头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此刻她稚嫩的脸上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就好像嘴角这辈子都不会再弯起来一般。
“奥野,信之。”她慢慢读出了自己新来的副官的名字,让每个字节在唇齿间磨合,熟悉了这个发音后,她再度抬高了声调,对着门外道,“奥野副队。”
过了一会儿,略微低沉的男声响起在宽敞的队长室里,高大的男子已经瞬步出现在她的面前,恭敬地单膝着地:“花鸟院队长,谨听吩咐。”
骸上下打量着她的新下属,名为奥野信之的青年留着栗色的长发,仅仅看一眼便明白他的身体机能各方面都非常出色,死霸装下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也诉说着他所蕴含的力量,二番队的袖章别在他的手臂上——他真是最合适的副官人选。骸微微眯起眼睛,真央新的一批毕业生十分出色,可谓近年来最强的一届,而这位新上任的副官就是其中之一,她对自己做出的选择十分满意,这个毕业生是她看过资料后钦点选作为副官的人。
“收拾一下这些,然后再回来找我。”小队长指着地上的无辜的茶杯碎片说道,这是她对新下属发出的第一个命令。
“是,队长。”
骸看着对方对自己的命令而做出反应后、急匆匆消失的背影,低下头看向手中那份奥野在真央留下的记录,每一样课程都仔仔细细地打点得清清楚楚,他毫无疑问是个优等高材生的范例,可无论怎样的高材生,刚毕业就被任命为副队长还是很稀有的,再加上在现世大战中表现佼佼者并不少,舍弃经验丰富的老队员选择新人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她依稀记得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时其他队长投向自己不解的目光。
但是花鸟院骸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尽管她现在是静灵廷内最年轻的在任队长,却远比其他人所想像的要更加成熟。
副官必须得由没在五月麾下干过的人来接替,这样才能将五月留下的痕迹一点点抹除,她从一开始便是这么考虑的。
一百多年的煎熬后,她终于不再是那个花鸟院五月的影子。
“等着吧,我会证明我比五月强。”女孩低声地自言自语着,握紧了腰间的斩魄刀,等她再度抬起头来时,奥野已经回到了自己面前,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吩咐。
“让我试试你。”骸淡淡地命令道。
而奥野显然立刻就明白了对方言语间的意思,还对新上司的脾气捉摸不定地他全身神经都在那一刻绷紧了,声音有些干燥而小心地回应道:“是,感谢队长的指导。”
他们来到了二番队宽大的庭院中,大抵是因为静灵廷内不能解放斩魄刀的缘故,更因为是以高超的白打技术闻名的二番队,骸和奥野都没有使用自己的斩魄刀,而是空手各自摆好了准备的架势。
“冒犯了,队长。”
随着长发青年还带着一点拘谨的宣战,两人就从原地一个瞬步消失了踪影,紧接着下一秒钟,他们同时现形在空中,而奥野丝毫不敢因为女孩的年幼而对她怠慢,他强劲的拳包裹着的凌厉拳风眼看着就要擦着女孩的脸颊,兴许哪怕被他那威力无比的拳风哪怕碰到了一点,估计都会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细密的血痕。
当然,奥野没有指望这招能伤到眼前的人,不然她就不会坐上队长的位置,成为自己的上司了。他所能做的,只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学到的一切运用在每一道攻击中。
而在青年的攻击快要到达女孩跟前的那一刹那,娇小的队长再一次发动瞬步消失在了他身前,青年无法停下来的拳所击打到的只有薄凉的空气。奥野的心中警铃大作,他连忙收回手,有些紧张地环顾四周,提防着女孩任何可能出现的角落,连气息仿佛都在此时断绝,以免成为对方的把柄。恍然,一丝黑色的影子从他眼角所映射的空间飞快地闪过,这令青年向黑影掠过的地方条件反射地踢了过去。
可与此同时,奥野的另一只眼睛却敏锐地捕捉到黑发女孩一晃而过的影像,而他先前的踢击也并没有触及到任何东西。奥野睁大眼睛,心中的烦躁与强烈的好胜心蔓及到他的全身,令他的精神变得无比集中——青年灵活地微微侧身一蹬,利用着这个惯性,奥野猛地然转过身来,借着力道向那抹黑色划去的轨迹挥手横砍。
接下来的只是在一瞬间内所发生的事。
等奥野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站立着,却一寸也无法动弹——骸的膝盖有力地顶着他的后腰部,挥砍出去的手刀反被她借力一把剪到了背后,女孩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搭上了他的咽喉,手指轻轻地按在颈动脉上——尽管她一点力都没有使在上面,奥野还是清楚地意识到,只要年轻的上司想,她此刻就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巧地拧断自己的喉咙,而被卸去力量的自己现在的形态是不可能从女孩手中挣脱的,第六感发出的警报不断敲击着被禁锢的青年的耳鼓膜,令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晌久,骸才放开了因为终于逃脱自己的威压而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的青年,微微一挑眉毛,在转身离开前向新副官丢下了两个字:“还行。”
留下青年一个人在原地摸着自己的脖颈后怕得一塌糊涂。
(4)
“花森,我们做个交易。”
彼时,新走马上任的蓝发队长正怀着兴奋的心情在新的实验室里左顾右盼,时不时蹲下身按按各种按钮,或者托腮用目光追寻着地上眼花缭乱的连接线,观察它们都连接着哪里——他的前任一之濑苍士留下了一些宝贵的研究资料和有趣的科研仪器,虽然是尸魂界的叛徒、五年前那场大战的始作俑者之一,可他曾经也做过不少有用的研究,当年的九番队查抄技术开发局时销毁了有关虚化的材料,即便如此,剩下的东西还是十分可观。
花森柳一边出神地注视着角落的笼子里关着的不明生物,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同僚道:“这不是新来的花鸟院队长吗?特地跑来十二番队有什么事?”
“有没有办法能彻底改变眼睛的颜色。”
花森疑惑地回头看向抱着双臂站在门口的骸,尸魂界几乎一尘不变的艳阳照在女孩的脸上,映着赤色的双眼在有些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醒目,他有些好奇出声问道:“你想要改成什么颜色?”
“只要不是红色都……我想想。”骸瞥了一眼无际的碧色晴空,沉思道,“就蓝色吧。你想要什么报酬?”
花森飞快地扫了一眼新办公室满地的仪器和实验材料,语气中带着一丝急促与渴望:“如你所见,金钱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虽然一之濑队长留下了很多东西,可是对我来说,这些还是不足够……”
“成交。”骸点点头,站直了身体,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把你需要的仪器写下来,花鸟院家会帮你搞到它们的。”
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爽快的花森一愣,随即笑道:“这个过程并不舒服,做好觉悟哦,花鸟院队长。”
“不影响到视力就行。”女孩干脆地答道,她毫不犹豫地向新局长走了过去,“那就开始吧。”
事实证明蓝色的眼睛效果并不比原先的赤红差,比起狂躁嗜血的绯色,蓝更显得静谧,于一个暗杀者来说非常合适。骸一边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一边将这张面孔与脑海里那个人的脸重叠。半晌,她拿起台子上的发带,将披散过肩的黑发束在脑后。
骸最近很烦躁。她受够了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有人指指点点说你看这就是五月队长的妹妹,因为姐姐去得早不得不被迫接任这么沉重的名头——
这都是什么胡话!如果不是自己出生晚了几百年,这些本该是自己应得的东西!
她不快地回想起,那天自己被总队长老头拎去为新来的十一番队队长做队长测试的见证者。拥有栗色长发的男人在她和另外两个队长面前进行了斩魄刀的卍解——原本剑八的传承应当由新任打倒上一任,可前任的鬼藤尼禄里已经在任务中牺牲,只能暂时采用与其他番队相同的方式对这位新的挑战者进行考核,而作为结果,十一番也顺利地得到了一位强大的新队长。据说这位矢神剑八是先前某一任剑八的次子,其兄在一次意外中去世,原本他的父亲是不赞成小儿子成为死神的,不知道他是怎样逃脱了父上来到了静灵廷。
不过这些传闻对于骸来说都无所谓。关键是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
也许是新来的矢神队长想要跟同事们处好关系,也许是因为崇敬五月队长的十一番副队的耳濡目染,这位年轻的剑八就带着自家副队、再随手捎了点(他认为)骸可能喜欢吃的茶果子上访了隐秘机动的大门。作为同样失去了兄弟姐妹的他对这位新同事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意,加上女孩的年龄,更让矢神觉得自己应该跟她一起谈谈心。
然后事态就失控了。
当矢神说出关于令姊的事情我感到十分遗憾请花鸟院队长节哀的时候,小队长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一挑。而当他的副队长多惠子跟着道五月队长是一个非常强大值得钦佩的人时,小队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水杯。偏偏多惠子并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女孩的小动作,她只是继续说承蒙令姊当年相助,所以日后有不懂的队务可以向她咨询云云。
又是这样——又是那种憧憬而敬畏的眼神。
茶果子精美的包装盒“砰”地一声被摔在了地上,骸黑着脸一脚踩在凳子上指着大门道,抱歉,能请你们出去吗,我不想听到那个名字。
后来是发生了什么她有点记不清,总之三个白打高手就这么扭打到了一起。
队长室的屋顶早就被多惠子的鬼道轰成了灰,还没送到副队长桌上的文书洒了一地,剑八白色的羽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落在地,骸作为暗杀者的灵活性充分地得到了发挥,她自如地穿梭在多惠子的鬼道光雨间,轻巧地用足尖点过木质的桌面,也许是出色的动体视力捕捉到了矢神出其不意的踢击,女孩微微屈膝,猛然向后退去——矢神的攻击就停在离她一寸不到的地方,而他不愧是新一任的剑八,发出这样强烈迅猛的一式后肌肉竟一点硬直时间都没有,而是一转身,利用着前一招的惯性连带着击出了拳。前有矢神如狂澜般咆哮的连续击打,后有多惠子向自己发出的赤火炮,退路基本被封死了。
但骸毕竟不是战士,是暗杀者,正面拼胜负从来不是她的作风。
她略微一思索,抬起双臂象征性地挡了一下矢神狠戾的攻击,其实却并不是在抵挡——比起将对方的力道推回去,她选择了顺着男人的力道向后一仰,借势抓住矢神的小臂向上方一撑脱离了两人的夹击,灼热的苍火坠从她的颊边擦过,可骸已经连续地使用瞬步跳出了队长室,远远地在空中与地面上的二人拉出了安全距离,女孩警惕地转过身低头看向矢神和多惠子,显然打算等他们稍微做出有攻击性的动作就立马退得更远——
“别跑!不准你侮辱五月队长!”
“不,等等,多惠子!”
感到有异的矢神想伸手拦住他的副队,可副队长已经瞬步向空中的骸奔去,根本来不及拉回。
——亦或者女孩是打算抓住破绽,借此隐藏自己的行踪。
多惠子疑惑地四下里环顾着,先前还停留在这里的骸,此刻却完全摸不着影子,她恍然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是负责暗杀的二番队,而不是爱好真剑胜负的好战分子们聚集的十一番队。
——大意了!
她握紧拳,绷紧了每一根神经,提防着随时可能从任何一个角落袭来的攻击。
——那个女孩跟五月队长不同,她不是五月队长,不会堂堂正正地用无以匹敌的强大压倒对手。
“多惠子!”隐约有谁在叫着她的名字,可她并没有心思分神去回应。
——静下来,静下来,感受对手的气息。骸队长的方位,是……
“多惠子!”
——不管是谁都别叫了,会干扰我的。
她深呼吸一口气,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因为视觉被封闭而不得不愈加通透起来的五感敏锐地侦测着身周的一切,多惠子甚至能听见下方某人在飞速向自己奔来时与空气的摩擦声,她以为是自己的队长来干涉战斗了,不由得不快地睁开眼想要训诫几句。
“请停手吧,北岛副队长!”
看到来人的死神少女有些惊愕地睁大了眼,随后,她低头看了看地面,矢神正苦恼地抱着手臂靠在激烈战斗后的断壁残垣上,而眼前的青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不知道我们的队长给您添了什么麻烦,在这里替她向您道歉。”
“不,奥野副队长,不用这么客气……”对方如此郑重其事地致歉令多惠子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只是切磋……”
“嗯……因为事后修理真的很麻烦啦。”奥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多惠子这才想起地面上可以用惨烈来形容的队长室并不是自家十一番的队长室,而是在隐秘机动的地盘上。
少女的脸因为羞愧而微微涨红,连连合掌向这位新同事道歉:“十分抱歉,奥野副队长,我会协助您一起修理队舍的。”
“那真是帮了大忙了!”奥野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得救了一般,他眼波一转,走近了少女压低声音道,“这个话说出来不合适,但其实如果我再晚来一步,北岛副队长可能会受重伤的。”
多惠子闻言微微一愣,她顺着青年的目光向手边的一栋建筑看了过去,那抹黑色的身影正一副不耐烦的模样靠在柱子旁,显然方才她就躲在那里等待着出手的时机,而多惠子方才对女孩的气息竟完全没有察觉,在这种情况下,骸想要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是信手拈来的小意思而已。
原来如此,因为没法正面同时对抗十一番队的正副队长,所以先拉开一段距离,再伺机消除气息隐藏身形,潜伏在对手身周寻找可趁之机……
就像黑夜捕食的猛兽一般,快,但是又准又狠。花鸟院骸不是一个出色的战士,但她是一个天才的杀手。这个事实令多惠子感到了从脚下蔓延遍全身的寒意。
“……感谢您,奥野副队长。”少女再次由衷地向青年致谢,而奥野微笑着点点头接受了她的谢意。
这件事的最后结果便是三人被总队长从家乡请回来复职的神无月副队长勒令禁闭思过三天,而因为斗殴(神无月副队长这么定义道)发生在二番队,所以最终由花鸟院骸与其副队长奥野信之负担起维修队舍的重任——只是实际上在修的人是奥野罢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但也是这件事情让骸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的长姊所留下来的印记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被改变的,人们看到她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仍是五月的妹妹,其次才是新上任的骸队长,就算她把队舍内跟五月有关的东西全部清掉,就算她改变了自己的发型和瞳色。
这个事实令她烦得胸口发闷。
——不想待在这儿。
小队长气鼓鼓地一把踹开了队舍的大门,不顾队员们诧异的眼神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奥野见状连忙丢下手边的活计快步跟上骸的大步流星,急切地问道:“队长,您这是……?”
“我不想在尸魂界待着了,烦。”
奥野闻言吓得连忙张开双臂挡在骸面前道:“队长,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您先冷静一下!”
“我要去现世散步。”
“啊,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骸打断了青年的话,她停下了脚步,怔怔地上下扫视着自己的副官,那种深刻考究的表情盯得奥野浑身竟有些发毛,不由得后退了两步,骸才不管那么多,她连连上前几步,娇小的身形所散发出来的逼人气势几乎将高大的青年堵到了墙角,半晌,她有些闷闷地问道,“我不适合做队长吗?”
“不,您很适合,没有比您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了。”奥野连忙补充道,小队长死死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像是要把奥野的心挖出来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一般。
“走了。”
奥野还没来得及对队长的话语做出反应,骸已经一个瞬步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不,等等我啊,队长!队长您还没申请现世许可呢!”
(5)
夜晚的凉风拨撩着女孩鬓边的碎发,骸坐在高高的电视塔顶端低头看着下面灯火辉煌的城市,她聆听着从流动的车河时不时传来的遥远汽笛声,眯起眼睛凝视着地面上行走的熙熙攘攘,伸手拨开被吹到眼前的发丝,很少来现世的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十分新奇。
“人类真是有趣的生物,竟然能用那么羸弱的身体建造出这么高的房屋。”她自言自语道,有些惬意地换了个姿势仰躺在铁质的横梁上。
耳边呼啸的风声令她感到十分舒心,亦觉得十分清静,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自己,而周围的一切物体都是她的王国。
这里没人知道五月曾经存在过。
她抻了抻手臂,坐起身体,从塔上跳了下去。死神只是灵体一样的存在,所以魂魄状态的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轻轻滑落在地上,而周围行走的人们并不会看到她的存在,也省去了不少麻烦事。
半晌后,女孩站在繁华的街道口,自如地穿过拥挤的人潮,抬头看着顶上的牌子,皱着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狸,小,路,购,物,步,行,街。这是什么地方?”
上次来到现世时还是五年前的现世大战,而那时现世被三界的大混战搅得一团糟,死神们也没心情关心现世的风景,所以这样的地方,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而那场惊天动地血流成河的惨烈战斗,竟然没有在这里留下一丝痕迹。这也令女孩感到十分惊奇。
“打折啦打折啦!那边的小哥,这件短裤多么清爽,您不考虑考虑吗!”售货员操着奇怪口音的日语拦住了骸身旁的少年,这引得骸也转过了头看了看售货员手中拿着的短裤,她从没在保守的尸魂界看见过这样的衣饰,不觉心中好奇心大作。
“不需要,尤路大人没说要买。”
褐色头发的少年微微皱了皱眉,绕开了售货员的拦截。骸正要穿过他进到店里去瞧瞧那件被少年嫌弃的短裤,她忽然感到了强烈的违和感。
骸猛然注意到,少年方才躲开售货员时,是从自己的另一侧绕过去的,而不应该看到自己的人类,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杀手的直感驱使她撇过了头,而少年默无情感的视线正好与自己对上。那双与发色一般褐色的眸子凝视着女孩的蓝瞳,随后,才注意到对方在与自己对视,慌忙地转过身埋头走路。
这个人,能看得到死神……?
有趣。女孩扬起了嘴角,兴许因为还年轻,小队长登时玩心大起地跟了上去,想要对这个少年探查个究竟。
她知道有个别特殊人类拥有很高的灵力,能够看见死神等灵体,但某种直觉在叫嚣着面前的这个人可能不一样。
骸知道,这个褐发的少年,在与自己对视的一刹那,产生了一瞬间的杀意。尽管他很快就掩饰了起来,却仍旧被敏锐的自己捕捉到了。而当她细细去探查时,却无法摸到少年身上除了人类气息之外的灵压。
——你是什么人?
少年默默地从小巷道离开了狸小路热闹的街道,向人烟较少的地方走去,明知这是陷阱,可骸还是抱着手臂懒懒地拖着步子跟在了他的身后——她倒想知道对方究竟在玩什么花招。
北海道本身便是住民稀疏的乡下,当走到一片空地上时,少年停下了脚步,骸就这样站在身后看着少年真正的灵体脱离了那具假制的义骸,然后,脱去义骸的瞬间,强劲的灵压如洪水般漫溢出来,如脱缰的野马般向娇小的女孩压去。
然而,作为一个护廷十三番队的队长,如果这样就被轻易震住,那二番队队长的位置也确实该换人了。
骸托着腮上下打量着少年脸上破碎的白色面具、衣物下若隐若现的虚洞和腰间的斩魄刀,像是在喝茶聊天般自然地点点头说,哦,原来你是破面啊。
下一秒钟,两把白色的剑刃紧紧地抵在一起因为剧烈的摩擦迸溅出红色的火星,骸一个瞬步向后拉开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低声念道:“饮血吧,鸩雀。”
灵压将斩魄刀压缩成短小精悍的匕首被女孩熟练地把玩着,在夜晚薄凉的空气中转了个180度,反手刀柄朝下握了起来,随后,她耸了耸肩对少年道,你真不该选在这种阴暗无光的地方,也不该选在夜晚。
——因为夜晚是属于她的。
“不见了……?”少年警惕地四处张望着,他握着手中的刀柄,有点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在这里进行归刃。
“还不把你那把刀解放出来的话,我就要拧断你的脖子了哦。”
耳边响起的低沉耳语还带着骸充满杀意的冰冷吐息,少年立刻一把挥过手中的刀,却只触碰到虚无的空气,这徒增了他心中的烦躁。可女孩并不打算给他机会,只是一晃眼间,他就怔怔地定在了原地,不敢再有任何轻举妄动。
“你在看哪里呢,我在这里啊。”
深紫色的小刀带着死亡的气息抵在他的喉间,只要骸想,她随时可以割下对方的脖颈取走性命,了结过无数生命的骸很清楚,一个生命究竟有多么脆弱。
“我说啊,你还是离我的从属官远一点比较好哦。”
“……尤路大人。”
小刀霎时间离开了少年的颈间,尽管它所带来的危险气息仍没有消散。骸凝视着新加入战场的粉发少年,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灵压刺激着她的神经,显然比褐色头发的少年要强大上许多,而粉发少年腹部的“10”字也在嚣张地表达着他惊人的实力。
“原来如此,你是虚圈的10刃之一。”她点点头,“这么说,这个家伙,”她扫了眼一个响转移动到尤路身边恭敬地屈膝致意的褐发少年道,“是为了帮你逛街买人类的东西才来到现世的。”
“正是如此,你有什么意见吗,死神?”似乎是10刃的破面少年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从属官的面前,而骸不置可否地干笑了一声。
“不,没意见,很有意思。”骸举起双手,做出“败给你了”的表情。
一股奇异的沉寂弥漫在一个死神与两个破面之间,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酝酿着什么一般。
“我的名字叫尤路,虚圈第十刃,好好记住别忘了,死神。”
骸扬起眉毛,握紧了手中的短刀毫不客气地回敬道:“花鸟院骸,护廷十三番二番队队长,也劳烦你动动那个看起来不怎么灵光的脑筋把它记住。”
对于女孩露骨的挑衅,尤路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道:“我看还是你用心去记比较好,因为那会是你这辈子最后记住的名字。”
“这是我的台词。”
地面的尘沙被他们陡然爆发出来的灵压席卷而起,刀剑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尤路一边干脆利落地向骸放了一记虚闪,借着骸躲避开来的空档回头喊道:“温德尔,现在!”
“摧毁一切吧,雷殛。”
名为温德尔的褐发破面低声念着,顺从地进行了归刃,手臂上的链条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叮当声,还夹带着刺耳的电流声穿透了锁链,将它们编织成了一张绷紧的弓。
“该不会想用那样迟钝的东西打中我吧?”骸轻蔑地低头躲开尤路横扫而过的又一记虚闪,瞟了一眼温德尔弓中凝聚的雷电,而尤路却不动声色地露出了笑容。
“轻敌是会付出惨重代价的,死神。”
离弦而出的雷之箭在空气中不断发出爆裂声响,原本只有一支利箭的它以无法停歇的速度飞快地分裂开来,化成了怒号的雷神扑向死神女孩,骸娇小的身影与它的大小比起来仿佛暴风雨中摇曳的一叶小舟,早有准备的尤路早就靠响转撤离到了安全地带,而女孩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有些惊慌的神情,哪怕是她的速度,也无法在这个距离内完全无伤闪避如此大范围的攻击。
“砰!”
宛如缤纷的烟火般绽放在空中的花儿开得那样艳丽,却刺眼得令人不适。
“看来是打中了呢。”
尤路挥手赶开弥漫在空气中的烟尘,干燥的沙粒令他不悦地呛了几口,拍了拍衣角沾染的泥土,转身对身后的从属官道:“走吧,温德尔。”他一边继续用手扇开面前的尘沙一边抱怨,“难得的兴致,都被死神给搅和了。下次我们再来。”
“是,尤路大人。”温德尔默默地点点头,刚要拾起身旁倒在地上的义骸,灼热的光弹毫无预兆地擦过他白皙的手指。
“破道之三十二,黄火闪。”
温德尔连忙退后,跳出了弹雨攻击的范围,不可置信地看向光弹射来的方向。他完全没想到有人接过了自己的必杀还能够有办法反而发动攻击。
朦胧的烟霾被光弹猛烈的气流所冲散,这下,破面们看清了对面的光景——高大的死神青年正向他们用鬼道发出攻击,而先前跟他们缠斗的死神女孩正不满地鼓着脸站在青年的身旁,一边用力捶打着青年的腰一边叫着“别来打扰我”。
“可是啊——好痛——队长,您刚才那样——好痛啦——真的很危险……”
“我能躲得开的!又不是只有你才会鬼道!”
“可是队长,您没获得许可就贸然离开尸魂界,总队长大人知道了一定要说您了。”
“……也对哦,那个干巴巴的老头估计又要对我说教一整天了。”
兴头上被浇了盆冷水的骸不满地撇撇嘴,猛地转头看向对面的尤路和温德尔:“所以那个叫温德尔的,你的钱包我就收下了,我们下次再见。”
钱包……?
温德尔闻言,疑惑地愣了愣,他忽然反应过来了女孩所指的是什么。他奔向已经被鬼道打成筛子的义骸,费力地在变形的口袋中摸索。
“别找了,在这儿。”
女孩宣战似的扬了扬手中的小钱包,尤路见状正气得要拔刀追上去,两个死神却默契地同时瞬步消失了踪影。
“你很有趣。”
一阵冷风掠过温德尔的耳边,天才的暗杀者悄声对他下了重逢的宣言,而当温德尔回头去看时,只瞧见无际的夜幕边沿星星点点的灯光。
“好像心情不错啊,队长。”站在穿界门前的奥野察觉到队长身周气氛的变化,之前还在担心着骸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事情他不由得安下心来,而小队长没有直接回答他,却从喉咙中“哼”了一声,奥野低头看着女孩微弯的嘴角,那是对方高兴的表示。
“回去吧,奥野。”
骸愉快地眯起眼睛,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全新的大陆,那是她从前从未涉足过的地带,而女孩有种预感。不,是确信。
她低头看着手中小巧的钱包,用拇指和食指拎着它来回摇晃,听着里面零钱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她与钱包的主人一定还会再见面。她这么认为。
而彼时距离下一次现世大战,已经时日不远了。
阴郁了好些时日的天空终于放晴了,一道若有似无的彩虹映在蓝得发亮的空中,说不出的好看。雨微歇,潮湿的空气混着泥土与植物独特的气味卷入银古的呼吸中。
之前在山里的时候,他躲在树下避雨,肚子饿得直响。好不容易天晴后,他加快脚步下了山,连忙找到了山下村中的小饭馆。
“真是快饿死了。”银古叹了一口气,将背后的木箱放在饭馆门口的木台上。
饭馆老板闻声出屋,见眼前浑身湿漉漉的异乡客,不禁笑道:“哎呀,这种天气还要出门真是辛苦了呢。”
“是呢,但是没什么比肚子饿更糟的啦。”银古在木台上坐了下来,点燃一支虫烟。
“那给您来碗面吧,我这就去准备。”
“多谢。”
老板点了点头朝屋里走去。
坐定下来的银古才有功夫注意到站在门边的一双小女孩。两人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长着丝毫无差的样貌,此刻正牵着双手仰望天空。
“彩虹真是好看。”穿暗绯色衣服的女孩这样轻声说。
蓝衣的女孩眯起眼睛,眺望天问:“阿空,你能看见那些东西吗?”
“嗯?阿青你说什么?”阿空有些不解。
“眯起眼睛后,我总能看见那些灰色的透明的东西在眼前飘动,你看不到吗?”阿青问。
阿空听她这么说,也学样眯起眼睛望天看,但是除了蓝色的天空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样?你看得见吗?”阿青问。
“你说的那个东西会跟着眼睛飘动是吧?”坐在一边的银古忽然开口。
阿青连连点头:“嗯,是的。你也看得到吗?”
“那个是虫。”
“虫……虫?”阿青很惊讶,却也有些害怕。
“和你所知道的昆虫不一样,它们是一种最接近生命本质的东西。”银古轻轻吐出一口烟,继续说:“你所看见的虫名为目飞鸟,生活在人的眼睛里,靠分泌的泪水生存。每个人眼中都生存着目飞鸟,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
正巧老板娘端着面出来,听到银古这么说忙不迭问:“那眼睛里长虫不会有问题吗?”
“没事的,”银古柔声安慰道:“人不可能一生都不流泪,因此也没有根治目飞鸟的办法。不过这种虫没有什么害处,所以看得见看不见都无所谓。也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治疗,放心好了。”
这下大家都松了口气,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这样啊,担心死我了。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就太好了。”老板娘摸着胸口,仿佛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阿青笑着对阿空说:“要是你也能看见就好了呢。”
银古眯起绿色的眼眸,灰蓝色几近透明的目飞鸟就这样安逸地游淌在他眼前这片澄净无云的天空中。
一切似乎都能这样平淡又美好地继续下去。
两年后盛夏的傍晚,天色昏沉,酝酿着雨意。
银古再次路过这个村庄的时候,忽然惦记起那家小饭馆来,于是打算去重访一番。
他远远地就望见店家的女儿一个人坐在屋外,木愣愣地望着某处,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来临。当他走进时,少女才稍微作出了反应。
少女并没有抬头看他,而是回头朝屋里喊:“爸爸,好像有客人。”这个行为让银古觉得有些奇怪。
很快,随着屋里一声“欢迎”的招呼,老板随之快步走了出来。当他看见客人是两年前那个白发绿眼的男人时,不禁一怔。
“哟,你好,又见面了呢。”银古笑着打招呼。
“你好……”男人轻声说,似是还没缓过神来。这男人仿佛是经历了什么不幸一样,脸上布满愁云,丝毫不见从前那开朗爽快的样子。
老板见银古注视着自己的女儿,便问:“请问要来点什么吗?”
银古想了想道:“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是你的女儿是不是眼睛不太好?”
男人点头回答:“是的。我的妻子也得了同样的眼病。看了许多医生也没有用,不知道到底得了什么病。”
“那么另一个孩子的情况呢?”
男人双唇颤抖着,低声道:“阿青她……一年前去世了。”
“这样,抱歉……”银古见男人神情悲伤,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你女儿的病很可能是因虫而引起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许能够进行治疗。”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男人惊喜地道,连忙将银古请进屋。
眼前的少女双目无光,眼神迷茫而没有焦点。双目湿润,仿佛刚刚哭过似的。仔细观察后,银古发现她的眼球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蓝色的翳。
“可以的话,能说说大致发生的事情吗?”银古问。
“啊,好,”男人略微整理了下思绪,缓缓开口:“那是一年前的梅雨天,我带着阿青去了城里。回来的路上,经过了那座山。但是,忽然发生了山体塌方。我侥幸活了下来,可阿青她却永远不会醒了……
然后过了半年,妻子忽然跟我说,她好像看东西不是很清楚。我带她去看了医生,都没有人知道病因是什么。于是在这半年里,她一点点地失去了视力,现在除了一点微弱的光感以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且她很害怕阳光,只能坐在屋里,或者是在阴雨天时才能出屋。
但没想到最近一个月开始,阿空也出现了这样的症状。她说她的眼前像蒙了一张薄纸一样,看东西都朦朦胧胧地。万一……万一将来她变得和她母亲一样该怎么办?”
银古忽然问:“阿青曾经有没有跟你说过她眯起眼睛的时候能看见一种灰色的东西?”
男人努力回忆着说:“大概……是有这样说起过。她说仿佛能看见有东西在眼前飘来飘去。”
银古点头道:“嗯,那是叫‘目飞鸟’的虫,生活在眼睛里,靠泪水生存,有些人能看到有些人则不。一般情况下不会有问题,但是如果数量一旦增多,就会出现现在这种状况。旁人来看好像什么都没有,但是看得见虫的人就会注意 到她眼睛上的那层翳。”
“为什么会忽然增多呢?”
“那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不幸吧。过度的悲伤导致泪水增多,给目飞鸟提供了太过良好的生存环境,于是大量繁殖,在眼球上形成了这种翳,因此影响了视力。然而翳的存在又会刺激眼睛,导致泪水的产生,于是就这样恶性循环下去。”
闻所未闻的病因让男人吃了一惊:“是这样啊……那要怎么才能治好呢?”
“对于阿空这样的,稍微用一些药就好了。但是如果是你妻子那样已经基本失去视力的话,我需要检查一下才能决定治疗方案。”
“是吗?!那就太好了!”男人激动得湿润了双眼,苦闷的表情顿时烟消云散,两年前银古初次见到的那种奕奕神采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男人抱着女儿的双肩大声道:“阿空,你马上就又能看见了!这真是太好了!”
然而阿空什么也不说,只是瞪着无神的双眼与父亲对视,呆滞的脸上完全没有喜悦。
也许是太过高兴了吧,男人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情绪。他双目放光,唰地猛然起身道:“那么请稍等,我去将妻子带来。”
很快,妻子在丈夫的搀扶下从昏暗的里屋走了出来,当时那个笑脸盈盈的模样现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让银古一下子几乎没认出来。她眼睛的情况与女儿的相比更加严重,灰白色的眼翳将黑色的眼瞳几乎完全掩盖,第一眼望过去甚至有些可怕。
丈夫扶妻子坐下后,将刚才银古所述重复给她听,然后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八云,你很快就能重见天日了!”
出乎意料的是,八云却露出了苦涩地笑容:“幸助,请银古先生治好阿空的眼睛就好了,不用管我。”
幸助满脸诧异:“你在说什么呢!?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
“虽然现在你眼睛的情况不容乐观,但是还是有治愈的可能。如果继续这样放任不管的话,那就绝对治不好了。”银古劝道。
“没关系的。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并不需要视力,”八云似乎是在强忍着内心的悲伤,却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语调说:“以前,我还有视力的时候,每次看见阿青的衣服玩具,心里难过得快熬不过去了。就算把那些东西都收好了,但只要看见阿空,我总忍不住会想到阿青。没有阿青在的家,怎么看都觉得不完整。所以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心里反而不难过了。这样我觉得就很好,这样我就能活下去。”
幸助不语,只是紧紧握住了拳头。
“那就麻烦银古先生了。”八云微微鞠了一躬,便起身摸索着朝屋里走去。
幸助目送妻子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后,这才回过头来。他尴尬地笑着说:“以前带她去看医生她也是这样,完全没有想治好的心愿。银古先生,我妻子的眼疾也就拜托你了。”幸助说完,诚恳地弯下腰去,像是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对方的身上。
银古托腮略加思忖后,应道:“这应该没问题。不过,比起这个更关键的,是要怎样让她愿意接受治疗。生活在黑暗里并不可怕,但是如果她的心一直处在过去的阴影之中就糟糕了。”
“是,我明白了。”幸助点头答应。
银古看了眼一直坐在父亲身边一语不发的小女孩,说:“那么先从阿空的眼睛开始吧。”
入夜没多久,随着远处隐隐的雷声,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屋中的气氛本已有些压抑,现在更是如此。
银古将调制好的药粉混入少量的光酒搅拌均匀,然后将混合好的液体灌入小小的药瓶之中。幸助坐在一旁观察,专注的模样像是难得见到了什么新鲜玩意一样。
“是要把这东西滴入眼睛里吗?”幸助问。
“嗯,是的。到时候麻烦你帮忙擦一下流出的东西。”银古说着将一块干净的布递给了幸助,然后轻轻抬起少女的脑袋,微微撑开她闭拢的眼睑。
幸助心疼地打量着女儿,问:“会痛吗?”
“稍微有一点吧,”银古回答,然后迅速将药水逐次滴入少女的双眼中,又道:“这样就好了。”
“痛!”阿空低哼一声,连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她只觉热流从眼中淌下,双眼受到刺激后泪水也不断涌出。但很快,她觉得双目中的那道乌云被吹散一般,眼前的景象变得再一次清明起来。
幸助为女儿擦去脸颊上的液体,紧盯住她恢复神采的双眼喜出望外:“怎么样阿空?能看见了吗?”
“嗯……嗯,能看见了。”阿空揉着眼睛,终于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真是太好了!银古先生!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 幸助抱着阿空兴奋得像个孩子:“那么这样也能治好妻子的病了吧?”
“不一定。”
“为什么?”幸助失望地问。
“阿空眼中的目飞鸟数量还不多,因此可以一下治好。但是你妻子眼里的已经积成了一层很厚的翳,恐怕药水还没有渗透下去,就被眼睛受到刺激流出的泪水冲走了。”
“那要怎么办……”
“我需要再思考下,怎样能够在那层翳上破开口子,让药物更快地流进去。不过你也要想想怎么才能让她接受治疗才行。”
幸助一挥拳头,愤愤地说:“实在不行就用强迫的,她总能接受的!”
“即使如此,这次能治好。但是按照你妻子目前的心态来说,复发也不是没可能。”银古依旧是一副沉着如水的语调,他绿色的眼眸在烛火下闪耀着奇异的光芒,让幸助看了不得不冷静下来。
“这样……我明白了,我来想想办法。那么阿空,我们……”幸助刚想带阿空离开,但阿空却早已被银古摊放在一边的虫卷所吸引。
“阿空我们走吧,不要影响银古先生。”幸助说着就想去拉开阿空。
银古见少女一脸专注,笑笑道:“啊,没关系,让她呆在这里看也没问题的。”
“真是给你添麻烦了,那么我先离开了。”幸助鞠了一躬后,便转身朝里屋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雨势似是减小了。细弱的雨声与卷轴翻动的沙沙声互相融合,房间里充满着安逸平和的气息。
本来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阿空,忽然像是感叹似地说道:“原来这些东西是真的有的啊。”
“嗯?你说虫么?”银古问。
阿空抱膝而坐,依旧无法将目光从纸上那些奇异的生物撤离:“是的。以前姐姐也跟我提过,她能看见这些东西,还给我画出了好多,和这些一模一样。但是无论怎样我都看不见。”
“这是各人体质问题,天生的,看不见也没办法。”
“可是,我和姐姐不是双胞胎么?不应该是一模一样的么?”
银古回头望向有些郁郁不快的少女问:“你想变得和你姐姐一样?”
阿空似是陷入回忆:“嗯,姐姐天生要比我聪明,身体好,性格又开朗,大家都很喜欢她。而我就不一样,什么都不如她。她学一遍就会的东西我要学很多遍,她能帮着招呼客人但我就很怕生。从小也经常生病。所以妈妈就更喜欢姐姐。自从姐姐去世了,她就几乎不怎么和我说话了,好像她根本看不见我一样。”
“那你喜欢你姐姐吗?”
阿空急忙点头:“嗯!喜欢!她什么都比我好,因此我一直很憧憬她。就算是她说的那些小生物,我也一直想看一看,总觉得如果我能看见了,我就能离她近了一点。所以……”
银古不语,静静等待阿空把话说下去。
过了好久,阿空像是忍着眼泪一样,哽咽着说:“所以……有时候……我想……如果那天被埋的不是姐姐而是没用的我,是不是会更好?妈妈就不会这么难过,姐姐也能活下去?”
银古否定道:“这么想可不行。你就是因为一直这么想,目飞鸟才有可乘之机。”
“是吗?”阿空睁着困惑的双眼。
银古凝望着在少女双眸中闪烁的烛火,说:“不要让目飞鸟掩盖你眼里的光,也不要让悲伤遮蔽你内心的光。”
……
“姐姐,要是我也能看到那个目飞鸟就好了。”阿空眺望着蔚蓝天空的尽头,似是憧憬般地说道。
“为什么?”阿青笑了起来,一双好看的眼睛弯成月牙儿。阳光照在她红润的脸上,似乎这天底下没有比这笑容更美好的东西了。
“因为我想变得和姐姐一样,能看到你所能看到的东西。我们明明是双胞胎,但为什么差距会这么大呢?”阿空如自语似的说道。
“是吗?”阿青眨着眼睛,有些讶异:“可是没我觉得阿空哪里不好啊,你不也很棒吗?”
“诶?真的吗?”阿空听到姐姐这么说,又惊又喜。
“嗯,是啊!你做的东西很好吃,唱歌好听,画画也比我厉害,还会做衣服。你能发现很多我都没有注意的东西。这些都是你的优点啊。”
听到姐姐这么表扬,阿空难为情地垂下了头。
阿青握住阿空的双手,脸上是那抹永远不会消失的笑容:“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如果心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就来跟我说。我永远会陪在你身边的……”
时间宛如就停在了这一刻,阿空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忆下去了。
她转身望着身边空余出来的地板,泪水从眼眶中无声地流出。以前她若是做了噩梦,就会钻到姐姐的被窝里。然而此时她习惯性地朝那儿伸出手臂,却再也没有人能够握住了。
第二天银古刚揉着眼睛从客房里走出的时候,就看见幸助焦急地从眼前跑过。
幸助见到银古连忙问:“啊,银古先生,看见阿空了没有?”
“没有,怎么了?”银古一愣。
“我一早上醒来就没看见她。我以为她去买东西了,结果等了很久都没见她回来。所以我想她是不是去她朋友那边了?我现在就出门找找看。麻烦帮忙看一下店吧。”幸助急匆匆一股脑儿地说完,还没等银古答应就穿上了鞋往外跑。
幸助前脚刚跑出去,八云后脚就从里屋摸索出来,不安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幸助出去找阿空了,说是一早上就没见到她。”银古回答。
八云的表情瞬间如凝固一般。她紧蹙眉心,轻声低语:“这么早她会去哪里了呢?”
“幸助刚刚出门,准备去她朋友家找找看。”
“不,阿空这个孩子如果出门找朋友玩一定会跟我们说的。她难道没有写什么纸条吗?”
“幸助没有说起过。”
“这样……”八云慢慢坐下。她低垂脑袋,紧闭双眼,像是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正当银古准备提议帮忙寻找时,八云却站了起来摸着墙边走边说:“曾经阿空说过,很想去姐姐出事的地方看一看,但是我一直不准。搞不好她这次就上山去了。前几天还下过雨,万一……万一……”八云越说越怕,连声音都在颤抖。
“那好,我去山上看一看,你呆在家里就好。”银古说着转身就去拿箱子。
“请带我一起去!”八云恳求道。
“你的眼睛看不见,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安全。”
“失踪的可是我的女儿啊!我已经没了一个孩子,我不能失去另外一个。那我要怎么办?我要做什么才好?”八云六神无主,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行!要我呆在家里我真的坐不住!我还是出门吧!”她絮絮叨叨地自顾自地朝门外摸索出去。
银古叹了一声,刚想把她拉回来时,八云已经走出门外。可她还没走几步,却尖叫一声蹲下身去。
“怎么了?”银古连忙跑了出去。
八云觉得自己的眼球仿佛要碎裂一般地疼痛,滚烫的泪水汩汩不断地涌出,钻心的疼痛让她弓起身子,几乎将整个人都贴到了地面上。
“眼睛……眼睛好痛……”八云捂住自己涨得通红的脸,疼得连说话也觉得困难。白色的烟雾从她发颤的双眼中翻滚而出,发出烧焦的气味。
银古扶起八云,掰开她不断挣扎的眼皮,刺眼的阳光直直射入八云的眼中。她灰白色的眼翳中央破了一道细缝,烟雾就从那升腾而出。这时银古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原来是……阳光吗?”
他连忙从箱子里拿出昨天调制好的药水,给八云的双眼滴了进去。药水进入眼睛后,瞬时融化了那层翳,灰白色的液体眼中不停流出。
很快,八云觉得眼中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样,一下子变得清爽起来。阳光透过眼睑化开黑暗,就算闭着眼也能感受到从高空投射下来的温暖。泪水洗刷着眼睛,冲走了所有的灰暗与阴郁,之前的疼痛让全身的知觉全部苏醒过来似的,八云第一次觉得自己依旧是活着的。
她缓缓抬起头,只见耀眼的太阳高高地悬挂在碧蓝的天空中。她的眼睛已经许久没有沐浴过光明了,她只觉天底下的一切都被阳光染上一层明晃晃的的光圈,让她很不适应。然而她一低头,就看见绯色衣衫的女儿正一脸惊恐地站在自己的眼前。
八云注视着许久未见过面的女儿,好半天才喊出她的名字:“阿空……”
“妈妈……”阿空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忽然嘴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八云冲上前去,把女儿拥在怀里。两人又是哭又是笑,什么解释也没有,只是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
站在一边的银古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从衣袋里摸出一根虫烟叼上,抬头徐徐向湛蓝的天空吐出一缕白烟。
那天午饭的时候,幸助做了好些菜招待银古。临走前,母女二人也做了不少干粮送给银古让他路上吃。这户人家上方的天空虽还并未完全放晴,但是扰人的乌云已尽然散去。
“你早上到底去哪儿了?”银古问送行的阿空。
“我偷偷去了姐姐出事的地方,以前妈妈总是不让我去,说是会想起不好的事。所以今天我就起早自己去了,让你们担心了真不好意思。”阿空羞涩地垂下眼睑。
“你没事就好。”
阿空凝视着远处的山脉,对银古说:“今天我到了那个地方,那里都是黑黢黢的岩石和泥土。我看着那些东西心里总在想,姐姐一个人呆在这么冰冷黑暗的地方一定很痛苦吧?我们就把她这么抛下了她一定很伤心吧?
就在我望得出神的时候,一只乌鸦大叫着从我头顶飞过,吓了我一大跳。于是我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我看见斑驳的阳光从树枝的交缝间洒下来,然后那些灰色的东西就那样平静地游淌在我眼前。我当时心里就在呐喊:‘啊!那就是目飞鸟啊!是姐姐看见的目飞鸟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那瞬间,我觉得我是在替姐姐活下去。空了一半的心里一下子变得满满的。”
银古思考了下,说:“你能看见那虫应该是因为我治疗时用到了光酒的关系吧。如果以后碰到了同样的情况,记得看阳光就好,那种东西很害怕阳光。千万不要怕疼而躲在黑暗处,否则病情会越来越严重的。”
“好,我会记得的。”阿空听话地点点头:“银古先生,我以后会一直看见目飞鸟吗?”
“恐怕光酒的作用过去了就看不见了吧。”
小小的失望在阿空的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后,她说:“没关系,就算看不见,它们也一直在我的身边。”
终于,两人走到村子的出口。
银古朝阿空挥手道别:“那就在这里再见了。放心吧,一切都会变好的。”
阿空露出大大的充满信心的笑容,那笑容与她姐姐的微笑丝毫不差。
“嗯!一切都会变好的。”
【虫的本草纲目】
目飞鸟
[形态]灰蓝色,形同珠串,半透明。
[性质]生活在人类眼中,靠泪水生存为食。不会彻底消失,害怕阳光。
[症状]通常情况下并不会给人的生活造成影响。如果宿主每日心情悲伤常常以泪洗面,目飞鸟会因此大量繁殖,在眼球上形成眼翳,导致视力障碍。严重者可导致眼盲,并惧光。
[治疗]如果产生初期视力模糊症状,仅需直视阳光短短几秒便可。如果形成眼翳,需要用眼药来治疗。一旦基本目盲,需要先靠阳光将翳破开口后,再用药物治疗。更关键的是患者自身情绪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