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約書亞覺得有些暈,也不知道是因為那充斥著整個空間,明亮閃爍的燭光帶來的溫暖,還是因為在空氣裡面溶解的酒精越來越濃郁,伴隨著貴族身上的薰香,讓他很想回去睡覺。約書亞今年已經十三歲了,在初春的時候剛剛從私人寵物的身份回到獸穴內部,現在能夠正式上場,他心裡有些開心,就算明白地知道這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工作,他伸手撥弄了一下頭上的兔耳——他們私底下稱自己為兔組,是能出台的組別——倚在客人的身上,皮膚摩擦着那人的衣服,一摸就能知道是上好的布料,由金絲的花紋點綴。
“累了嗎?”對方從和另一個貴族的談話中轉過頭看向約書亞,呼出來的氣息也是滿滿的酒味,這個人約書亞認識還算比較久,是那個幾個月前他還要稱作“媽媽”的主人的親戚。此時這人的手搭在約書亞的腰上,輕輕地捏了一下,“等我把生意談完了就來照顧你。”他說,一邊招來侍從,在對方的手裡放了些錢,並且說了一個名字,侍從就跑去場邊將錢交給管理者,並且把剛剛被點名的人帶來。
被帶來的孩子跟約書亞一樣大,穿著一樣的制服,先是向座上的大人們招呼致謝,然後就跳上沙發,蹭到了約書亞旁邊。
“真好啊。“他小聲地說,“我已經在那裡站了半天了。”
“一點都不好。”約書亞回答,有意地放大音量,“無聊透了。”客人顯然是聽見了,伸手拍了拍約書亞的頭。
“這麼無禮小心回去被打。”
我還會怕打嗎?約書亞在心裡笑道,這幾年挨的也不少了,自從……
“我說。”身邊的人打斷約書亞的思緒——不過有些事情他也是不願意想起來的——“今天下班後我們去湖邊好不好,迪倫說他們在那裡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
約書亞抬頭,在這無聊的一天裡也只有這種事情能讓他振奮。“好啊。”他立刻回答,但忽然又想起來晚上得去找姐姐朱諾,她總是有些擔心約書亞,要他下班了準時回去——擔心什麼呢?這裡的管理這麼嚴格,他也不再是小孩子了。就一天而已,約書亞對自己說,就今天,看到了就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約書亞對時間的概念一直都很模糊,談笑聲漸漸變少之間他的客人突然將他抱到腿上,親吻他的肩膀。
約書亞並沒有遵守他給自己的諾言,過了凌晨才偷偷地走過廚房,他們在湖邊——也就是禁閉室附近的區域——找到了一個小小的通道,似乎從來就沒有人進去過,窄小的隧道四周用木架支撐著,大部分已經腐爛斷裂,像是個廢棄的礦道一樣,他們就在裡頭晃蕩了一晚,也不管第二天還得坐檯,差點迷路了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出口。廚房裡的廚娘看了約書亞一眼,後者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姐姐呢?”他問。
“她沒有來啊。”其中一個廚娘回答,一邊攪拌著鍋子,“再讓她休息會把,畢竟才剛生完沒幾天。”約書亞聽了後就跑走,為了避免被那些人指責怎麼一晚未歸。
他小跑著轉進宿舍的區域,他們的房間在一層樓的最後面,跟管理者的房間相鄰,但管理現在應該已經在場中了,約書亞並不擔心,可是還是保持安靜,周圍大部分是夜班的人,才剛剛睡下。
走了幾步,差點撞進從轉角出來的人。
約書亞嚇了一跳往旁邊閃開。“是你啊。”他說,對方聽了後朝他歪歪頭。
“早啊,約書亞。”盧恩回答,眼神有些濁,彷彿還沒睡醒似的——不過他總是這樣,約書亞對自己說,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盧恩是獸穴經理的兒子,他們不知道怎麼著就熟識了,約書亞也不怎麼喜歡這個人,總覺得這個人很危險。
但盧恩到這裡來做什麼呢?隨後他又想,還是從他和朱諾的房間那裡走過來的,或許是去找印戈納提了,可是印戈納提上的是早班,這個時候也應該上場了才對。
“怎麼才剛回來呢?”盧恩小聲地問道,朝約書亞微笑,“小心遇到危險吶。”還沒等約書亞回答,盧恩已經跟他擦身而過,約書亞被那點薄荷的味道刺得皺了皺鼻子。
“莫名其妙。”最後他評論道,才繼續跑回房間。
“朱諾?”約書亞的指骨敲擊在門上,“廚房在叫你了,起來了嗎?”
並沒有回答。約書亞又敲了幾下,接著門便劃開,他他看見裡面漆黑一片,覺得奇怪,聽見裡面有小小的呼吸聲,是屬於那個嬰兒的。
朱諾呢?
約書亞小心地推開門,不想吵醒小孩——他特別討厭嬰兒的哭聲——目光很快地掃過兩張床,其中一張的棉被鼓成一團。原來在啊,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那怎麼沒反應?他摸到燈罩,打開來將蠟燭點上。
“起床了!要不然廚房又要忙不過來了。”他轉身想要把姐姐搖起來,但是手還沒有碰到床上的人就已經因為驚嚇而收回。
就在他的眼前,他的姐姐的頭稍稍上揚,瞳孔放大且毫無生氣,脖子周圍一圈紫青色的指痕,而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約書亞尖叫出聲。
二,
“印戈納提,去給閣下拿酒。”
印戈納提回頭,匆促地答應,然後用最快的速度到場邊去取客人指定的東西。他在這個地方已經待了幾個月了,也逐漸開始習慣這裡的工作和生活——雖說是習慣,但是他並不喜歡。
私底下他會抱怨這種毫無自由的生活,可不是在這裡被奴役就是要在雪地裡凍死,就只有這兩種選擇了,他並不屬於這個國家,本來是想穿越國境逃離戰爭的,卻進入了另一種折磨。印戈納提跑過人群和桌椅,他戴著的羽毛不斷隨著腳步上下晃動,侍者戴著的一律是麻雀的面具——這裡的人多半都有動物的造型,所以才被稱為獸穴,在印戈納提看來是個荒誕的規定,可是這裡的王公貴族卻非常喜歡。
有很多事情印戈納提並不明白。
他來到客人的桌前,將酒瓶打開,填滿桌上的杯子,他沒有看那些客人,只感覺到那些人笑著,一隻手拍在他赤裸的腰背上。
要是幾個月前他會被嚇到,現在習慣了,也只是不舒服而已,盧恩告訴他他比起兔組的人要幸運許多,他承認這份幸運,但至於是不是許多,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印戈納提將酒瓶放了下來,鞠躬朝那些客人致謝,便回去場邊待命。
他的目光掃過場地,這是個在山壁裡面被常年腐蝕掏空而形成的巨大洞穴,是這個地方所有洞穴中最大的一個,也作賭場和主要會廳使用,他看見約書亞,正坐在一個貴族身邊,似乎快要睡著的樣子。約書亞說他七歲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獸穴,印戈納提聽到後是很震驚,但又為了約書亞的遭遇而為他感到難過。
約書亞自己卻沒有這麼難過。
他同時也看見盧恩和保安隊的人在場週遊蕩,尋找任何犯規的人或者危險,他從前一直不明白明明就是經理的兒子為什麼是保安隊的一員,相處久了以後他總算是有那麼一點點理解——盧恩才是最危險最容易犯規的人。
對方唯一能動的深綠色眼睛和印戈納提對上,然後微笑。
印戈納提低下頭,沒有回應。
那天晚上印戈納提下班點名過後本來想去找約書亞回去——約書亞可以說是他在這裡唯一的朋友了,這是個排他的國家,身為鄰國人,在這裡是不受待見的,除了當初撿他回來的盧恩以外,也只有約書亞和他的姐姐朱諾真的接納過他。
他在人群裡尋找約書亞,可是怎麼也沒找到,於是有點擔心,他不是不知道約書亞,一直都是個很愛玩很容易惹事的人,他要是不按時回去,朱諾也會擔心的。
“喂。”印戈納提隨手抓了一個兔組的人,“你有看到約書亞嗎?”
“約書亞?”對方將印戈納提的手甩開,“沒有啊……”說完轉身要走,卻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回頭,“啊,對了,我好像看他跟另一群人跑走了,應該是去玩了吧。”他皺皺眉頭,“下次別跟我說話,偷渡者。”
“是嗎……”印戈納提低下頭,“謝謝……”
他待在原地了很久,等大部分的人都走了,他才漸漸往宿舍的方向走去,中途忽然想說還是跟朱諾說一下好了,就偏離原本的道路走去廚房。朱諾是個很好的人,印戈納提一直很喜歡她,她總是很和善,是跟約書亞同時來到獸穴的,卻因為臉上的胎記而被安置在廚房,最近生了一個女兒,長得跟她幾乎一模一樣。
印戈納提推開廚房的木門,裡面的工作人員一齊看向他,讓他有點退縮。
“啊,是伊奇嗎?”朱諾朝他揮手,“怎麼了?”
“沒……沒事。”印戈納提回答,“我只是來跟你說一下約書亞可能會晚點回去。”
“我知道了,謝謝你。”她隨後嘆了口氣,“那小鬼也真是的,一定是又跑去跟朋友玩了。”
印戈納提點點頭,“那我先回去了,晚安。”
“晚安。”
他關上門,走過倉庫,想要抄捷徑回宿舍,正想爬上樓梯,卻被一隻手拍上肩膀。印戈納提嚇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他倏地回頭,看見一個穿了粗布和皮革衣的男子,他認得這個人,是朱諾的戀人。
“朱諾還在廚房。”印戈納提說,“如果你想找她的話。”
“我……我不是想找她。”男子回答,有點緊張地望了望四周,“你知道她的房間在哪裡嗎?”
一般的工作人員是不允許到他們的宿舍的,只有朱諾因為跟約書亞一起所以有了特權。印戈納提遲疑了一會,心裡有點起疑,可是沒有多想,這個人畢竟跟朱諾是一對。
“你想要做什麼?”他問。
男子有些尷尬地變換了重心,“我……也沒什麼事情……”他停頓,“我想要給她個驚喜。”
原來是這樣啊。印戈納提點點頭,指了下樓梯,“在頂樓走廊的最後一間,我也正好要回去,你跟我一起吧。”
“這就不用了。”男子說,“我有很多要準備,先走了啊。”說完便快步離開。
三,
盧恩看見場地對面的印戈納提在朝四周觀望,就抓了跟他四目——或者三目,反正他現在是會這樣挖苦自己的——相對的時候朝對方微笑。他還是蠻喜歡這個偷渡者的,既聽話又好欺負。
“你看你看。”盧恩身邊的另一個保安說,一邊用手肘頂了頂盧恩的手臂,“那不是一直窩居南方的薩溫爵爺嗎?”
“嗯。”盧恩回答,看向場子最中間貴賓席上的大人,周圍圍著的年紀都很小,大部分連出台的基本年紀都不到,這是個他們得特別注意的對象,私底下的名聲特別壞,雖然盧恩有點懷疑就算是個舊貴族大家的家長,估計也不敢在獸穴這裡為非作歹,畢竟這裡還更有權有勢的人在。盧恩大概地注意了一下,約書亞在別的桌上——就算從小就認識,盧恩也從來沒有關心過約書亞如何,這種小東西頂多能算個玩具,他只是覺得要是其他的時候薩溫爵爺來拜訪,約書亞必定是被青睞的類型。而他今天將注意力特別放在這個小東西上面,是因為早上消息到達,聽說菲利斯……
不對,應該改叫腓列門了。
“在笑什麼啊。”身旁的人又問,“怎麼今天很心不在焉,生病了嗎?”
“沒事,只是在想早上那個消息。”
“哦,你說腓列門啊。”那人想了一會,“其實我沒什麼注意過他,不過……”他停頓,有些試探性地瞟了一眼盧恩,“就是那個把你弄瞎的那個吧……”
盧恩點點頭,他的指甲頂着手心的皮膚,雖然表情上戴著笑容,就跟平時沒什麼兩樣,但他的心裡已經想過一萬種報復的方式,就這個人,不知道從帝國哪個角落裡被賣過來做商品,先是逃走現在回來,居然還要分走他將來管理這地方的一半權力——成何體統。
不,他不會恨這個人,這樣便太過於幼稚了,他只是想看這個人受到折磨,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等凌晨換班的時候盧恩收到指令去人事那裡取文件,於是晃去了宿舍的區域,走廊裡面一個人都沒有,估計都已經入睡了,盧恩並不擔心會吵醒誰,他走路一直都悄然無聲。他有些無聊地數著地毯的花紋,一直到走廊的最後一間房間——再往下走便是樓梯了。他沒有敲門,手轉了下門把,發現還鎖著。
不在這裡啊。他有些失望地嘆息,那表示他還得去別的地方尋找人事。真是麻煩,他在心裡念道,不過……稍微有些太激動了呢。
盧恩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用小指在裡面沾了些粉末,就已經能聞到強烈的薄荷氣味——也只有這一點特別麻煩,他舔了舔手指,瞬間就感覺到原本那些令人討厭的情緒消失,像是快要睡著卻還醒著一般舒服。
下一秒他聽見隔壁房間傳來的動靜。
是小東西和小東西的姐姐的房間?盧恩有些好奇地移動過去,門半掩着,雖然不明顯但是裡頭的呼吸聲異常急促。
盧恩將頭靠近門縫,朝里面看進去,房間裡沒有點燈,但也足以讓盧恩看到東西,床上有個身影,似乎不是小東西或者小東西的姐姐,那人弓着背,身下的棉被底下有東西在動。盧恩並沒有說什麼,他也聽見了在急促的喘氣下面還有微弱的,那種幾乎窒息的哭泣聲。
是嗎?他在心裡笑了,居然光天化日下幹這種事情,也是太大膽了。盧恩盤算了下自己可以立刻禀報這回事,可經過一些簡單的思考,自己又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首先他還得趕去取文件,在這這個人並不重要。
更何況,腓列門從前似乎特別喜歡這女孩。
盧恩緩緩地退後,覺得自己實在是有點幸運。
他按著原路走回去,一個轉角裡差點被跑來的約書亞撞到,後者嚇一跳似的向後閃,隨後才有點不開心地打了招呼。“是你啊。”
“早啊,約書亞。”盧恩回答。但約書亞一直上的是早班,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呢?他想,卻沒有得出一個很好的結論,剛剛那一點藥令他有些恍惚,加上剛剛見到的景象令他有些開心,這小東西回去一定會心碎的,今天腓列門回來也一定會心碎的,不知道那個剛出生的嬰兒會被怎麼處置呢?獸穴可容不得吃閒飯的人。
不過他也不會在意這些。
“怎麼才剛回來呢?”他敷衍地問道,“小心遇到危險吶。”說完也不在乎對方怎麼回答,就已經經過約書亞往樓梯走去。
沒過多久,就聽見那從走廊盡頭傳來的心碎的尖叫。
【3895年】
沒有什麼比將事情了結更加讓人欣喜的了。
維特好不容易回到北境,平時跟著元帥的隊伍來回顯得非常容易,這次隨著貨運旅行,跨過結冰的崖壁和暴雪,他才知道其實旅途是這麼艱辛遙遠——或許是他在這個帝國里生活久了,就漸漸忘記艱辛困難是什麼樣的感覺。
維特跳下馬車,他還得要指示車隊到特定的門口卸貨,就算他現在想做的只是走進要塞的門,然後回到自己原本的工作崗位。
不知道主人現在好不好,維特在心裡想道,一邊撥掉肩上的雪,讓送貨的車繞到附近山壁上的倉庫那邊去,這個隊伍是第一次擔任補給運送的責任,之前的那個已經因為跟叛國者勾結而被懲罰了。不知道有沒有臨時的侍從——他也離開了好幾個月,想必主人會找個一人來代替自己的——聽說亞倫閣下到北邊來了,不知道有沒有出問題。
維特希望自己能再被接納,如果代替的人比自己更稱職,他是非常有可能再被丟棄的——或者賣掉,這得由主人決定了——他可不想再經歷那麼一次,幾個月前他被派遣去東邊蛇爵的領土上前還被告知是有任務要交給他,接著居然被對方告知自己已經成為交易的一部分,這種恐懼僅僅在他被偷渡者從礦場中劫走的那一瞬間感覺到過。
無論如何他很高興能夠回來。
維特確保補給到了正確的地點,才慢慢跟著士兵走回巢的大門,他很想跑,可是地上的雪阻止他的腳步,他小心地不踩到從地上長出的冰錐,沒人知道這些冰錐從何而來,但是它們環繞在整個山脈周圍,小的跟筍差不多,大的可以高於樓房。
“開門!”一個士兵在他身邊喚道,聲音差點被風雪掩蓋。
“那是誰?”瞭望台上的人回答。
“元帥的侍從。”士兵說完看了維特一眼,“還真是好久不見啊。”
維特點點頭,他平時很少跟士兵說話,士兵也很少跟自己講話,畢竟自己曾經是偷渡來的。厚重的要塞大門上的小門打開,擾亂一點點雪花,維特感覺一股暖意從裡面溢出,他的指尖有一點麻。
“進去吧。”士兵催促着,維特才發覺自己在門口發了呆,他邁開步子的時候有些遲疑,心裡面那充斥著的到底是激動還是緊張他也不知道。
他走進去的時候看了看四周,巢並沒有改變——當然是不會改變的,十幾年都沒有改變過,這幾個月也不例外,士兵和文書官匆忙走過,他身邊的士兵也加入忙碌的隊伍,維特知道自己也應該這樣。
“這種事情為什麼問我,你們這群做文書的能不能再有用一點。”他聽見罵聲就抬頭,元帥站在另一端的人群中,看起來像剛起床不久,身上只披著大衣。看來是沒有臨時的侍從,維特想,昨晚的夜襲不知道有沒受傷。“去,我要所有的文件今天中午前準備好,聽到了沒?”元帥面前那個人點了頭,就拿著手上的東西跑走。“真是的……”元帥不太高興地轉身,看了一眼維特。“回來了?不是昨天就該到了嗎?”
“風雪變大了。”維特回答,有些膽怯,他強迫自己深呼吸,“主人。”
元帥揮手示意讓維特過去,“記得就好。”他笑道,“站在那裡幹嘛?”
維特頓了頓,才開始往前,這時他才發覺自己有多麼高興自己能再次回到北境,他穿過來回走動的人,幾乎是小跑著。他一點都不在乎有一天自己或許得到一個身份,或許能跟王族平起平坐——無論那叛國者對他說過什麼他都不太在乎,現在他想的只有衣服有沒有好好折成方形,劍有沒有好好拿去保養,就算是有那麼一天,他想自己會拒絕的——一定。
維特伸手擁抱元帥,他聞到血的味道,還有一點點的橙花。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維特提醒自己,但他現在只是很高興,有點太高興了。元帥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卻不是責備的意思。“行行行,好了就去換衣服工作去,聽到了沒?”
【亞倫:簡直是惡魔的嘴臉=H=
伊恩:沒辦法也是為了維穩……】
【話說不能附圖得分開發好傷心】
【只是片段】
船駛進港口的時候才是清晨,外頭瀰漫著薄霧,就像其他所有沒下雨的早晨一般。
腓列門很少進入首都,先不說距離很遙遠,再者他也沒什麼理由要進入首都——通常這都是由盧恩出面辦理的事項。但腓列門還是很喜歡首都的,畢竟是帝國的中心,光是治安就比十四城好上不知道多少。他從沒有踏進過第三道城門,盧恩說城堡是個很漂亮的地方,跟獸穴不一樣的漂亮,腓列門也沒有在意過。
城門關閉著,只開放兩邊的小門,而那門前站了小小的隊伍,等待士兵放行。
“還是一樣嚴格啊。”盧恩小聲地說,就算語氣聽起來平靜,腓列門也知道他是不耐煩了。
“待會還有兩道門。”腓列門回答。
“啊——”對方嘆了口氣,將下巴靠在腓列門肩上,“也只有首都敢這樣怠慢了,要是在家裡那些大人們不要氣死。”
腓列門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等。霧隨著日昇散去,變成細細的落雨,浸染白色的城鎮,卻沒有人撐傘,他們都習慣了不間斷的雨天。
“我說……”盧恩再次開口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城門口,將入城的許可遞給士兵,那穿著白色制服的人抬頭看他們一眼,有些複雜的眼神,隨後側了側身放他們進城。“我說待會我去城堡你要做什麼?”
他們向左轉,坐上巡城的馬車。
“不知道,可能去拜訪幾個人。”
“是嗎?”盧恩微笑,“真的不跟我一起?”
“不了,只有你是貴族,我可不是。”
馬車駛過街道,第二道城門在遠處難以看清,但實際上是比第一道城門高上一截,那門前站著的便不再是門口那樣的警衛,而是真正的士兵,入城許可也不再有用了,必須要有權人的親筆或者其他身份的證明。年輕的士兵看見盧恩向他點了點頭。
“早安,閣下。”他說,“是要進城堡嗎?”
“是的。”盧恩笑著回答,雖然也是為了掩蓋煩躁的虛假的笑,“這是跟我一起的。”然後他指了指腓列門。
士兵停頓,接過腓列門的文件,又低頭檢查了一下手上的名單,“先生也要進城堡嗎?”
“沒有,我在間城區拜訪幾個人。”
“請進。”士兵說,揮手讓其他士兵開門。
“真是麻煩。”盧恩說,將手套脫下遞給腓列門,“那我先走了,進城堡要搜身,這個給你保管吧。”他走了兩步,又回頭,“不用想我了,晚上見。”
等盧恩離開,腓列門望了望四周,思忖着接下來該先去哪裡,一邊戴上盧恩的手套,白色的皮革有著一股薄荷的氣味,令他皺起眉頭。都警告過多少次了,他在心裡說道,但知道盧恩是不可能聽進去的。
現在他的口袋裡有兩封信,有時候獸穴的大人們不想要通過一般途徑送信就會拖給他,這兩封信一封要往紅屋,一封要去外城區的貴族處——但那晚上再送就可以了。他隨手抓來一個在街上遊走的刑訊官,詢問紅屋的位置,對方大致指了一下,建議他從地牢走會比較簡單。
腓列門拒絕了,他總是比較願意走正門。
他整理下大衣,抖去一些小水珠,首都是個不會太冷的地方,但是雨帶著寒氣下落,比雪更可怕。
新進的士兵繞城跑步,經過腓列門身邊,他身後就是訓練場——對他來說都並不重要,他不是士兵,手下管理的也都不是士兵——就算有時候他覺得如果把保安和人事一起交給自己會是更便利的做法。
可是就如帝國,手握軍權的人就有資格說話,而他倆之中只有盧恩是貴族。
間城區很大——或者應該說,很寬——這是全帝國最大的軍營和最大的地牢,在腓列門到達紅屋的時候地上已經見不到拖長的影子,雨點也隨著變大,令他不得戴上帽子,他覺得如果生活在這種地方會是個不差於獸穴的選擇。首都是個美的城市,這是一點都不可否認的,整齊劃一,潔白乾淨,就算已經存在了千年——腓列門看過整套歷史,至少是關於現在王族的歷史,其他的十一個在統一的時候幾乎被抹滅了。
他眼前的紅色房屋在白色的城市中略顯突兀,兩層樓的建築並不大,從一百多年前就存在於間城區,本來該有四棟的,但是幾年前一組紅衣被處置,陛下決定直接砍去那兩個名額。腓列門伸手敲門。
門被推開一個縫,裡頭的人似乎有些困惑。
“請問亞倫閣下在嗎?”腓列門問,稍稍退後一步“我帶來從北邊來的信件。”
那人又將門推開一點,他看見他穿著文書官的白色制服。“他出城了。”
“出城?”腓列門不知道這個人還會出城,但如果是去了北邊那自己也得盡快回去。“是去巢嗎?”
“不是,他家裡似乎有人結婚了。”對方回答,“信就交給我吧,過幾天我會轉交給他。”
他將信遞給裡面的人,然後禮貌性地點點頭,“麻煩了。那麼我先告辭。”
“再見。”那人說著關上門。
或許又是個新人。腓列門對自己說,他見過的文書官也是不少,而剛才那人也太年輕了一點。他轉過一個路口,這次是朝著來程的另一個方向,趁還早還是先去東城的貴族去一趟,省得晚上盧恩要抱怨。越來越多人和腓列門打招呼,都是地牢的人們,上一次腓列門拜訪認識很多刑訊官,不知道為什麼地牢的人要比地面上的人還要好客許多。
他記得每一個跟他打招呼的人——這是他工作習得的技能之一,便是記得許多人的臉,可是他並沒有把人太放在心上,畢竟都是一面之緣。腓列門緩緩走下通往地牢的門,經過窄長的階梯,那個通道只被火把點亮,灰黑的石壁長了青苔,跟地面上彷若不同的世界。
人們都說,地牢是首都的反面,要是將整個地方提起來,會看得見兩座城市。
腓列門有些無心地走在地牢中心,那是一個由很多層組成的倒錐形空洞,牆上的門不是鐵欄門,而是實心的金屬門,哀嚎聲迴盪在之中。腓列門不會說他喜歡這種地方,但是這讓他想起在黑市裡面關商品的小房間,其實他現在也在做差不多的事情,不乖的人會遭到鞭打或者禁閉。
腓列門習慣了,他說過他再也不會介意手上沾了血——他就會說到做到。
他回過神是因為看見一個人,是熟悉的身影——儘管也只是見過一次而已——首都的劊子手尼路,他停下腳步等對方緩緩走來,有些不太穩的樣子,濁白的雙眼沒有任何聚焦。盧恩少了一隻眼睛已經有保持平衡的問題,腓列門從來沒有辦法想像一個盲人如何生活。
更何況要成為劊子手。
“你好,尼路。”腓列門小聲地說。
尼路愣了一會,側側頭似乎在尋找聲音的來源和思考是誰在跟自己打招呼。在腓列門的印象裡尼路是個值得尊重的人,在各地的處刑人之中都有點名聲,一般人對他的評價都很好——這在處刑人之中是很少見的。
可是在犯人之中卻是褒貶不一。有些人說他是難得懷有慈悲的劊子手。
有些人說他偽善至極。
腓列門對此不會多做評論。
“請問是誰?”尼路問道。
“北境的腓列門。”他回答。
對方聽完後臉上有了興奮的神情,“啊,好久不見。”他說,“你怎麼來了呢?”
“有些事情要辦。”
“是嗎?你要去哪裡嗎?”
“東城。”
“我正好也要去附近,”尼路伸出手,深棕色的皮手套上有乾掉的血跡,“我帶你去吧?”
腓列門覺得被一個盲人帶著走很奇怪,但是他沒有拒絕,就算地牢是捷徑,不熟悉的人很容易就迷失在裡面。他走在年輕的劊子手身邊,後者的手指撫摸過牆上的門和門牌來確認位置。
走了一會,他們轉進其中一條走廊,尼路才又開口。
“有些事情我可以問你嗎?”他問,“上次沒來得及問。”
腓列門大概知道尼路會問自己問題,他跟其他的處刑人有那麼一點點不同——就是那麼一點點不同令他困惑了——腓列門自己也有過這樣的困惑,他看得出來,當然看得出來。
“當然,請說。”
“哥哥說……哥哥說你扳倒了黑市。”
“是,我曾經被買到裡面去。”
“但是你現在是個人販。”尼路眨了眨眼,語氣中有一點激動,“為什麼?”
腓列門聳聳肩,但隨後想起來對方看不見。“沒有為什麼,我有我應盡的責任。”
“我不明白,你是個受害者。”
“的確是。”腓列門說,“但是有些東西必須被保護。”
“可是不一定是你,那是你強加給自己的責任,不是嗎?”說著他們又轉進另一條走廊,這條走廊關滿了囚犯,有些怒吼着試圖搖動鐵欄,另一些已經奄奄一息。“你做着跟那些人一樣的事情,那一切的意義又在哪裡呢?”
“對,但是是合法的。”他回答,“而且我的工作是保證手下的人都很安全而且不受傷害。”
“仍然是一樣的啊……”尼路說,“受害者不是應該致力於不讓其他人遭遇一樣的事嗎?我猜想你會決定扳倒黑市是因為你不喜歡它,但是其他人……他們一定也不喜歡強迫被賣到別的地方去。”
腓列門看了一眼尼路,這樣攤看來檢視後他發現其實他們的境遇尤其相似。
“有能力的人不是該擔起改變的責任嗎?”
“那也是你強加給自己的。”他說,這時尼路回頭了。
“是嗎?”
“是。”
“你知道嗎?”尼路停頓,放小音量,只有他們兩個人可以聽清,或許還有身邊的犯人,但那並不重要,都是將死的人了。“我曾經差一點死去,我並不喜歡那種感覺,但是現在我不斷地送人上死刑台,就算是無辜的人也一樣。”他再次眨眨眼睛,“我知道上面的人的所作所為,我想你也一樣。你……會恨他們嗎?”
“並不會。”腓列門回答,非常簡單堅決。“就算底下藏滿污點,但是了解到這都是必不可少的部分,就結果來說,只要帝國安穩平和,他們就仍然是可以被原諒的。”
尼路將目光移向地板,腳步比剛才慢了許多。
“說實話。”他非常小聲地說,“我很害怕,腓列門,因為我也是這麼想的。”
接著便是沉默,尼路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他們到達東城的處刑台之下,腓列門幫尼路爬上樓梯,上頭是一個沒有比較大的空間,堆滿了器具,牆上掛著制服,外面聽起來是聚集了人,嘈雜的人聲似乎在期待著什麼發生。
“我就只走到這裡了。”尼路這次說話時帶著微笑,“再見,腓列門,很高興能跟你說話。”
腓列門跟劊子手道別,然後就走出處刑台,穿過圍繞的人群後他回頭看,台上已經架好了讓犯人躺下的台子,這就是人們在等待的東西——一次處刑。
腓列門並沒有決定留下,他繼續去完成他的使命,走向那看起來比其他城區更加高貴優雅的東城,那是貴族聚集居住的地方,能夠進入首都的貴族大多是最有權勢的一群,就連氣氛都跟別處不同。幾輛有著精緻花紋和雕刻的馬車從他身邊駛過,他拿出口袋裡的信封,向路邊的經過的車夫詢問目的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