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十四歲的澤儂已經繼承了那個蠟燭工作室,他跟很多貴族有生意來往。他現在又是一個人生活了,住在地下室裡面,早上便上樓工作,他的烏鴉養在工作室裡面,每天早上都會一邊叫一邊拍翅膀。那天是初夏的清晨,澤儂起得特別早,他要去港口買材料。
澤儂沒有想很多,這件事情他做了不下一百遍。於是他穿上大衣——已經不是四年前那一件了,他買了件新的,黑色的大衣——走出門。
清晨其實很熱鬧,各種店家都要進貨,準備開店,他一路上跟很多人打招呼,比如鄰居,比如士兵。澤儂一直都是那個很有禮貌的人,人們說他不像是一個工匠,他太得體了。
澤儂覺得這只是一個習慣。
總之他來到港口,運貨的大船剛剛靠岸,木板架起,就有很多水手上下。他挑了他需要的材料,付過錢後那些材料就會送到工作室裡,這時他已經可以回去,可是他並沒有。
事實上澤儂那天回到工作室已經中午了。
事情是這樣的,澤儂被海上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到,烏雲從遠方飄來,跟隨的是高牆般的浪,浪撞擊在港口的大船上,連這樣巨大的船隻都向一邊傾斜搖擺。船上的水手和岸上的士兵也都嚇到了,士兵開始將人從岸邊驅離,正如四年多前那個商隊領隊看見的那樣。澤儂卻還站在原地,他似乎在浪花之間看到了什麼東西,於是他瞇起眼睛。
他很確信那是一個人趴在木板上,跟著海水浮沉。
於是他立刻跑回港口,彎身拾起地上的繩索的一頭,脫下大衣,不顧身後的士兵的阻止,直接跳進海裡。
就像之前說的,澤儂發現自己很擅長游泳,他不知道這項特長有沒有任何用處,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擅長游泳,直到現在這項專場才非常有用。總之澤儂現在在海裡,他覺得冷,但是他並沒有停下來。澤儂有點後悔自己想都沒想就跳下來,但此時也回不了頭了。
海浪在剛剛那一波後就開始逐漸平復,所以澤儂要靠近那個人很簡單,他已經碰到木板,便迅速地將繩索的這一端捆在縫隙裡。接著澤儂抹了抹臉上的水,另一隻手扶著木板上的人確保他不會掉下去。
澤儂的視線清晰後才看見手上除了海水以外還有血,他迅速地看向身邊的人,剛剛他沒有發覺,一隻魚叉似的的東西刺穿了那人的右胸,那人身上很蒼白,澤儂甚至不確定他是否還活著。
這個時候水手正在拉他們上岸。
“這是你救的第二個人了。”一個士兵在幫澤儂上岸的時候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們應該能給你個金牌。”
澤儂沒有回應,他還沒喘過氣來。
“你先跟著貨車回去吧,我已經跟他們說好了。”士兵又說,“那個倒霉的傢伙我們會送到醫院去。”然後他把大衣遞給澤儂。
澤儂點點頭表示感謝。
澤儂回到工作室是正中午,周圍的人都看著他從送貨的車上下來,全身濕透,還沾染了血跡。人們小聲議論,又偷偷地去問車夫發生什麼事情。
車夫將事情經過仔細地描述給他們聽,人們才鬆一口氣,他們的好鄰居仍舊是那個好鄰居。
澤儂下了樓,洗澡並且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他還是向往常一樣工作,也沒有把救上來的那個人放在心上。
沒過幾天那個人就會跟澤儂一起住在地下室裡面,他們最好的時候像是兄弟一般。
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事實上,澤儂過了好幾天才想起來要問那天那個人還好不好。“活下來了。”士兵說,“簡直是個奇蹟。”然後他說了他從醫生那裡聽來的情況:魚叉刺進肺裡太久,以至於一邊的肺沒法再用了,他失血又失溫,再拖個一兩個小時就救不回來,諸如此類。
“對了,我聽說那人今早醒來了,是個鄰國人,天知道是怎麼來的,你想去看看嗎?”
澤儂答應了。
格倫醒來的時候覺得很奇怪,是的,很奇怪,首先他覺得呼吸很困難,每一次吸氣吐氣胸口就一陣疼痛,彷彿他剛剛跟人打了一場架,而對方每一拳都打在自己的右邊胸口。其次他覺得很冷,比一般正常的天氣的冷還要冷許多。再來他發覺周圍圍著的都是外國人,隨後又驚覺自己才是這裡的外國人——他現在身處國界的另一端。他覺得腦子裡一片混亂,他記得他在暴風天出了海,但是為什麼自己要在暴風天出海。
這些是格倫記得的事情:
自己在暴風雨天出海。
船被打翻。
自己最後看見魚叉在海浪裡翻滾。
自己很害怕。
這些是格倫不記得的事情:
他的生命裡曾經有一個人名字叫做奧托。
奧托死了。
他很難過。
這也是為什麼他要在暴風天出海。
這些是格倫覺得奇怪,但是他說不出哪裡奇怪的事情:
自己自從父母去世後就是一個人生活。
他學會捕鯨,是一個捕鯨人。
似乎有那麼一個人,但是那個人像鬼魂一樣在記憶裡只有模糊的身影。
自己的心空空的。
關於禁海的傳說還有一個,那就是那些人魚一樣的生物會奪走人們的記憶,有些人會說那就是它們的食物,如果有水手闖入禁海卻沒有死去,他會在另一個地方醒來,忘記一切。
這個傳說也是真的。
格倫環顧四周,房間裡比稍早他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多了一個人,那個人就坐在床邊,低頭歇息,然後抬眼看了格倫一下,便站起身準備離去。
格倫不知道為什麼,可是見到那人的第一眼,一股悲傷在胸中滿溢,他第一個想法是自己認識這個人,而一個熟悉的人在陌生的環境裡是多麼重要。他幾乎是無意識地抓住那個人的袖管,彷彿那是他的本能,彷彿那是他當下最應該做的事情,儘管手指使不上力,但是也足以讓對方停下。
格倫開口,他真的覺得自己就快要叫出那個名字。
可是他沒有。
對方望著他許久,似乎在等待格倫說些什麼,畢竟是格倫張著嘴像是要說什麼的樣子,過了半晌的尷尬,卻是那人先說了話。
“你……還好嗎?”那個人問。
格倫愣了一下,慢慢地放開那人的袖子,“對不起……”他回答,說話的時候喉嚨燒灼般刺痛。
“我是澤儂,你呢?”
“格倫……”
澤儂移開了視線,有點不自在的樣子,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你……出院後要是沒有地方住的話,就到我這裡來吧。”
——第四章——
奧托教給格倫很多事情,其中第一項是這個:不要一個人出海。
他的解釋是,當你出了意外,沒人能幫你。
然而奧托自己沒有遵守自己的教導。
格倫住的地方跟十四城差不多寒冷,雖然太陽看似很大,但是連陽光都是涼的。那年格倫二十二歲,三天前他淋了雨,於是就感冒了,發了兩個晚上燒,現在還渾渾噩噩。而奧托等不到格倫病好,因為一批鯨魚正經過這個海域。
所以奧托一個人出海了。
他跟格倫的父母不同,他不是死於天氣突變,而是死於另一種意外。
那天對於漁夫來說是非常完美的,刮著微風,也沒有下雨的跡象。奧托將船駛到海中央,他看到一隻比平時見到更大的獵物。如果是平時他自己能夠補到那種大小的魚,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那隻鯨魚這天過得很不開心,在奧托第一叉刺歪的時候,鯨魚突然暴怒,就直接撞上奧托的船側。
奧托被甩了下去。
平常的話,如果只是被甩下船還沒什麼問題,他經驗足夠,可以自己爬回船上,然後逃離此處,可是這一次在落船的時候奧托撞到了頭。
就是這樣,沒有人能拉他回到安全的地方,甚至都沒有人知道他發生這樣的意外。
一直到正午,其他的漁夫也出了海,他們發現水上飄蕩着的無人船,有些人認出來這是奧托的,他們在周邊尋找,最後將他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死了很久了。
所以說不要一個人出海。
這個時候格倫還什麼都不知道,他窩在棉被裡,覺得身上很熱但是卻一直在發抖。他想到還要跟奧托出海,可是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一定是沒辦法了。
他在腦中模擬奧托會怎麼開自己的玩笑。
晚上——格倫覺得是晚上,敲門聲響起,他很不想去開門,或許是奧托回來了,可是奧托應該有鑰匙,敲門聲很急,於是格倫勉強地從床上爬下來,拖著腳步去開門。
他轉開門把,外面站著的是附近的漁夫,那個人只說了一句話:“奧托死了。”
格倫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格倫原本一直都是一個很堅強的人,他很小就失去父母,他很快就走出了悲傷,但是此次此刻,或許是因為生病的關係,他的腦子瞬間轉不過來,他也不管門外還站著人,就直接將門甩上。簡單來說,有幾件事情使他受不了,第一件事就是再一次失去家人,第二件事是現在他徹底的剩下自己了。
第二件事是比第一件事更可怕的東西,於是格倫坐在地上哭。
他想像等一會奧托就會開門,告訴他這一切都只是玩笑。
往後的天都差不多是這個樣子,格倫沒有去參加葬禮,他甚至都沒有出門,許多人來找他,可是格倫將門窗都鎖了起來,一整周,他都像個行屍走肉那樣過生活。他會從噩夢裡被驚醒,然後一夜不睡,他會聽見奧托的聲音,可是人已經不在了。
奧托死後第二週開始了雨季,格倫沒有去把船拖進倉庫裡面,他現在沒有這個心情,事實上他現在心裡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是麻麻的。風開始越刮越大,吹得房子的窗架搖晃得幾乎像是要破碎,這讓格倫想起他父母去世那天的暴雨,他心裡更加難過。格倫坐在窗戶旁邊,如果奧托還在,這窗子在暴雨前會被木板釘上,奧托總是很小心。
有時候人的想法來的很突然,手腳便會直接跟著那個想法動作,如果不去執行還會感到非常難受,這個想法在格倫的腦海裡形成地異常迅速,格倫幾乎從原本的座位上跳起來。他忽然站起,跑上樓去拿那條紫色的頭巾,接著打開門,衝了出去。木門在他身後隨風一開一闔,發出刺耳的聲響。
格倫跑向停船的地方,他用顫抖的雙手解開繩索,這個時候船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他們平時會用的那隻鋼叉和兩支船槳,格倫也什麼都沒帶,只有那條奧託給他的頭巾。他將船推離岸邊,然後自己跳了進去。
他從來沒有這麼用力地划船,他的手臂很酸,但是他不是很在意。
一般的漁夫會很慎重地觀察天氣,試圖要避開暴風雨,格倫卻直直地往烏雲下劃去,浪在推著他的船身,他回過頭,看不到海岸,便將雙手一鬆,船槳立刻飄入海中。
格倫躺下,他希望他能就這麼死掉。
格倫並沒有在這裡死,要不然之後也不會遇見澤儂,他躺在船上,任憑船顛簸漂流,浪越發的大,使他還沒有辦法好好躺在一個點上,他的眼角撇到船頭捆著的魚叉,接著又閉上眼睛。
“讓自己保持忙碌就不會難過了。”奧托當時是這樣安慰格倫的。
“不要一個人出海。”他還想起這句話。
現在整個海域裡只有格倫一個人。
雨瞬間下得鋪天蓋地,每一顆雨水都像石子一樣打在格倫身上,他覺得痛,可是並不在乎,他身上濕了,他背下面的船底也濕了,船底下面的海面捲起白色的波浪,每一個都彷彿在努力地要吞噬格倫的船。
格倫卻在船上睡得安穩——他已經好幾天沒有睡了。
聽著,商人領隊說的那個故事是真的,在禁海裡住著人魚一樣的生物,它們不會去侵擾周圍的人,也不喜歡自己被外來的人侵擾,很少人見過那些東西,所以逐漸的禁海的生物成為傳說,但是禁海還是沒有人敢去闖。有些傳聞說那裡沉了無數條船,以至於船的桅杆在海中林立。
格倫睡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陌生的海域,天是灰色的——但隨後又讓格倫覺得那不是天。他看見遠處豎起的一根根桅杆和上頭破碎的帆布。格倫沒有感覺害怕,只是很失望。
他以為自己會在暴風雨裡翻船。
他頹唐地趴在船的邊上,思索起接下來該怎麼辦,他也想著如果奧托在的話他會怎麼辦,不知不覺格倫又難過地哭了。
“你是誰?”一個模糊的聲音在格倫面前響起,格倫不情願地睜開眼,嚇了一跳。他看到一個人從水中浮出,魚鰭一樣的頭髮在海水里飄散,發出異色的光,那生物沒有眼白,它的眼睛像是兩個深坑。
“你進入了不該進入的地方。”那個生物說。
格倫的船忽然劇烈地搖晃,他覺得是有一千隻利爪在刮擦他的船底,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但一部分的他又很高興自己遇到這類事情,或許這些生物會殺死他,將他變成自己的食糧。
那個跟格倫說話的生物躍起,落在船上的時候卻沒有重量,這時格倫看清楚了,那東西身上覆蓋了鱗片,和薄紗一樣的東西,它伸出細長的爪子,將尖甲頂在格倫的額頭上面。“這是你的懲罰。”它說。
格倫當時沒有理解那是什麼意思。
接著一切都在格倫眼前消失——那些桅杆,船底的利爪,奇異的生物,灰色的天空——彷彿它們從未存在過,都只是格倫自己的幻想的產物,格倫回過神來,巨浪已經襲來。
船被打翻,木頭被撕扯開來,格倫在海浪裡翻滾,失去了方向。
這樣就好,他如果還能思考的話會這樣對自己說。
格倫還看到捕鯨的鋼叉,那個可怕的武器也在海浪裡翻滾。
此時此刻格倫才感覺到恐懼。
但已經來不及了。
——第三章——
澤儂來到十四城最靠海岸的那一個城市,那個城裡正在發生一些事情,那對澤儂來說並不是很重要,但是對帝國來說很重要。比如說,幾個月前軍隊鎮壓了一次暴動,這是幾年來叛黨最大的一次動作,軍隊搜刮出來的物資被懷疑是盜竊了原本要送到巢的物資,所以十四城現在戒備森嚴,甚至有巢的士兵在領導巡邏。
要認出巢的士兵很簡單,他們看起來異常粗獷野蠻,根本不像是士兵,當然也有例外,不久後澤儂就會認識一個。
商隊進城的時候被攔下檢查,澤儂因為不是商隊的一員所以被留下問話,商隊領隊還有事務要辦理,就跟澤儂告別,臨走時留下一張筆記,告訴他哪裡可以找到那個蠟燭師傅。
澤儂很感激,他把筆記好好地折好收在口袋深處,確保絕對不會丟失。
前面說過,澤儂一直都是一個很小心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心翼翼,但是基於他記不起幾個月前發生的任何事情,他也並不打算追究。
事實是,澤儂有這麼樣一個特性:只要他不走心,就一定會發生壞事。
這是很重要的一點,他在一個人進入學院不久前發覺的,所以才會事事都很謹慎。
那個詢問他問題的士兵叫作以瑟,他就是那個看起來不像北境士兵的北境士兵,這個時候以瑟還能說話,他剛剛被派來支援,是夜巡的人員之一,他在城裡很受女孩子歡迎,可是他自己不是很在意。這樣說吧,以瑟跟澤儂幾乎是同一種人,他們在人群中是特別安靜的那一個,總是人很好,待人很圓潤,如果不出意外說不定他們還能當朋友,以瑟給澤儂的印象很深,他是一個舉止帶著點文雅的士兵。
可是他們並沒有來得及成為朋友。
以瑟問了澤儂幾個問題,比如:
你是誰?
你從哪裡來?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你為什麼要來十四城?
諸如此類。
他最後檢查了澤儂的行李和商人領隊給他的紙條,就放人離開。這不是澤儂最後一次見到以瑟,但是以瑟所不知道的是:澤儂會成為他的救命恩人——或許不是恩人,因為以瑟不會感謝自己活了下來。
但這又是另一個悲劇,同時也是以後的事情了。
以瑟最後看了澤儂一眼,這是個讓他印象很深的一個人。
事情是這樣的:
一年後,元帥會全盤接受十四城,於是以瑟就會成為十四城的正式駐軍,這對一般的人來說是件好事,因為比起巢十四城簡直是天堂,到此以瑟都還是一個幸運的人。
然後再過一年,以瑟向往常一樣在城裡夜巡,那天他回到營隊之前捕獲了一個可疑的人,是個年紀上校的少年,也很湊巧的是叛國者首領之一的兒子。
以瑟將捕獲的人帶回營隊交差,這件事就沒有下文了,以瑟還是如往常一樣照時間巡邏。但是對叛黨首領來說這可不是一件很隨便的事情,在打聽了一段時間以後,找到目擊者說以瑟當時抓到了那個孩子。
於是以瑟就此遭殃了,他在城外落單的時候被綁走,然後被施以可怕的刑罰。
以瑟真的不知道叛黨首領的兒子在哪裡。
最後,那又是快要一年的時間了,那個可憐的孩子被找到了,叛黨首領決定將以瑟脫手,走之前挖去了他的聲帶和舌頭,便放著讓他自己死掉。
這個時候,帝國的士兵已經快要到達他們所在地的門口了。
事情是這樣的:
澤儂後面會養起一只烏鴉。他有一次到城外的森林裡散步,烏鴉就在他的肩膀上,那天天氣正值回溫的時期,樹也開始長葉子,所以本來荒涼的森林看起來更濃密了許多。
他走著走著烏鴉開始不安分起來,接著就看到一個男子背著斧頭向他走來,看起來像個樵夫,但是又有點不像。澤儂跟那人打招呼,但是那人顯然沒有這個心情,他對澤儂說這裡是私人領土,他不能繼續走下去。
於是澤儂就回城了,在城裡遇到了平時熟識的士兵。
澤儂是一個守法的好公民,他跟士兵提起了森林裡面的遭遇。士兵覺得有些蹊蹺,因為森林裡並沒有私人領地,除非是有人違法佔地,所以他們問清方位就去調查。
猜他們找到什麼?
以瑟。
他們很久以前就已經放棄尋找以瑟了。
現在澤儂走後就在街上遊蕩。十四城是很老的城市,之間沒有經過非常嚴謹的規劃,所以街道房屋參差不齊,也是各種人都走在街上,他既看到貴族的馬車從身邊駛過,也看到年幼的孩子偷了東西溜到巷子的陰暗處。天氣也比南邊冷了很多——可以說是寒冷了,畢竟雅國是個連夏天都會涼的地方,澤儂在上岸的時候便穿上了自己唯一的大衣。
他按照手裡的筆記找到蠟燭師傅的工作室,就位於城鎮邊緣,港口附近的地方——這個港口就是當初商隊領隊目睹大浪的港口,現在已經恢復原本的熱鬧。那個工作室是一個兩層樓的獨棟建築,看起來比澤儂還要老上個三四倍,一樓整個向外敞開,可以清楚地看到各種模具和煮鍋。澤儂在外圍就能感覺到溫暖的爐火,他很希望能夠好好地將身上暖暖。
這時候老師傅正在外面煮蠟,澤儂用袖子罩住鼻子,擋住那股奇怪的味道。
聞起來像動物。
他站在還能感受熱度的圈裡看老師傅忙進忙出,那似乎是一個很有趣的工作,事實上澤儂覺得大部分的工藝都很有趣。
“你要什麼?”老師傅停下來問,以為澤儂是一個客人,他的面罩使他的聲音聽起來像被蒙在布裡。
澤儂有點遲疑地走到老人面前,煮鍋在他左手邊燃燒,他很快就會被那個鍋子燙到,不止一次。澤儂將紙條遞給老人,“聽說你需要學徒。”
老人接過紙張,又看了看澤儂,又看了看紙張,這樣重複了很多遍。
最後他哼了哼,轉身面向工作室,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澤儂覺得是要他過去。
“都幾歲了還當學徒。”老師傅抱怨道。
沒過幾天這位蠟燭師傅就不會抱怨了,儘管他還是希望自己能收個十二三歲的徒弟,就如其他所有的徒弟一樣,可是澤儂學習的速度飛快,跟其他十二三歲就開始當學徒的小孩差不了多少。
並且澤儂已經是成人,他不會偷懶或者胡鬧,還能幫著做一些搬運的工作。
澤儂的故事在此暫停,接下來發生的都沒有那麼重要。
比如:
老師傅很中意這個學生,但是他永遠都不會說出來。
澤儂的師傅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一輩子都在十四城,打死他他都不會願意離開,他見證過三代元帥的管理,見證過三代王的統治,當然都不是他選的。他的父親是做蠟燭的師傅,他的爺爺也是,以此類推。他曾經有過兩任妻子,四個孩子都不願意做蠟燭,兩個參了軍,被派到帝國的另一端,還有兩個死於疾病。他一直抱怨他的孩子都不把自己放在心裡,現在把澤儂當成了第五個兒子,還是一個特別乖特別順從的兒子,他便不抱怨了。
還有澤儂在市場上買了一隻烏鴉,那隻烏鴉不會飛,只會拍翅膀。
還有澤儂發現自己很擅長游泳。
諸如此類。
——第二章——
要知道,有時候壓力會讓人變得很奇怪,如果現在有一個醫生,他也會這樣評論澤儂的情況。事實是,在澤儂遠走他鄉之前,他認定自己沒法成為眾所期待的那種人,但是他必須要是。澤儂是個不怎麼喜歡交際的人,儘管他還算是擅長,他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
他在學院裡沒什麼朋友,只是認識許多人。
也僅僅是認識而已。
這就是為什麼澤儂最後會變成一個壓力鍋。他覺得很為難,但是既不能跟家人說,也沒有朋友好到可以分享這個秘密。
澤儂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能夠處理這些事情,但事實上他並不能。
很多人都會高估自己的能力,但事實上他們並不能。
澤儂在驛站搭上了商隊的便車,他幫商人算賬,他們提供他吃住代步。商隊的人很喜歡這個安靜的年輕人,他會默默地做好很多雜事,卻不會抱怨。
這個商隊從更南部的地方往上走,他們賣的都是些貴族會買的奢侈品,比如說精緻的絲布,還有高級的蠟燭,他們往十四城走,不是為了買賣,而是要進貨。
跟著商隊旅行很悠閒。
商隊的首領很好奇澤儂為什麼要去十四城,如果要去找工作的話那還不如想辦法去首都附近,也不可能是要去學習之類,因為學院在別的方向。十四城是這樣的一個地方:雖然說是很多大城鎮,但是同時也有很多惡類躲藏,無論盜賊搶匪,海盜叛黨,都是數一數二的多,如同老鼠一樣無法清理——更正:其實是可以清理的,只要國王有心。
但陛下並沒有這個心。
那天晚上商隊的人都準備睡了,領頭出來檢查馬車,卻看到澤儂正在檢視馬匹的拴繩。澤儂一直都是一個很小心的人。
“你不去休息嗎?”領頭問道,這是他自從澤儂入隊以來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
“馬上就要去休息了。”澤儂回答,這是他自從入隊以來第一次跟人說話。
澤儂的語速很慢,不大聲,跟那時將花吹到地上的風一樣柔軟。
“你喝酒嗎?小子?”領頭又問。
“一點點。”澤儂又回答。
於是領頭就邀請澤儂去他的車上喝酒,澤儂並沒有拒絕,但是他不打算喝超過一杯。領頭的車很新,他會向澤儂炫耀裡面的裝飾,是用了雷納西南部最高級的木頭製成的,裡頭放了帝國四處收集的古貨,無論是真是假,都讓他看起來是個很富有並且有品位的商人,這在跟貴族打交道的時候非常好用。
澤儂會學會這個道理,他會跟貴族打很多交到,可是他不會擁有一輛馬車,也不會買任何古董。
“你不愛說話。”商隊領頭點出,“你看起來像是個學生。”
他說的是對的,他有很準的直覺。
澤儂點點頭,他承認自己不喜歡說話,但是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個學生,不過既然醒來在學院裡,那就當作自己是個學生吧。
“怎麼了?你看起來有心事。”商人喝了一口酒,一邊將斟滿的杯子遞給澤儂。
那是一個銀質的杯子。
澤儂猶豫了一下,想說如果自己不說點什麼就是辜負了對方的好意,於是思索了一下,“我不記得了。”他說,希望對方不要覺得自己是騙子。
“不記得?怎麼樣不記得?”商人似乎沒有很驚訝,卻是非常興奮,或許是期待著可以聽到一個精彩的故事,“你知道我認識很多人,他們……也會‘不記得’過去發生的事情,你懂的。”接著他用手肘頂了一下澤儂。
澤儂不懂,但是他覺得商人說的跟自己的情況不太一樣,不過商人很堅持他懂得,所以他默默地接受。
“所以你要去十四城究竟做什麼?”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商人已經跟澤儂講了很久的話了,大部分時候都是他一個人在說,澤儂只是點點頭。他說了一個關於禁海的故事,事情是這樣的,這個商人的領隊跟太多人打過交道,從逃犯到舊貴族,總之是各種人。那一天他向往常一樣在十四城交易,然後突然一陣大浪打進港口。“那陣浪,”他形容道,“幾乎像是一道牆。”許多小船被淹沒了,士兵驅散了港口邊緣的人們,但是商人自己還留在周邊的店舖裡面,他親眼看見士兵從海裡撈出一條大魚一樣的東西,但是那東西有腿和手臂。人們說禁海裡面住的都是這玩意兒,所以船才駛不過去,但是帝國的人樂見禁海的存在,這樣外國就只能從北邊的山壁入境,而那裡坐鎮的有元帥。
之後他去詢問周圍的人,有沒有見過那個人魚一樣的東西。但沒有人記得,所有人都只記得一陣大浪。
僅此而已。
“我還不知道。”澤儂回答。
“哦……噢。”商人頓了一會,似乎對這個答案很失望,他的臉和鼻子因為酒精而泛紅,“這樣啊,我有個朋友,他是個做蠟燭的師傅,一直沒有徒弟,你有興趣當學徒嗎?”
這就是為什麼澤儂會成為蠟燭師傅的徒弟,而不是屠夫或者鐵匠。
與此同時,澤儂的同學們已經開始發現澤儂從他們的生活裡面消失,他的家人和老師也開始覺得奇怪,他們花了比平均還要長的時間發現這件事情,畢竟澤儂是一個沒有什麼朋友也沒有什麼存在感的人。
他們會有各種猜測,或是他因為不及格而逃學了,或是他有了一個秘密的女友所以私奔了,或是他加入了叛國者的行列——當然這些都不是真的,澤儂從未不及格過,他也沒交過女友,更是一個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將來他會成為貴族的好交易夥伴,帝國的人都喜歡他。
與此同時,格倫在國界的另一邊已經是一個獨當一面的捕鯨人,那天出海後,他用魚叉叉住了一隻灰藍色的小型鯨魚——他們這樣的船也只能夠補這種鯨魚。那隻魚叉很重,是實心的鋼叉,直直的刺入鯨魚的眼睛,那隻魚在海水里留下一灘血,格倫和奧托在鯊魚趕到之前就從那一區逃走,將漁貨處理好拖到市場去賣。
有一件事倒是很值得提起,在市場上他們看到了一個特別的人,那個人的眼睛跟格倫所知的很不同,在國界的這一邊,人們的瞳孔外圍會有一個環型的黑斑,但是國界的那一邊並沒有。
奧托用眼神示意格倫往那裡看,那個外國人正在打量告示板上的選舉宣傳單,一邊皺著眉頭,似乎那是很奇怪的東西。
奧托小聲地跟格倫說,“聽說啊,國界的另一端是一個很大的帝國,被同一個家族統治了上千年。”
格倫沒有辦法想像到底是什麼樣的家族能夠統治一塊地上千年,這得多好才能讓人每一次都選他們當統帥——或者他們根本就是很壞,讓所有人必須要選擇他們的人。
格倫馬上就要知道,隔壁的國家的統帥並不是人選出來的,是血統選出來的,而且他們雖然很壞但是並不差勁。
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那個外國人慢慢地走到他們所在的魚鋪前面——他們沒有自己的店鋪,但是一直以來都跟特定的商家合作,商店的老闆也總是給他們很好的價錢。那個外國人打量了一下陳列出來的魚,點點頭,就離開了。格倫有些失望,他很想跟外國人講講話,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想要去國界外面看一看,畢竟那裡被同一個家族統治了上千年。
“怎麼了?”奧托問。
“你不會想看看鄰國是什麼樣子的嗎?”格倫歪歪頭,“其實國界離這裡很近。”
“我知道啊。”對方笑了,他隨意地拍了拍格倫的頭,將他深棕色的頭髮弄亂了,“但你不會想要過去的。”
格倫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什麼,就算他真的到了國界的另一邊,他也不會知道為什麼。
可是他也沒有多少機會問奧托為什麼了。
【這是一時興起寫的,也不知道會不會寫完,但是會不定時添新章吧,不會很長,想到多少寫多少】
——第一章——
澤儂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個地下室的天花板,他覺得他應該要知道為什麼自己睡在地下室裡,但是事實與想的相違。他的腦中一片混亂,彷彿記憶被擊碎,成為無數的碎片,然後被膠布簡陋地貼了起來。
澤儂慢慢地下了床,拾起衣服,也是他很陌生的衣服,但是穿起來卻剛剛好。
“喂,你怎麼還沒起來啊。”他回頭的時候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頭上綁了紫色的頭巾,藍色的眼睛裡比他熟悉的人的樣子多了一道黑色的環,是鄰國人嗎?他歪了歪頭,他不記得認識任何鄰國來的人。
那個人走向他,一邊嘆氣,一邊無奈地拉著自己的袖管,“快點啦,都快要中午了。”
澤儂沒有走,他的心裡除了疑惑還是疑惑。
他輕輕地開口:
“請問……我們認識嗎?”
對方愣了一下,驚恐地看向他。
這是故事的結尾,看起來並不是什麼很快樂的結局——它的確不是,澤儂沒有想起來任何關於地下室或者格倫——也就是剛剛那個綁著紫色頭巾的人——的事情,而格倫死在了海上。澤儂並不會為此哭泣。
整件事情要從很久以前說起,當時新國王才登基不久,格倫也才成為一個能夠獨立的捕鯨人。而澤儂,可憐的人,那年他二十歲,就快要從坎伯璃的大學院畢業了,他成績很好,待人處事也很成熟圓潤,所有人都期望著他能為帝國工作,或許還能當官。
澤儂沒有畢業,也沒有為帝國工作——應該是說他為帝國工作了,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期待的那樣做一個文書官。
那天是初春的早上,他也像開頭那樣睜開眼睛,他看到的是學院宿舍的天花板,天花板有些老舊,還能看見幾些裂縫。
他也像開頭那樣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自己又為什麼在這裡。
他也像開頭那樣穿起陌生的衣服,一個陌生的人走進來,叫了他“澤儂”,於是他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困惑地跟那個人打了招呼,心裡卻覺得自己應該離開。
就這樣,澤儂簡單地收了行李就離開學院。
他走在學院大門前的石板路上,道路周圍的老樹都開了花。
坎伯璃終年吹著風,從狂風到微風,總是不停,就連此時此刻也不例外,於是樹上的花便一直被吹到地上,經過行人的腳步,變成鑲嵌在石板上的彩色圖樣。
澤儂覺得這裡只有自己不正常。
一路上還有許多人跟他打招呼,都是他不認識的人,多到讓澤儂覺得有些不自在——他想他從來都不喜歡跟人群相處,可是他還是微笑著回應。
他跟那些前來關心的人說他想回家一趟。
那是一個謊,無傷大雅的謊,澤儂不記得家在哪裡,也不記得任何家人,或許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他對自己說,只是自己不記得了。那些人聽過後雖然都有點懷疑,但是隨後聳聳肩就接受了,直到一個多月後再也不見澤儂他們才會想起來此時聽到的謊,可是到那個時候,澤儂已經在北邊雅國的十四城成為一個蠟燭師傅的學徒。
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澤儂走出學院大門,他深呼吸一口氣,感覺自己很自由。
與此同時,在國界的另一邊,那便是從澤儂所在的地方,一直往北,一直往北,北到帝國的最北端,然後左轉,走上被冰雪覆蓋的高原,那裡有一座被冰刺包圍的要塞,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巢——這同時也是要塞的名字——巢蓋在兩座冰壁的縫隙裡,堅守著唯一能通過的關口。穿過巢,跟帝國的元帥打個招呼,然後就能夠去到國界的外面。
再繼續向西,看到礦場的時候停下來,再次往左轉,這一次向南走一點點,不久就能聞到海風的味道,那裡有個漁村,可是目標並不是漁村,而是再往南一點的海灘上那座小木屋。
十八歲的格倫就住在那裡,他的父母都死在海上,那是個悲劇,那天他們出海,本來還是晴空萬里的天氣,瞬間就下起了暴雨。
這場暴雨在四年後也會被格倫遇上,那也是一個悲劇。
他現在正跟一個好朋友一起捕鯨,這樣不用出海很多次就能夠維持生活,捕鯨人並不多,他們是很珍貴的人才。
格倫的好朋友叫做奧托,他的父母也是漁夫,已經退休了,他們將所有的技巧和漁具交給奧托,讓他這個年輕人去做這幸苦的工作。
但是奧托樂在其中,他也教會格倫樂在其中。
格倫和奧托關係很好,如同兄弟一般,奧托長了他七歲。
格倫向往常一樣,背著一整卷的麻繩上了船,他今天要是憑自己的力量捕獲一隻鯨魚,他就能成為獨當一面的捕鯨人。
“準備好了嗎?”奧托粗糙的手拍在格倫的背上,讓格倫向前傾了一下。
“等很久了。”格倫笑著回答,他一直都是這麼陽光的人,至少在悲劇發生之前都是,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他準備要解開船的繩索,卻被奧托打斷。
格倫回頭,想說對方是不是發現什麼不妥的地方,奧托一直都是一個很小心的人。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說。”奧托說,伸手撥了撥格倫右眼上的劉海,“你一定要這樣留著嗎?”
格倫皺了皺眉頭,撥開對方的手,有些不快的意思,“怎樣?”
“感覺很礙事啊……”
接著奧托讓他等在這裡。
格倫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是看著奧托跑回木屋,自己卻站在大太陽底下,手裡握著船的繩索。
奧托沒有離開很久,回來的時候手裡拿了一個紫色的頭巾,看起來很新,也是很好的料子,他將格倫的劉海向上撥然後系起來。格倫不是很高興,因為這樣他很不習慣,但是還是默默地接受了。
“這樣比較好啊。”奧托這樣說,“以後就這樣綁著吧。”
這就是為什麼格倫綁著紫色的頭巾,他會一直留著這個頭巾,就算不記得到底是為什麼。
在這個故事裡,有很多事情被忘記了。
【死亡片段】
科蓋特覺得地板異常冰冷,是天氣轉涼又或者是自己的體溫在逐漸流失?
他很怕,但是連發抖都有點困難。這寂靜從何而來?他想,然後微微睜開眼睛。
在眼前出現的是一雙腳,腳踝裹著的布條還看得見久遠的血跡。但令科蓋特更加擔心的卻是它們後方那映著陽光的東西。
他聞到血的氣味,明明就已經很習慣了,但是仍舊忍不住要哭泣。
說話啊……科蓋特幾乎是用盡了剩下的力量移動手臂,試圖觸碰那與自己共用同一個身體的兄弟的臉。
科蓋特的瞳孔縮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人——外來者,他們這樣稱呼他——開始笑了起來,悅耳如同遊吟詩人隨口哼起的小調。
科蓋特尖叫卻沒有發出聲音,只有嘶啞的氣聲,他才想起來自己在此之前已經哭喊了多久,他更加努力地想要碰到旁邊的人卻只摸到一灘濕滑,已經分不清是血還是自己的眼淚。
“看吶——”外來者輕輕地說,語氣彷彿在嘲笑,“快看吶,這不是那告密的喜鵲?要想他們再不出聲,就將他們的頭砍下來。”
接著科蓋特眼前落下一個東西,白色的頭髮被紅色侵染,科蓋特閉上眼睛,但是那張與自己鏡像的臉還是浮現在他腦海中。
不要,不要是斯提克,不要將他帶離……
那個外來者只是笑。
我一個人該如何是好……
“拜託你……”他用幾乎聽不見的嗓音對著前面的人哀求,一邊伸出手想要拉住那人的褲腳,但對方卻後退了一步。“也將我的性命取走……“
那外來者仍舊只是笑,他歪了歪頭,像是在觀賞一個奇怪的動物,接著放下手中的刀,盤腿坐下。
一起去看這個城很美麗
地點:
帝國首都和周圍
時間:
三年前
一,再往前走是一堵牆
“我的手上沾滿鮮血。”
“我的手上沾滿鮮血。”
帝國中央靠南部的一塊大陸,是所有大陸算是最小的一塊,雨雲喜愛那個地方,於是長久在那裡盤踞。大陸的西北邊一塊多雨的平原,被長河一分為二,河的上游坐落了一座蒼白的城。那座城是正圓形,在一個巨大的微微隆起的緩坡上,三道城牆,將城圈成三圈,中央聳立著一個同樣蒼白的城堡。白色的城牆,白色的房子,白色制服的軍人,白色的一切,好像從不會被任何東西污染,都會被雨沖刷乾淨。
第二道城牆中間是國王的軍隊的核心駐地,把城堡跟外界隔離,它是按照自己的意願發展成這樣的形狀。城堡的尖塔高聳入雲,就如平原上長出的一座陡峭的山,不只是城堡,在城的地底下,還有一個令人驚嘆的奇蹟般的建築:
整個帝國最大的地牢。
那裡像蜘蛛網一樣,以第二城區東邊為中心,有條走廊向外蔓延,走廊還有更細小的分叉,一切止於第二道城門之下,唯一延伸出去的只有通往處刑台的路。地牢關著最重要的犯人,終年不見陽光,只以昏暗的火把照明,潮濕,陰暗,空氣稀薄,充滿腐爛敗壞的味道。
尼路脫下厚厚的皮手套,放在一邊,然後再脫下頭套,手指似乎在手套裡麻木那麼久以後變得特別敏感,他能感覺到頭套的布料的紋路,有些粗糙,有點硬。拿掉頭套後周圍的聲音又變得清晰,聽得見旁邊的人在講什麼,聽得見經過的人的腳步聲。他把髒了的制服換掉,接下來一整天他都沒有工作,可以放自己一天假。
他拿起手杖,他想出去走走,呼吸久違的新鮮空氣。
尼路從城西邊的絞架出去,外面跟地底下完全是兩個世界,一個有天空,有風,有雨,有太陽的開闊世界,在下面待太久,以至於快要忘記時間的運轉,快要忘記原來世界不僅僅是鐵器和石頭組成——他算是幸運的,能夠時常走出來透氣,有些處刑人,他們已經不願,也無法離開黑暗了。
就在工業區和商業區不遠處,有一個小角落,那裡人煙稀少,大部分的房子破損老舊,他慢慢地走,手杖在碎石地上劃著弧形,勾勒出周圍事物的大概位置。他還沒有來過這裡,除了工作的時候。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雨水壓不住的灰塵的味道。
他走了一會,直到聽見鐘響,是從城堡最高的鐘塔傳來的,就在城的正中央,可以在每一個方位都看得清楚。那鐘聲低沉響亮,每一天,每一天,這個古老的大鐘已經不知道為城中的人報了多少年的時。他一直覺得這個鐘聲讓人——至少讓他——從心裡感到平靜。
八聲,他數過了,一共敲了八聲。
再往前走是一堵牆。一個細小的說話聲從附近傳來讓尼路停下腳步,手杖往前伸,碰到前方的障礙物。
謝謝。他回答,你在哪裡?
在牆壁上。說話聲似乎有些遲疑地說,你……看不見我?
尼路抬起頭,向著他認為是正確的位置。我的眼睛看不見。
噢,對不起,我沒有發現。矮牆牆頭上蹲著的人有些尷尬,那個人裹著淺灰斗篷,在鬆垮的帽子底下是一個跟尼路差不多年紀,可能還要小幾歲的人,白色的頭髮,白色的皮膚,像是被創造的時候忘了上色,除了那隻淺紅的眼睛在陰影下漾著淡淡的光。他說著笨拙的語言,音調平淡——應該是不久才北邊大陸來的人。
沒關係,尼路微笑,我從來不介意。不過——你怎麼會在牆上呢?
我喜歡在牆上,牆上讓我安心。
哦?尼路說,他從來沒有遇過喜歡蹲在牆上的人。你是誰?住在這個城裡嗎?
我只是迷路了。他回答,我叫亞拉斯特爾。
真是可憐,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也許明天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他說,或者後天。
尼路先是思考,然後伸出手。一起走嗎?
亞拉斯特爾愣了一下,他朝斗篷裡缩了缩。好嗎?他的語氣突然變得膽怯,我是一個革命軍的刺客,走在街上會被士兵發現,連你也會被連累的。
我……尼路的手依舊懸在空中等待著。七聲鐘響,雨水從斧頭的刃上滑下,落在犯人的頸上,他不斷高呼著推翻帝國的口號,直到再也無法出聲,尼路提起那人的頭在因為太早而為數不多的眾人前展示。他微笑。
我想應該沒關係,只要你不介意,我是一個帝國的劊子手。
亞拉斯特爾遲疑很久很久,他打量著尼路和剛剛的話,他知道他不應該跟任何一個帝國的人講話。“不要放過任何一個!”首領大聲的吼道,“他們殺死多少無辜的人,沒有任何理由要展現任何同情心!”最後他從牆頭跳下來,拉好他的連帽斗篷。
他握住尼路的手。
走吧,他說。
二,城西邊的墮落
“我為帝國工作。”
“我為革命軍工作。”
城西邊的小角落像是一粒灰塵留在潔白的地毯上,但太小了,還不夠構成一個污點,它靜靜的在那裡,隨時可以被清理,但是它被留下來,人們總是需要一個不那麼完美的地方——一個墮落之地。
再走幾步,就可以聞到充滿酒精和刺鼻香薰的空氣,就在小角落的外圍。尼路只走來過幾次,他的哥哥很討厭他經過這裡,這一條半的街——其實像是小巷——是全城唯一被正式允許有特殊行業聚集之處,他們被限制生活在這裡,有時候會有士兵來檢查,確保一切都沒有越界。
我們要去哪裡?亞拉斯特看見很多彩色的身影在晃來晃去,跟他剛剛待著的地方感覺不一樣,房子的燈都是暗著,牆壁門窗都很老舊,似乎長期缺少照顧。
門口徘徊著穿著稀少布料的女子,撥撥頭髮,拉拉耳環,擺擺肩膀,無所事事的望向灰濛蒙的天空,眨眨眼,腦中隨機閃過幾個思想,轉瞬即逝,之後連曾存在的痕跡都找不到:什麼時候才有客人來啊?那些士兵今天又來視察了,他們不煩嗎?這樣要怎麼做生意……
天上在飄小雨,巷子裡兩個人在陰影中纏綿,也許不止兩個。有人看見他們到來,便朝他們招手,煽情的微笑和眨眼睛。他移開視線。
我不知道,我們不是正在尋找目的地嗎?
兩人靜靜地又走了一會。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誰。
尼路,我的名字叫做尼路。他们两个慢慢地走,仔细探索前方的路,亞拉斯特爾稍微走得比較前面,而尼路的導盲杖拿在手中,他們沉默的繼續向前。
喀拉——喀拉——
亞拉斯特爾循聲往破敗的牆角看去,那是錢幣敲打鐵罐的聲音,他認得,從未忘記——乞討者頹唐的倚在牆邊,手指扭曲乾枯,他連說話都沒有意願,或沒有力氣,他勉強抬頭,不管是誰經過,他都希望博得一點同情。那個乞討者有著跟尼路一樣濁白的瞳孔。兩個人就這樣慢慢停下。
亞拉斯特爾摸摸口袋,但那裡只有他的一把玻璃的匕首。尼路遞過幾個硬幣,讓他可以幫他放進乞討者的鐵罐裡。
謝謝……那個人的話語幾乎難以聽見。
最好不要待在這裡,尼路說,士兵對乞討者很不友善,離開吧,不要再留在這個城。
老人點點頭,可是他知道他不會走。
再走了幾步他們就聽見打招呼的聲音,他們穿著白色的制服,胸前掛了兩條銀鍊和有帝國標誌的徽章,腰上是他們的長劍,他們從一段距離外揮手並且大喊:兩個小孩子在這種地方閒逛做什麼?
尼路認真地聽,但這個聲音對他來說有些陌生,於是他轉向旁邊的人。是誰?他問
亞拉斯特爾努力的瞇起眼睛,可是沒有比較好,烏雲漸漸散去透出的陽光讓他很不舒服,不知道,最後他說,我看不清楚。
這個時候那兩個士兵已經走近了,其中一個人說,聽起來很高興:喲,尼路,今天早上的處刑迴響很大呢,晚一點那一場還會是你在台上嗎?
我……
這是哪位?新朋友嗎?士兵見尼路為難的表情就立刻轉移話題。
亞拉斯特爾有些緊張的低下頭,他今天本來不打算遇到任何士兵。他迷路了,尼路回答,我們在到處走走。
啊,是嗎?那個士兵大聲地笑了幾聲,但隨後他看著亞拉斯特爾的眼神卻沒有在笑,比較像是在說:是你。
你們兩個要到處走走?真是有趣,不過我想你選錯了帶路人。
尼路疑惑的把頭歪向一邊。
好吧,那就不打擾你們了,前面不遠就到工業區,快點離開這裡,不要撞到任何東西了啊!對了,順便再為我跟你哥哥問好。士兵再揮揮手,便繼續他們的巡視。尼路聽他們離開,聽見後面剛才那個乞討者的哀求聲和士兵的呵斥,他們會踢那個人,然後將他拖走,可是他幫不上忙,沒有人幫得上忙,所以也準備起步,卻被亞拉斯特爾拉住。
還是把手杖拿來用吧,他小聲地說,我沒有辦法幫你看路。
為什麼?
我看不清楚,他把帽子再拉低一點,而且我只有一隻眼睛。
誒?
亞拉斯特爾覺得自己好像無法解釋,於是拉著尼路的手,他的手指順著皮膚的觸感勾勒出眼周的輪廓,是閉上的,卻突然有一樣顯得異常格格不入的觸感,冰冷,像是某種材質堅硬的粗線。
誒?
是鐵。亞拉斯特爾說,有些感傷,毫不被刻意隱藏,這是鐵做的線。
左眼被縫起來了。
尼路慢慢地收回手。這是地牢放走反叛軍的人的時候會做的事情,他們會失去一小部分,這樣那些人一眼就能辨認,他們是反叛軍,他們是反叛軍,他們是犯人,他們是告密者。
對不起,他說。
這不是你的錯,亞拉斯特爾繼續拉著尼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
會痛嗎?
一點點。
手杖掃過石頭的聲響再一次出現在街道上,引來路人的側目。
三,一隻眼睛的故事
“處死囚犯。”
“殺死罪人。”
一年前的夏天,在北邊的大陸,那塊大陸已是遍體鱗傷,從很久以前,甚至帝國還沒統一前就被戰火蹂躪的面目全非,連現在都沒有被放過,革命軍大量在這聚集,雖然中心並不在這裡,甚至連靠近都算不上——唯一的原因是這塊大陸因戰爭而變得脆弱,人也變得脆弱。夏天這裡依舊寒冷,一年內最冷的時刻,大雪紛飛,像是結凍的灰燼般。
雪從小窗的鐵欄中飄進,帶著傍晚的殘光,落在窄小牢房的灰泥地上。
亞拉斯特爾就蜷在角落,純粹就是因為冷,腳鐐和手銬異常沉重,牢房內只有他一個人。他聽見別的牢房還有別人,聽見走廊盡頭的沉重鐵門開開關關——他們就在那裡拷問犯人——他不喜歡。
他身上的傷口令他難以入睡,儘管他累壞了。他翻了個身,帶動身上每一寸疼痛的肌肉,好像一刻欠缺提醒他就會忘記自己還活著。奇怪的是他發現自己竟不恨那些士兵,也不恨那些刑訊者——反倒有點心存感激?——那些人對他並沒有像對其他人那麼嚴峻,看看對面牢房的人吧,他們用力掙扎地進去,半死的、殘缺的被拖出來。
亞拉斯特爾很好,他還能想,還能動,還是完整的。
牢房的大門倏的打開,風灌進來,跟開門的巨響一起在鐵與鐵之間震盪,驚動裡面不管是睡著還是醒著的人。亞拉斯特爾睜開眼睛,但立刻又退縮,陽光把眼睛刺地很痛,他慢慢的讓自己適應那亮度,然後——一切都回來了,昨晚是怎麼睡著的他不記得了,讓他感覺有些不安。
有幾個人快步走進來,他們在說話,走一走,其中一個人會停下來跟一些犯人講話,接著繼續走,再停,再走,再停,再走……直到他們進入亞拉斯特爾的視線——他一直很好奇地在鐵欄邊等待。
三個士兵,他看到,很高大的士兵,但是走在前面的第四個人卻沒有穿制服,他披了一件淺色的大衣,上面還有飄雪留下的水跡,靴子在地上留下濕濕的腳印。第四個人停下腳步,低頭看了一眼亞拉斯特爾,他也看見他——後來他能夠記得的只有淺棕的頭髮和淺棕的眼睛了。
這個是革命軍首領之一的兒子。一個士兵報告,幾天獨自闖入軍營立刻被抓到。
那是抓到了很重要的人呢。那個人雖然這麼說但並沒有驚訝,他的嘴角揚着幾乎是習慣性的微笑,蹲下來,語氣溫和,從說話的方式聽起來是這裡附近的人,你好啊。
你好。亞拉斯特爾輕聲回答,這個人不像是士兵,他想,也許……也許只是普通的文官。
你是誰?
我是國王的信使。他說,這個地方,這些人都很可怕吧?害怕嗎?想不想回家?
亞拉斯特爾點點頭。但是我不能回家了,被抓的人不能回家,被抓的人很危險,被抓的人會把士兵引回家,首領把可能引來士兵的人殺死。
哦?信使若有所思的發出感慨,就算是自己的兒子也是這樣嗎?真厲害吶——那麼……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亞拉斯特爾。要不要加入帝國呢?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只要回答問題就可以了,你會受到保護。
你……要我當叛徒。
叛徒。他對自己重複一遍,這個詞語對他來講好熟悉也好陌生,比風和雪都寒冷,讓他顫抖——那是他從出生起第一個記得的東西,一條一定要記得的鐵律。他盡量克制住表現驚慌的衝動,本來下意識的想抓住欄杆,卻因上面結的冰霜而退縮。
不可以,他說,急切的搖頭,叛徒會被獵殺,那個人——他不會停下來,他會一直追,然後……
好了。信使將一隻手伸進鐵欄中,帶著跟剛流出的血液一樣的炙熱,還有那個微笑,他拍拍他的頭。好了,我知道了,我說——你們到底是憑什麼要推翻帝國啊。他站起來,對身後的士兵一個眼色,他們就往下一個牢房走去。
你们的首领在哪里藏身?
刑訊者拉著亞拉斯特爾的頭髮把他從水里拽出來,很冷,真的很冷,是那種快要結冰但還沒結冰的溫度。但是總比鞭子好,他安慰自己,也許是這裡的醫生覺得他應該休息一天。
不可以說。他回答。
傍晚士兵把他重新拴在牆上,鐵欄關起來,一天就又要這樣過去了。他伸伸手,伸伸腿,凍僵了,麻痺了,本來應該泛著粉紅的白現在有變得點青紫色。
你好啊。又是那個信使,可是又不像信使,亞拉斯特爾最近有很多時間可以想些不重要的事情,信使不能命令士兵做事,信使不能隨便在牢房閒逛。
你是誰?
我是從北方邊境的上校,他微笑道,一邊把一條毯子塞給他,拿去吧,死掉就不好了,好不容易才抓到的。
亞拉斯特爾接過毯子,自己窩在裡面。謝謝。
那——既然你不肯回答問題,那你能告訴我其他的事情嗎?比如說你昨天說的那個“他”是誰?
那個人……他的手指沿著地上的裂縫走了一小段。是首領的學生,很溫柔,像一個天使。
日子就是這樣過去的,差不多的流程,早晨——拷問——醫生——傍晚的時候那個人就會來看看,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另外的幾個首領是什麼樣的人?你有兄弟姐妹嗎?你的媽媽呢?
沒什麼特別的。沒有。離……離家……他歪歪頭,離家出……出……
是要說離家出走吧。那個人笑,你還要問一樣的問題嗎?我是新來的處刑人。我是剛考完試的醫生。我是國王的侍衛。
日子到底過了多久……
起來!他被命令道,鐵欄突然被拉開,轟的一聲。早上了嗎?亞拉斯特爾睜開眼,模糊的視線中沒有光,還是晚上。他想揉眼睛,但是雙手都被一個士兵扣在背後,他動不了,只能跪坐在地上。
你好啊。那個人像往常一樣蹲在他面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
什麼?亞拉斯特爾問,雖然明明知道對方一定會告訴自己——總有一個不安在心裡騷動。
我們要放你走。那個人像往常一樣微笑著,像夕陽的餘輝,每一天準時在日落後出現,帶著溫暖的紅和紫,宣告一件結束的的消息,之後便會沉落地平線,第二天依舊出現,不斷重複。
他說:有人先把消息供出來。
叛徒。
這一刻亞拉斯特爾愣在原地,他從沒有明白過,為什麼自己竟如此害怕這個名稱,可是事情就是這樣。是誰?他在腦子裡的空白漸漸淡出後才決定要確定不是自己不小心透露了什麼消息。
我們抓到的另一個人。
騙人,你們沒有抓到另一個人。他看看地板,冰冷的灰色地板,內疚地搓搓自己的手臂。是我嗎?有時候我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情。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了?我說的話全部都是實話——那個人看著他,有一點點的不解。怎麼,不高興嗎?我們不會輕易的放走犯人,你可要感謝那個告密的人啊。
沒有人會告密,他……
看來有人害怕我們的拷問勝過你們的懲罰者。那個人打斷亞拉斯特爾的辯解,這樣吧,我們時間快沒了,我讓你問最後一個問題。
最後一個問題,亞拉斯特爾沉默許久。你到底是誰?他問。
為什麼那麼在意我是誰呢?那個人抬起一邊眉毛。我——應該說全部都是,也全部都不是吧。
那個人說完便朝身後的士兵揮了揮手,就有長針和一捆黑色的粗線一起遞到他的手上。
閉上眼睛,很快就好了,沒事的。
沒事的。
四,尋回遺失的工匠
“這樣做是正確的。”
“這樣做是正確的。”
謊言。
不遠處的打造的噪音逐漸清晰,還有染劑的難聞氣味,全部揉在一團使空氣都像是變得粘濁,把金屬和皮革和木頭碎屑糊在四周。敲打聲此起彼落,它們在高聲合唱,為了即將完成的新作品提前慶祝,為了工匠的雙手歡呼,鑄造的雙手,雕刻的雙手,染色的雙手,縫紉的雙手,修理的雙手,釀造的雙手——他們是快樂的創造者。
沒有其他人會注意到這兩個跟周圍緊湊的節奏有些脫節的人,這時聽見城堡的鐘聲,於是停了一會安靜地聽,一共敲了九下。鐘聲停下後他們才繼續向前,亞拉斯特爾四處張望,這麼多從來沒看過的東西讓他有點措手不及。城中北城門附近的工商業區因為就在城堡旁邊,又在城中聚落了帝國中最有權勢的貴族,各地的商人都會在這裡買賣批貨,街道熱鬧擁擠,各種不同的工作室架出的棚子,商店,人群和馬車擠在一起,讓人不禁要想這些人和車到底是怎麼樣在移動——可是他們事實上是在移動,毫無顧慮。
他目光隨意地朝左,有一些看起來跟其他所有商店差不多的商店,很多都是很小的一間,不太顯眼,顧客也是零零散散,他瞇著眼睛看著,認真又笨拙的讀招牌上的文字。
賣衣服布料的,木材批發,珠寶首“蝕”,武器刀具……咦?他突然止步。
看到什麼了嗎?
好像……是認識的人的店。亞拉斯特爾頓了頓,試想看進玻璃窗能否認出裡面人的臉,可是一片模糊,況且,玻璃窗被堆滿的東西擋住了。我想去確定一下。說完便拉著尼路朝那間連招牌都沒有的小店走去,撥開邊緣的一排人群,有幾個甚至還為此做出抗議。
他推開木門,吱呀的聲音代替了門上的鈴鐺,小心的探頭進去,店的里面和外面一樣窄小——應該說對一個小店來說這樣便足夠,不過空間全部被物品堆得滿滿的。他們每走一步木頭的地板都發出刺耳的響聲。是什麼店呢?尼路在後面問。
嗯——玩具店吧。他說完又歪著頭思考著剛才那個名稱是否合適。
如果是收租金的話很抱歉老闆不在。兩個人的注意力同時轉向屋子深處同往二樓的樓梯,另一陣木板的吱呀聲伴隨著腳步聲,沉重而緩慢。
如果是士兵的話許可證貼在門口的牆上。工匠下樓後轉了一個彎,看見他們以後稍微比較和善,哦?來了很奇怪的組合。
亞拉斯特爾沒有回應,目光隨著他移動到櫃檯邊,他從桌面上方翻進去,搬出兩張椅子,讓本來擁擠的走道更加擁擠。要喝茶嗎?他問。
不用了,謝謝。尼路回答,在展示架前發呆許久,聞到一股奇特的木頭和膠水的味道。
你可以摸,我不會在意。工匠自己在櫃檯後面被雜物封閉的空間內坐下,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尼路於是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欣賞架上的工藝品,手指撫過那些柔軟的頭髮和布料,在蒙灰的玻璃櫃留下細小的手印。他輕笑出聲。
請問……終於亞拉斯特爾決定開口——跟稍早蹲在牆上時一樣的不安。首領知道這裡嗎?
怎麼?工匠聽到後往前傾,把亞拉斯特爾嚇了一跳。他聽到“首領”兩個字後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激動——更像是憤怒——他的嘴角這時竟有了笑意,嘴角揚起,是一種最惡毒的嘲笑。
他要我回去嗎?叫他醒醒吧!我安於現在的生活,他——他也應當如此!況且——工匠的語氣轉而變得悲傷,一隻手無奈的抹過臉,五隻手指留下五道淺藍色的顏料的痕跡。我,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工匠,他又能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他不敢說什麼,他繼續看著眼前全身沾滿顏料的人。
坐在這裡的是誰?
這時尼路已在店裡有限的空間裡轉了一圈,又回到櫃檯前,他摸到椅子,小心地坐下,指間還沾著灰塵。怎麼樣?工匠此刻才抬起頭,顯示出期待。
很漂亮。尼路回答。
他滿意的點點頭,那麼你覺得革命軍怎麼樣?
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麼會不知道?這樣吧,亞拉斯特爾,既然你已經提起,首領可曾告訴你,我們——他們為何要推翻帝國?
自由,正義。亞拉斯特爾順從地回應工匠的問題,皺著眉頭,他並不喜歡討論自己不了解的話題。平等,之後他又補充道,差點忘記。
錯!工匠打斷亞拉斯特爾的話,似乎是很高興能說出這個字,並且有機會提出自己的論點。錯錯錯錯錯——他站起來,把椅子往後一推,在有限的小空間裡緩慢地徘徊,像是正在講課的老師。在我跟敬愛的首領們共事的這麼多年中我發現他們已不再為高貴的自由和平等而戰——因為根本沒有必要!他舉起一隻手指表示強調。而他們比誰都清楚!這一切都只不過是首領們——首領——他指向亞拉斯特爾,你的首領——一廂情願自私的復仇而已!
他說完停頓了一下,看看兩個人有什麼反應,亞拉斯特爾伸手觸碰桌上的木馬,然後立刻把手收回,之後又再碰了一下。工匠最後深深嘆一口氣,靠回椅背,他低下頭開始剝手上的痂,那雙手佈滿傷痕,卻依舊能勝任那些精細的工作。一個傷口開始滲血,也毫不在乎,很早以前就感覺不到什麼,麻木了。在色彩的覆蓋背後,眼神空洞,像上緊的發條走過最後一圈,幾乎是這個充滿了人偶、戲服、面具、緞帶、珠飾和亮粉的空間的一個次品。
尼路對突如其來的沉默有點驚訝,他希望工匠能繼續說下去,他從沒聽過有人這樣講話,可是看來工匠沒有繼續說話的心情了,令他有些落空。
生鏽的開門聲比鈴鐺提前到達櫃檯邊,客人推探進頭,環顧一下四周,表情帶著困惑。
請問我能幫什麼忙?工匠親切地問。
對不起,我……好像走錯了。那個人說,就關上門。
又是另一個走錯的,他輕聲咒罵。
尼路一直聽著門關起來,他打算問些問題,但是突然聽見外頭的騷動又使他忘記原本的疑問,亞拉斯特爾也同時抬起頭,街上比稍早熱鬧許多,他竄到門口,臉貼在玻璃窗上試圖看清什麼事情使人們一下活躍。
工匠用工作服擦擦手,但是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他說:是處刑活動——不過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劊子手啊,在離開之前能否聽我說完話?尼路沒有動,儘管他並不喜歡這個名稱。
看。他把聲音壓得低到只有尼路可以聽見。這是一個可笑的世界,不管站在那一方都是一樣的意思,他們全部都一樣——都一樣!我過幾天就會回去了,今天首領竟然走進這家店——就在這裡,你能想像嗎?不要告訴他,不管你知道麼都不要告訴他——我也離開有一段時間,作為一項財產,我還有哪裡可以去?或許有一天我能夠再回來經營這間小店,但也只不過是或許。接下來他用別的語言說了一小段話,含糊不清。亞拉斯特爾急切的地指指外面,表示他想出去。
我想你該走了,劊子手。工匠站起身,慢慢走上樓梯,腳步蹣跚,好像他真的已經八十幾歲,一邊抱怨著自己的膝蓋,一邊摔上二樓的某一扇門。尼路小心翼翼的繞過色彩的迷宮,跟亞拉斯特爾一起沒入人群。
五,一次公開處刑
“緊握長斧,站在高台示眾。”
“手持利劍,躲藏黑暗之中。”
在街道與街道的匯合處,一塊較大的空地,高出地面的以石和木搭建的處刑台,士兵不會特地在這裡守衛,但是經常在周圍遊蕩——處刑有時讓群眾不受控制。人無意間的就形成一個圈,觀賞這幾天就會上演一次,已經融入生活中的血腥活動——免費,快速,令人興奮,只需要稍稍停步,抬頭,便能帶著某種欣慰的滿足離開。
亞拉斯特爾站在人群的最前排,是抬起頭能看到台上的最後距離,他一直回頭確定尼路在旁邊。尼路側耳聽著周圍的嘈雜,他很少站在觀眾的位置仰望處刑。
兩個年輕處刑人早就將犯人的雙手固定在兩個像演講桌一樣的實心木台,一左一右,布咬在他嘴裡,令他只能夠發出嗚嗚的哀鳴。台上沒有助手,兩個人還悠閒的作者準備,最近的公開的處刑很少,一點都不用著急,其中一個處刑人沒有戴上頭套——如果不是重大罪犯就沒有規定,或者那是一個新手——經過仔細的掃視,處刑人看到尼路的臉,一陣開心,揮手,示意要他靠前。
好像有人要你過去。亞拉斯特爾在他耳邊小聲說,到台下。
我?他不覺得這附近的處刑人有很多認識他。亞拉斯特爾不確定的拉拉尼路的手。好吧。他走出人群,引來一些好奇的目光,但又隨即全數消失。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六步半能走到處刑台。就這麼近。
處刑人蹲下,亞拉斯特爾觀察她的臉,他猜想那是一個可愛的女子,有漂亮的聲音,和閃閃發光的頭髮,衣服上標記了零四的字樣。
嘿你。她說。我看過你,你是中心的劊子手,對吧?
是。尼路回答。有什麼事嗎?
那個……她看看周圍。你可以上來幫我們嗎?我們有點不知所措了。
他遲疑了半晌,將重心移到左腿,移回右腿,些為自己無法幫忙而感到歉疚。對不起,沒有命令的話我不能擅自參與別的工作。
啊……她失望的嘆了一口氣,那……你能,就給一點指示可以嗎?
我想應該可以。尼路點點頭。你們要做什麼呢?
太好了!處刑人這時好像鬆一口氣,亞拉斯特爾一直望著她的臉,直到眼睛因為光線感到不適,他揉揉眼睛,視線躲在斗篷的帽子下。她指了指身後的犯人:我們要把那個人的手砍下來。
嗯,尼路想了一會,可是似乎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步驟。其實……他說,只要綁好止血帶,從關節砍掉就好了,應該不會失手的。
真的假的,就這樣?她似乎因為過程的簡短而感到很訝異。
就這樣。
我本來還以為很難,但……她嘆了一口氣。還是謝謝。處刑人感激的給尼路一個飛吻,就立刻就起身回到工作的崗位,亞拉斯特爾帶著尼路走向他們來的位置,他不想錯過接下來會發生的事——要是首領知道一定會很生氣,可能會對他咆哮一些他都聽不懂的字眼,可能會給他處罰,或者可能兩者都有。人們很自動的為他們讓出一個空位。
你認識她嗎?亞拉斯特爾問。
尼路聳聳肩表示自己不認識剛才才向他尋求幫助的人,亞拉斯特爾失望地沉默。
處刑人宣讀著判決,一個小偷……一個盜賊……作以警告……所有人都很安靜地聽,就像在劇院裡面彷彿台上的女孩唱著悅耳的歌,在兩次斧頭“啪”的嵌在木頭里面的瞬間本能地缩縮腦袋——尼路和亞拉斯特爾也不例外,就像打雷時因為無法做好心理準備而受到驚嚇,閃躲那由想像虛構出來的危險。
他會活下去嗎?亞拉斯特爾對台上暗紅滾燙的河流皺了皺鼻子,處刑人帶犯人離開。
會,應該會。尼路回答,人群漸散。我希望他會。
你做劊子手很久了嗎?他又問。
尼路思考了一會。嗯……大概五年了吧,我們家世代都是處刑人——那麼你呢?你做刺客很久了嗎?
從小就開始訓練。亞拉斯特爾看著自己的手指,本來想數到底有多久,但是數了一半就放棄。人群已經散光了,回歸平日的樣子,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這時才能發現雨已經停了,換成難得短暫的晴天,跟雨水一樣冰冷的陽光,與周圍景物相同蒼白的彩虹。
他看著天空好長一段時間,不舒服但是他想他可能喜歡這裡的陽光。天空是泛藍的淺灰,像水般流動的雲,彷彿正在遷徙的動物,朝城堡的方向前進,跟北邊那些笨拙沉重的雲團完全不同。
你在看什麼?尼路好奇的問。
天空。他回答。不下雨了。
尼路也一起揚起頭,聞到雨後空氣裡殘存的透明水珠,帶著一股淡淡的鐵鏽味。我還記得天空是藍色的,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
是灰色的。他最終還是移開視線,眼前一片白光,有些刺痛,才漸漸恢復。你以前看得見嗎?
小時候還看得見。沉默,嘆氣。我們走吧,尼路在第十一聲鐘響結束後說,要不然會錯過馬車的,我們可以坐車到東城,聽說那裡的所有東西都很漂亮。
六,十日人頭收割
“這裡是我的家。”
“這裡住著敵人。”
四年前冬天,國王的死訊傳遍整個帝國,可是卻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或怎麼,人們不會問,不敢問。他們現在比較在乎的是新的國王——好像沒聽過有繼承人啊?但是是有了。似乎年紀很小呢,沒問題嗎?日子還是得過下去。七世不會像六世一樣吧?不要啊。
第二天,一連串的命令下來後,這些嘴都閉上了。
尼路走在狹長的走廊,伸開雙臂雙手的指尖就能碰觸到兩邊的鐵欄,他就是這樣走,手指掃過冰冷的鐵。這裡是三一區域的第十五個小分支走廊,正上方應該是警衛的宿舍。他只能聽到指關節敲在欄上的悶響,和從別的走廊傳來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吼叫,推車的輪子在坑坑窪窪的地上咯咯作響,鐵門用力摔上,斧頭撞擊木板,遙遠的,如此清晰。
他不應該能聽得那麼清楚,他聽見的應該要是離他最近的聲音。
可是周圍卻無聲的很詭異。
太安靜了……想到就覺得難過,中心已經空了,第四和二大區也空了,第三大區空了一半,馬上也要被清空——那麼長的走廊!上千甚至更多的囚犯被處死,不管是什麼樣的罪,不管已經在這里關了多久,都是同樣的刑罰——砍頭,新國王喜歡砍頭,比較快。
十天,是國王給的期限,不重要的放走,沒有用處的丟掉,還有用的留下,地牢太滿了,需要清掃。陛下還給了另一批特殊的犯人要在期限內公開處死,城中六個處刑台,表示每一個整點都有十二個犯人死掉,一天就有一百三十二個犯人被公開處死——貴族,官員,商人,士兵,臨時抓到的現行犯。
尼路很傷心。
你還在這裡嗎?我以為你已經到上面的宿舍了。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肩膀還痛嗎?明天東城門前的處刑台都是你負責,有沒有問題?
已經沒事了。尼路回答,放下雙臂,我還是等你一起上去。
我還有別的事,會弄到很晚,我不上去了,你也累了吧,今天已經是第七天,接下來幾天應該會比較輕鬆。他慢慢地走近,一邊褪下手套塞在口袋裡,他皺著眉頭打量了一回他的表情。尼路,你在哭嗎?
沒有,我沒有。
他們都是壞人,你在難過什麼。
尼路沒有說話。
無關緊要的都被放走了,其他的全部都是重罪罪犯,他們是詐欺犯,違法買賣者,偽造者,煽動反叛者,貪污犯,殺人犯,他像他平時會的一樣抓住尼路的肩膀,這樣還不夠嗎?這樣難道還不夠構成剷除他們的理由?終於他深呼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緒,他覺得自己可能還要再努力一點,這一直讓他有些罪惡感。你知道我一點都不想跟你再討論這個問題。
對不起,哥哥。尼路低下頭,我不應該提起這件事。
他的哥哥親吻他的前額,他說:早點回去休息。
他說:尼路,你什麼時候才學的會去生氣,什麼時候才學的會去恨?
你這樣叫我怎麼辦才好……
尼路站上處刑台,跟平日沒什麼差別,只有感覺到今天的陽光比昨日溫暖,雖然依舊下著雨。人群開始在台下聚集,他們的喧鬧透過頭套的厚厚的布料變的模糊,他想,應該是台下的人在跟他打招呼,於是尼路朝他們揮揮手——他們都認識尼路,尼路也都認識他們,他們都是很親切友善的人。
鐘響了。
他的助手將第一個犯人拉上來,那人高聲呼喊著求救的字句,就連頭套都無法隔離,尼路習慣了,雖然為他感到難過,可是他什麼都做不到。犯人被壓在木製的台子上,拼命掙扎,尼路緩緩摸索著為他綁上繩子,卻很困難。
可以請你不要動嗎?尼路小聲地問。
犯人回頭,一臉驚異,但眼前的劊子手看不到他的表情。你自己來躺躺看,你會怕嗎?犯人說,顫抖著,他們之間的對話只有兩人能夠聽見,幾乎被助手宣讀審判的聲音覆蓋。
或許吧。尼路這樣回答。
我也會害怕啊。
可是如果你動的話我會失手的,那會……他再一次試著為犯人綁上繩子,一時間想不出形容詞——他從未感受過躺在這裡,更不用說劊子手失手的那一刻犯人的感覺,只記得他自己犯錯時斧下的人那令人發瘋和恐慌的淒厲尖叫——很痛。他最說。
犯人想了想,就不再掙扎,尼路感謝的點點頭。助手回到他身邊,提醒他一切準備就緒。
他聽到一個比其他更加刺耳尖銳的呼喊,喊聲的來源穿過人群來到木台下。
尼路彎下腰,他的手指按在犯人的脖子後面,找到他要下刀的位置,犯人全身緊繃,在接觸尼路的手套時缩了一下。他雙手緊握斧頭的長柄,粗糙的木頭已經被處刑人的手摸過上千次,他只是其中之一。
對不起,他說,然後站直身子,斧頭抬起,利刃懸在將要死去的那個人的脖子上方。
呼喊聲持續,那是一個傷心的人,想必一定是犯人熟悉的,她哭著尖叫犯人的名。
助手沒有說話,表示尼路的位置沒有偏離,台下的人靜靜的連呼吸都沒有出聲——或許只是他聽不見罷了,此時他覺得他是一個人站在這裡。大斧沉重無比,可是他的手跟往常一樣平穩。
舉起,落下。
啪。
那人崩潰的跪地,隨後又試圖爬上處刑台,直到士兵將她拉走,她咒罵這裡的一切。
世界又回到他的身邊,他蹲下,在濕潤的木頭上摸到落地的人頭,於是抓著頭髮將它展示給眾人,再丟進布袋,等待著下一個犯人被拉上來。
他回到木板下的等候的地方,那只是一個階梯旁邊的兩把椅子,被各種處刑用具環繞,待命的鐵匠在角落打瞌睡,地板同樣潮濕,血液跟微光一起從頂上的木板滲下,在石頭地上匯聚成一束,最後從排水的出口流出,這裡的空氣並不是令人感到舒服的味道。助手從左邊走過來,遞給尼路一杯水。謝謝,他說,然後聽著助手離開,去忙著做別的事情。
他抬起頭,應該要能看見上方的情況,他從來就很好奇,自己站在上面是什麼樣子,人頭落地時是什麼樣子。尼路眨眨眼睛,他喜歡眨眼睛的感覺,但此時他的感覺並不好,他的手握緊斧頭的木柄,又放開,用沒有戴手套的手感受,他想到剛才被士兵帶走的人,他試著感到抱歉。
你們這些殺手!
他把斧頭往後移,大概是牆壁的位置,然後放開,那個笨重的東西在撞擊地板的時候發出很大的聲響——看來還沒到牆壁的位置,角落的鐵匠被驚醒隨後才繼續睡覺。尼路揉揉額頭,手肘撐在膝蓋,將臉埋在手掌中,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他試著感到抱歉。
他聽見有人從樓梯匆促的跑上來。發生什麼事?跑上來的人問。
我沒事,他回答,斧頭不小心倒了而已。
不對,我剛剛聽到別的東西。他的哥哥帶著質疑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他的語氣就像在厚鐵門後面工作時那樣,他跟尼路一樣滿身血跡,只不過穿著不一樣的制服,腰間別著鞭子和小刀,針筒和一排鋼釘。我一輩子跟說謊的人打交道,你是最糟糕的那個,尼路,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他第二次問,一邊沿著水珠落下的軌跡看向天花板。
尼路沉默了一會,本來打算要說,但是又等了一下才開口:我想那是那個人認識的人。
他的哥哥看向他,隔著布料撫摸他的頭髮。這也沒辦法,他說。
工作放著沒關係嗎?尼路問。
嗯,有人接手。他伸了一個懶腰,靠坐在椅背上,嘆一口氣。我們已經花了好幾天在同一個犯人身上,累死了,一句有用的話都沒有說,我在考慮要不要用更激烈的方法……他沒再有繼續說下去。
尼路閉上眼睛,也一樣靠在椅背,路過的人可能會覺得他在看著什麼發呆。哥哥……他輕聲地說, 幾乎是在跟自己講話一般,他的哥哥轉頭認真的聽。
他這樣問:哥哥,如果說,殺死一個人就要用死來償還,那我們要死多少次才足夠呢?
他的哥哥皺皺眉頭。
他這樣回答:我們沒有殺人,我們只是執行法律。
之後就沒有話語的聲音在這個空間裡迴盪,只有兩個看著天花板的人和一個睡著的鐵匠,一起等待下一個整點的鐘響。尼路慢慢彎下腰,撿起地上的斧頭握在手中,繼續以剛才的姿勢朝微暖的光源發呆。
七,東城貴族聚集區
“我要發誓對國王絕對忠誠。”
“我被教導暴君需要被推翻。”
偽善。
尼路有些艱難的從馬車上爬下來,害怕可能踩空,馬車夫等了一會才駕車離去,車輪揚起灰塵。他們朝相反的方向步行一小段路,迎接的是一塊以噴水池為中心的圓形廣場,連接更為寬闊的道路,細心種植的樹木花草,數量多的馬車也都不再是運貨的車輛,各種色彩和雕花,各種不同紋章——連穿著布衣的人都少了,多了悅耳的談笑和跟優雅的清香,跟西城完全不同的景象。
啊。亞拉斯特爾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驚訝的目光跟隨每一個綢緞和珠寶的隊伍,閃閃發光,完美無瑕。腐敗骯髒的人群,首領時常一邊喝酒一邊這樣咒罵順手打翻桌子,揮霍無度,殘忍無情。他從未在太陽還高掛天空的時候看過這樣的一類——原來是那麼的美麗。好多貴族,他小聲地讚歎。
真的很漂亮嗎?所有這裡的東西。
嗯,都是真的。
那麼太好了。尼路開心地笑。
我不知道這裡有這麼多貴族。亞拉斯特爾說,在他們繞著圓環狀的廣場走了兩圈以後,地上由大小石板平湊成的馬車道讓尼路走的有點吃力。
城裡什麼樣的人都有,尼路回答,這裡有貴族,有乞丐,有國王,有平民,有士兵,有叛軍,有商人,有盜賊,有學者,有工匠,有處刑人,還有……
還有刺客。
還有刺客,他點點頭。
你有認識的貴族嗎?十二聲鐘響——啊,已經正午了——他們走過一個貴族宅邸的大門,其實是花園的大鐵門,鏤空的門上有繁複的花紋,周圍圍欄都很高,頂端有著尖尖的尖刺,看起來好像很危險,但可以很好的保護裡面的貴族不被入侵者打擾。花園沒有那麼大,畢竟這個城再大也只是一個城,亞拉斯特爾從欄杆的縫隙往裡面看,手握在鐵與植物交織的藤蔓,他希望可以進去逛逛,那會是多麼好的一件事。
認識,尼路回答,他沒有靠近鐵欄杆。但是他沒有住在這個區域。
為什麼?
他只有一個人,他住在第二道城門裡面一棟紅色的小房子裡。我想他的同伴離開他走了。
亞拉斯特爾轉過頭看他,你認識所有住在小房子裡的人嗎?
尼路點點頭。
亞拉斯特爾放開鐵欄杆,回去牽著尼路的手,他們繼續走,又經過幾個宅邸——有像房子的還有像碉堡一樣的,當然也有介於兩者之間,華麗花俏的建築,莊嚴宏偉的建築,都跟這個城一樣像是褪色了一般——或許就是為了迎合這個城——只有各色的家徽鮮豔奪目,徽紋彷彿要向所有路過的人和所有的鄰居宣告自己在帝國中的地位。
一個小小的,無害的警告。
啊。尼路說,伸出一隻手,雨滴輕柔的落在手掌上。又下雨了。
可是亞拉斯特爾在注意到卻是別的東西,他盯著街道的前方的一端,漸漸停止腳步——那邊的人也看著相同的方向,竊竊私語,稍微朝外側靠去,似乎在閃避什麼東西。
怎麼了?
紅色的……亞拉斯特爾拉著尼路往後退,摸到口袋裡的匕首。他看著遠方那兩個模糊紅色的影子逐漸靠近,然後有了輪廓和金色的細邊。那兩個穿著紅色斗篷,長及腳踝,寬大的帽子底下是戴著紅色面具的臉,彷彿裂痕般的笑容,三根羽毛被帽沿壓得有些低垂,但還是隨著走路輕微晃動。他們走在街上顯得異常突兀,像在街頭徘徊的藝人,但所有周圍的人都知道並不是。兩個人中高大的那個手裡拿著有長柄的鉤子,掛有金色鈴鐺,另一個比較嬌小,亞拉斯特爾猜想是一男一女——他握緊匕首,藏在身後。他們走近時帶來一陣捲起的灰燼的氣味。
那些穿紅色的人是國王行走的權杖,他們接到命令就會出城,到別的地方去,去抓一個特別的目標——“民眾指出有隱藏的反叛意圖的人”是什麼?反正國王會從裡面抽出一兩個——最後他們帶回眼睛和灰作為戰利品。
沒有人願意接近他們,沒有人敢接近他們。
尼路感覺到亞拉斯特爾的警戒,但手卻微微的顫抖。尼路從周圍改變的氣氛大概猜出使人們停止的原因了,每一次都一樣。不要去。尼路用力拉住他。他們不會像士兵一樣放過你。
亞拉斯特爾看著那兩個穿紅衣的人從眼前經過——其中一個突然轉頭,目光掃過路邊的人群在他身上停留。她在笑,亞拉斯特爾清楚的感覺到,如一陣危險狂亂的風。他又縮回斗篷底下,躲在陰影裡面。那個人才看起來很開心的開始跳步往前,挽住另一個的手臂。
你也認識他們嗎?亞拉斯特爾問。有一個男的,還有一個女的。
認識啊,尼路回答,他們之前幫過地牢很多忙。他們走向跟那兩個紅衣服的人相反的方向,其他的行人也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侍從給自己的主人撐上雨傘。
為什麼想要刺殺他們呢?
因為……亞拉斯特爾頓了頓,他試著想起首領跟他講的話,有很多原因,可以列滿一張紙,他都能記得,可是現在卻一個都說不出來。我不知道,或許他們做了壞事。
或許真的如此。尼路眨眨眼睛,撥撥有點凌亂的深色的頭髮。他接著又說,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們真的很可憐。
為什麼?
世界上的壞人那——麼多。尼路稍稍揚起頭,天上下著小雨,雲緩慢隨著風移動,最後將陽光遮掩。地牢裡面什麼樣的都有,可是還不是全部,有很多很多都做過更壞的事情。其實很多不在地牢裡的人也做過很壞的事情。他們也生活,有自己的問題,跟我們一樣工作,他們跟處刑人有什麼差別呢?
亞拉斯特爾想了一下,隨後他的出結論:處刑人穿白色的衣服。
尼路發出一陣輕快的笑聲。我都沒有想到過。
謝謝,尼路說。
不客氣,亞拉斯特爾回答。
八,舞台劇:荒誕律法
“一個純白的城市。”
“一個深紅的城市。”
那天的傍晚,空氣微涼,平原上漫着紅霧,淡淡的,薄薄的,沉在空氣的底部,卻沒有被雨水打散,連草原上的露水,和旁邊的河流,都被染上相同的顏色。
晚霞?看見的人會這樣猜測,但是隨後看向腳邊便會發現是另一些東西造成這一幅難得的景象。
看見了嗎?夜晚的旅行者們,紅色,美麗的顏色。
革命軍在城門一段距離的地方站定,天才剛亮,大門是緊閉的,城中的帝國士兵在門前,武裝了,隨時準備開戰。數一數,加上牆上拿著弓箭的一共四百,不多。首領走到兩軍之間的無人之地。
一百一十四年前的秋天,對革命軍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時期,他們這麼久的計劃終於到了尾聲,時候到了,所有的跡象都這麼說——只要沒有任何的意外。消息傳到,在東北部出現大量的帝國士兵,離那裡最近的也就只有王的城市中的軍營了,但此刻看來,事實並非如此,東北部正壓的似乎不全是城中的士兵,留守城市的比預計更多。
首領抬起頭,明明整點了,卻一聲鐘響都沒有,寂靜凝結成水珠從天空墜落,讓人無法呼吸,帝國士兵沒有任何動作,像棋盤上的棋子。他皺皺眉頭,心想著這些士兵的將領在哪裡,可是沒有,完全找不到。好可怕的沉默,他按捺住心中的緊張,準備宣戰。
革命軍踏上這個平原——第一次他們踏上這片土地——上千人的軍隊,還留另外一隊從北邊往南,預計領先半天到達,準備從城市的北門進攻,只有南北兩門可以直線通往城堡。他們沿河往北,環顧周圍,感覺有些奇怪,某種程度上。他們不允許失敗,這些人是他們能找到的人數的極限了。這個平原沒有一片森林,只有零零散散的樹,儘管天上下著雨,從他們所在的位置經能夠看見遠處村莊的影子,一清二楚,沒有任何遮蔽物。
他要開口,卻被一個聲音搶先打破所有沉寂,也令所有人都愣住了。
城的影像逐漸清晰,像一座白色的巨山伏在平原的草地上,是一個極扁的,但仍舊是倒放的圓錐體的形狀,他們可以看到城市,表示城市裡的人早就看見他們,在這樣的詭異平原,沒有地方可以讓人躲藏,沒有機會可以讓敵人突襲。隨著他們的靠近,雨水變得比平時冰冷,風帶來一股難以察覺但的確存在的腥味。
是音樂。
(小提琴聲傳進所有人的耳,輕快歡樂,偶爾不小心發出刺耳的錯音,停了一下,再響起時好了許多。革命軍的人都面面相覷,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首領的目光快速掃過前方的帝國軍隊,此時正有人在從後方來到最前排,那些身影和臉上帶著的面具在這個即將形成的戰場上簡直是笑話——十六個穿紅色斗篷的人,手中握著長劍。他的目光再一次往上,牆頭還有四個,兩個拿著長鉤。)
(紅色。)
首領:(嫌惡的在心裡咒罵)這是在搞什麼。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嗎?
(可是身後的人們並不是這樣想的,一陣不安的騷動在他身後漫開。)
紅衣:(四個中最高的那個向前一步,大聲說道)親愛的先生和女士!感謝各位能夠抽空前來!今日!很榮幸有這個機會能夠與底下的這些士兵共同登台!(他的聲音在無聲的四周顯得高亢洪亮而且充滿自信,彷彿是在舞台中央報告著接下來的劇目。他見所有人都看向他,滿意的點點頭。)接下來將要呈現的表演,由我一手編導——儘管是倉促之作,還希望能夠滿足各位觀眾評論家般挑剔的眼。(一陣輕笑,首領能夠感覺到那人在面具之下打量著他,不禁讓人戰栗,他無法確信是什麼樣的感覺,是沉著冷靜或是根本已經毫無理智,是威脅恐嚇或者僅是純粹的好奇?)
紅衣:(再一次開口)不過在開始之前!我要首先為你們介紹今天初次登台的新人,請各位慷慨的給予鼓勵的掌聲!(他的左臂在側邊畫了一個弧線,停在與肩同高的位置,打開手掌,朝向左邊,斗篷尾端揚起又落下,也同時帶起了另一波的不安,金色的花紋反射陽光,甚是刺眼。她對眾人優雅的行了一個禮,而其他的執死開始鼓掌,也許希望其他人也能跟他們一起,可是連帝國士兵都沒有理會,於是他放下左手,有些失望。)
信使:(跑過來,氣喘吁吁)首領!
(首領聽見有人叫他的稱呼,差點嚇一跳,他轉頭,是他派去與另一支軍隊會合傳達消息的人,但他並沒有回答。)
信使:(低下頭)首領。我們……撤退吧。
(沒有回答。)
信使:(第三次叫喚他,乞求著)首領……北邊城門……¬¬¬¬
(首領揮揮手叫那個人安靜,因為執死還在繼續說,所有人的注意力回到牆頭,沒來得及聽完那個人帶來的消息。)
紅衣:(比剛才更加高昂的語氣)
三七八三年的秋天,動亂四起,東北部的地方勢力之間爆發了一場大規模的戰爭——就以那可憎的小鎮為中心,然而東北邊卻沒有軍隊駐守。戰況愈演愈烈,直到陛下必須動員城中的兵力前往鎮壓——(他頓了頓)可是就在此時!麻煩接踵而至¬¬¬¬——革命軍的腳步聲正逐漸逼近!你們,帝國的敵人!這一切戰亂與不和平的源頭!你們的存在使我們的掌權者的眉間沒有一刻不帶著哀愁!
(他的手捂在胸口,似乎滿懷痛苦)我的女王!當我站在寶座下我這樣說道,究竟是什麼樣罪惡的人群讓陛下如此擔憂?是什麼樣的煩惱帶來的眼淚,連我——我這個一向被喜愛的表演者——都無法抹去?
(他往後退幾步,不像是跟人群說話,更像是自言自語)我的女王!統領帝國至高的權柄!榮耀的賜予者!這場戲——我將用這卑微的雙手奉上。祈禱笑容再次在陛下的臉上展現。
(又是一陣輕笑,他鞠躬,最後的話伴隨著琴聲迴響在平原四周)
拉開布幕。
信使:(第三次叫喚他,乞求著)首領……北邊城門一個人都沒有——一個活人都沒有,第二支軍隊在我們到達之前已經被殲滅了。
那天的傍晚,空氣微涼,平原上漫着紅霧,淡淡的,薄薄的,沉在空氣的底部,卻沒有被雨水打散,連草原上的露水,和旁邊的河流,都被染上相同的顏色。
小提琴的樂聲早就隨演出結束停止——剛才就在這裡奏的曲目,城中的人都側耳傾聽,那聲音深植人心。剛才曾在牆頭演講的紅衣人遊蕩染過色的平原上,他斗篷的色彩與周圍化成一片,鞋尖隨意撥弄著地上散落的東西——它們曾經可能屬於同一個人,或者是不同的人,誰在乎?現在都是一樣的。他的口袋裡有一張信紙,很小心的折好,那上面是女王親筆寫下的字跡——他一定會很高興,他觸碰著自己心臟的位置。在這裡,他輕聲笑道,就在這裡,馬上就會醒來。
女王說:做法律的利刃……
他邀請般的哼起提琴的旋律,拉著剛才他介紹的新人的手,不時低聲教導她應該怎麼踏出舞步,兩人旋轉著畫出一個又一個圓圈,像流水一樣,地上濺起也同樣鮮豔的水花。
半晌,舞步才漸漸停止,他們彎身,面具上掛了燦爛的笑臉,對著毫無生機的四周作出謝幕的動作。
九,南正門大道
“榮耀的歷史。”
“醜陋的騙局。”
魔鬼。
亞拉斯特爾看到一隻紅色的蝴蝶,就在他的前上方不遠,忽上忽下,他伸出一隻手就輕易的抓住,他小心翼翼的將蝴蝶放在尼路手中。
是什麼?尼路問,他想那必定是非常細小柔軟的東西,於是只用手將它圈住,不讓它逃走。
是蝴蝶。亞拉斯特爾回答。紅色的蝴蝶。
他們坐在店家前的長椅上,面對著一條大道,那是整個城中最寬的道路,可以供很多輛馬車一起通過,從第一道城牆的南門直通城堡的正門,無論貨車或者貴族的馬車隊,商隊,軍隊都可以一起在這裡。尼路一邊擺動雙腿一邊聽著這麼多馬車和馬和人在大片的石板路上走動,那些聲音幾乎糊成一團。
我可以把蝴蝶放走嗎?尼路忽然說,打破由成片的噪音組成的無聲。我想這樣它會死掉的。
那就放走吧。
於是尼路放開雙手,蝴蝶就搖晃着飛走,亞拉斯特爾一直看著它直到它消失在他的視線當中,他盯著地板發呆,昏昏欲睡。
突然他們被寂靜驚醒了,彷彿時間隨著下午的第二聲鐘響停止,行人屏息靜待,全部望向大道通往第二道城牆的方向,就像剛才那些紅衣人經過時的情景,只是不一樣的是空氣中滿意者期待。身後店家裡的老闆也從店裡跑了出來,伸長脖子。
接著只有聽到一陣突兀的馬蹄聲從所有目光聚集的那一點越來越近,亞拉斯特爾也跟著好奇的等待,所有大道上的人,就連載著最多貨物的馬車都自動向邊上移動,為將要來臨的任何東西留出一條乾淨的通道。人們走出房子和車廂,脫下帽子拿在手上。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那是一個很小的車隊,有三輛潔白的馬車排成一列,周圍被六騎士圍著,全部都是白色的,中間的馬車比其他的大一點,也更加花俏華麗,布簾拉起不讓外人看到車廂裡面,車門上燙了銀白色的皇室徽紋。
是誰呢?尼路小聲地問道。
亞拉斯特爾本來要回答但是卻被身後的商店老闆搶去,他好像非常驚訝坐在長椅上的人竟然不認識那輛馬車。是國王陛下,國王陛下要出城了!他想要高聲宣布卻因為周圍的安靜不敢放大音量。站起來!他輕輕拍了拍兩人的頭,快點!
真難得。尼路一邊起身一邊說,哥哥說國王陛下幾乎從來不離開城堡,每一天有人到城堡裡報告外面發生什麼事情。
為什麼?
他聳聳肩。
很快的車隊已經走過,駛向大開的城門。有些人還是繼續試著想用眼睛捕捉車隊離去留下最後的一點影子,其他人則回歸原本忙碌的行程。他們慢慢坐下,聽見身後的商店老闆笑著回到自己的店裡。
你遇過國王嗎?亞拉斯特爾看向地上的石頭,有著扁平的表面。
沒有。尼路回答,繼續搖晃雙腿。但是我的老師見過,他說陛下從出生起就被關在城堡裡面,一直到登基,他還是很少離開城堡。
首領不喜歡他,他說他是暴君。亞拉斯特爾歪了歪頭,什麼是暴君?聽起來不太好。
是很……殘忍霸道的國王吧。尼路說。
他是嗎?
我不知道,雖然很多人都非常喜歡國王陛下,尼路回答,但是我覺得,或許沒有大家說的那麼親切。
白色的車隊這時遠的連站在城門口都望不見了,但那些口中仍討論著國王是什麼樣的人,是年輕或年老,和善或嚴厲,是否跟老國王一樣是個軍人。不過沒有人注意到有一隻戴著白色手套的手輕輕掀開布簾的一角,他們的國王就從那個小縫中往外窺看,想著這些跟他一起住在他的城裡人是誰呢?
城外有什麼?亞拉斯特爾問。
有草原,有坐船的地方,一條河——很大很大的河,聽說,上面行駛的船有些跟貴族的宅邸一樣大。尼路說。
亞拉斯特爾想像貴族的宅邸。
還有一個很大的廢棄建築,我曾經進去過一次,聽說那裡是深紅色的。
我們出去吧。
他拉著尼路一起,一起慢慢的走向城門。站在城牆旁邊才發現那是那麼高的一道牆,牆頭瞭望台站著警衛,門口也有,手裡執長劍,他們向每一個檢查進城的貨車,向商人索要通行證。步行的旅人則從旁邊的小門進出,排成兩列。
一個警衛看着尼路和亞拉斯特爾,然後轉過頭,看向後面的行人。
十,平原上的河與被遺忘的紅色禮堂
“其實真相被多多少少掩蓋。”
“其實事實被多多少少誇張。”
城外的草原是一望無際的空曠,石頭舖的大道漸漸消失成為馬蹄在草坪上踩出的一條泥土,和一段距離以外的大河一同像刀割似的劃開綠色的地。風奔跑而過,沒有什麼阻攔,只能隱約的看到幾棵零散的大樹獨自矗立在地面和遠處村莊模糊的影子,就連城所在的坡也不比周圍高出多少。
看似無盡的平原事實上再過去就是大海,再過去也有樹林。草和城裡的樹木一樣是暗淡的深綠,就像是永遠籠罩在陰影裡了,連綴飾的白色野花都沒有,和泥土一起被雨水打濕。
如果——再多一點陽光的話這裡會變得更漂亮一些。
幾乎融合在背景裡的淺灰色剪影在遠處緩慢爬行,後面又跟著一個稍微大一點的。
亞拉斯特爾瞇起眼睛用力眺望,但是還是什麼都看不清楚。
於是他們再走近一點,直到聽見水流的聲音,不過不是那條行駛了跟貴族宅邸一樣大的船的河,而是一條藏在草中的小溪,淺的可以讓人涉水而過也只會弄濕小腿。水流的有一點急,或許是從大河分流過來的也說不定。河還是很遠,需要馬車才到得了。
聽說河很大,可以讓好多船一起走過。尼路說,你想去看看嗎?
不是很想。
亞拉斯特爾在小溪邊蹲下,尼路隨後也慢慢的蹲下,他伸出手試著碰到水,在空氣裡摸索了半天終於觸到冰冷的水面,水繞過他的手指又合在一起繼續流,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亞拉斯特爾只是盯著水中的倒影。
你的首領是怎麼樣的人呢?尼路五隻手指在水中來回移動,緩緩的擾亂水流,一片葉子擦過,他開心的笑,以為是一隻很小的魚。
首領常常摔東西,常常喝醉。亞拉斯特爾也試著碰了碰水,才把手整個伸進去,撿起一塊石頭,一塊帶著灰色的花紋的光滑白色圓形石頭。他把石頭洗乾淨,放在口袋裡。他討厭貴族和國王,也不喜歡士兵。他搖搖頭,都不喜歡。
但是有時候他會很好。他補充道,又撿了另一顆石頭放在口袋裡,把口袋撐得鼓鼓的。他教過我很多很多東西。
那真的是很好呢。尼路收回手,在衣服上擦乾,然後抱著膝蓋,將下巴靠在膝蓋上。有時候,長期住在地底下會讓人變得怪怪的。
你住在地牢嗎?
沒有,我住在地面上的宿舍。
地上是一個城,地下是一座牢。
雨有點大了,他感覺到水滴透過衣服的布料在皮膚上成為冰冷的一點,空氣裡充滿潮濕的青草和泥土的氣味。好像會越來越大,他說。我們可以去那棟大房子裡躲雨。
它在哪裡?亞拉斯特爾問。
應該就在附近,我記得要走過小溪然後右轉,然後……尼路想不起來了。或許我們走一段後就能看到。於是他們就涉過那條只能浸濕小腿的溪流,右轉,希望可以遇到那棟破舊的建築。
雨越來越大,他們的腳步在草地上踩出小小的水花,水珠濕透了衣服。四聲鐘響從城的方向傳來,被距離蒙上一層薄膜,但依舊能聽的很清楚,再更遠一點也可以。直直前進了很久,中途經過一個左轉,向一個路過的人詢問,他們再沿著裸露著的泥土路指向的方向,到泥土路也消失,乘上出城馬車, 馬車右轉,偏離大道。
與那些商人告別,他們沿著被指點的方向直直走去,終於在全身都濕透很久了以後,亞拉斯特爾看到在模糊的雨背後——一個靜止在草原上的巨大黑影。
在那裡。他說。
尼路和亞拉斯特爾停頓在建築的鐵鑄大門前面,那棟建築外牆上爬滿藤蔓植物,那扇巨大的門看起來早就打不開了,鏽跡斑斑,上面原本的花紋被磨的只剩一些凹痕,建築周圍曾經的彩色玻璃窗大多都剩下框架和碎片。沒有什麼人知道這個建築原本是用來做什麼的,但是所有城裡的人都知道,這個建築在城存在以前就已經在這裡。
亞拉斯特爾推開鐵門上為方便一般人進出安裝的小門,小門卻看起來在最近還有被使用,吱呀一聲,然後吱呀的又被關上。
建築物裡面是一個挑高的禮堂,照明的只有外頭落日的光,屋頂懸掛著的燭台只剩下燒盡的蠟和失去光澤的金屬邊框,裡面的牆和地板也長滿植物,從縫隙中悄悄侵入並且將這裡吞噬,地上積滿灰,灰塵底下有一層深色灰燼和凌亂的散落著物品。周圍牆上的紅漆剝落,難以辨別本來的顏色,也再看不出來從前在上頭用來裝飾的畫作。空氣中瀰漫著燃燒和一股腦人的甜味,他皺了皺鼻子,但尼路卻覺得這種味道很熟悉。
就像地牢。尼路想。
他們經過一排一排的長椅,每走一步腳下就發出斷裂的響聲。長椅有幾排翻倒了,但大多都還整齊。禮堂最前端三階之上的平台中央擺放了一個碑,被新鮮的花和蠟燭環繞。他們認定這裡沒有別的人,就安心的在第一排坐下,靜靜的一句話都不說,彷彿被這裡莊嚴的氣息震懾。
那個坐在最角落穿著黑色斗篷的男子也沒有出聲,他的腳搭在前面一排的椅背上,慵懶的往後靠,揚起頭像是睡著了,帽子的陰影藏起他的臉和鏽鐵色的短髮。其實他稍早是進城去尋找一些東西的,可是最重要那個人剛離開,他正要回去時又突然下起雨,但是沒關係,那些東西過於久遠,可能都不存在了,這塊大陸已成為他多年掙扎著推翻的一切的中心。他待在原地一會,便決定離開。
再見了,我的小國王。
男子起身。
他朝門口走去,本想安靜地消失,可是走兩步後卻也不小心踩斷腳下灰塵藏起的東西,他尷尬地愣了一下。亞拉斯特爾猛地回頭,他竟沒有發現原來這裡還有人,他瞇起眼睛想看清那個人的樣子。
有什麼在後面嗎?尼路問。
男子將食指放在嘴前,示意要他不要說話。
沒有。亞拉斯特爾回答,慢慢回頭坐好。
門吱呀的打開,然後又吱呀的關上。
對不起我沒能幫上什麼忙。尼路有點喪氣地說。
不是你的錯。亞拉斯特爾也有點喪氣地用腳尖翻開那些散落在地上埋在灰和藤蔓裡凹凸不平的物體,牽起一片黏在上面的灰,在昏暗的禮堂中他能看到,那是一顆完整的頭骨。
禮堂的地上滿佈骨骸。
十一,二十三號騎兵團
“但我仍舊選擇相信。”
“但我仍舊選擇相信。”
“一袋銀幣和一份合約。”
三十年前,第二道城門裡面一角老舊的宿舍跟往常一樣混亂,金屬鏗鏗鏘鏘撞擊,酒杯被打翻,幾個人叫囂著單挑打架,連地毯都染著淡淡的馬的氣味。二十三號騎兵團,很小,跟他們住的地方一樣小,很容易就被遺忘。明明就沒有二十一也沒有二十,對於這個數字有很多種說法,但都感覺不太對,總之似乎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的。隊長不耐煩的推開兩個酒醉的團員,叫所有人安靜,國王有命令送來了。
誒?命令?
“磨損一點斧頭,一桶……或許兩桶刷地的水,還有一件乾淨的制服。”
他坐在團長身後,隨著馬匹顛簸,他還不能算是一個正式的騎兵,但很快就會是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會是,這是第一次隨著出來執行任務。到底是什麼樣的惡徒需要被制裁,他想,要是自己也擁有一匹自己的馬多好。馬蹄在被雨水濕潤的泥土上踩出一條痕跡,出城一路往南,很快他們就停在那座廢棄的禮堂——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遠,步行卻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他跳下馬背,抬頭仰望那建築的頂端。真的是這裡嗎?他問,其他的人並沒有聽見。
團長手放在劍柄上,慢慢地抽出長劍,發出金屬摩擦特有的聲音。他指示每個人到自己的位置,兩個人將小門拉開,團長首先踏進去,其他人才跟上,他們關上身後的門,環顧四周,尋找潛在的危險。
“只會剩下一把灰和一雙眼睛。”
禮堂裡是如此安靜——幾乎令人難以相信——只有團長皮靴才斷樹枝發出的聲響。團長走了兩步,突然一個黑影從他面前掠過,而他幾乎是本能地退了一步,劍上那鋒利的一端就直接攔住那個身影。
一聲尖叫,他便看清所有那些埋藏在黑影裡面的眼睛和輪廓,他的團員全部進入這個建築,如一滴雨打在平靜的水池上能濺起大片的漣漪一樣,本來停滯的空氣重新流動,而看似空曠的大廳變得異常喧囂。那些黑影都瞬間湧出,四處逃竄,只有一些執着武器反抗。團長站在原地,他沒有做出他應該有的反應,他手中長劍指著地上,因為他逐漸看清楚腳邊黑影的面目。
站在門外等待的他聽見裡頭的吵鬧嚇了一跳,可能開始了,他想,可是他不能進去,畢竟自己還不是正式的騎兵。
然後他就看見團長慢慢地走出來。嗯?他問。而他的團長卻沒有反應。他見他的劍上染著血,一臉嚴肅,看起來令人懼怕。發生什麼事了嗎?他又問。卻仍沒有回應。
“多少價值取決於他的家族、身份、職業和生意做得多大。”
你在做什麼?副團長接著就追了出來,他抓住團長的肩膀。這是工作!
但他們根本不是革命軍的殘黨!團長說,帶著所有他從未見過的憤怒,他指著緊閉的禮堂門口,我剛剛殺了一個孩子!而你們還在裡面繼續!
國王有命令。副團長回答,冷靜的可怕。
國王說謊了!
那又如何?他見副團長的劍尖提起的時候便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想阻止,可是在兩個騎士面前他發覺自己連動都沒有膽量。
國王說謊了,但這仍然是命令,而你發過誓要忠誠於國王和他的國。利器指著團長的喉嚨,沒有一絲晃動,彷彿他正面對的是敵人。你在這裡想清楚。
隨後副團長轉身,浸濕披風的尾端一甩,留在地上便是一個漂亮的紅色圓弧,緊緊貼在團長皮靴的點前端。而團長望著禮堂的門再一次關上,他的目光又回到地上的那個半圓——是要有多少人死去,是要誰死去?
團長將劍扔下,自己坐在濕潤的草坪上,面對那個即將成為墓穴的建築物。
“沒有用的都可以丟掉。”
首都的鐘聲隨著風被刮到禮堂的牆上,在周圍徘徊,然而裡面已經沉默了下來。有一點久,他想,一邊向前走了兩步,看著那個沒落的背影,他想要跟團長說些什麼,可是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所以說什麼似乎都不太適合,直到團長慢慢地向他揮了一下手,他才再向前走了幾步,到團長的正後方。
一個人到底價值多少呢?團長問,比較像是在詢問自己,他輕輕地撫摸被雨水壓垂的草,國王的一句話就能足以奪走一個禮堂裡面這麼多無力反抗的生命。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不知道。
團長說,我會離開。
十二, 那麼我走了,再見
“我是一個劊子手。”
“我是一個刺客。”
屠殺。
尼路輕聲地哭泣。
亞拉斯特爾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哭過,可能是上一次首領在街角找到他將他帶回去,對,可能就一次。他不安的動了動,然後扯了扯尼路的袖子。
對不起,他的話像剛才被風掃過,還未能平息的樹枝一樣顫抖,他說:我今天早上處死了我的第五百個 犯人。
亞拉斯特爾不明白五百個意味著什麼特殊的含義,五十個很多,一百個很多,但五百個是什麼?他坐在尼路旁邊安靜的等待他平靜,一句話都沒有說,也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他想著自己殺過多少人,但他不記得,應該沒有五百個,或許連五十個都沒有,可是這些對他來說只不過是難懂的數字。
他聽見從城裡傳來鐘的聲音,小到幾乎難以聽見,尼路揉了揉眼睛。
我認識一個騎士。尼路忽然說,已經不再跟剛才一樣哽咽。他和他的團員帶我來過這裡,他們經常過來拜訪,他說這裡有過很不好的歷史,他們虧欠這裡的人很多。
亞拉斯特爾用腳尖又掀起一塊骨頭。
那個騎士說,尼路低頭像是在看自己的手指,那習慣了斧頭的木柄的手指,那在犯人脖子上套上麻布袋和繩索的手指,和拉著頭髮提起被砍下的頭顱的手指,他覺得如果自己的眼睛還能看見,哪怕一點模糊的影子,都沒有辦法再勝任這樣的工作。他說因為我生活在一個可怕的地方,他有時候會為我的眼盲而感到高興。
事實上,尼路自己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很幸運,儘管每一次都很快地拋棄這樣可怕的想法——這個城 卻是那麼可愛,那些人比他家鄉的人們要更加親切,也有更多朋友。
剛才那個人…… 他又說。比我們先在這裡的那個人,他可以帶你回去嗎?
亞拉斯特爾看著尼路,聳聳肩,雖然他知道他看不到。可能可以,但是應該不行。
那真是太可惜了。尼路說。
沒關係,他說,我本來就不能回去了。
我還是希望我能幫上什麼忙。尼路嘆氣,他想再走遠一點,或許可以找到剛才離開的那個人,或許能問他能否讓亞拉斯特爾回家,但是再遠他就沒有辦法找到路回去城裡。那麼……你接下來會去哪裡呢?
他沒有回答,因為他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一年來他一直在各個城鎮和村落輾轉,跟不同的人接頭,然後離開,去別的地方。
禮堂的那個小門突然被幾乎是暴力地被打開,揚起一片灰塵。來著揮著手想要讓灰塵消失,忍不住咳了兩聲。尼路!他大聲地叫道,該死的,原來你在這裡!還讓我特地去問門口的守衛!接著他就很快地走到他們身邊,並不在意腳下那副恐怖的景象,也不在意自己踩碎了一路上的骨頭,他每走幾步就煩躁的甩甩腿,想把靴子上的灰塵甩掉,可是發現毫無用處後便放棄。
亞拉斯特爾本能性的躲到牆角的陰影裡面,看清那人身上沒有來得及脫下的制服,他腰間的工具令人戰栗,是一個刑訊者,他記得那些刑訊者的可怕。
叫你不要隨便出城。那個人說著將尼路從椅子上拉起來,皮手套在他的袖子上留下一個淺淺的手印和皺褶,那人的另一手拿起尼路的手杖。
哥哥。尼路哀求,想要再留一會。可是……
沒有可是!他的哥哥看見陰影裡面躲藏的人,皺皺眉頭。你呢?他問,你要回城裡去嗎?
亞拉斯特爾搖搖頭。
那我們走了。尼路的哥哥一邊命令道,一邊將尼路帶向門口,一路上還不斷的責備。下次你再自己跑出來試試看,如果找不到路就回不去了,那你怎麼辦?在外面過夜嗎?外面什麼都沒有!
亞拉斯特爾看著他被帶走,他覺得自己必須要在這裡過夜了,這個刑訊者讓他想起首領,脾氣一樣暴躁,可是卻讓他很想念——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雖然自己不斷地忘記這個事實,可是忘記也不能讓他回家。
尼路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回過頭,朝著那個耐心地陪他走了一整天路的人揮揮手。
再見!他說。
亞拉斯特爾也揮揮手,可是他清楚自己不會再回來,至少很久都不會。
再見。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