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他漫無目的地在小路裡亂晃,背後的腳步聲稍顯急促,靠向身邊的房屋,轉眼發現是幾個穿著沒見過的服飾的女孩。他拉低了帽簷避開正在滴水的瓦片,平時他會享受集市的熱鬧——要不是狀態差又剛發覺自己從前背叛的人都聚集在同一個地方……他以種最不經意的姿態混入人流,任自己躲藏在別人的注意力之外,過去的兩年間他也不是第一次落到這種境地,過去獨自一人能夠度過的現在也沒有問題。
一方面他有些驚訝埃圖瑪維到現在還沒有來找他,一邊覺得如果他現在出現自己也不會很抗拒,現在仔細思考了下,現在最安全的大概只有那個人身邊了。
還說從未讓獵物逃走過。他在心裡調侃道,這不是輕易地就讓自己跑了。
左耳邊買織毯的商人在跟客人討教還價,為半張皮革誰也不願意讓步。忒勒斯就像其他所有經過的人一樣湊熱鬧式的慢下來觀賞,然後繼續閒逛。傾刻間世界變得有些灰暗,本以為是自己過於勉強自己的緣故,直到那低沉的雲團撫過頭頂,太陽一直都在那裡,懸於雲層之上,猶如天幕上被燒出的一個洞。
也唯有在這個地方他能看到這種不上不下的天氣,他發誓在某些時刻見到過遠處的彩虹,彷彿這個無序的地上連天氣都拒絕按順序變化。
不對,埃圖瑪維是被什麼分心他才走得掉。忒勒斯意識到。就如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那一剎那的窒息感——我可以走,他對自己說,現在,此時此刻便是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安安靜靜地走出這個地方,從此消失,不會,不用傷害任何人,只需要再也不靠近這個區域就好了,他可以去北方,聽說東北方的天氣比南邊好很多。
“有興趣嗎?”
忒勒斯有點不耐煩地想要直接轉身走開,但說話的人見他真的有所反應,調整了下坐姿,確信他一定會停留似的擺出見客的微笑,虛假的讓人反感,直到他發覺對方幾乎還是個孩子,坐在擺滿了舊雜物的攤子上,攤開雙手,頷首時耳上掛著的玻璃鈴鐺響起來替代了笑聲。“還是在找什麼特定的東西——還是走丟了?”
忒勒斯蹲下隨手拿起一把斷齒的梳子。“就這?你今天賣出過多少東西?”
“這只是順帶的。我提供的服務是找東西。”
“找什麼?”
“任何東西,只要是丟失的都可以。”
“任何東西?”
那孩子點頭。“任何東西。想試試看嗎?第一次算你免費。”
突然間忒勒斯覺得這個對話尤其愚蠢,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了,臉上閃過一絲窘迫——過於急切了——腦中的警報催促他逃走,他跳起來,轉頭卻撞上另外一個身影,意識停頓霎那便被人從身後鉗住雙手。那孩子鬆口氣般地靠回背後的木箱,接過梅爾薩拋去的一袋錢幣。“我說過了吧,任何東西。”揚起嘴角仍是那見客的笑,“抱歉,拿錢辦事,以後再還你。”
“還以後!以後讓我抓到你——”他還沒來得及說完,鉗著他的人按住他的後腦和背不讓他繼續出聲,那孩子還有些抱歉地望了他一眼後便起身退到一邊去讓他們有空間說話。
“噓——”梅爾薩說,用眼神驅走幾個被騷動引來的好事者。“我沒有要幹什麼……畢竟承諾過別人,要怪就怪你太難抓了。我問幾個問題就讓你走。”
“放開我我再跟你說話。”
她彎身,歪著頭打量了一下忒勒斯,後者輕喘著已經不如方才那樣全力掙扎。她皺皺眉頭,“臉色好差——病了?”忒勒斯背後的人不顧他的抗議便掀起他的上衣,現出沾了些血印的繃帶,梅爾薩才真正露出驚訝的表情。“嗯?原來受傷是真的——你?忒勒斯?這個平原上誰有這個能耐?放手放手,他應該沒法跑了。”
他慢慢地坐到地毯上,眼前有些恍惚,自己的呼吸心跳映在背後的木箱上,日光拖在各種形狀的影子背後形成殘影,一切都融在一起似的粘膩的噁心。“我把那伙強盜清乾淨了。”
“我不相信你是為貫徹正義才這麼幹的。為什麼?”
“我……投敵了。”他輕聲道。
“天哪——你這個不要臉的混蛋——你的新朋友這些事情?”
“他知道。”
梅爾薩沉默,深呼吸強迫自己吞下這個答案,她的手指梳過凌亂淺棕色長髮,將其順勢挽到肩上,緊抿著嘴角才提醒他她實際上比自己長了許多年。有時候他會記得他們曾經相處起來也很愉快,他曾經以一種可算是幼稚的方式迷戀過眼前的這個人,那些雨後的正午在平原上尋找不存在的植物,拿著木棍對練最後終將扭打在草地上,那些半試探半戲謔的吻,即便真正算起來只有那短暫而虛幻的半個多月——現在回想起他會說那種舉動著實愚蠢,他曾發誓自己再也不會幹這種事情。
這就是為什麼……
別再想了。
“你就為這花錢抓我?”
“當然不是。你的新朋友……到底從哪裡來的?”
“不是說了嗎?之前一直在平原上打獵。”
“忒勒斯。”她的注意再次回到忒勒斯身上,此時此刻甚至多了一絲同情。“你不知道吧,這個平原上獨居的獵人們八年前就全部走光了。過去他們會和經過的氏族交易,漸漸就沒了,而我第一次看到他是三個月前,他多少歲?應該跟你差不多吧。你的話應該最清楚,為什麼我沒有資本隨便相信外人。”
“埃特是個獵人,我只知道這些。”
“先前聽旅人說過,在、東邊,來了一個白髮的傢伙,從此這整個地方就再也沒有安全過。
“我以為你還有求於人。”
“不是,不是要懷疑你朋友,但你看,那種長相的人真的不多,他有提過有親戚嗎?”
埃特,你真的是人類嗎?
“我不知道。”
兩個人的目光在某一個時刻對上,他們沉默,他看到面前那人的瞳孔因為緊張而收縮。梅爾薩的睫毛顫了下,立刻回頭掩飾自己的尷尬。“萊門!”她喊著,原本這個攤子的主人應聲從轉角處慢慢晃了出來。躲在能聽到對話的地方嗎?忒勒斯想,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這麼個奇怪的小鬼。
“我拒絕。”那人一站定開口就這麼說道,還沒有給梅爾薩提出請求的機會。
“你拿錢辦事的精神呢?”她走到他身邊,揉了揉對方的頭髮,後者儘管仍舊帶著微笑,半低著頭,卻並沒有心思去回應這種對待小孩子的舉動似的——忒勒斯突然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本能地厭惡這個人,他讓他想起了一個再也不想想起的祭司,那種無論和外表或者語氣都和周遭世界都不相符的違和感他不知道該如何理解。
“抱歉,大姐,我只能找到失物。”他說,語氣裡滿是無奈,眼神緩緩地在陰影裡遊走,最後偷偷掠過忒勒斯的身上。“況且弒君這種骯髒活小的可參與不起。”
忒勒斯周遭閃爍了一下,他聽見金屬的錢幣落地卻沒有人彎下腰去撿拾東西,它們一路埋進塵土裡互相擠壓發出變形的聲音。對話還在進行,在他腦子裡卻變得漸漸模糊,漸漸地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了。
“嘿。要我送你去醫者那裡嗎?還是我去找人來?”
滾。忒勒斯這麼說,反射性地甩開試圖去碰他肩膀的梅爾薩,從喉嚨裡勉強擠出的一點音節破碎而嘶啞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大姐先走吧。有相關的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沒問題嗎?他要是沒了我的計劃也沒了啊。”
放心吧。他微笑道。歸還失物是我的特長。
八,
萊門在旁邊站了會,直到梅爾薩等人消失在街道轉角。他眨了眨眼,然後望向忒勒斯,帶著種抱歉的意思,稍稍抬起腿將忒勒斯背後的木箱踢開。“你比我記得的容易被影響啊。”他喃喃自語着,來自異地的口音似乎變得更明顯,“小心點,忒勒斯,這裡仍算是無主之地。”
忒勒斯沒有聽懂,只是彎着身期望這陣不適感能消退——已經比剛才好多了,無論這個人做了什麼他至少能好好思考。對方也沒有趕他的意思,在旁邊悠閒地徘徊,每步都伴隨一點點的鈴聲。
“我從前有一個陶笛。”忒勒斯輕聲道,仍舊覺得這樣的對話尤其愚蠢。“不知道去哪裡了。”
“還你的以前房間的木箱裡,自己回去拿吧。”
不,他決定他不喜歡這個人。
忒勒斯徑直走回營地,也顧不上會遇到什麼時候結下的仇家了,他只知道要趁雨再次開始下之前回去,那裡有一個安全的地方。
埃圖瑪維坐在營地邊緣的舊車廂上面,牙和骨頭色的身影,就如往常獨自工作,忒勒斯爬上車廂頂部,一句話都沒有說。對方打量了他半晌,他知道他可以嗅到新血的氣味,卻不想顯得過於擔心似的問了還好嗎,隨後伸手撥開他的抗拒將手背貼在他的脖子上。沒有再發燒了,他這麼說。
埃圖瑪維比早上安靜得多——他一直多不是個多話的人,是另一種安靜,連同動作和呼吸都變得更緩慢小心的那種,猶如正在黑暗中潛伏躲藏那種。他的皮膚上還留有一絲絲灰藍的影子,忒勒斯想那是他是因為突如其來陌生的擁擠而感到不知所措了,他終歸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沉穩自信,莫名地很像個普通人,還是特別不諳世事的一個。
忒勒斯傾身看著埃圖瑪維一手拿著錘子一手扶著腐爛的木板,小心地將埋在裡面的釘子挖出來,放在一邊,手指上沾染了塵埃和銹,嵌在因為習慣工作而磨出的那層薄薄的繭子裡。他隨手拿起錘子,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道要拿這工具做什麼。他小時候只有被教導着讀寫和戰鬥,旅行後也從未在同個地方停留到需要修繕任何東西的地步。
埃圖瑪維竊笑著將新的已經上過漆的木條放在剛剛他拆掉的那塊的位置,遞過幾個乾淨的釘子。這裡,他指著一個點,不要太用力,木頭會裂開。他就這麼隨著指令將釘子敲進木板裡,順著車頂的邊緣,直到木條不會再移動。埃圖瑪維最後給車頂上了層漆,用防水的布將其蓋起。
忒勒斯在一旁的木樁上等待,不安地捏著手指。
“可以繼續嗎?”
他會答應,可是雨已經搶在開口前落下。埃圖瑪維抬頭,聽見雷聲的剎那目光有些空白,但也就被一點雨洗去了身上最後一抹灰藍色。
他把他半強迫地扔回帳篷並摁在了火堆旁邊,火焰的溫度慢慢地剝去身上的水汽留下持續了整天的緊繃,脫下鞋子和斗篷,將臉埋在膝蓋間。埃圖瑪維在旁邊燒起熱水,轉身時順手撿起忒勒斯的斗篷披在身上。“我出去一下,別又給我睡在地上。”說著便已經消失在門簾後面。
又是雷聲,雨水隨之傾盆而下,天空瞬間就籠罩上了墨綠色,擠壓著帳篷的四周讓忒勒斯覺得有些封閉,埃圖瑪維手背的溫度還印在他脖頸,就在血管跳動的地方隨著空氣裡的暖意越發滾燙。他告訴自己沒關係。
忒勒斯直到三週後才感覺自己開始找回自己原本的自在,沒有了前幾天那種總是在醒睡之間遊走的恍惚,卻還是被拽著回去見了醫者幾次,直到她點頭允許他不再造訪。他沒能理解埃圖瑪維究竟是出於什麼樣子的動機如此在乎自己,如果說是真的出於單純的善良他也不會懷疑——只是他認識這種熱心並且打從心底感到害怕,災難總是隨之而來。
災難?他幾乎嘲笑地對自己說。災難不都是你的作為嗎?他很想問,如果有那麼一天……可是每次話語到嘴邊又被吞下,有些東西一旦被揭露在光天化日下就會變質,然後他會對自己說,離開,趁還來得及。
“埃特。”忒勒斯從草地上站起身,抖落清晨河畔的露水,對方抬起頭。“跟我對打,認真地。”
忒勒斯脫下上衣,幾週的休息讓他的四肢變得有些陌生。埃圖瑪維微笑,沒有拒絕,抽出腰間的獵刀,用布條將刀柄和手指包起來,留下刀刃,刻意使呼吸和重心下沉,就如平時他遇到危險的時候那樣,靜靜地等待。
獵人。他哼了聲,踏出第一步,對方幾乎同時做出反應,比預料的要快,他推開從下而來的刀刃,任其掠過自己的側腰。埃圖瑪維遲疑了一下,便被忒勒斯鎖住手肘,他順勢撞進他懷裡打亂他的重心,刀刃指向喉嚨。
接著他退開,讓埃圖瑪維有機會呼吸,淺綠色雙眼因為驚喜而閃爍,為片刻的危機感到興奮。“繼續。”
他們一來一回直到被浸透,也分不清是汗還是雨。忒勒斯終於是能夠理解一點埃圖瑪維的自信從何而來。他翻了翻手裡的短刀,手臂有些開始麻木。
該怎麼說才好呢?並不能說他討厭這種對戰,但是實在是太……辛苦了。埃圖瑪維並不比自己高大,力氣卻比自己高出一大截,手腳快得嚇人,同時又沒有多少技巧可言,幾乎完全無法預料下一步他會怎麼做——就像是和擁有壓倒性力量的孩子在打著玩。每一次他會贏,然後下次贏得少許困難一點。
埃圖瑪維的胸口隨著呼吸起伏,也是時候開始疲乏了。他已經開始能跟上這種節奏,忒勒斯想著如果這人如果接受訓練會變得何等令人畏懼——他沒有錯,教廷會很喜歡這個人。“我靠近的時候你總是會猶豫。”忒勒斯說。
“你不會躲。”他看向腳邊,慢慢收起刀,又坐回原本的位置上。“其實我不太常和人戰鬥。”他承認道。
忒勒斯躺在埃圖瑪維身邊,隨後側身去拉過他的手,這傢伙剛剛竟然準備空手接刀,他差點沒有剎住。手指拂過那道淺淺的紅痕,不深,明天大概就會消失。你不會躲,他在心裡重複著這句話,好像突然也能理解那種以為自己不小心傷害對方瞬間的驚恐,換作他會不會因此遲疑就是另一回事了。“馬上就會習慣的。”
鎮上傳來正午的鐘聲,他閉上眼,伴著新草的味道他任憑在森林裡的一幕幕在腦海裡迴響。十個,他想起來,總共有十個人,沒有臉和名字,不記得自己怎麼做到的,遲來的絕望背後剩下的僅有這個蒼白的數字。
【ATM的戰鬥力大概要到去了殿堂一趟才會真正拉起來,得被那個頭更鐵的揍過,TLS不是個很好的老師,他就是那種自己會做可是不會解釋的人,靠得都是身體記憶】
【TLS:等等什麼叫做失物……??】
五,
他沒有想過自己會需要文字,但是一旦學起來又覺得人沒有文字是怎麼生活的。
忒勒斯趴在他旁邊看他寫字,不時地戳著的筆尖糾正它的位置。他恢復的狀態還不錯——至少埃圖瑪維覺得應該算是不錯,他有時候會忘記人需要多少時間療傷,在這個人睡到了三天時還真的擔心了一下。對方穿著灰色的長袍,將頭髮梳成一束,一副正經的樣子,旁人說不定真的會覺得他就是來訪此鎮的祭司。“學古語幹什麼,外面沒有人在用了。”
“通俗寫法的你也不會啊。”埃圖瑪維一邊笑一邊聽著忒勒斯喃喃地念叨起來,他放下筆接住忒勒斯向他扔過來空杯子——他想他是很高興這個人回來的。
“我說……”打鬧了陣後忒勒斯又趴回去,“我們什麼時候啟程?”
他傾身將用手撐著下巴。“怎麼?不喜歡這裡嗎?”
“也不是……只是覺得再閒下去人會變笨。”
“去幫他們修車啊,有不少開始漏水了。”
“你們指望著木盒子和帳篷可以在這樣的水坑裡過日子……這個族太大,我看著附近也有不少耕地,乾脆找個地方定下來不好嗎?”
“這裡靠近河流下游。”埃圖瑪維說,“秋天會淹水的,接著直接就是冬天。這裡的生活就是時時刻刻都在準備過冬,冬天結束就開始準備下一個冬天,來這裡也是為了交換自己無法取得的資源,等天氣變涼就要開始移動去海邊,好在這塊陸地上不怎麼下雪,不太需要擔心沒有草喂動物。”
“這麼辛苦……”
埃圖瑪維自己也清楚,這樣貧乏的區域意味著不會有多餘的人力和資源建立更舒適的生活,他一直以來也都習慣了——他們都習慣了,至於能夠維持多久不會發生毀滅性的災難他不敢去想,離現實實在是過於靠近。“這附近也沒有你想的安全,”埃圖瑪維繼續說,“近來掠劫的團伙也變得越來越猖獗,大概大家都發現比起自己掙扎著積累資源,不如去搶別人的比較簡單吧。”
“埃特,你知道……”忒勒斯輕聲道,倒是慢慢爬進長袍的帽子裡。“他們好像提起過更多人,如果他們真的是有組織的團伙怎麼辦,那種事情我不覺得我能再幹一次,實在是太累了……”
又是那種內疚,是埃圖瑪維自認不是一個喜歡細究別人過去的人,既然忒勒斯為了所謂“了結”連生命都能當作代價,那他也沒有理由再去介懷。
那夜貫穿自己上臂的箭,在力量的差距下和大火延燒的危險面前選擇迎擊的弓箭手,夜色下幾乎漆黑的眼中並沒有害怕,就如他能夠幾乎空手走進那張著獠牙坦言要將他吞噬的森林,如此輕易。
或許,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將生命看得貴重,他對自己說,隨後又逼迫自己揮走這種疑慮。
可是他回來了不是嗎?這個人臨近死亡時選擇倒在自己的雙手中,信任自己在他能夠承受自己生命的重量之前會為他背著這擔子,所以自己也得以信任回報,要不然還能怎麼做——他只是不想再看到更多熟悉的面孔為了更多毫不必要的愚蠢衝突倒在荒野之中,僅僅是如此罷了。
沒關係,埃圖瑪維只是這樣回答,你不需要一個人擔心這種問題。
怎麼?你打算替我擔心嗎?
埃圖瑪維隔著布料揉揉忒勒斯的頭髮,後者嚶幾聲表示不滿,後悔著自己說了句自己說完便後悔的話。
酒館慢慢地變得擁擠起來,埃圖瑪維想大概因為接近日中。人聲讓他尤其躁動——習慣獨自生活他並不習慣有這麼多人在背後走動,想著找藉口回營地看看,首領說過外來的族群通常會在外圍紮營,只為了那裡空地更多而且也不會有很多閒雜人找麻煩。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也發覺了,族群之間並不融洽。在缺乏資源的時候人總不能太過慷慨,同時他也知道,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他拿著筆隨手劃著線條,早就沒有在寫東西了。忒勒斯在對面眼神徘徊於人群之間,在空洞和聚焦之間來回變換,他總以為這個人是喜歡熱鬧的,但顯然也不是如此。
“你還好嗎?”埃圖瑪維問。
對方仍是躲在在兜帽下面,猶豫了很久才有些不情願地開口,“我認識這些人。”
“然後呢?”
“路上被襲擊,然後……”他停頓,“我就投敵了……”
埃圖瑪維差點沒笑出聲來,覺得這種行為實在是太過意料之中。側過身將手肘搭在椅背上,這時才開始仔細觀察剛剛進來的訪客,即便自己從來不是很擅長辨認外貌。周圍的逐漸被中午的新來客取代,都算年輕,談笑間聽起來是互相都是熟人,空氣裡也多了他認得的動物的氣味,他突然想起來自己記得他們身上那抹染得斑駁的青綠色和繡花的圖樣。
就在他剛剛加入現在的部族的時候在河流上游他們為了一片空地和另一群人起過爭執,幾個人打了起來,最終算起來並沒有什麼實質上的損失,事後其他人也沒有太當作一回事。在這裡第二次遇到同一群他並不驚訝,畢竟最後整個區域的人幾乎都會經過這裡,不過這個時間讓他有些顧慮——這些人一直跟在他們不遠處活動嗎?平時他已經在營地邊緣生活,要是有什麼異樣他會知道,顯然這些人仍舊保持著足夠的距離,遠的不足以讓人警戒,近的可以就在他們幾天後到達目的地。
誰突然唱起歌來,許多人便附和著一起,埃圖瑪維瞇起眼睛,已然忘記自己為什麼側身面向人群,聽著那些走調的音合在一起又莫名地和諧,讓他想起平時享受和族人同圍在火堆邊共享星月,甚至是過去和養父兩個人在寂靜的森林中花一天做最簡單的砍柴工作,人與人之間的共鳴是如此可愛。
突然他感覺心底有種迫切感,好像什麼在那裡翻了個身。
門半掩著,裡面的燭火卻已燒盡……
埃圖瑪維抬頭,底下忒勒斯踢了踢他的椅子腳。來者和他們保持這些距離,上下打量他們許久,臉上並沒有笑意。
六,
“你,白髮的,你是跟著加戴拉氏族一起來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部族的名稱,埃圖瑪維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在記憶中思索著自己有沒有見過這位,從側臉那隱約可見的疤痕他幾乎可以認定這是當時衝突間揮出第一拳的那個人。
“幾天前才到。”他小聲回答。“有什麼事嗎?”
“就是看你……們眼熟而已。這個是?”對方攤手表示自己沒有惡意,表情卻不是如此,大概是認出來自己帶著的是什麼人,卻還沒找到正規的理由發洩怒氣,又不想像上次那樣直接引發騷動——畢竟他們得比鄰而居直到雨季結束。
“其他人在忙生意。”埃圖瑪維瞥一眼忒勒斯,帶著半開玩笑的口吻,後者又踢了踢他的椅子,“我就被指派來看管犯人了。”
那人皺著眉頭,見埃圖瑪維身上配著武器才決定相信這樣的答案,目光回到他們身上時輕鬆了不少,徑自就拉椅子坐到他們桌邊。“那就好好看著,最近強盜和騙子橫行,別輕易讓人跑了。”她停頓,坐直身體向埃圖瑪維伸出手,“榭利氏族首長長女梅爾薩。你大概記得我上次打了你們的人,我沒有理由道歉,不過既然是氏族間的舊恩怨,希望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埃圖瑪維,‘只是一個旅人’。”他答道,握手握得有些敷衍。“放心,我還從未讓獵物逃走過。”
“獵人啊,是有聽說過森林裡有一些獨居的獵戶,可是越來越少見了。森林越來越黑,越來越危險,連雨季都變長了,被逼出來的?”
“算是吧。”
“那,那場大火……算了,不用你說,我大概也明白……這樣下去今年所有人都要完蛋。”
“需要幫忙嗎?”
她雙手梳過了頭髮,想要說什麼卻無從說起似的——有所求的樣子,埃圖瑪維至少能夠認出這一點。“其實啊,我有點想和你們的首領說話,但是你知道……這有點困難。所以我是想如果有一個他們信任的人介紹會比較簡單。就這樣。”
“我不能保證他們會答應。”
“夠了,我們在鎮的另外一端,報我的名字就好。”
在印象中對方的人數比他們多,是由兩三個大家族組成的意外的很單一的一群人,同時關係也意外的很緊密。他以為兩個族互相為敵是為了搶奪生存的空間,但此時想想他發現自己並不知道確切的原因——或許他應該問的。此時余光裡梅爾薩的目光已經落在了他對面的人身上,緊抿著嘴沉默許久才決定開口,他沒來得及阻止。
“你呢?‘只是一個旅人’忒勒斯,我猜大火也有你的份吧,你要裝死到什麼時候?”
聽到自己被點名忒勒斯的肩膀抖了一下,抬起頭時還有些窘迫,直面迎上的眼神卻毫不打算向對方示弱。“就你偏偏還活著。”
對方聽了直接從位置上跳起來,引來周圍圍幾個人的注意,歌聲停下,逐漸被低語聲取代。“你好意思說——”梅爾薩伸出手想要將忒勒斯從座椅上提起,被埃圖瑪維按住。
“別碰他。”他輕聲道,“他剛從祭壇那裡被放出來,被傳出襲擊傷員這裡的醫者會作何感想?”
梅爾薩咬著下唇,知道這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懸著的手在埃圖瑪維前緩緩握成拳頭,連同不甘一起被強行捻熄在掌中,沒有坐回原位,僅是轉頭看向同伴示意這裡沒有危險。她傾身,眼中帶著真切的擔憂。“你不知道這個人做過什麼事情,等哪一天倦了,他可是連把你們全部屠光這種事都幹的出來,就為了把自己身上的關係撇乾淨。這種人你也要袒護嗎?”
“真的到那時候我自然會有辦法。”
“希望如此。不要犯跟我一樣的錯。”對方轉身便離開,留下一群因不知所措而保持安靜的人。忒勒斯向後靠,決定將所有敵視的目光一個個返還似的,幼稚的可笑。
走了。埃圖瑪維說,起身擋在忒勒斯視線面前,沒有給對方拒絕的空間。
果然是因為日中的緣故人都出來活動。
背後的人倒是一直都很安靜,應該說從受傷倒下的那天起他就特別安靜,不怕死歸不怕死,本來他沒見到的對陌生環境的戒心此時全部寫回了臉上。有時候他覺得無論忒勒斯被誰追討舊債都是罪有應得,更多的是可憐這個人認為自己別無選擇——要是忒勒斯知道自己是抱著這種感覺才去救他應該會很生氣吧。
事實上埃圖瑪維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能力去拯救別人,只能一邊走一邊想下一步。
他們往營地的方向走,埃圖瑪維不記得他長這麼大有曾看過這麼多人聚集在同個地方,一部分的他只想離開,回到平原上去,在這裡他的五感似乎都不再好好運作,雨水背後充斥著的是洗刷不淨的油脂的氣味,聽著所有人在說話卻什麼都聽不清楚,試圖追踪所有人的動向卻馬上又會丟失目標——可是另一部分又想停下來看看對面那些說話帶著口音的人在賣什麼東西。
要是有一天……
霎時雨雲被撥開一點縫隙,讓灰白的日光漏落在房屋的磚瓦上,一群穿著相同斗篷的人從他們前方的巷子裡走出來——不知為何他就此止步不前了,正如剛才在酒館裡聽著人們高歌,那種迫切……本以是自己的懷舊感作祟,此時剝去了周遭竟是如此異樣。他嗅到一絲血腥的氣息。
“你在這裡。”
埃圖瑪維應聲轉身,盧丹,是木匠的大兒子,之前常常跟他們研究陷阱的設置,直到夜襲後就忙於修繕工作。依稀間他記得這個景象,似曾相似的有些荒謬,幾個月前他不小心闖入營地似乎也是一模一樣的場景,相同的人相同的語氣。強迫手指顫抖著離開腰間的刀柄,見到認識的身影他還有那麼點些慶幸。
“怎麼那麼緊張的樣子?”褐髮的青年笑,拍拍埃圖瑪維的肩膀,“是這裡太嘈雜了吧,先回去,正好大人們想見你。”隨後他將背著的包取下,“這個順便幫我帶回去,好嗎?”
埃圖瑪維點點頭,背起那袋材料和工具,回過頭身邊原本跟著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第一次趕集被不小心嚇到的ATM(×)其實不是就是第一次遇到同類了,就算沒有爐芯那樣強的聯繫但是多多少少吧】
【TLS:放眼望去竟然被仇家包圍了???(缩)救我(小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