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我夢中
一、
我习惯把他人口中的一年看做一日。
我记得每一年将我唤过来的春分之日的日光,也永远遗忘不了沉沉睡去之前最后见到的月。从弥生到长月——我曾经翻阅过人类的月历,它告诉我,我能够思考,能够得以拥有人形的日子,长短是同我昏睡的时光几近相等的。但我总觉得夜晚终归要比白昼要长久一些。
今年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坐在从未见到过的高木板上面——后来我知道那个叫做椅子。“你是冬至的时候被送过来的,”第一位与我搭话的是一名普通人类,她温婉漂亮,穿着我从未见过的奇特服饰。她似乎已经很习惯于应对付丧神了,“这里住着与你同样拥有念的九十九们,”她对我说道,“三日之后的午夜我们会一同去街上,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也许对你的帮助也会更大一些。”
“……我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能是因为睡得太久,我感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像是生了锈。
她看着我,露出了柔和的笑容。“那也无妨,暂时在这里生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说来,你现在想喝些什么吗?”距离她不远处的茶几上摆着造型奇特的小茶杯,它们的开口很大,并且被铸成了与朝颜花有点相似的模样。
“请给我……我还未曾尝过的那种。”
三日在双目一睁一阖之间便匆匆溜了过去。当同样身为九十九的汐先生询问我是否与其他人一同外出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原来连徒然堂的二层阶梯都未迈下过。
“我真的可以出去吗?”我有些不确定地向他再度确认了起来。汐先生拥有数千年的生命,拥有着像我这般的普通九十九无法企及的灵性,因而我认为从他口中听到的句子必定就是可靠的。
此刻他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他转过身来看我,又用袖口抵住了或许正低低勾起的嘴角,只留下温润如玉石一样好看的眼睛。“有什么不可以呢?”他向我提出了反问。
我思考了一会儿,认为汐先生说得对,便站起身向他道谢——琴被我留在徒然堂的二层,我想一个人去楼下看看。这感觉很奇怪,我确实从这里走了出去,可我又把我留在了这里。
夜晚向来就是热闹的,而九十九又品尝不到倦意,从春分之日起,不少同类就时常自行在外晃荡了——白天终究是有些不便的地方,因此夜晚就成了更加受九十九偏爱的时间。我见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也随着他们到外面去。
还未离开太远,我就意外地从喧闹的夜行之中找到了熟悉的声音。
我至今也没能习惯作为三味线的付丧神去聆听其他乐器奏出声响,这感觉非常奇怪。但终究我还是决定循着乐音的来源找过去——只要能找到回去的路就行,他们并不担心我会走丢,仅仅对我简单地吩咐了一句。
我每走一步,弹奏的声音就更加嘹亮了几分。我听到拨子生涩地,断断续续地挑起琴杆上的弦,应该是尚未熟悉乐器的初学之人。我生来就由专业的乐师们弹奏而后传承,几乎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们,这让我对正在弹奏的人有点好奇。他会是怎样的人,是男是女,年轻与否,脸上有会带着怎样的表情。我一边猜,一边走近了。
那是一户看起来极其普通的人家,甚至还有些落魄,我没有费太大的功夫便从断裂的栅栏外溜了进去。琴声正是从里面传来的——我看到一名少年跪坐在地上,正咬着嘴唇,像是赌气一样地将拨子上下弹拨。我多少还是辨出了少年试图弹奏出来的乐曲,那是曾经时时由我所传唱,几乎渗透入我每一寸血肉,彻底融入我的念和灵魂的曲子。只是这里并非舞台,对方也没有穿着表演用的服饰,更没有任何化妆,可能只是在私下练习罢了。
“这样弹的话,距离登上舞台的日子就太远了。”
我对少年开口说话了。虚方小姐说过,除去我的契约对象和徒然堂的工作人员之外,没有别人能看到我的样子,但我还是忍不住走到他的身旁,蹲下身子帮他摆正了有些歪斜的坐姿。
“大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转头看向我,他的话语让我心头一惊。他竟看到了我。
少年看到了我,但他没有惧怕我,他甚至问起了我的事情。然而我并未思考过如何作答才好,“我只是一个路过这里的人。”我认为器物是不可能说谎的,于是便在脑海里找起了能够将少年的心思从这个问题上移走的句子。“我对你手里的乐器稍微有一点心得,所以就想来帮助你。”
我看到少年的眼睛亮了。“真的可以吗……那太感谢你了!”他甚至有点夸张地想向我伏身行李,却又一时丢不掉手里的三味线,只能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我点了点脑袋。“其实……我还没有看过真正的表演,这把琴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他看上去有些腼腆,“没有人支持我弹它,可是我喜欢,所以我就只能在有表演的时候躲在一边偷听。”
我点点头,走到他的正前方去。“嗯……那么你先就这样重新弹奏一次刚才的段落给我听吧。”我手里没有纸笔,也没有办法在一夜之内将他想学的曲谱为他抄下。“然后我为你矫正手势——现在我想稍微跳一小段,虽然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看起来会比较冷清。”
“大姐姐也会表演吗?”少年讶异地瞪大了眼。
“我只是时常见到,不过曾经也的确是有会表演歌舞伎的女孩子的。”我一边说,一边将手平举起来。“但现在这不重要,弹吧,就弹你记得的。”
他应了一声,坐端了身子。接着乐声便徐徐从他的手中绽出来了,它们衔接得仍旧不是那么好,但现在演奏者的状态要比先前好上一些。孩童大都不会拒绝陌生又新奇的东西——我在站到他前方的时候,就把原先的服装换成了男性穿着的表演服。他也只是惊奇地“噢”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在他心里更重要的还是我刚刚答应为他做的事情。
我在这笨拙稚嫩的伴奏之下,跳起了自己已然见过无数回的舞蹈。我是乐器,不是舞者,但我曾和他们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因而模仿着记忆里的画面跳上一小段并不是不可能。我的手中变幻出桧扇,继而随着乐声再变成禅杖,甚至兵器——少年的乐章有些串,但我不介意这些,他奏到哪里,我便随着去演哪里的部分。美人也好,僧侣也好,武士也好,甚至神明也好——
只要他们被弹奏到了,我就悉数把他们都演出来。
我这么想着,竟感觉身体反而变得有些轻盈。恍惚间我看到我的手随着表演动作高高往天上伸出去,就好似要抓到什么。我看到初春的夜幕已经微微开始发亮了,启明星的光落进我眼里的时候,我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确实已经被赋予了念和生命。
现在还未到百花绽放的时日,在抵达这院落的途中我只能偶尔找到几株钻出新芽的树枝。踏出徒然堂的时候我尚感叹过自己还是醒来得太早,弥生之夜的生命仍旧荒凉贫瘠——可是现在我的念,我的生命,我的愿望,它们就这么在断断续续的乐音里,变作了被投进沃土之中的种子。
之后我又去看过少年,兴许是因为轮上了白昼,少年后来就一直看不到我了。他仍旧趁家中大人外出工作的时候,认认真真地弹着自己捡来的三味线。我从未听他向别人说过那一夜关于我的故事——实际上依照清净屋的说法,我的事情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刻就被他忘记了。
但少年确实弹得比初次见面时要好上不少,所以我也决定不再去找他了。他有自己的琴,我知道那不是我能替代的东西,因而我无意同他结缘。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般还是会坐在徒然堂的为我安排的居所里面,轮流尝试着我从未见过的饮品和洋菓子,一边无所事事地度日——直到虚方小姐叩开了我的房门。
“请随我来。”我看到虚方小姐对我招手示意。“是你的有缘之人来了,随我去看看吧。”
——我原以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会十分高兴或者慌张,可实际上此刻我却发觉自己心里意外地没有涌上多少情绪。因为我从未与他人结缘过,所以除了茫然地跟在虚方小姐身后之外,我什么都想不到。
虚方小姐把我带到了徒然堂的二层。我看到汐先生也在,他朝我轻轻点了点头,又往自己的身侧示意了一下。两名人类正和徒然堂那身形娇小的店长一边交谈,一边提笔在契约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位客人,您不再多了解一下您购置好的物件吗?”店长在注意到我之后,开口对其中一人多关照了一句。
这大抵就是与我签订了契约的人吧。我上前几步,走到他的身旁,作为我本体的三味线也已经被妥善地收到了琴盒当中。“我觉得已经没什么再检查的必要了,琴还不错。”他一边答复店长,一边蹲下将琴盒背到身后。我这时也才想到自己应该记下他的模样才对,于是我又走进了几步,直接站到他的身旁。
那是约莫三十出头的中青年人。他的头发被削得短而细碎——我很少见到将头发蓄成这样的人,听说这是近年来他国文化流入之后的影响。他整个人几乎被埋在靛色当中,我只能隐约看到从外套下面漏出一小部分的白衣襟。他生得十分好看,在我的观念当中,他就会被划分在深受女性欢迎的范围里。他的脸庞干净清爽,没有一点点时光和年岁所刻划出来的印记。只是那对眼睛细长又有些深邃,使得我一时不敢去多看。
不过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拿起琴便随着一旁的年轻人迈出店门,我只能跟在他们身后。这整个过程中他尚未和我开口说一句话——与他同去的红衣青年倒是时常回过头,朝汐先生和我眨眨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能低头向其行礼。
汐先生告诉我,红衣的青年叫做喻鲤,是与他结缘的对象。我向汐先生表达祝福,他笑着回答我说我也一样。我抬头看了看只给我留下背影的新主人,觉得自己并没能找到任何关于自己已经结缘的实感。
天色已晚,我只能见他每走一步,也同样随他前行一步。直至喻先生在街巷最尽头的私人宅邸之前站定,我才得以停了下来。“这里就是本王的住所,”喻先生说着将门打开,“只可惜我也才决定要在这里居住,还没来得及招多少佣人,你们自己随意挑房间住吧。”
喻先生确实也不似这里的人们,虽然肤色相近,但从五官上看便能找到几分来自异域的感觉了。我想起自己曾听说过海对岸确实存在着一个国土辽阔,而文化更比这里深厚不少的繁荣国度,喻先生很可能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我向他道谢——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我的主人早就不见了踪影,也许他先行一步进了宅邸。我匆匆追了过去,在他的房门彻底合上之前走了进去。我认为这个行为不太妥当,但毕竟我到现在连一句问候都没能找到机会传达给他,这就不太妙了。
我看到他把外套取下,接着丢往自己的床铺——可外套却不幸地落在了地面上,紧接着被其所扬起的灰尘令他有些嫌弃地把眉头拧了起来。喻先生说过这里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看来主人先前并没有记住这些。
“请问……需要我来帮忙吗?”
我想起自己稍许知晓一些家务杂事的方法,便将他的外套拾起开口问他——我认为我的行为是极具善意的,可片刻之后我就看到他仿佛见到了恶鬼之流那般,面露惊惧地在房间正中僵住了身体。
“你,你是谁?”他缓了一会儿才指着我,表情僵硬地开口发问了。“这个房间……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他真的完全没有察觉到我。我想起之前离开徒然堂的时候虚方小姐对我露出的,带有祝福和鼓励意味的微笑,又看了看我的契约对象一副意图将我赶出房间之外的慌张模样,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命途多舛了。
二、
“……原来是这样。”待向他解释完付丧神,以及我与他手中这把三味线的关系为何的时候,已经是丑时时分了。“我明白了,所以你就是依附于这把三味线上的九十九对吗?”
比起依附,或许应该说我便是它——连我自己都不知如何向我这位主人解释自己的来历才好,最终我只能点点头。“确实如此。在主人签下徒然堂呈上的契约时,我们之间的主从关系便确立了。”
“那么,依照你刚才所解释的来看,就说明你现在有愿望?你是想得到什么吗?”
“我……”他的眼睛让我感觉害怕,它包裹着同汐先生和喻先生眼里都不太一样的东西,轻而易举地令我感觉到心头微微作痛。“我是一把乐器,所以在身为乐师的您签下契约的时候,我的愿望就等同于实现了。”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愿望,在他眼前开口时我却感觉到如鲠在喉。
“我还想,我还想发出声音来。”
并非作为付丧神模仿人类而吐出言语,而是仍旧想要以乐器的身份,发出本应属于我的声音。
我梳理着脑海里这些在数不清的夜里浮现上来的句子,才发现当我距离它们只剩下一步之遥的时候,却感觉自己抓不住它们了。我听到乌鸦发出哑哑的叫声,然后扑打着翅膀飞过窗外,于是我装作不经意循着声响转过头去——然后我幸运地找到了可以让我暂时摆脱窘境的东西。
随着视线的偏转,我看到一把损坏的弦子正巧被放置在窗台下面。这里的地面并不太清爽,而主人也像是今日才搬入这被喻先生称作王爷府的地方;弦子的琴鼓和琴杆部分已经沾染上了不少本属于地面的尘埃。我蹲下身子把它提了起来——它的弦断去了一根,断弦脱离了其本应固定的位置,低低地垂了下来。
它算不上是年代久远的古物,我也从它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它还没能产生念,便被掐断了作为乐器的寿命。
“这就是主人的上一把乐器吗?”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得寸进尺,但主人一直只是这么看着,并且对我的提问表示了肯定,完全没有阻止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最初它是从大海更西边的国家传来的,”我抚摸着琴箱上的蟒蛇皮,尝试回忆起关于这种弦子的知识:“它在琉球落脚,然后辗转来到这里,经过了多次演变之后,在这个国家变成了您此刻所见到的‘我’的模样……所以这把琴可能就像我的前辈一样。”
“这些我知道。”主人的眉毛微微动了动。“你是希望我修好它吗?”
我急忙摇了摇头,“不,我认为如果主人修好了它,就会不再需要我了。我只是觉得,即便三味线不是您所习惯的乐器也无妨,既然同出一种……”
“对不起。”
他突然向我道歉了,我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只觉得浑身下意识地一颤。
“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次,每个音节都像是附上了千斤的重量,“我不能使用你,明天就请回店里吧。乐器的事我会另想办法。”
或许我很早就想到他会这么说了。我感觉自己把手里的三弦握得更紧了几分,于是先前由地面沾到琴身上的灰尘,又转而附到了我的手指上面。
“可以告诉我其中的理由吗?”如果是人类的话,现在应该会流露出慌张又伤心的表情来——我也曾见过他人在类似的场景下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你手里的三弦,你也看到它的模样了。”主人一边说,一边反而稳稳坐回到座椅上。“我确实无意找人修缮它,明天我会把它丢到院落外面——我若是使用你,那么当你也变成这副模样的时候,我也会像这样把你丢弃。我问你,它身上还没有生出什么付丧神来吧?”
“……确实如主人所说。”
“那么它就不会有任何喜怒哀乐更不会抱怨,可你就不一样。你有念,也有意识。”他向我抬起一只手,在空气中轻轻摇了摇,像是在拒绝我。“这片土地不缺乐师,你应该去物色一名不会轻易将你损毁的契约对象,也不要再唤我主人了。”
我找不出任何能够对他的话进行反驳的语句,只能把弦子抱在怀里,试着拨弄起尚且完好的琴弦。它不止断了正中的二弦,似乎还被粗暴地安置在地面上过。它在我的手里发出古怪又不协调的声响,在我听来就像是本应连念都不存在的它,正瑟缩在阴暗的角落里面开始啜泣——尽管得到了与人类相近的躯体,我却还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像他们那样流泪,所以只能拜托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分替我发声。
这时乌鸦又扑棱着翅膀从窗外飞过了,它应着我弹奏出的不成调的片段,也发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尖厉啼鸣,如鬼哭啾啾。
“……秋分。”
我停止了没头没尾的演奏,而后放下手里的琴尝试着向对方做出了最后的抵抗,“秋分的时候,您可以把我退还到徒然堂。在这之前,还希望您能把我留在这里。身为九十九的我们,能看到外界的时光并不算长久,还请您能够满足我的这个愿望。”
“可是这又何必,”听到我的建议,他继而耸了一下肩膀——也许他甚至觉得我的想法有些好笑,“我认为你应该在秋分之前尽快回去,去找到真正能满足你心愿的人。”
他说的是对的。但是现在,与妥协相对立的念头正如丝绢一般,一点一点地把我的咽喉和我的想法包裹起来。我在这样的引导之下,说出了几乎能算是冲撞主人的语句。
“如果我说是出于我的任性呢?就算只是物品,我也不想如此之快地更换自己的所有者。”
我用起了只有付丧神才有立场,有能力向他人表达出来的意愿。而后我看到主人的眉头就蹙了起来——他随即便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接着又无言地闭上了。“……搞不懂你。”他有些难办地抓挠起自己的额发,顺手把原先低压着的帽子摘下,丢回到床铺上。“时间不早了,关于这件事情……之后再议。”
我向他点了点头。我认为主人最后的话也许是意图将我驱逐出这个房间——人类和付丧神同宿一屋应该不算好受。这么揣测着,我便推开房门准备自己去找一个舒适的地方歇息。喻先生倒是在我进门的时候就吩咐过了,说我可以随意使用这里的房间。
“等一下。”
然而我尚未踏出门槛,却听到了身后传来唤我的声音。“既然你要继续待在这里,那么至少也让我知道该怎么喊你才好吧。”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了,我甚至连名字都还不曾得到过。
“我……”
当我意识过来的时候,我的袖口已经被自己捏出了好几道褶皱来。我想起自己曾经确实也被书册和绘卷围绕过,在那段时间里,我也记住了当时的主人所记下过的大部分东西——可倘若问我其中哪一部分是能够属于我的,我却只能像现在这样绷起脸来向对方低头谢罪,告知自己事实上什么都未曾懂得过了。
然而现在我的新主人正看着我,他眼中透露着一天下来的疲惫,以及对我的扭捏所表现出的不耐烦,像是在无声地催促我作答。
“请您……唤我为奏吧。”先前顶撞对方的气势也不知道溜去了哪里,我只能深深把头垂下,尽力不去看他了。方才吐露出口的三音节,便是我才想到的,或许能够被称作名字的东西。
“我知道了——那么你也快去休息吧,奏。虽然我是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否需要休息。”
我原以为他会很快就看破我的心思,甚至可能会由于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而震怒,可他最终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或者诧异的神色,而是自然地同样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这让我彻底松了口气——可也在这个时候,先前自己所说出口的一切话语全部翻涌回到我的脑海里来了。它们喧闹着,相互交织串联成堪比恶鬼低吟的诡谲乐曲,如果我的身体里也拥有人类那样的心脏,或许此刻早已被它给凿穿出洞来。
“真的万分抱歉。”我意识到自己确实说了很过分的话,为了让眼前的人类一步步包容我的行径,我作为物品表现出了高昂过头的意志,这不应该。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说……非常感谢您,祝您好梦,主人。”
方才一瞬间我也想到过,是否应该即刻下跪然后为自己一系列的行为进行谢罪,但我又觉得或许这样做反而会再度惊吓到对方。最终我只能抱着自己所能表现出的最大诚意,向他欠身致谢。
三、
“万,你在这里。”
徒然堂的招牌才远远地进入视野,我就瞧见了自己熟悉的身影。小小的地藏九十九正抱着自己的本体,微微仰着脑袋,好像在期待什么,我看到他琥珀一样漂亮的眼睛里映出了天空和云彩的轮廓。
我唤起他的名字,接着加快脚步。万也注意到了我,他对我抬起一只胳膊,夸张地挥了又挥。今日他确实很高兴,口中发出了只属于幼童的干净笑声,而且听起来情绪要比平时更加高涨出几分来了。“今天店里的人似乎不多呢,不过街上倒是很热闹。”我向来喜欢孩子,便下意识地想抱抱这具小而温暖的身躯来——不过很快我又想起了初次见面时因为想要抱起他而险些自己摔倒的经历,结果我只能蹲下身来,轻轻摸了摸万细软的短发。“大家也都出门了吗?”
“哒!”
万的年龄停留在不会说话的孩童阶段,于是他放开了自己身边的地藏像,然后把两只手朝往街道的方向夸张地伸了出去——我循着他所示意的地方看过去,明白了他想展示给我的东西是什么。“对哦,今天是鲤鱼节,今年应该也会有那个‘游荡的鲤鱼’吧?”
街边的商铺和大部分的建筑之上,多多少少都已经挂出了色彩斑斓的鲤鱼旗来。这是五月五日素来的习俗,即便曾经从未亲身体验过,我也得到过一些关于这个日子的知识。万看着我,接着脑袋轻轻点了几下,他的眼角也弯出了好看的弧度。
万所期待的,自然不会是那些人类挂出来的装饰鲤鱼旗。他和这里的九十九们——甚至还有一部分普通人类,他们正等候的东西是即将出现在这座城市中,能够自行到处游荡的鲤鱼旗。我曾听说它们就像是有了生命,又能够在空气中生存的普通游鱼那样,会优哉游哉地出现在某几条街道上面。
任何人都可以尝试抓捕它们,而在成功之后,只要将鲤鱼旗带来这徒然堂,就能得到一定的奖品。这听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活动——在这个日子里人类也会摒除疑心,褪下对未知的警戒参与其中,尽管他们仍旧看不到身边那些正和自己一同兴致勃勃捕捉鲤鱼旗的付丧神,但我很喜欢这时候展现在这条街上的氛围。
“万也会去抓鲤鱼吗?我想想……孩子的话一定会被鲤鱼旗亲近的。”我说着坐到万身边的地面上。我知道万不会回应我任何具有明确内容的话语,但我素来很喜欢他,他是这里最能让我放松下来的同类。“我的新主人似乎对鲤鱼旗兴致不高,所以我只能一个人溜出来逛街了。”
万呀呀地应了几声,我觉得他的思想或许大都集中在即将来到的鲤鱼旗活动上了,不过我不介意——或者说他这样的反应反而让我觉得更加能说出些什么来。“万啊,你说,我的主人真的会直到秋分也不使用我吗?”
他倒像是听懂了我在说什么,又开始对我笑。我看着万的模样,便支起下巴也学着他的模样摆出了笑脸。“人类的心思好难揣测,我与他结缘已经一个月有余了,可我直到现在也说不出任何有关他的事情来。万啊……我可能很快就要回这里来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忽然想念起了已经被主人丢掉的三弦。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它还能替我奏出几声凄惨的啼哭来——我知道这很过分,然而我束手无措。
我暂时随着主人在喻先生的府邸里留了下来。主人如确实那夜所说的一般,从契约之时直至此刻也没有将作为我本体的三味线拿起来弹奏过;而同时他也在第二日就丢弃了那把损坏的三弦,之后便像是无所事事那样每天早早地出门,又在夜晚逢魔时到来之前匆匆回去。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倒时刻把我给带着了——与我一莲托生的三味线,此刻正被他稳稳地背在身上,即便他从来没有进行弹奏的意思。“毕竟我是你的契约对象,琴还是由我来拿着为好。”当我提出自己可以背着琴随他外出的时候,他这么对我解释过,“更何况不背着它的话,也许不知哪一天我们就会被小金主扫地出门了。”
他是当着喻先生的面这么说的,就像是意图恶作剧那样。他摆上一副想要压低声音的样子,却又清晰地把每个字对着我和喻先生念了出来,这时他的眼里倒确实晃出几丝笑意来了。
实质上他从第二日起,便没有再对我的出现流露出抵触的情绪。我的存在间接地导致他暂时停止了工作,然而他本人又好像并不是那么在意这件事情。这些日子里他便这么带着我和一时半会还没有被他所接受的琴,走过了不少属于这里,而我又从未亲自见过的地方和街景。
我是喜欢这街道的,我也有点喜欢跟在主人身后,随他去沿途听一些不可思议的故事——每天我们能听到的内容都不太一样,说故事的人也并非同一位。那些故事或是令人扼腕叹息的凄美爱情,或是对于已逝往昔的传颂追念,或是神神怪怪的夜谈逸事,亦或只是茶余饭后供人消遣的日常闲聊。我的主人很热衷于将它们记下来,他说这么做的话日后写曲时可能会更容易迸发灵感。
我们之间的交谈,也在这每日的往来之间逐渐增加了些许。
“其实你们不签订契约,也可以在这段时间里自由出行不是吗?”在与我,与汐先生相处了一阵之后,主人曾经这般询问过我。
“确实如此。”我觉得主人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他也的确从未说出过任何错误的言论。“但还是请您不要接着问我‘那么你为何一定想要与人类契约’这样的问题……我会困扰。”
接着我在他干净的脸上看到了夹带着困扰和不解的神色。“真是奇怪的琴,”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次,“奇怪的奏。”
当时我只能抓着他从点心铺买来的樱饼,选择对准它大大地咬了一口下去,作为答复的替代。
“——我曾想过利用这数月的时间让他接受我这枚留存着念的乐器,现在看来可能得放弃了……我想被他弹奏,可我又不想看着他因为我停止演奏。我没有真正听过他奏曲,也许他真的只有和普通的器物相处才会觉得自在。”
这时候万突然停下了玩闹,开始安静地盯着我。万很少这样——这使我开始紧张起来,他是想对我说什么吗?我猜不出他想表达什么,便又压低几分背脊以便靠近他。
“哒……哒!”
他忽然高高抬起了脑袋,差点撞到我的额头。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先前大相径庭的神色——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并没有在看我,他的目光穿过我,指向了更加高的地方。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层层叠叠的表演用和服并不太方便行动,我费了一些功夫才整理好它们,从先前蹲坐着的位置站了起来。万刚刚所指的,正是我出发来这里的方位。我循着他的目光,同样抬头望天空上看——而后我险些再度摔回到地面上。
比起用鲤鱼旗来形容我们见到的东西,我更乐意用鲤鱼旗怪物来称呼它。当我仰起脖颈的时候,巨大的红色绸布几乎贴着我脸从低空中掠过,颜料在它的身上涂抹出一片片逼真到不可思议的鱼鳞,使得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真正的细长鲤鱼。似乎并不是只有九十九才能看到它的模样,我看到经过自己身边的人们也都不由得停驻在原地,夸张地张口望向了头顶的巨型鲤鱼旗。我感觉有凉风随着它一同从我身边拂过去了,顺带使我的躯体抑制不住地战栗了一下。
“万,这是……咦?万呢?”当我想起自己应该去看看万的时候才注意到,自从我抬头那一刻开始他便没有再发过声音,而现在他早已离开这里,彻底没了踪影。
万所经历的年岁比我要久上太多了——他自然不会在这里迷路,而头顶上的鲤鱼旗虽然巨大,应该也伤不到万一分一毫。当我思索着是否要去寻对方,又要去哪里寻找对方的时候,又一波令我浑身战栗的冲击自天穹落了下来。
头顶的鲤鱼旗忽地弓起身子,像是在为了某个行为开始积存力量——而片刻之后,它大张着的口中发出了几乎要将我双耳震到彻底失聪的咆吼。我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耳朵,然而咆哮还是先于我的双手一步降临了。鲤鱼旗在发出咆哮之后,便又开始了缓缓挪动身体,似乎是要离开这里。它留下的影响远未结束——夸张刺耳的噪声并没有很快消去,它一边撕扯我的听觉,一边借着这里的建筑和墙壁开始碰撞折回,诞生出一阵又一阵的回音来。
“难道是主办把鲤鱼旗的大小做错了吗……?”在巨大的鲤鱼旗离开头顶以后,很快我就看到了两三从天空中飘过的普通鲤鱼旗。虽然先前的叫声过于渗人,但实际上自己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那么万也不会出什么事,或许他已经开始自顾自去抓那些普通大小的鲤鱼旗了。
我大概还记得主人之前逗留的地方,便决定回去寻他,或许还能看到他同样遭到惊吓的表情。我这么想着,便怀揣几丝小小的恶意往回走去——然而很快我不得不把这个念头从脑海当中驱散了。
我看到有人类倒了下来。
他们或是露出奇怪的,令我难以捉摸的神色,或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抱着身体开始颤抖——甚至有人直接在这大街中央失去了意识。
无一例外,全是人类。我往鲤鱼旗所掠过的地方看去,却已经只能看到远远从屋顶之间露出的一条鱼尾来了。没有受到狂鲤影响的,似乎只有九十九,再来就是经常出入徒然堂的清净屋们。我想抓住其中一人询问究竟,可他们显然并没有回答问题的空闲时间。
在这一时之间所有该做的,自己能够做的事情,却像是那些在空气中到处游窜的鲤鱼旗帜那样,从我的思考当中溜走了。我站在街心,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才算合适——这时忽地有什么带着温度的东西落进了我的怀里,我低头看去,才发现是一名与他人同样陷入昏睡的人类女孩子。
“你,你醒一醒。”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对方平日里甚至看不到自己,更别提语言交流了。我只能尽可能地把她带到远离路中央的地带,祈祷着也许很快就会有清净屋来解决骚乱。
可这时候我却发觉自己怀中的女孩子微微地动了动身子,而接下来,她眼中如混沌一样的雾气被逐渐隐去,回归到了原本清澈的样子。人类的女孩子正面对着我,缓缓地揉起眼睛。她没有尖叫,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受到惊吓的模样,仅仅带着几分如梦初醒时的迷茫。这让我确信了她自始至终都没能看到我的样子。
我轻轻推了她一把,把她往一名路过的清净屋那边引过去了。接着我蹲下身来,又尝试接触了几名倒下的人类。方才发生的事情令我的心头涌上一些猜测,我需要用这些人类来尝试。
我低下头,看着正被我握住手腕的男人——正如那个在我怀里被唤醒的女孩那样,男人也逐渐恢复了意识。“等一下……这样的话。”我放开了男人的手臂,对方也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这令我暂时安心了,接着我停止了对这里的他人进行尝试,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朝自己最初来的方向赶路回去。
我感觉到了惭愧,因为我这时候才想起主人来了,也许他现在也和这些被鲤鱼旗影响的人们一样,失魂落魄地倒在某条街道上。我看到手持法器的清净屋从我身边匆匆经过,也瞥见了同样身为付丧神,却带着武器同清净屋去往一个方向的家伙们。他们中的一些身上带着血和疯狂的气味,就像是丝毫不在乎这些人类的死活那般,他们嗤笑着越过一栋又一栋的建筑物,这令我毛骨悚然。
——在辗转过数条街巷之后,我终于找到了我的主人。
他确实与我一路上所见到的其他人类一样,恍惚地对着自己跟前的某一处愣神,眼里像是被谁抹上了厚厚的霾。然而他的情况或许比其他人还要危险几分:出现在我眼前的不只是主人,还有正驻足于主人跟前,手中握着武士刀的九十九。那九十九分明见到了我,却丝毫没有想要挪动脚步的样子。我看到不远处有另一把武士刀落在地上,似乎是在混乱中被落下的,它尚未结出念来,正孤零零地躺倒在我的身边。
那名九十九令我感觉畏惧。他比我的主人还要高出些许来,银白色的长发将他的脸掩盖住了一部分,我只能看清那对赤色的眸子——他毫不忌讳自己的锋芒,甚至有那么几分意图将其展现给我的样子。他比徒然堂的九十九要危险太多,非要说的话我认为他更像是我沿途中远远瞥见的狂百器。
我揣测不出他想要做什么,又究竟是想在这里寻求什么;而如若他意图伤害主人,我又能作出什么样的抵抗——这些问题一道要比一道难以做答。我看着他的模样,感觉自己的脊背有些发凉,可同时额头上又沁出了汗来,将我有些被弄乱的额发粘到了一侧。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一旁的刀上,我看着它,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即使我真的握住了它,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这般询问自己。对方看起来原本就是依附于刀剑的付丧神,可我只是一枚乐器。
“……奏。”
当我仍犹豫着是否要靠这落到地上的武器赶走对方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主人唤我的声音——他的意识没有恢复,可他却唤起了我那个诞生得无比匆忙,连含义都没有的名字。
这使我顾不得眼前的九十九,径自跑到了主人身边去。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当主人发出声音的时候,我看到那九十九的身躯微微一怔。我握住主人有些发冷的手腕,又打量起了那来路不明的同类来。“你不是狂百器吧……既然不是那些浊化的付丧神,为何之前没有帮他。”也许是因为我来到得太迟,主人恢复得要比早前在街上救助到的其他人类缓慢很多。
“你的提问本身就是错误的,”他朝我摇了摇头,露出带有几分戏谑的笑。“难道因为自己是九十九,就必须救助人类吗?你也不过是选择了只拯救你的契约对象而已。”
我被这陌生的九十九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紧紧盯住他,生怕他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举动;而另一边我的主人正垂着头不发一言,除了先前唤我名字之外便再也没发出过任何声音。
“请您醒来吧……主人。”
这如自言自语一般的语句才从口中漏出,我便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按上我的肩头,开始警醒起我了——我险些唤了他的名字。事实上主人似乎不怎么喜欢我像现在这般喊他,他多次告诉过我,我应该和喻先生汐先生一样喊他为虎。只是我终究还是做不到对着自己的所有者直呼其名罢了。
而接下来我看到主人的手指微弱地抽了抽,似乎他想要抬起手,从自己面前空间里抓握起什么东西来。我想把他带离这里,却不敢去贸然握回去,只能趁他稍许恢复神智的时候半托半扛地扶住了他,将他大半个身体的力量转接到自己身上,让他得以站立起来。人类的身躯比付丧神要沉重不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像这样带着对方走多少路。
我看到对面的九十九忽地勾起嘴角来,他就这么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正在呼唤的这名人类。蕴在他眸子最深处的东西我无法看透一丝一毫。
“您是不是知道他,知道关于主人的事情?”
我还是忍不住向对方发问了,可对方却依旧只是摇着头笑。“你们还是尽快离开这一带为好,”他将鞘中的刀拔出些许,裸露在外的刀身折射出光来,教我心生畏惧,不敢再盯着他看。“这里呀……马上就要变成大祭典现场了。”
在他说完这话的时候,我便感觉四周的空气兀自凝固起来了,就像是连这片土地都在害怕即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那样。他说的一点不错——怪异的鲤鱼旗已经远去,可受其吸引蜂拥而至的家伙却越来越多了。真正的狂百器在向我们所在的位置靠近,而他们素来不会善待人类,因此在被发现之前我必须带着主人一同离开这里。
我无意再去搭理对方,决定一切等离开这里之后再做考量。然而这时我感觉肩头忽然一轻,接着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于是我回头去看——我看到主人自己站稳了身体,只是他看上去像是经历过了什么不太美妙的梦境,面露疲惫。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否应该高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先对他说些什么才好。
在我酝酿着语句,思考究竟该如何向他解释我们需要马上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却先于我一步发出声音来了——而他的目光穿过了我,直指向我身后的位置。
“燕原。”
他嗫嚅一般地说出了我无法理解的话语。虚弱的身体导致他的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我花了很大的功夫,也只能隐约从那微张的口中听出了这几个音来。我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如应答一般的轻笑声——我知道那里有谁,我也顿时理解了主人口中所喊的内容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