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线战士!小学生作文!
因为太摸结果来不及排版……
然后在发表之前我看了一波果果的,只能说是超级棒棒糖了。
还是提醒一句我的剧本只是个童话故事,只是个童话故事哦。
字数约5100字
关键词 宫廷秘闻
剧本名《皇宫中的金丝雀》
出演 舒果·福克斯(饰 金丝雀)
雨潇潇(饰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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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词:
春天是适合冒险的季节,
夏天是适合哭泣的季节,
秋天是适合离开的季节,
冬天是适合回忆的季节。
在大雪覆盖的平原上,
在温馨暖和的火炉旁,
孩子们簇拥着慈祥的婆婆,七嘴八舌地嚷着,
“讲个故事吧!”
婆婆悠悠晃着摇椅,
“今天要听什么故事?”
风儿说:“讲个远方的故事。”
雪儿说:“讲个洁白的故事。”
小火苗说:“讲个暖洋洋的故事。”
刚诞生的小雏鸟们叽叽喳喳地说:“讲个飞翔的故事。”
被大家吵醒的小鼹鼠揉揉睡眼说:“我想念我的朋友小夜莺了,当我在田里挖掘块茎的时候,她总是用她的歌声滋润我的心房。婆婆,讲个关于歌声的故事吧。”
婆婆笑着摸了摸头上的发簪,那发簪雕着琉璃,镶着玛瑙,流苏碰撞,清脆作响。
她要讲一个故事,从未有人听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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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从西方来的鸟儿
在遥远的东方,存在着一个传说中有龙栖息的国度,那里的皇帝与龙签下契约,从而获得了无尽的财富与智慧。
因此,无数的人们来到皇帝面前敬献礼物,希望能够得到皇帝的恩赐。
敬献的东西越来越多,皇帝就下令建了一个巨大的花园,将所有礼物都收入其中。
随着一代代皇帝的积累,整个帝国境内和周围的国度已经无法再敬献出新的礼物了。
这时,从西方来了一位精明的商人,他带着自己的礼物,自信满满, 觐见了皇帝。
此时的皇帝是一名女性,虽然如此,她也和历史上任何一名称职的皇帝一样能干。
商人将自己的礼物运到了大殿上,那是个巨大的钟形物体,被整个用红布覆盖。
“伟大的陛下!英武的陛下!仁慈的陛下!宽容的陛下!请允许我,一介小民斗胆向您敬献我从日落的西方为您带来的礼物——能唱出世上最美妙歌声的金丝雀!”
女帝不为所动,她知道一切词句在见到真实面前都是虚言。她微微颔首:
“掀开看看。”
红布款款落下,那钟形物体原是一个精致的鸟笼,它的每一根栏杆都用纯银打造,穹顶雕刻了精美的纹样。
但这和皇帝的花园中众多的礼物比起来,不过是一件普通的艺术品。
因为商人的礼物并非鸟笼,而是笼中之物。
“尊敬的陛下!高贵的陛下!明智的陛下!博识的陛下!请看哪,这便是那只金丝雀了。”
商人每次都用四个不同的词语来形容女帝,希望恭维的言辞能为这场交易增加哪怕一点点的筹码。
他偷偷抬头用余光窥过去,却不能在女帝的面庞上读出一丝感情。
天子,喜怒不形于色。
女帝只是在静静观察着“金丝雀”。
这金丝雀并不是鸟,而是一个女孩。
她被关在笼中,既没有慌乱,也没有颤抖。
她身着商人为她准备的华贵服饰,就好像一名异国的公主——也许并非好像,而正是一名公主。
她的国家被战火吞噬,而自己也被囚禁沦为玩物——见了她这身装扮的人都会不禁这样想。
只是她琥珀色的眼睛坚定澄澈,没有亡国的哀愁,没有蒙尘的痛苦。
“这一定是一名公主!”
女帝的宠臣悄悄对女帝说。
在女帝开口提问之前,没有人胆敢说话,只有他拥有这样的特权,他认为他有必要向女帝提出看法。
女帝不置可否,她凝视着“金丝雀”的眼睛好一会,终于说话了。
“她显然很会唱歌。”
商人心中一喜,他准备听听女帝接下来会给他赏赐什么。
“商人。”
“天佑的陛下!至福的陛下!慧眼的陛下!贤能的陛下!”
“你为我带来了珍贵的宝物,理应得到奖赏,我将赐予你最为期盼的东西,我将赐予你黄金和白银,我将赐予你香料和美酒,我将赐予你骆驼和马匹,收下它们,商人,这是你应得的。”
“光荣的陛下!威严的陛下!正直的陛下!慷慨的陛下!”
而后,女帝向宠臣眨了眨眼睛,宠臣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
“然而,你也犯下了三条罪过。”宠臣发话了,“其罪一,大殿之上,未经允许偷窥圣颜,是为不敬。其罪二,多以饰美之词赞美陛下,然心中所思皆为贪念,是为不忠。其罪三,买卖人口,夺人自由,是为不义。不敬不忠不义之徒,当斩。”
商人两腿发颤,双手无力,几乎要软瘫下去,他现在一口“陛下”也呼不上来了。
女帝摆摆手,便有侍卫从商人身上搜出钥匙把“金丝雀”放了出来。
商人被拉至菜市斩首,他的随从带着给商人的赏赐离去了,“金丝雀”则被留了下来,住进了皇帝的花园。
君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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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笼中的金丝雀
自打“金丝雀”住进花园已经过了三个月,女帝终于从繁忙的政务中抽出空来,前来观赏自己的珍藏。
“小巧的‘金丝雀’,现在你可以为我唱歌了。” 然而“金丝雀”只是低着头。
女帝并没有发怒,她招来负责金丝雀饮食起居的宫廷侍从问道:“这小小的人儿可曾说过话?”
侍从摇摇头:“陛下,我已经使用了我所知晓的西方任何一种语言与她交流,却都没有得到回应。”
女帝点点头,她知道这位侍从通晓世界上的一切语言,如果“金丝雀”不说话,那便是她不愿意说话。
女帝又问:“饮食如何?”
侍从答道:“陛下,按照您的吩咐,我为她准备北海的雪莲熬成的粥,南海的荔枝腌成的脯,东海的银鱼炖成的汤,西海的葡萄酿成的酒,这都完全符合一名公主的标准。”
女帝拥有真龙赐予的智慧,她稍加思索,便明白了问题所在。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我的花园自然已经配得上这妙人儿,可饮食却没有满足。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公主,但真正会唱歌的‘金丝雀’却只有这一个。侍从,我要你去西海的更西边,去那月亮安眠的地方捞起永恒泛光的珍珠为她磨粉;我要你去东海的更东边,去那太阳升起的地方摘下转瞬即逝的花朵为她泡茶,我要你去南海的更南边,去那人鱼流泪的地方寻来透明无壳的虾蟹为她做羹;我要你去北海的更北边,去那烛龙独照的地方钻取亘古不化的臻冰为她润喉。”
侍从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取回了女帝所要求的东西。这之后又过了三个月,女帝又一次来到自己的花园。
“美丽的‘金丝雀’,现在你可以为我唱歌了。”
然而“金丝雀”依旧低着头。
女帝还是没有发怒,她招来侍从问道:“你已经按我说的去办了吗?”
侍从叩首,回答道:“陛下,她已经用臻冰融成的水湿润了喉咙,用透明虾蟹做的羹柔顺了肠胃,用一瞬之花泡的茶浸泡了舌头,用月光之珠磨的粉洗涤了牙齿,您可以从她的面容看出我并非虚言。”
女帝端详着静默不语的“金丝雀”,侍从没有说谎。三年前见到她的人会觉得她是公主,而现在见到她的人会觉得她是居住在悠久森林中的精灵。三年前只有女帝敢断言她是真的能唱出世界上最美的歌,而现在大臣们也会这么评价了。
可是,美丽的“金丝雀”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唱歌呢?
女帝拥有真龙赐予的财富,她稍加思索,便明白了问题所在。
“佛本无尘,却要金塑其身,玉雕其体,时时拂拭。妙人儿已经具备了唱出世界上最美歌声的条件,却没有与她相称的衣物。侍从,我要你去寻访最洁白细腻的蚕丝,最心灵手巧的织娘,最珍惜罕见的染料,最别具一格的裁缝,找到这些,来为她缝制衣裳。”
侍从花了一年时间在江南寻得了蚕丝,花了一年时间在西域访得了织娘,花了一年时间在漠北求得了染料,最后请来了为女帝设计衣裳的宫廷裁缝。这之后又花了三个月,终于将“金丝雀”的演出服完成了。
女帝再一次来到了花园,她已经不似前两次那般从容,真龙给予了她智慧和财富,却没有给她永久的时光。
“你可以唱歌了。”
女帝语气中带着些疲惫,她的霞冠掩不住白发。
然而“金丝雀”还是低着头。
换上了华丽的演出服,“金丝雀”比三年前更加耀眼。三年前见到她的人会觉得她是精灵,而现在见到她的人会觉得她是天上司掌音乐的仙女。三年前聪明的大臣们会看出她能唱出世界上最美的歌声,而现在没有人会怀疑她了。
“我已经给了你这世界上最豪华的住所,最珍馐的食物,最华贵的衣物,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唱歌呢?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唱歌呢!”
女帝不愿意继续等待下去了,她已经等待了六年又九个月,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了。
“三个月后是元宵节,我会举办盛大的庆祝晚会,如果在那一天你还是不愿意唱歌,那么我只能将你处死了。”
言毕,女帝转身离去,不作停留,她没有时间和死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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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孤独
“园中珍奇皆失艳,唯有伊人桃花面。”
书房,一名显贵装扮的男子搁下笔墨,对自己刚刚写下的东西望了一会,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将整张宣纸揉在一起,扔进了旁边的小火炉。
“进来吧。”
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应声进入了书房。
“太子殿下。”
“都准备好了?”
“是,都备好了。”
“那好,你退下吧。”
侍卫离开书房,阖上了门。
被称作“太子殿下”的男子解下衣物,躺到了床上,却没有闭上眼睛。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他忽然起身,束起披散的淡蓝色头发,快步走到书桌前。
“身栖金阁却无言,小雀本是云中仙。”
他在很早之前就知道女帝的花园中住着一只“金丝雀”,一只从不说话,从不唱歌的“金丝雀”。
他曾得空偷偷去过女帝的花园,在那让人忘返的美景里,立着一位小姑娘,她的背影单薄而痛苦,他却不敢靠近一步。
她在哭。
那是她的悲伤与孤独,不属于任何人物。
而他也有着自己的无奈与束缚。
那天终于来临了。
正月十五,华灯初上,万民同乐,阖家欢喜。
“金丝雀”的故乡并没有这样的节日,但在东方的国度过了七年,她也知道这一天到处都会张灯结彩,那是代表着喜悦与欢愉。
那么她呢,她会感受到那红灯笼里洋溢着的感情吗?
她会想起自己曾经的家吗?
没有人会知道,因为这七年里她未曾说过一句话,她所有的感情只能自己承担。
她又在坚守什么?
也许今天之后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因为她将会在这天死去。
近了,近了。
侍从带着她,缓缓行至女帝面前。
一步,又一步。
而她绝不会开口。
人群嘈杂了起来。
偌大的舞台上,忽然飞来了众多的鸟儿,它们用各自的嗓音唱着不同的歌,独特而又协调。有百灵的,有山雀的,有飞燕的,有画眉的。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欣赏着这稀世罕见的场景。
鸟儿们合唱完毕,又一只一只进行了独唱,直到最后一只唱完,它们才又一起离去。
“陛下,百鸟已替她唱了这世上最美的歌。”
从大臣群中闪出了一人,正是此前被侍从 成为“太子”的男子。今天他身着一身朝服,在喜庆的节日之中显得极为郑重。
女帝看着他,这场别出心裁的表演确实让她的尊严得到了挽回,但“金丝雀”的命运,还要看接下来的“表演”。
“辛苦潇儿了。”
“陛下,儿臣记得小时候因为文章写得好被陛下表扬,说可以索要一件礼物当做奖励,儿臣当时心顾学习,年龄尚幼,害怕玩物丧志,并未向陛下索求。”
他跪了下来,将上身伏下,直到额头碰到地板。
“今日可否将这‘金丝雀’赐予我呢?”
一时间,鸦雀无声,连女帝的宠臣也不敢说话。
女帝用她的目光扫向四周的大臣。
“各位爱卿,你们怎么看?”
还是没有人说话。
又过了许久。
“准了。”
女帝满意了,她乘上御轿,离开了晚会现场,身后跟着文武百官。
太子这才起身,回首去看“金丝雀”。
这是他第一次与她双目对视。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感激,有疑惑,有委屈,还有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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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遥不可及的远方
“金丝雀”离开了女帝的花园,搬入了太子的府邸。虽然换了一个地方,可她依旧不愿说话,也不愿唱歌。
但太子并不在意,他还时常来到“金丝雀”身边与她聊天。说是聊天,因为“金丝雀”不愿意说话,所以只是太子的单方面倾诉罢了。
太子和她讲了这东方国度的每一个城市,讲了这个东方国度的悠久历史,讲了各位王公贵族与大臣的故事,有时也会讲起自己写的诗。
她逐渐明白,太子也是孤独的,这辉煌的金銮殿中,没有谁可以绝对信任,没有谁可以托付初心,他与自己一样,是被困在皇宫中的金丝雀,如果不去歌唱,就只能迎来死亡。
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他从出生开始就在笼子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他也一辈子无法逃离,只有永远地孤独下去。
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三年。
太子从朝中回来,找到了“金丝雀”。
周围的仆人正在忙着收拾东西,而太子身穿的服饰也换了一套崭新的模样。
他现在不是太子,而是皇帝了。
“小巧的‘金丝雀’,你并不属于这里。我的母亲把你当做珍贵的凤凰,但你只是一只喜爱森林的金丝雀!”
皇帝这么说着,带着惋惜,不舍与失落。
“曾经的我没有能力说出这句话,但现在可以了,我要对你说——快离开吧,向往自由的小小鸟儿。”
他要趁着自己还留有同情的心,作出这项决定。如果拖下去,或许因为私心,或许因为无情,或许因为无法一人忍受孤寂,他就会将“金丝雀”永远地囚禁。
小小的鸟儿扑了上来,给了皇帝一个温暖的拥抱。
皇帝却只是在内心默念:这样就足够了,这样就足够了,这样就足够了。
他慢慢推开小鸟的双手,眼睛却不敢再注视她。
“我的小小鸟儿,你要回到人间了,答应我,你要为辛劳的农民唱歌,你要为戍边的将士唱歌,你要为垂危的老人唱歌,你要为生病的小女孩唱歌。你要把歌声传遍五湖四海,让所有人都听到这世界上最美妙的歌声!”
小鸟用力点了点头,往太子府邸的大门跑了起来,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终于飞上了天空,她的双手化作了翅膀,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金丝雀,飞向了皇帝遥不可及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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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这只是一个童话故事
“故事讲完了吗?”
“金丝雀最后飞到哪里去啦?”
“皇帝呢,他有寻找新的金丝雀吗?”
“花园里还有些其他什么宝物吗?”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着。
“再讲一个故事吧,婆婆!”
“再讲一个吧!”
而婆婆只是浅浅笑着,琥珀色的眼睛就像两汪泉水。
“该睡觉了,孩子们。”
新型大垃圾,看不懂的地方不要问,因为我自己也看不懂
果实
一、
神父在走过小麦田边的时候捡到了一把镰刀。
镰刀的主人名叫法比奥,是在这座小镇里生活的年轻农夫。去年春天的时候他与这里公认最漂亮的女孩儿莉莉安娜结为了夫妻,神父曾为他们做过见证;今年夏天这对夫妇平安得到了一双儿女,神父曾为孩子们行过洗礼。
镇里无人不羡慕法比奥。受大家喜爱的年轻人,每年都会和他的几位朋友亲自赶着马车,将收割好的小麦送去东面的大城市里,再用收来的报酬与商人交换物资。时常他们的身影还未出现在小路的尽头,赞美天主的歌谣便会先一步飘过来,为他们伴奏的马蹄叩击着地面咚咚作响——每当这样快活的声音自远处响起,小小的村镇便能热闹上好几日。他们带回从契丹国交换来的布料,让镇上的裁缝缝制成漂亮又牢固的衣裙;他们将从未见过的食材和香料包裹紧实,又根据记忆编写了食谱,把它们卖给当地的厨师和酒馆;他们翻出行李最底下的小布包送到镇里的医者手上,好让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不再畏惧伤痛与疾病。当他们打点好了货物和酬劳,终于能够各自踏上回家的路途时,最后再悄悄地将一枚镶嵌着宝石的胸针塞给自己的妻子。
可在初秋小麦开始播种之前,法比奥却染了病。那是在他的孩子们将将出生的时候,于托斯卡纳的大城市里悄然传播的疾病。他们进城没过太久便发现了异常,随后急匆匆地做完了交易赶了回来,但没能来得及——于是今年他带回来的不止生活和故事了,小小的瘢痕抓住了他衣袖的一角,随着赞美诗一起传了回来。
往年神父也会随他们一起到城里去,同各处的司铎们交流一年所获。而后他们一同面见教皇,聆听那离神最近的仆人的带来的指示。今年他被一场风寒打断了行程,没能一同前往——结果三天前法比奥在他的祷告中合上了眼,现在正安睡在修道院后的墓地里。与他同行的人们也无法幸免于难,木匠抓挠着泛红的胳膊,抱怨为何最近的棺椁一具又一具。
这片可怜的麦田还没来得及得到播种,便失去了自己的主人,到了冬天就只会剩下空荡荡的一片。他不知道天主为何要早早地将这位善良诚实的年轻人召回到身边去,只留下家里无力耕作的妇女和幼童。唯一令神父心生慰藉的是,修女昨日在晚祷后来了一趟,说给莉莉安娜和孩子们做了检查,他们身上并没有出现那些斑驳的黑紫。
神父替逝者拾起了镰刀,继而轻轻叹息起来。深夜他来到墓地,将农具丢进干枯的秸秆中间,又取来了火石。他相信火焰能烧死疾病,可是他又无法告诉这里的其他人,法比奥的尸体被自己用这方式处理过,现在墓地中的棺材内只存放着燃烧过后剩下的灰土,还有几块烈火也无法完全消化掉的骨。
“——把你们对待异教徒的方式用在这么善良的孩子身上,真是难为你了。”
突如其来的话语令神父险些弄丢了手里的打火石。他惊惧地回过头,看到陌生的男性站在自己身后,朝着自己和自己身后枯草上的火苗眯着眼笑,看起来十分满意。神父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之间仅留有两步的距离。而平日里除了行脚商和行吟诗人,鲜少会有人唐突造访这里,男人裹着鲜亮夸张的华服,既不似这片土地的人,却也同那大城市的住民大相径庭。
“你是什么人?还是说……是恶魔?”他借着火光,看到一对犄角从男人的浅色的发丝下支棱出来,卷曲成令人一眼看上去便能感到舒适的弧度。他曾在与其他城市的司铎们交流时听闻过些许传说,但他一直以为那是本应只在教典记载内出现的存在,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同胞们都未曾真正地遇上过。
“你看,这不是一猜就中了吗?不过不要慌张,我是来帮你的。”男人笑着对神父伸出手,在露出长长而尖利的指尖后,又在片刻之内恢复了与人类的手掌相同的模样。
“你不必蛊惑我——我不需要恶魔的帮助。”神父摇摇头,“回到你该回的地方,我不希望在这里进行驱魔仪式。”
“唔,蛊惑,好吧,神父先生你说是便是。”恶魔轻快地说着,“你想驱赶我我也不介意,但我只是很单纯地认为我能提供你需要的一切,所以才特意来和你打个招呼。”
“我需要的?我只需要对主的信仰之心,主时刻在看着,他会——也只有他能够给予我所有我需要的东西。”神父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他自己都无法确信曾经学习过的驱魔仪式和祷词能不能奏效,但他仍旧紧紧地抓着它,仿若它是世上最锋利的武器。
“可是你的主正在放任优秀的年轻人一个个死去……啊,要说主在看着倒也没问题。”见到神父的反应,恶魔没有表露出畏惧,反而饶有兴趣地向前。他进入了神父只要伸手便能够着的范围内,“哎,对不起,一开始我不该用那种话和你打招呼——我不是来苛责你的。其实你做得很对,木头棺材可封不住瘟疫,不如一把火烧掉倒也干净。”
神父没有回应,他想将手里的银制品刺入对方胸口,让对方在主的审判下化为灰烬,可在漫长的沉默和僵持结束后,他颓丧地掐灭火焰,绕过了恶魔身边走回去。他知道恶魔有一条擅长为自己辩解的舌头,它能将任何违背伦理道德的恶行正当化,他须要分辨清楚,须要进行反击。
只是他忽然想起了葬礼时那持续了的长久沉默,这令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道理去反击了。
“你若想慢慢地考虑也无妨,我的耐性比人类的性命顽强得多。”恶魔的声音自他身后再度响起,悠悠地飘到他的耳旁。
疾病肆虐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听说很多人从城里逃了出来,正四处寻找住处。他想试着收留,却发现任何一位医生都对这传染病无能为力——终于在某一日,医生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地方,而神父在桥洞下找到了来不及处理和掩埋的尸体。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无论如何,请您向主替我们传达我们的祷告和请求吧!”
莉莉安娜带着她的孩子们前来祈祷。曾经笼罩着她的光芒不再,只剩下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她的嘴唇也皲裂开了,血液仿佛随时都会随着她说出口的话语滴落下来。
“请不要害怕……主定不会抛弃你们。”
然而在他将襁褓中的幼儿们交给莉莉安娜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给攥住了——他看到熟睡的女孩小腿上出现了一块小小的红斑,修女在给他们做检查的那一日还不曾见到过。他僵硬地维持了一会儿递还的姿势,又赶在年轻的母亲察觉到异常之前回过神来,将他们送回到她的臂弯里,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按捺住哭泣和呕吐的冲动。他怀疑那是染病的前兆,他害怕这疾病会从这一小块瘢痕转变成吞并他们一家所有人的泥沼,他憎恨没能把这个事实告诉莉莉安娜的自己。
他送他们离开,继而垂下脑袋,又握紧了自己拳头,指甲划破了他的手掌,又嵌到他掌心的肉里面去。主啊,您带走了那三人的挚爱,现在又要将他们也陆续地迎回天上吗?为何您会选择这样残忍的方式呢?若是法比奥曾犯下过罪孽,那就由未能察觉到的我来替他忏悔,请不要将责罚落到那干净懵懂的幼儿身上!他哀伤地请求着神,却得不到答案。他就这么在圣母像跟前站着,几近呆滞地从清晨等到了夕阳西沉,就连小修士们喊自己动身做晚祷的时候他都没能发出声音,仿佛失去了答复的能力。
直到信者们悉数离开了教堂,而修士修女们也各自回到了自己房间,他才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像是用尽了浑身上下仅剩的那一点儿力气。现在这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犹豫着分开几乎黏连到一起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
“恶魔,你在的吧?”
他话音刚落,视线就被骤然现形的人影挡住了,恶魔与他相对而立。现在他看不到耶稣,也看不到圣母像。“我说过,在耐心耗尽之前我都会随叫随到的。”恶魔说罢对他友好地挥挥手,“看来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我可否认为你一直都看着这里发生的事情,并以此为乐?”
“这么说听起来有些无情。我是想避免自己的行动被你全部当做引诱,所以才打算等你亲自行动。顺带一提,虽然我十分期待你的呼唤,但我没有低级到拿这种事寻开心。”
“那么恶魔,我需要药。”神父缓慢地开口说道,他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边剐蹭着他的咽喉和舌尖,一边艰难地从血肉里爬出来的。恶魔这才发现他没有带着平日里从不离身的十字架。“药草,巫术,什么都可以……如果你能给予我治好这恶疾的能力,我就和你交易。”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我的性命,我的灵魂——你只要能做到,这些东西你尽管拿去便是。”
这名人类的语气僵硬无比,却透露着决绝,这令恶魔觉得有趣极了。他先是挑起眉毛,又挡住嘴唇,似乎想要维持住体面——但很快他就放弃了,最终当着神父的面快活地放声大笑。“不要那么严肃,我未来的好伙伴!我当然,当然能教你如何应付那白马的骑士,不过我并不需要你所说的那些回报,太沉重了,太沉重啦。”他忽然握住神父的双手,像是一名正与其推心置腹的友人。“我渴望长久的、持续的交易……你若是早早地死去,我会感到非常困扰。”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别着急,现在我们就来谈谈交换的内容——”恶魔漂浮在半空中,低头看向神父,他的情绪藏在双眼漂亮的弧度后面,故意让神父无从解读。“我想要的是联系……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或者说情感也可以。”他见神父没能理解,很快作出了补充:“朋友之间流淌的情谊,父母灌溉给孩子的亲情,令恋人们如胶似漆的爱……这些东西就是我的食粮,并且能令我身心舒畅。顺带一提我个人比较青睐的,是血亲之间无私的奉献和给予。莉莉安娜女士的身上就有我寻求的东西,它促使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保护自己的孩子们,我想得到它,将它一口吞下。”
听闻这个要求,神父沉默了许久许久。他像是在试图理解,像是在权衡利弊,又像是在酝酿反驳的语句。“……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只要把她和孩子们带到这里,让你带走你想要的东西,我就能得到治好传染病的药吗?”
他的话令恶魔始料未及。
“当然,我向你保证,不然我们今后的合作从何谈起呢?”恶魔快乐地眨了眨眼睛,“不过刚才我听到你说‘只是这样’对吗?神父先生,你认为这是一场廉价的交易吗?”
“不是这样的。”人类意图逃离恶魔的凝视,却没能做到。“我只是觉得若换做我,我一定愿意牺牲这份感情,这不是很艰难的决断。”
“哪怕你拯救的人们将与你再无关联,你们之间再也无法萌生任何爱意?”
“可这样我爱过的他们便能活着。”恶魔的话语反倒令他坚定了起来,“人因原罪降临到地上,历经洗练,赎清罪过,肉体的枯朽只是短暂的别离,圣洁的灵魂终将在大爱里相会……可是我……恶魔,我忽然有一点理解为何你会找到我了。或许比起万能的主,我更爱在这里活着的生命,我不想过早地和他们分开。”他看着恶魔的眼,感觉豁然开朗。
二、
在户塚常世念完最后一段台词的时候,尼洛正好也合上了自己的剧本。“有点僵硬。”他点评道,“所有的行为和语句都像是有人用枪指着你去完成的,我认为这种表演不会令我们的观众高兴。”
“我不是演员,就连祷告的时候都是一边回忆以前家附近的教堂,一边有样学样。”常世把肩头的绶带一把扯了下来。“更何况,我根本不想演。”
“哈,后半句才是真心话。”尼洛似乎并不着急结束这场交流,反而找了个舒适的座位坐了下来,并且朝自己的搭档莞尔一笑,“你既然能在生活里永远扮演女性,为何却不能暂时地演一会儿剧本里的角色呢?”
常世当着他的面换下长袍,又将女式衬衫和连衣裙套回到身上。尼洛耐心地等待搭档重新打扮好自己,一副毫不介意的模样。“其实您可以直接把我看做女性的。”最后常世将长裙的拉链拉到顶端,再把滑进领口的长发捋到背后,这才与他相对而坐。
可尼洛听罢却轻轻摇了摇头,“那不行,我见过真正的女性的内心,你身上的那一颗和她们完全不一样。这是不可以随意混淆的东西。”
“……尼洛先生,今天的排练已经结束啦。”
“我也没有在念台词呀。”黑帮首领一脸无辜。
户塚常世打量着对方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他非常想直接离开座位回去休息。他并不擅长应付尼洛这样热情洋溢又自在快活的家伙,就像剧本里的神父只能在恶魔热烈的邀请下节节败退那样。显眼的伤痕攀附在尼洛的右眼睑上,倘若那刀伤再往深处去一点,这整颗眼球就会被彻底摧毁掉。想要在这样的位置留下痕迹并不容易,那须是舍弃了所有的防守,将整条性命豁出去才可能会得到的东西。
他对尼洛这个男人经历过什么兴趣不大,但他试着想象了一下,即便这个男人的半张脸庞都被鲜血覆盖住了,也一定能无所顾忌地对他人展现笑容。比起逆来顺受,那更像是无所畏惧。而现在龙也好天使也罢,演出也好死亡也罢,这个男人仿佛不会被世间的变故所撼动那样。常世想了想,觉得自己倾尽一生都没有办法做到,他突然感觉到有那么点羡慕。
“其实我觉得我们可能挺相似的。”尼洛见常世沉默着,忽然主动提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揣测。
“您说我们很相像?这到底是指……?”
“嗯,比如我们都一样,无法毫无顾虑地走在阳光下面——你身上有我们那边的味道。烟草和香水都遮盖不了硝烟和血。”
他的话令户塚常世下意识地绷紧了手臂。谨慎的用词,柔软的动作,被压低到极限的警戒心——明明一切都与自己日常的表现无异。“我不明白您在指什么。”他眨了眨眼睛,使自己尽可能看上去耐心又和善,“而且,屋外不就是阳光吗?”
“这样吗……看来是我排练得累了,说了一点胡话,请你原谅。”好在尼洛没有继续对这问题深究下去,常世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是在寻自己开心。“不过我有点在意,这个地方让你很不安吗?”
“当然会。不如说,丝毫没有动摇的您才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唔……常世以前有没有见过蚁馆?”尼洛忽然捏着下巴,说起了与现在的话题毫无关联的内容,“就是那种……准备一个足够宽敞的玻璃缸,把完整的蚂蚁巢穴搬进去,再以泥土,砂石和一定的苔藓和植被堆成与外界地下类似的环境。”他见常世有些茫然,便用胳膊向他比划了一个较大的四方体模样。“只要定期照看和投食,就能得到很不错的回报——从个体的生存模式,再到整个族群的兴衰更迭,缸外的你我能将它尽收眼底,我觉得还挺有趣的。而且通常情况下,也没有人会突然脑袋一热将整个玻璃缸砸毁,收拾起来非常麻烦。”
“您是指,现在我们被当做蚂蚁一样饲养是一件好事?”户塚常世明白了过来。
“当然不好,但至少目前不坏?”尼洛笑了,他从自己的腰侧取出一件物品,将它丢到常世跟前。“因为我总是容易陷入危险的事情嘛,所以一直保持着带枪的习惯。可当我在这里醒来的时候,里面本应装满的弹夹已经消失了;我又听说有人来的时候带着小匕首,结果现在它连一段完整的苹果皮都削不下来。这儿的住民夺走了我们所有的自卫手段,却对我们礼貌相迎,这代表我们存在一定的价值。”
“价值?”
“对,”男人点了点头,“记不记得天使说我们是作为审判的素材——我想在达到这个目的之前,只要我们这些素材自己不做出格的反抗,他们应当会珍视我们的。”
“这个说法有点残忍呢。”户塚常世这么说着,却不由得笑了出来。“尼洛先生认为,即使自己被这样看待也没有关系吗?”
“我当然没有那么好脾气,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坚强无畏,这只是一时的妥协。在摸清楚所谓的观众和管理人的底细之前,当一名乖巧的小演员是最安全的。”尼洛将台本和手枪收了起来,“虽然刚才用蚂蚁来举例,但毕竟我们不是真正的昆虫,幸运的是我们只被要求演戏,而不是相互厮杀。蚁馆总比斗兽场要好。”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更何况你我也不会真的成为昆虫,对吧?”
三、
在莉莉安娜凝神祈祷的时候,神父向恶魔讨要了三件物品。
神父以她对法比奥的思念换来了治愈瘟疫的草药。他把得到的药物描述成了来自远方教会的恩赐,将它们送到每家每户。于是本应在镇里掀起惊涛骇浪的疾病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父又以她对男孩的关爱换来了一把烈火。他让恶魔在深夜的时候点燃了所有因传染病丧命的人们。原本烧上整整一晚后仍留下不少骨骼的尸体,现在于顷刻间便化作一蓬干净轻盈的灰烬。
神父最后以她对女孩的爱怜换来了一包种子。他替永远都无法再拿起锄头的和镰刀的人们将种子深深地播种到地下。现在田地上已经泛出了浅浅的一层嫩绿,待到明年夏秋的时候,丰收的快乐便能让所有人忘记今日的苦痛。
然而这片土地重新活过来的时候,那名被他选作牺牲的女性再度找到了他。
“神父,我认为我有罪。”莉莉安娜在他面前忏悔,“我知道,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大家的身体在慢慢康复,地里的作物也长出了新苗,如您曾经所说的那样,主真的没有抛弃这里!可是……可是啊神父先生,为何所有人都幸福地生活着,唯独我被排除在外——我变得不再爱我的孩子,这让我如何是好。”
神父听闻后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知道年轻母亲那温暖柔软的爱早就成了恶魔的食物,他也知道现在恶魔就在他的身后看着,同时为他挡住了主的目光。“不再去爱吗……那么,你会憎恨他们吗?”他向莉莉安娜发问。
“不,我没有。”她摇了摇头,“事实上比这更糟!我无法向他们倾注任何感情,亲吻和拥抱他们的时候,我会感到生疏和痛苦,仿佛自己在触碰两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可是怎么会这样?他们就是我和法比奥的孩子呀……啊……对了,最近在想起法比奥的时候,我竟然无法流下泪来,明明我应该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彻底安静了下来。“无法爱人的人生,究竟还有意义吗?救救我吧,神父先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求您为我告解,求主宽恕我的罪吧!”良久以后,她猛地抬起来头来,哀伤而疯狂地向神父请求。她下意识抓紧了神父的手腕,神父感觉到困惑和恐惧随着她的力量蔓延上来,几乎直直地逼入他的心。
“请不要害怕,”他只能安抚对方,“法比奥和你都是虔诚的信者,这只是一道小小的试炼。我会为你祈祷,将来你们一定能够再度相会的,待到那时世间最纯净爱和灵魂便会归还于你……无论如何都请不要放弃。”
他做了一同漫长而虔诚的祷告,这才送别了莉莉安娜。在刚刚把门关严的瞬间,恶魔的声音便出现在他的耳畔。“你明明很擅长嘛——我是指说谎这件事。”他回过头,看到恶魔给自己递来了一颗新鲜的苹果。“刚刚从果农那里买来的,别担心,我有好好把翅膀和额角收起来。”
“我别无选择。”神父没有搭理恶魔的示好,自顾自找位置坐下,仿佛耗尽了力气。“恶魔,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你尽管问,我很想被你了解。”恶魔撇撇嘴,把果实丢到一旁的角落里。
“为什么你如此执着于人类之间的联系?”
“我想想……其实是因为这儿。”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确实我也可以像其他同胞那样,完成契约以后直接带走你的灵魂……背弃了神的灵魂会成为我们力量的源泉。可我很早就发现了,再强大的力量也填填补不了我们的内心——就算我能颠覆世界,把天上的神拉入地底那又如何?最后我仍只是一具空壳,这很无趣。”
神父摇头,他无法理解恶魔的烦恼。“人类是欠缺的,有罪的,正因如此我们需要补完自己才能回到主的身边。你们明明不需要变得完整就能存在下去。”
“你好像很羡慕?”恶魔坐到他的身旁,修长的手指没入到他的长发里。恶魔喜爱一些肢体上的接触。“这是我自己的喜好。我能实现你们人类的任何欲望,却满足不了自己——甜美的感情可以果腹,却无法真正地令我充实。而且恶魔之间通常都是相互嫌恶的,所以我们也不会以自己的同类为伴。看在我这样可怜又孤独的份上,就原谅一下我的挑食吧?”
“有人把自己和重要之人的联系看得很重。”神父将自己的双手紧扣,闭着眼回想莉莉安娜的模样。“我本以为大家都能活下去是最好的结果,可她今天的模样……她看起来很痛苦。我为了他们离开我的神,现在我不确定了,这对他们真的好吗?”
“不要这样想,我的朋友。你拯救了这里的所有人,他们对你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他们都需要你——以前是,现在更是,将来自然也是。”
“需要?”神父抬起脑袋。
“对,传不到天上的祈祷,你听到了,天主没能给予的恩惠,你代为伸了手,你才是这救世主。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幸福都在你手里。如果实在烦恼的话,就让我给你出个主意吧……对了……你仍可以用爱以外的东西满足他们!”
“爱以外的东西?”
“对呀,”恶魔快活地拍了拍巴掌。“比如金钱,比如青春,比如力量,比如才华——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人人向往的乐土,变成富足兴盛的王国,而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神父想了想,觉得自己不想当王。于是恶魔推开修道院的窗户,让他探出脑袋去看。那漂亮的光景令神父几乎要落下泪来。“那么恶魔啊,只要我支付足够报酬,你就能满足我所有的要求吗?你能让我永远都被人们所需要吗?”
“当然,只要是你能想得到的一切,我都会送到你的手上。我正是喜欢贪得无厌的人——不要露出悲伤的表情,这不是坏事。”恶魔捧起人类的脸庞,“正因为我们的内里一样空虚一片,所以才能心灵相通。”
从那之后,奇迹便真正地降临在这座小镇里。开裂的土地上长出了作物,行将就木的老者脸上恢复了血色,金币挤满了镇上的仓库。人们作出洋溢着幸福与快乐的诗歌,让它们随风飘远,从这片国土的一头穿透到另一头。恶魔以言语说服神父,神父再以言语替他取来人心。信者从四面八方用来,于是他们替神将信仰和爱全部收下。
想要得到恩泽的话,就去修道院向神祈求吧。若有人产生质疑,就一起往他的身上点一把火!恶魔时常在夜深的时候快乐地唱。
曾经可怜的莉莉安娜不再是唯一的牺牲品,越来越多的人们自发为恶魔提供起食粮来了。当神父重新和她说上话的时候,对方已经拾回了快乐。她重新对自己的孩子绽出了笑容,重新为他们提供了无微不至的照料,只是她的喜怒哀乐再也不会因为他们而生罢了。若是再来一场灾难,她定会放任那两条脆弱的灵魂离开自己。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神父想,只要自己代为取回他们的性命便好。
人们不知晓何为亲爱,何为情谊,又有什么值得叹息的呢!神父想,总有其他能够重新填满他们的替代物。
四、
尼洛在空旷的剧场幕后,以上扬的语调念着诗。
“我即是那个精灵,它惯于否定!
但也有理;因为万物既然生成,
理所当然也有毁灭;
所以最好全然无所生成。
你们所谓罪过啊、破坏啊,
简言之,被称为恶的一切,
正是我的本质特性。”
他读完一段,便走到自己搭档的身边寻求意见,“你说这种感觉如何?我知道这里有真正的恶魔存在,但是我想即便把人类臆想中的东西搬给他们看,效果也应该不会太坏。比如天使小姐,她就很喜欢人类的故事。”
“‘老想作恶却总把善促成’吗?可以是可以,只不过与之对应的神父却永远成不了浮士德。”
“哎呀,原来你知道。”
“正巧以前看过。”户塚常世把剧本端在手里,回想曾经读过的字,接着又抬头看向尼洛。“平庸而空虚,知晓善恶却选择随波逐流。即便真的被众人簇拥着坐上神的位置,即便他也同那赌注一样克服了一次又一次的障碍,他也不会去赞美这人生,他想要的东西只能从恶魔身上才能得到……尼洛先生,为什么虚无中还能生出爱呢?我无法理解生命如此执着于牵绊和爱的理由,拒绝完整真的是错误的吗?”
户塚常世认为比起恶魔,神父反倒更令他感觉不适。在背诵剧本的时候,他总会想起中野睦的模样——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选择带着她离开,那么歌舞伎町就会成为他的乐土;如果当时自己选择留在原地,那么现在至少不会让她真正的失去一切。这样的想法让他时常在排练中走神,又在短暂的恍惚中惊醒。
“从剧本上来说,他们只是在想方设法填满自己的心——这么说的话,用梅菲斯特作为原型去想象可能也不正确……不过我突然有点好奇,你有重视的人吗?”尼洛反问,“比如光是想想便令你心生满足的存在。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是他们生存于世的信念,我觉得这挺重要的。”
“当然有——我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时常觉得痛苦,明明没有这种东西会更好,不是吗?”常世边说边把玩起演出服上的十字架坠饰,耶稣受难像被雕刻得惟妙惟肖。“我想,这里一定不是真正的伊甸。”
“你是指?”
“神需要的爱会是这样的东西吗?若没有蛇引他们吃下那颗识善恶果,若没有被逐出乐园受难,亚当和夏娃真的会相爱吗?伊甸和梅菲斯特一样,都是只存在于人间的故事里。”
尼洛垂头思考了一会儿,像是得出结论那般作了回复:“真是深刻的问题。”他笑道,“难怪你这般不擅长演戏……真可惜,我没能在地上与你相识。”
“没关系,其实我在地上不太讨人喜欢。不过,刚才您倒是提醒到我了——尼洛先生,您说这儿的观众会喜欢悲剧故事吗?”他忽然夺来尼洛放置于一旁的手枪,将它抵在太阳穴的一侧。
“——祝我旅途愉快。”他说着扣下扳机,格洛克发出轻轻的咯啦一声,最后什么都没能点着。他见对方朝自己伸出手来又僵在空中,想必已经想起弹夹里没有子弹的事实。“这样的戏码我倒是可以给他们演上成千上百次。”
“可这样的玩笑教人怪难受的。”尼洛摇头,“你甚至还没能与绿蒂相遇。”
“我只是觉得有点疲惫。更何况我不可能遇上自己的绿蒂,即便遇上了,最终我还是得以一首诗篇和一枚子弹收尾。而这里甚至没有子弹。”他向尼洛道了歉,将手里的武器递还过去。
五、
疯狂的小镇终于引来了教廷的目光,然而每一位前往那里察看情况的司铎,最后都不再回来——他们给教廷回了信,说这里一切正常,所有人的生活幸福又富足,仿佛主的荣光照耀,他们自己也选择留下。于是听闻这传说的人们都寻了过来,他们一边赞美着神,一边向这里唯一的神父忏悔告白,渴望自己也能分到些许的荣耀和祝福。
如恶魔所许诺的那般,神父真的得到了自己的乐园,除了无法相互珍视和奉献以外,定居于此的人们得到了自己渴望的一切。这不止撼动了教廷,也令皇室侧目。最终将神父召去的不是神的代行,而是王国的士兵。他们带着银质的器皿,催促神父同他们一起离开。恶魔无法跟在他的身边,可他倒不认为自己遭到了抛弃,反而觉得这样正好。
“这不是恩泽,”主教将神父唤到跟前,让一群信徒挡住他的去路。“这是恶魔的巫术,你是背弃了主的罪人,我能看到你脚下的地狱。”
“可是,罪人能给予人们您永远都给予不了的东西。”神父的语气平静,任由自己的咽喉被长枪和剑刃所指。“我的能力有限,只能守着自己那片小小的土地,但周遭的变化我也清楚得很。主教陛下,您一定有想得到的东西,您一定有正在烦恼的事情。无论是张贴论纲的流派,还是擅自译了教典又到处传播的人们,只需要一些微不足道的牺牲,我就能实现您的愿望。再也没有人会妨碍到您,妨碍教廷的权威。”
他见对方开始犹豫,便进一步接近了过去。就同曾经恶魔与自己初识的时候一样。还差几步呢——他一边迈出步伐,一边悄悄地数。他把恶魔的模样从记忆里抹去。
“我能将这时代的激流填埋。”
他话音刚落,忽然感觉胸口一阵刺痛。终于——终于抵达了——他循着痛觉低下头,看到银质的匕首没入了他的身体,令他的呼吸变得越发困难起来。这并非那腐朽老人的旨意,他往四周看了一眼,投出武器的人果然长了一张年轻的脸。逐渐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令他维持不住站立的姿势,很快往后倒落下去。可最后他没有摔在地上,好像是被一双手接住了。他知道总有人不会抛弃自己。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主教也好信徒也好,他们都消失在了他的眼前。“你应该会有更好的办法才对呀。”他听到自己唯一的支持者惋惜地感叹。“为什么会这样呢?”
“忤逆他的意愿,我就会被名正言顺地定罪;甘愿为他所用的话,我就会被鲜活又正直的灵魂消灭。无论如何我都会到此为止,好在这时候没有人会跑来说要赦免我的罪。”
“你早就想到了?”
他点点头,觉得眼前一片昏暗,几乎快要看不清恶魔的轮廓。时有暖流从胸口的伤口中自由地往外奔涌,但他懒得去在意这种事情。“你也不该来。虽然内里糟糕得一塌糊涂,可他们的仪式仍是货真价实的。”
“确实如此,可是我重要的朋友在遭难。”恶魔仍旧带着轻佻的笑容,诚实地给出了回答,“总有办法能离开的,不过在那之前我很想知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你自己的灵魂,是变作我的一部分,还是去那炼狱赎罪,想方设法回到你本该回的地方?”
“这我倒没想过,随你高兴就好。你若不喜欢这条灵魂,就放任它去。”他看到自己的血流淌到恶魔身上。“对了,最后和我做个交易如何。”
“我当然是愿意的,不过将死之人还能给我什么呢?”恶魔垂着头,柔声对他发难。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交易的时候我问你讨要过哪些东西?”
“我也当然记得——治疗瘟疫的草药,烧掉所有尸体的烈火,还有给人们带去温饱的种子。”
“对。草药我已经不需要了,火焰也只能点燃一次,但是种子,唯独种子我还留着。”
“你仍留着?”恶魔偏过了脑袋。
“留着。我好好地留了下来,然后辛勤地,小心地耕种培养到今天。”他对恶魔报以微笑,“现在我就把它结出来的东西还给你,作为交换我要你为我做最后一件事:拿着它,永远存在下去吧。”
他知道恶魔是聪慧的。说完这些后,他就发现自己又能够辨清对方的模样了。恶魔安静地站在原地,黑色的翅膀破开脊背猛地张开,几乎要将整个世界都笼罩起来。就这样——就这样为他永远挡住那些被爱的人类,挡住高高在上的神,他看着难得沉默的恶魔,忽然心生快意。
审判总有一天会降临下来,愚蠢的人类和孤独的恶魔最终都会消失在信仰的洪流里面,他的乐土无法亘古不变,一切都和他曾设想过的情形相差无几。时至今日他仍觉得爱意远没有生命来得重要,可未曾拥有过的话又谈何舍弃?未曾爱过谁的话,自己又要以什么去成为最后的筹码?意识到这点以后,他便开始了播种。明明是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却着实花了很久才想明白。
“我还是第一次品尝到如此苦涩的东西,真是不得了的报复。”
恶魔的声音听起来与以往稍微有些不同。神父本以为自己还能再聆听一会儿那自在快乐的上扬音调,又很快意识到了并非事事都能如愿以偿。“被你发现了,谁让你一边说无法离开我,一边又不愿意为我结出果实呢?”他心怀遗憾,伸出手臂,似是打算与以往同样给予自己唯一的同伴一个拥抱,可他的指尖在将将触到对方手心的时候便垂落了下去。
恶魔独自回到了他曾经给予神父种子的地方。被夺走了爱的人们已经听闻风声逃离,脚步稍慢的家伙则被统统当做恶魔的奴仆带走。主教派人点燃了一把大火,把这里的一切都烧得干净。这样才好呢,恶魔坐在修道院的屋顶上,支着下巴想。
他在原地一边回味,一边独自思考了很久很久。直到原本独一无二的至高教义都被分成了好几份,直到整个国家的轮廓都变了模样,他才等到了第一位重新造访这片废墟的人类。
“我是恶魔,自然能满足你的所有欲望。”他来到年轻人跟前,热情且友好地将对方的双手紧握。“但是作为交换,我需要你给我带来许多许多甜美的感情——顺带一提,恋人间的爱慕是我的最优选。因为多年以前我曾尝到一颗人类交还于我的果实,时至今日我仍觉得舌尖微微地发苦。”
六、
户塚常世倚在住所的门外,接连把一颗又一颗的薄荷味硬糖塞进嘴里,再用牙去嚼碎它们。他们今天结束了一次表演,被这里的观众允许得到一段时间的休息,可他自己毫无睡意,便只能在深夜一个人跑到外面。他久违地感觉到有些难耐,又想起自己刚刚戒了一整个月的烟草,现在他手边除了晚餐时顺手抓了一把的糖果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时他瞧见尼洛的身影,便主动开口打了招呼。“去看帕特里斯了吗?”
“对,他好像还挺适应的样子,这令我放心不少。”他朝常世招了招手,忽然变魔术般地丢了一根烟出来,“虽然可能不是你喜欢的牌子,不过还是来一支如何?薄荷糖其实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来这儿之前我刚戒掉。”常世露出苦笑,却稳稳接住了对方的馈赠。“不过多谢,恶魔先生。”
“入戏了?”尼洛把打火机也交给了他。
“入戏倒说不上,只是有感而发。我可不想和自毁一般的爱情共鸣起来。”他看尼洛也暂时没有回屋睡觉的念头,便让了一点位置给对方。“其实我有那么点羡慕您。”
“是吗?这话怎么说?”
“即便是这种情况,您仍旧没有从您的孩子身边离开。”
“可这说明我们父子也许都已经死了。”尼洛玩笑似的说出了沉重的话题。“我倒是宁可自己一个人到这里来,忧伤地去揣测帕特里斯独自在世上是否安好。”
“对不起,尼洛先生。”常世看对方耸耸肩,一副完全不介意的样子,便继续说了下去。“去年夏天结束的时候我收养了朋友的女儿……年纪才到帕特里斯的一半。来到这里以后我一直都很担心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剧场,他们白天在那里完成了第一次的演出。“不少人都认为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天使也没有给出过明确的答案。”
他明明答应过中野睦,自己永远都不会抛下她。现在他食言了,甚至还没能看到对方成人。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坠楼之前还握着自己的双手说他们全家会一直在一起,常世不爱自己的父母,可那女孩子不一样:她那么的爱自己的双亲,却被迫与他们分离;她好不容易被带离了那片粘稠沉重的空气,却再度失去了依靠。那该是多么的绝望——常世光是这么想想,就觉得脑后开始隐隐作痛。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或许他们的揣测是正确的……我最后的记忆是自己中了一枪。”他见尼洛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毛,便向对方示意了一下自己肋骨下靠外侧的位置。“差不多在这个位置上,按照以往的经验我本以为不会出什么大事才对。”
“以往的经验?也就是说,我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
“看在烟的份上我承认,您是对的,我确实不擅长演戏。”他暂时放下了一年以来培养出的所有习惯与讲究,就这么原地蹲下。他想稍微喘一口气。“只是这着实令人不甘心——明明我才决定要好好地生活。在这里每一次迎接白天的到来的时候,我都会感觉有点失落,若生命的归宿真的是永恒的虚无,那该有多好。”
“但即使你真的成功地逃进虚无,那女孩将要孤独面对生活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尼洛说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他的手肘搁在了木质的栏杆上,又将大部分的重量按压到上面。有那么一瞬间,户塚常世觉得自己把这个身影同中野睦的生父重叠了起来。“我不是想指责你,只是现在就绝望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早——对了,我忽然发现这里的雪地上竟然能开出花来,在这里也不能说全都是坏事,等以后哪天我们真的回去了,你就可以和小姑娘说说这里发生的事情了——这么想想是不是觉得快乐了几分?”
“确实,希望一切如您所说。”他应了一声,掐灭了烟草上的火。
深秋时节,清扫整洁的街道两旁伏卧着落叶,随着无序的风犹如蜷缩着沉睡的兽类身躯一胀一息。踏出桜川女高的校门时,喻示午休结束的上课铃正自教学楼右侧的钟楼扩散开来。
桜川女高以钟声为铃,听说这似乎是从上个世纪延续至今的悠久传统,只可惜眼下的状况实在不是能沉浸在钟声余韵的好时机。我缩着脖子跟在班主任鶇之泽的身后,努力表现出一副做错了事正在反省的乖巧模样。耐心接近耗尽的班主任顺势按下我的脑袋,配合着向帮忙打开校门的女高教师赔笑脸。
直到铁门闭合与落锁的声音接连响起,那粗暴地抓着我的手才松开了禁锢。我瞥了眼女高教师离去的背影,送下一口气。
不过,这才是第一关卡而已,另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已然从我身后逼近。我一边小心翼翼地转身一边举起双手讨饶:
“抱歉、抱歉……不是有意的。”
我说的是实话,所以我想我的语气应该也很诚恳吧。鶇之泽老师不太熟练地效仿刚才女教师的样子丢给我一个白眼,然后掉头走人。
就地理位置而言,我所在的常磐馆高校离桜川女高只有一墙之隔。若是走非常规路线,从一校抵达另一校只用短短几秒。可在偏差值上,两所学校则可谓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也难怪女高的教师看我如见到蚤虱。
与重视升学的桜川女高不同,常磐馆的学生中大多数人毕业后都打算直接就业或是读短期大学,学校的教育方针更加着重于培养实用技能与个人特长。拜此所赐,每隔三个月就会有消防车呼啸着驶入校园。我自认为自己性格还算稳重,正因如此才常常受到各科教师的器用,当然身高力壮也是因素之一。
然而,一刻钟后我还是被带入了专门用来接待问题儿童的学生指导室。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急事非要翻墙跑进人家女校里去?”
办公桌的另一端,鶇之泽老师疲态散去大半,似乎是借由绕路去趟办公室的时间重新调整好了心态。我注意到老师手边多了本教案,没记错的话下一节是他的课,看来这回不会让我蒙混过关得太过容易。
“呃……总之……差不多是那个气氛……?”
“喔?那你给我说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对现实中的女孩子也有兴趣了。”
我承认是我的表述方法不太对,被轻佻态度激怒的老师迅速回敬我另一个半带揶揄的提问,并成功呛住了我。平日里我没有掩饰兴趣爱好的习惯,班上也时常用类似的梗拿我打趣。若是往常,我多半会故作愠怒地接梗,尔后不正经地服个软吧?
真抱歉啊,现在的我并没有那份余裕……我笑了笑,喉咙里感到几分苦涩。
毕竟早在很久之前,那句话就只是个单纯的玩笑了。
我不记得最早留意到隔壁学校那个留着桦茶色卷发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或许是初夏,或许更早,大致是校园里同时出现夏季制服与春季制服的时节。那天我按照以往的习惯绕到功能楼的后面悄悄进行社团活动——喂猫,就在那时一眼望见了铁丝网对面独自在长椅上吃午饭的少女。
我猜她应该没有发现刻意躲在隐蔽处的我,而我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也并非偶然的巧合。正当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冒着被当作可疑人士的风险隔着铁丝网喊话,又或是先闹出一些动静引起她的注意比较好?少女却先我一步有了动作。
她那天的午餐是三明治,也有可能是三角饭团,从我的位置不太能看清她手中的包装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内容,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个大概。她从三明治……或者饭团上撕下一块盛在掌心,然后用另一只手护着裙摆蹲下,蹑手蹑脚地向落在不远处讨食吃的鸟儿慢慢靠近。
我本该在这会儿抓紧最后的机会出声提醒,但是……神情紧张、容貌带有异国风情的秀丽少女,优雅伫足、收拢着顺滑双翼的鸟,正午的和煦阳光倾洒在校舍内不为人知的一角,树影则在风的怂恿下不断撩拨着水手服的裙裾,任谁看了这一幕都会因为心底暗流涌动而陷入短暂的失神。
下个瞬间,灰白的羽毛上下翻腾,不仅仅是少女正在接近的那只,从阴影处窜出来的鸟迅速瞄准猎物——那是少女先前因为想要腾出手而被留在长椅上的午餐。
“啊呀……”
我发出遗憾的音节,无奈目送着得逞的惯偷扬长而去。沉醉于青鱼罐头的猫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用脸颊蹭着我的裤腿,我连忙蹲下替主子挠挠后颈。
再回过头时,铁丝网对面已空无一人。
“也就是说。”
办公桌对面的鶇之泽老师蹙起眉头,显然我在无意中又招供了另一项罪行:“你们生物研究社的活动内容就是在学校里偷偷饲养猫?”
“呃,这点还请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都别想。”
老师非常干脆地回绝了。
“别这么说啊~豆沙它可不是普通的猫喔。老师你现在是单身吧?有需要的话要不要去拜托猫大人试试看?”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因为它在这方面很灵嘛。”
有些地区将猫供奉为神明的化身,期待它能从灾祸中庇佑自己,虚构作品中也有不少通人性的猫为主人实现心愿的情节。我不知道豆沙算不算那一类,但能与卡梅莉亚相识,倒确实是多亏了它的功劳。
七月的一天,我被理科老师叫去帮忙搬运实验室的器械。等想起前几天同社的学弟曾拜托换班的事,午休的时间已经过了大半。
我匆匆赶往惯例的喂食点,豆沙却不像往常一样循着我的脚步迅速粘过来。该不会是饿昏头放弃人类自己出去自力更生了吧?我毫无头绪地四处翻找着,抬眼的间隙,余光无意间掠过铁丝网对面的身影。
我总以为优等生学校的聪明孩子会选择避开这个地方休息,尤其是在吃过一次亏后——一直以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这也是生物研究社为什么把这里当作秘密活动地点的缘由。她显然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躲在了葡萄藤架的下面、更贴近铁丝网的一侧,怀里还抱着一只……呃,豆沙。
这下我没理由不去搭话了。
“那个,不好意思……谢谢你替我照顾它了。”
常磐馆里常年流传着 “和隔壁女高学生稍微说一下话就被喊老师”的夸张传说。为防止自己也身体力行地为我校娱乐八卦行业的发展添上一笔,我小心斟酌了用词,尽量弯腰缩起身子,好让我那扣着铁丝网的动作看起来不那么像野生动物园里拦截游客巴士的熊。
少女闻言转过身,眼里写满了戒备。果然还是不行,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转而小声向豆沙求援,望他能念在我平时常常替它梳毛修毛的份上帮我一把,解个围。
可惜我到底还是错算了猫大人的器量。豆沙喵喵叫了几声,美滋滋地眯眼陷在少女的臂弯里向我展示肚皮,丝毫没有挪窝的打算。真是个没节操的家伙!我把我的心声说出了口,枉我刚刚还特意用零花钱买了进口罐头赔罪。
“……噗。”
一声轻笑划破空气。我抬起头,只见少女眉眼微弯,连带紧绷的面部线条都柔和了几分,宛如春日里消融的雪水,流淌着汇成明快的溪流。
我注意到豆沙的须上残留着食物的碎渣,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真是麻烦你了……”我说。
“这是你的猫?”少女没回应我,自顾自地抛出疑问。 “你在学校里养猫?”
“算是吧,是社团活动的一部分。”
“名字呢?”
“诶……啊,诺亚。我叫香坂诺亚。”
少女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
“我是说猫。”
“喔!是豆沙。”
听到自己名字的猫主子动了动耳朵,施恩似的缓缓抬起前爪搭上少女的袖口。纵使是第一天认识的少女也领会了它的意思,犹犹豫豫地递出手掌轻轻抚摸。多捏几下脸颊它会比较舒服哦,我小声给出建议,豆沙随即满意地抬了抬后腿。
对话暂时搁浅,我见少女被猫完全吸引住了心神,便寻了块平整的地盘腿坐下。明明处于同一空间,一人一猫却以铁丝网为界把我隔离在外。好在我并非神经纤细需要时时关照的敏感少年,反而乐于捡到了清闲,送下神经的大脑里甚至放肆地吹起暧昧的粉红泡泡。
这不能怪我,眼下的展开未免过于像Galgame。要是走王道路线的话,接下来就该是 “孤单的转校生美少女为排遣寂寞与主人公交友从此结下情谊”的经典剧情了。我被自己异想天开的想法逗笑,随即摇头否定。
“对了,我叫卡梅莉亚。唔……怎么说来着,请你多多指教?”
仿佛掐准了时间点,少女生疏地向我介绍自己,予以后知后觉因妄想而羞赧的我一记直击胸口的追击。
都说人在认识之后相遇的概率要远远超于以前,我想这说法不无道理。
自从与卡梅莉亚相遇,我们偶然遇见的次数也变多了。有时候是在初次见面的铁丝网两端,有时候是在校外的便利店。暑假期间我甚至在父母经营的宠物俱乐部附近碰见她几次,后来听她提起豆沙,我索性给了她店面的地址,而卡梅莉亚也真的如约带着零食和玩具来访——当然,她是来看被寄养在店里的豆沙的。
我曾半开玩笑半带希冀地提出邀请,要不要干脆来店里做兼职。卡梅莉亚怔了一瞬,还是以“没有获得打工许可”拒绝了。那时我才知道她是从意大利过来的交换生。
我们接触的时间不长,大多零零散散聊着可有可无的话题。我对她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这些琐碎的事情,像是明明对冰激凌很挑剔、可W记甜品站一上新口味就会按捺不住好奇;又或者是她不善交际,每次刚巧碰到生物研的人来探望都会刻意避开、等人全部离开之后才会装作刚来。我偶尔自作多情地想着自己对她来说或许是特别的人,但确认的勇气却始终敌不过自知之明。
我承认我不安好心,明明人在卡梅莉亚身边却一直想方设法利用着她的信赖。我常常因为貌似恋人约会的情形雀跃不已,欢欣过后又为自己掺满私欲的卑劣惴惴不安。而碎片与碎片从未停止交叠,它们碰撞、摩擦,最终都化为燃料,使我的思慕如热气球般无限高胀。
“……”
说到这里,我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就算是我也做不到在熟人面前将恋心剖解示众而面不改色。我偷偷抬眼打量鶇之泽老师,老师则神色复杂地回望着我。半晌,他开口:
“原来不是妄想吗……?”
我整个人像是一只吐完水的河豚瘪了下来。桌对面的男人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言辞太过刻薄,愧色一闪而过:
“抱歉抱歉。不过,你说这些干什么?老师我可不是喜欢听浪漫纯情校园恋爱故事的女高中生啊。”
鶇之泽老师很少在学生面前调侃自己,于是我原谅了他。我隐隐感觉自己的耳垂还在发烫,表层之下的温度则迅速冷却下来:
“可能,是因为……我也还在寻找原因……吧?”
暑假过后,我与卡梅莉亚继续保持着固定每周两次在网的两边碰面的习惯。我私心倒是想多见几次,只是猫却不能日日都借。我也考虑过干脆告白试试看,但诚如前文所述,我并不具备那份勇气,总踌躇着想多确认一点、再有把握一些,不知不觉就搁置到了十月。
然后她毫无预兆地从我眼前消失了……字面上的意思。
那天我原本打算在放学的路上试着假装偶然路过,好趁机约她去吃学校北边新开的章鱼烧,然而我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到她从校门出来的身影。隔天中午是我喂猫的日子,卡梅莉亚也没在网的那端出现。紧接着的后一次见面日也是。
之前没发生过类似的状况,我只好尝试在非我当班的日子来到铁丝网边晃悠,为此还被同社的朋友防备,生怕我打搅他宝贵的治愈时间。我也寻借口多次在附近的便利店出没,结果在店员怀疑的眼神下不得不连吃了一个星期的奶油面包。这期间卡梅莉亚就像被神秘力量分割到另一个与我平行的世界,我一次也没有见到她。我这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联系根本微薄得可怜,别说SNS账号,我甚至连她的全名都不曾知晓。
在等待与寻找中,美好幻想被日复一日的海潮打磨成更加现实的模样。我开始回想,逐一检查过去的回忆,试图从蛛丝马迹之中拼凑出许多我曾经忽略的片段。比如她总说班上那种必须读空气的氛围令人感到压抑,比如她苦恼借宿的家庭过于严格的住宿规矩,还有其实最初她并不愿意突然被送来新的环境……
我一边细数,一边觉得之前一头热扎在单恋里的自己十分可笑。我确实一直关注着她,却看不见纠缠着纤细肢体的鱼线;我总是将与她相处的时光代入虚构的剧情,却忘记突发event往往都有伏笔——是的,我明明、明明从一开始就该想到,若我能三番五次在校舍内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遇见孤身一人的少女……这一切的诱因绝不该是我的幸运,而是她的不幸。
我不会自大地说“想要拯救她”这种话,也不认为自己能担任什么故事的主人公。只是如果能再见一面的话,我想我一定不会再将她的痛苦视若无睹。
如果能再见面的话。
无用功的两个星期过去,我的心态如正弦函数般起起伏伏,苦思冥想的结果是我隐约领悟到卡梅莉亚的消失说不定与她的交换生身份有关。我的母亲是加拿大人,小学时曾因突发事件不打招呼就直接把我从学校带回北美老家,没收到通知的父亲还险些报了警。这么想来,卡梅莉亚可能是遇到了差不多的事情。
即使概率渺茫,我也想要相信她一定不会不告而别,只是因为意外耽搁。哪怕我心里其实明白,若此后真是再也不见,我也无可奈何。
走投无路的我最终决定把希望托付给传说中“很灵”的猫大人。为了增加成功率,隔天我抱着六箱进口罐头敲开了生物研的门。目击此举的同社友人惊恐之余不忘强装镇定地推理,最后在“世界很美好有什么不开心的让猫踩一下奶就没事了你可千万别放弃啊”的混乱结语中,忍痛把他每周两天的吸猫日割舍给我一半。我接受了他的好意。
于是我又一次在没轮到我喂猫的日子步入功能楼后的小径。
入秋以来草木日渐稀疏,我避开地上的枯枝,猫腰从职员室的窗下迅速溜过。豆沙正大摇大摆地在坐在太阳底下舔舐爪子,不过是在网的另一边。
“你怎么到那边去了?”我蹲下问它,没等我蹲稳,豆沙莫名跑走了。
我没有头绪,只好快步跟上,一路沿着铁丝网前行。常磐馆与桜川女高以铁丝网为界,依着网背靠背建了楼。日光被两头遮挡,两所学园里最荒凉的部分莫过于此处,偏偏谁也不愿把短板暴露在外,只好用灌木欲盖弥彰。我不断行进着,柔韧的枝条因我的侵入而摇晃着互相抽打。豆沙越走越快,不知不觉我也奔跑起来。
我追着猫一路追到建筑物的阴影外,视野忽地拓展开。凋零的秋叶里,身着水手服的少女蜷缩在草地中央。桦茶色的长发披落在她身侧,正如我第一次见到她那般。
“……卡梅莉亚。”我唤她的名字。我把声音放得很轻,轻得像是不忍惊扰初夏的一场梦境,可到底还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豆沙慢步走到卡梅莉亚身前落定,驱走了觊觎午餐的鸟。卡梅莉亚维持着蹲姿,却无暇顾及拖在地上的裙摆。她紧紧将头埋在膝间,全然没有注意到豆沙或是我的到来。我又犹豫了,不敢上前确认眼前的少女是否真的是我思慕着的那个人,也没有自信能从容兑现许愿时的诺言。
“……。”
啪嗒啪嗒,余光捕捉到急速飞行的灰影。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我下意识地大喝一声“喂!”,尝试阻止重蹈覆辙。
万幸,我的声波攻击似乎起到了威吓作用,灰白羽毛的鸟扑棱几下翅膀改变了航线……大概吧!我已经没工夫看鸟了,因为同样被声音吓到而仓惶回头的,还有眼眶泛红、满脸泪痕的卡梅莉亚。
“你……”
这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状况,愕然之下我只能发出一个不成句的音节。尚未来得及组织完语言,卡梅莉亚猛地起身,扭头就朝反方向逃走。我很清楚这一次的离别将会意味着什么,身体比头脑更快一步作出判断,手脚并用地爬上矮墙并借力跳到树上,尔后踩着更高的点翻过了铁丝网——
“再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我在指导室多坐了一会儿,听见铃响了,才起身出门。
“I caught a tremendous fish / and held him beside the boat / half out of water,
with my hook / fast in a corner of his mouth……”
远远的,走廊的尽头传来朗读课文的人声。我对这篇课文有印象,是Elizabeth Bishop的《The Fish》,昨晚才预习过。鶇之泽老师先我一步赶回教室,看来是赶上了。
临走之前,老师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向我阐述处分结果:似乎只是让我多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而且也没有再提生物研究社在学校偷偷养豆沙的事。我长舒一口气。
将纸巾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我不紧不慢地往教室走去。惊动两校的违规事件就此落下帷幕,我却丝毫没有一扫阴霾的清爽感。鼻塞使我头脑发胀,闭上眼只感到昏昏沉沉,仿佛愈发稀薄的不是空气,而是回忆。
我没有告诉老师故事的最后。
卡梅莉亚跑得不快,翻越进女校的我没几步就追上了她。我当时非常慌张,一心想着绝不能让她逃走,抓住她手腕的时候或许弄疼了她。卡梅莉亚回眸看我,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如果、如果没有遇到你的话……”
她这么说。
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气力都流尽了,连血液也冷下来,不由得松开了手。
“A green line, frayed at the end / where he broke it, two heavier lines, / and a
fine black thread / still crimped from the strain and snap / when it broke and he
got away……”
走过转角,读书声更响了。它回荡在走道上,犹如庄严的宣判。
然而诗歌本身倒不是那种氛围的就是了,我搜刮着所剩无几的记忆驱散伤感的心情。我记得……主人公捕到了一条鱼,一条特别的鱼。岁月在它的身上雕刻玫瑰,旧鱼钩则印证了它昔日的遭遇。显然它不是第一次被缚,今时今刻却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I stared and stared / and victory filled up / the little rented boat, / from the pool
of bilge / where oil had spread a rainbow……”
我哼歌似的学着诵读的语调试图蒙混加入,没念几句就因跟不上而被甩在了后面。硬拗文艺范不愧是不太适合我。
但我记得诗的结局,它说:“And I let the fish 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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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知道原来elf发英文+斜杠排版会有影响没办法自动换行()
考虑到角色年龄最后还是选择了纯情校园……好久没写这种了有点手生,紧急补了年轻时候(……)喜欢的矫情文学不知效果如何。曲解了诗歌的意思怪不好意思的!!希望引用得没有太生硬。
感谢你读到这里♪
关键词《学生时代说不出口的告白》,字数是6471
附上莉亚的视角:http://elfartworld.com/works/7745286/
犯了很多叙事不该犯的错但我真的来不及了等我正儿八经写完企划都结束了要【磕头
葬列
一、
这座城市会在夜幕降临之后开始呼吸。
从酒店顶层往下看去,正好能一览这歌舞伎町一丁目最热闹的光景。影院、剧场、商店,这些招牌逐渐被隐去,此时的街道不再是它们的主场——就像是每天必经的一场约定俗成的仪式,当西装衬衫上爬满烈酒香,当赌场的筹码开始碰撞,当夜店的接待员涂抹好脂粉,当那些模糊不清的人脸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整座城市最浑浊最热烈的空气便会在这里凝聚起来,然后发光发热。
东京不是个能教人轻松过活的地方,若不卯足了劲儿吸入氧气,很快便会被名为生活的洪流掩埋,每时每刻都存在因此窒息而亡的人。他们窒息于金融中心的高楼底层,窒息于隅田川的浅滩边上,窒息于铁道和电车的缝隙之间,窒息于六畳住房的悬梁下。
户塚常世相信这样的洪流无处不在,也相信大多数人都能咬着牙在洪流中逆行而上。但总有人会耗尽能量,总有人需要一个场所,能够让自己一边大口地喘息,一边暂时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他一边相信着,一边又无比厌倦。
在这里摩擦与冲突是日常的一部分。小到二人之间不过三言两语的口头争执,大到规模发展成数十人的群体斗殴,它们时常会在新宿的夜晚骤然炸开,户塚常世称它们为地上的烟火,他已经观摩到了有些腻味的程度。他知道下方正在发生什么:起先是高个的男人挥出拳头,正打在对面另一名男性的脸上;对方在惨叫一声之后,很快用一记擒抱作为回应,就这样他们正式地撕打在了一块儿。围观的人们画出一个宽敞的圈,一边保证自己处于安全的区域里,一边又像是自己也被狠揍了那样惊呼不断,只是在这里不会出现任何喊停的声音。
他也知道再过不久其中一人会一头撞在灯箱上昏迷倒地,另一人则喊着“是他自己撞上去的”落荒而逃——待到这个时候,警察和救护车的概念才会出现在观众的脑海里。而正巧一名醉汉会在这时候跌跌撞撞地走过,哇地一声朝头破血流的男人吐上一大口,又引来尖叫一片,很快这个一无所知的可怜虫就会被当做参与斗殴的混混一并带走。
他并不想被喧闹包围,却又不知道离开这里的话自己还能往哪里去,便只能继续驻足于原地。起先缥缈虚幻的警笛鸣响很快就由远及近,抓挠起他的听觉来了。
“原来你在这儿。”在常世开始因为逐渐靠近的噪声而烦闷的时候,身后有声音传了过来。他回过头望去,正好看到中野将臣朝自己的方向丢来一包烟。“离得这么远可什么都看不清,不如下楼瞧瞧?”
“不是我们的人,普通的游客争执罢了,我没有兴趣。”他摇摇头,把烟点上之后却没有将它送到嘴边,只是看着青灰的雾气飘远了去。“阿将,我们说说毒品的事儿吧——哪里提供的货?又是谁给你的消息?”
“你还真直接……我原本想了很多用来搪塞你的说辞,虽然没什么作用,但可以消磨掉不少时间。”
“我向来如此。如果你不愿意直接坦白的话,那就由我来提问吧——先告诉我你进行到了哪一步?”
“只是和供货方见了一次面罢了,其他的还没开始商讨。白天的时候还在想办法支走你,但现在大概用不着了。”中野走到他的身边,同样附身往下,将目光投向骚乱的现场。“我也是很偶尔才得到这笔买卖。你也知道,最近有外面的人对这里虎视眈眈,为了和他们交涉我需要资金,也需要毒品……或者说总有人会需要,这是最快速的方法。”
总会有人需要。户塚常世对此心生厌恶。
“……我记得有几家会所还有可以提高抽成的余裕,我这几天就去谈一下。”
“常世,这样不够。”
“你不想想小睦吗?还是说你已经忘记了弥生为何而死?”
“这不一样,我没得选了!”中野忽然浑身一激灵,猛地抬高了音量,他的话语被抛洒到空气中彷徨无助地独自颤抖。“迄今为止我们失去的空间还不够多吗?为了和以前一样生活下去,难道我不该这么做?如果你认为我错了,那就来告诉我我现在该做什么吧!对,反正你很擅长……”
他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住他过于激动的情绪,导致他中途停顿了下来,改为弯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继续质问。这令他看起来憔悴不已。“归根结底选择了这条路的你我……难道能因为没有摸过那几袋海洛因或者吗啡就拍着胸脯,坚持说自己仍旧心存善念吗?”
“阿将!”户塚常世觉得自己的心口被点着了,他不得不更加大声地喝止对方。“外来的组织我会想办法,你想反过来拓展出去的话我们也可以慢慢商量对策——可是你要知道,开始做这桩生意的话就等于要走一条孤立无援的路,只要被抓到一点痕迹,警方就再也不会对我们放任不管了!”
“我知道,我和你一样清楚,可我们不是叱咤于乱世的武士,只是踩着泡沫爬到了别人的脑袋上的普通人。没有基业的我们接受的是二十多年前最疯狂的恩惠,吸进肺里的是死人们吐出来的空气。可怕的是现在泡沫已经破了,我们却还活着,而更可怕的是我们还要想办法照常生活下去……我不会影响到小睦的,相信我,我能处理妥当。”
他的话令户塚常世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现在开始后悔当时的选择了吗?”
“没错,我后悔。”
“……如果你追求的只是活着,那就在这里结束。”他重新开口,紧接着便看到男人应声抬起头,一脸的茫然和诧异。“把你手里的一切交给你认为有能力接手的人,我能让你和小睦不留痕迹地离开这里,我向你保证今后不会有任何人来破坏你的生活。”
户塚常世见对方盯着自己呆愣了许久,最后却只是僵硬地摆了一下脑袋。他猜得出即便在当下,中野将臣的心里也一定是离开之后其他人该怎么办,该怎么从敌对的组织手里保护他们,包括常世自己又该怎么办,诸如此类的内容。随着年岁的推移,户塚常世变得越发不喜欢对方的这份温柔,他宁可对方只是贪恋手里的钱财和权利。街道上的吵闹声仍旧回荡着,仿佛永远都停歇不了,这使得他心神不宁。他迫使自己沉住气,一字一顿地继续开口。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被挤压的不只是我们,现在没有一个组织还能紧握着过去的风光不放——曾经你手里那些能光明正大说出口的产业现在还剩下多少?是高利贷,是赌场,是人口,是枪支,还是你打算去染指的毒品买卖?是,你我可以坚持选择义气和体面,把良知人性往垃圾桶里一丢,可是小睦怎么办?你打算让她看着这些逼死了她亲生母亲的东西长大吗?”
不知不觉他变得步步紧逼,气势凌厉,直到他一把抓起对方的领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变得如此激动。于是他很快就后悔起来——自己竟然敢对组织的头目出言不逊,竟然能对最重要的友人大呼小叫。他懊恼地松开手掌,心里期盼着对方立马冲上来朝自己挥出拳头。可结果他等了半晌,面前的男人只是低头沉默,最后掏出身上的烟,狠狠地吸了好几口。
“每次看到小睦的时候我也会不安……我最近甚至不敢见她。”许久之后男人悻悻地念叨起来,“可是我思前想后,发现原来自己除了这里以外什么都没有。我发誓,我绝不会让她接触到这里的一丝一毫,但我需要时间和你的信任。”
“你选择了组织,并且打算送她一个人离开。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对方轻轻地应了一声。
“真是了不起的牺牲。”
中野将臣抬起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户塚常世。“常世……即便在这歌舞伎町最昏暗的角落里,只要你愿意闭上眼睛,也仍旧能做上一两个美梦,人正是因为悔恨才会做梦。”
“即使这场梦会耗尽你的一生?”
这样的对话曾发生过一次,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常世回忆了片刻,觉得自己应当是选择了妥协,因为阿将总是正确的。喧闹的人声由远及近,那不再是毫无指向的嘈杂,而是变成了一种颇为整齐的催促。再等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就几秒钟。他烦闷地想。
“没关系,我们……现在的我们已经不可能和小睦一样了,清醒着离开不会比现在幸福多少。”
“是啊,所以只能闭上眼睛。”他忽然对着中野笑出声来,他发现原来自己记错了当时的答复。“阿将,对不起,其实我知道你说的都没有错,明明我自己也呼吸不了新鲜的空气。我一直都想向你道歉,我自己都没想过我会在这种情况下拒绝你,真的对不起。”
“常世?”
“我还不能在这里做梦。”
他在对方诧异的神色中往大楼的外侧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自己一脚踏空往后倒去。他看到中野将臣伸手想拉住自己,却没能来得及。风落在他的脊背上,又沿着他的耳畔和脸颊呼呼掠过,他的身后人群熙攘,嗡嗡地念着他听不懂的话。
——好吵。
二、
他在砸入人声的瞬间睁开了眼睛,骤然出现在面前的是吉田被放大了好多倍的五官。“啊,户塚大哥。”年轻人抓挠着头发,有些紧张又有些尴尬。“因为其他人快要到了,所以我打算喊醒您来着……”
“谢谢你,有水吗?”
“当然!”吉田几乎弹跳着离开了座位,在橱柜里翻找起来,“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这里的空调温度是不是太低啦?”
户塚常世含糊地作出否定,将后脑搁到椅背上。“其实刚才我见到了阿将……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结束得不怎么愉快。”
“啊。”听到这个名字,吉田马上变得安静了,连冲泡茶叶的动作都被放轻了好几个度。他年轻懵懂,尚不知道该如何接应现在的话题。常世支起眼皮,视线正好落在灵堂中央的棺椁上,中野将臣安静地睡在里面,并不能再同他争执什么。
中野将臣的父亲交给他的不止是财产和地盘,还有一颗闭合不全的心脏,原本这几日他就做了预约,打算好好地疗养一段时间,可谁也未曾料到组织的首领反而会在病院里突然发病身亡。户塚常世每每想起他们前些日的争执,就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对方,所以现在他才会像是意图报复那般追到梦里,将他们最后不欢而散的对话一遍遍地重复给自己看。
如果自己最开始就同意对方去所有想法和计划,会不会就不至于造成这样的后果——无论他在梦里妥协多少次,对逝者道歉多少次都没有意义。即便梦中的自己再怎么渴望重新来过,但当睁开双眼后他却又觉得自己根本说不出那声“好”。户塚常世总是避免不了成为一个叛徒。
“您不必太自责的,组长的身体状况近期本就不太好。”他在接过热茶的时候,听到年轻人在身边小声地说起话来,话语里带着些许紧张。“我想,不做毒品交易是一件好事——我家有人好几年前被送去过戒毒所,然后就进进出出循环往复……哎,总之您的选择没有错。”
“……谢谢。对了,小睦呢?”
“小小姐在换衣服,之前您休息的时候我问过佣人,不一会儿就能出来了。”
随着一问一答的结束,两人便陷入了沉默,只剩下屋外偶有的组员或帮佣走动的声响。吉田小心翼翼地在常世边上坐了片刻,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直至远处有汽车引擎声传来。“啊,可能是寺庙的人到了,我先带他们去做准备。”年轻人仿佛得救了那般,小跑着先一步去了门外。于是他也只能暂时放下那些郁结的想法,跟着起身去迎接。
葬礼正式开始的时候,中野将臣唯一的家眷中野睦被安排在整个仪式最瞩目的位置上,同近百名组织成员和外来的宾客一起聆听肃穆冗长的吟咏。只有半人高的小姑娘安静地跪坐着,偶尔会在僧人诵经的间隙偷偷地瞄几眼棺椁,然后重新把背脊挺得老直。顾问榊原陪在她的身边,时刻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他自然注意到了睦的小动作,但很明显他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户塚常世反而离得最远,他向来听不清那些个圣者所念之辞的具体内容,也不明白“缘是眷属为临终人修此圣因”这样的话语寓意为何,所以他选择一边做着警戒工作,一边等待时间过去。他记得上一次举办这样的仪式还是为了中野将臣的父亲,当时他和将臣坐在最靠前的位置,就和今天的睦一样。不过他忘了将臣当初有没有同样不时地去偷瞄那口棺材。
曾经那位收留了自己的老恶人究竟最后去了哪里,是否能依靠一场漫长的仪式和四十九日的念诵荣登极乐,常世一直想象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现在中野将臣也离开了他们,他的脑海里仍旧没有浮现出答案。在想到他们的时候,他会承认灵魂一说,在想象自己的死亡时,他又希望死就是意识的终点。
现在他看着中野睦的后脑勺,忽然开始思考起了永恒。
“真了不起呀……”仪式结束的时候他听到吉田在身边嘟囔。“要是换成我在十岁之前就先后失去双亲,我大概会在葬礼上哭到昏死过去。”
常世摇了摇头:“我倒觉得这不是值得夸赞的事情。”
“啊——非常抱歉!我不该这么说!”
“不,别在意……现在你去帮榊原先生他们接待一下客人,我送小睦去休息,通夜开始前我会回来。”常世认为,无论是与生俱来的坚强还是一直在靠毅力支撑,睦的体力都只有这么点,现在她理应很疲惫了。
“了解,您辛苦了!”
他拍了拍吉田的肩膀,走向一旁正在愣神的小姑娘——在他握住对方手心的瞬间,中野睦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发出细小而短促的一惊呼,险些直接原地跳起。不过她看清面前的人后,就又马上放松了下来。
“对不起,吓到你啦。”他试着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缓一些。
“常世叔叔……唔……我有些困。”
“我知道,刚才的仪式那么长,而且时间也确实不早了。现在你先回去睡上一觉,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大人们,好吗?”他有点庆幸对方没有选择在自己面前继续硬撑。
睦点了点头,乖巧地被他牵着从座位上跳下。常世本打算和以往一样抱她起来,却发现对方没有一丁点儿想要撒娇的意图。取而代之地,她轻轻拽着他的胳膊,走到安置遗体的棺椁跟前,稍许停留了一会儿之后才提出要离开。在这个过程中她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掉泪,只是不断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棺木。常世对此不觉得意外,因为在这之前他也没怎么见中野睦哭泣的模样,更何况中野将臣也从不掉泪。
只是她在看着永远都不会醒来的父亲时,究竟会思考些什么呢?户塚常世十分在意这一点,可他不敢去问。
他们沉默地走在过道里,偶有擦肩而过的干部嘶哑着嗓子向他们打招呼,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看上去都比他们两人痛苦得多,像是把哀思直接刻在了脸上。或许是因为曾经中野将臣真的对这些人不薄,也或许是因为他和睦看起来过于平静。
“常世叔叔。”在常世准备打开休息室的时候,中野睦突然喊住了他。
“怎么了?”
“……我是坏孩子吗?”这是常世今日第一次在小姑娘的话语里捕捉到能够为之命名的情绪,带着哽咽的细小嗓音牵来了狂风暴雨,它来得过于突然,过于猛烈,甚至令常世自己都开始动摇了。
“当然不是!”他蹲下来抱住了睦——早该这么做了,蠢材,他在心里咒骂自己。“那么多年来我从没有见过比小睦还要好的孩子。请千万,千万不要这样想。”
“可是,刚才我……想把棺材推翻。”中野睦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忏悔起来。“我好坏——我很生气,因为他总是躲着我,不来见我,结果现在……他真的再也不用来找我了。”
“你听我说,一切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现在累了,先睡一觉会感觉好一些……”
“为什么会这样啊?”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常世在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抓住了常世的衬衫和外套,说什么都不肯松开,也不愿意抬头面对他。“为什么他会生病啊?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在生他的气?我错了……对不起……爸爸……”
她接二连三地发问,户塚常世却无言以对。即便他知道她所质问的对象根本不是自己,可他仍旧渴望给对方一个答案,无知和无力令他如坐针毡。这迟到的情绪导致他花了比预想中更久的时间把中野睦哄进了被褥里,直到她的呼吸声重新趋于平缓他才起身离开。合上房门的时候他还在担心,自己走后小姑娘会不会马上坐起来继续思考那些无解的答案。
他又在门口屏息凝神等待了些许时候,吉田他们应该已经开始守夜了吧——他这么思索着,同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被小女孩捏到发皱的布料贴上了他的胸口,此时此刻户塚常世终于注意到原来它早就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他搞错了,她和这里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户塚常世蹲下身子,由衷地希望现在手中能立马出现一支烟,好教他一口气把里面所有的尼古丁吸进肺里,同时又能被焦油和烟雾呛到眼泪直流。
三、
回到大厅的时候,他看到矶部正把手里的白色纸袋交给入口处登记的组织成员。这是他未曾想到的访客,“矶部警……抱歉,”他刚开碍口,却见对方摆了摆手,便马上更改了称呼。他很少见对方身着警服或者长风衣以外的服装,看来是完全以私人身份进行拜访的。“十分感谢您能来吊唁,矶部先生。”他示意接下来由自己接待足够了,把组员打发回了大厅。
老先生嘟囔着应了一声。“那什么……我知道自己的心意不会有多诚,不过还是请节哀顺变。”
“谢谢您,想必您不会觉得有多遗憾吧。”对方的直率令常世差点儿哑然失笑,他从未厌恶过眼前的这位警探,他甚至认为,比起中野将臣的父亲,矶部反而更加有一种他们的监护人的味道。这位警探的目光长久以来一直都会落在他们身上,但又会在他们需要的时间点适时移开。户塚常世清楚这其中的缘由。
“哼,确实。”矶部皱了皱眉头,“我遗憾的事情早在十几年前就发生完了,你拒绝了社会的援助选择被中野家收养,又把还没成年的阿将扶上了组长的位置,哪件事不比现在来得更糟糕?算了,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是直接接下那个位置?还是选一个你认为合适的继任者继续卖命?”
常世刚准备开口,却看见矶部忽然丢了支烟过来,显然对方很清楚他的需求,于是他带着几分感激地接住了它。“原本我考虑过后者,但是就在刚才我改变了主意。”他点燃了烟草,继而深深吸了一口。他发现自己的感伤也好像和矶部的遗憾一样过了时效,现在他失去了流泪的冲动。
“是因为小姑娘?”
“您猜对了。她的姓氏能让她在这里不会被任何人亏待,但是我认为她不适合留在这种地方……单看这一点其实她很像阿将。”
“那你当初……”
“对过去的回溯就到此为止吧,这是我们组内的事务。”他对矶部摇摇头,封住了对方的抱怨。“来继续说说小睦的事情——我想带她离开这里。”
“……你认真的?”
“我唯一的可取之处也只有会认真做事这点了。我自己有一笔积蓄,虽然说不太光彩,但我懂一些贸易和投资的知识……也许努力一把能找到相关的工作吧。如果现在重新学习已经来不及了的话那去地下的拳击场看看也可以,就是这得把头发剪掉,怪可惜的。”
他轻快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接着他便看到错愕汇拢在了矶部脸上,又凝结在夏天的夜晚里,好像很久都没法从五官之间化开的样子。“时隔那么多年,我终于从你嘴里听到了我曾经想听到的话,可时至今日我却高兴不起来了。”老警探沉默了半晌,直到嘴里的香烟烧到只剩下末尾的烟蒂,才重新缓缓地开口。
“非常抱歉,您的好意我一直都记得。其实您知道为什么我会一直跟着阿将——当年如果没有他的话,我早就死在劫匪的刀下了,所以现在我当然要继续去做能为他做的事情,我是这么考虑的。”
矶部盯着常世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从他的嘴里落下一声重重的叹息。“……我知道了,你可以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和我联系。但我只能提供合理的,合法的援助,明白吗?”
“当然明白,光是您这句话本身就令我十分感激。”常世点了点头——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在向面前的人致歉之后,他扫了一眼手机的屏幕,上面的内容令他沉默了许久:他的一名组员在对立组织的地盘闯了祸,被对面逮了个正着。“……对不起,矶部先生,今天的谈话可能要到此为止了。”
“有人闹事?可真会挑时间。”
“是啊,片山组的家伙,以前也产生过小矛盾。这样也好……虽然有些对不起阿将,不过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像这样守着他一晚上。要放空内心静坐好几个小时,真的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转身往屋内喊了一声吉田的名字,远处的年轻人很快便应声站起。“不过您仍旧可以进去坐坐,榊原先生会替我接待您。”
“算了吧,我应该在家里一边吃着宵夜,一边接到局里的通知说歌舞伎町那块发生了暴力团聚众斗殴,然后骂骂咧咧地带人来处理。”老警探说着用力地拍了一把常世的后辈,好像对方是自己队里的年轻人那样。“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件事想让你知道,本身我就是为了它才来。”
“您请讲。”
“你要先发誓你会妥善地处理这件事情。”
“我发誓。”
“……我在调查其他案件的时候,意外拿到了阿将的另一份死亡报告。”他似乎是经过了再三的犹豫,才决定说出接下来的话:“他并非心脏病突然身亡,是药物中毒。”他看着户塚常世的表情骤然紧绷了一瞬,不由地叹了口气。“原本要给他注射的药品被人动了手脚,而据说当天值班的工作人员也很快找了各种各样的原因离职。我想留存在医院的档案一定是遭到替换的假货——所以说这件事故被压了下去。”
“矶部先生,”常世将手机收了回去,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您真的相信我有处理好这件事的能力吗?”
“我也考虑过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可又不想再在停尸房找到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总而言之有人正觊觎这个位置,不管你立场如何都得小心,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去复……”
矶部尚未嘱咐完,却见户塚常世对自己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常世手下那些个年轻人的谈话声从一旁传了过来。除了最初转瞬即逝的震惊之外,户塚常世并没有继续表露自己的感想和态度。他的眼里既没有温怒也没有悲哀,他究竟藏着怎样的心绪,此时此刻的警探却什么都读不出来。
四、
户塚常世赶到的时候片山组的人已经摆好了阵仗,身处对面最显眼位置的是他曾见过几次的干部竹内。而接着他看到自己的成员被牢牢地捆住了手脚,满头满脸的汗水和血污,太阳穴还竹内用手枪顶着,被看起来落魄极了。
他稍许点了一下对面的人数,判定他们是铁了心想借这个机会找自己的麻烦。
“原来是竹内先生,看来是我们的人给您添乱了。”于是他朝对方顺从地颔首,“想必您也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且不说道上规矩如何,我个人无论如何都想避免在今晚节外生枝。”
“那你得问问你自己的手下干了什么。”竹内的鼻腔里发出不屑的气息声,“在我们的地盘公然卖药被逮个正着,还砸了我们街上的店。这总不能只靠你低头认个错就解决吧——你连手都不肯从口袋里伸出来,也好意思称刚才那个叫道歉吗?”
“我想这其中一定存在误会,我们从来没有允许……”
“那是你们老大没命之前,可现在他们自由了。”
常世叹了口气,他的双手仍旧插在衣袋里面。“我明白了。”他转而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感觉稍许有些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水谷……水谷敦巳……”男人见口中被塞着的布条被竹内扯了出来,便急忙用虚弱颤抖的声音求助。“对不起,户塚先生!我再也不会做这种事情了,帮帮我——”
水谷,水谷……户塚常世回忆着这个名字,一时间没来得及搭理对方。片刻后他反应了过来,在中野将臣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这家伙确实也被安排在负责护卫的小组里面。“我记得你,”他对水谷说道,继而伸出了手。在他扣下扳机的那一刻所有人才意识到他带了枪——他平日里并不会随身携带武器。在消音器的作用下,子弹飞出枪膛的时候只发出了轻细的摩擦声。
然而应声倒地的是被控制住的水谷,血液很快就从他的身上淌下,钻进了皮鞋与地面的缝隙。竹内手下几名成员原本已经冲了上来,可在认清中枪的对象究竟是谁以后,又只好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样的处理方式您看如何?如果需要经济补偿的话我也会尽快安排。”他说着把手枪扔到地上,在一片惊呼中他最后扫了一眼倒地的男人,接着将视线重新挪回到竹内身上,同时几步上前更加接近了对方,毫不顾忌自己是否会遭到袭击。
“不劳你费心,我可都想好了……这种程度的代价,你们应该出得起才对。”竹内的脸上仍留着几分错愕,但他很久便反应过来,把一张卷报状的物体丢向常世,纸张砸到了他的胸口,接着干脆地落到了地上。
“……这就令人很为难了。”户塚常世听到身后传来对竹内的咒骂,他抬起手,示意自己的同伴们继续老老实实地呆着。他附身捡起地上的纸张,将其拉开扫了一眼——那是一份协议书,他在路上的时候就猜到了对方会要求什么东西。“想要我们割让出一整条街,这无论如何都有些过分,我想我应该替已故的首领拒绝您的提议。”
“你只是条中野家的狗,又能决定什么?”他朝户塚常世的身上啐了一口,“搞清楚你的身份,去向你未来的新主人一边讨饶一边解释今晚的事情吧!这才是你该做的。”
户塚常世看着他,忽地低头笑出了声,几缕长发沿着额前垂下,遮挡住了他的脸。他想起自己在和中野将臣不欢而散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畅快过,仿佛溺水之人终于逃离了令自己窒息的水面。
“您的教导十分正确,我会记住的。”他的语气平缓又温和,仿佛被辱骂的人与自己毫无瓜葛一样。“不过我想就其中一点解释一下:对于狗这种动物来说,主人的指令更类似于路标或者灯塔,并不能代替它去思考。即是说——是否要尽忠职守,是否把头伸进项圈,这都是它自己做的决定,我建议竹内先生您也饲养一只看看。宠物会让您保持良好的心情,也有利于之后的康复。”
“你说什……!”
他在竹内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抬起了右手,紧接着五指平举,仿佛出拳一般飞快地朝对方的锁骨击打过去;脆生生的断裂声从竹内的脖颈下方漏了出来,接着便是男人因骨折发出的惨叫。他见竹内身后的下属举起手枪,却仍旧不急不缓;紧跟着另一声枪响自他身后响起,片刻后便打飞了远处与自己相对的火器。
户塚常世不准备就此结束,他抬腿踢向了面前因为剧痛和恍惚而后退的对手。在亲眼看着对方因为失去平衡彻底倒下后,他这才重新比划了一回手势。
他多么想避免这样的画面啊,尤其是在今夜。当两边的成员叫喊着往对面挥出拳头和武器的时候,他站在骚乱的中央,一边对着逼近自己的陌生人抬起手,一边默默地想着。
“其实您说得对。”
——在惨叫和呻吟逐渐消散在空气里的时候,户塚常世走到竹内身边,提起了对方的右手——他见对方的面容逐渐扭曲,这才发现自己捏在手里的小臂已经被踩断了,应该就是刚刚结束的骚乱所致。“我确实是在中野家讨食吃的狗,如果您有足够价值的话,我也会朝您吠上一声的。”
他说着把对方踢到一边,又转过身去查看自己下属的情况,见只有小部分人受了轻伤,便放下心来。“接下来处理我们自己的事情吧,空得出手的人帮忙扶他起来。”他朝另一侧已经陷入昏迷的水谷敦巳指了指,示意要把这家伙带回事务所。最初的那一枪常世只是打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他一开始便不打算要对方的命。
他看着同伴们一左一右架起水谷,又原地驻足思考了片刻,接着他随意地从地上捡起一部手机,拨通了警局的电话。最后他把大部分同伴留在了现场盯梢,自己带着少数人回到了事务所——其中也包括水谷敦巳。
他们帮水谷取出了身上的子弹,又为其做了简单的包扎。“你们去把办公室资料架最顶上的信封拿下来,扔到矶部警官家的信箱里,不过要是正巧能从窗外瞧见他吃宵夜的话,就帮我带句话过去,说近期别放片山组的人出来。”他随意地做好了分工,同时伸手扒开水谷的眼睑查看起来。“剩下的就帮忙找个靠谱的私人医生过来,这里我一个人能应付。”
“医生?现在就带来吗?”年轻人们对常世突然又恢复温和的态度有些意外。
“嗯,对,现在——虽然不一定很快用得着,得看这家伙自己怎么选。”他亲自把水谷捆在了木质的椅子上,接着朝自己所信任的年轻人们眨了眨眼睛,“快去吧,如果等你们回来了我这边还没结束的话,给对面塞些钱让他在休息室等着就行。”
他的同伴们在陆陆续续行完礼之后离开了房间。户塚常世目送他们走出事务所的大门,这才沉着脸,将桌上的冷掉的茶水对准水谷敦巳的脑门浇了下去。“不要装睡,我们该聊聊了。”他蹲下身子,将自己的视线与水谷的脸保持在同一高度上,接着便开始打量缓缓睁开眼睛的男人。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没有碰过那些药……!我用这条命来担保……”水谷那几颗破损的上下牙齿不断地碰撞着,血沫混合着唾液从他被咬烂的口腔内漏了出来。
“没有碰过吗?那就好,就在刚才我还有点担心你还能不能听懂别人的问话。”常世一边说,一边看着对方由松了口气的模样又恢复到了惊慌失措的样子。“首先我想知道的是,你的药从哪里得到的——据我所知,组长在进医院之前只是和毒贩会过面,一切都还没有谈妥;其次则是,他死去的当晚你也在医院里,我想知道你是否看到过,或者参与过什么。我不擅长拷问,因为我掌握不好其中的尺度。可是和组长有关的事情总不能交给其他人处理,对吧?”
男人开始接连不断地摇头。
虽然没有明白对方的具体意思,但常世把所有不在自己期许之内的反应都看作了抵抗。于是他从钥匙扣上取下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扁平钥匙,将它递到水谷眼前。“我没有携带武器的习惯,所以一时间找不到刀片那种温柔的工具,不过无论方式如何,人都不会因为失去指甲而丧命——你应该看得出我不会杀你。你身上有整整二十片这样的东西,我们大可以慢慢交流,至多不过给白白等待一宿的大夫送些误工补偿罢了。”
五、
“在我掀开第四片的时候他就开口了,比想象中的容易。”户塚常世带着吉田裕坐到酒吧的角落,他们给意图靠近自己的女接待递了现金请她们离开,随后自行点了好几瓶酒。“虽然护卫的名单上有他,不过实际上他本人当夜不在医院——榊原那边的人告诉他说收到了工作交替的通知,而他回去后才发现自己家里突然出现了一包毒品。当时他不知道阿将正打算做这种生意,所以十分害怕地想找地方处理掉。”
“那就是说,是榊原先生……?”年轻人想起对方在葬礼时对中野睦的包容,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可他不是跟着前一任组长打拼过的干部吗?怎么会做这种事?”
榊原仁是由前一任组长提拔上来的,中野将臣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户塚常世依照他父亲生前的嘱托,带着自己的势力清理了一些可能对中野将臣产生威胁的干部,而后者对此毫不知情。当时他便对榊原不在这份清理名单里产生了疑问,他不爱与那个谦逊温和慢条斯理的男人进行过多的交流,他知道对方背着组织在外养了自己的势力,却抓不到证据。本想借毒品的机会劝中野将臣着手卸掉其手握的权利和武装,没想到却被对手抢了先。
“我倒是没觉得有多意外,毒贩那边也是他给阿将介绍的。现在想来如果中野先生活得够长,那么遇害的就不会是阿将了。我们相处了十多年,我知道他向来做得到,但我没想到他会真的有胆量去做。”在观摩医生给水谷的手指包上层层纱布的时候,户塚常世稍微作了一点想象:毒品交易并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榊原仁原本的计划应该是想借这个交易把中野将臣送进监狱。“然而阿将犹豫了,没有马上着手去……”
他骤然惊醒。
他认为自己的表情现在一定非常扭曲难看,因为对面的吉田看上去既担忧又紧张。“……是我。”他的声音像是强行从齿缝间挤出来的,“那天我告诉阿将,就算我们彼此反目我也会全力去阻止他,所以他犹豫了。”
“不是这样的!”年轻人反驳道,“这不是您的错……我想,您一定是为了组长自己和小小姐才百般反对,您怎么可能会害他们?您又怎么会害我们呢?请原谅我的多嘴……我以前就没能拦住我的哥哥,虽然现在他勉强还算活着,但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那副全身针头腐肉外翻的模样至今都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抱歉,我失态了。”户塚常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并没有像你这般程度的良知,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做会给自身给这里带来危险的事情。”
“这样啊……对了,我有一个不太紧要的问题现在可以请教一下吗?”吉田摆出一副突然想起了什么的模样,将话题拉扯到了别的地方。他见户塚常世没有打断自己,便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我一直都很在意,为什么您不喜欢用武器呢?哪怕是带把匕首也不错啊,昨天竹内他们就有人带着枪,这样赤手空拳怪危险的。”
“因为我知道你会马上来帮忙解围,这算不算答案?”常世见对方并没有很好地接受这种说辞,于是继续解释了下去:“更重要的是,那是和矶部警官的一种约定。”
“约定?”
他点了点头,抓过店员手里的酒瓶,自己主动给吉田斟满了。这个行为把才上任不久的年轻干部吓得不轻。“是的,给对手留下特定的痕迹,这样负责该区域的警方就会明白是谁来过这里,需不需要再追究——当然这需要支付代价,除去定期投入的大量钱财,还有日复一日的乏味锻炼,我不记得我的手骨折过多少次,但这一切都很有价值。以及既然你提到了的话……其实我时常觉得你也应当掌握一些这样的手段。”
他的双手正摆在桌上,吉田能够清楚地看到一节节突出的关节,以及相较于普通人来说过于粗糙的指尖,与此同时他的指甲也被修得很短。这已经不能再算是一双漂亮的手,但能称得上是一对被打磨得锋芒毕露的兵器。
“我……吗?可是搏斗术我只有学生的时候才学习过,我的教练说我既没有才能,又经常怠慢锻炼——后半句是没有错啦。总之积极性被打击之后,我就很少去道场了。”
“那么手枪呢如何?”常世往吉田的腰间看了一眼,他知道这件外套下面藏着一把自动手枪,那是自己曾经送给他的东西。昨晚就是它打落了敌人手里的火器。“阿将也提到过,他见过很多次你练习射击,非常优秀。所以你只要记住今后对着特定的部位扣下扳机就行,不过与此同时你必须有所准备,因为这很容易被其他人学去。”
“户塚大哥……为什么突然要说起这些?”吉田小心翼翼地打量常世的表情,却最终什么都没读出来。不过很快他想到现在空着的组长席位,便突然明白了过来:“啊不过您指导得很对,我会认真考虑的!我一定会帮到您……”
“不,不对,或许这不是需要你来烦恼的事情。”可常世打断了吉田的话语,自顾自撑起下巴,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虽然这么说令人挺不好意思,不过你确实可以找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家伙来协助你。”
“……咦?”
吉田看着自己的前辈放下酒杯,认认真真地盯着自己的脸打量起来。那目光直率又灼人,仿佛将要把他穿透,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然后低下脑袋,却又被理智和敬畏心死死地按住脖颈。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忍耐到极限的时候,常世终于停止了这番审视。他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甚至有了一点笑意。
“吉田裕,你愿不愿意成为下一任的组长?”
吉田的第一想法是户塚常世喝醉了。
突然被抛出来的提问令他讶异,令他惶恐,令他茫然失措。“我……我做不到!”他蹭地站起来,甚至给常世弯腰鞠躬。这个谁都想得到的位置被户塚常世毫无征兆地、轻飘飘地摆到了自己面前——对方是前两任组长最信任的下属,一言一行都承载着重量,可对此他感觉不到丁点儿的兴奋和快乐。“十分抱歉!我对此毫无准备,更没有这个能力,而且……其实您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呀……您很强,又熟悉一切事务,我想中野组长也是这样想的。”
户塚常世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给你增加了压力。不过我很久以前就和中野先生……就是阿将的父亲,我和他约定过,我可以为他们做任何事情,但是不会接手这个组织,这是我答应留在这里的条件。”
“唉……这是为什么呢?”
“我只需要当他们手里的工具就够了,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明明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会最早死去的那个。”他把玻璃杯推到一旁,直接将开好的酒瓶拿到自己跟前,先前几乎灼穿吉田裕的视线落到了瓶口里,它的锋芒也逐渐溶解了。“不对,不对,这都是借口……我只是什么都不想要。”
他闷闷地说道,似是在自言自语。紧接着他举起酒瓶,将其中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他喝得太快太猛,辛辣的酒精味很快便沿着他的食道和鼻腔冲上了脑门,令他一时间被呛得视线有些模糊。同时他发觉自己的太阳穴处开始痉挛般地疼痛,令他反而逐渐清醒过来了。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对方的眉头拧在一块儿,正在摆着手劝自己放下玻璃瓶好好缓缓。常世倒是很想立马陷入酩酊大醉,然后借失去意识的机会好好逃避一会儿,现在他根本无处遁形。
“对了,我想拜托你帮我去做一些事情。”最后他妥协似的开口说道,“不管今后组里变得如何,我们都会比现在更加忙碌了,你要有所准备。”
六、
中野将臣的葬礼仪式持续了三天,在只剩下雇来为其念诵经文的僧人的时候,他独自一人拜访了榊原仁的住所。“我本以为你会稍微休息几天,最近真是辛苦你了。”榊原吩咐自己的家眷退离房间,“是出了什么事吗?”
“开门见山地说,阿将并非死于遗传的心脏病,有人杀了他。”
他看到对方的动作滞缓了片刻。“……其实我有几分猜到会是这样,我在事发当夜就尝试着找出证据和凶手,但一无所获。”
“原来您知道?”
“不,我只是觉得事出蹊跷。首领刚刚计划起拓展新事业就突然犯病,尽管我认为不太可能……但如果听到风声的哪个势力借此机会下了手,想必将来也不会孤立无援吧。”他说罢便紧紧地盯着常世的眼睛,“从某方面来说,反对首领这次的铤而走险算是一种正确。户塚君,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户塚常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对方准备把嫌疑推到自己——或者阻止内外任何一个反对的计划的人身上。“我就是拒绝触碰这种生意的人,但我的拒绝没有用,阿将很坚定,他的决定才是一切。”他将那些由后悔而产生的梦包装成了事实,“既然您一开始就怀疑有人害了他,那您就应该主动告诉我。”
“有结果的话我当然会告诉你,户塚君,我知道你是他至今为止最为信任的人。可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连进医院调查都可能反而引火上身。更何况事情已经发生……”
“您是不是还想说‘无论做什么都换不回他’?我明白——组里的小朋友们也用类似的话安慰过我,可毕竟这样一来性质就不同了。”他见榊原一副打算反驳自己的模样,不由地露出苦笑。“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我找来了当天在医院负责看守的成员,杀掉了其中一个。尸体明天会沿着朝潮运河流入东京湾,如果您想避免麻烦的话,就请确认一下近期的出行计划是否需要更改。”
他说完便见榊原先是瞪大了双眼,继而又眉头紧蹙,连连摇头,看上去难以接受这样的行为。“你不该这么做。”他作出解释,“如果这是你找到凶手之后的复仇行为,那么我没有任何意见,甚至会支持你。可单单护卫失职的话本不必如此,对他们采取一定程度的惩罚足够让他们……”
“足够?足够什么?”户塚常世厉声反问,同时被他捏在手中的玻璃杯发出了咯啦一声哀鸣。“榊原先生,我知道阿将的想法向来与您更为接近,倘若现在他活着也一定会赞同您的建议,可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他把碎片和血液用力甩到地上,对自己被割开的手指和掌心熟若无睹。
“我听说过,户塚君你是因为被将臣搭救过,所以一直追随他到现在。我也曾受人恩惠,你的心情我并非无法理解,但我仍旧觉得你不必做到这一步。”
“不……不止是这样,榊原先生。”常世摇了摇头,“很久以前,在第一次见到阿将的父亲惩戒下属的时候,我就十分在意这件事情——剁掉手指也好,捅穿鼓膜也罢,我一直对你们所谓的惩罚不抱任何期待。”
“你的意思是?”
“无关紧要的小伤又能令人记住点什么?双手各有五根手指,即便单耳听不见声音也还有另一侧。人只需要花上一个月就能习惯,甚至很快就能在伤痛的陪伴下安稳入眠。如果这代代流传下来的传统真的能让人长点记性,阿将就——一个手握着整个组织的人就不会因为一袋被掉包的注射液一命呜呼。我知道我只是在一厢情愿地发泄,而且阿将也不会认同这个想法,所以从来没有提过。”
“可是你也从未料到,自己会因为他的死而将其付诸实践。”
户塚常世不再回应。
“这是我第一次直接从你口中得知你的想法。户塚君,看来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太够。”户塚常世看到男人的表情从讶异转变为难以置信,又逐渐化作了一片释然,直到最后男人放声大笑。“但如果你总是拒绝给予他人机会的话,将来你会失去很多。”
“哈……我连复仇的对象都找不到,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你还有这里,这个组织是他留下来的。”
常世微微俯身向前。
“……中野先生曾经嘱托过我一件事情,他让我把阿将扶上组长的位置。”他沉默了许久,最终一边慢吞吞地陈述起来,一边却像是审视一般,低垂着眼看向对面的人。“我没有当场同意,但因为后来阿将自己也产生了这个意愿,所以我为他做到了——那么来聊聊我我来见您的真正原因吧。”
他见榊原没有接过话题,一副仍在等待的模样,便接着开口说了下去:“榊原先生,您之前说的我都明白,比起对一个人的死亡紧追不放,不如想办法令他留下来的一切继续生长下去。我没有接手组织的才能,所以今天才会到这里来。”
“你是指……”
“您也是中野先生一手栽培起来的干部,您既有相当强的能力,势力也足够稳固,所以我认为您是下一任组长的最佳人选。”
他见男人安静地看了自己好一会儿——户塚常世回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觉得恶心极了。他每一秒都渴望直接捏住对方的喉咙好好质问一通,直到榊原主动开了口。“我原先也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本来对组长位置毫无兴趣的将臣君会突然提出要全盘接手他父亲留下的一切,并且得到了相当多的支持……原来是你在帮忙。”
“是的,所以只要您自己有意愿,我就能为您做到。”
“但我想你不会白白提供帮助才对吧。”
“当然有条件——是关于中野睦的事情。”在提到睦之后,常世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下来,“我会在干部会议上推举您的,等一切都结束,而您的位置也稳固下来以后,我就会辞去职务带着她离开这里,我不想留在日本了。所以我需要身份、证件、履历,这些能让我们顺利地抵达并且融入新环境的东西。我需要您的帮助,没有谁会掌握着比您更发达的人脉了。”
“我明白了。不过这真令人惋惜,我本期望你能留下来帮助我……就像你目前为止做的那样。”
“感谢您的理解,但我们的观念向来不太一致,我不是辅佐您的最佳人选。”户塚常世说罢站起身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开始我会着手帮您除去一些威胁,您只要在这里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最后他站在门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止住了动作:“对了,据说您是阿将死前最后一个去探望过他的人,当时他的状况如何?”
“我记得和平时相比没有什么异常,我还建议他出院之后多陪陪小睦。”
“这样啊。”
他应了一声,便将门推开。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雨来了,他拒绝了榊原的挽留,决定就这么淋着雨回去。他对中野将臣留下的东西会进入谁的手中这件事情毫无兴趣,也根本不在乎它们在未来是否能一帆风顺地发展下去——正如榊原自己所说的那样,无论做什么,它们原本的主人也不会回来。
但总有那么点儿遗留下来的愤怒需要被点燃。他想象着榊原目送自己离开后吩咐家眷们收起枪支的模样,告诫起自己一切尚未结束。
七、
第二天户塚常世再次造访了榊原的住所,将一个小盒子递到榊原面前的桌上。他将其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展示给榊原看。“这是今村先生的右手。我想您还记得几周前他一边炫耀这枚戒指,一边说自己下周就要同新婚妻子去欧洲度假的事情。”
榊原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他惊诧地盯着那根无名指上的钻戒看了好久,接着才打量起常世。而对方面色平静地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是在说一件日常里稀松平常的事情。
“我不记得你说过会采用这种方式,风险实在太大了。”
“请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户塚常世也看向他,接着用手敲了敲他们之间的盒子。“待到干部之间只剩下对我们没有威胁的家伙以及支持您的那几位,首领的位置自然就会到您手上,曾经我也是这样帮阿将的。”
这话令榊原仁想起来了,在中野将臣坐上组长位置的时候,组织内部确实出现过一轮规模不小的清洗。在那之后他们接纳了与失去的人数相应的新鲜血液,他本以为这是中野组长传授给自己孩子的手段,却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些想法发源于跟在那对父子身后的年轻干部。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原本想要反过来利用对方一把的想法,现在却令他感觉到毛骨悚然。
“这个时候换血,我担心外面那些对我们虎视眈眈的组织会趁虚而入。”他取过户塚常世的馈赠,将盒盖重新闭上了。
“我想他们应该无暇对我们动手。我派人撒了一些消息给警方,可能现在就有某个组织的据点正在接受盘查吧。”
“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吗?”
“您是指……?”
“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你大可给他们选择的余地。”
“榊原先生,我还是认为给人留下机会并不是一件好事。这是为了组织的未来着想,也是为了我的容身之处考虑。”当时他这般回答。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榊原每天都能收到户塚常世送来的包裹。手指,脚掌,头皮,甚至是舌头和肋骨——它们的主人在它们纷纷得到自由之后,理所当然地在新宿失去了踪迹。户塚常世挑选了那些干部身上最具有辨识度的地方,将它们一一取下,装在了密封的木盒当中。或是由他亲自登门奉上,或是委托吉田裕这样的下属毕恭毕敬地送至大门外。
接二连三的屠戮令榊原感觉到窒息。他表面上按照户塚常世的提议,避开了随时会引发骚动的河流区域,同时又私下派人调查了情况——死者是他同样本想利用一把的水谷敦巳,他以为那个男人早就带着自己给的药远走高飞,可结果他被户塚常世泄愤般地杀死了,死得干脆利落,什么都没留下。那些下落不明的毒品也令他感到不安,不过好在户塚常世看起来对它的存在一无所知。
原本他打算依靠毒品交易和一定程度的情报泄漏令中野将臣遭到警方控制,随后自己再慢慢想办法坐上对方的位置。可几天前中野却找到自己,突然说要放弃这个提议——仿佛时至今日他才想明白了自己还有机会做一个善人。榊原不知道自己还能耐下性子等待多久,便派人进医院调换了对方常用的药物。他从得到中野将臣的父亲提拔时起等到了现在,他早已不像这名首领和他的心腹那般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
现在他想知道这个为了中野家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男人,究竟是被哀愁彻底冲昏了头脑,还是他已经知晓了什么。榊原仁这般思忖着,越发觉得自己不如在当初对方只身前来的时候直截了当要了他的命。自己不需要敌人,也不想留着疯子。
于是他主动约了户塚常世谈话,而对方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常世赴约的时候就和前些日子登门拜访一样,没有带着任何护卫。“正好我处理好了最后一位与您不合的干部。不过很抱歉,这次我没能带证据来。”他说着递了一个纸袋到榊原面前,榊原打开后只瞧见了几枚细长的玻璃瓶。“我查到古贺近期正好在医院动手术,所以我改变了方式,委托别人去帮我完成了工作。”
“把尸体留在医院里了吗……这么做安全吗?”榊原感到了一丝不适——他无法把这件事看做巧合。于是他将手探到身后,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手枪的握柄。
“怎么会呢,更换掉当天的护卫,给予医务人员一些好处让他们别太勤于工作,接下来就只需要调换好注射液,再去伪造一份死亡报告就可以了。”他轻快地解释着,同时第一次面向榊原。“您能顺顺利利完成的事情,我想我也可以做到。”
他果然知道!
榊原下意识地从腰后端起枪。可常世已经预见到了他的考量,先行一步地开枪打落了他的武器,顺带打断了他的几根手指。原先被他安排在外警戒的保镖们却仿佛没有听到这里的动静,直到他结结实实地被常世捏住咽喉掼倒在地上,门外也没有传来丝毫动静。
榊原在挣扎中与他四目相对——他终于意识过来,自己曾经观察了这么些年的男人其实从未真正显露过獠牙。中野将臣在世的时候他确实就是一条管教得当的猎犬,套上名为顺从的皮毛,带上镌刻着忠诚的项圈,他在自己的选择下将它们悉数套在身上。榊原不曾知道,常世手下的那帮年轻人也一定不会知晓,就连中野将臣本人都很可能未曾见过——
那份发自内心的自在畅快。
于是他放弃了抵抗。“……想复仇的话,其实你随时都能做到不是吗?”他消化着周身传来的疼痛,抬头看向对方。“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水谷敦巳带着您塞给他的毒品想转手卖掉,被我的人截住了。虽然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不过我封锁了部分消息。本来您想让他怀揣着恐惧离开新宿,不巧的是他的贪婪和心存侥幸的念想阻止了他。您说得不错,我大可以提前几天动手,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在恐惧里多浸泡一些时日。”
榊原仁听罢,艰难地露出了苦笑。“不得不说你成功了。那么……我猜你其实没有动手杀死任何人。”
“那倒不是。您收到的人体组织就是从您贿赂过的医务人员身上取下来的,从一个个找出他们到加工尸体花了我不少精力,毕竟有些人已经带着钱连夜离开了东京。不过我的确没有对组里的大家做什么,水谷也还活着,我请人帮忙伪造了一些消息。”
“是矶部做的?”
户塚常世点了点头。
“中野将臣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吗?”
“当然值得。”他反常地走到榊原的跟前,低头查看起了对方伤势。“……想不想在最后听个故事?”
八、
“组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被中野一家拯救的,这话确实不假。”他捡起一边的铁棒,低垂着头,把脸压得很低,谁都没办法看清他脸上究竟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事实上在十几年前,户塚常世十分讨厌那个中野家的年轻人——爱多管闲事的前辈,不识愁滋味的富贵人家小少爷。可这样的人偏偏从某一天开始,突然一边像是跟屁虫一样地总走在他身边,一边又老在学校打算劝退他的时候自己跳出去当挡箭牌。户塚常世回忆了一下,当时他确实觉得这家伙烦人得不行。但他也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
那是在经济的泡沫被政府戳破之前发生的事情。当时他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到有一名学生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就顺手把对方背去了校医室,他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而没过多久他的母亲突然带着家里所有的现金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又在变卖掉公司的第二天从楼顶上跳了下去,在那之后他就不爱管类似的闲事了。可结果忽然有人管起了他的事情,这令他困惑又恐惧。
“——真的很令人讨厌,对吧?在我失去一切焦头烂额的时候硬要挤进来,同时他那边反而靠收购那些暴跌的资产过得风生水起,因为这个我从来没放他进过我家。只可惜那扇门只能防住黑帮少爷,却防不住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他停顿了一会儿,见跟前的人丝毫没有抵抗的意图,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记得有个男人轻而易举地敲开了我家的门锁,他既想要金钱,也想要人命。我不太介意这些事情,便由着他拿刀刺过来——可我没想到阿将会突然拿着隔壁人家用来装修的钢筋冲进来,直接就朝那家伙的太阳穴边上砸了一下。他原本是想让我去看他们的毕业典礼,见门没锁就进来了……也不知道当时的他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他说完向对方掂了掂手里的铁棒,“看,就是像这样的棍子。”
“现在你要用它来杀我吗?”男人闭上眼睛,靠在墙壁上,感觉自己的耳边仍旧嗡嗡作响。“也好,就把这个故事给我说完吧。”
“嗯,是的,我是这样打算的。”户塚常世点点头。“矶部警官到现在也没想通为什么我会拒绝福利社,主动选择跟着黑道家的那对父子东奔西走,这里面有着一些我不太愿意说给别人听的理由……阿将确实全力地砸了强盗的脑门,但很快我们发现他仍然活着。我们的组长真的不擅长伤害别人,您也知道。”
“所以你杀了他?真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对,我杀了他。其实阿将很快就打电话喊了人,可是一来我担心对面会在救援到来之前先一步苏醒,二来他的指纹还留在棍子上,我不希望体弱多病的少爷被带走接受盘问,警局里的铁板凳又冷又硬。”
户塚常世回忆了片刻,认为实际上还存在着第三个原因。那便是当时他非常生气——对于狼狈的自己被别人所目睹这件事,对于父母先后把自己抛弃这件事,对于这大好的死亡机会竟然被毁掉这件事。他还记得自己颤抖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的模样,原本想要支撑自己站起来双手差一点就挣脱理智扣到了救命恩人脖子上。
“所以我从阿将手里抢来了凶器,对着昏迷不醒的劫匪脑袋挥了……我不记得有多少下,总之我被拦住的时候中野家的人已经来了,正打算着手收集那家伙脸上的肉和骨头,阿将坐在一边,有点被吓到的样子。这令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那你可真聪明——跟着中野父子你就能得到机会,给你的每一个举动都扣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是的,我觉得我找到了未来的方向。中野先生也对我很满意,他吩咐手下打扫了我的家,又换了一具尸体丢进来,总之这件事情被当成一个中学生的过度防卫不了了之——结果我和阿将谁都没去成毕业典礼,但我也不再讨厌他了。”他似乎会想起了朋友曾经的模样,下意识地发出了短促又沙哑的一声笑。“……可惜托您的福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思前想后决定重新开始我的人生。原本您打算继任组长这件事情我不准备干涉,组织留给谁都可以,可您选错了方法……所以现在您必须成为我手里的最后一位死者,如何开始就如何结束,我是这样考虑的。”
“重新开始?”男人张了张口,重复了几遍常世的话,继而放声大笑,血沫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重新开始!你竟然会说这样的话!哎呀……我明白了……你想带着小姑娘离开这里,代替中野将臣像一个称职的父亲一样抚育她长大?你真擅长为自己找借口,即便你能做到抛弃现在的一切,可那些亡魂会放过你吗?它们会时刻跟随着你……从你的手心,从你的眼皮下,从你身上的每一处渗入到你的梦里,你永远都摆脱不了迄今为止的噩梦!你带给中野睦的生活越是幸福,你就越能切实地感受到,真正能让你安眠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您大可不必担心,我承认我享受过杀人,但我很挑剔服务对象。于此同时,我也很习惯应付噩梦。”户塚常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他的表情和情绪都被深深埋藏在五官和头骨后面。他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下对方的话语,又忽然想起了中野将臣说过的——只要愿意闭上眼睛,即便在最昏暗的角落里也能做上一两个美梦。
他仍旧拥有这个机会。
他走到男人跟前,慢吞吞地将看起来有些儿戏的武器提了起来,毛糙的金属棍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吱吱噪声。“倒是您——对栽培了自己的人们恩将仇报,令无辜的孩子失去至亲,破坏了我好不容易才接受的人生——做出了这些行为的您,想必也早已做好相当程度的觉悟了吧?”
当吉田裕出于担心摸索进来的时候,户塚常世看起来已经整理好了现场。他的西装外套沾满了血迹,此时此刻落在地上,又因为其下方的一些支撑物而微微隆起。他看到吉田,便轻松地伸手向对方打招呼。“别担心,我都处理好了。”他见年轻人下意识地想看看衣服下面盖着的尸体,便摆了摆手。“虽然下面还有一层袋子,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打开直接处理了比较好,我收拾了挺久的。”
年轻人听他这么一说,很快老老实实收回了手。
“对了这个给你。”他从衬衫的衣袋里拿出了一把钥匙和磁卡,将它们扔到对方手里。“磁卡可以打开组长的房间,钥匙用来开桌下的箱子。你可以马上就过去确认,也可以稍作等待——今村先生他们差不多在一周后才会陆续回来,如果你仍对它们毫无兴趣,就悄悄地转赠给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位你信任的人。总之现在它们是你的了。”
他看到对方骤然僵硬的肩膀和表情,一副完全手足无措的模样,似乎想将这两件物品还给自己,却又已经知晓了自己不会再度接过它们。户塚常世,你总是在给自己信任的人们增添麻烦,他悄悄地责骂起了自己。“可是……我光是拿着这个就不合适。”年轻人小声地试图挽留,“您真的要离开吗?”
“对,我对榊原说过我要好好照顾小睦,这倒是实话。而且给矶部先生也添了麻烦,我想虽然不至于冲过来带我走,但他应该也无力再偏袒下去了吧。”他想起自己前不久还用警方作为理由去制止中野将臣,不由得苦笑起来。“其实阿将刚当上组长的时候比你还懵懂,在那之前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但最后他还是达成了他想达成的一切,这与我是否在他身边无关。”
他见吉田仍旧犹豫不定,便最后笑着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无需担心和害怕,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选择。好好干吧,吉田干部,吉田组长……哎呀,怎样都好。还有还有……把戒指还给今村之前别忘了好好洗一洗。”他交代完最后的嘱托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是一场裹着功成身退的外壳的逃难。他不会畏惧来自任何人的挽留,也不在乎下一任组织的首领的名字究竟念什么。反正这儿不会再有属于他的东西了——现在他最为烦恼的是,尽管丢掉了外套,可嗅嗅自己的胳膊却仍能闻到血和金属混杂在一起的臭味,这导致他今夜只能徒步走回去。
九、
通夜结束之后,他和中野将臣谁都没有倦意。除了辞别干部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步调却出奇地一致——远离了祈福的僧侣,逃过窃窃私语的客人,随手偷来两部摩托车便扬长而去。他们砸烂门锁,爬上新宿区最高的楼,背对楼宇间的夜风艰难地点烟。他对老恶人的死没有任何感想,而将臣自然也落不下泪。尚未成年的他们成功地披上了名为坚强的外衣,把内里的茫然和冷漠过得严严实实。
“我很差劲,”中野将臣的话语在呼呼作响的气流声中微不可闻。“我认为我至少要老爹哭一场。”
“把你手里的烟一口气全吸进去,保证你能哭上好几个小时,没准还能哭进医院。”常世对他提议道,“不过其实我也在烦恼。中野先生是我的恩人,他与我非亲非故却为我提供了这么多,我觉得我应该比你更加难过才对,但事实上我也没有。”
“明明你都把凶手的脖子拧断了。”
“当时条件反射占了多数,我倒是没有想太多。”
“哈……你可真敢说。”
他们彼此调侃了几句,继而放声大笑,这下他们终于在这个夜晚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说到这个……常世,我想复仇。只解决掉杀手本人还不够,我想让对面也付出代价。”不一会儿后,中野将臣却一边垂着眸看向楼底,一边把烟头掐灭了。
“这件事情你不用担心,已经有干部着手在安排了,没有人会对组长的事放任不管。”
“这不一样,不是自己去完成的话就没有意义。我无法为老爹哭泣,所以只能尽量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常世曾经的学长摇了摇头,整个人趴在栏杆上。有那么一瞬间常世担心他会就这么干脆地摔下去。“但空有这个姓氏可办不成任何事……总之现在我想得到那个位置了,你还愿意帮我吗?”
“……阿将,你需要考虑仔细。你想要的究竟是复仇,还是那个顶点本身,还是……你想弥补曾经伤害到父亲的遗憾?”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一些。”
“复仇是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能完成的事,谁来做都可以,谁来做都不会好受。”户塚常世停顿了片刻,有些犹豫地接着说了下去,“更何况弥生学姐明年就会从学校毕业,你打算到时候向她求婚的,不是吗。”
这句话凝住了对方的表情。常世隐约看到有些许光亮从楼宇之间透出来,天就快彻底亮了。“对不起,常世,你说得很正确……再让我考虑一下吧。”中野将臣小声地叹了口气,有些颓丧地退回到楼顶的边界之内。
不,我一点都不正确——户塚常世张了张口,却一时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他这时才感觉到寒冷,便从地上捡起蹭了灰的外套,在简单整理了一下之后给对方披上。“对了,这个点游戏厅还开着门。”他忽然这般提议。
真是一点都不正确。
户塚常世忧愁地在心里重复着——但凡十五年前自己再果断一点,但凡十五天前自己再踌躇一点,事情都不至于发展成现在这个地步。他向来就不是正确的。他时刻在悔恨,却没法闭眼做梦。
中野将臣最后仍旧选择了复仇,而现在他也一样,他没能做得比对方更好。
他烧掉了大部分的私人物品,连同过去的三十年时光一起。他看着自己一生的痕迹在火光里破碎枯萎,回味起了榊原最后说过的话。曾在这里发生过的终有一天会从旁人的记忆里消失,却不会逃出自己的心,人生永远都不可能重新开始。他以无法挽回的过错换来了明天,可利剑总会自天穹坠落,刺穿他的心脏,磨灭他的灵魂,他渴望这样的结局,却又不希望为时过早。
在出发去接中野睦的时候,他身边就只剩下了几本伪造的证件和一包现金。小姑娘虽然对他的突然到访非常惊讶,但一听到要带着自己去庙会的时候,脸上很快就流露出了小小的期许。户塚常世知道她还在介意葬礼当夜自己边哭泣边不让常世离开的模样,便从头至尾都不去提起,更何况他本就觉得这不是一件值得介怀的事情。
他带着对方逛遍了庙会所有的摊位,最后辗转到了附近的小学——常世撬开了门锁,将小姑娘抱在怀里,一路来到教学楼顶的天台上。
“这里视野很不错吧?是叔叔小时候发现的看烟火最佳位置。以前举办庙会的时候,我和阿将还有弥生学姐都会占领这块地方直到花火大会结束。”他见小姑娘听闻后小心地蹲下摸了摸地面,忽然感觉各种各样的情绪从他的体内深处涌上来,扼住了他的咽喉。“啊……趁节目还没有开始,叔叔可不可以先问小睦一个问题?”他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唔,当然可以。”
“小睦喜欢这里吗——我是指,你喜欢那个被我们保护起来的家吗?”
“我……”他听到中野睦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喜欢。虽然大家都对我很好……对不起,常世叔叔。”
“不必道歉呀,没有人会责怪你。”户塚常世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颊。“其实叔叔是想说,如果小睦不喜欢这里的话,就跟着叔叔一起逃跑怎么样?”
他看到小姑娘瞪圆了眼睛,诧异中带着小小的迟疑。“真的,真的可以吗……”她嗫嚅着开口问道,同时那些细小的手指拽紧了袖口,“我很害怕,大家都在看着我,好像在希望我也能成为爸爸那样的人……这不好,明明这里是爸爸的……”
“我知道,很不自在吧?其实阿将也早就想逃跑了,可是大人的肩膀一边扛着责任,另一边又贴满了习惯。所以希望小睦不要过多地责怪他。”户塚常世笑着说出了编排过无数次的话。“不过小睦就不一样了——阿将最后嘱咐过我,让我一定要完成那些他想做却没办法为你做到的事情,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好。”中野睦短短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哽咽。“可是我又很怕……常世叔叔会和爸爸妈妈一样离开突然不见。”
“我发誓不会。”他在做出保证的时候,榊原的话正刺着他的太阳穴,他将它们推到远处。“不过为了给小睦一个新的像样的家,叔叔可能一开始会比较忙碌……这样吧,如果将来你觉得寂寞,我们就养一条狗,还是不够的话……再来一只猫怎么样?叔叔没有你的父母那样优秀,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把家里变得和现在一样热闹。”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记得常世叔叔给我带的礼物,每次我都很喜欢。”
她揉了揉眼角,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就暂时这么定下来吧,现在我们先考虑考虑怎样才能看到漂亮的烟花。”户塚常世重新为睦理了理发梢和衣摆,听闻远处有人正吆喝着花火大会即将开始,便带着对方往视野更开阔的地方走了几步。他们将将挑好了位置,远处就自下而上传来嗖的一声呼啸。于是他和睦一起抬头看向天空,正巧今夜的第一枚烟花蹿了上来,在他们的眼前绽放开了,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四散的火光勾勒出了夏天末尾的模样。待夜晚被照亮后,炸裂声便接踵而至,前赴后继响彻于他们的耳畔。
在星火四处翻飞,在人们相互依偎的数十秒里面,户塚常世想起了很多——把他抛下的人,给予他一切的人,至今仍在为他叹息的人,跟在他身后的人,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他们走近他,他们照亮他,他们灼烧他,他们离开他。这仿佛一场肃穆庄严的仪式,他向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既不愿意伸手,也无从去赞美,他什么都不想要,他什么都不愿意给。
但或许将来自己的心里能生出一些东西,好让他给予那选择了自己的幼童——那选择了自己的,让他得以继续喘息的他的绳索,他的浮木,他最后的避风港。
他思索着思索着,忽然听到身边有些许动静,便循着声音低下头,正好瞧见中野睦试图更靠近自己一些,于是他很快就伸手去接应。她在被发现的时候看起来仍有些腼腆和犹豫,但最终还是把常世的手抓牢了。常世记得第一次在阿将家里见到对方的时候,她还幼小得连自己的手指都捏不住。初为人父的男人自豪地告诉他,自己的妻子已经给小公主想好了名字;一旁的女人虽然虚弱憔悴,眼里却写满了幸福和满足。
“明明根本用不着做梦。”
他默默地思索着,继而朝睦露出笑容。这场冗长的葬礼终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