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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快要灭绝的守序中立,让我们团结起来高呼口号,生命不息,填坑不止,不关心人设,只关心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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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赤霞关是个小镇,说是叫做“镇”,数来数去也就百十户人家,算不上大。

可它背后的大山却高耸入云、连绵不绝。高高的山岭遍布奇松怪石,山林之间总是笼着层层雾气。每天清晨,厚厚的浓雾从山间一层层升腾起来,被朝阳染成绯红色、金黄色,如同都城金碧辉煌的宫殿,非得是晴朗天空中正午的阳光,才能驱赶着它们逐渐消失,让山岭恢复深浅不一的绿色。

偶然误入此处的外乡人见了这般景象,总要惊叹不停,有几位甚至当下吟诗作赋,要将这人间奇景记录下来,向世人大大宣扬一番。

小镇居民对此并不在意,毕竟这儿太偏僻、山路太险、水路太窄,游人一年也来不了一两个,甚至好几年也不会出现。

这里与外界交流的唯一渠道是山峦之间的那条深谷,一条小溪从深谷流出,从镇子中间蜿蜒而过,居民们有时撑着竹筏顺流而下,上山谷那一头的市集去,拿小溪里的鱼、山上的野味、岩石间生长的药草和菌子,换农具、渔网、磨刀石,还有穿的衣服、吃的稻米。除此之外,镇上的人和外界就没什么来往了。山谷外不远处那个熙熙攘攘的城市,何时上任了新的官员,何时盖了新的房子,何时遭了瘟疫或是逢了兵匪,变得十室九空,何时又有人陆续迁进来,沿着缓坡挖出一片片梯田,他们耳闻目睹,也不觉得和自己有任何关系。

只有偶然到来的外乡人问起,大家才想起什么似地露出朴实的自豪,说这个地方摄人心魄的美景古已有之,正如“赤霞关”这三个字已经流传了几百年,说不定有上千年,那就是他们同样朴实的祖先,当年看到高高山岭上的云蒸霞蔚时,给小镇留下的名字。

2、

平平常常的一个傍晚,阿凤撑着筏子回山里来,竹筏上除了换得的货物,还多了一老一少两位乘客。由于多了两个人和他们携带的行李,小小的竹筏给压得浸在水里,凉凉的溪水没过阿凤的脚,把客人的鞋子都打湿了。

两人看来像一对祖孙,老人皮肤黧黑,脸上的皱纹似刀砍斧凿,嘴唇和下巴上蓄着短须,外表虽然上了年纪,可眼神透着澄明锐利,一举一动也显得硬朗精干。起初阿凤不敢和他对视,可他瞧着阿凤,眼角的皱纹便堆积起来,变成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笑意,和阿凤几年前不再上山采药草、到树上摘野蜂巢,也不再爬梯子修葺屋顶的爷爷也没什么不同。

而少年人跟阿凤最小的哥哥差不多年纪,脸孔白白的,眼睛细细长长,两道眉毛若不是老有什么不满似地挑着,倒是文雅秀气的。

两人穿着相同样式的褐布短衫,都有几处缀着补丁,衣襟缝线处也起了毛边,可洗得干干净净,和以前进山来那些风尘仆仆的行人不大相同。

阿凤是在渡头上解开筏子要回家的时候,给那个少年拦住的。

“能不能捎两个人?”

少年拿出个小布袋子,里面有物事哗哗作响。

是铜钱,阿凤想。而老人就在少年身后静静地瞧着,也不接话。

做生意?读书赶考?游山玩水?阿凤心里给他们拟了种种理由,可都不敢问出口。毕竟接替爷爷跑市集以来,她还不大会和人打交道。可是,和镇上的居民一样,她对外来客还是存着一份戒心,要是把歹人带进镇子就糟了。

少年看阿凤不搭腔,便解开扎布袋的细绳子,拈了几枚铜钱朝阿凤递过来,还说:

“剩下的,过去再给你。”

“……不行。”

阿凤有点生气,脸憋得通红,终于挤出这么一句。

“怎么不行?”

少年诧异。

“你们是干什么的?到这儿来做什么?不说清楚不能载你。” 

阿凤抓起手里的竹篙,赶鸡似地朝少年比划。

 “姑娘,我们来祭拜先人,到镇上露宿一夜,明天就走。”

老人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给少年解围。阿凤眨眨眼,愣住了:镇上居民世世代代住在山里,倒也有人出去讨生活,可听长辈们说,从没出过什么大人物,想要回到这儿来寻根问祖。两人究竟是道听途说,还是真和赤霞关有什么渊源呢?

老人并没有回答阿凤的头一个问题,他言语温和,可有种不容分说的意味。

“……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又补充了这么一句,他开始把随身带的小包裹放到竹筏上,少年也解下背上背的竹匣,作势要朝岸边走。

“等等!”

阿凤急得跳脚,拿竹篙往两人面前一拦,鼓着嘴巴夺过少年手里那个小钱袋。

“我家的船,小心弄翻!”

3、

阿凤年纪虽小,可挺有劲,就算逆着水流,筏子也稳稳当当地朝前走着。夕阳正朝两边的高山之间下坠,仿佛要落到他们面前的溪水里去。水流变成了金子的溶液,在他们脚下闪闪烁烁。

少年自上船就不说话,宝贝似地把竹匣抱在胸前,拿了里面什么东西就着光读,此时也转移视线,瞪大了眼睛看得入迷。阿凤得意地想,这才是傍晚,到了明天早上,两人不知要怎么惊讶哩。

“姑娘,你可知道,镇子里如今住着多少人?”

身后的老人突然出声问她,声音不大,可在静静的山谷中仿佛晚钟沉吟。

冷不丁有人搭话,阿凤有点迷糊,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捏着手指算了又算,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弄不清……和那边比,少多了。”

阿凤指指山谷外面。

 “是吗……那姑娘家里有多少人口?”

这老先生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呢?阿凤盯着他眼角的笑纹,还是继续数了下去。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阿爹、阿娘……大哥、二姐、三哥……舅舅、阿姨、叔叔、伯伯……叔公、叔婆、伯公……”

阿凤突然意识到,祖父母、外祖父母和双亲各自都有兄弟姐妹,他们各自又有子女,这么数下去可没个头了。可老人很耐心地瞧着阿凤,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等她停下来,才接上一句:

“那你在家里是幺儿了?”

“嗯。”

“你们的房子是不是在北面山坡底下,一片平地边上?”

“嗯。”

“门前是不是有棵顶大顶大的榕树?”

“嗯。”

“顺着榕树边的小道往北山上去,是不是有座石头雕出来的祠堂?”

“祠堂?”

“一半是沿着石壁挖出来的,一半该是盖了屋顶,有块石碑立在那儿,对吗?”

阿凤想着,老先生准是来过镇里,可那是多么久以前的事了?连爷爷讲起他们小时候上山玩耍的事,也没提到过这种东西。

“那儿是有一片断崖,还有很多大石头,可没听过有什么祠堂,阿爹阿娘不让我们上那儿玩,说大雨天石头容易滑下来。”

“是吗……”

不知怎的,阿凤觉得有点对不起客人。

“不过……石碑是有的!还有好几块,都在那附近,上面还有很多字,爷爷说,那是以前来这里的外乡人立下的。”

“什么字?”

一旁的少年突然问,阿凤这才发现,光线已经暗淡到无法读书了,他刚才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

“不认识。”

阿凤没好气地答。那些七扭八拐的字迹不光自己,村里最老的婆婆和爷爷怕是都不识得,于是她又补上一句。

“……等你去看呢!”

老人摸着短须大笑出声,少年倒是没羞没恼,反而代替老人,接着和阿凤搭起话来。

“你家是不是一直在这儿住?”

“是咯。”

“你……知道这镇子起初是怎么来的吗?”

“那么早的事,我怎么知道。”

“爷爷奶奶他们,有没有给你讲关于这镇子过去的事?”

“没讲过。”

少年和老人对视了一眼。老人沉默半晌,悠悠开口。

“镇上有没有殷姓人家?”

“多着,我阿娘就是。”

两人便不再问了。老人眺望着远处升起的袅袅炊烟,而少年就呆坐在筏子后面的行李箱上,盯着已经变得幽深的溪水。

一对怪人。

从生下来,阿凤便觉得住在镇上的寻常日子像溪水一样,每日每夜朝前流着,不起波澜,天经地义。可今天来了两个外乡人,仿佛把这片土地的事当做自己的,又仿佛知道些当地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眼里的怕是有着另外一个模样的赤霞关,而阿凤的回答,不知是不是让他们失望了。

这让阿凤心里怪不是滋味,她故意把竹篙扬得高些,几滴水珠飞起来,映出落日最后一点点光线,又落在老人和少年的衣袖上,两人还是不说话,只是把身子往竹筏中间缩了缩。

4、

阿凤带了两人靠岸,老人对她连连道谢,还说就到北山附近露宿一晚,不会叨扰镇上的人。

少年背上那个带雨棚的小竹匣子,刚刚收拾好行李,老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山里走了。到少年喊了声师父,阿凤才知道他们两个不是一家人。

少年冲阿凤摆摆手权当告别,接着两人便一起踩着河沿上灰色的碎石头,沿横着枯木,时不时隐没在灌木和杂草里的小路走开了。

阿凤回家比平时晚了些,但爹娘没问,她也没提遇到两个人的事。她把袋里的铜钱混在换山货得到的报酬里,又数出两枚,和那小口袋一起埋在院子角落,和柄上刻着花纹的小刀、夜里微微发光的鹅卵石、阿姐不要了的裂了口的手镯等什物一起,压上一块石头。

因着这个秘密,阿凤一晚都没睡着,半梦半醒中屋外似乎起了风雨,远雷像马群在山间奔腾,碗口大的蹄子震得大地簌簌发抖。

那两个人怎么样了呢?

天色微明,阿凤便爬起来,偷偷溜出去,朝山崖边去了。她不知道两人什么时候开始祭拜,什么时候准备离开,不过朝阳穿透雾气的时刻,他们一定会站在那道断崖旁边,因为那是欣赏风景的好地方。

露水和雾气比平日更重,青草和树丛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湿淋淋的颜色,脚下都是小水洼,看来昨夜的确是下了雨,可是不长久,因为阿凤上山时,远远地看见岩壁上有个光点,近了,才看清是那一老一少两位客人未熄的篝火。

果然,一块大石碑前面原先遮挡着碑文的杂草已经被清理干净。碑前铺了油毡,上面陈着酒食,一束线香还冒着余烟。

难道这就已经结束,他们两个走了?阿凤慌忙向四周张望,看到老人花白的头发,这才松了一口气,忙躲到一棵大树下面,偷瞧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少年人从背上的竹匣里拿出一卷白纸,又抽出一个小匣子。老人解开水壶,往匣子上倒了一点水,又掏出什么在匣子上研磨着。

阿凤知道,市集有那么一个角落,高耸挺拔的杨树下面,总聚着一群人,他们对阿凤带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也不换柴米油盐,而是交易笔墨纸砚和一卷卷书简。有时还有人背着很大的琴匣,或是珍惜地抱着绫罗裹着、叫不出名字的乐器到那儿去。他们一点儿都不急着换东西,谈着谈着老是不知为什么高声争论起来,不久又相对大笑,那模样,倒有点像那少年。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那少年也会成为那群人里的一员吧。

匣子里一定是一方砚台。

老人磨得十分仔细,少年把白纸铺在碑上,转身回来,在他身旁站了好一会儿,才从他手里接过磨好的墨。接着少年拨开草丛,走到石碑旁跪下来,掏出一个白布包,沾上墨汁,在那白纸上仔细拓印起来。

墨迹像黑云一样在白纸上弥漫,碑刻的地方留下了白色,剩下的部分则被黑暗吞没,一刀刀刻下的,古朴有力的字逐渐显露出来,一行行从碑顶垂落到碑底,好像从天空一直贯通到大地的雨。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轻轻地惊叫,然后马上捂住自己的嘴。

石碑上白色的字迹扭动着、挣扎着,像是要从桎梏中挣脱出来,有光线放射出来,像烟雾一般飘散到山间的浓雾中,变成了宫室、茅舍,变成了宽衣广袖或是短衣竖褐的人影,变成了昂首嘶鸣的骏马、奔驰的战车,变成了披坚执锐的甲士。

烟雾在草丛、树林、岩石之间一圈一圈地打着转,活动的人形清晰可见:

端坐在华丽的大屋顶下、一级一级的台阶上面,众人都向他弯腰的那个人,猛地挥了挥手,冠冕上的珠子都摇晃起来。

聚在大堂里、穿着层层叠叠长袖衣服的一群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最后他们都停下来,听一个穿白衣的人说话,接着一个个跟着他走了出去。

穿着短衣、牵着牛马、拉着车子的老老少少,肩并肩地朝前走着,那个穿白衣的人走在最前面。他们涉过大河、登上高山,到了峭壁下面,就手脚并用地攀登上去。有人倒在路上,有人摔下山崖,有人沉入水中,就再也没浮上来。

他们抵达了山谷间的平地,建起了房屋,和阿凤她们如今住的很像:都是一圈圈连在一起,围着中间一座塔楼。

最后出现了很多很多的马匹、很多很多的甲士,他们盔上的缨在风中飘动,手中的旌旗猎猎招展。那人的白衣换成了白甲,骑着马冲向敌阵,像暴雨中山上滚落的巨石,冲向拍击着悬崖的海浪。

朝阳缓缓升起,浓雾渐渐散去,白皑皑的雾气被染成绯红色,幻影也快要消失了,残留在山谷间的是累累尸体,流出的血把溪水也染得一片鲜红。

5、

很多很多年过去,镇上的日子依然安安静静的,只有溪水流过的汩汩声音。而这里的孩子渐渐知道一个传说,说早在他们的爷爷奶奶,以致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还没有生下来的时候,有位先祖殚精竭虑、耗尽家财,将族人引导至这一方天地,接着又带着兵士投向战场,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阻止战火烧进山谷。

由于从故国逃奔出来,先祖的姓名被禁止提起,而代之以低贱的蔑称,直到外面改朝换代,君王的宫殿也倾颓倒塌,化成一片荒芜。平平安安活下来人们渐渐忘了镇名的来历,忘了那其实是先祖的姓氏,也是当年两军相接顺着溪流流到山脚的血的颜色,只把它全当做了超然世外的美丽风景。

只有隐没在野草中、无人识得上面文字的石碑,似乎还在默默记录着久远的岁月。周围阴天或是落雨的时候,会腾起一阵一阵的水气,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啸声。

终于有一天,村里一个小姑娘偶然间目睹了奇异的景象:一老一少两位外乡人,在拓印一座石碑上的文字时,从那座碑中引出了活动的幻象。那些幻影循环流转,述说着这位先祖的经历,而那位先祖的面容,竟和外乡人中年长的那位有几分相像。

起初,小姑娘并不能完全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可当那些幻影消失的时候,老人和少年以洪亮的声音唱和起来,而山谷深处也传来了回音。

歌的调子深沉悠远,词句朗朗上口,她当下便记在心里,直到垂垂暮年,她不知教会了多少人唱这首歌。

“君未生兮,山已在兮。君既往兮,山犹存兮。谁终谁始,君兮山兮?”

“吾得山兮,欣有托兮。山得吾兮,以成名兮。谁显谁晦,山兮吾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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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参考袁枚《游黄山记》,与原文内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