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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隐千隙泯于明-Ch.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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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寺里的时候,每天要念经吧?』  

秋天眼看就要结束了,树叶也落了个差不多。夜隐在大杂院里扫着地的时候,有个老爷子突然这么问他。  

『是的。』夜隐这么回答着,虽然他在了凡寺的时候根本不是每天念经,但他要是不这么回答,就只能说明自己是个假和尚,他还没有那么傻。  

『那……你一定识字吧?』老爷子激动地靠近他。  

『是的。』夜隐点点头,继续扫着落叶。  

『你在寺里的时候,是不是需要抄经?』  

『好像是……吧。』夜隐回答道。他真的不知道真正的和尚是不是要每天抄经,反正他不抄,也就每年换经幡的时候自己会帮着往幡布上写一些,律令倒是动不动就要抄。  

『那你一定会写字了!』老爷子像是从沙堆中发现了一块金子一样兴奋。  

『嗯……算是吧。这很奇怪吗?』夜隐皱皱眉,他之前并不知道了凡寺之外有很多人不认识字或不会写字这个事实,在寺里的时候,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就连自己这种被使唤过来使唤过去的人都会写字,那么全世界的人应该都会写字咯。  

『那您帮我写封信吧。』老头子恭敬地说。夜隐被他突然的恭敬态度吓了一跳。  

  

 

 

自从这事儿之后,每次扫地或者煮饭的时候他都会被人拦下来,仿佛他是个根本干不动粗活的文弱书生似的。除此之外,不知为何每天都有很多过来要求他帮忙写书信的人。  

『自从看了您写的书信之后,才知道外面那个靠卖字赚钱的老书生写的字有多难看,这种粗活就让我们这些下人干吧,您就在屋里等顾客上门就行,开价比那个书生高都没事。』之前那个老爷子每次见到他,都会把上述的话重复一遍。  

在此之前,夜隐从未觉得自己写得字有多好看,虽然学字的时候是老爷子亲自教他的,然后在棍棒教育之下他做得还算让老头子满意而已,至于自己悄悄跑去花街或者是桂花坊看到的那些字,他也的确觉得挺难看的,但并没有多想。  

但不论怎么说,他总算接受了自己『非同一般』的事实,毕竟再他没有被赶出了凡寺之前,他认为自己已经卑微到不能再卑微了,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能够允许的那种卑微,而现在,和一群他认为的普通人在一起,他反倒受到了尊敬,因而变得飘飘然起来——这和自己假冒夜隐大人收到的尊敬不同,因为他打心底认为这是真的。  

直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意识到,在此之前,自己一直都是按照『了凡寺寺丞』的标准被培养着。  

至于替人写书信,他也渐渐地发现了其中的乐趣——在此之前他动笔写的东西,要么是冷冰冰的律令,要么就是血淋淋的罪状书,以至于他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这些东西。然而被人委托写的书信却有趣得很,虽然也有一些坏消息,但这些坏消息和那些罪状书相比简直不算是坏消息,大部分都是什么思念啊好消息啊这样的,然后由他将这些直白的话语转化为书面语言。当他们收到书信的时候也会交给他读,然后他再将书面语言转化为白话。渐渐地信使都不挨家挨户地投信了,这个院子里的书信都一股脑儿地倒给他——毕竟早晚都要传到他这儿来。  

在读了很多信、写了很多信之后,夜隐突然意识到好像人生并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或者说是,并不是了凡寺中的那样,充满了死亡、仇恨与残酷的阴暗面。他有的时候甚至可以不再想关于了凡寺的什么事情,毕竟也没有狱卒再来找过他。他只是想装作自己从小就被院里的人养大,然后现在回报他们,仅此而已。曾经想过的那些复仇、或者什么成为夜隐,他都被统统抛到脑后了,他只想做大杂院里帮人干杂活顺便写信读信的无名和尚。  

  

 

 

之后,夜隐在大杂院中迎来了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这段时间自己做的事情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并且他也感到十分满足。  

直到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他按照自己在了凡寺的习惯早早地醒来,看到外面一片洁白,意识到昨晚下了一夜的雪,便收拾好东西出门扫雪了。  

下过雪之后,整个世界的景观好像都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或者说是,变得哪里都一样了。他在大杂院中扫着雪,却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身在了凡寺。  

四下里一片寂静,因为是雪天,看起来杂院里的人反而都不着急早起了,所以整个院子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然后默默地扫着雪。他不自觉地想起来了自己在了凡寺的时候,冬天被迫要在连手套都没有的情况下扫雪,这的确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想起来了。  

然后就会想起老头子,然后就会想起夜隐,然后就会想起自己的耻辱,那个疯狂的夜晚。当周围有人或者自己有事干的时候,他就会暂时地忘记——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在这种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来。  

然后,他听见远处的马蹄声,以及无法描述的嘈杂声音。他一开始以为是雪地里太寂静,自己产生了幻听,但声音越来越响。是从外面的主路传来的。  

他没能立即反应过来,但总觉得自己在很久之前是听过类似声音的,就在了凡寺里。  

好像是十年前了吧。这已经算是模模糊糊的记忆了。当时自己还没有拿到象征『夜隐』的面具,只是寺里的一个小孩,他似乎听到过这种声音,想要出去但当然做不到,问狱卒外面发生了什么也没得到回答。  

可是那个时候他偷听了很多人讨论的内容,围绕战争的话题。  

——这是出征的声音。尽管他从未见过出征的场面,但他就是这么觉得的。  

然后他丢下了手中的扫帚,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过去,但可以肯定的是,并不只是为了弥补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能见过出征场面的缺憾。  

一旦有战争,就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在之后的岁月里,他才渐渐地了解十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战争,以及它给看似不相干、包括自己在内的了凡寺带来的巨大震动。  

他朝着主街走着,脑内却被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填充。他突然想起来在战争完全平息之后,死刑犯却多了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刑场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而奇怪的是,他对那些死者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自己用衣服角包着一些从厨房偷来的荔枝,在刑场的角落里边看边吃,掉一个脑袋就吐出一个乌黑透亮的核。  

夜隐在房屋的夹缝中隐约看见行军的队伍,整齐划一的步伐。了凡寺虽然纪律森严,但从来没有这种统一的步伐。他自小就和死亡打交道,但他知道了凡寺中的死亡和战争所带来的伤亡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  

他继续往前走着,来到主街上,然后被淹没在送行的老百姓中。  

人群中突然骚动了起来,夜隐听到周围有人交头接耳,说是将军要过来了。他朝队伍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了被将士们簇拥起来的那人,有着一头银发。  

还没等将军走近,他便意识到那人是晏迟安。周围的百姓们像潮水一样伏倒,他却无动于衷,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越来越近,虽然他本来也不知道百姓见到将军要叩首。  

夜隐与晏迟安在某一瞬间四目相对,他看到晏迟安的眼里并没有傲慢的神情,只是有些好奇,但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了。  

晏迟安一定不知道这个在道路两旁不知礼节的人是那个假冒的夜隐,或者说是,曾经的假冒夜隐。  

尽管如此,夜隐的心中完全没有了往常一样骗过所有人的愉悦感,他只是攥起拳头,眼看着晏迟安和他的军旅从主街上走过。  

第一次见晏迟安,他是拿着竹刀的小孩子,自己是对死亡麻木的刽子手。  

第二次见晏迟安,他是在盟会获胜的新秀,自己是前去致贺词的假夜隐。  

然后这一次,他是出征的将军,自己只是一介草民。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自己滑入无底深渊的同时,眼睁睁地看着他逐渐高升。  

然后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君临天下之际,自己仍然是一介草民。  

不——也不能这么说,晏迟安从一开始,就占据着自己永远无法达到的制高点,之前自己的洋洋得意,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夜隐毅然决然地转身,原路返回,不去看那出征的军队,然后举起左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他看到巷子里卖早点的老太婆惊得直接把整个鸡蛋丢到了油锅里,但他并不在意。  

他觉得之前沉浸在安逸生活中的那个无名和尚可笑极了,可笑到想要痛揍他一顿。  

——就这样得到满足,才是真正疯了。  

——你要想尽千方百计回到了凡寺。那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你要成为夜隐。成为了凡寺寺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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