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次作业【门】原创《纸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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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体:小说

    文:橙子

    正文:   

       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

       有一只银白色的大鸟,它飞过混浊河流、飞过黛色山脉、飞过泛浪的麦田、飞过田边泛着白沫的雏菊,它飞过云、飞过太阳与月亮,大鸟拉长了身子又缩短,穿梭于明黄色、天蓝色和天知道是什么的色彩中,去衔天穹顶端的亮星。

    星斗啪地跌落,摔碎了,碎片飞溅开来,扎得人浑身发冷——

  “你还在挖墙吗?”一个声音问。

   这终于让侍卫捡回了一点对现实的感知。

   “你还在挖墙吗?”那是他主人的声音。他挣扎着,企图拉开迅速扼紧自己的胀痛感:断了米面的高塔里没有门也鲜有窗,塔底是黑色的,塔顶仅有一星透气孔带来的光亮。而那被囚禁的王子的侍从,手里紧攥一把餐刀,躺在被他捣碎的砖石间做梦。

努力终有回报,侍卫做到了——他费力地翻了个身,便再次坠入云雾中:

    他看见正午的阳光抽打着自己,他抬起胳膊,试图用手肘抹去脸上的汗水,先是左边,再是右边,再是左边。

    他的头发顺着汗液流进眼睛里,不过他不能上手揩,这会濡湿掌心的纸鸟,也会让天平上充砝码之用的石子堆受潮,让落入口袋的黑面包短斤两。

      那正是一个仲夏,军队刚来过,村人们扎堆守在马路边,向往来贵人展示自己扎纸鸟的手艺,换取往后几日的口粮。王子在这仲夏,在高头大马和铁甲骑兵的簇拥下陪同老国王向他走来。

    那天马路旁野花怒放,刺痛了还不是侍从的侍从的眼睛,因此他只看了那些花一眼——他的家人喜欢一种碎星状的小花。

    夏花明艳耀眼,如这个空前广袤的国度引以为豪的日照与狮子。他们的国王如此地骁勇善战,活擒野狮竟也是他的游戏。世上奇怪的事千千万,直到被关进高塔,侍从才醒悟过来,他可能不需要去思考:狮子和太阳明明是国家的荣光,为何他们制作得最多的工艺品却不是狮子或太阳?

    故事该从哪讲起呢?

    那一天,侍卫看见马蹄落下,掀翻了若干小民的篮筐。他看见日光在他头顶消失,村民们颤抖着伏下去贴地行礼,而他钉在那儿仿佛一根木楔子。他扶稳天平和石子,抬头问骑马的老爷:“您要点纸鸟吗?”

    逆着光他看不清老爷的脸,只知道他弯下腰,伸手拔出长剑,却被一旁身着华服的孩子按住了。侍卫看着年幼的王子,王子也打量着年轻的侍卫。

“这是什么?”小王子盯着侍卫问。

“这是我扎的鸟儿。您要来点吗?”

“不是……这是什么?”

   “这是天平。”

   “也不是……这是什么?”

   “这是砝码。”侍卫指着石子堆说。

   “原来是这样。”王子应。

    这时老国王回马走来——好一位好汉!肩宽须长,前庭饱满,一双鹰眼明亮而锐利。他拍了拍王子的肩膀,而目光则将侍卫锁住了。这回是国王发问:“为何不行礼?”

    侍卫仰起脸答道:“我要卖纸鸟儿。卖出去,家里肯定有饭吃。”

   国王听罢大笑起来,国王的脸因此涨红了,而他胯下的骏马在笑声中发颤。“看看他!孩子,你想要从他身上拿走什么补偿?纸鸟吗?”

    “我只想要他的一枚石子,让石头来做我的砝码。”

    “好。”老国王说,“那么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忠实的随从了,我的孩子。”

     就这样,侍卫正式成为了侍卫,而王子正式成为了王子,故事就是这样进行的。侍卫像一只刚被套上新口嚼的农用马,被银铸的胡萝卜诱着,被刺绣过的马绳扯着,沿那烟尘滚滚的马道一路向前,翻越山丘与石桥,穿越一道道水障与铁门,最后走进一扇金门内。门正中低声咆哮着的,正是皇宫花园里最吸睛的陈设——传言中被国王围猎生擒的困兽。

    在侍卫还是匠人的时候,他曾试着扎过狮子。人们说狮子有一头鬃毛,还有细长的尾巴。扎出来,无人不说他的魔鬼做得栩栩如生,镇上的长官摸着下巴端详了半响,勒令他烧掉假狮子。

    可当真正的狮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话。他默默地尾随在王子的马后小跑,眼睛却无法从国王身上挪开了。

      国王头顶王冠走在队列前端,他的马儿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依次开出尘花,夕阳下,国王看上去无比明亮,他似乎就是一轮崭新的太阳。在国王光辉的荫庇下,花园里一切草木树石都俨然一副训练有素的武士的模样。王子压低声音问侍卫:“你看到了什么?”

      “禀殿下,我看见了荣光。”

      这回,王子也笑了。“啊……它在哪?”

     “我看见的有这些:是狮子的狮子,是树木的树木,是石头的石头。”王子自问自答道。然后他傻笑着从马背上滑下去,一溜烟扑入树丛中呼唤追逐枝桠间藏匿的雀鸟,身后跟着慌张的仆人——在侍卫想出该如何应付王子之前。

     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

     国王只有一个孩子安全地同国王的帝国一道长大。

     他曾经同时拥有过四个孩子,但第一个溺毙于敌家的汤盆,第二个永眠于海底的舰队,第三个折戟于沙场。国王想让王子继承王位。但是王子告诉国王:今天天真蓝。有一天国王和王子在花园里散步,国王指着花园笼子里的狮子说:“孩子,你要不愿意继承王位也可以,只要你能成为这狮子的主人。驯服它,让它对你百依百顺俯首称臣——若是你能做到这个,我答应你不摘下头上的王冠来给你戴。”

     小王子立即说:“不,父亲!我想做点别的,比如折纸鸟。我可以折一辈子……”

     “折纸鸟可比驯兽低贱多了。再者,你坐下来动动手指头,它一下子就跳出来了,一直动,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你甚至不怎么用得上你的脚。它仅仅是一个唾手可得的鸡肋理想!”

    “或者帮农户摘苹果?”

     “或者……”

     于是国王说,他觉得折纸鸟不是好主意,而他的儿子心意已决。

     “我没有!”王子辩解。

     国王说,为了让孩子清醒一些,他决定关王子的禁闭,打造一座没有门的高塔,让他和他的侍卫搬进去,食物全靠绳子与吊篮运输,王子需要在高塔上反思,直到弄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后才能下来。

  “我没有……”王子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但很快,他的脸渐渐亮起来。他没再为自己辩解,一句也没有。

    当然了,史官不敢记下王子具体嘀咕了些什么:太丢人了,在狮子与太阳的国度里,这个国家的王子只想要午睡、摘苹果或是扎纸鸟,换句话说,他其实什么都不想干。

     国王铁着脸,将侍卫招了去。侍卫匍匐在国王脚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国王问他:“你教他折纸鸟了?”

     侍卫如实答:“我已经忘记了如何扎它们。”

     故事该从哪讲起呢?

    王子唱着歌搬进了高塔。他身后依然跟着侍卫,只不过侍卫不会歌唱。

   突然有一天,食物供给毫无征兆地断了。他们等了很久很久,储备粮食愈发匮乏,可篮子始终没再升上来。

    终于,侍卫忍不住了。

    他对王子说:再不出去,我们就会饿死。与其在塔里干坐着消耗气力,不如想办法逃出去。他开始用原来吃饭的刀子挖掘塔楼的墙,先是墙皮,然后是泥灰,最后扒拉砖头,挖啊挖啊,侍卫不眠不休挖了三天三夜。

    然而他低估了墙有多厚——看起来老国王对儿子的越狱能力充满信心。

    在侍卫挖墙的时候,王子在干什么?帮助他吗?不。王子躺在高塔唯一的通光孔下——那也是他们曾经取食物的小洞,又小又高,像是天上的一颗亮星——展开四肢晒太阳。

    侍卫不言语。他侍奉的主人一直都是这样的,他活在一个他难以窥探的梦里,这个梦里有什么,没有什么,他一概不清楚,只知道王子梦游,像幽灵一样无所事事地在塔里游荡。他习惯了。

   王子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小王子喜欢那地方,以前担心漏风漏雨,他的床从来没被允许推到小窗底下去——现在王子干脆躺那了,侍卫实在也顾不着他。

   刚开始破坏这座塔的时候,侍卫还能偶尔听见王子问话:

    “你累吗?我看着你,觉得真的好累啊……快歇歇……”

    “活命比休息重要。”

    “搞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去……”

   “因为我不想饿死。我现在只想吃黑面包。殿下你不知道吧?我很久没吃过黑面包了。”

“黑面包?”

“黑面包。”

   后来,可能小王子还说了点别的什么。不过,侍卫太专注了,他没有听见。

    侍卫挖着挖着也会害怕,他不知道眼前的黑暗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时候他就自言自语(难道还能讲给懒汉王子听吗?他又不在乎),说家乡麦田的颜色,说仲夏夜山坡上小花的颜色,说冬日炉火的颜色,说老人织的毯子的颜色……

    第一天,侍卫觉得自己去掉了墙皮,再努力一下马上可以逃出生天;

   第二天,侍卫撇去了泥灰,他猜想他能在他昏倒前做到打通墙壁;

   第三天,侍卫的眼睛除了石头和石头交叠碰撞处的黑暗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手越来越沉,他的脑袋也一样。

   在第三天的午夜,侍卫终于抽噎着倒下了,他捂着脸,黑夜里镜子的闪光从他陶土一样的手指的缝隙间钻出,泪流过手背上的淤泥与伤痕,映出他紧缩的脚趾。

    “算了。”他说。

    “算了?”侍卫听见王子问。

    这一刻侍卫心里隐约亮起一簇愤怒的火苗——王子,那个一根手指都没动的王子,又怎么能反问他呢?但哑火干巴巴地跳了跳,就在侍卫燃枯了的心里熄灭了。他此时只能感觉到一种下坠的死寂。

   侍卫没有力气反驳王子,也没力气回答了。

   侍卫一动不动地蜷缩着,那个晚上,时间和砖石和寂静像一条溺人的河在他身旁流过、消逝,而他渐渐沉入河底……突然间一声闷响劈开了这红海。侍卫将手从脸上移开,他看见头顶星光一样细小的亮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青空,侍卫的头脸身子全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而那块巨大的——侍卫只能形容它是“巨大的”!——天空边缘,小王子正坐在那眺望远方。

   侍卫跳起来,他环顾四周——原先他挖出来的泥土与砖石被一层层靠着墙角垒高,而床板木材则被锤散了自低向高插入墙体裂缝间——

   小王子用他挖出的石料搭建了一座通天的高塔,又带着小刀爬上去摘下了头顶的星星。

很明显,上层部分的石料比底部薄得多,一凡的工作不如侍卫的吃力。

   此时立了“大功”的小王子像青鸟那样,倚靠高塔新门那破碎的边缘歇息。当然,他可能在完成杰作后又下来过——他手上握着一沓本来应该躺在床底的纸张。伊凡正扎着纸鸟,每扎好一只,就抖一抖手,将它从缺口放出去,滑向抛弃了侍卫的那个世界——侍卫惊叫着跌跌撞撞地爬上去,甚至忘了要带绳子。他想立即重温世界,他还想握住小王子的手摇晃,感谢他创造了一个神迹,并请求他的原谅——但侍卫又错了。

   这是他那天探出头所看见的真相——青天之下,只有颓圮的废墟和焦黑的田埂。远处孤零零的,有一根强撑他们国家旗帜的破木棍,踉跄着,在乌鸦翅膀下轰然崩塌,跌入未烬的火焰中。

   侍卫张大了嘴,他慌忙转头去观察那个自己突然间窥见其价值的王子,想从他身上读出什么希望来——而亡国的王子只是左脚缠着右脚,低着头在那里折纸鸟,折完了,就信手一掷,让假鸟儿飞出去。在高塔中耗去了如此漫长的时光,此时的伊凡头发蓬乱且迎风飘旋,他看上去确实不像一名王子。空中放飞的纸鸟打了几个转,一头栽进泥土中,伊凡的脚趾使劲缩了缩又很快松开,他挠挠头,嘿嘿地笑了,“啊,啊,没事,反正我没认真放。没事,反正我没认真做。”

 最终侍卫是这么问王子的:

“殿下,你怎么还记得如何折纸鸟?”

“——啊,又没飞起来。”

 ——最终伊凡是这么回匠人的。

故事究竟该从哪里讲起呢?唉,也许我们一开始就该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正如过去每个故事中的故事那样——

很久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王国,它有一位开功立业的国王,国王膝下只有一位胸无大志、懒惰傻气的孩子。老国王一气之下将孩子和他的侍卫关进高塔,数年后他们从塔里爬出时,王国早已覆灭。

   剩下的内容不归“很久很久以前”管……有些话王子没有告诉侍卫。

   他们俩最终还是下了塔,寻找水源、食物和落脚处,从缺席了自己的当下里翻找未来。当然他们不再是主仆,只是最终会分道扬镳的同行者。期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些琐碎的、无关痛痒的、细小的话题,就算如此王子也有很多话没告诉侍卫。

   比如老国王庭院里乖顺的笼狮是怎么来的。

   比如驯兽师是怎么失掉性命的。

   比如他讨厌天平,总是小心翼翼维持面包与人们献出的砝码之间等价平衡的假象。

   还比如说,他那天摘星星的时候,听到的从自己胸膛向上攀升、雀跃的心跳。

备注:

本来想试试用“每一段’故事该从哪里开始’都基本能概括全篇”的车轱辘话讲一个故事的,最后失败了……当然这就是我写东西不爱打大纲的坏习惯造成的恶果,写《纸鸟》的时候,两个主要角色的性格特质和他们经历的事件在我心里都十分模糊,最终的结果就是:

好乱好乱好乱……

2020/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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