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怪气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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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杀了谁,是我杀了我,太差劲了建议……算了   

    

春告鸟的遗骸

一、

我是被一声声急切的呼唤给吵醒的。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现在已经时值深夜,除了挂在夜幕中央的那轮月亮,我没能找到任何光源。我隐约看到了大片树木以及其之上枝叶的轮廓,我身下铺着的也是石子和泥土,而夜风在我的耳畔呼呼作响。

可是我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睡醒?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有什么温暖的,柔软的,又带着点湿润的东西拂过了我的手。我顺着那温度的方向看过去,找到了一只正眯着眼舔我手心的三花猫咪,它身后则是一名高大的男性——我还第一次在影视作品之外见到头发留得这样长这样漂亮的人,刚才应该就是他在喊我。

可我没想到他在我开口提问的下一秒,便毫不客气地张开胳膊扑了上来。“您终于醒了……!我好担心您会一直睡下去。”

“这里是哪儿?”我躲过那过于热烈的拥抱,自顾自检查了一下身体,好在没有摸到血,也没有瞧见哪里留下了伤口。没能和我亲密接触的青年好像有点失落,但还是安安静静地等我查看好自己的状态。

“唔,是后山的神社!”

“我怎么会在这里睡醒?”

“……这我不太清楚,我找到这儿的时候,您就已经躺倒在地上,昏迷许久了。”

我明白过来,在他眼里我应该是个莫名其妙昏倒在山里的观光客。事实上我不记得任何来到这里之前的记忆,现在正值暑假的末尾,我近期也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是计划最后几天就这样窝在家里一动不动才对。

啊不对……好像我确实答应过母亲,要在盂兰盆节的时候来神社这里给她拍几张照片。“抱歉,您知道现在是几月几日吗?我好像睡昏头了有点恍惚。”

“我不知道哦。”他的回答令我诧异不已,“但我知道,今天不是盂兰盆节……!时间还早得很呢。”

他竟然知道我在思考的事情!我管不着自己的模样是否狼狈难看了,就这么坐在地上往后挪了好几步。“先生,您这样看起来很可疑。”

“那么来自我介绍吧——我叫阿露,这只小猫是阿米。”他说着把三花猫抱到我面前,让我也摸一摸它。我向来喜欢小动物,便抬手揉了揉它的头顶和下巴,它看起来非常满意我的抚摸,没一会儿就主动爬到了我的臂弯里呼噜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醒过来,但真的很感谢你们。”我抱着猫咪,向对方表达谢意,“你在神社工作?”

他摇摇头,“神社?怎么可能,我根本不是人类呀。”

“咦……?”

“对不起,刚才没来得及告诉您,我的身体死去很久了,所以出现在您面前的不过是一条徘徊于世间的鬼魂罢了——顺带一提阿米和我一样哦。”

“鬼魂……鬼魂……这有点超出我认知的范围了。”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青年的样子,发现还真能瞧见月亮的轮廓从他的胸口和肩膀位置透出来,可即使如此,我也没能铁下心肠把阿米从自己怀里甩出去。“那也没关系?就算只有魂魄,你也是叫醒我的大恩人……我还从来没发觉自己能通灵,啊哈……”我觉得我的嘴唇有点儿不受控制。

“啊,我可不是什么温和的鬼魂,我杀过自己喜欢的人……那便是您,新三郎大人。”他弯下腰,把我的脸捧起来,柔软却冰凉的感触令我打了个寒颤。

总之我知道了,在后山捡到我的人是个怨灵。并且他把我唤作一名叫做新三郎的男性——据他所说他现在这幅模样,曾经也是属于我的;而他自己则是没能同恋人结为连理,最终思念成疾病逝的女孩,之所以我现在见到的他会是这幅模样,是因为他害怕有朝一日忘记自己恋人的模样所致。小猫则是常年陪伴在他身边的侍女阿米,虽然不知为何现在完完全全变成了猫咪,但它确实能听懂我们在交谈的内容。

这倒是令我对上了以前听过的故事——名门望族的大小姐和身为浪人的男子相互倾心,但因为身份悬殊他们不可能走到一块儿,而后来女孩和侍女在故去之后化作鬼魂点着灯笼来寻找过心上人,但后来被发现了自己是鬼魂的事实,反而被对方所抵触和恐惧。

令她心生绝望的应该是那些男人贴在自己家门上的符纸,最后她假借别人的手揭下了它们,亲自了结了男人的性命——故事我清楚得很,但现在问题是我好像变成了主角之一,而且还是我自己也不太待见的新三郎。

“但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的恋人转世啊……我自己都毫无印象。”

“我当然知道!”他情绪有些激动,几乎铆足劲儿向我解释,“因为我一直,一直都留在这里呀……您与我的因果从来没有消失过,更何况您现在遇到了危险。”

“唔,那么现在你又找到了你曾经爱过又恨过的人,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显然他对我这个学生的性命没有太大的兴趣。“我想想……比如,我送您回家,可以吗?”

“……我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我不由得笑了出来,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于是为了化解尴尬我便主动伸出胳膊,请对方拉我一把。“我的名字是新,如果你愿意尊重我一点的话,就不要喊那个以前的名字了。”

二、

我打开门锁,不出所料家里空无一人。近年来这间房屋对于我们一家人来说和旅店没什么区别——即使他们在家也无所谓,经过一路上的观察,我发现也只有我能瞧见自己带来的客人们。我这么思考着,回头示意阿露小姐带着猫咪一起进来。

“打,打扰了……”他把脸埋得很低,背都有些驼起来了,这么一副大个子摆出这样的模样,令我觉得有些可爱。

“紧张什么,这里没别人。”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应该不用换鞋吧?”

“噢,噢!不用您费心!”他的回应总是让我产生怀疑——他压根就不像自己所说的怨灵。因为只要我主动对他说些话,或者去触碰触碰他,他就会变得非常高兴。不过我转念一想,这应该是对他的新三郎大人限定的,和我本人没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弄脏您的住处——我还可以帮您打扫!”他摸了一把玄关的鞋柜,不出意料地粘上一手灰,;阿米跳到柜子顶上,倒是顺便留了几朵梅花形状的脚印在上面。

“不用了,我休息几天就要回学校,暑假也快结束了。”我查看了下家里的电器,见它们都能正常运转,便松了口气。

“暑假……您是……嗯那个该怎么说?住宿生?”尽管我说了不必打扫,他还是自发地把扫帚和簸箕拎了出来。大小姐终究还是大小姐,虽然他一腔热忱,但拇指朝上的正手握法根本不可能扫到多少灰尘。于是我打开还留着些电的扫地机器人,接着一头栽到沙发里面开始研究他对着高科技的冲击惊叹不已的模样。

“对呀,我一般都会住在学校。我的父母经常出差,留在日本的时间很少……过年或者盂兰盆节的时候会回来,不过今年应该是指望不上了。”我想起他们在暑假刚开始的时候就打来电话,说今年年底之前都不会回国——但这种事情对于我来说不是特别重要。“阿露小姐,其实我有些疑问:如果你真的是怨灵的话,不是应该更加缠着我一些嘛?”

“我当然是怨灵。”在我提问的时候,他正好把猫咪放到了扫地机器人上面。“最初您就是被我杀死的,其实我很后悔……”

“这个不是重点啦。只是,我觉得……!如果你对我——对新三郎真有那么深的感情的话,你应该一直看着我的生活才对呀。”事实上这个说法不太正确,因为这看起来就好像我在抱怨“你爱我为什么不多看看我”那样。

“……对不起。”他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我道歉起来。

“哎呀我不是要听这个——那我可以问问,你一个人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做些什么吗?”

“什么都不做哦。”

“咦……?”

他有些紧张地坐到我的身边,用那双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腕。“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可以陷入类似于睡眠一样的状态——季节流转,年岁更迭,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和我产生联系,不用去看,思考也是朦胧的……这是我在长久的时间里掌握到的技巧,这是我还能被称为生者的最后几天内的状态,我把它重现出来。怨灵不是什么容易成佛的东西,既无法消失,也无法遗忘,我其实不喜欢这个能看到您,能停留在您身边的状态。”

“怎么会——”

“新,我害怕。”他没再喊好几百年之前的名字,“我知道解脱的办法,可是我做不到……我爱您啊,我怎么可以放开对您的感情?如果忘记您的话……那就是背叛,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我记得小的时候自己因为体弱多病住过很久的医院。忙于工作的父母为我安排了独住的病房,他们偶尔会抽上一个小时来和我聊聊天,给我带我想要的礼物。现在我已经习惯与孤独共处,但我没有忘记我曾经也害怕寂寞和沉默,那短短的一个小时就是支撑着年幼的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八万多秒的支柱。

那么他又究竟一个人徘徊了多久?又一个人熬过了多少年月。我不敢去细想。

我——或者说,新三郎是他存在于此处的最后的理由,我们都已经得出了结论,只要放弃爱情和愧疚,他就能逃离现状。那因爱而生的一瞬间的恨意,真的需要支付如此沉重的代价吗?我甚至一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对他紧追不放的,时时刻刻扼住他咽喉的亡灵。“不要逼迫自己去爱谁啊……我已经不记得你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个人已经哪里都不存在了呀。”我知道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却还是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拥抱,根本来不及去纠结他嘴里那个爱的对象到底是过去还是现在的自己。

“我……我不知道。”

“难道不是吗?”我按住了他的肩膀。这个行为吓了他一大跳,他下意识地往后躲闪了一下,却忘记了沙发的靠垫并没有摆正——结果他摔了下去,而我整个人等于跨坐到了他身上,但这不重要。“你明明知道的,放下我,放下过去的那个我。阿露小姐,唯一能够原谅你的人已经永永远远地没有了,你求而不得的结果,反而那个人已经得到了,他才真正的消失了——你想要大哭一场的话也可以,但是能不能在此之前先听我一个建议?”

他抬头看向我,眼角的泪正好顺着他的脸颊滑进他的长发里面。可恶,我明明最讨厌看别人哭,难道漂亮的人就算示弱哭泣都会惹人喜欢——我猛地晃了几下脑袋,接着盯紧了他的脸,我不希望他显露出拒绝或者逃避的表现,好在他最后只是老实安静地点了点头。

“你试试看……爱我?”果不其然他的眼里满是讶异,于是我继续解释。“我知道这个念头很不正常!明明我们昨晚才第一次见面,但是该怎么说,我觉得你不必继续令自己难受,我相信记忆和信息才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就稍微试一下吧!如果你能对我这个名叫新的普通女学生产生喜爱,如果这份崭新的感情能盖过你对新三郎的爱意,我想你就可以摆脱存在带给你的痛苦了。”

“啊……可是为什么?而且我只是亡灵,这样一来的话,您自己……”

“非要我说理由吗——其实,就,因为你真的很好看。”我知道那是一张几百年前属于我自己的脸,但是我又不可能告诉他,我也曾和他一样因孤独而恐惧。“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离开,成佛也行转世也行,别在意我——顺带一提这不是背叛,初恋定终身这种说法早就过时了!在一次次恋爱当中摸爬滚打,你就会发现现在的我明显比过去更好。”

他一时间没有再做回应。我便告诉他可以慢慢考虑,可能是因为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气氛不太妙,阿米从扫地机器人上蹦了下来,又一下子窜到我怀里来了。阿露没有体温,小猫却非常温暖,据说这是那小侍女自己的选择。

接下来我们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度过了几天。对我来说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但这确实是我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最充实的假期了——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或者看阿露研究家电,或者带着小猫结伴出门逛街,总之我觉得我的生活变得热闹了起来,这应该不是坏事。

“那是什么……?艺术品展览?”有一天在路过市中心的展览中心时,他被场馆门口的告示牌吸引了注意力。

“就是把绘画啊雕刻啊工艺品啊什么收集起来,装点在很大的展览厅里,让四面八方的客人们来欣赏。”

“我知道了,类似于见世物小屋?”

“才不是那种奇怪的东西!”为了向他好好解释,我决定和他一起去打发一下时间。我们两个人买了一张门票,阿米在我踏进展厅时蹭地跳到了我的肩上。检票口的大叔狐疑地盯着我和她看了半天,最后给我们放了行。我这才知道原来猫也能带进展馆。

但我们谁也没能料到,我们会在这个地方找到一盏用于展示的纸灯笼。虽然上面画的不是牡丹,但也足够我们两人——或者说三人原地呆愣好久了。“虽然您已经忘了,但当年我们就是一见钟情。”最后是阿露先找到了话题,同时他仗着自己无法被别人瞧见,挽起了我的胳膊,弯腰贴在我的身边。阿米趴在我另一边的肩膀上,用尾巴蹭了蹭我的脸。

“哇……对不起。”我试着酝酿起一种愧疚感,但很快就失败了,所以我向他道歉。

“不用道歉,我只是顺口一说。其实您要是记得的话,我反而会感觉到困扰……想想看,见到了杀死自己的凶手,这该有多么尴尬。我又不是为了再杀死您一次才接近您的。”

他放开我,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朝我深深地弯腰。我看到长发从他的背后滑落到肩膀前面,几乎要垂落到地面上,依旧一副深闺大小姐的模样。

“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当然!只要是我所知晓的,我都会回答!”

“倒不是说你知不知道……是关于你的想法,我有点好奇。”我抬头看向那盏上头画着浅粉色花瓣的灯笼,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曾经读过的文学作品——一如既往什么感想都没得到。“前些日子和你做出约定的时候,我也还没能想到这个问题:虽然我们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可我根本不记得那些经历,就算你告诉我……对我来说那也不过是一个流传了很久的怪谈。阿露小姐,您因为思念我才试着变成我曾经的模样,但是现在我日夜看着它,心里也生不出任何感触。”

“这一点我能理解,我没有责怪过您。”

“啊,不,其实我想确认的是,我应该不止转世过一次,并且每一次都应该没能回忆起你的事情——可事实上,我应该能像现在一样看见你的才对?你既然能感知到我,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呢?”

他罕见地沉默下来,有些局促不安地将双手握紧。“我曾考虑过的……最初是为了求得原谅。”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重新见到您的时候,年号变更了三次,天皇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位。我庆幸您不再是武士先生——出生在失去了刀的武士家庭里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过您比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还要年轻,我不想惊扰到您,就一直独自观望您的生活,打算将来鼓起勇气,挑一个合适的日子与您见上一面。”

“这你可没告诉我……那,那见到了吗?我原谅你了吗……?”这时候我倒有点儿紧张起来了,我既希望故事有个好结局,又忐忑不安得很。他既然现在依旧出现在我面前,那极可能是我自己把事情给搞砸了——仔细想来新三郎那家伙,一听说心上人只是鬼魂就害怕得要死!我一边抱怨着几百年前的自己,一边试着安慰起对方来。“没有吗?也对哦!毕竟我以前都不记得你,性格也应该都不一样……真希望我没对你发过脾气……”

“不是这个问题。”他摇摇头,“您所提出的问题我也曾料想到过,而当时我也没能积攒到足够的勇气。我想过,如果做不到当面道歉,那么看着您和您所爱的人们过完一生,我也应当能感觉到满足。但是后来……”

他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转而变作一副正在酝酿如何继续开口的模样。我看着他绞着自己袖口,忽然猜到了几分。

“难道……我很早就死了?在你还没能下定决心的时候?”

他一言未发。

“没关系,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其实我现在身子骨也很弱,所以你说我是武士什么的,我根本想象不出来。”虽然我自己毫无感触,但他的表情看起来过于伤心了,我便想方设法让他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不只是那一次……对不起,我之前对您确实有所隐瞒,现在请听我说下去吧。”

我同意了他的提议,不再随便开口,可他接下来的话却令我没法再同几分钟之前那般轻松愉快地去应对了。

据他所说,事实上我除了这次之外,在以往的几次人生中我并没能得到与他对话和接触的能力——文明开化之后我曾出生过两次,先是裁缝,再是教师。一次死于咯血不断的顽疾,最后一个人离开家痛苦地咽了气;一次则是在桥上失足跌落,后脑正好砸在湖边的岩石上。

在浪漫主义被海风带入的时候,他也再度见到过我。那时候默片电影正是风靡,我也受到了吸引成了一名演员,结果一把大火结束了我初露头角后的人生。

至于后来,在那些与今日越来越近的年代里面,我也总是短短地耗尽自己的寿命,似乎最长一次成功活到了三十岁。阿露说他曾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可一次一次他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到,他的话也传不到我的耳边。后来他便很少再来寻找我了,他用他掌握的能力令自己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只在我诞生的时候睁眼醒来,又迷迷糊糊地睡去。在我死亡的那日他也会突然惊醒,从名为孤独的噩梦里醒来,去面对独自一人的现实。

“能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其实十分糟糕……很寂寞,也很痛苦。我不知道是亲眼看您消失的时候比较难受,还是等待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这段时间更为煎熬。”他见我表情僵硬,伸手抚摸我的脸,“这是我无法放下您一个人离开的另个一理由,不过我认为这次是个转机——至少此时此刻,我们正面对面说着话,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按照之前的约定努力爱上您,让您放心,同时也会尽我所能保护您,您可以信任我一次吗?”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为他难过还是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担忧。猫儿在我的肩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踏出展厅的时候,我本准备告诉阿露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责怪他,想要打消他的顾虑。可就在我回过头的那一刻,我发现眼前的人影和景象都扭曲了起来,眼前所见到的一切变成了融化的颜料,很快被搅拌到了一起,只剩下灰黑一片。我下意识地想喊阿露,却惊恐地察觉到自己忘记了发声的方式——仿佛我的声带也融成了一滩水;我伸手想扶住墙壁,同样什么都没看到,我的手臂也消失了。

说起来我原本到底是怎么站立,又是如何行走的来着?

在我这片恍惚的思考也即将被冲散的时候,阿露终于发现了我的一场——我听到他大声地喊我的名字。而与此同时我的知觉也逐一回到了自己身上,我本打算开口让他放心,却又根本使不上力气。但是万幸——万幸我听到了,从他嘴里出来的音节是新,这实在是太好了。我独自感叹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三、

“……我觉得你应该在最开始就把这件事告诉我的。”

恢复意识的时候,阿露已经带着我回到了我的住处,我并不太清楚我到底昏迷了多久,但我瞧见对方在我睁眼时从眉头紧锁到几乎喜极而泣的样子,推测出我应该睡了挺长的一段时间——更何况,在这段时间里我也花了点功夫把现实给缕清了。

在我的意识险些沉到水底的时候,我回想起了一些事儿。倒不是关于我和他的过往,而是关于我在不久前遭遇的事:数日前我想去神社拍些照片,却不料一脚踏空,从山路上滚了下去——虽然没有受什么外伤,但我的后脑似乎磕到了台阶上,这和我在过去某次的人生经历区别不大,不过这一回得益于现代医疗技术,我似乎勉勉强强保住了性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的身体现在就躺在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面。我的父母听闻这件事情倒真的赶了回来,日夜不断地守在病房外头。

我在展览厅上倒下之后,迷迷糊糊地听到过各种声音。父母的哭泣,医生的说明,点滴架的滚轮,仪器的电子音。我想用眼睛去看看,却只能被大块的黑灰包裹,这感觉着实不好受……这或许就和人类的阿露弥留之际的那几日的感受一样。

而现在的我和他一样只是灵魂罢了。肉体被及时地搬进了救护车,灵魂却没能被带走,恍惚地在这里停留了几个晚上,直到阿露他察觉到我出了事。

“你都知道了呀?”他局促不安待在我身旁,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我能想象他脸上的愧疚模样,就好像他才是害得我在山上摔倒的罪魁祸首。他会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他所没能阻止的不幸都归咎于他的错。

“你啊,是不是担心我会恐慌?”

“对。”他点头承认:“我想到了解决的方法的……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怨灵,想要做一些干涉这个世界的事情,必须依靠外力。过几天就是盂兰盆节,我打算在那个时候帮你打开通路送你回去的。”

“那么方法是?”

“依靠那天的灯笼——其实这个办法也是偶尔看到了展览以后才想到的。虽然原来我拿过的那一盏肯定早就找不回来啦,不过只要有人知道这个故事,信仰就会聚集在它上面。”

很快阿露所说的日子便来到了。他说我要在黄昏时分结束之前,带着那盏牡丹灯笼走过神社的鸟居。鸟居拥有净化污秽的力量,能令我在回到身体时不受外力的影响。为此我们还真的自己动手糊了一盏灯,阿露将骨架和灯面贴合起来,我在上面画了红色的牡丹。

我本想待到盂兰盆的祭典完全结束再做这件事情,但阿露不允许。“那可不行。”他难得看起来非常严肃,甚至带着点凶样。“过了时间就回不去啦,我可不能保证你的身体能不能支撑到下一次机会出现。”

于是我只能妥协——但好在我成功地说服他最后陪我在街上游玩一会儿。虽然肯定赶不上烟花大会了,但好歹还能在庙会街逛上片刻。我翻出成年礼时穿过的和服,把它披到身上。阿米执拗地要爬到我的肩头,我也只好同意——阿露向我坦白,如果没有这位小侍女的寸步不离,前些日子里的我根本没法被人瞧见。难怪在展览馆的时候偶尔会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看,可能那才是传闻里真正的通灵能力。

我们像真正的情侣那样逛完了庙会上所有的摊位,又目送人们将各自准备好的,写着至亲至爱姓名的灯笼轻轻地放到河里。我看到灵魂随同灯火一起,沿着河流渐行渐远了。“它们要去哪儿呀……”我坐在阿露身边,苦恼地托着下巴,明知道自己脱离了肉体,可此时此刻我仍然感到寒冷。

“我不知道,但是你不会随他们离开的,我发誓。”他眯起眼睛对我微笑,让我不要恐惧——但怎么可能不恐惧呢?我要真的被那条亡魂的队列带走也就罢了,可如果我醒来后变得和从前一样无法见到他的话,那我该如何是好?阿露应该明白我的顾虑,但他不想提,应该也不敢提起。

明明是值得珍惜的最后的时光,我们却都一时想不出可以倾诉给对方的话语。

“时间到了。”直到夕阳即将完全下沉,他牵着我起来,走到神社的鸟居跟前。“拿好灯笼穿过这里,就能回到医院。现在是生死的交界最为模糊的时候,再晚就会错过机会,也可能反而会引来危险。”

“可是,我还没看到烟火……”我回过头,心里有点委屈,这可能是我这场人生中最后一次同他见面了,却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都不能做。阿米从他身后钻过来,蹭了蹭我的腿。

”还有机会的。下一年,下下一年,我都可以陪你,我不会离开。就算真的无法再像这样见面,我也会遵守我们的约定。”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我无论如何都想听完他的话语,便直接凑过去听——下一刻我看到和服长长的袖子下摆在半空中扬起,像一只巨大的蝶张开翅膀,无所畏惧地落在我提着的灯火上面,而它们的主人反过来给了我一个吻。他的亲吻也是冰凉的,可我感觉自己像是将要灼烧起来一样。

“在你平平安安地过完这段人生以后,我也会离开……也可以说不得不离开了。”

“啊……”那就是,那就是说,他真的对我——

“可能我的心真的被你吸引得不轻,也可能如你所说的那样,我本就不该对曾经的事情过于执着。无论如何都是你赢了,现在你才是将我留在这里的原因。”

“真希望更多是因为前者。”我把脸埋在他身上,含糊不清地吐露想法。

“我也是。其实我曾经见过你,那时候你好像正一边掉泪,一边把冻死的鸟儿买到泥土里面。我无论如何都想让这样温柔的人不再哭泣,结果却连你脸上的眼泪都触碰不到分毫。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心里所想的应当也不完全是新三郎大人了。”

……他的话令我诧异地抬起头,但他没再给我留下作出回应的时间。他轻轻地推了我一把,正好将失去平衡的我送到了鸟居的另一侧——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视线内的景象模糊成色块,又被融合到一起的模样,唯一的区别是这次我的心里没有恐惧,因为肯定有人正等着我。

四、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灵魂的状态,我从病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手脚发麻,脑袋里面更是混乱得一塌糊涂,就好像千斤的重量按压在上面,让我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不过我本来就不用多做思考,我从恢复视力的那一刻起就在拼尽全力寻找阿露——没过多久我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双宽大的手掌,它们正覆在我自己的手指上面,也只有他能越过病房的墙壁,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眼前了。可惜的是我的知觉尚未恢复,没办法马上体会到那冰凉又令人安心的感触。

“你看,我们都遵守约定了。”我无比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而他又在我跟前哭了出来,我爱极了他这幅模样。皆大欢喜,皆大欢喜——我这般感叹起来。很快我们周围传来了其他响动,应该是另一边察觉到我恢复意识的家人正在向我搭话,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去一一让大家安心了。我的想法只有那同我十指相扣的灵魂才能读懂,而在其他人眼中我所做的至多不过是在医生和家人带着欣喜的交谈声中,慢吞吞地抬了一下眼皮而已。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按照约定,你该放下过去了。”出院当天,我一边摸着怀里的三花猫儿,一边为难正在帮我打点行李的灵魂。

“我……那,万一以后你又遇到危险……”

我见他语无伦次地想要反悔,忍不住笑出声——结果在后仰时我不小心碰到了脑后缝过针的伤口,疼得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安静下来。“呜,算啦……”见他紧张地放下手里的活凑过来,我决定主动提出违约。“我也舍不得你离开。见过我所有狼狈的模样,陪我度过生死的人除了你也许不会再有第二个了——回到身体里再见到你时,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心跳过速。”

“那,那么!”

“再陪我一段时间好不好?几十年后如果能一同离开这儿,那也许下一次你我还能在同样的时代相遇,也许还能生出和现在一样的感情哦——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你现在喜欢的是我这个女学生,我也说什么都不想你走……”我说着说着,感觉到脸颊有些发热。“不要让我一个人全部说完啊。”

“我明白,重要的是现在。”他坐到我身旁,将我拥入他的臂弯当中。“曾经煎熬着度过的那些年岁,也许都是为了现在能和你相见而做的等待。”

“对,一定是这样的,就应该这么想!”听到他这么说,我觉得自己终于能彻底安下心来了。

阿露说得没有错,拥有记忆真的是一件寂寞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不能把自己记得长期以往所有轮回的事实告诉他。

神明对我们两人都降下了责罚。她长久而孤独地存在着,我则带着永远无法消弭的悔恨和愧疚一次又一次地活着。这是非常合理的,因为畏惧亡者的我才是叛徒。她曾经放弃一切,鼓足勇气来寻找我,结果我却在得知实情之后选择闭门不出,甚至动用了阴阳师的结界将对方拒之门外——那时的她该有多么愤怒,多么痛苦,多么绝望啊。

我记得我一次次的人生中所经历过的事,可我再也无法见到她了,我明明知道她在,她一直都在。

但后来我发现了……只要我去触碰死亡,我就能如愿见到她的身影,每次她都在为了我的死去哭泣。即便是这样也行——于是我在我的住所点过火,也曾主动从高处落下。这一次能够在濒死昏迷的状况下同她度过这段时光,是我用数十次的自毁换来的奇迹。 

所以当她出现在我的眼前时,当她紧张又兴奋地同我搭上话时,我险些直接抱着她放声大哭——我们彼此的模样作出怎样的改变都无所谓,阿露永远都是阿露,我也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是与此同时我又认为,阿露不能再爱上新三郎了。这样下去她仍旧只能做一个被困于过去的亡魂,我仍旧得带着新一轮的遗憾开始生活。所以当那天——当她无言地在我的注视下落泪的时候,我就决定了:既然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踏上同样的道路,那我便亲自实现她的愿望。我没有欺骗她,我只是隐瞒了一些会影响她得到幸福的不重要的事实,我知道这卑鄙至极,但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等同于将现在的阿露彻底杀死,但至少现在,至少这一次我们的心意终于能够交融在一起。那些回忆带来的苛责,那些因存在而生的苦痛,只需要一个人记得就足够了。轮回转世,爱上与我无关的其他人,去享受绚丽多彩的人生——在她亲吻那个自称早已忘怀过去、同时大胆地向她求爱的勇敢的少女时我就知道了,这才是她想要的,这才是她应当得到的。

这是我直至这条性命消耗殆尽也不会说出口的事情——名为新的女学生十四岁的时候,在回家路上捡到过一只黄莺的尸骸,她突然感觉自己长久以来的人生就像一场无法终结的寒冬,春天永远都不能降临了,于是一边哭着一边将小鸟埋到土里。当时她日日夜夜所想的那个人就蹲在她的对面,一遍遍地试图擦掉她的眼泪。

所以——现在我就要杀死将来所有可能会到来的春季,将它的使者们埋葬下去,只为了将眼前的霜雪尽数消融,因为我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要不要唱歌给你听,是我从以前的电影里学来的。”

我见他满怀期待地点了点头,便尝试着回忆起来——那是在过去的某一世中,我作为尚未出道的歌手无数次练习过的最喜欢的词曲。“生命苦短,恋爱吧,少女……”我满足地躺入他的怀里,慢悠悠地哼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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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Bloom/ :

    我要使劲夸夸!!!干妈是最会写的!!!!!转生还体弱短命灵魂出窍好香啊!!(啊??

    你太帅了所以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呜呜呜呜!!!!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再一起离开太棒了好满足qwq

    回过头再看第一句“是我杀了我”,笑死我了!!!

    2020/10/29 07:50:13 回复
  • 叽叽叽 :

    呜呜  我好喜欢常世这股看起来很闲散的味道,随性又不随便的感觉……于是整个故事也变得充满淡淡却可以细品的苦涩味道了,常世老师好会写完整的独立故事……

    好喜欢一开始换称呼的地方,有一股在熟悉和不熟悉之间微妙摆动的风味,我特别磕……

    啊!!!最后的小鸟!!!啊!!!!人鬼情未了真是太浪漫太幽长了,我被香死……

    2020/11/01 23:29:4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