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箭与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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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驼色的长绒地毯和电暖炉一起,使这个不大的会客间——或者应该说是工作场所——看上去暖洋洋的。房间里很暗,唯一的光源来自老式的玻璃窗;它现在是敞开着的,冬日晨间灰白色的阳光裹挟着偶尔一闪的些许灰尘缓缓地流入室内,城市用一种混杂着脚步声、交谈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远方道路上传来的警笛声以及偶尔路过的垃圾车单调的音乐声呢喃着,将平稳的白噪音灌注进这个房间。这里充斥着初雪后湿漉漉的泥土味道,以及只有在冬天才会闻到的,燃烧煤炭的气味。所有的一切元素共同构筑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空间,而一手打造出这里的房间主人正用舒缓的姿势陷在布艺沙发里,身体微微前倾,专心倾听着什么。   

  

    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端坐着一个半透明的人形。托全息投影技术的福,现在的视频通话使用者面对的已经不是数年前那种冰冷呆板的屏幕,而是可以随意调整大小的完整全息人像。对面这个男性的映像有着浅亚麻色的头发,一边叙述,一边若有所思地用食指指节轻轻敲打着膝盖。当对方的叙述告一段落的时候,房间的主人——阿什莉•迈尔博士,执业心理医师及心理病理学顾问,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一边紧接着提出了数个问题:   

   

    “所以你觉得和这位梅利尼先生共同生活的这几天,给你心境带来的变化是正面性质的吗?”   

   

    “目前为止还不好说。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产生什么负面的情绪。”   

   

    “就我所知,四个月前你来我这里的时候,说自己刚刚逃过一次可能送命的车祸,并且由于这种行为的‘毫无意义’而略显沮丧。你刚至此地不到四十八个小时,就已经历了两次性命攸关的危机,而你这次却说‘没有负面的情绪’。你觉得这可能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个人空间被强制压缩导致的不快与接触新鲜事物得到的刺激感相对冲。”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与梅利尼先生的接触,以及环境的转换给你带来的影响等于甚至略大于你预设的桎梏?”   

   

    “我恐怕得进一步了解了解他,以及这个地方才能回答你的问题。但在这之前,我不得不再次强调,在未曾考虑这种接触是强制性的前提下,进行此类假设的意义并不大。”   

   

    “当然。那么今天先到这里?我比较希望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是你本人。你知道,毕竟有些东西,不面对面地谈就无法识别出来。”   

   

    “同感,不过这要取决于能否跟所谓的‘上面’告假才行。谢谢,阿什莉。下月见。”   

   

    柯尔特•所罗门告别之后切断了全息投影系统,保持着两手指尖互触的姿势向扶手椅的椅背仰倒过去,就这么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他起身拉开门,打算去准备午餐的时候,一个生物迎面向他撞了过来,几乎把他撞回屋子里。他本以为是他那只十一岁的老猫:胡子先生经常以这种方式向柯尔特传达超过三十分钟以上没有见到他的不满情绪,但这次被柯尔特下意识地接住的却是个人。阿达西尔•梅利尼挺直的鼻梁几乎和心理医师的鼻子磕到一起,他绷紧的上臂肌肉、稍微扩大的瞳孔和发根上挂着的汗珠都表明这个年轻人正被突如其来的应激反应所困扰着。阿达西尔抓着柯尔特驼绒毛衣的前襟,用比平常低了半度,努力压抑着的声音说道:   

   

    “我说,刚才有个东西飞过来戳到我心脏上了。”   

   

====   

   

    安抚阿达西尔,让他彻底平静下来大概花了三十分钟时间。在经由“广播”弄明白了那个“突然从窗外飞过来戳在心脏上”的东西是什么之后,心理医师以能做到的最高的效率利用了这三十分钟:首先是放弃在不断地被干扰的情况下进行厨房作业,改订披萨作为迟到的午餐;其次是思考了一下目前这种混乱的状况所能够带来的机会,毕竟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最不容易隐藏本心,或许他能够借这个机会对这个被分配的搭档的过去进行更深入的了解;最后,抱着实验的心理,柯尔特决定抓住这个对方主动亲近过来,不妨试试看一些短时间内做不到的事情的机会,考证一下这位会走路的炸弹先生的某种“素质”。他从厨房端来了两杯清水。   

   

    “一杯是水,一杯加了一点点醋。”他对阿达西尔说,“闻闻看是哪杯?我怀疑这种捣乱的异能其实是某种会影响嗅觉的信息素。”他熟练地撒了个谎。   

   

    正瞪着趴在心理医师脖颈上的猫的红发青年闻言一愣。他皱了皱眉头,拿起了杯子。   

   

    “这杯。”他指着其中一杯清水说。柯尔特稍微扬起了下巴。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而他的研究对象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能不能别离我那么远?”   

   

    虽然不悦,但埋在单人沙发里的阿达西尔半天才别扭地吐出一句抱怨。蜷起一条腿,用双手抱住的坐姿代表着忍耐,而不愿和柯尔特对视,四处游走的眼神则是尴尬和不甘心的混合体。也就是说,阿达西尔明白这种人为造出的处境,并且正在试图抵抗它——这是个好现象,至少说明他在尝试自我控制,并且不管处于何等情况下,离放弃都还早得很。为了尽量让他放松,心理医师随手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背对着阿达西尔坐到了单人沙发的扶手上。   

   

    “不舒服的话,靠过来也是可以的。”   

   

    背对的姿势代表“没有威胁”,而书本则是掩饰自己注意力的好道具。当动物发现对方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它会更加放松,并展露出真实和好奇的一面来;柯尔特认为野生动物的常识同样也适用于阿达西尔。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大团略带重量的温暖就靠了过来,挤占了猫咪的地盘;胡子先生不满地喷了喷鼻子,咚地跳到地毯上,摇晃着毛茸茸的身体前去寻找它的食盆了。   

   

    “哼……”   

   

    混合了不甘心的语调,听起来稍微放松了。柯尔特合上了书,转头看向对方:   

   

    “感觉好些了吗?据说这是种像幼鸟跟随破壳时看到的第一个生物一样的行为模式,我可得好好记住这个宝贵时刻啊,阿达西尔。”   

   

    “废话怎么那么多!”   

   

    能感觉到对方的胳膊不情不愿地,带着一种气哼哼的气势绕过了自己的腰腹,然后发力抱紧。柯尔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半转过身去:   

   

    “离披萨送到大概还有二十分钟。你不会是想一直这么抱着吧?”   

   

    “……。”   

   

    阿达西尔意料之中地没有回答。进展依然顺利,柯尔特这么想着,半侧过身去看着对方乱糟糟的红发:   

   

    “为了打发时间,要不要试试做个游戏?”   

   

    “什么?”   

   

    红发的脑袋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柯尔特笑了笑,放缓呼吸,开始用一种特定的频率,慢慢地眨眼:   

   

    “催眠游戏。”   

   

====   

   

    阿达西尔似乎回到了九岁的时候。那是个肮脏的冬天,积雪混着灰尘,灰扑扑地盖在阳台的杂物上。打破的画框、漏掉的盆、母亲之前一时兴起养的花,已经死透了。在因为没钱修补窗玻璃而钉上木板或者糊上报纸的窗子里面,这盆花曾经用不同于周边阴暗底色的鲜亮,给他和母亲带来了一种名为“希望”的假象。那是种略带紫色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蓝色,现在想起来,和所罗门的眼睛一样颜色。阿达西尔抱紧了双臂。   

   

    在这接近零度的气温里,他被推到阳台上关起来了,光脚穿着塑料拖鞋。母亲和两个月前新交的男友正在里面大吵,阿达西尔抽抽鼻子,为了抵御寒冷无意识地踱着步,无聊地打量着灰色的天空和在隔壁楼顶瑟缩着的,肮脏的鸽子,努力忽略掉屋内砸坏东西的声音和母亲的哭泣。我要杀了那货。九岁的阿达西尔对自己说。   

   

    释放压力。然后呢?有个柔和的声音这样回答他。   

   

    然后赚笔大钱,带着我妈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房租贵得要死的地方。九岁的阿达西尔回答道。   

   

    这是个具体解决问题的方案,虽然实施起来有点困难。声音赞同地回答他。   

   

    ……我不想看妈再找别的男人。她以为他们是金主,他们只把她当玩具,就跟晚上街口站的玛雷拉她们一样。她以为我太小不懂,她不知道,贫民窟的孩子才不是孩子。我做得到的,只要我有力量。   

   

    你要怎么用它呢?阿达西尔。   

   

    九岁的阿达西尔陷入了犹豫。为了掩饰这种犹豫,他决定说点别的。   

   

    别叫我全名了,听起来怪长的,蛮奇怪,就叫阿西。Ash,妈都这么叫我。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种莫名的温暖感,不知为何可以信任。九岁的阿达西尔决定恩赐他/她/它一个称呼自己昵称的机会。   

   

    好的,Ash。现在你有力量了。你要怎么用它呢?   

   

    声音镇定地指出。十四岁的阿达西尔站在九岁时住的阳台上,“恩典”在体内流动,互相碰撞,粗野地寻找着出口。他呜咽了一声,蹲了下来,什么都不敢碰,光着的脚踩在阳台生锈的铁皮上,凉得刺骨。   

   

    要想使用它,首先要控制它。你觉得你可以控制它吗?   

   

    “不行!”阿达西尔吼了出来,“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别着急,慢慢来。又不是童话里的迈达斯国王,你碰到的东西不会全部变成金子的。   

   

    可它们都坏了,我是说,人也一样。十四岁的阿达西尔嗫嚅着说。   

   

    我觉得不会。声音笃定地回答,凡事都要有个条件。比如你的力量,我觉得必须要直接接触才管用。   

   

    什么意思?二十二岁的阿达西尔警觉地问道。他的手上依然戴着那对特制的树脂手铐,站在破烂的防雨棚底下,脚边是缺了一个口的矢车菊花盆,干枯的枝叶在寒风中发出即将折断的声音。   

   

    就是说,不直接接触就没问题了。   

   

    母亲的声音如此回答道。她推开了阳台的门,擦了擦眼泪——一只眼睛底下多了一大块淤青。手怎么这么凉?她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自己满是缝补痕迹的女式手套,戴在了阿达西尔的手上。   

   

====   

   

    阿达西尔是被门铃的声音吵醒的。他感觉自己做了个不短的梦,但墙上的挂钟显示才只过了二十分钟。朦朦胧胧地,能听到柯尔特在门口跟谁低声说话,之后关上了门,带着奶酪和洋葱的香气走了过来,塑料袋沙沙作响。阿达西尔挣扎着把眼帘撑开了一条缝。   

   

    “双倍奶酪双倍萨拉米香肠。”柯尔特对着他像敬酒一样举了举盒子,“就算你不饿,我也快饿扁了。进餐愉快。”他打开了盒子,失去束缚的香味涌了出来,充满了红发青年的鼻腔,让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你刚才搞了什么鬼……我是说,干了点啥?我好像做了个挺奇怪的梦。”   

   

    “喔。催眠的一种。你看过我的简历,我擅长这个。”柯尔特捻起一个洋葱圈,迎上对方询问的眼神,“按照操作流程来说,我其实应该先告诉你的。不过以你的警觉性,我很怀疑对你全盘托出之后,你的理性和攻击性的潜意识是否还允许你接受这种‘游戏’。我有很大的把握,如果成功,它应该对你相当有帮助。——吃完之后,我们去买副手套吧。”   

   

    刚刚清醒的阿达西尔被灌了一耳朵半懂不懂的名词。催眠听起来神神叨叨的,像是江湖术士的把戏;不过自从他胸口“挨了一箭”之后,有一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拉扯着他,说服他,眼前这个人不会加害于他。最终他决定放弃思考,填饱肚子,开始向铺着厚厚一层奶酪丝的披萨进攻。   

   

    专心进食的两个人都没注意到,披萨的盒子上,印着店铺的大幅LOGO:高举宝剑的王子雕像,肩上停着一只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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