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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初秋饭已经备好了。可以上了么?”
按说招待江户的上级武士应该去清州城有名有姓的料亭,然而对方连随从也不带,自言有私访公务在身,不便张扬,跟尾张同级的接应大目付交代了之后,午饭便全权由尾张清州城红染町的捕吏头子负责。厢门外传来活泼的询问时,头子朝正坐在他前方的武士施行一礼,随后对门外缓声道:“进来。”
“失礼了。”
伶俐地推开厢门的少女,长发如同秋日的枫叶一样红得耀眼,她显然对捕吏头子很熟悉,笑容里没有畏怯的样子。少女严谨地遵从礼法将托盘呈到武士面前,随后伏地行礼,等待下一步指示。
“按道理应该是贱内负责此次餐饭,然而她身体一直不好,近日很难勉强起身,大人您又说不必去张扬的地方,不得已,请这孩子帮忙张罗。”头子其实是个粗人,然而面对比自己年轻许多的旗本,还是龇牙咧嘴地扯出一堆文绉绉的说辞,将头伏得很低的少女将这番话听在耳中,无声地扬起嘴角。
“雪绪,给这位大人介绍一下你的手艺。”多少察觉到女孩的想法,头子略微有些尴尬地转移了话题。
“是。”雪绪将头抬起来,挺直腰板,将双膝并拢,“请容我向您介绍。”
“初秋饭是围绕当前秋日为主题准备的料理,方形食盒里盛的是用栗子和秋蕈蒸熟的米饭,长盘中是烧鲭鱼与肥美的秋鲣刺身,旁边的是白芥末扇贝南蛮渍,盖碗里的是月蛋羹,因为在里面放了一枚银杏就像月亮一样。午饭时间不宜饮酒,等会儿会上白菊花茶,还望合您口味。”
午间的阳光正好。
武士低头看着呈上的托盘,餐具器皿并不高挡,但配合食物颜色和摆放,倒不显得粗陋,他伸手将方形食盒的盖子揭开,饱满大米的白色夹杂着栗子的褐色与秋蕈的灰色交织成让人感受到秋意的朴实底色,而在正上方盖了一枚由青染红的枫叶。武士不由称赞道:“好美。”他向头子发问:“这孩子是头子的女儿?”
捕吏头子颇得意地大笑了几声,一边以眼神催促武士快点下筷尝尝,一边款款道来:“若是我女儿,那我可就有福了。这丫头是四年前从山贼手里逃出来的,逃到我地界上,由我家抚养了一段时间。现在她在流沐桥的布店学徒,因为她烹调手艺不错,又跟我有这一层瓜葛,所以才差她过来帮忙。”
说完,头子又对雪绪唠叨起来。
“雪绪,这位是江户可以直接参见将军的上士旗本浜本大人,家俸足有一千石。此次自江户出发巡视几大藩国的民生境况,回江户返报,所以才尽量从简出行,如果不是这样,可不会有这等高位大人来吃你做的饭菜。”
“说笑了,上级武士什么的,不过是凭了先祖德行的荫蔽……”
“诶!可不能这么说,家俸固然是因为先祖,但是大人您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就升任藩巡暗查使,这就不是一句祖上德荫可以糊弄的了,听说大人在江户极为勤勉,品行端正,是颇受将军青眼的红人,此次有什么怠慢还请多多见谅。”
“那个。”一直静静听着的少女突然插话,“藩巡暗查使是什么职位?”
“雪绪,不要仗着大人脾气好就放肆起来。”
头子瞪了一眼少女,少女不好意思地轻轻吐了下舌头,但浜本大人笑着挥了挥手:“没什么放肆的,雪绪姑娘只是好奇。”
浜本虽然年轻,但全无年少得志的轻狂习气,言谈举止十分沉稳,他对雪绪耐心地解释道:“藩巡暗查使是对江户及周遭藩国各类晦暗不明的犯罪事态加以调查,在得出初步方向后可以禀报将军询问是否涉足的职务,眼下虽然各藩均太平康定,实则积弊甚多,所以我才有这次出巡公务,在尾张已经是最后一站,大概停留半个月,之后便回江户禀报将军了。”
“原来如此。”少女笑颜不改,她又一次对头子和浜本大人行礼,“稍后会准备小点心,如果有事请大人叫我就好。”
厢门被稳稳地合上了。
是年九月末,浜本诚一离开尾张,回江户面见将军禀报藩巡所见事宜。
是年十一月末,浜本诚一致信鹿又雪绪,称对十年前尾张雷畿大火一事有所发现,望其前往江户协助调查。
是年年尾,鹿又雪绪抵达江户。
下过雨之后的墓园萧肃之气甚重,入百夜以来守陵人似乎疏于添加灯油,原本应四处通亮的石灯有不少已经熄了,只余下主步道的几柱闪闪烁烁地发着光。
雪绪本来没带灯笼,佐伯走前将自己手中的交给了她,她就着灯笼的光,将笼在怀里的那封信掏出来,又看了一遍。
“浜本大人的墓在东南角第二棵松树侧……”雪绪小心地绕过地面的积水,朝那个方向迈开步伐。不过几十米的路途,能看到各色墓碑,有些墓前还放着花朵。只不过刚刚经历了暴雨,每处墓前都显出风雨过后狼藉的样子。
浜本诚一原是俸禄一千石,足以直见将军的上士,墓地本不应该坐落在这处寻常町人的陵园。
到了。雪绪停下了脚步。
两年了,浜本先生。
两年来,雪绪从未来此处拜祭过他,若不是收到自化野转托的信件,她也许一生都不会来到浜本的墓前。浜本的墓碑的规格很克制,近看就知与周遭其他墓碑不同,但也没制作得过于精致,不知是请何处的匠人所制,亦不知是谁为浜本先生买下此地墓穴。倒是墓碑上名称的字迹雪绪认得,应该是拓自浜本大人本人的签名。
浜本大人元服之前母亲就已病逝,某年父亲酒醉后中风,延命两年后业已仙去。在清州城与浜本大人相识之时,对方尚未娶妻,他切腹自尽之后,到底是谁为他操办了后事,雪绪一刻也没有想过。她根本没有调查过分毫与这位大人有关的事情。
所谓“忘恩负义”这类评价应该就是用在这种情况上。雪绪自嘲地看着手里的木桶,弯下腰将在夜色中依然洁白得几乎可以发光的白色花束搁在浜本的墓前。
浜本大人的最后一封信是用密文的方式辗转寄来,大概是为了防止被追踪调查。雪绪在读后也果断地烧毁了。只是那封信的字字句句,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鹿又小姐拜启,尾张雷畿大火一事,蒙你转托诸多证据相关,而今已小有进展,如有余暇,望能赴江户协助在下核查。
当时拿到那封信的惊喜心情,或许是自七岁之后最强烈的一次,满心想着多年来追寻的真相终于要大白于天下,雪绪立刻辞去在清州城流沐桥布店的工作,用的理由是住在江户的亲人终于联系到了雪绪,希望雪绪搬去与之同住。离开那天,头子夫妇和布店老板送给雪绪的离别礼物装满了行囊。而雪绪身着旅人的的蓑衣,用充满期待的雀跃心情踏上了前往江户的道路。
浜本大人正如头子所说,是品性高洁之人。当年雪绪在观察了浜本大人一周后,冒险放手一搏,将自己是雷畿大火遗孤一事告知了对方,然后提及当年听到的那句可疑的对话。浜本诚一几乎立刻就悟到其间的关窍。
“我想到一个与你所说雨夜纵火十分吻合的人,那人应当是御庭番的一员……但此事事关重大,我猜想或与尾张藩政权斗争有关。雪绪姑娘对此有什么看法么?”
雪绪从东谷山逃回尾张之后,一直在努力调查与雷畿大火相关的一切,一开始不得门路,于是先查证了当年的大火波及烧毁的商户范围,起火点和各家伤亡。在整理信息的过程中,不出所料发现有人提及落雷之处恐怕并非真正的起火点,雪绪又找了消防队的退役老人询问当年火烧的具体情况,最后大概交叉确定了三处疑似起火的位置。她沿着这个基础继续调查,又发现有两户在火灾之后全无生还者,商号也在半年后被敕令抹除。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十年前与这两处商家有做过生意的商户,最终确定,这两户商家与藩国内政的高层人士一度有密切往来。
与政权斗争有关,为了湮灭证据杀人灭口进而放火掩人耳目,就为了这种理由导致那么多人家破人亡。
“浜本大人,我自知自己地位卑下,不该说这等僭越的话,但是,那件事,就请浜本大人费心了。”浜本大人离开尾张,雪绪送别他的时候,她还记得浜本对她切切的请托深深颔首,表示自己一定尽心竭力。
“而今已小有进展。”雪绪深深相信藏在这句话后面的证据可以挖到更多的隐情,她在凛冽的寒风里奋力前行,崎岖山路与风刀霜剑都不过是在她欢快的心情上稍作点缀的无关事项。
江户是希望之地,是迷雾散尽之地,是真相大白之地。
在清晨报时钟敲响的时候,雪绪终于赶到了江户,江户不愧是将军坐镇之都,繁华程度远非清州城可比,然而当她好不容易寻到浜本大人的宅邸,看到的是已经空无一人的凄凉庭院。
“你问这家武士?啊,听说是在跟将军与大名交谈时冒进犯上,毁乱礼法,将军仁慈一开始只罚他禁足思过,当夜那位武士就切腹自尽了。”
被她拦住询问的卖熊手的小贩有些惊讶地看到这位外地来的少女脸色瞬息苍白。
人很容易认为自己运气很好。
雪绪便是如此,从雷畿大火中逃生,她运气很好,自东谷山夫人手下活下来,她运气很好,逃回尾张换名重生,她运气很好,一路查到那么多的证据甚至遇到了可以帮助她的上级武士,她运气很好。她真的以为自己会运气一直好下去。
她绝不信浜本大人会冒进犯上,也不相信浜本大人会因此切腹自尽以全名节。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件事与尾张大火一事脱不了干系,如果浜本大人不曾插手此事,或许会走上更为平坦顺遂的人生。她无法摆脱这个想法留在心中的印记,就像无法忘掉童年时期,踩死蚂蚁的玩伴对她开玩笑一样的指责。
蚂蚁是因你而死的。
那夜元旦,是雪绪几乎要觉得自己心愿达成的时候,被上天以他人性命泼下了冷水:你其实一无所有,无能为力。
雪绪注视着浜本大人的墓碑,眼眶干涸,发带上的铃铛又开始发出响声,让人头痛。
自那之后遇上佐伯,遇上鹤见,开始打起精神决心在江户生活,一转眼过去了两年,如流云奔涌般变幻莫测无理取闹的人生,她那么努力地上下疏通了众多情报渠道,依然举步艰难,与两年前相比几乎毫无进展。
她碰也不肯碰跟浜本大人有关的事情。
被说是忘恩负义也好,不,就应该被说成是忘恩负义,但总之,绝对不去面对它。不管是因为内疚还是什么,雪绪自知是有自己的私心。她觉得一旦触碰到与浜本大人有关的事情,她或许会毫无理由地溃败,她绕不开自己的心结,她尤为清楚的一点是,在名为浜本诚一的心结之后,是深深的恐惧。
浜本大人是家俸一千石的武士,到底是碰到了什么人的利益,才会让他以这种身败名裂的方式仓皇收场。
一阵风来,雪绪放在地面的灯笼烛火剧烈摇动,最终没有熄灭。
直到化野联系她之前,她都没有想过此生会再次与浜本诚一这个名字联系起来,在那封只写了友惠与浜本大人姓名的来信之后,她收到的第二封信,是格外冷冽与严厉的语气:去向浜本大人求得原谅。
“我做错了么,浜本大人。”她轻声问出这句话,自己也为自己竟然还在纠结这等问题感到羞愧。姐姐的回答就在耳边,字字清晰。
你没有做错事,直到今天也还是如此。但是,蚂蚁是因你而死的。带着白花去看望那个人的时候,不要忘记。
佐伯说这不过是伪影窥视你心营造的虚伪回音,请不要把它当作真实。但是,就算知道这一点。
雪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就算知道这一点,也不过是证明自己始终没有放下。
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信中说要联系她的神秘人物并没有到来。是骗子么……不会,对方真的知道浜本大人在调查什么。或许是陷阱?这倒也很可能,不过,事到如今,就算是陷阱也别无选择。
“失礼了,浜本大人。”雪绪朝墓碑鞠了一躬,从旁边的蓄水石池下方抽出守陵人用的竹帚,将刚才一场大雨打落的枯枝败叶清扫起来。这项工作就花了不少时间,随后她又用带来的木桶打了干净的清水,用竹勺为浜本的墓碑浇水清理。
她最后正坐在洒扫干净的墓碑面前,双手合十,脑中浮现的是与浜本大人初见时,对方和蔼的神情。
“对不起,浜本大人。我来晚了。”轻轻说出这句话,雪绪心里有一块空谷发出连绵的回音,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小心丢了进去,一时之间无法回归平静。直到今日她都无法接受浜本大人已经去世,从根本上就不想面对这件事的心情,大概是她回避一切与浜本大人相关消息的源头。
两年前尾张的枫叶那么好看,温煦内敛的武士大人称赞过她的手艺。
有人朝这个方向走来。
雪绪很早就察觉到了对方的脚步声,在浜本的墓前却无法回头。对方身上同样佩戴着从永暗神社祈来的祝铃,随着步伐发出声音。雪绪的心随着铃铛的声音慢慢绷紧。
一束白色茶梅被安放在雪绪带来的花束旁边。
“你终于肯来看望诚一,鹿又姑娘。”来人傲慢地站在雪绪的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哑然的雪绪。她身着京鹿子的小袖和服,纷红染的腰带上系着祝铃,眼睛像打磨的宝石一样锋利地映着光。
雪绪看了她很长时间,慢慢露出有些哀伤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对自己莫名的敌意也好,西霖枫与他国藩政有所纠结的无据传说也好,何人为浜本大人选定墓址,何人为浜本大人打理后事,答案统统自行明晰。
“正是这样。”鹤见屋少夫人结衣,捡起雪绪放在地面上的灯笼,平静地对她说,“浜本诚一本该是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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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尾张的初秋饭是我杜撰的,我早期还装模做样查一下有没有确实可以用的现在已经随手瞎编了……怎么样我这崭新的食谱
官名也是我杜撰的不用查了【
熊手是竹耙形吉祥物。
元服就是成人礼,具体年份不定,从十五到十七都有。
应该有人猜到是这么一回事了,没有猜到的话我也很爽【【
上一章我就说白色茶梅的花语是理想的爱简直是上天助我【等等
线收到这里是不是一切都串起来了呢!
啊哈哈哈扇贝的南蛮我没怎么听过……印象中南蛮是和鸡肉联系在一起的,鲣鱼刺身据说拍松一点加上佛手柑会很好吃ry((重点完全偏移
一般都是鸡肉,也有沙丁鱼和竹荚鱼,南蛮渍主要是说料理手法,材料倒是都OK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