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下午茶真好啊……感谢亲妈们不嫌弃!写得很开心也很OOC
星期五是八百屋若叶固定去牙科诊所打工的日子。
这间开在商场附近的诊所面积不大,从落地玻璃窗外望进去的装潢简洁舒适,让人感受不到消毒水的气味。她在这里负责前台接待,一周兼职两到三天。尽管不知道同龄人都在何处做怎样的兼职,若叶自觉这份工作还是比较轻松的。
——前提是患者不多的时候。
诊所星期六休息,因此大多数病人都喜欢赶在星期五敲开大门。今天也不例外。倒水、回答问题、登记信息,一连串工作忙得她已经分不清嘴里念的拼音到底是三声还是四声了。直到一个纸杯被推进眼帘,她才抬起头,茫然望向来人。
“没病人了,下班去吃饭吧。”
金发男人把水杯放在她面前。
她“啊”了一声,把登记册往里收了收,接过水杯,点头道:“谢谢您,我把这儿写好就去吃饭,您辛苦了。”
甚至已经看惯夏雷穿白大褂的样子,突然看见他穿一身私服,倒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了。男人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问她:“你是在日本念到高中再考到上海来的吗?”
“没有,小学就转过来了。不过只有高中是念的这边本地的。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能考进中文系也挺厉害的。”
若叶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她收好登记册,喝了一口水,气定神闲地指摘道:“我发现你们中国人夸人有时候挺像日本人的。‘安慰式夸奖’。”
夏雷笑了笑。
“快去吃饭吧。下午应该没这么忙了。”
“好,下午见。”
夏雷是她的雇主,说话本不该如此随意。但经过两周时间的相处,她发现他自己就挺随性的,有什么说什么,因此她也渐渐学着放开了点,不然和他聊天很容易戛然而止,落个尴尬的小尾巴。
很神奇的一个人。
午休后继续来上班,真如男人所说,下午的病人少了许多。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抬头,“您好——啊,下午好。”
本以为是病人,没想到进来的是一名面熟的青年。宽大的外套罩住了原本瘦削的身材,他朝她点点头,又不得不转头看看衣角是否被门夹住。青年往过道里张望了一眼,见治疗室的门正关着,把外套又拢了拢,挠挠头问:
“我是不是来早了?”
“没有,应该是最后一位患者了。你先坐会儿吧,我给你倒杯水。”
若叶拿起纸杯接了一杯白开水,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他道了一声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对话。她返回前台,开始确认起今天的记录,而他掏出手机,刷微博的叮咚声只响了一下便没了影儿,空调循环的低音里隐约能听见振动声。
卢清远。负责打扫这间诊所。来的时间似乎不太固定,偶尔能碰上一面。她一直不是很能发“远”这个字的字音,叫他之前都得先默念两遍。
正想着,从过道里传来开门声。夏雷和病人一同走出来。夏雷见卢清远坐在沙发上,便朝他点点头,接着又重复一套标准流程。并没有花太多时间。男人摘下眼镜,问:“没有病人了是吗?”
“对。”
“预约的呢?”
“都没有。”
“行。那喝点下午茶吧。”
卢清远便从沙发上站起身,“那我现在进去打扫吧。治疗室需要清洁吗?”
“要,顺便消毒,”顿了顿,夏雷拦住了卢清远的去路,揽过他的肩膀,把青年的身体扭了过来,“欸,别急嘛,喝杯奶茶再工作也不迟。我请客。”
最后三个字显然打动了卢清远,面上的犹豫立刻化作三分腼腆:“感谢老板,那我不客气了。”
商场里开了许多奶茶店,用外卖软件点单不如亲自跑一趟来得快,但三个人明显都不太想活动,于是夏雷挥挥手,反正是请客,多几块配送费也无所谓。三个人又就哪家奶茶店和具体要喝的饮料纠结了五分钟——主要是若叶自己在纠结,夏雷点单的速度快得像把菜单提前记住了,而卢清远并不介意自己喝什么——又等了十分钟。骑手送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眼手机,又望了一眼诊所招牌,卢清远干脆主动出去拿来了奶茶,一人一杯分好后,夏雷摁开了壁挂电视。
意外总是不期而至。
纸吸管扎不破奶茶盖是常有的事,但用力不到位更容易发生漏奶茶的事故。青年本坐在沙发边上,忽然“啊”了一声,两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手里滴落在地的奶茶。他急忙跳起来,既想擦地,又想把吸管戳进去,情急之下只来得及和夏雷道歉,头还没抬起来就被男人抢去了奶茶杯。
“这家吸管不太行。”夏雷一边说,一边轻松地戳破了盖子。
“没事,你让一下,我来拖。”若叶拿来拖把,把弄脏的地面拖干净。
“不,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青年只好挠头。
若叶把手里的纸巾塞进他手里:“快擦擦手吧。衣服没有沾上吗?”
“呃,没有。谢谢你。”
青年疯狂挠头。
实在是觉得他窘迫的模样很有趣,若叶又多看了他几眼,摇摇头。正在这时,夏雷起身,拿着奶茶进了过道左侧的办公室。
“老板是不是生气了?我要不要赔一杯奶茶,啊不,赔一块地砖……”卢清远探头探脑地打量着紧闭的房门。
她忍笑:“怎么还赔地砖的,没事啦,不像生气的样子。”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挠挠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女孩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盯着他看了两秒,没头没脑地说:
“你紧张的时候会挠脑袋吗?”
“啊?”
“刚才五分钟里你挠了三次脑袋了,就像这样。”她一边模仿一边说。
青年“呃”了一声,显然是没注意过这个举动,眼神四下游移两秒,下意识抬手又被紧急“叫停”,缩了回去。她不禁咯咯笑起来,仅仅几厘米的身高差距一股脑碎在了笑声里。她越是笑,他越是不好意思,她便勉强收住了,留一点笑意在眉梢。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样的小习惯很可爱,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习惯吧。”
若叶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喝,自己则走回前台旁,开始整理起今天留下的记录。卢清远没有再说话,但她明显能感觉到青年的目光几度落在她脸上。他不开口,她便不问。平稳的时光像塑料杯里的奶茶逐渐消失,染上些微甜而不腻的气息。
她正比对着记录,就听见夏雷走出来,招呼卢清远可以开始打扫了。青年应了一声,本应径直朝前的脚步声却恰恰停在她身边。若叶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你也有。”
“……嗯?”
“‘习惯’。我发现你也有。像这样把头发掖在耳朵后面,是想事情的时候就会这么做吗?”
她眨了眨眼,出乎意料的事实令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卢清远笑了,像抓住她的小尾巴似的,补充了一句:
“很可爱。”
随即走进了过道。
女孩歪着脑袋,看着刚比对完的登记册,又看了看亮起的手机屏,刚绕过鬓发的手指不由停在耳前,心里犯嘀咕:自己这是被反将了一军吗?
算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要下班了。她收拾好东西,抬眼望见站在窗外的九默,招了招手,目光扫过沙发上喝剩的奶茶杯。
下次再一起喝也不错。
高二的暑假,气温拔高,热浪席卷台北市,空调朝外呕吐冷风,冻得骨头缝发冷。新雇佣的男保镖像一座山那样走进冰淇淋店的女厕所。他皱着眉,绕过发黄的洗手池,视线下移,第三间有一双穿着凉鞋的脚,指甲盖涂成粉蓝色,大脚趾蜷缩着抠进鞋底。他几步走过去,恭敬地敲敲厕所门,说道:“小姐。”
沉默的几秒钟,期间,一首布兰妮的歌顺着厕所门缝跑了进来,厕所间狭小,歌声在屋顶绕了一圈,没人说话,歌声又像一个找不到目标的拉拉队员一样跑了回去。林晓晓叫道:“你为什么进女厕所?”
“我想接您回去。”
她往后退了两步,抿紧嘴唇,想以此展示自己的决绝。保镖站在门口没动,他个子接近两米,身材魁梧,有一头很短的黑发,粗大的下颌角把他的脸撑得十分硬派,而宽阔的鼻梁无疑加深了这种印象,叫他穿西装的德行活像一只训得良好的狗。林晓晓在厕所里,抬起头就能看见他的一点点额头。她猜想那些学校里受霸凌的女孩们是不是也跟她现在一样,缩在水箱旁边,撑起一截脖子,尝试去说一些永远说不明白的道理。
“——您奶奶叫我接您回去。”保镖又说。
“……”
林晓晓打开厕所门。保镖站在那,像拼贴进场景的角色一样格格不入。你想接我回去吗?她在屈服中心想,但我难道不只是一位“使用者”吗?就好像学校里总有一些号称“提供服务”的老师总爱毫无来由地趾高气扬,因为他已经被生活教育了一通,并且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学生不是他的客人,家长才是,而使用者的心情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被枉顾。这种关系又错位又精确,就好像刚才跑进来的那首歌,上世纪末,男孩们用布兰妮mv里的露脐装和粉色绒球头花满足自己的性幻想,但现在这种潮流无疑又带上了经典的意味——1998年的潮流歌曲和经典的潮流歌曲,这其中的差距远得能填补20年,正如使用者与客人,之间的鸿沟在林家跨越了一两代。
林晓晓的青春期并没有在生长激素上对她慷慨,事实上,她自从小学毕业就没有再长个子,她双腿细得像新买来的粉红色圆规。柜台后的姐姐——妹妹,她才是个打工的初三学生——在她跟着保镖穿过桌椅时朝她挤眉弄眼,用口型问她要不要报警。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人当成小孩,在她15岁到17岁的三年时间里,这种有人拐卖我的游戏已经玩了好几次。警局的板凳上留着她的臀印,翻开报案记录,关于她的骗局的页数已经多得堪称喜剧。
“奶奶叫我回去的?”她问,也只有想到奶奶的时候,那种做了坏事的罪恶感才会缓慢地渗出来一丁点,“她留给我什么话了吗?”
“她让你别总给人添乱。”保镖干巴巴地回答她,顺手拧开空调,冷风涌出,顿时像凉水一样泡着林晓晓的脚腕,她往旁边坐了一点,又感觉凉风冲着她的脸。于是只能叫保镖“把空调调小一点”。在她说出这话之后,空调温顺地小了下去,带着一种叫她倍感熟悉的娇惯。林晓晓垂下眼皮,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故意和非故意的任性都毫无道理,因为实际上没人会因此改变,她今年17岁,去年16岁,再往前是15岁,叛逆期来得比所有那个年纪的女孩都要激烈,但没人真的跟她说过不要做,或者为什么这样做“不够体面”。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保镖听见她有气无力地说:“那我以后不跑出去了。”
去年隆冬,他在蒙城和室友的租房合同到期了。菲德里欧抽出空在电话里和前室友聊了两句,表示自己没空过去。“即使快要圣诞节也不成——我的确有点时间了,但是这不代表我有兴趣穿过国界线……”他尝试去讲道理,并且拒绝多付自己那份不应该付出的房钱。同时巴勒莫男人把自己挤进灰扑扑的玻璃门,沿着台阶往上走,这栋楼一共三层,他在二楼拐向常去的茶餐厅,坐在靠近外面走廊的位置上。室内十分温暖,散发着食物和柠檬清洁剂的甜香。一台电视吊在天花板上,播放一出全是亚洲人和广东话的电视剧。
他挂掉电话,叫了一份炒饭。下午三点半,店里除他之外无人光临,后厨里传来铲子翻动的声响。这时门又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从楼上下来,穿着室内拖鞋,鞋底还带着一些水迹。他的头发湿淋淋的,捆成低马尾,浑身带着一种刚洗完澡的清爽,这副身材过于魁梧,以至于在东亚人里应当及其少见——菲德里欧瞟了一眼他宽阔的肩膀和后背。
男人走到柜台前,低下头(柜台太矮了),“浴帘又掉了,”他说,用的是带着一点口音的英语,“上次你们拿来的胶带不好用。”
“我会去修的,”老板娘点头,用广东话回复他,“——洗澡水,还好用吗?”
“还可以,”他说,说话称得上慢条斯理,“就是水压有点小,”他在“水压”那里顿了一下,“你知道的……洗头不大方便。”
“厨房要走水啊,那是同一条管道——”老板娘说,“我去叫我儿子修一修。”
她转身从出餐口端出炒饭附送的鸡蓉清汤,一边跟他说话一边上菜。男人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亚洲式的,线条坚毅的脸,在左侧腮帮和眉毛上有两道旧疤,看起来像个混了许多年的帮派分子。老板娘身高只够他肋骨,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把手,继续说:“住的还习惯吗?”
“不坏,”他说,顿了一下,又补充,“谢谢你让我住下。”
楼上还有房子出租?菲德里欧抬头又看了他一眼。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又寒暄了两句,炒饭很快也端上来了,在他埋头吃的时候男人又上楼去,再下楼来是为了还上次借的打火机,这次他穿上了外套和靴子,看起来要出门。菲德里欧起身结账,同他擦肩而过,等着找零的时候他问:“你们楼上还在出租吗?”
“嗯?不算,”老板娘说,在收音机里给他找几个钢镚,“他前天刚来,找不到房源,我就叫他住楼上阁楼凑合一下——怎么,你在找房子啊?”
“我——”
“还是去中介看看吧?”她指了指楼对面的“金龙房屋中介”,“楼上不好住的,他说只要便宜点,什么都可以,水是和楼下共用的,洗澡不灵便。”
菲德里欧点点头。把硬币装进口袋里,转身走了。
搞一搞ntxl调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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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拉走进酒吧里,没找到能挂外套的地方。这家酒吧又小又旧,占据一处老旅馆的底商。她当然认得这处酒店——稍微做过投资行业的人都认识这栋砖红色的建筑,实际上,安吉拉有点惊讶于这家旅馆居然还在营业。因为从五年前开始,这里就逐渐变成了房地产业界的噩梦,那在于,旅馆的管道和垃圾处理系统已经开始老化,不符合政府颁布的新要求条款,经营者考虑到罚金和糟糕的地段问题,甚至已经放弃用它来挣钱,因此维护(翻修)费用这一条就变得非常尴尬。
旅馆声音也影响了酒店生意。门口的保安显得像义务劳动的劳改犯一样毫无热情,只在她手心上摁了个章,油墨是新的,红颜料像血一样渗透进掌纹。她穿着外套进门,站在门口往里看,没废任何力气就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她本不应该这么确定,但客人太少,而金钱豹实在是太好找了,安吉拉穿过一些零散地坐着人的卡座,坐在离金钱豹两只椅子的位置上,从上到下地打量她。她的参赛者抬起头,安吉拉立时感到心口一跳——这是一张很有吸引力的面孔——即使不坐在这种随时可能会倒闭的破酒吧里也一样,金钱豹一头垂顺的长发,眉毛又细又浓,嘴唇涂成深棕红色,她垂着眼去看杯子旁边的唇印的时候,神态像邀人喝奶昔的乌玛·瑟曼。金钱豹朝她看了一眼,她是那种面无表情时就让人感觉难以接近的五官,眉尾挑进刘海里:“——你好?”
“你好,”安吉拉说,把腿并到一起,她想回忆起金钱豹的本名,但失败了,“P.P?”
金钱豹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个很小的微笑,一小片笑纹在她的嘴唇旁边浮现:“他们说今天有人可能会来——你是我的赞助者吗?”
我是。安吉拉说。“你明天就要出发了吗?”
“是啊,”金钱豹叹息道,一点害怕都没有,听起来更像是在感慨自己将要离开现在这个鬼地方,“我们一共留下三个人,我想你是我唯一的投资者。”
她语气里带着尊敬,安吉拉猜想那是因为自己真的很舍得花钱。事实上,这里有一处误解,她那笔钱其实是投给了十几个参赛者,只不过死得就剩下金钱豹一个人。然而看在这份仰慕的感激的份上,她不打算点破。金钱豹喝掉了最后一口酒,安吉拉问:“你就住在旁边吗?”
“7楼,”她回答,酒精蒸上来,粉红缓慢地爬上她的眼球,她又笑了一下,这次更真心实意一些,颧骨上的高光在酒吧里闪着香槟金色光泽,“你要来吗?”
“我抽根烟,”我就不上去了——安吉拉把这句话咽回去,“——你有打火机吗?”
金钱豹有的。事实上,从以貌取人的角度上来看,她这种长相的姑娘不抽烟才是奇怪的事情,但安吉拉是另一回事,她的打扮和长相都很乖巧,你可轻易地从任何上流社会的刻板印象里拼出她的剪影,还有一套马术装备,以及一打各种素质教育的证书,抽烟像一种叛逆的因素,标签,符号,随便你叫什么,总之,那听起来“与人设不符”。金钱豹“哧”地点燃打火机,这才发觉安吉拉撩起耳朵边上的头发,低着头去找火的样子都很体面,她说:“我以为你不会抽烟。”
“烟枪。”安吉拉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让有害气体充分过肺,再吐出来。她手心的红色油墨这样看起来像一只唇印,含住了闪着火星的烟头,金钱豹又笑了,给自己也点了一根,但她生疏很多,甚至不会过肺——她才像那个为了显得很酷而学抽烟的人:“我们参赛时会有烟吗?”
“不知道,”安吉拉说,开始蹭自己掌心的油墨——擦不掉,“你想要吗?我可以给你搞点,不过我不保证——我压根不知道自己的钱花到哪儿去了。”
“你比我想的年轻很多。”金钱豹说,她的脸埋在白色烟雾里,安吉拉只看清她的嘴唇一动一动:“我能把这个看成一种奉承吗?”
你可以。她回答。安吉拉注意到她的掌心也有油墨。金钱豹又问:“或许你想把手洗洗吗?”
“在你房间?”
她的眼睛说了是。安吉拉笑了,把烟在地上踩灭,扯住她的手指头,掌心里的嘴唇只离着两公分:“那我要麻烦你了。”
离开纽约三小时之后陆弋被颠醒了。他先是在自己腮帮子和牙龈之间找到了一片没嚼烂的生菜叶——来自自己的午餐,已经被口腔捂热。男人缓慢地挪动自己的牙,将生菜挤到臼齿之间,在咀嚼的过程中找回了一点控制脸部肌肉的感觉。他焦急又不得不耐心地嚼了十几秒钟,生菜的最后一丝汁水都快从他的嘴角往外掉的时候,陆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眼皮。
他睁开眼,发觉四周一片昏暗,引擎小声运作,连带着一种空调吹风的声音,气流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流过,空气里随之传来动物的骚臭。他整个人像条狗一般被囫囵塞进某个狭小空间。膝盖打弯着朝两边张开,正好卡在格子状的钢丝网上,脚踝绑在一起,脚底踩着笼子的铁丝,根本没法挪动自己的双腿。陆弋用力低头,意识到自己的上身穿着一件给精神病人穿的浅色拘束服,绑带绞到最紧,他的双手抱在一起,固定在胸口。空间狭小,陆弋被迫弓起后背,头下压,颈椎又酸又胀,肩膀酸得要命。
他喘了一口气,久违地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怪他经验丰富,但那感觉实际上类似一种劣质麻醉药的后遗症——别往更远的地方想,他在高中时就尝试过一次。这不是好行为,但陆弋认为或许考虑上自己的年纪(15岁!多么年轻,勇于探索的年纪啊!),这个选择还有一些值得谅解的空间。
他缓慢地给自己找上一个无伤大雅的借口,而且他对那些带着好奇的眼神贴上来的同班同学们也是这么说的——在年轻的时候,好像遇上了什么东西都能给他一个上天国的机会,你离着诗人的境界只差一次吞咽或者注射,半小时之后,他绝对就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了!
——实际上但麻醉药不是那回事儿,陆弋为了自己的青春期自尊心做了一回撒谎精。他以为自己能上天去,但那点“针管里的好东西”却只让高中时期的陆弋为此付出了半个星期的昏昏欲睡。
他喉咙发痒,闻到任何东西都想吐。副作用把他翻来覆去的折腾,直到他一口也吃不下去,汗水沿着T恤往里爬,就跟现在这样差不多。他在拘束服上蹭了一把下巴上的汗水,推断自己身处卡车的后车厢,刚才那几下多半是开过了减速带。
我旁边有什么?——他猛地扭头,呼吸无限放大,在溺水般的喘息之中,有几只啮齿动物在黑暗里磨牙,那声音活像胶片在放映机里滚动。尽管这样很危险,但陆弋在这种机械的声效里逐渐睡意上头,或许过于冰冷的空调气温也起效了。但他只记得在黑暗里闭了闭眼睛——就像打响指那么快的一下儿,下一秒他整个都横飞起来,“磅!”地一声被粗暴地摁在按摩床形状的手术床上。
枕头那儿掏了个洞,他全身赤裸,脸埋在洞里,瞅见一双皮鞋。他双手双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有那么一刻,陆弋脑子里闪过了好几种可能性,它们多半与“人口买卖”“黑心器官”挂钩。
他晃了一下屁股(这是他除了眼皮之外唯一能动的部位),紧接着一只手在他后背上重重地敲了一把:“醒了?”
——疼死他了。“操,”陆弋骂道,他给这一下敲得头晕眼花,“疼!”
“我不说中文,”男人咕哝道,接着他拍了一把陆弋的后脑勺,他手掌有力,几乎把陆弋的头像一颗高尔夫球那样打进洞里,陆弋用英语狠狠地,字正腔圆地骂了他一句“操你妈”之后,男人发出一声嘲讽的短笑,“——我管你他妈疼不疼?”
他的声音很粗,容易联想到上世纪70年代美国电影里的那些剃着平头的黑帮角色,“skinhead”,骇人听闻,在枪杀任何人之后都会朝尸体吐口水,骂他们是“猪猡”。
陆弋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连他都觉得自己实在太爱数钱,以至于干活时经常不珍惜情分和性命。那种感觉像在透支信用卡,在银行把账单贴到他脑门子上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挥霍都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麻痹和解放,以及物质上的爽快和狂欢,这不好,但难以改掉,或许今天是他的缴费日。
那双皮鞋在他眼底停留着,皮鞋的主人抱着手臂,打量他结实,精瘦的后背, 陆弋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后背出汗,在审视下缩紧肩胛。
男人说:“我们找你来,是打算为你找个活干。”
“找个活?像是,”他舌头不受控制了,陆弋咬了一下舌尖,“——像是我之前做的那种,打手的——”
“对,我们打算包下你,按月份给你钱——怎么样?”
“让我确认一下,”陆弋咬着牙,账单还没寄到,他得以逐渐平静下来,“——这是一份固定工作?”
“没错。”
固定工作——固定,工作——他嘴唇发颤,而麻醉药还在他脑子里兴风作浪,陆弋找不着自己的声音,他慢吞吞地问,“是你绑我过来的吗?”
“不是,”男人回答得很快,“是他们。”
“‘他们’是谁?”
“是我的人,我的手下。”
“那就是说,”陆弋翻了个白眼,他开始感到恼火,“是你的手下把我绑过来,然后把我放在椅子上,然后让我给你们干活?”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男人说,“你要不要帮我们干活?”
陆弋又喘不上气来了,他像只王八似的趴在那儿,盯着男人的皮鞋,舌尖来回来去舔自己的虎牙。他最后说:“你何不把我转过来,我们再谈别的?”
“嗯,这有些难办,”男人说,“你现在这个姿势,比较适合我们做手术。”
一阵沉默。手术床骤然发出牙酸的声音,报警器随之响起,另一双靴子冲进陆弋圆形的视野。亚裔男人在四只手下面挣扎,另一个人用胳膊肘压着他的肩胛骨,将他像一条鱼那样摁下去,陆弋骂道:“我就知道你们不打算干什么合法的狗屁勾当——操——”
“但你之前也没做多少合法的事儿,陆弋先生,”新来的男人说,他比穿皮鞋的那个还有力气,“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同意接受岗位,另一个——”
“另一个是你们他妈的把我放开,我他妈要用这张破床把你们俩操了——”
“另一个是你不同意,”穿皮鞋的男人说,“我们就真的让你变成‘实验动物’。”
陆弋顿了一下,他的手飞快地握紧床底的把手,麻醉剂弄得他鼻腔发痛,每一句话都跟嘶吼没有两样,“——这是违法的。”
“现在你又要“合法”了?”穿靴子的男人说,“勇气可嘉,你可以试试,我们其实真的有这个权限,”他语气很平静,居然打算在这里讲讲道理,“只是一只小芯片,放在你的脖子后面,小伤口,局部麻醉,不会留疤的。”
“……”陆弋静了一会儿,他现在应该提出自己想看看身份证明文件之类的,但他没要。在那迟疑的几秒钟里,他一边喘息,一边思考有没有硬闯出去的可能,还有一天两次麻醉剂,他会不会变成傻子——但他们估计不会想雇佣一个傻子来做打手。那种断续的呼吸穿过他鼻腔,空气柱变得很像细小的哨响,几声之后,他停住了,转而用嘴去喘气,问:“时薪多少?”
“50美金。”
“……我要80美金。”
“成交。”穿靴子的男人拍了拍手。他又出去了,回来时带着一辆推车。几个穿着手术服的人围上来,给他注射一些应该正规许多的麻醉剂。在蓝色的消毒布帘遮住陆弋之前,他扯着新员工的后脑勺把他的脑袋从洞里拽了出来。无影灯“啪”地一声打开,陆弋眯着眼,瞅见这个白人有一双温柔的棕色眼睛,男人朝他笑道:“欢迎你,你可以叫我‘园丁’。”
叫你妈。陆弋心想,麻醉剂起效,他又被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