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现实,现代日本背景,一个很短的故事
本故事与背景所设定环境无关,与现实无关。我随便写写你随便看看,挺无聊的。
田中祥太从桦木地板上醒来,闻到发酵过的酒臭味,自己出租屋熟悉的潮湿发霉的气味,步入中年后体质恢复力大幅下降,宿醉后浑身酸痛,眼前一片漆黑,他慢慢撑起身,正对上不远处一双金色的眼仁,非法闯入者?精神清醒过来了一瞬,肉体仍然维持低效地运行,关节依次嘎嘣作响,他又松弛下来,闯入者假如没在他睡着的时候做什么,醒来自然也不会,假如真是变态杀人狂,保险赔付的钱也够给父母养老,想到这里他反而轻松愉快起来,用被酒精和呕吐物摧残过的艰涩声音请求:“打扰一下,能麻烦您帮忙开下灯吗?”
黑暗中幽幽发光的眼睛转开,皮鞋跟踏在木地板上哒哒的声音,钨丝灯狠狠亮了一下后熄灭,啊,烧坏了,想来已经用了一年多也到了寿命,他对外来者道歉,熟练地摸索蜡烛,备用灯泡,点燃烛火在抖动的烛火映射下勉强辨识外来者的相貌。一个瘦小的女生,大概只有初中年纪,着制服,头发从额顶中间生硬劈成两半别过耳朵融入黑暗中,露出中间苍白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田中小小地吓了一跳,撞上身后的茶几,玻璃杯噼啪掉下去,今晚是鬼要吓杀他吗?那似乎躲也没什么用,这样是不是给她带来困扰,蜡烛晃了晃照到女孩的鞋子,他舒口气摸索到凳子换好灯泡下来,身后她开口:“先生,穿了鞋的也未必是活人。”遣词怪兀,声音冷沉平缓,不似花季少女。
羞耻的记忆苏醒过来,田中打开灯,还没组织好语言怎么赔罪,她又说:“您需得给我外祖父母打个电话,解释为何我没能按时回家。”田中已经羞愧到无法正面她了,背对着她拿起电话,请她报电话号码,女孩补充:“希望您不要讲自己喝醉的事情。”被领导同事灌醉倒在路边,骚扰过路女高中生的画面在脑内不断放映,他看见看着墙上时钟时针走过二,同时看见自己本来庸碌平常的生存被打碎后血淋淋的残片,因为这种事情被所有人看不起,乃至失去工作无法活下去自杀也不会获得保险赔偿金的吧。直到未接听三次后,对面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悲惨未来的幻灯片:“哦哦,您说您在路上低血糖发作昏倒了,奈叶照顾您到现在,实在叨扰您那边了,能麻烦您现在把她送回来吗?”
打了夜间加价30%的出租车,少女全程无言,他几次看过去,都是静止的雕塑样,面对着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小女孩,反而反社会认知地处在心理弱势的地位,他也确实很多年没和年轻孩子接触了,更何况是这样尴尬的境地,在他又一次看过去后,奈叶开口:“佐藤,我姓佐藤。”
田中抿抿嘴:“佐藤小姐,非常抱歉今天我做的的事给您带来了麻烦…”他一口气说完一长串惯用的正式的道歉词,佐藤才从一直的注视黑暗的前方中转头看向窘迫的他,表情仍淡淡的:“下次在见面的话,我希望能听听您妹妹的故事。”
开过漆色缺损黯淡的鸟居,开到山中荒僻的旧屋,气派但年久失修的门楣,站着两个和和气气的老人,穿着整整齐齐的和服,提着昏暗的红纸灯笼,满面堆笑地向他道谢,然后老头狠狠甩了走过去的佐藤一巴掌,在夜色中仍然可以看见掌印迅速红肿高高隆起,佐藤依旧一副木偶的姿态沉默,他更无措不知该怎么做,这样的暴力行为显然是错误的,但他没来得及阻止,又没立场说教,只能神经质地用手指捏自己的西裤边,这时老头好心替他解了围,体贴道;“今天辛苦您把这孩子送回来了,天色着实很晚,就不留您喝茶了。”他便呆呆愕愕坐来时的车回去了,第二天还要早上六点起赶通勤。
只加班到七点多,萎靡不振地走出公司大门,看到门口不远花坛上坐着的小怪人,可能的名誉粉碎机,自杀诱因,他为她愧疚了一整天的孩子,佐藤奈叶。
她半边脸还红肿着,没有同他打招呼,但他知道她在等,成年人自以为是的向下大度,他事后反思,走过去半蹲下挤出点笑仰视小女孩:“嗨,又见面啦。”
佐藤从发呆中回过神来,面前一张憔悴的僵笑大叔脸,惨白发青,眼袋黑眼圈挂在瘦削脸颊上,和死了三天似的,怪难看怪像变态的。
但她并不感到恐惧,“我想听你妹妹的故事,方便吗?”她开门见山自己等待许久的目的,“我和祖父母说学校有修学旅行,现下无处可去了。”
虽然过去是心中不敢触碰的地方,但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了,而且确实有愧于面前少女,更何况不熟,对着陌生人反而可以毫无顾忌讲出一些无法和身边人直说的感受,反正日后生活大概率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就像现在年轻人间逐渐流行的网络社交一样?他自我安慰着,尴尬地站直身挠挠后颈:“去甜品店讲?”他想到这个年纪的女生应该都喜欢吃甜品,又想到这个年纪的女生和自己这样的大叔走在一起大概会被同龄人传闲话,又要收回自己的发言,“还是拉面馆?”
“拉面馆吧,我饿了。”
又是一路无话,不自量力的田中被微辣味噌辣得涕泗横流,狼狈收拾了好久,整张脸都通红,在拉面店蒸汽,暖橙色的光晕下,两人才又有了点活人气,田中放下筷子,垂眼看着碗底,酝酿许久,终于开口了:“我妹妹死的时候大概和你一样的年纪,她比我小六岁,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个漂亮的,活泼的孩子,很听我母亲的话,和父母关系比我亲密,成绩也很好,有一天就突然跳下楼了,只留下一封遗书,我才知道她过去承受着多重的压力,忍耐着多大的痛苦……而我却一直以来对此一无所知……”
他说不下去了,讲出来又怎么样呢?现在的他已不再沉迷于自己对妹妹迟来的关照和爱意中,溺毙在顾影自怜的悔恨里什么动作都无法执行,导致后续更多悲剧的发生,自己进一步崩溃瓦解,最终陷入彻底的无助成为废物。
但又无力改变作为废物的事实,他短暂的生命在二十岁的头两年被最炽烈的火种点燃,义无反顾地燃烧殆尽,本以为燃尽以后无论多少年都是对那两年的悼念,然而两年末突来汹涌山洪带走所有余温,余下灌铅的躯壳,禁锢死掉的精神,行尸走肉按照社会设定好的程序进行最低效的机械运作。
活着怎么样,早就清楚无论再如何努力也不会获得更好的生活了,死掉怎么样,父母还要养的,但留下遗产够用养老的话也无所谓的,他不怀有任何念头,温和无害地又生存了这么多年,无法思考,只要开始思考就会陷入无法避免的痛苦,凭什么要对上司卑躬屈膝还要去赶酒局,凭什么有人纸醉金迷有人饭都吃不起,凭什么普通人无论再努力也无法获得普通的简单的幸福,吃饱穿暖有房子住,更不要提发展自己,凭什么仅仅东京的房价就足以买下整个美国,而大部分人还在为房子租金困扰,凭什么财富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教育,医疗……只有他们能获得好的,凭什么它会仍然存在,凭什么还在运行,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思考下去,只会收获对现在悲惨的人生和陷在其中的自己的进一步厌恶,磨损严重的躯壳早已无法承担这样浓烈的愤怒情绪,他感到头晕目眩,嗅到碗底的液体冷却后散发着的油腻的腥气,被酒精毁坏的胃开始痉挛,他抬头欲起身看到辛苦劳作的老板娘不知为何在大庭广众下被丈夫吼着,眼角的泪和无名指戒指上的钻石反射强烈的光,刺得他眼疼。
他颤抖的嘴唇抖出微弱的声音:“你未来一定不要结婚。”然后哇哇吐了一地。
佐藤和那个刚吐完面色比出公司更惨淡的丢脸男人坐在路边长椅上,好处是突发情况要老板娘过来打扫确实她省了顿挨骂,坏处是白费了吃饭的几百,田中拿着刚从便利店买来的纯净水,还是佐藤买的,呆呆地看着前面,还没缓过来。
“漱口。”按佐藤的指挥做了。
“你为什么说不要结婚?”
“你不觉得老板娘过得很不好吗,明明是老板自己根本没有对孩子的教育投入一点精力,却责怪妻子没有教导好孩子导致孩子成为不良去打架害家里赔钱。但明明是一个家庭里,两个成年人不都应当尽到对孩子的养育职责吗?你家里是怎么样,母亲关照多些还是父亲?”他的话越讲越顺畅,像是拾起荒废的技能,肌肉记忆逐渐复苏,他逐渐捡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没有父亲和母亲,祖父母说我是母亲不检点带回的杂种。”佐藤讲这句话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棒读课文一样。
于是田中那套熟稔的话术卡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噎得自己喉咙比刚才更难受,他吞了吞口水,不知说什么好,安慰只会过于轻浮。
佐藤见他卡壳许久,笑了,笑容笑声越来越大到了无法遏制的程度,呛到自己咳嗽半天,让田中觉得恐怖,甚至担心她脖子折断,或是嘴张太大裂开到脑后,上半个头掉下来。
“你继续讲。”
“现有的社会现象仍然是,家里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妻子和母亲在做,无休止无尽头的清理工作,调节家庭里人际关系,生育教导孩子,劳累一天,还会被回家的丈夫嘲讽,你觉得这是正确的吗?”
佐藤歪歪头:“你讲这样的话不觉得违背规则吗?我知道你的家庭住址和全部身份信息。”
田中垂下头沉默了,他开始后悔刚刚说上头了忘了说出这些事的后续影响,半晌,闷闷挤出句:“我给你订今晚的酒店。”
“田中先生,你明天能请假吗?”
田中本还想自闭,憋了那么多年松开的闸口刚放开一点又关回去,他如一个充过头气的气球,即将炸开,被戳这么一下更气闷:“不能!请假扣全勤奖。”
“那我明天再问您,明天不行,后天再问。”
这基本等于要挟的地步了,当然只针对这里懦弱的田中,比起全勤奖,佐藤后续带来的麻烦可能更大,他看着面前小女孩缎子般垂在耳后的黑发在灰蓝的天空中和街道上扭曲流动,蔓延,浸染,像浓墨扩散于死湖,在水中的他窒息感愈发明显,他憋得面色紫红,去撕扯缠住自己咽喉的不存在的水草,当然,事实上没有任何存在的事物限制着他的呼吸,他只能摸到自己跳动的温热的颈动脉,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在泪光中他模糊看见更深更暗的夜色里,佐藤的眼睛两点幽幽的冷青,一动不动,仿佛从亘古就存在于这片罪孽逐步累积到臃肿异变无可维继的土地,无喜无悲。
于是在月光和超越时空的目光照射下,他又短暂地镇定下来了。
他在怕什么……在怕与佐藤发生联系,尽管他会以成年人自负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去主动打招呼,但也仅止步于社会的虚伪的礼貌了,更多一点就超出他的接受程度了,他的精力稀薄胆识羸弱,拿不出更多的东西,他下意识抗拒进一步的接触,他畏惧自己越了解她,越会会不自量力地生出拯救她的欲望,因为他已然模糊看到她生活在炼狱中,这炼狱可怖得愈清晰,他愈会陷进去,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拯救任何人的能力,是一个彻头彻尾软弱无能的废物,但他会不自量力试图做什么,结果必然是一事无成,他的下陷只是让世界上的痛苦更多一分而已。
没有珍珠的蚌,把壳撬开使其曝晒在太阳下,只会失去水分死掉。
他回忆起被灌醉的那晚,他也是这样肢体摇摆,视线模糊,濒临毁坏的昏黄路灯下,他把瘦削孤独的背影认做早逝的妹妹,缠着她做无谓的忏悔,哀恸嚎啕半宿,惹下如今的因果,明明是给佐藤添麻烦在先,自己现在却在怕麻烦希求自保,他又憎恨起自己了。
“……明天可以。”艰涩地说出这句话,他脚一滑摔在地上。
佐藤奈叶并没有上前搀扶他的想法,她居高临下看着他,金色瞳孔逆着路灯的光,在污染过的灰蓝天空下,亮得异常骇人。
她是战国时代被驱逐的妖怪。
百无聊赖地挤着电车,一罐头早起通勤的沙丁鱼都昏昏欲睡,有点可怜在的,她想,随便某辆电车上的人团结起来都足以占领市政府,却都在这里怨气冲天地挤电车,可惜现在的她并没有鼓动这么多人的能力,她甚至还得步步为营争取最基本的人身自由,好在她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对自己的怜悯只会让自己软弱,她得走在前行的路上,好啦,认真想想一会要说什么吧,她侧头看身边站得塌肩驼背的田中,尽管田中实在太好应付了。
她说了目的地,某处监狱,她要去探望自己的母亲,她表示只记得母亲的名字和所在的监狱,其他外祖父母一向未曾告予,也未带她去探监过。
田中念了一遍佐藤xx的名字,这是个很大众的名字,他想。
行程并不顺利,她们转着越来越冷清的电车,来到监狱,却被告知佐藤xx两个月前已经越狱了,现在仍在被通缉。
他见佐藤对此反应淡淡的,于心不忍问她:“你有她的照片吗?或许能比照当下的通缉令见见她的样子。”
佐藤从书包掏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是几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的合影。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多年前的一颗子弹,从背后击穿了自己的心脏,田中眼前一黑,不知现世了。
待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坐在座位上,车里已没什么人,电车仍在运行,佐藤站在一米外居高临下看着他,之前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新生几分戏谑,几分探寻,和过去某个同样黑发绿眼的幻影重叠,他长吁一口气,这下看出,是很像她了。
已草草封存的人生被强硬撕扯开,露出来,腐败的尸体,绿色的皮肤,流出浅红色,黄色脓液,散发着恶臭,膨胀开,这算什么,故人之子吗?
他直直盯着地板嗫嚅半天,手指神经质地绞皱西裤,像犯了哮喘一样急促呼吸或将再度昏迷过去逃避,但是名唤岸边野犬的短发绿眼的女人的眼睛跃出白骨骷髅,穿过二十余载时空,以佐藤奈叶为载体凝视着二十年后仍毫无长进的他,他不敢抬头,也不敢跑走,和二十多年前一样。
浑身发抖冒冷汗不知多久,宛如溺死鬼的水淋淋后,他还是挤出佐藤奈叶筹谋期待了一周的话。
你问吧。
我想听到我母亲年轻时的故事。
这是她自知事起无数个白天夜晚在破败荒废风声朔朔栖息鬼魅妖怪的旧屋中,祖父母的视线范围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把所有东西翻了个底朝天翻到的唯一的未被处理掉的母亲旧物,在地窖角落里胡乱堆放着,像个小坟锥的几本书的书页里夹着,那本书上全是中文,叫《水浒》。
后来她拿着这张合影借遍了地方读书馆的二十余年前的报纸,寻找被封存起来的母亲。
开始只是好奇,为什么和别的孩子家不一样只有祖父母没有父母亲,为什么同龄人会聚群远离她,为什么一提母亲本就阴冷的家里会更加森寒,她不懂,一个孩子无法,也不该懂这些东西,幼儿园放学远远听见同学的家长指着她对孩子说:“离她远点哦,她是罪犯的女儿。”
罪犯是什么,她在祖父母处收获了冷眼和斥责后,从老师那里得到了答案,知性的女子轻声细语回答班里总是阴恫恫不太合群的孩子的问题。
“是违反法律,破坏社会秩序的坏人,奈叶酱长大后可不能做这样的人哦。”
瘦小的孩子并没有像寻常小孩一样询问没听懂的新词句,应了声是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她有记忆来没受过这样温柔的对待,祖父母古板严厉,和潮湿的深灰色的老旧石砖墙、瓦,黑褐色的老式木家具,恒定不动的摆设一样高大威严,无可改变,她在这荷荷重压下长大,脊梁弯成横平竖直的九十度,失去了柔软的能力,却未能泯灭渴望温情的欲望。
就像她也曾小小地妒忌那次被被同学母亲手臂半环抱的同学。
假如母亲在身边,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她也会像其他母亲一样,温柔地抱起她,温声同她讲话吗?那将是什么样的感受,她想知道,她无法知道,封锁消息的是她的抚养者,她的壁垒。
她只有日复一日的幻想,如同地底吞噬尸体的蛆虫,在已经死亡的事物中汲取能量。
她梦见迷失于深夜的森林,活树墨绿藤蔓垂落而下似条条缢索预备索命,死树灰白枝杈如巨骸怪的骨掌掘土而出伸向无光黑天,无论像何处走都只有相同的风景,呼喊只有风呜咽悲鸣回应引发诡怪的联想加倍恐慌。在这冷暗黑紫色中,有一双射出荧荧绿光的眼睛,惯于扑杀其他动物的凶兽,仅孤独一匹,依旧锋芒毕露得坦然,目光里流淌着野兽直白强烈的欲望,饥饿,贪婪,在这恶意的凝视下,她感到安心。她知道,那是母亲的眼睛。
仅生存幻想中的人,错位而失真,浮在空中忽隐忽现,没有燃料作为根据的火源无法稳定存在,自己得去了解母亲。
查尽母亲资料后,她开始了解母亲所曾注视的东西,她养在尘世中最保守的家庭,读着普天下最造反的书,她在两者的挫磨中艰难生长,外如古董匣子中的陶瓷人偶一丝不苟,内是新生的睡火山。但毕竟,死人的影响没活人大,全体的成人的规训比独一稚子的拮抗强,骨头越抽长,天越重,她的脊梁一度度弯下,终于成了那个全学校最古板无趣的人。
她如同往常一样,牙齿切断豆皮寿司,尝到衰老与死亡的味道,自重重石围墙,横纵交错的家具压迫而来,向她空无一物的心渗入,她闻到自己的体表像受潮的旧书,如同见证自己失去生命的躯壳腐烂的全过程,尽管这具肉身表面尚且年轻,头发乌黑,皮肤光洁有弹性,也无法掩盖其逐渐被侵蚀的本质,能预感的未来的死水一潭。
她说,我不能这样下去。她听见火焰灼烧树枝爆裂的噼啪噼啪声,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噗通噗通,她笑了,我得烧毁这一切,我得掌控我的世界。
当夜,她又回到幼时森林,两点绿色鬼火,无视一路树干藤蔓,向她奔来,越来越近,她首次看清这匹巨大的狼,比夜色更深,越来越近,张开血盆大口,里面也是不见一切的黑,从中骤然喷出赤色的火,赤色的火点燃她,将她点燃,于是她视野里的黑灰紫绿全部消失,入目皆是鲜红,血从她身体里流出,引燃周围死的活的树,树枝弯曲着嚎叫着变黑,后变得更红,痛使她意识模糊,抽离开快烧完的幼童身体,升高,她看见火横向四周蔓延,纵向插入天空,火势越来越大,火光越来越艳,在烧至她能看到的最远处地平线时,也灼净她的灵魂。她睁开了眼睛,火还在瞳孔里烧着,她已有了主意,走出门去。
母亲啊,集体的革命乐观主义无力战胜个人的绝望吗?我无法理解您最终的选择,但我想追随您的步伐,我要采取您的举措,我要献祭三条人命换取我的希望,这也是为了更多的希望,您会祝福我的,对吧,就像我数十年如一日追随着您的背影,您的眼睛,这次,也请好好注视着我的背影吧,请在您的彼方为我祈祷吧。
哈哈,就这样,用宏大的叙事,高尚的理想,卑劣的先实现个人的自由吧。
然后她走出校门,捡到了田中祥太,颓废中年男,醉酒,很适合作为“奸淫未成年未遂杀害怒而残杀其年老力衰而爱孙女心切的祖父母”的犯人,不是吗?但是,他看见她的瞬间,眼泪糊了满脸,踉踉跄跄跑过来,抱住她,眼泪浸透校服,沾湿了她的肩膀,她听着断续错乱的忏悔,余光中,白色名片从男人口袋中滑出,掉落泥水里,上面印着,和母亲的照片背面重合的名字,田中祥太。她临时改变了主意,她想再多了解一点自己的母亲,后面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现在她微笑着听母亲年轻时候的故事,梦里的烈火一样的女子再次站到她面前,和她想象得大相径庭,岸边野犬在和田中祥太,不久后化名为镐的,刚升学的男大学生接触时,已然是个豪放女子,笑声和话声能迎风传出两公里,像传统定义下的阳光男,坚定温暖,给人以支持的力量,在校园里聚合起一伙希望改变现状的学生,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们像绵羊簇拥牧羊犬,跟随岸边身后。
她以超凡的领袖魅力领导着其他同伴,于是当她陷入灰暗,便是整个组织的挫败。经历过度灼热的无人酷暑,秋风学会了宜人,温暖清爽,却应时节变化,势不可避走向寒冬。眼见火光将熄,是徒候余温散去,尘埃落定,还是背水一战,一炮炸上一夜烟花,妄念火星坠地燎原?
“我追着她的步伐做了一段时间工作,然后得到妹妹自杀的消息,回家颓废了半年,在那半年里,原来的组织遭受冲击分崩离析……我不知道她当时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时她已和最后剩下的人慷慨去了。”
“她是秋阳!她亮彻四方,我睡了三天,她走了,我被雨淋湿成回南天……我早该死了……我不配责备她,我不配。”田中嘴唇翕动,失去声音。
佐藤奈叶单手撑着下巴,她看见岸边野犬眼中的霜草连天,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无形大手力尽筋疲,回天乏术,万民惶惶自保,前路晦暗,昔日繁华虫穴空置坍塌,死去百万秋虫曝尸荒野,凛冬将至,生机绝灭,她不知道野犬是不是没有看到荒土下的草籽,还是看到了却误判时节,她的母亲选择了慷慨赴死的机会,顶着政治犯的头衔狱里蹉跎二十载,而她的女儿,在二十年后的当下,站在曾经离开她的同僚面前。
“而你是凛冬。”
“而我是凛冬。”
佐藤奈叶听过这段往事,母亲第一次从十几年的黑暗森林走出,失去幻想中孤狼的形象,鲜活的,热烈的,过时的,装裱在心里新的旧报纸上。
对自己当下没什么参考价值。
佐藤奈叶早已坐下,侧头平视空无一物列车的前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邻座空座位:“所以呢,你现在还在自怨自艾什么?”
田中祥太像是被雷击中战栗不止,他想要生气,想要拎起佐藤的领子,对她大喊大叫,甚至想要一拳揍进她的脸,但是最终什么也没做,像以往无数次一样,懦弱地在原地抖如簸箕,面色铁青,不敢发一言。
直到终点站,佐藤下车离开,也没再多给他一个眼神,田中不知是怨恨还是挫败,还是其他感情,他的开瓶器工作,他的臭水沟生活,他的狗屎赡养父母义务……凭什么,她懂什么,她都能看不起我……她当然能看不起我。
他又想吐了,被催着下车,换乘,今天已经过半了,他不想回家面对自己,也不想去探望父母,无处可去。
鬼使神差的,他去了监狱。
然后,又碰见了那可恶的小崽子。
佐藤奈叶就那样平静地坐在监狱门口,如同昨晚顶着半张肿胀的脸在公司门口等他,这次她先开口:“我知道你会来。”她正是为此在这等他。
田中祥太牛一样喘息起来,他举起一根手指指着她,手指头还在可怜地抖,几乎怒吼出来:“你戏弄我上瘾了吗?”吼完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多久没这样失控过了,这下成年人的体面再也贴不上去了。
佐藤奈叶仿佛也怔了一瞬,旋即眼瞳波澜不惊地凝视着他,她比她母亲更冷喑,更有压迫感,她说:“我不是佐藤美奈子亲生。”看田中没有反应,又补充,“你认识的岸边野犬。”
“外婆昨天和我说的,岸边在狱中把我交给她,说是她朋友的孩子,拜托外婆抚养,我猜想,她的朋友大概也是做过和你们二十年前工作的人。”
田中又哑了,他压抑半天的愤怒刚打开个口子,被佐藤两句话堵住,他腮肉紧绷,咬得后槽牙发痛。
“我知道你过去做过什么,想以此敲诈你一笔钱离家出走,不过你应当为此庆幸,因为我本想杀了你,前天晚上你缠住我时。”
他被这没礼貌,没道德,逻辑不正,的话不知进一步气到还是惊到,瞪大眼睛嘴巴,至少牙不痛了。
佐藤奈叶继续说,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看更远的东西。
“我拿着防狼喷雾和乙醚,你当时看起来是个中年失意男,力气很小,很适合扮演‘职场生活双不顺,发酒疯想猥亵少女,丧心病狂杀掉少女仅剩的亲人祖父母后畏罪自杀’的角色,而失去全部亲人,遭受重大打击的少女,继承遗产后远离伤心地,我就能获得自由行动的资格了。”
“当时你无论想伤害我与否,结局都一样,我不介意以自身死亡以下的任何代价换取自由,因为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件事情比我自己的生命可贵得多。在祖父母的视线下做不到,这点我不必多说,他们很爱我,怕我重蹈美奈子的覆辙,但那不是覆辙,你应当也知道这一点,如果你没有全忘干净。”
她回忆起出走前夕,外婆从老木柜中取出母亲佐藤美奈子,岸边野犬青少年时的日记交予佐藤奈叶,像举着初生的佐藤奈叶的母亲,红色的婴孩,红色的脐带,这脐带跨越五十年,连接着她的外婆,她的母亲,她。她推回日记,将未存在过的母亲还给母亲的母亲,独自出来。
田中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态度,面前看似弱小的少女竟曾有这样恐怖的念头,而他毫无察觉,且不说他要追究与否,没有一点证据,佐藤举办他大概率也过了追责年限作用不大,他当然知道岸边野犬一次行动的失败远无法否认更高目标实现的可能,为什么她会有如此漆黑的意志,他脑子更乱了。
“你没有对不起岸边野犬,你如果真的理解过她,你完全明白,你对不起的是——”
“别说了。”田中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又补上,“我对不起我自己。这样足够了吗?你嘲笑我这个完全失败者,我是很可笑,是个懦夫,是个蠢货!你满意了吗?你要钱我可以给你,可以!我不亏欠你,你不要再刺痛我了!”他气得一拳凿在墙上,手顿时肿起来。
佐藤眼睛里这才出现他:“你为什么不肯和我走呢?”
田中闭嘴了,他觉得佐藤实在自大过头,没法再交流,却也没能做到转头离开,低下头去查看受伤的手。
于是佐藤的声音还在传来,这两分钟讲的话比过去认识她的三天加起来还多,她说:“我不愿刺伤你,是你自己自欺欺人二十年,你没办法过正常人的生活,横亘着妹妹去世的尖刺,你也没办法好好和父母联系,你更无法真正为你妹妹赎罪,你知道造成她悲剧的根源不是霸凌者,不是老师,不是父母,而是日本病态的社会本身。”
为什么还在听呢,为什么血液还在流淌,为什么心还在跳动,他手上又拿着地狱的敲门砖,就像二十年前站在奈落河岸,岸边野犬要他跳下去,年轻的,一腔热血的他义无反顾地一跃而下,被急流冲走。
现在的佐藤奈叶,在旁边看着他,如同判官。
他问:“为什么是我?我知道你所说的这些二十年,仍然选择了庸俗的生活。”
佐藤答:“我不认识其他人,我要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开始事业,这种事有人能帮忙会更顺利。而且我,妄自尊大,相信你并未燃尽。”
田中祥太不再说话。很久,很久之后,直到天色暗下来,佐藤起身,考虑开口把钱勒索点走人算了,田中抬头看向她,棕色的眼睛浑浊,眼白布满血丝,眼眶通红干燥,他不适地眨了几次眼,说:“你得给我一点时间,辞职的流程很慢,我催一催。”
佐藤又一次笑了,不似上次狂恣,发自内心的真诚与期冀,金瞳里光芒万丈,如一百零三年前向日葵田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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