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征服,持卡人:文则野
陛下复生那日,肆意生长的桃花几乎毁掉了半个长安城,就连六部衙门也不例外。工部的人理应负责长安城重建的事务,又有临时迁都的需求,应渡干脆暂时宿在临时的办公点,只是这薄木拼合的门板挡不住来往的车马人声,即使睡梦中也是浑浑噩噩,似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应渡艰难地从桌案上爬起来,这样别扭的姿势入睡的后果就是他半个身子都是麻木的,一直到酥麻感褪去之后,才揉了两把晴明穴让酸涩的眼眸稍微缓解一下,随后推开窗子,看那模模糊糊的光影透过木棂。
如今夏末初秋,天气逐渐凉了起来,清晨时的空气都是冷的,深吸一口冰凉的触感直通肺腑,几乎让人瑟瑟发抖。应渡把从椅背上滑落的外衫捡起,迟钝的脑子恍惚想起,如若陛下在长安的话,这就是该上朝的时间了。
豫王暂理国政一切从简,大半的朝廷官员如今已经慢慢转移到了洛阳,长安剩下的这些官员,索性就凑在一起。如今开个会都只用拐两道门槛,就连用餐都能凑在一张桌上,什么尊卑规矩都能暂时放一放了,可谓是高效又便捷啊。应渡坐在豫王对头,觉得他似乎瘦了一些,朝服好像空荡了不少,眼底青黑,倒是人看起来成熟了几分……这也是难免的事情吧?应渡暗自思忖,这一堆的烂摊子压下来,如今还在长安的,哪个不是把人当驴子使,恨不得眼前拿个萝卜吊着就能拉上一天的磨,可惜现下的人也是比驴子还不如,连个吊在跟前的萝卜都没有。
应渡撕下包子暄软的皮,看里头露出肉汁饱满的馅料,热气蒸腾着冒出白雾,感觉又找回了些生活的趣味。他慢条斯理地吃着手上的包子,看豫王大约是回过神来了,才施施然开口,“虽说这肉包滋味不错,不过我想豫王殿下应当不是特意来吃饭的吧?”
豫王大概是还年轻,被说中了心事就有些拘谨起来了,他如今也算是半个皇帝,这些情绪都是很不必要的,但这些话不应当应渡来说,所以他只是静默着等待年轻人整理措辞。
“往年夏末多是降雨频繁,本王近日翻阅之前呈上的奏折,见应大人此前上书,河南今夏多雨,恐有泛滥之险。我知晓应大人已是派了人治水,只是不知如今是否仍有水患之忧?”
应渡不假思索便给出了答案,“豫王殿下的忧心亦是「有梁」*的忧心,臣此前已然派了人到河南去,如今河堤修缮已是快要完成了,只是……陛下挥兵赤梁,征调了不少农夫民兵负责运输粮草辎重,此前我曾问过自洛阳来的转运使言大人,便是听闻迁都洛阳亦是因着如今大烨赤梁战事为重,原本该从洛阳转运至长安的盐粮也运输不便,何况那不过「未雨绸缪」的河堤呢?”
他接着说道,“然而臣万万不敢欺瞒殿下,今夏雨水丰沛,陛下挥兵赤梁,陇右的工匠或许也会被征召入军,若无上游疏导水流,下游的河南堤坝又修筑不成……若是秋日雨水未减,便是有河水泛滥的险境了。
豫王听着这一番话,也是不得不叹了口气,这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吧。只是他忽然心思一动,连忙追问,“若是堤坝能筑成呢?需要多久才能筑成?可需要旁的抛费?”
应渡略一思忖:“秋日雨水渐少,若是按照往年的雨水,只要不是遇到什么百年一遇的暴雨,是万万不可能叫黄河泛滥成灾。如今工事已经做了九成的功夫,再要赶工月余便可当用。至于旁的,只需役工的米粮罢了,若是再从田中招徕农人,便可再减工期,在处暑前完工也并非不可能。”
豫王眼睛一亮,矜持地抿唇微笑,原本疲倦的脸都精神了不少,“此行甚好!我记得秋收还有一段时日,便先紧着河堤的事情,待到堤坝筑成,便叫他们一齐去田里收秋粮,再给当地农人减几分赋税,或许是可行之策……而且,我倒是想起来,我们确实有一伙得闲的匠人。”
虽然豫王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毕竟应渡是工部尚书,他眉心一跳,很快想起了这所谓的匠人是从哪里来的,不由得感叹还是年轻人胆子比较大,“……便是如今在邙山的那些匠人么?”
豫王轻轻点头,邙山便是大烨历代帝王墓葬所在,那所谓的匠人——自然也是给烨灵帝修坟墓的工匠了。
应渡远眺城中那遮天蔽日的桃树,抚掌大笑,“陛下如今成仙在望,这等凡人贪恋的身后事,于陛下来说自是无用武之地了。有梁斗胆请求豫王殿下,将这些工匠交付于我,臣愿亲赴河南主持工事,这洛阳……我便不去了。”
豫王便是为此而来,自无不可,只是他心知肚明,如今应渡开口点破了这点,若是之后皇帝问责起来,便无回转的余地了。
应渡注意到豫王的表情,却无半分怯意,而是掷地有声:“有梁全因治水之能侥幸做得丞相之位,但凡有几分力,便当为陛下尽几分力,若因畏惧陛下未曾出口的责难便推脱起来,岂不是欺君罔上,有负陛下信重。”
·多年前太极殿上
应渡俯身贴地,发白的手指温度并不比殿上的汉白玉要暖多少,紧绷的情绪让他整个人尤为恍惚,几乎对时间失去了感知能力。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模糊地灌入应渡耳中,“应渡……这个名字倒是好,你是应尚书的孩子罢?”
应渡用力吞咽下口水,想清下嗓子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更为成熟稳重。可惜为了避免御前失仪,今晨饮食都颇为克制,干涩的喉咙徒劳地蠕动着,几乎有刺痛的感觉。于是只得懊恼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像是香炉里的烟雾一般飘着向上,没有半分沉稳,倒像是被掐住了嗓子的黄鹂,“回禀陛下,家父确实曾任工部尚书。”
“哦……应尚书是哪一年走的,好似是过了许久了。”晁玄曦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他坐得那么高那么远,以至于应渡都有些不敢确定,这是自己真切听到的话吗?还是在哪个梦中呢。他记得听闻父亲去世的那一日,距今已经四年零三个月又十六天了,只是,陛下竟然也记得吗?原本他以为,父亲就如同黄河淹没的土地一般,此后再无一丝痕迹留存世间了,可如今方才知晓,竟然是有人也曾记得他的。
“我见应卿未曾取字,”晁玄曦并不等他答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年轻的帝王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显然颇为自得,“应卿既然以「渡」为名,那我便为你起「有梁」二字吧,「水虽无梁,不渡由我」,如今「有梁」,可愿为朕渡一渡那黄河呢?”
应渡几乎要忘却不可窥见天颜的规矩,却又在最后深深地将头埋在手背之上,他声音微颤,却斩钉截铁,“有梁必不负陛下期望,愿效吾父以身报国。”
“既然你要效仿父亲,朕又怎么能阻拦呢?便点你为水部郎中罢,只是这「以身报国」未免太重,有梁可要多多爱惜自己,多为朕分忧几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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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渡当了几年臣子,便治了几年的黄河。此前下官已经将这几里河堤修筑得差不多了,如今从长安赶赴而来的工匠正是最后一块补丁。
此前估计并没有出错,秋收前的最后几场雨势凶且急,但如今工部调用了造皇陵的熟手匠人,又临时征了当地的农人出力,由王都尉那借来的几支兵将负责督建工作,终究是在河水泛滥之前将河堤修筑完成了。
冥虚子虽非善类,但高空之下所见山河形势叫此次治水成功扼住了黄河几处关隘,或许近几年都不必担忧此地河泛之事了。
众人抢筑完河堤,又马不停蹄地开始抢收,好保住这一茬秋粮,又能安抚民心。当最后一粒麦子被从田地中拾起,应渡站在秸梗堆上颁布了豫王监国的临时政令,今年粮税折半,以犒慰此地百姓协力修堤的义举。
秋日的太阳或许仍然刺目,以至于当百姓为之欢欣鼓舞之时,应渡却觉得眼前模糊不清……多年前少年皇帝的影子似乎已经淡去了,如今挥师西进的圣人,是否仍记得,水有覆舟之能?
*有梁:应渡的字,烨灵帝起的。
+展开一辆马车碌碌地滚过夯土的地面。黄土地上早就有的车辙印被压得更深,扬起一阵细碎的黄色灰土起来。长安的街巷大多没有铺青石板——那是三公九卿之列的门前才有的殊荣,平常的街道不过是一层略比路边高的黄土夯土,一年中任由来来往往的车马在上面留下越来越深的车辙印,直到每三年一次的冬至大祀之时,为了让天子的车架顺畅地从皇宫驶向祈天坛,才会在冬日组织民夫将大街上的黄土夯过一遍又一遍。然而陛下这些年来对国事不甚上心,连三年一次的大祀也不愿参加,那辆缀着轻薄丝帘的车架也许久没有启用过了。也是因此,长安城里的街道也许久没有翻新,不下雨还好,若是下了雨,那便是一地黄汤的腌臜场面。所幸秋雨还没有下,这一道马车的车辙只是给长安城里多留了一道痕迹罢了。
驾车人拉起缰绳,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处路口。周拂桢下了车,一手笼着一张绢花纸写的挺括礼单,另一手局促地抓着一张灰石色的卡牌。又看了两眼前方小巷里的府邸,周拂桢将手里的礼单与卡牌统统收进了袖子里。
“劳驾,只能送到这嘞。”车夫举起草帽给自己扇了扇风,“里头太窄,进去了就不得出来哩。”
“无事,你在此等着我便是。一会有人来与你接洽,这马车上的东西便让他们搬走就是。”
街上的人相比以往少了不少。这也难怪,自圣上倾举国之力欲与赤梁血战的消息传来,长安的百姓似是闻到了这风声里的危险,纷纷躲进了家门里。这倒不怪他们,打仗首一个最紧要的便是士卒,更何况这样一场大战了:虽说打仗时倚重的是老兵,可只靠老兵可能独自打完已整场战役么?新兵是用之即退的马前卒,既然是马前卒,那么更没有训练一个月或训练一整年的区分了。被临时征召的二郎们就这样扛着淘汰下来的旧刀,往西一步一步走上了战场。但那些被征为士卒的良家子们还算好命的,若是出身更低,则是被征为民夫。若是征为士卒,在打仗时得了几处功绩也能得到些许提拔,但若是征为民夫,那就得背负辎重、修灶做饭、修补兵器、修葺城墙。民夫的工作更为辛苦,且少有补偿。因此一时间长安街头反倒萧条起来。
“后生!您平安……”街角的一处声音叫住了周拂桢。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老花子,披着破烂衣衫,摇着有几个烂铅钱的碗朝着周拂桢看:“大人才高八斗,平步青云……”
周拂桢皱了皱眉,从腰间掏出一枚铜板扔在了老花子的碗里。
“哎哟!”老花子心喜,拾起铜钱擦了擦,宝贝似的将其藏进了腰带里,又抬起头,对着周拂桢拜了又拜:“您真正是星宿下凡……”
周拂桢不耐地皱了皱眉:“老丈,这些闲话旧莫要说了。”
“那俺也没有不闲的话可以讲么!”
“老丈就不怕被抓去做民夫么,竟也不躲上一躲?”
“躲,躲去哪里么!老头子没得地方住,每日还得吃饭哩。”老花子呵呵一笑,“大人予我这一枚铜钱,倒使我今日的饭食有处去了。”
周拂桢叹了口气,也不与这老花子纠缠,径直地向前走了。那老花子倒也不恼,嘻嘻地端着碗对着往来的人说上两句吉祥话,等着下一个愿意往他那破碗里丢下铜钱的人。
王府的门柱半新不旧地立着,周拂桢连忙向门童递了名剌。按照此时的礼节,连衡已在昨日便递上一天后派人前来的拜帖,而这位王大人也回了相应的回帖。门童带着自己的名剌往内走去,不多时便出来喊道:“我家都尉请你进去。”
折冲都尉王焕荼是一位魁梧女子,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周拂桢见之便心生敬意,低下头去双手递出礼单。
王焕荼“嗯”了一声,接过礼单。礼单上无外乎一些白银、丝绸之类,王焕荼只扫了一眼便失了兴致,将纸条递给一旁的下人,吩咐了两三句话,下人便识趣地走开,唤人去接收礼物。
周拂桢小心翼翼地探手摸了摸袖管里的卡牌——还没碎,难道只递出礼单还不够?思绪转动间,便听到王都尉豪爽地一挥手:“请坐,为先生看茶!”
一杯清茶于是被端上了周拂桢桌前。照着礼节,周拂桢微抿一口茶水,随即开口道:“我家主人问王都尉安。”
“好么,就是忙了些。你也知道,前些日子的桃树灾搞得长安乱七八糟的,这些日子醒来刚喘口气就得考虑怎么处理了。”王焕荼吹一口茶水上的浮沫,饮了一口,“倒是连大人,可还好?听闻你家大人有意建功立业……”
“是,这次陛下西征,连大人说可断赤梁一臂,可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事。”
“是打算随军出征么?这一道路途遥远,战场可不比长安,还得多加小心哪。”
“多谢大人挂念。”周拂桢拱一拱手,“行伍之人,哪个不是将脑袋挂在腰上来的呢?更何况陛下又有扫清寰宇之意,此次出征,必然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倒是我多嘴了。”王焕荼一笑,“既然连大人心意已决,我也祝他前路顺遂。——倒是你,也与子仪一道去么?”
“既入官场,为上官分忧便是我的本分。”
“好么,一个两个的,倒使我劝不住了。”王焕荼饮尽了杯中的茶水,“路途艰险,若是有什么我好相助的,及时与我说了最好。”
“倒确实有一件事,非得王大人您首肯了才行。”
“哦?竟有此事?某还有能帮得上兵部尚书的地方?”
“数月前,大人为防霜原南下,曾购了一批好马——”
“噢哟,我想起来了。那马如今在……”
“正在朔方的马场上。”
王焕荼点了点头,“本想着练一批骑兵抵御霜原的,不过骑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霜原也未能南下,这批马儿因而就耽搁了。”
“正是那一批马。只是如今将要西征,打的虽不是霜原,倒也是西北的蛮夷……”
“这有何难,借了你便是。”王焕荼一挥手,未等周拂桢开口便敲定了借马的事宜。见着周拂桢愕然的眼神,又飒爽一笑:“既是为了保家卫国,打的是霜原、是赤梁又有什么区别呢?”
周拂桢连忙道谢。王都尉转而又问起周拂桢的境况,周拂桢不敢托大,一五一十地详细告知。一番宾主尽欢后,王焕荼点茶送客,周拂桢这才退出了王府。
走过小巷的拐角,周拂桢突然皱眉,闻得一股尿骚味,只见原先那老花子坐着的地上落了一滩臭烘烘的水迹,又歪歪扭扭地拖向了远处。周拂桢心下不免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凉出来:那老花子多半是被抓民壮的人抓走了,吓得失禁,只是那老汉拗不过抓壮丁的人,挣扎着被拖走了。
又向前走了一段,见王府派出的下人正在将马车上的丝绢搬回去,周拂桢忍不住又摸了摸袖中的卡片。
“还不成么?——是送礼不行,还是送的礼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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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道,和州,历阳郡。
张三扯了扯号坎,这鬼热的天!这月头到现在未下过一场雨,秋老虎正呼着热气对众人虎视眈眈。日头晒得他头发痒痒,伸手挠了却不得劲,只得作罢,听着操场上主官嗡嗡地叫。
主官说到哪了?前不久还说到忠君报国,不知现在又在说些什么?大军要开往西边和赤梁人打是人尽皆知的话题,这次想来便是开拨前的动员了。只是发粮饷的环节怎得还未到?上一轮欠饷已有三个月未发了,饿得自己只能喝些米糊汤过日子。只是那主官的亲兵自己有些印象,前几日执勤时见着他们浑身酒气、互相搀扶着进得军营来,嘴上还带着未擦净的油花!张三恨恨地盯着主官身后挺胸叠肚立着的几位亲兵,只觉他们肥头大耳、面目可憎。
主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是说到“为了圣上的恩典奋勇杀敌”什么的。发饷环节呢?怎得还未到。大军开拨前,不都是要补齐拖欠的饷钱,再添置一笔赏钱么?这狗入的主官,竟是连这都要吞么?
主官催着开拨,士卒却未拿到钱粮,与张三一同在太阳下晒得头昏的士卒便鼓噪起来。这个说“不发钱粮,这个兵当得还有什么用处?”,那个说“入你娘贼,兄弟们的钱全是给你吞干净了!”,又有一个再说“再不发钱,咱兄弟就投了黑刀会,让这狗官与赵大头领讲道理去!”
眼见操场上的喧闹声浪越发响亮,主官竟一声呵斥:“为国效力可是尔等殊荣,竟为了一些阿堵物在此鼓噪么?”说罢,主官身后的亲兵便自腰间拔出刀来。明晃晃的刀刃反射着阳光,使得吵闹的声浪安静了不少。“不想挨军棍的,即刻出发!”
张三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想象着那口痰便是主官的脸,狠狠用脚后跟碾平了那块泥土。待得军队在主官亲兵的刀光底下磨磨蹭蹭地列完队,向外走出不到二里地,队伍前方便又喧嚷起来。这喧闹仿佛传染一般,顺着队伍传到了后边。
“三哥,你评评理,哪有这样的事呢?这样大的调动,怎得一文钱也不给我们花呢?”又有人这样喊着,似是很不服气。张三摇了摇头:“这狗入的主官!我看,他这是明知我们要送死了……”
众人瞪大了眼睛。这年头,当兵可不是冲着为国捐躯、保家卫国来的。他们只是被征兵选中的良家子,期待着当兵挣来的军饷能在服役结束后带回去。谁可曾当真想过打仗——乃至于战死呢?
“那狗官自己有七八个亲兵服侍,倒让我们走在前面替他挨刀子……”
“我早说咱们逃了,莫要受这鸟气……”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前方的队伍突然分开,几个着甲的年轻人摸了过来:“三哥,你是这一块的什长,我们长官差我们来与你商量件事。”
见两人愤愤不平的面容,张三心下一凛。今天这趟开拨,怕是怎么着也完不成了。
“我们什长说了,与其在这营里受那狗官的鸟气,不如我们杀个回马枪,斩了那狗官,再去三公山上投了那甚么黑刀会……”
“好啊,好啊,我早看那鸟官不爽了……”二人话音未落,人群里就有了附和的声音:“那狗官屋里定藏着金银宝贝,我们砍了他之后再将宝贝分了……”
见这局势再弹压不住,张三当机立断:“好,就算我一个。挨了这么多年军棍,怎么着也得找回点场子……”
懒懒散散的队伍乱了套,过了好一会,才整得利落起来。只是这一次非是向着县外,而是冲着军营浩浩荡荡、杀气腾腾的奔将而去。
当日晚些时候,三公山上。
三公山上原本有一处道观,据说是大烨还未建立时,有几位道人在此处修道,然这山不够高,也未有甚么灵气,在这道观中的道士越走越少之后,这道观便被废弃了。直到五六年前,一队响马自北边来,鸠占鹊巢地占了这处还算宽广的道观,自称一个“黑刀会”,便以此为基地做些打家劫舍、压榨百姓,偶尔也能称上除暴安良的活——山间匪患众多,一处村落往往要挨上三四个土匪窝子的压榨。然这黑刀会装备精良,竟然主动进剿了这群袭扰无度的土匪,至于官府,他们也乐得将土匪袭扰减少这件事当作自己的政绩上报上去,自此这历阳郡的百姓便只需受官府和黑刀会的压迫了。
张三领着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卒战战兢兢地站在三清殿前。那三清殿没有三清像,那木偶外的一层金箔早被兵油子刮了卖钱,内里的木头被砍作柴烧。不多时,又一位半披着圆领袍的士卒从大殿后面转了过来:“可是名唤张三的?赵大人要见你。”
张三赶忙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散碎铜钱递给了那士卒。那士卒掂量着铜钱,看来颇为满意,开口说到:“我名唤李四,是大人的亲兵。”
“赵大人可有意收编我们?”
“近日里来投的不止你们一家。”李四只说了这一句话。这话使得张三一下子揪起了心,虽然自知是那亲兵拿捏自己的手段,此时却仍为自己这一营军士的未来担忧起来。
后殿坐着一人,身披黑袍,身材魁梧,脸色阴沉。
“来人便是张三?”那人声音低沉,却叫张三听了不由得膝盖一抖,跪了下来:“回大人的话,小的正是张三,早知赵大人威名,今日特地领兄弟们来投……”
那赵老大——赵百成并不出声,屋内一时间仅有张三紧张的呼吸声回荡着。又过了许久,张三脸上的冷汗涔涔地落着,才听到了赵百成雷鸣般的声音响起:“嗯……我看你也是个好汉。起来吧,带弟兄去长青殿歇息。”
“谢大人恩典!”张三磕头不止,强撑着站起来,点头哈腰地随李四退出后殿。又过了许久,那名唤李四的亲兵这才回来,恭敬地垂头立在赵百成身侧。赵百成一挑眉,李四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都还安分,像是被您镇住了。”
“没见过血的小兵娃娃。”赵百成嘟囔一句,闭着眼,手指在膝上一点一点地敲着,不多时又睁了眼:“昨日来投的那帮人呢?他们可是不安分的。”
“照您的吩咐,将他们的主官与士卒分开安置了。那主官还有些不满,士卒们倒还安分。”李四回答。
“嗯……”赵百成摇了摇头。“看来,咱们在这三公山呆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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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开省流版:赤仙教圣女北上长安,利用实验测算出桃树的行动逻辑,假意接触纯秋获取面圣机会,参与桃花岛计划。
构史内容↓
1、赤仙会联合盐帮占据了自贡、乐山(嘉州)、泸州、渝州(重庆)。
2、皇帝献祭了蓬莱的血肉,现在返老还童了。
3、阳间的桃木(尤其玄都观)可以防仙桃吃人,只要速度够快
4、人的异化是可以斩断的。
·荆江
虽然才只是春末,但日头已经晒得厉害了。闻人俟蹲在船头,他现在看起来一副男孩模样,长发束起,一张笑脸被日头晒得发红,嘴唇却是苍白的。船老大看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圣女此前没有做过船吗?这长江逆行确实是有些颠簸了,近来天气也是愈发热了起来,要不还是先回舱内待着吧,不然恐怕不只是晕船,还要中暑哩。”
闻人俟只是摇了摇头,他确实头晕的难受,但在这儿吹着江风还好些,船舱狭小闷热,空气更加浑浊,恐怕到时候真要吐在船上了。毕竟有个圣女的身份,如此形容狼狈的话,岂不是有些丢脸?
船老大笑着摇了摇头,丢给他两个杏子,“这杏儿酸得很,你拿去吃吧,能压一压喉咙里的味道,咱们马上就要到了,接下来走陆路,圣女就不必如此颠簸了。”
这是一趟往长安的船,船老大是他们赤仙会的老熟人了,漕帮做苦力活的,最是需要盐的,只是官盐那样贵,贫苦百姓要吃盐巴自然是很困难的。而赤仙会自从几年前勾结盐帮暗中夺取了自贡的几个盐矿,就开始在百姓之间偷偷散播这样便宜的盐,那盐虽然看着不好,但是能吃就不就行了?都是贫苦人家,谁会计较这盐味道不够精纯,颜色不够白净呢?赤仙会正是凭着这招深入百姓之中,到如今才能裹挟了那么多的信徒。当然,仅凭这些想做什么大事是不够的,可若只是叫船工江上往来的时候捎上几个教众,自然没什么大问题。
·荆州府
虽说主要核心武力大多在益州(四川),但是赤仙会的总部却是在荆州的,如今两湖流域几乎已经是赤仙会的地盘,纵使官兵剿匪也多有受其恩惠的百姓愿意帮着通风报信。何况益州地处偏僻,要往来交通多有不便,那剑南节度使又是一等一的浑人,他治下的益州实在算不上安定,大贤师好歹是一教之主,把总部设在益州,那若是遇到什么意外,岂不可惜?
赤仙会的总部是一座貌不起眼的宅子,看起来与寻常地主宅院无甚么区别。而进入其中就大有不同了,虽屋子装饰十分朴素,但房中却与寻常人家不太相同,并无什么厢房耳房之分,而是通开大门,更像是一座衙门。只是往来的人并不穿官服,而是配有红巾。
大贤师的屋子在最深处的一间,屋外有棵高大的桃树,如今已然结了半数的鲜果,树下摆了石头桌椅,一道深沉的人影正坐在椅子上,他头上带着一顶斗笠,帽檐垂下黑纱与几缕红色的彩绸,叫人实在无法辨别样貌。武奎穿过几道院落,十分自然地坐在另一张石凳上,他随手从桌上的果盘里抓了一只仙桃,也不嫌脏,随手擦过桃毛之后就塞进嘴里,“大贤师今日怎么找我?我们盐帮已经按照约好的出人出力,这几个盐地也是抢下来了,不知道还有何贵安?”
被称作大贤师的男人声线低沉,“武帮主难道没有想过吗?我们拿了自贡的盐地,恐怕自此就要在朝廷眼中挂上名号了。毕竟益州的盐一年能卖多少银钱,恐怕你们盐帮比我更清楚吧,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鼓作气,连同嘉州、泸州和渝州一起握在手中。这几座城池若是到手,自贡于荆州便是触手可及之地,再不复此前鞭长莫及的情形。而那剑南节度使,兵将的钱粮都敢中饱私囊,若真的打起来,也不知道那些将士会站在谁那一边呢。”
武奎眉头一挑,他确实早对如今的情形有所意料,但是自己先开口还是赤仙会先开口,于最后的利益份配就有所不同了,他爽快地跳过了前头的内容,只问最后一句,“你竟也插手到了益州的守军之中?”
大贤师只是说,“某自然有某的手段,武帮主这是答应了?”武奎为人本就干脆,何况这也是他之前在帮里已然想好的事情,自然没有不应的。
·长安城
“圣女是收到了什么消息?”随行的信众将此前实验结果誊抄在一张白纸上,那如同蚊蝇一般的小字上历数仙桃树的种种异状,有些早在市井中传播,有些却是未曾为人得知的辛密,这都是赤仙会诸多手段,以钱财、以人脉、以人命一个个测算出来的。
闻人俟把从荆州远道而来的信丢入火盆之中,夏日里生火实在是热,她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水,却来不及擦拭,而是飞快运笔在信中交代京中情况,“大贤师来信说,嘉州、泸州、渝州已然被咱们收入囊中,若是咱们能早日做完这些事情,或许不久之后,就能在长安见到大贤师了。”
二人写完了信,闻人俟将一支被精心保存的桃枝放入一支木盒之中,枝上桃花未落,花开嫣然,还带着一股浓烈的甜香。她把盒子与信件一齐交给来使,“快走吧,长安不是要封城了,这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待人走后,刚刚负责写信的信徒才出声询问,“圣女大人……那吃人的桃花,我们真要将它送到荆州吗?”
闻人俟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那妖桃不好,所谓的蓬莱上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知晓你心里难受,因着那桃花牺牲了教里的不少兄弟姐妹。但杀人的刀怎么会有罪呢?这桃花是用来杀那冥虚子的,叫恶人自相残杀,有什么不好的呢?”
·玄都观
“这些小孩偷了桃儿,观主却不曾管过,是早已知道阴阳桃木之事吗?”闻人俟捧着瓷杯坐在茶室之中,透过窗户瞧见了外边有几个孩童嬉闹着从树上摘下了几粒桃儿,他们并不是单纯的摘下桃子,而是仔细地给桃树唱了段祝词才动手,看着很是有趣。不过闻人俟却是早已知晓他们为何如此了,大贤师与这位观主有一些矫情,如今初临长安,朱邪表面上的资产不方便动用,要购置新的住宅也需要一些时日,他们这样的身份,难道还能在客栈密谋不成?那实在是不太方便。因此闻人俟就带着大贤师的信来玄都观暂住了几日。不过教主事务繁多,平时与她接触的大多是他的徒子徒孙,眼前这位白翊就是其中之一,
“为何这么说?”小道长看起来确实有些困惑,于是闻人俟也没有拐弯抹角,“我前几日去了桃源,看见了桃树吃人的事情,虽然我侥幸没有受伤,却见到了一个小孩被假山擦破了皮,那孩子我在观里见过,也是常来摘桃子的一个。他本来是要被桃树捉了去的,但是却逃过一劫。我见到桃树在碰到他之后又收了回去,才晓得恐怕是因着他身上那枚桃核的缘故。”
“后来我又试了试,那桃树似乎对普通的桃树有些忌惮,但对这玄都观中的桃木尤为忌惮,如果身上带着桃树制品,似乎就不会主动接近了。”
白翊这才恍然大悟,“观主曾经是说过,万物阴阳相克相济,那仙桃为阴,而凡间桃木为阳,自然有些微薄作用。至于那桃树……百姓于观中寄托信念,以信念浇筑的桃树自然是有些不凡之处。不过观主说此事不宜外传,那些想偷仙桃做坏事的人,恐怕比会因意外而被仙桃所伤的人更多,也更可怖。”
闻人俟不言,这试图利用做仙桃这柄刀做坏事的人,她怎么不算是其中之一呢?
·桃源
纯秋已经是这月第四次来桃源之中了,自从得知桃树吃人的消息之后,沉迷于化虹传说的皇帝献祭得愈发频繁了。那些死囚们都等不及秋后问斩,已然成为桃枝下的祭品,或许应该感谢连大人的肃反活动,不然皇帝哪里有理由去折那几位银卡、铜卡的大臣呢?只是纯秋也并不觉得,那所谓的献祭到底有什么用处,烨灵帝看起来只是愈发疯魔罢了。
忽的一声尖利的惨叫声刺破了桃源的寂静。往来的民众已经非常习惯地迅速往边上一散,陪同纯秋来取桃枝的王焕荼神色冷厉下来,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纯秋没有看这样血腥场景的兴趣,但是恐怕之后陛下又要问起此事,所以脚步也不慢。
然而呈现在诸人面前的场景虽然血腥,却与他们所想不同。一个身穿白衣系着红绸的女孩儿手里握着一柄沾满了鲜血的匕首,那木质的短匕上沾满了鲜血,看起来是极为锋利的。一个中年男子捂住了自己的胳膊,在男人的手腕处有一道新鲜的疤,鲜血从空荡的袖管里滴答滴答地往下流,整个园子里的桃树皆是蠢蠢欲动,却竟然未曾动手!
待王焕荼砍断连接着地上断掌的树根,带着士兵们挥散了围观的百姓,那断掌显然已被桃树入侵了,新鲜的枝丫和花苞开得茂盛,断面处也长出了纤细的树根,可是为什么这次竟然有人活着呢?两位大人还不曾审讯,闻人俟便已经主动交代清楚,也是这个时候,纯秋才惊觉那个女孩子竟然是个盲人。自称闻人俟的女孩说,因为目盲的缘故,她从小耳朵就很好使,刚刚就是因为听见了桃树的声音,才急中生智斩断了树枝,用的刀子是普通的桃木做的,在玄都观开过光。
因为今天的事情,纯秋不仅带走了一支桃花,还额外带走了一个女孩去见烨灵帝。烨灵帝对盲人小女孩非常信任,觉得有了她之后,自己的献祭活动更是多了很多保障。在一次武安公主面圣之后,烨灵帝叫她到跟前来听听桃枝(冥虚子断肢)的声音。闻人俟困惑得表示,自己在桃枝里听到了血肉脉动的声音,这真的是桃树而不是人的血肉吗?还是说,陛下打算拿这“人”献桃花呢?
烨灵帝听得此言,一把火在心中烧了起来,冥虚子是什么品级……献祭她又能获得什么呢?
他果真这样试了,而冥虚子的血肉显然比普通的岩卡铜卡银卡要更有作用,在闻人俟下一次面见陛下的时候,听到的已经是少年是声音。
皇帝对此非常高兴,但只是返老还童还不够,他想要更多冥虚子的血肉,因此果断把这个好用的孩子塞进了去蓬莱岛的船。
+展开感谢陈珠绛大人借的铜杀戮
写不完了只好假装自己是文言文压缩一下orz
不对我格式怎么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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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原进犯在即,朔方危困之境就在眼前,哥舒凌念及其父乃河东节度副将,遂欲请调援兵,以助朔方。
凌率亲兵数骑,疾驰河东。道阻且长,军情如火,众人不敢稍息,终日驰骋马背,所骑虽天山良驹亦惫极,副将久出军旅,亦股磨厚茧,血濡长衫,然无一人有怨言,竟五日即达河东大营。
众人尘满面,鬓如霜,形同流徙。守营士卒疑其身份,验看凭证方入禀哥舒将军。将军闻子突至,愕然出迎。见其狼狈之状,大惊曰:“吾儿何故仓皇而来?莫非遭王家欺辱?”
从骑皆怒目相视,哥舒凌即答:“非也,儿此行特为求援。此前朔方主将新丧,如今连总戎又困于京师,霜原乘虚而入,恐朔方危矣,凌恳请父亲分兵相救,以解危局。”
将军蹙眉叹曰:“于私,父子之情岂有不助之理?于公,河东朔方唇齿相依,朔方若陷,河东亦危。然吾仅为副将,无权发兵。”遂引凌沐浴更衣,拜见阎无咎将军。
阎将军乃国舅,皇后之弟,太子之舅。然其人以军功显,非凭外戚进身。凌整衣拜谒,见其人以帛覆面,威仪凛然,虽无刻意施压,自令人肃然。
凌揖而陈情:“今朔方群龙无首,霜原人猖獗作乱,更兼朝中有奸细与其暗通款曲。若不相救,恐朔方军腹背受敌,望将军借兵破局。
阎将军颔首曰:“凌所言极是。然河东亦与霜原接壤,若分兵助你,本方有失,为之奈何?
凌对曰:“河东有长城之固,山岭之险,易守难攻;朔方则平野千里,无险可恃。今愿请骑兵一支,此于河东或为余力,于朔方实乃雪中送炭。况朔方若破,京师危矣,太子与陛下皆在长安,吾等岂容君父陷于险境?”
阎将军深以为然,乃允借精骑三万,另嘱:“若霜原攻朔方,吾必自河东出击,围魏救赵以分其势,为尔等解困。”
凌喜出望外,然兵马整备需时,遂先辞别,轻骑返朔方。愈近边关之地,景象日益萧肃,百姓知战事将起,多有欲南迁者。
是夜,凌于城外休整,忽见一骑趁夜自北而来。凌觉有异,率众围之。其人自称驿丞,奉朔方军令驰报京师。
凌察其貌不类中原,且坐骑神骏异常,心知有诈。乃佯称同路,邀其暂歇,暗中将其击晕。从者遍搜其身,果得霜原密函。凌自知无力押俘行军,遂斩之焚尸,掘土掩埋,乃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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