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花园在起风时等来了打算之外的客人,或许嘎吱摇晃的秋千和擦过裙摆的残花细叶很适合这天的阳光。
周昭臣晃了晃神,在还未九九归一的昏沉里一点脑袋,嗑上霍德尔的肩膀。他好像听见有人问话——等他抬起头撞进几双眼时,他确定那不是幻听。
“......那么,你们怎么想呢?”
他眯起眼定神,正望向一名面相慈和的女人——大概。风很好,光很好,她金色的卷发与翡翠般得眼眸也很好....她很适合穿着贵人的礼服在纯白教堂的后花园里被娇艳的玫瑰拥簇、然后微笑着请她的执事弯下腰、往精致茶杯里续小半的红茶。
教堂——
周昭臣不动声色地抬头瞧瞧霍德尔,这位温文和善的神父大多时候都怀着包容怜爱的神色。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岔子,他竟开始想:霍此时的印象,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
他看着那名女士的心情,是不是跟看着自己也是相同的。
至此,他略微烦躁地咬咬手指,也许不知是从哪里招惹了灰尘,他的指尖有一点咸涩。他知道这并不是个好习惯,也被絮絮叨叨念过很多次,周昭臣自认不算冥顽不灵的坏孩子,好歹不会连‘指甲有很多细菌’也听不进去。
只是忍不住,或者忘记了。
霍德尔忽然转过身,将那只作恶的爪子按下来。
“周?”
周昭臣眨了眨眼睛,看看缺了一角的指甲,再看看被光渡了一层薄晕的青年人,一时间感到有些尴尬。他似若无其事地咧嘴一笑,瞧了眼四周:好嘛,来了不少人。
“你好像不太开心......?”
周昭臣听后略微炸毛,欲盖弥彰地瞪大眼睛直视他:“哪有!”
于是他那两汪湖光山色的眼里蓦然映入完完整整的一副眉眼。霍德尔背着日光,柔软的发丝从耳边垂下,很久没有好好打理他的头发,三两簇已经脱离‘大部队’,试着拂上他的肩头面颊。
“......”周昭臣忽然有些手痒,想把它们挽回他的耳后。
他的目光有点灼热,好像不多久就要烧得那发尾燃出一簇火星。好在霍德尔很自然地将它撩拨开去——挡住视线实在有点麻烦,他开始思考理发的可行性。
周昭臣咳嗽两声,自认极其隐蔽地擦过鼻尖:很好,没什么意外情况。
于是他高喝着回应那边的两人:“啊如果你跟我谈论什么爬上兔子毛顶端才能看清世界之类的话题,我可能更想问问霍德尔英国的餐点还有什么其他特色吧。——况且,我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得不得了,并不是很想突然转道去专注思考人生哲学,了晰自我已经够麻烦了,还要我去了解这个世界——?!天,我只能说兔毛底下还挺舒服的。”
霍德尔弯起眼笑了笑,他想:英国餐点确实不差,不过最近心心念念的好像是另一桩东西。
周昭臣被唬住了,他读不出这算什么意思,只当是自己胡七乱八的心思被抓个正着。他恨不得灵魂出窍晃晃自己的肩膀,一天到晚脑瓜子里除了滑水还有什么建设性攻略没有,山里的百灵鸟说不准都比他有主意。
一团乱麻。
他飞快地撇开脑袋,耳尖有些发烧。
“不过不得不说,在引导他人觉醒自我意识这件事上,苏菲,你做得好像没有艾伯特先生那么好。”但是吸引火力还是不错的。
果然霍德尔重新挪动了他的视线,往那个无所谓地耸肩的小姑娘看去。
周昭臣得偿所愿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也不奇怪。不是所有人都想成为哲学家,这很正常。席德就不想。”她看了金发的女人一眼,眼神里有埋怨的意思,但并不特别生气。那女人于是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苏菲继续说道:“就像我曾经对艾伯特很生气那样,我一点也不介意你们对我生气。顺便说,艾伯特没有引导我‘觉醒’,就像我也没有引导角色们‘觉醒’那样。你有自由意志就像你有心脏和肺,区别只是你选择要不要去看到它们。”
“只是一旦‘看到’它们后,你就只有它们了。这种不可逆的代价还是挺严重的——
更何况我可不想待在你制造出的时间循环里,就算我,也同你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什么被创造出来的角色——”
霍德尔听见那个小男孩轻松地说:“但至少在我自己的故事里,我就是主角呀。”
很久很久前的一个圣诞节,用金色的丝带包扎的礼盒、用红果子点缀的圣诞树....被夜晚的路灯模糊的飞雪、被共享长长软软的围巾的爱侣们....还有抱着布娃娃跑去看音乐喷泉的孩子。
在霍德尔眼里,光与影是般配的,冷与暖都是无罪的。
他从教堂里出来,然后锁上门,唯二的修女与他打过招呼,然后手拉手讨论如何用菠菜汁做出美味的小蛋糕。他微笑着告别,一边想:那样违背常理的蛋糕会是怎样猎奇的味道?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当他转过身时,修女的身影也早已散在来来往往的人里头。这些路人笼罩在软和的灯光下,喧闹与玩笑都与商场银幕蜘蛛侠的预告相配。年轻的神父将冷冰冰的钥匙揣进兜里,他的目光略过灯红酒绿,落在——一名落单的少年。
他百无聊赖地拿乐谱扇起乱雪,背靠路灯听着电话里的念叨。他的身边没有与他亲近的人,看起来是在等谁。没一会儿,他的眉头蹙了起来,原本就有些微妙的神情更显得不太美好。最终,他猛地对手机喊道:‘我才不会强迫任何人!’
那少年气呼呼的将手机塞回包里,里边的东西太满了,他单手便显得有些笨拙。一罐胡萝卜汁滚了出来,嗑得瘪了一角。
少年心疼地呼了一身,正要去捡,却被两个孩子无意踢开好远。
‘哇啊我的果汁——’
他匆忙地扑过来,像只被丢了飞盘的小狮子。易拉罐咕噜噜地碰到了一只皮鞋,这才算是到了终点。
少年努力往这边挤过来,也不知是谁高呼一声‘阿特金森来了’,人潮便如疯了一般。霍德尔看着那少年一脸崩溃地溺在人群里,很快便连脑袋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只手臂高高扬起,向他心爱的果汁疯狂挥手。
霍德尔迟疑了几秒,将那罐胡萝卜汁捡起来。他看着罐子上摆拍得极好的广告,印象里大多年轻人应该更喜欢气泡水和奶茶。
他缓缓走过去,靠近那只临近人潮边缘又险些被挤出去更远的爪子,默默将易拉罐塞回少年手里。他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疑惑,爪子的主人略微颤了一下,然后更加卖力地要往外边挤。
霍德尔松了手,在那之后,目送那只高举的易拉罐如帆船在浪潮中远去。
他听见那个少年高呼起来:‘等等——等一下!!!’
然后无济于事。
身后的钟楼陡然敲响了八点的播报。这个圣诞节可能会有点不同?
有人拉拉他的袖子,他转过视线,是一只超大的兔子玩偶,穿着某家便利店的工作服,拍拍揣在臂弯的篮子,显然是来冲业绩的店员。霍德尔轻轻地拍拍玩偶的鼻尖,顺手从那篮子抽出一罐眼熟的果汁。
是一罐摆拍精致的胡萝卜汁。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霍德尔总算研究明白柜角的榨汁机要怎么用,他的老师享用完一份可口的点心,环顾空荡荡的客厅,与他闲聊说:为什么你会想用蔬菜榨汁?
霍德尔微笑道:大概是因为乌鸦真的很像桌子。
再后来,老师带着毛豆三明治旅行去了,他的客厅安静得吓人。他想了想,决定找一位室友,与他一起分享那叫人上瘾的胡萝卜汁。
好巧不巧,室友恰好是那名少年。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是一本充满巧合的故事,而能被这些‘巧合’光顾并抓住它们的人,本就是万千星辰里最亮的一颗。
霍德尔的身后就藏着这样一颗不甘寂寞而发光的星。
这颗星星如斯耀眼,将平平无奇的人也染上光华。
这颗星星本是流星划过,却在他随遇而安的时候调转了方向,落尽他的手中。
这颗星星是爱,爱万水千山,爱圣典诗篇,爱人与花鸟,爱清晨路径边的白漆长椅和打瞌睡的少年。
冥冥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轨迹本身托着爱……霍德尔想着,不经意说了出来。
他很快发觉几位同伴露出诧异的神情,这个故事也告诉他——别出神了!
于是他只好说:“苏菲小姐,你一定明白爱是包容——包容思想的鸟儿飞在自己的天空。也许你可以试着爱更多人。”
于是他发觉同伴们瞧他的眼神更奇怪了。
“霍德尔——”周昭臣偷偷拉扯他的袖口,“你怎也走神啦?”
嗯?为什么要说‘也’?
霍德尔沉默了几秒——大概是在忏悔身为神的信徒却如此错漏吧。
“咳,这位神父先生。”优雅的金发女士有礼貌地轻声咳嗽了一下,插入了对话,“我觉得我有必要替可怜的苏菲辩护一下——不是说我赞同她的观点,但或许您不应该质疑她的爱:正是因为爱着乔安和她的妈妈,苏菲没有强求她们跟着她离开;但同时也是因为她对自由的爱,她才同意和艾伯特一起离开。若您相信包容的爱意,也应该相信她并无意强迫大家认同她的意见……各位被卷入这个时间循环本就是个意外。我相信她也同意,所有人都该有一致的选择权——而你们中的几位似乎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听着她的话,苏菲动了动肩膀,似乎有几分不那么满意的意思,但最后只是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们需要我道歉的话。我确实不知道我的行为会影响到你们的阅览室。但你说的不对,”她抬眼看了看莫读文,愤愤不平地说,“创作者是上帝吗?或许是的,但他不该借他造物主的身份就肆意地玩弄角色,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如果你的‘上帝’像艾勃特上校那样反复无常的话,你当然应该有离开那个世界的自由。我当然知道我争取到的是什么,如果你不知道,也许你确实不应该争取。”
女士又一次拍了拍她的手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嘘。”她轻声地对苏菲说,“亲爱的苏菲,虽然我知道你加了引号,在你说话的时候这可看不出来……不该在有信仰的人面前谈论他们的信仰,对吗?这不太礼貌。”
苏菲扁了扁嘴,但没有反驳,向着霍德尔草草点了一下头,不太甘愿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霍德尔勉强从忏悔中回神,‘抱歉,我有些失礼....可神无能创造并不存在的神祇,在神为世人所知之前,是世人首先相信了神的存在。’霍德尔说,‘因为相信神存在,才会坚信神迹与奇迹....是世人率先选择了神,而非神将世人推进圣堂——是世人选择接受神的光,是世人愿意与同伴一同接受神的庇佑。神会如何庇佑——苏菲小姐——如果,你的觉醒也是在主的决定之中呢?’
苏菲垂下了眼睛:“或许你的神就是那个魔术师,不管他怎么做,你都会相信他。如果事情真的是你说的那样,你为什么不信由他决定的这个我呢?”
“哇靠......”周昭臣像是被揪了尾巴的兔子,一下子抓紧了的手掌。
他的手掌有些凉,好像融进了经久不化的霜雪,在夏日里成了敲过柠檬水的冰块儿,拂的是那撇本该存在的燥热与烦闷。
霍德尔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一面有些唏嘘地回答苏菲:‘我追寻着主的脚步,我选择我相信的,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我的‘轨迹’,是主留下的指引。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决定我继续行走或者回过头去,正如我无法找到什么东西称它能够代表主。所以苏菲小姐....宣扬、劝导,如你所说,让自己有机会看到从前没有看到的,我想我应该认同你。但我们无法断定这是神的意志,如同我接受神的召唤只是源于我的意愿,并非是神乃至任何人。’
他看见周昭臣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那么,我想你和我至少在尊重选择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了。”苏菲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你的这位朋友……”她向周昭臣歪了歪头,“他好像很怕我和你吵起来的样子。这好奇怪。是你生气的时候特别可怕……还是他特别在意你呢?”
“?!你你你!”周昭臣顿时跳开好远,留着霍德尔被迫悬空的手。他感到太阳光快要灼透他的耳尖与面颊,感觉背过身大声道:“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他听见一声轻笑,随即转念想道:我和霍德尔可算是出生入死的朋友,在意一下岂不是情理之中!
才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哼!
苏菲俏皮地向他俩眨了眨眼睛,随后笑着向女士转过身去,拉起了她的双手:“不管你们做什么样的选择,至少我能像现在这样和席德一起‘活’这么一小会儿,我已经不再羡慕她了。”
女士张开手臂,把她搂进怀里。“……我很抱歉,苏菲。”她喃喃地说,漂亮的绿眼睛有些发红,“我会想你的。”
“往好里想想,席德。”苏菲轻轻拍拍她的后背,“你一直在想我,我一直知道。”
“而你永远不会死去。”
“我不会。也许你们也不会,如果你们选择‘离开’的话。”苏菲说着,平静的语气听起来更像席德,“更确切些说,不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这是一个集体决定。”
周昭臣抓了抓被吹得堪比刺猬球的红发。他怀着错乱的心跳对着霍德尔的皮鞋说:“我有点想念你做的点心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时的心情,大概率是紧张的——类似于考试作弊还被班主任抓了包。
他胡乱地想:霍德尔瞧着斯文,却不像自己是个傻的。
他又侥幸地想:不过他‘爱’着所有人,应该不会计较他的‘无礼’吧?
周昭臣默了好一会儿,因这‘侥幸’更加烦闷了——
+展开
两人接龙进行中。
0.
此番光怪陆离且不受控制的场景转变都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从小深受马克思主义熏陶的周昭臣根本不知如何接受,他小心地掐了把胳膊,发现明明有清晰的痛感。
“………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周反射性嘟囔起核心价值观,向身前的霍德尔更凑近一步。神父反应相比较而言平淡得多,仿佛丝毫不为这些情况所讶异,不同于祭服的呢子大衣显得那双肩更为宽阔,让人无端得安心。同样被关在阅览室内的其余人倒本也让周昭臣充满了交往的意愿,只不过现下的情况似乎并不大适合,一大堆逻辑分析只教他头脑发胀没能听进几句有价值的话,索性亦步亦趋地跟着霍德尔行动当个挂件。
方才的情报交换也没能让霍德尔得出什么有见地的结论来,众人很快重新分散去寻找未曾发现的线索。霍德尔微沉下眉头思索着走入那一排排书架边的阴影,祷词于舌尖无声滚过一遭,将隐隐生起的不安再度压制下去。同一个作品在阅览室内应有数本,然而是否是只存有一本是特殊的,亦或是这整座阅览室就是特殊的…?他抬眼审视过面前木架上的书目,与寻常的阅览室并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主要都是文学类——
“小心!头上!!”一直在身后小声嘟囔着中文的周陡然提高声量喊出一声,后背上被施加的力气使霍德尔踉跄着迈出半步,堪堪抬头,却只见一片黑影如鸦翅掠过眼睫。然而半晌未能感受到什么物事砸落,再睁眼时,入眼竟是浩浩荡荡一片连着天空的灰白海域,周昭臣半张脸还在顺着先前的势头撞上霍德尔后背,又被这颠簸的船身带动着后退一步。霍德尔稳住身形扶住了他。
一头蜷曲红发的少年茫茫然抬首,只见几位突然多出来的装束奇怪的人正盯着自己,而头顶的阅览室天花板与那本突然落下的书也已经失了踪影,只剩下层层灰云裹着水气翻腾不止。
“哇靠…”没忍住发出了明显的惊叹,周昭臣本能地去拉住霍德尔的衣角,他们都注意到了一个可以算“熟悉”的面孔,与此同时那个褐色头发的女孩儿也正望着他们,眼神露骨地袒露出探寻意味。
1.
来自亘古的凄美鲸吟沉在阴沉的天与波澜的海里,黑压压的云层擦出低沉阴险的闷雷,似是恶兽初醒的预兆。风浪更迭出锐利的峰,三千雪顷刻碎灭——这预警着船只的命运,即便是泰坦尼克号不曾遇上冰川,也必要葬在这片海里。
少年的呼声出口一瞬便破碎在咸涩的海风里,像玻璃渣冗过口腔、割裂软舌、搅出腥甜的血与刺痛的伤……戛然而止。一艘正经历着暴风洗礼的船,它的夹板老旧而枯黄,漆黑的钉子就成了面黄肌瘦的老人那汪沧桑的眼。也许它还是牢靠的,‘嘎吱嘎吱’的响声彰显船只正努力与恶劣的天气抗衡。
“霍……霍德尔你别怕!”
他的声音分明带着些颤抖,绞着年轻神父衣角的手指紧得不能再紧,连稍前不慎留下的褶皱也被崩得看不着痕迹。
紊乱的重心、失序的平衡、肆虐的风浪——周昭臣脸色发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晕船。
他立在栏杆边上,低头便能看清海水如何冲撞船身……海水是浑浊的,海兽庞大的影在不知深度的水下穿梭,轻而易举笼罩这艘孤单的船,只要它们愿意,或者想与这些外来者开一个残忍的玩笑,就可以动动尾巴、翻覆些许渺小的性命,成为它们与同类说道的丰功伟绩。
周昭臣猛地打颤,这叫细心的神父更快发觉他的异样。
“周,来这边。”
他的声音与风浪格格不入,安静温和得恍如要带来晨曦一抹软阳。或许有些作用,在他的指尖接触到少年手腕时,后者苍白僵硬的面色稍微舒缓。
周昭臣顺着他轻柔的牵引,往右边挪了一步,随即便刹住了。
霍德尔迷惑地垂下眼,稳稳撞进少年担忧的注视……清澈的,干净的……与清晨还未被唤醒的教堂的白玫瑰如出一辙;若是有露水滚过,一定会不吝地赠予甜香。
这位少年正眼巴巴地望向他:“霍德尔,你要不要紧?”
他尽可能压制颤音,只在一朵稍微硕大的浪花撞碎、些许冰冷淋上夹板时,失了控制。
霍德尔愣怔几息,很快微笑着回答:“我水性不差。”
灼热的注视与警戒的防备是另一丛难以忽略的荆棘。他谨慎地勘察过周遭环境,这里没有美妙的歌声、堆满尸骨的海岛、妩媚优雅的人鱼,可混迹在船员中的姑娘仿佛天生镀着不可见的光,她融不进这恶劣的海上风暴,就恍惚——她不属于这里。
与他们一样。
“这位小姐。”
霍德尔直直地盯着她,有那么瞬息,神赋予的慈爱成为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他确定自己会保护每位选择站在他身后乃至身边的善人,他们该被祝福,该有一个美好的故事。
他的老师,一个慈祥的、喜欢在废弃歌剧院边散步的老神父总是对他说:霍德尔,如果你手中有了一把刀,就可以将它命名为‘爱’。
可刀是伤人的利器:他回答。
老神父补充道:也是捍卫的铁甲。
漫在水凹里的苹果核氧化、腐烂,极酸的果味沉淀沉淀下来,酝酿进临边的下水道,生出黏腻恶臭的青苔。再后来,他与歌剧院一同消失了,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也许是在哪段稀松平常的时光里,被暴雨吞没了。
姑娘对他眨眨眼,看起来是能生出春之精灵的花儿。在她的目光下,身边的船员们也向这处转过身来。吉普赛人挑了挑眉毛,阻止了因两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而准备大呼小叫的水手,一面露出了静观其变的冷静表情。
霍德尔对女孩说:“您好像非常了解我们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时候,天空炸开一道怒雷,带着撕裂云层的暴躁与噤声万物的霸道。褐发少女的面色被映得有些苍白,鼻尖与眉骨折下狭小的阴影,看起来有些怪异。
她自如地朝他们招招手,示意两人过去。
“哦,我不知道,我猜的。”
稍微平复几乎翻江倒海的胃的少年,脸色同样微妙。他抓抓头发,看得出心情杂乱。左手拽紧年轻神父的一角衣摆,他真怕那其貌不扬的姑娘是洪水猛兽披上了画皮,就像被打了三回还活蹦乱跳的白骨精一样,简直耍得老实人团团转。
他可不敢想象霍德尔落进歹人手里是什么样的噩梦!
“怎么跟上回不一样,奇奇怪怪。”周昭臣皱起眉头,在霍德尔的注目下忽然提高了喝声:“上回你根本没有察觉我们的存在。嘿,你是拿了什么演员剧本吧!”
另一位姑娘于是有些不安地抓紧了装着间谍虫子的马口铁杯子。显然任何关键词都跳出了她的理解。
“……你们是谁?你们也来告诉我……命运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她的眼角泛着细微的红色、嘴唇也干得起皮——咸涩的海风总能惹是生非。她十分警惕的看着霍德尔胸口的十字架,就像捕捉到恶魔的影子。
“你,你是教会的人?!”
这惊呼成了跌进水潭的石头,水浪溅起来,唬得人心惊肉跳。
周昭臣随之呼了一声,在船员们快要实质化的目光里下意识往霍德尔身前挡了挡。
霍德尔拍拍他的肩头,试图将他窜起的魂儿一同按下去。
“……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教会,而我……也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
如果语言能变成LED灯,他身前的少年一定要将它们刚刚举起反复炫耀。
“就是就是!”像个得了大红花的小朋友。
女孩于是理所应当地对他微笑起来:“啊,你刚刚说上回……上回你也在吗?我不记得见过你……演员剧本,说的也是……你看过这本书吗?我看你给自己挑了精灵,有意思。”
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他的脚边。周昭臣感到有什么柔软的小东西正轻微小心地蹭着自己的小腿——难道是扎到了海胆海参?他头皮发麻地往下望去。那女孩指指地面——大约是地面,发出一声惊叹。
“你看那是什么!”
周昭臣疑惑地顺着她放下视线——“哇靠!”
这只小金毛就像掺了牛奶的姜茶,暖和的、温柔的,在寒冬腊月里挽出一轮月光。周昭臣有些手痒:谁不想揉揉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几乎要将手也压下,周昭臣猛地一颤,激动道:“别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啦!”
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对霍德尔说:“你是说你不是祭祀委员会的成员吧?……也许你是他们的敌人。”
褐发少女闻言,鼓励似的把手臂放在她的肩头,却抬起头看着两位故事的入侵者。
“那么,你们想做些什么呢?我刚刚把莱拉的命运告诉了她……很有趣是吗?”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霍德尔,笑道:“这位神父,这里也许是你的战场呢?关于——你们在圣经里说过的,还是另一本书?‘神的不可言说的伟大计划’?”
周昭臣眉头便更紧了些。
这算是挑衅吗?她正不断带动水手们针对霍德尔啊!
“你为什么总说莫名其妙的话?你的目的是什么!”他对质道,“你看起来真像个反派……”
女孩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指指自己,有些新奇:“哦,我不是——大概不是吧。看起来很像吗?”她仿佛确实对此有那么一点疑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而后又忍不住笑着,嘟囔‘还蛮炫酷’一类的词。
过了一会儿,她才对着周昭臣伸出手:“我只是和你们一样不属于这个故事而已……目的……”她略略有些严肃和坚定,“……我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做点什么……”
这样含糊的回应显然不能满足任何迷惘的人。没谁会对占据黑夜里唯一火光的人摆出和善地脸色。
巨浪掀起落单的鱼,那肥嫩的小东西噗地落在夹板上蹦跶几下,而后等着眼睛观看毫无美感的天空。周昭臣忽然有些饿了,一瞬间他的脑内闪过水煮鱼片干锅虾糖醋里脊黄焖鸡……他当然认为自己能回去的,回去那个阅览室。
阅览室顶多只有食谱!
现实真是残酷。
少年气呼呼地对她说:“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有权利把我们和书关在一起!”如果是零食铺子或者小超市,也许会稍微平缓一点。
褐发少女愣怔片刻,随后露出诧异的表情:“我?我把你们关起来?……我不知道这件事……你等一等……”她蹙眉苦思,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可是不可能……为什么……我只是想着……她会怎么说呢……她也在吗?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抬起头私下看了看,但显然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东西。
她有些失望。
周昭臣忽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她’又是谁?等等,你可别告诉我在世界某个角落你们做了什么奇怪的交易!”
这时风浪更大了些,不安的因素像陈年老酒发酵。他的声音埋没在浪花里,还有因船只的倾斜而引发的一阵呼声。
一只精灵扑打着翅膀,试探着接近年轻神父的知更鸟,尝试友好地碰了碰它的喙,随后变成灵活的花栗鼠,摇动尾巴好奇地看着它。
霍德尔平静许多。
或许某一天会有人告诉他,‘你知道贝加尔湖吗?那里有静谧的霞与冰,就像你’。
他的红胸鸲振振橄榄色的翅膀,细微的风吹碎他的鬓发。
“我更好奇您希望我们做什么。这个世界的教会……抱歉,我并不了解,如果是借用所谓理念而做出违反人理的事情,恕我不能认同。”睫羽轻轻煽动,在碎发将要飘进眼里的时候,将它婉拒。
他有些失神地唏嘘:“魔鬼若要行凶,总会引用圣经。”
女孩把目光转向霍德尔:“是的,我也不欣赏这种不好好讲故事,偏要玩宗教隐喻的写作方式。”
她身边的少女吃惊地问:“什么?”
她便转过去,温柔地回答:“亲爱的,你呗当成了夏娃的隐喻。可我觉得你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是吧。而不是做一个男人的肋骨什么的……”定了定神,她继续说:“来啦不应该当个夏娃,这些书本里的人物……当一个书本里的人物真的有意思吗?他们就不想拥有自己的独立意志吗?他们不可以有自己的独立意志,非要绑在作者的脑袋里,当一个梦一般的人物吗?……”
女孩忽然有些悲伤:“神父,不是我有意要冒犯,但如果你的神,其实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作家呢?”
霍德尔的眼里有一点氤氲回旋,缓缓轻轻地搅出些许不同寻常的东西。
“我想这些评论都象征着那个时代思想的特点,这也是一本‘名著’之所以会被流传于世的原因之一。我当然也相信命运,但不认为这意味着无从抵抗,而是拥有与生俱来的使命与责任。即便我存在于虚构世界里,但凡是抓住过时间、留下过痕迹,我就是活着,我的选择就是我的意志……”
“小姐,你的言论确实令人深有感触。但我想,自作主张试图插手并改变他人的命运轨迹,实属自大而无礼——如果你将她是做一个应该拥有自己独立意志的人的话。”
女孩对他摇摇头:“您误解了,神父。我确实并不是想冒犯你的神明,或许我们的本质观点其实是意志的……这也是我告诉莱拉她的命运的意思。我希望莱拉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做出选择,而不是像普尔曼说的那样,‘必须在对此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这样做’才能拯救世界。哦,如果你们看的到文本,这里大概会是大写……总之,莱拉,”少女温柔的看向莱拉,“我把选择交给你……和这两位好人了。要怎么做,之后都看你们的了,如果你选择顺着情节往下走……唔,我个人是不乐意的,但如果你非要的话……”
她的眉眼疏松开来,一同晕染开的还有浓重的哀愁。女孩看着周昭臣,悲戚道:“要能有交易就好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天生没有选择的权利,如果我们想要自由意志……啊,我们要放弃多少东西啊……”
那是真实确然的难过。
周昭臣显然被吓了一跳。看着她眼角一点逐渐凝练的水汽,他愧疚地连语气都干巴无措起来:“啊,不好意思啊我……我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他回头看了看霍德尔,发现后者的眉心也笼着愁绪。
却像是被谁轻轻推了一把,他松开抓紧衣摆的左手,一步步地、在摇摆不定的船只上走过去,尝试着接触这个神秘离奇的姑娘。
有谁对他说过的,‘拥抱是安抚悲戚的良药’。
女孩儿接受了他的拥抱,但很快放开了他。她微微扬起嘴角,说道:“我必须得走了,时间很紧张……也许不紧张……我只能做到这里了,也许关键的不是我做什么,是你们做什么……”
她握紧手里突然出现的云松枝,像一名真正的女巫一样跨了上去。
“再见了,也许下一次我还能见到你们。”
就在此时,沉寂的神父倏然出声问道:“你的形容,仿佛你就和‘苏菲’一样——是一位从书中‘逃’出来的人?”
半空中的女孩惊讶地望向他,而云松枝不忘将她带往很高很高的云层。
她如星石落入雪海,再没留下一点微光。
2.
“好的,先生们。我觉得现在是时候处理一下我们凡人的事务了?”
一道悦耳而饱满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成功将人们那随着女孩儿没入云层中的注意力吸引回来。这名眼神里透露着智慧的老人语带警醒,却也足够威严足够礼貌。周昭臣注意到了他的用词,语调轻松地回应道,“你瞧,我们也有精灵,这一点可以说明我们是同样的吧!”
在他脚边上,姜黄色的一团毛球顺势吐了吐舌头,软趴趴的耳朵簌簌抖动,莱拉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狗狗——你也是一名仆人吗?嗯…这位先生的仆人什么的…”
“什么,你们认为精灵是狗狗的人都是仆人吗?”周昭臣做出佯装生气的神情,蹲下身如愿摸过一把幼犬软软的脑袋,“看样子在这个世界里狗狗们没有得到他们应有的尊重!”
紧接着一个微小软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非常认同!”这让周昭臣闻声愣了半秒,直到毛茸茸的脑袋回蹭一下他的手心,他才反应过来想起精灵还会同主人讲话这样的设定。
“噢——抱歉…”莱拉撇了一下嘴,但很快让法德尔接过了话头。
“你们同为人类这一点我认可,但你们是从何处而来呢,先生?”毛色漂亮的黄色大猫从老人背后踱着优雅的步子来到他们面前,在甲板正中央舒展尾巴展示出了主导姿态,法德尔·克拉姆那双眼睛始终注视着他们。周昭臣发现蹲下更有助于他在这颠簸的甲板上保持稳定,便索性维持着这个姿态直接向那只优雅的猫咪回应道,“这就很难说了…你可以理解为我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出于一些不可抗力…坦白讲,我也有点一头雾水!”
他耸了耸肩,“为什么不问问神奇海螺…哦,神奇的真理仪呢!”
周昭臣提出这个名词后,莱拉的脸色显然带上了震惊,法德尔·克拉姆虽没有表示,却皱起了眉头。
她攥紧大衣口袋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女巫之前说过,你们是来帮助我的,是吗?”
周昭臣没有即刻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过脸望向霍德尔,后者微垂眼睫犹在思索什么,在接收到征询意见的目光后抬眼斟酌着作出回答,“实际上,我不知道推动你们的'故事'是否是正确的。那个女巫告诉你了很多,不是吗?我们和她一样,知晓这段故事的前因后果,知道你既定的命运——但我并不是很想插手其中,毕竟你才是'主角',莱拉。”
“你的决定会关乎到这个世界的未来,你现在是完全知晓自己的命运。那么接下来你要坚持自己的原本的目的,亦或是看到了什么其他的道路,就是你自己的选择了。我们只能确保,不会对你的决定造成任何阻碍。”
红胸鸲温顺地站在霍德尔的肩上,眼神同主人一般得亲和,令他这番话更添了几分说服力。海风刮过周更加乱七八糟的蜷发,让他顺势俯下身将那只淡金的幼犬裹进针织外套里。虽然周的精灵颜色与库尔特夫人的精灵近似,但全然没有那只金丝猴的狡黠与锋锐,他看起来那么亲切和善,只会缩在外衣里对着他们眨湿漉漉的眼睛,没人会怀疑一位拥有这般精灵的人。
于是法德尔·克拉姆凝视了他们一会儿后,在船舱门口退开一条通道,他的猫也踱回脚边,“天快黑了,请进船舱再谈吧。”
或许依然是所谓“buff”的作用,获取信任比他们想象得要容易。其余的吉卜赛人只是用惊讶的眼光打量了他们一会,便慢慢接受了他们加入这隐秘而庞大的北航队伍。约翰·法阿似乎为了此事,还同法德尔·科拉姆进行了商议,但莱拉并没有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担忧太久——她还是个很容易被其他东西吸引走注意力的孩子。新登上的大船任何方面都令她十分兴奋,莱拉不断地在甲板上张望,这船上无论是灯光,还是气味,都是她前所未见的新奇。
同样感到新奇的还有周昭臣,他也并非没有承载过游轮感受过海风吹拂,只是这艘轮船对他而言几乎像是混杂着上个世纪与未来科技的产物,看起来极富魔幻感,在沉沉夜色里看起来高大却低调。
吉卜赛人特别为周昭臣与霍德尔分得一个舱室,内里设备简陋得让周没忍住嘀咕两句,但还是乖乖服从了安排。航行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一同克服恶心眩晕等不良反应的遭遇使周昭臣与莱拉飞快地成为患难之交,他们渐渐适应了颠簸,时常在甲板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潘特莱蒙变成小狗的模样与那只金毛滚作一团。
莱拉先前对突然出现的周与霍多少有点顾忌,未能亲近地交谈过,这时候却在亮晶晶暖洋洋的甲板上确切地感受到他们已经是真正的伙伴了。于是她问出之前就十分好奇的问题,“你的精灵叫什么名字呢?”
“嗯?他叫'旺财',是东方的一种语言,就是吉利的意思!”
淡金色的幼犬闻声抬头,冲他们摇了摇尾巴。
“wong……”莱拉试着念这个对她而言挺奇妙的音节,却捕捉到了某个用词,“等等,你是说…'他'?”
当旺财第一次在他们面前说话时,那个声音太稚嫩了,令人听不出性别,但性别与主人相同的精灵,她也并不是没有见过,例如那位和善而孤独的糕点工。所以莱拉又很快地想起之前自己经历过的和想象中的许多有趣的故事,她一一讲给周听,像乔丹学院地下室的幽灵呀,或者是她那位厉害的勋爵父亲什么的,她说的时候总会带着点自豪与狡黠的神情,这让她看起来非常机灵善辩。
至于霍德尔则更多地与约翰·法阿,法德尔·克拉姆他们待在一起,谈论着关于女巫、真理仪、伯尔凡加之类的话题。一开始他还会犹豫,是否要告知这些吉卜赛人这个故事的后续发展呢?当周昭臣陪着莱拉前来找霍德尔的时候,莱拉怀里抱着又变成了雪貂的潘特莱蒙,似乎是在给自己鼓劲。
“先生,”她在对霍德尔说话时又添上了礼貌,“您能为我解答疑惑吗?关于你们与那位女巫之间的交谈,关于我的命运什么的…”
“莱拉,你拥有你所料想不到的智慧与能力,”神父温和地注视着她,莱拉这时才发现他也同样拥有着金色的头发和碧绿的眼睛,这无端让她放松了不少,“我想你应该明白了,你是一本书中的角色,所以我们知道一些故事,关于你的过去与未来——但你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噢,我想过,但是…但是现在,我觉得有更重要的事,不是吗?我的好朋友罗杰这时候在北方,不知道他会经历怎样可怕的事…如果说这是一位所谓的'作家'写出来的东西,那我一定要用最难听的话骂他一顿——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必须去把那些朋友救回来,这是我目前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年幼的孩子紧紧抱着她的精灵,眼神坚定不移。她大概还无法理解自己是一个'角色',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意义,但她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知道自己必须不断前进。
霍德尔想起约翰·法阿的话,他说他们此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救出他们那些流落异乡的孩子。
或许对于他们而言,在这个世界里,有无法割舍的,比所谓“自由意志”更为重要的东西。
3.
莱拉可以用真理仪探查到鞑靼人的目的,也能搜索出埃欧雷克的盔甲到底在什么地方,但却始终询问不出周和霍一星半点的信息。他们像是凭空出现的魂灵,连基本粒子都无法为之波动。
经过了一小段时间心照不宣的互相试探后,他们终于还是吐露出了些不幸的消息,关于邪恶之地伯尔凡加,关于那里正隐秘进行的荒唐实验。莱拉与吉卜赛人听闻后仍抱有不敢置信的怀疑,怀疑那些饕餮竟会存有如此惊人的念头与恶意。这个话题总是能带起精灵的惊乱不安,他们渐渐也不再提起,只是心里惴着更深的恐慌,加快了北行的步伐。
半途中,莱拉提出想要前往山脊另一头的村庄,以她的机敏是很容易能够说服埃欧雷克与法阿国王的。霍德尔犹疑着拉住了她,莱拉回过头带着疑惑看向神父,又急切地解释道不会有任何问题,而霍德尔沉静颔首肯定她的保证,“我相信你,只是——希望你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关于祭祀委员会真正的目的。希望这能让你孤身一人时能够减少一点痛苦…”
语毕霍德尔握住十字架微微欠身,像是为她进行了一次简短而真挚的祷告。莱拉还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隐隐约约预料到了,将会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场面在等待着她。
'切割',莱拉突然清晰完整地明了当时神父所说出的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在初次得知时,被尽量压制下的恐惧与恶心复又涌上,如同艰涩的冷风噎在喉头,令她感到从心理到生理上的难受。
这个可怜的孩子被带回到吉卜赛人的队伍中,于是先前因'预言'而引发的惊慌再次在人群中弥散开了。他们都出于本能地畏惧这个残缺的孩子,又因为莱拉的勇敢而勉强克制住自己动荡不安的情绪。周昭臣与霍德尔站在人群中,他们无法体会到那种恐惧,却仍会为这个瘦小苍白的生命感到悲悯。
这段时间里周发现了每天能够同自己的精灵聊天谈心商量问题,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就像是站在童话里的魔镜面前一样,能够将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填满。也许这个世界的人从不会感到孤单,实在是无比令人歆羡,但现在却有人在企图剥夺孩子们这在童话里才会存在一般的优势。
他们主动担下照顾托尼的任务,将他带到篝火旁取暖,为他取来了热汤和一点海豹肉。他的残缺对周与霍而言没有任何影响,只是男孩儿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令人心神不宁,
“我的拉特是不是就快来了?”
“我的拉特到了哪里?”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到最后连汤也喝不下了,只是将那天干鱼紧紧地捂在胸口处深深地呼吸,似在期许着得到一点温暖的回应。
“拉特……还会回来吗?”
但他没有得到任何应答,燃烧的柴堆里炸开零星火花劈啪作响,托尼最后一次喃喃着拉特这个名字,神智已然恍惚,周昭臣紧握着他的手,再一次沉沉地鼓励,“会来的,她马上就会回来的。”
然而他终究无法捂热掌心里这只瘦小单薄的手,托尼缓缓闭上了眼睛,却显得更加平和安详。这让人觉得死亡对他而言才是最慈悲的结局。
霍德尔默默地念诵祷词,随后郑重地将盖在托尼身上的毯子拉上至头顶,遮去他了无生息的脸庞,周昭臣吸了吸鼻子,镇定地站起身。这个可怜的孩子死后又变得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了,他的精灵就像是在他身边一起消散了一样,而不是被人抢夺走了。于是其他的吉卜赛人也渐渐围了上来,他们决定以火化来善待他在这世间最后留下的苦痛证明。周昭臣突然向周遭的人们巡视过一圈,大声说:“听着,谁都不能拿走他的鱼,明白吗?这是他最后能拥有的一点牵绊了,谁都不能动。”
火焰会将他历经的磨难吞噬抹除,连同与他同样失去心脏的干瘪的鱼,最终一起尘归尘,土归土。
4.
可怕的旅程还要继续。
托尼的结局让吉卜赛人们愈发紧张,谁能忍受自己的孩子们遭遇这样的噩梦,他们都不自禁加快了脚程,约翰·法阿眉间的沟壑也愈加深重。
霍德尔凝重地预警过他们后续会遇到的突袭,吉卜赛的首领们围坐在一起,听着他简单地描述那场浓雾,突如其来的羽箭等等。他们得出结论,莱拉被抓反而会让他们离伯尔凡加更近一步,但他们不会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有人都预先被通知做好防范准备,他们甚至安排让埃欧雷克趁机抓住一两个萨莫耶德人,这样就能给他们带路前往伯尔凡加了。
作为二十一世纪文明国家中长大的青年,周昭臣与霍德尔自然对战斗一窍不通,曾经在健身房一时兴起学的拳击在这等状况下根本毫无用处。于是他们陪着莱拉一起被保护在人群中心,约翰·法阿勘察好最安全的地形时,便决定就此落脚,并指挥着吉卜赛人们在浓雾降落之前将雪橇围在一起,方便意外来紧急进行防护。
这一次,羽箭是在意料之中地自茫茫一片的白雾里飞射而来。幸而他们做好了准备,没有人被意外射中倒下。雪橇被紧密地护在莱拉身边,潘特莱蒙情急之下变成了敏捷的豹子,焦虑地在三人身边转圈。一时间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听到乱糟糟的声响,有人在奔跑追逐,靴子陷进厚实的雪地里拖动脚步的声音闷闷得发沉,羽箭碰撞上盔甲的声音则十分清亮,埃欧雷克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随即便响起了恐惧的惊叫与呼喊。这些声音令他们全身紧绷,却又不知所措。潘特莱蒙忽而跃起撞倒了莱拉,一只箭从极近的地方穿射而来,堪堪擦过潘背上的皮毛,而他们在此之前竟毫无知觉。莱拉眼里掺进了雪渣,一时半会什么都看不清,却听得就在不远处熟悉的声音发出隐痛的闷哼,周即刻嚷嚷起了霍德尔的名字,莱拉正打算呼喊他们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被一只手套猛然捂住了嘴。
等到那看不见的敌人攻势随着雾气渐渐褪去,吉卜赛人也缓缓保持着报备的姿势重新聚拢,他们这时才发现一侧的几位兄弟已被击晕倒地,伤势或轻或重,索性并没有性命之忧。但萨莫耶德人只怕就是趁此破绽攻入内里,莱拉不见踪影,一条拖拽的雪痕杂在凌乱的脚印中一直延伸向远方,随即被新落的雪和刻意踩踏过的印记淹没了方向。而周昭臣满面焦急,正死死捂住霍德尔左臂处的伤口,箭镞深深没入皮肉,他不敢妄动,只是拼命施力想要遏制血液的弥漫,然而更多的鲜红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将他的袖口泅染得一塌糊涂。察觉到人群的靠拢时,周便抬头以求助的目光看向他们,一时间哽住喉头竟讲不出话来,霍德尔唇色苍白,阿尔刻提斯落在瑟缩的旺财脚边上,轻轻用蹭过柔软的羽毛蹭过瑟缩的幼犬以示安抚。
“莱拉被抓走了,是我们的疏忽。”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阿尔刻提斯说话,她的声音沉稳悦耳,像是一位女教师会用的语调。“我们已经知道她会被抓去何方,目前她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不是你们的问题。”法德尔·克拉姆沉声回答,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截带血的箭镞,然后从马口铁罐子里倒出少于的盐水淋下。阿尔刻提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又很快地克制着平静下来,霍德尔没什么表示,仅闭上了眼睛,周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紧张地捏着一块干净的布料盯着那处伤口,那是法德尔让他去寻来的,一会便教他怎么裹上伤口好好包扎。
在这天寒地冻的环境下,方才淌出的血液都已经凝成了细细的冰渣,周昭臣哆嗦着手系紧布料,指尖上已然坠了几颗暗红的冰珠。霍德尔勉强对他笑了笑,低低地说,“已经没事了。”
“吓死我了……你还疼吗?”
霍德尔轻轻摇头,顺势用衣袖擦去了他指尖上的碎冰。
所有人都很快收拾起内疚等情绪重新上路,埃欧雷克不负众望地逮住了两位萨莫耶德人,由此逼问出了伯尔凡加的确切地点,这让他们找到了方向,能够提前不少去解救那些被饕餮抓走的孩子们。
后续剧情依旧照着原本的方向发展,这次周昭臣与霍德尔仅能推动他进展的速度,却没能真正去改变其中关键的一环——更何况,还让霍德尔遭受了那自浓雾中诡异方向射来的暗箭。
难道试图去改变剧情后,会有一定的不良效果?周昭臣紧跟着霍德尔混在队伍中乱七八糟地想着。不过这只是独独一次的反馈,并不能证明什么定律,也许,更有可能是意外吧。
+展开
0.
工作日的夜间,这座地处偏僻的图书馆内并没有太多的人流。霍德尔闻声看过去,顶头的暖橙灯光落在周手中的那本书上,映亮了有些微褪色的封面——是茶花女。
“威尔第还改编成歌剧过,”周昭臣小声地跟他耳语,同时小心地翻开一面,将夹在书中的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照片给霍德尔看。那照片上的是一位优雅美丽的女子,微微侧着头,颈部牵扯出一条纤长的弧度,只是年代久远,相片上被时光蚀出了不少斑驳,仅剩胸前佩戴着的一朵白色茶花仍旧清晰动人。“这应该是25年前安吉拉饰演的那版。”
提到较为熟悉的歌剧,周昭臣语调里都是兴奋,“这里头的饮酒歌可出名啦,不过我还不是很会唱…我就看过歌剧表演的录像,还没看过戏剧原著呢——霍德尔你看过吗?”
霍德尔摇摇头,轻声回答道,“很久以前看过一点,已经记不清了。”
他们此时正在两排高大的书架之间,霍德尔侧眼就能看到无数本或陌生或熟悉的书名一一排列,却没有见到第二本茶花女。
“哇谁这么过分在书上乱涂乱画,”周小声嘀咕起来又引走霍的注意力,他朝霍德尔的方向侧了侧身子,给他看书上方才发现的东西,是一串潦草的字母,大致是小心的意思。
“这是…?”霍德尔疑惑地发出一声问句。
周却不甚在意,继续翻向下一页,“大概是什么无聊的恶作剧——”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1.
室内笼着沉昏的气调,所幸名媛太太们总是花枝招展,编着繁华的礼帽盖在她们头顶上,或者蓬着柔软的黑纱,为这些姣好的容颜增添神秘与贵气。
所以当角落里无故出现两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时,根本无人注意。
“霍德尔?”顶着一头红毛的少年瞠目结舌地打量了一圈,最终略微激动地扯扯身边那人的衣袖。“这个恶作剧够新鲜,对吧?”
另一人推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暖光蒙了一片白芒,随即又消失而去。
“周,我想……这是书里的世界……”他轻声道,“这个情境很熟悉吧。”
他瞧见周昭臣提起手指戳了戳就近一个花瓶。
“哇哦!”他的目光对上了墙上一幅画像,是位眉宇秀气的白裙姑娘。
他压低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凑在霍德尔耳边,用手挡着嘴角,赫然是小心翼翼的:“那是玛格丽特!”
他的目光还牢牢地粘在画上。
如是不久,他便沮丧起来:“她死了。”就像无处避雨的兔子,垂下耳朵湿了皮毛,在偌大的森林里找不到一朵蘑菇。
霍德尔鬼使神差地揉揉周昭臣的脑袋——周的头发很软,也叫他很快回神,懵然又飞快地眨眨眼。
太失礼了,他这样想着,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温热的,暖汤一样柔和。
他有些错愕地看向少年的眼睛,却发现他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什么人。
“我就知道!”他压下的声线难掩兴奋。
“知道什么?”霍德尔问。
他朝那个方向扬了扬下巴:“那个女孩儿,不一样。”
霍德尔见过许多人,在教堂里,在图书馆,甚至是平平淡淡的小花园里。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可这些不同一起笼在阳光下,镀了一样的金:就像心脏会藏在骨头底下。
巴黎的日光也是同样。不论有无折过玻璃窗、穿过恍如金砂的尘碎,或者穿过粼粼水面,染成刺眼的波光——底下的人也是相同的色彩,一齐灰蒙蒙的,也可能一齐白茫茫的。
悬崖峭壁上开出鲜嫩的花儿,花儿就是晃眼的。那姑娘有着不同于沙尘石砾的颜色,她眼眸晶亮透彻,浅含流光……
似乎受了什么感召,名媛们流动起来。那姑娘拔腿便跑,根本不等谁上前与她讲话。
“啊……”周昭臣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迅速消失。
2.
纵然周昭臣未曾看过这本原著,但凭着一种特殊的直觉,他还是察觉出那个女孩是同他们一样来自其他地方的人。那稍纵即逝的身影也很好地证明了这件事。
像是冥冥中的指点,他们很快发现另一个“特别”的人,那是一位衣着普通年轻人,不如贵族青年那般华丽考究,也不算独特另类,但还是能使周与霍一眼便看到他。
“他应该就是这本书的'主角'。”霍德尔低声道。周茫然地看看霍德尔,又转过去看看那位普通又显眼的青年,他委实不知这本书的开头是如何展开这个故事,但霍德尔说要跟着他,那便跟着吧!
那些名媛们逐渐散去,只剩看守人与那位青年还待在屋里,霍德尔与周昭臣仍在客厅外围靠门的地方佯装看客厅墙上的画作,并没有人关注到他们。青年与看守人交谈了一会,随即离开了,他对门旁的这两人熟视无睹的样子,全然没有在意。然而在青年后脚方才离开这件屋子,所有的场景开始陡然变换,窗帘与毯子被一一拆下收起,精美的画像与雕塑也被同商品一样在同样出售的家具上陈列开来,客厅里再次变得熙熙攘攘吵吵嚷嚷,估价员与拍卖者们也已然落座,一切变得如此迅速,在两位旁观者的眼里像是瞬间地穿越了时间一般。
并没有人在意这两位站在边缘未曾参与拍卖的人,所有人注意力都随着估价员拿出的每一桩新的物品和各位竞价的贵族们而转动。当估价员拿出那本《玛侬·莱斯科》时,仍然在无声吸引着霍与周的那位年轻人突然参与了竞价,大家于是也纷纷注意起这位看起来并不像什么权势贵族的年轻人。霍德尔与周昭臣本一直沉默地观察着他,没有参与任何对话,然而当竞价喊到了六十时,安静许久的周昭臣突然出了声,
“一百!”
他的声音本就清亮,此刻更是穿过了聚集的人群让尾音在天花板上浮动。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响陡然化为寂静,大家都看了过来,看向从不曾注意过的边缘地带,而霍德尔与那位青年一样满眼诧异。周昭臣只是冲同伴无辜地眨了眨眼,而先前与青年竞争的对手此刻也将视线转向他们,礼貌地说,“我拱手相让,先生。”
最后周得到了那本书,他翻来覆去地简单看了看封面与内页,嘟囔着并没有什么特别嘛。霍德尔好奇他是如何支付他说出的一百法郎,周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后颈回答道,“我签了张支票,让他们去找圣叙尔皮斯教堂的霍德尔主教兑现。他们就真的信了!”这让霍德尔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周更加不好意思了,“那个,说谎是我不对嘛,不过突然来到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总得想点办法认识认识'主角'对吧!”
说罢周探头去寻之前那位青年的踪迹,他似乎因为没有买到任何感兴趣的东西而依旧在人群中观看拍卖,然而此时已然兴致缺缺的模样,转身便准备离开。正是好时机,周昭臣赶紧凑上前去拦住青年,面上已经带了礼貌的微笑,“这位先生,”他的声调都变得正经且亲切,带着让人不自觉会停下脚步的力量,“容我冒昧,我可以询问一下您之前想要得到这本书的理由吗?”
“噢——”青年果然停下了步子,“实话讲,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大概是因为那个题款吧。”
“您认识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吗?”
“一面之缘罢了,我只是对她的死感到一种普通的惋惜…抬价也是因为自己那可笑的任性吧,最后还是您的果断令我却步了。”
“实际上,”周的笑容更加彬彬有礼,“我不过是一位初次来到巴黎的商人罢了。买下这本书,是为了促成我们的友谊——所以收下这本书吧,我早已察觉您跟那些对一个美丽姑娘的死亡无动于衷的人不一样,我希望在巴黎能够认识您这样热心肠的人。”
青年闻言愣住了,他眼里露出几分狐疑,却又好像要被周脸上的真诚打动,“可是您花了很高的价钱,这…”
“我相信您才是这本书更好的主人,不是吗?我由衷期望您不要拒绝…”周昭臣更进一步地劝说,而一旁的霍德尔突然接过话头,“况且,也许只有您才能完全了解这本书背后的故事。”
他稳重和蔼的口吻说服了这位年轻人,青年终于收下了这本书,并立刻变得与他们相熟一般得亲切。周昭臣小声在霍德尔耳边说,果然我们还是有什么buff的吧!
而霍德尔表示了疑惑,buff是什么?
“对了,我们还需要回到估价员那里去。”
“啊??为什么啊…”这回是周表达没有看过原著的疑惑。
“我们得去让估价员把你的名字改成那位先生的,我想,还是需要让阿尔芒先生与那位先生会面才行。”
他们调转方向,凑热闹的人群在逐渐散去,看他们面上轻松无谓的神情,大概对已经死去的玛格丽特的兴趣也在逐渐散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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