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2595(不含后记)
——
我醒来的时候,一个人也不在。
莫觉在之后恍惚了很久。
他引以为豪的精神稳定其实早已支离破碎,剩下仅有的那些也是摇摇欲坠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崩塌。简直像泡泡一样。他的内部早就在不可察觉的时候坏了,只是他不知道。
我知道。
这种职业本身就有高危性质,更不用说他自己的性格会更加恶化吧。
我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存在。在我出现的时候。他一开始也没认出我。恐怕是因为他察觉到他无法读我的心,从此慢慢推测出的吧。起初,我依靠本能向他问话,最终,我察觉到了自己的使命。所以他也认出了我,是我预想之内的结局。
即使如此,莫觉直到最后,也没能够读懂自己。是我毁了他。可是我之所以毁了他,是因为他的希冀的。
他震惊地看向镜子,小步后退着,最后跌倒在浴缸里,发出一声巨响,可是他再也没有站起来。
“你是海鸥。”我说,“你应该知道的。”
“——我不是海鸥!我不是!”
他以一种悲哀到扭曲的表情,近似哀求地说:“我不是海鸥,我从来就没有成为过!我也无法成为海鸥的!”
“不,莫觉,”我轻声说,“如果你不是海鸥,还有谁能成为海鸥呢?”
他坐在无水的浴缸里,使劲地蜷缩自己的身体。仿佛是渴望要自己消失。
“你还记得那篇短篇小说吗?海鸥在湖边,爱着那片湖……”
“不,我忘了。没有这一回事,我忘了。”
他磕磕巴巴地说,浑身颤抖个不停,额上冒着冷汗,把他的刘海弄湿了。他尝试站起来,但是又无力地跌坐下来。他撞到了开关,于是浴缸开始放水。但是因此,他的眼神更加溃散,整个人都精神朦胧了起来。
“……”
他哆嗦着,好像被黑色的某种东西给重压在身上地小声呜咽起来。
“莫觉,”我伸手支在浴缸旁。声音在浴室里形成特有的回声。“你想怎么做?”
“你、你,不要、不要逼我。”他哽咽着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我从一开始,就是、只是、想、想想想要让大家,幸福而已。”
“……所以呢?”
“我不行吧、应该是、不行吧,我、我太弱了、我没有能力、这样,不仅、没有,我也、我也自己也,我不行,我自己也,不能幸福。不,从一开始我就抛弃了。我、我是海鸥。我没有能力、去那么做,我不能。”
“你坏了。”
他急促地大口喘息着。
“你坏了,”我说,“可是你变可爱了。”
我们接下来什么也没有说,只有他张开嘴快速地吸气,吐气,还有水碰撞水的声音。他的呼吸声在水声里逐渐微弱了起来,简直像在打麻药一样。他听着水声,就这样空洞地镇静了下来。水很凉,但是他身体微微发热。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的。”我细细地呢喃,“你,总有一天会坏的。不在今天,就在明天,明天之后,我又会出现。
“我就算出现,也无力回天。根本无法改变什么。你,就连梦这种东西,也是过于理想的。你现在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没有。”
我充满索寞地说:“在那之前,你恐怕连自己的想法,一次也没有。只是凭着无意识一类的东西,推动着,活下来,做出选择而已。”
“……”
“你现在想什么做?”
“我不知道。我说了,你不要逼我。”
“我怕你连第二天都活不下去。”
“我不会死的。”他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确认。
“……”他颤抖着开口:“在我们这种职业里——”
我把头抵在他的头上。
“——主要的,不是光荣,也不是名声……也不是,我所梦想过的东西,而是要有耐心,要懂得背起十字架来……要有信心。”
“是。”
“我,有信心,所以,我就不那么痛苦了。而每当我,一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再害怕生活了……”
“是的,”我回答他,“莫觉,你已经是真正的医生了。要去背负起来,要充满信心地走下去。这样你就不会痛苦了。”
他欣慰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温柔地伸出手,盖在我的头上。声音干涸地:“不。我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了。”
“……你要做什么?”
“我早就,想过,要忘记的。”
“……”
“真的。我真的,已经,受不了了。太痛苦了。”
“你要否认这是你的一部分吗?”我问。
“对。”他淡淡地笑了,“我不想要我的这一部分。我死都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何必说出这种话来呢?我看着他。觉得世界漾起阵阵波纹,好像是水里的倒影。我没有资格评论他。我只不过是他某种过于强烈的渴望,是他创造的一种“找到自我”的人格。本来,世界对我来说,就像倒影一样。所以我不觉得有什么。
除开他。
你在最后的时候觉醒了自我,却如此否认,于是要将一切给忘掉。我只是觉得很遗憾。但是,我说过的,如果你觉得这样就是幸福,你就这样做吧。
你醒来后,会迎来新世界。
于是,我看着我水里的倒影,伸手碰了碰,他碎了。我在幻想,如果这里是湖,会不会好一些。不,还是海吧。莫觉一直喜欢海。在海边的海鸥,恐怕更符合他对海鸥的印象:更自由,更幸福的。充满理想地飞上天空,就永远不要回来了吧。
“想看看海鸥在天上飞?”我问。
“嗯。”
“那你现在还相信初恋能一生相随吗?”我问。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然后笑了。“恐怕不能如愿吧。”
我多么渴望他能够得到幸福啊。
“你是海鸥,”我说,“你永远都是。这不是诅咒,这是祝福。你是海鸥。”
“好。”他说,然后微微一笑,如同我们初次相遇时的笑容,“等我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的时候,来看看我吧。”
“不,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然后,倒影碎了。
今天,我醒了。
早上醒来是在浴缸里,身上衣服又湿又冷,自己也稍微发烧了。有些难受。
我走出浴室发现房间变了。看了会日期又发现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正确来说,现在的我的时间停留在逍遥游刚袭击基地的不久。明天有一位很重要的客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把记忆给清了,可能是那位很重要的客人的缘故?我去找了日记,翻着日记时,日记上的暗示让我想起来了不少学术性的东西?这一年里,我似乎去学了医。通过日记,对目前的状况也把握清楚了。
学了医就方便很多了,我给自己开了药,然后洗了澡,好好地躺在床上休息。今天实在不适合工作,而且我害怕传染。
我醒来的时候,一个人也不在。我早就习惯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过着不幸或者幸福的生活,我自己对自身的理解很弱,说是完全不理解也可以。所以,虽然我不明不白地活着,但是,我希望别人不要像我一样。因为自己感觉不到幸福与爱之类的,所以希望别人能够幸福。
我从最初就只是那么想的。
……之所以会突然想这些,一定也是因为“我”的暗示吧。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给你幸福的。”
如果可以,我也想去给我自己读心,然后好好地帮帮他的。要对他说,“我已经是个真正的医生了,要对自己充满信心地走下去!”这样的话。
所以,不要那么不明不白地把所有都忘记了。明明那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也不一定都是痛苦的回忆的。
隐隐约约听到窗外有海鸥的鸣叫,我知道那是幻听,不禁伤感起来。
体温过热,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第二章到此结束。
在看了各位一章的剧情的时候就预想到了觉大概会变成这种性格,所以试着写/画了。
用了大量《海鸥》梗,《海鸥》是我很喜欢的作品,也经常用这个梗,不过用得这么彻底的是第一次。在序章之后就想接下来的应该是《海鸥》,因为同是契诃夫的四幕喜剧嘛。(笑)
其实主要是为了补充序章的剧情。对他的性格之类的进一步探讨了一下。
觉我认为是一个异常纯洁(笑)异常理想,但是非常坚强的人。虽然我弄的几篇里他都是十分脆弱的形象,但是在过去的24年里他都努力地一个人挺过去了。我认为他是非常坚强的。所以觉是妮娜型的人物,最初设定可能是他就这么一路坏下去,不过最后我认为他不适合这种结局。怎么说,妮娜型的吧。在精神不正常的时候其实也是充满希望的,他最后的选择也是充满希望的,因为他知道经历了这些对过去的他已经没有办法再为别人幸福了,所以充满歉意地消除了记忆。即使自己病人的下场也一起忘掉了,这一点对他来说肯定非常痛苦,但是他从始至终其实就是一个坚持初心的人物。我认为很大的动机也是为了让他自己去原谅逍遥游的所作所为,即使是忘掉。
所以他的结局就是这样。像妮娜那样的,一开始是纯洁的,充满理想的,经历了那么多绝望的现实,但是最终也还是充满理想和希望的。虽然觉选择了更加过激的使自己回归原先的理想的状态(笑。)
对文章主视角的身份来说,虽然前两章不明显,但是第三章诉说自己动机的时候完全是引用了序章《樱桃园》的句子。所以暴露身份我也不觉得奇怪。
关于“海鸥”的说法,两者侧重点不同。觉的海鸥是象征“自由与幸福”,而影的海鸥象征“注定毁灭的结局”。但是影并不会否认海鸥很美好。
说到底,觉还是一个热爱生活充满希望的孩子。
写得很赶,所以质量不怎么好。
在大家快快乐乐地组队嬉戏的时候觉就在这边玩这种充满哀情的独角戏,真令人生厌(笑)。
感谢您的阅读。
字数:2815
——
明天是星期天。某种意义对他来说是个休息的日子。我强制地把他拉出街上逛了逛,他看上去不太习惯,有些别扭。
我们买了点吃的,最后也不知该去哪,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了。
“这里不是海南吗?”我问。
“是的。”
“你之前不是说要看海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默默地把手上的肉串用一种极为认真的表情吃完,然后又起身去买了烧饼。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于是他回来,坐到我身边,继续吃烧饼。就是不想说话的样子。
“为什么?”
他瞥了我一眼。
“……”
我知道他是这种被强迫就会去做的人。他还是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教养良好地说:“这是个人隐私问题。”
“我想知道。”我说。
他看上去郁闷了不少,还是非常犹豫地说:
“现在不配看海。”
那么对他来说,海应该是具有某种象征或者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我虽然说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但是这一部分还是不太清楚。我记得他说过,他想看海鸥在天上飞。但是我不知道其中的理由。或许我现在也不需要知道这个理由。
因为周末的缘故,商业街的人数比往常的要多得多。我们两都苦着脸,坐在角落里,在这滔滔人流中显得很不合群,但不显眼。就像我们两是这座街道的边缘人一样。他稍微眯着眼去看路边的灯,流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我稍微把头伸出去,靠在他的肩上。
“很舒服吧?”
“你指的什么?”我问。
“生活的气氛。”
“那的确也是。”
他缩了缩肩膀,似乎不太习惯我的行为,但是并没有明显地做出推开一类的姿态。从这一点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温柔了。
“我想知道海鸥的事。”
“……不要。”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实在想听,就交换。”
“那是什么?”
“呃,作为本职的一种自尊心的坚持之类的……”
“不错。”我说。
我仔细想了想自己的事情。
“我一直在寻找某种真相,就是自已在想什么。要是这么说的话,其实就是想确认自己是什么东西,想自己建立一种比较完整的自我。”
“嗯。”
“为了知道这个真相,我学习了很多东西来辅助我自己。也和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人接触了,但是我最后却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这个答案反而越来越模糊起来。”
他点头。
“所以我来找了。就这样。说完了。”
“……没什么信息量啊。”他不满地嘟嚷着。
“信息量是有的,要从提取的角度。”我回答他。“那么,交换吧。”
他叹了口气,看着地板似乎整理着语言。“我喜欢《海鸥》。”
“原来如此。”
“看过至少有五十遍喔。”
“那真的是大粉丝了呢。”
“我也想成为海鸥。”他用一种格外向往地声音回答,“偶尔也觉得说出‘我是一只海鸥’是非常浪漫的事……”
我也并非不能理解他,这个答案也隐隐约约猜出来了不少。但我印象中,他并不是这种类型的人。我很难形容他。
“不过,那样应该是去湖边而不是海边吧。”
他说:“感觉海边更有海鸥的感觉啊。而且海鸥本来也带海字嘛,不管是海鸥还是seagull。湖边的海鸥已经很少了吧?……我想,是这样的。不过,我也没见过什么特别大的湖……”
“你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海边的海鸥就够了。”
他稍微有些强硬地回答我。
我也不打算追究下去,我们去买了一杯茶,就回去了。他说第二天还有工作,就回了办公室休息去了。虽然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休息或者有别的什么事,对我来说或许是很重要的,但被我错过了,又或许只是无关紧要的什么,至少现在我还不想对他做太多过于过分的事。我认为海鸥的话题已经很深层次地触摸到了他,他也需要一定时间去适应。我不应该继续逼迫他。
第二天,我在他办公室旁观他工作。
他时不时向我投来不解和请求的目光,被我无视掉了。因为整个上午都很忙,他也没有办法和机会直接来和我说话让我出去。最后发现我什么也不干,也不影响到谁(除了他),就无可奈何地放任我了。
“感觉怎么样呢?”他轻轻地(声音很小地)问。
“……手有点痛。”
他没有说什么,稍微比划了一下,非常熟练地给来的人包扎,然后交代了注意事项。又拿了一点止疼药给那人。接着下一个人又来了:
“最近有点提不起劲。”
看着他一脸疲惫的样子,莫觉稍微犹豫了两秒。然后伸手,柔和地盖住那人的手背。
“……可以看向这边吗?”
他选择了他本不应该选择的道路。我觉得胸口发闷。
在读心的瞬间,那人身体猛然颤抖起来。五秒是很短的。在突然地、剧烈地恐惧感降临时,他已经无法自主地控制自己去移开视线了。莫觉没有阻止对视。时间在意识不到的地方过得缓慢又迅速。在十秒后,莫觉眨了眨眼。又继续用他那迷幻地具有欺诈力的声音低声说:
“你忘了。”
我稍微有些头痛。
他又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和对刚刚发生了什么已经全部忘得一干二净的迷茫的人施放了一个简单的精神放松法。然后温柔地告诉他一些鼓励的话。在我这一旁听了是有够莫名其妙的,但是看对方的样子那一定是足够深入他心的话了。不久后,那人开始释然地大哭。莫觉又怜惜似的安抚他,最后拿出一盒东西。递给那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那人平静下来,拿着药就走了。
他选择的工作一直很麻烦,不论是对心理的疏通还是对肉体的治愈。我认为他的工作对他的人生经历都不是一个好的过程:他们谈心,就会触碰到人心的丑恶;他们处理伤口,对他来说又是一个直视生命的过程。他说过,他其实一事无成,一无所有。那是因为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总有会有些些许许无法治愈的、永恒的伤,他对此,真的是无能为力的。他只能减缓意识到那个伤痕的过程,或者试图让他们暂时忘记。
但我不认为这是什么错误的。
不论如何,那也是属于他们人生中的一部分。也是构成了现在的他们的很重要的东西。……莫觉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所以一直不会强硬地将他们的痛苦的记忆消除掉。
开玩笑的。
“莫觉,”我说。“如果你真的,会因为这样觉得幸福的话,我认为也不是坏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打断了我。
“我从不同情别人。因为同情这种感情就是把自己的位置放在对方之上。你知道吗?同情本来就是一种会让自己产生快感的方式,为了自己一点优越感。”他站起来,用一种十分冷淡的(或许包含了一些痛苦)眼神盯着我,“你不要同情我。我也不要谁同情。”
“你说得对,但我现在没有同情你。”
“……”
“我是说真的。如果你会因为这样觉得幸福,我认为不是坏事。因为你还是拯救了他们的。”
“不。我,谁也没有拯救。”他平静地说,“而且,幸福也不会有。幸福是不存在的。”
“……”
“幸福是不存在的。不幸有不同的方式,用各种各样的姿态存在着,但是幸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那是一种相对的状态。长时间的满足是不会存在的,幸福是不存在的。”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他泄气般地倒在沙发上,用手臂盖住眼睛:“我也不愿这么相信的。”几秒的寂静后,他细细地说:“真的。”
——我不知道他在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
在那之前,他明明还祈祷着所有人都能够幸福呢。——意识到这点,我总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事,犯下了极大的罪。他在逐渐认识自己,然后逐渐毁灭自己。不。他从来都是无辜的。曾经,他自由与幸福过,可是偶然路过的谁因为闲而无事,就将他杀死了。于是他开始坠落。倒下来了。我捂住脸痛哭起来。莫觉始终没有过来安慰我。一定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共感的缘故。他也知道我们都无能为力吧。
字数:2604
——
我试着邀请他出去逛逛。他和我到了阳台,下方的商业街人来人往。虽然这里是特殊区域但是丝毫不影响它应该具有的形态。灯火通明。莫觉的侧脸被灯光照得微微发亮。我们站在阳台互相无话。所以我说:
“来继续上次的话题吧。你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
他听了我的话,不意外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但是毫无先前的味道:“这个问题和我们之前的问题不是一个问题吧?”
“我们始终都是在谈你,有何不同呢?”
“那也是。”他说。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罐咖啡给我,有些愧疚:“抱歉,只有咖啡了。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也可以去买……”
“不用。”我说,“咖啡挺好的。”我想了想,上次他给我喝的是牛奶,被我拒绝了。接着他还拿出了草莓苏打或者蜜瓜苏打一类的饮料。总之不是咖啡。想到这点,我又无端地为他感到悲哀起来。
“你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
他故作姿态地有点不高兴:“说好下次和我说说你的。”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虽然你会这么问,我很高兴。”
我静静地等着他。
他微微垂着头,眼睫毛维持着一定频率地颤抖着。浑身上下都是一种脆弱的气氛。他浅浅的呼吸着,更像是睡着了,而不是在思考。过了好几分钟,他慢慢地开口:
“逍遥游袭击基地的时候……”
他的表情很轻松,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释然。
“那天要来我的客人,在混乱中被杀掉了。”
“说下去。”我说。
“我很担心,然后去联系之后的客人,让他们注意。但是联系之前的客人的时候,发现有三个也是因为那次死掉了。”
“说下去。”我说。
“我说过的第一个客人,那个小女孩,在那件事不久后,打电话给我,说她妈妈死了。”他稍微歪了歪头,没什么表情地淡然的样子,“我问她在哪,我过去和她说话。她说,‘不用啦,莫觉医生。我发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了。’”
“说下去。”我说。
“然后她再也没有联系我。就是这样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默默地回望我。过了好一会,他“噗嗤”地笑了:“不让我说下去了吗?”
“没有必要了。”
我回答他。
他只是叹气,然后伸出一只手盖住脸。从手掌后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于是因此,我发现,其实谁都不信任我。大家来我这里,寻求一时的安慰和满足,之后就不再信任我了。就像一个车站,大家在我这一站下车,稍作整息,然后车来了,继续匆匆忙忙上车。就这么开向未来去了。只有我一直在车站等着下一批旅客。
“我以为我改变了什么,结果发现没有。我其实,一直都,一无所有。我也没有,拯救过谁。做不到的事情堆积成山,只是自己视而不见而已。”
“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要问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他伸出手点了点我的胸口,“要问自己想问的问题。”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和一个会读心的心理医生说话的原因了。我看他收回手,撑着脸,对街道摆出一副毫无兴趣的表情。但是究竟在想什么呢。我没有读心的能力,我也无法了解他。他虽然谁都能都理解,但是却完全没有人理解他,也没有人想要去理解过他。
但他存在本身就是这样的概念。这本来也是他一直刻意致力所制造的的一种印象。就像星星,就是一种飘渺的,不真实的,也不需要真实的东西。他只要一直在天上就够了。
“你现在能做什么?”我问。
他说:“开药。”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罐瓶子。装了一半的紫蓝色的小圆粒的玻璃瓶。他轻轻摇晃着,瓶子应景地发出了药丸在瓶中应该有的声音。他笑眯眯地把药瓶伸过来,对我说:“无花果味的。”
“无花果味的。”我重复,“可以问一下,是什么危险药物吗?”
“当然不是了,你可以把它当做果味C。”他说,“但它至少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我是问,你现在能做什么?”
他淡淡地笑了。“我当然,不能做什么。但是至少,我能让别人忘记痛苦。”
“什么痛苦?”
“看你想要什么。比如骑在我身上抓着我脖子看我窒息的那个过程,或者挖开我肚子把肠子给生吃了,之类的。”
我忍不住笑:“为什么那么极端?”
“可能是因为那是我印象里快感最强的两个方式?”他揉揉他的刘海,“说实话,如果可以我其实也不想被这样对待……”
我有点紧张,伸出手扒开他高领,当然没什么印子了。“但是总的来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我能做的。”他镇定地注视着我的手说。
“你对谁都能这么说吗?”我问。
他说:“别说这种话。”
“我只是为你感到可怜。”
我用手指小心地划过他的脖子。我一直在想,他总喜欢穿高领是不是有什么原因之类的。现在回想,可能是他本身的一种自我防范或者拒绝的体现,虽然他本人毫无自觉。如此一来,我又觉得他清晰了不少:“你变可爱了。”我笑着说。
“对男性说这话不太好吧?”他困惑地回答。因为说话脖子轻轻地振动着,给人一种奇异的渴望感。“我开始考虑你说的可能性了。”我说。
“人还是很奇怪的是不是?通过掌握谁的性命而产生满足?”
我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吻挺奇怪的,也没有细问,随便应了声。
“杀死谁我觉得是绝对不能做的。”
“……如果是逍遥游呢?”
“我……可能……不能原谅他们。”他的脖子甜美地颤动出一阵波纹,“但是我不会杀掉谁的。我本来也不具备这种资格。”
“那你的不能原谅不就显得很廉价了吗?”
“所以,我,会试着原谅他们的。”
他朦胧着眼睛,突然无声无息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用一种非常糟糕的方式大哭着:他眼睛睁得很大,表情却十分自然,非常平静。好像他的眼泪都是一种偶然降落下的雨。他的声音也异常的平稳:“我会试着原谅他们的。真的。如果做不到,那么就强制让自己做到就好了。但是一旦强制自己去做,我又要如何去面对死去的某人呢。我本身原本不应该去原谅他们,但是我想要去试着原谅他们的。到底,自己在想什么,我自己,也有点不清楚……”
“你不用去原谅他们啊。”
“不。这就像局外人被强行扯入局内一样。我很讨厌这种感觉。”他的音量逐渐加大并开始带上哭腔,“我本来什么都不想管的。”
他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上。现在是全身都在颤抖了。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从一开始他在读心的这种错觉逐渐消失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能力没有发动,我也不太想猜测:不管是他注意力一直不集中,还是他又开始自闭了,都不是我想知道的答案。明明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感情,但是我始终祈望不要是这种感情的。
“……世界上哪里有永恒的理想主义呢,”我轻轻地说,“虽然我也觉得很残酷,但是理想主义被现实击败我仍然觉得这太过悲哀了。”
我不敢去碰他。我怕他就这么死去了。没有理由。我只能看着他饮泣吞声,用这种让人心酸的方式一个人哭着。下方的街道微微摇晃着,像是夏日被热量扭曲的空气。时不时传来谁的笑声。我想这虽然不是谁的刻意安排,但是也太荒诞了。令人生厌。
字数:3095
——
我从见他的第一眼就认为他太天真了。或许是没有见过世面、社会经验为零之类的,只能从他身上感觉出一种出离纯粹的气氛。我并不太相信他的名声——要么他是在装模作样,那就是伪善;要么他就是一无所知,那水平真的就是空穴风来了。
试探性地,我和他面对面坐下谈了谈。他没有脱眼镜。纵使如此,我依然能够看出他眼睛里的不自然的温柔。
“怎么称呼您好呢?”
“影就好了吧。”我说,“不是真名。我不想用,可以吗?”
他微微一笑。
这场对话维持时间很长,对此我也是后知后觉。他有着一种惊人的能力。我并不是说像异能那样的东西,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或者说是后天培养的一种天性。和他说话非常有趣。每当他稍稍低下头,垂着眼睛,总有一种在他面前仿佛什么都能够包容与原谅的感觉。
而与其谈我,不如说是谈他。
我们谈了谈他的幼年经历,他生活经验丰富得超乎我的印象:觉醒能力不久后就被父母送到人委工作,之后一个人在人委里通过接触重大嫌疑犯而使用“读心”所判断他所说的真伪。在人委期间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可以说话的对象,因为那时候他的能力掌控并不好,会强制读心。一定范围内的人的心声全部塞进脑子里不仅难受,更难受的还是内容。所以当他能力升级的时候,首先就把能力给关闭了。
“听上去像自闭症。”
他充满诱惑性地、语速缓慢地:“只要你什么都不想,你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这句话非常富有哲学性质。我们察觉到了这点,于是说完,他又轻轻地笑了起来。
“放空大脑其实会产生一种饱腹感。”他说,“就像吸毒一样,如果能完全地放空,你会觉得很快乐的。”
“感觉很危险?”
“还好。”
我决定先发制人:“你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
“饱含圣母心的天真小甜心的感觉。感觉很无知。”
“我给人是这样感觉吗?”
我反问他:“我一直以为你涉世不深,你说呢?”
他又笑了起来。
“你早就接触了人心的黑暗面,然后却活成了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奇怪。”我说,“你的说法是,你的能力的原理是共感。你和杀人犯、强奸犯、抢劫犯或者别的什么变态犯罪者共感,你不会有什么感觉么?”
“人和人是不能身同感受的……”他缓缓地说,“为什么不能,因为想法上具备有差异。我读心的时候,是能够理解别人的想法的,也就是说……”他停顿了一下,对我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是能够达成身同感受的。
“我能够理解杀人的畅快,或者强奸别人的优越,抢劫什么的满足,或者通过别的什么行为获得的快感。我是能够理解的。在共感的瞬间,我也能够获得那种感受,尤其是能力能够控制以后我不再多人读心,那种强烈的共感下,像是产生了另一个人格的感觉。”
“你说人格。”
“所以我能够控制,我自己的想法更占主导。”
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你的意志非常的强烈。”
“谢谢。”他笑了笑。
即使如此,他在16岁时就已经阅过了无数人的人生经历。我对他的能力感觉到了无端地恐慌。
“我不是忘记,应该说知道了人心……我觉得,我或许可以谈谈人心?我一定程度地理解了人心,所以才想去改变它,让它更美好……因为它是有理由变好的。”
“你怎么知道能够变好?”
他想了想:
“我在第一次做工作的时候,是为一个小女孩做的。她的详细背景我就不说了,最后她走出了阴影,我问她要不要清除记忆,她说:‘如果我的这份记忆能和谁一起共享,感觉负担就没那么重了。’于是我感觉我终于有用处了。事实上我也非常感谢她。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和她说说话而已,但是她变得充满希望,能够活下去了,我觉得很好,很幸福。就是因为这样而已。
“人不能说的秘密很多,所以负担很重。我只是想办法把负担弄轻,于是人就能充满希望地活着了。有一个身同感受的人,是真的,很能给人救赎感的。能够活下去,能够去面对生活与现实,这就是变好。说到底,这个变好是怎么回事呢……一定要说,就是按照我所想的那样去变化了,我觉得就很好了。”
“非常自我的变好啊。”
“人总会有私心的嘛。”他摸摸刘海的发梢,轻轻揉了揉。
“我们还是打回正题:你为什么变成这样?”
“为什么……我觉得很自然啊。我并没有太刻意地改变。从人委离开后,工作也很顺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可能是本性爆发吧。他说。
“我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能力。觉得很痛苦。但是我之后想到了:我一定是太过渴望能够拯救谁,所以觉醒了这个能力。所以我接受它,运用它,试着拯救谁。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据我所知,你觉醒了洗脑的能力的?”
“那种能力我不会乱用的!”
“你有没有想过,有些是你不能解决的?”
他抬起眼睛来看我。我们隔着眼镜对视了好一会,或许是眼镜上的高光还是什么,我并没有被读心的感觉。他能够如此大胆地看向我,也一定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的。
“很多都是我不能解决的。”他突然移开了视线,有些困惑地笑着:“我不是万能的,很多我是不能解决的。”
我们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又随便找了无关紧要的话题说起来。我也并非不具备察言观色的能力,也就不再谈这个事了。我在临走前,又和他瞎扯了不少话。他有些撒娇地和我说“下次要多和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喔”,送我到门口。
“说起来,逍遥游发动攻击了?”
“是有这样的事。”
“异协这边打算怎么办?”
“嗯……没有什么官方的说法喔。我不打算参加战争。……比起那边,我有更需要我的人。”
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摩擦着门面,我就站在门口看着他的手指滑动着。突然像是被人打了大棒子头一般地恍然大悟:我对莫觉这个人充满了恐惧感。他之所以能够变成现在的样子,正是因为他身上承载的时间太长了。时间越长的东西,越暧昧。莫觉这个人已经朦胧成了一个无法捉摸的形态。他就算下一秒就这么伸出手来温柔地握着我的脖子让我去死,就算突然打开窗户纵身一跃,打开火机点燃房间投身火海,也一点不奇怪。因为他,太模糊了。他已经没有了一种人类的形态,只是纯粹地作为一种接受的概念而生存下来了。一味地,默默地,作为一种或许是爱的集合体一样的东西,而活下来了。听上去很浪漫,但是因为这样,他自己本人,却是没有爱的能力的。因为谁都爱着,所以谁都不会爱。越是思考,反而觉得越复杂。他太纯粹了。就像一张纸上不断画圈,最后纸变成的就是朦胧的灰色或者黑色那样。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他突然开口问我。
我把视线转移到他脸上,发现他正在很认真地看着我。
从来没有过人想要去了解他。他自己也不需要在意。这可能是他作为人类的一丝本能反应了。我不想把气氛弄得太严肃,只好说:“会相信初恋能够一生相随的人。”
他非常认真地思考着,然后顿顿地笑了。“那的确是。我是这么相信的。”
“所以你太天真啦。被卖了还会帮别人数钱的那种类型。”
“这么说,我会觉得很困扰的。”
我看向窗外。
“我想说最后一件事。”他说。
“你请。”
“你见过海吗?”
“你没有?”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用一种十分悠远地怀念的目光,看着不知名的某处。“我想,试着去看一看海。”
这句话吐出之时,我就已经不可置疑。那是一种非常恰到好处的温柔。那是从见面到现在,我第一次确实地,能够自我判断地感受到他柔软的事情。我不自觉地追问下去:
“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
“想看看海鸥在天上飞。”他说。
我不明白这个理由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还是有更深的意义呢,我没有深入地思考。我说,我走了。他回过神,很柔和地说:“再见。”一会,又补充:“我还是相信初恋是能够一生相守的。”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梗,于是相视一笑。
那是我距离再见他一年前的事。之后,在医务室,我们再次相遇。他把眼镜脱了,沉默地喝着咖啡,然后瞥了我一眼,疲惫地扯着笑。
“我现在,能够做到了。以前做不到的事。”
听上去像是在炫耀什么。但是我发现他开始变了,像是天使被迫坠入人间(这个比喻不太好笑)。他开始实体化了。我伸出手,摸摸他的脸。他没有动。我觉得很可怕。因为我什么都摸不到,和之前一样,但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