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 Jolie宋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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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这次主线拖了很久,辛苦大家的耐心等待,下次一定写完再开!
后日谈预计将于3/5发布,计分统计将于清明节截止。
午晌刚过,崔府各处一片谧静。
下人们也歇晌,游廊处偶有一二使女走过,俱都轻手轻脚,不愿扰了旁人清净,平白给自家惹嫌。
灶房的赵婆子拉了条凳,在灶房门前坐下。
只她却不似那趁机躲懒的婆子一般,两眼一闭,在面上盖一蒲扇,便入梦会周公去也。赵婆子虽歪坐着,眼仍时刻瞄着灶膛。
灶上架着数口小锅,一刻不停地煮着紫苏、豆蔻、麦冬等饮子,还备了熬好的荔枝膏水。这些都是日常便时时备下的,主家何时要用,遣人来取一碗两碗,便宜得很。
赵婆子做活是再认真没有了。饮子细细地熬煮,做膏水也很有一手。
前些日子赵家偏院的灶房走水,赵婆子正在其中当值,事后主家虽未如何责怪,这老仆却终日惶惶,如今连晌午也不敢歇息,眼见那做蜜煎的婆子已睡得发出鼾声,赵婆子仍歪坐在条凳上,半眯着眼,人老而神锐,似入定样,竟依稀能瞧出些禅意来。
戍壹顶着一头的汗自灶房外的回廊下路过,一眼便瞧见这一幕。
他面上一紧,提了胸吞了气,悄没声息地走过——还未跨两步,依稀入禅的赵婆子骤然归返俗世,从条凳上起了身,将他给叫住了。
“戍小子,戍小子!”
赵婆子朝他招手。
自走水那回戍壹将赵婆子从火场救下,这样场景早已非头回。无论何时赵婆子瞧见他,都颇有些看家中乖孙的热情,好叫人难以招架。
戍壹面上不动声色,只挪动的步子堪堪显出些拖延,他走回灶房门口,赵婆子已手脚麻利地盛出一碗紫苏饮子,见他走来,便将碗塞入他手。
“还未入暑,已这般热!”
这老仆颇有条理,先奠定此时时节,烘托了一下炎热气氛,然后才说,“戍小子整日奔波不易,且要小心些暑气!这碗饮子你且拿去喝,老婆子自熬的,与外头不同,有秘方哩!”
见戍壹有意要拒,便又挤出两滴泪花,声泪俱下道:
“戍小子活我性命,是天大的恩德。”停了口气,又说,“只一碗饮子,算不得甚么贵重物,只是个心意,与老婆子我月钱中扣了便是。”软硬兼施,直让戍壹没半点话好说,举碗抬头闷了一口饮子,入口味淡略甘,一路下喉冲刷去夏日许多烦闷,滋味倒真真是好。
放下碗,这才见赵婆子露出满意笑容。这老仆每条褶子都透出一股子老奸巨猾,哪里还有甚么泪花,只年轻人才信,也只还信的年轻人,才最有几分可爱。
“多用些。不够还可再添。”
赵婆子满脸笑容,瞧着年轻人没言语地捧着碗喝饮子,口中不歇,“戍小子今岁可要辛苦了,下月可是要随二郎君出门去?听讲……听讲郎君此番是要渡海呐!”
老仆忧心忡忡:“渡海岂是轻巧事?也不知此番一去又要何时才能归来……”
戍壹又喝了一口饮子,将口中的甜水咽下,才开口道:“郎君自有安排。”
这话赵婆子颇认可。
赵家的二郎君早些年外出寻仙问药,最终捧回仙药救下病危祝家女,二人随后喜结良缘一事被传为佳话,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外面有关此事的传言也颇多,时人提起,皆是又赞又羡,至今上门求仙缘,问仙路者仍络绎不绝,赵婆子作为家仆,面上亦是有光。
戍壹没再说话。
他对赵二郎君的求药传说兴致缺缺,就最近几日所见,对方瞧着也不像是甚么虔心入道、指人仙路的大善人。
哦,如此说也不对。该说——
瞧着还是像的。
只是实际如何,却不好说。
赵婆子与戍壹这厢说话,另一头,那做蜜煎的婆子脸上盖的蒲扇终于叫她自个儿一声响鼻秃噜下来。
那婆子被骇一跳,无头苍蝇般四下摸索片刻,重新抓了蒲扇,老眼一揉,拍拍胸脯方才觉得好些。
她醒得倒是时候,正巧回廊下走来一个颇有气派的使女,是二夫人祝氏身前当差的,对他们这些老仆而言是不得罪为好的角色。
对方走进来,开口要了金桔蜜枣及梅子的蜜煎,末了,又特特问一句:“新一季的樱桃煎可有做好的?”
做蜜煎的婆子便眉开眼笑,回道:“可是来得巧,刚又加了二斤蜜,正熬煮呢!”
使女颦眉,很为难模样,道:“我家娘子前日提过想尝尝今年的樱桃煎,郎君却说此物不宜脾胃,劝娘子勿要多用,今儿我自厨房拿这蜜煎……”
拖长了语气,那婆子一咂摸,当下懂事,快手取了一花型瓷盘,舀一勺蜜煎,还未完全收干的金黄的蜜液裹着樱桃果肉,晶晶亮煞是好看,芳香亦满是蜜意。
“郎君这是心疼人呢,樱桃温性,少用些不妨事。”
蜜煎婆子笑吟吟将乘樱桃煎的瓷盘,并其他几碟蜜煎都装进使女提来的食盒里,人老多话,这老货打开话匣说个没完:
“老婆子还记得夫人打小还是小娘子时,便爱老婆子制的这樱桃煎。每年这时节,我们郎君总要送一些去,有时自摘了樱桃,来催老婆子快快熬蜜,啊呀,咱们这样人家长大的小郎君,哪里会摘果子,一篮子樱桃得有一多半皮开肉绽的,便这样制了蜜煎送去给小娘子,听说人家也是一粒不漏地都吃完了哩……”
说着说着,语气倒真个有点慈爱起来,主家的小郎君已戴冠成人,曾巴巴地去送去蜜煎的小娘子如今也已迎回家中,谁不赞一句门当户对,天赐良缘?
老仆盖好食盒的盖子,心满意足地最后总结:
“如今娘子身体大好了,郎君却还如此捉紧,可见是放在心尖尖上!如今这日子啊,便如这蜜煎,是在蜜里熬着呢!”
戍壹被开锅翻滚出来的甜腻蜜味熏了个正着,甜津津的烟气堵他的鼻子,叫他险些咳嗽出声。
——由此可见,在蜜里熬着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他心想着,喝干最后一口饮子,无言地避开滚滚蜜烟,将空碗搁在灶台上。
杜云容还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她和母亲等在门口,忠柏正帮着门房点灯笼。车队的马蹄声远远地传来,于一片暖融融的浮光中,她瞧见父亲骑着一匹枣红驹出现在巷口。忠柏把父亲扶下马,他还没站稳便从着急地怀里掏出一支玉石簪子递给云容。
“这是扬州最俏货的款式。”父亲这样说道。
云容只记得自己当时满心欢喜。她看着风尘仆仆的父亲与一旁喜笑颜开的母亲,觉得日子哪怕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也很好。
当晚她无意间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请来了一对仙药,妈祖祈福如意送子,这次定能添上男丁。
对于此事,云容实在有些委屈,但她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反抗母亲时就已被训斥过了。她不会忘记平时温文尔雅的母亲在第一次听九岁的云容说她不想要弟弟后,猛地伸手掐住了云容的胳膊。云容疼得叫出声,母亲就示意一旁的丽柳捂住她的嘴。
“你父亲和我待你不够好吗?”母亲慢慢地说着,“你不想学女红,我们就送你去学堂;你不想学妇德,我就亲自教你。云容,你父亲常年奔波在外,家中大小事都由我一手操办,我们疼你,这些烦心事你就算一件不管都行,且是安心做你的大小姐。但你父亲的生意总要有人来接呀。”
母亲松开了手,云容泪眼朦胧中看到她叹了口气。
“还是说,我们云容是想等有位小娘进门了才能不闹?”
可惜母亲一直未能如愿为杜家带来后继。云容年岁渐长,婚嫁的事情也逐渐放上台面。杜家只是江南小门小户,商贾之女要想配得高门良缘终究有些困难。母亲日益憔悴,白发渐长,而父亲外出行商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云容还是能在父亲回来时收到簪子香粉,但即使是她也知道,那并不是扬州的新款式。
因此那天她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柄真正新法镶嵌的玉簪时,心中多少对往后的日子有了些期盼。快乐暂时地冲昏了云容的头脑,所以,她并未过多思索父亲所言“仙药”究竟是何物。
直至几日后入夜,墙外头敲响三更,云容不知为何忽然从梦中醒来。床头的油灯熄了,她想喊来睡在侧屋的小丫鬟添灯,却迟迟不见人。
云容下床去找,可侧屋却像今晚没睡过人一般整洁。她想,许是院里的几个大小丫鬟又被丽柳叫去吃酒,于是披上衣服便向母亲住处走去。可还没走出几步,云容的脚步就停下了。
她看见母亲单披一件外袍立于院内池塘中。
母亲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又是夜风冰凉透骨,云容急得连忙喊起丽柳来。可她小小的呼声如同溶在了月色皎皎中,偌大的杜宅内竟是无一人应答。云容想,与其自己去找了丽柳再来,不如先把母亲请回房暖上身子。
云容没能细想为何母亲会在子时午夜出现在这里,也不知母亲为何要将自己泡在这一塘池水中。她走向母亲,母亲正仰着头仿佛沐浴在这片银光之下,刺绣大袍的下摆浮在水面上,金鱼锦鲤绕着母亲的脚踝小腿悠悠游动。
似是注意到了云容走来,母亲低下了头。
“母亲,水里冷,我们回房……”
云容话未说完,只听得哗啦啦一阵水声,随即便是忽地天旋地转。云容后脑一疼重重撞在地上,眼冒金星,口中鼻中顿时一股血腥气涌上。等目能稍稍辨物,云容便发觉竟是母亲将自己扑摁在了地上。
母亲湿漉漉的黑发落在云容的脸上,像层层叠叠不见天日的水草缠住了云容。在那漆黑的长发中露出了母亲惨白的脸,云容看到母亲的眼乌四处乱转,口中咯咯发出怪声,一手又用男子似的力气揪住了云容的领襟。
云容吓得哭了出来,她想开口叫醒阿娘,但却连同哭泣一道发不出一点声音。
母亲的双眼忽然定在侧面一处,又蓦地看向云容。云容看着母亲的脸缓慢地凑近自己,她闻到了母亲身上池塘水的气味。青苔、水草、鱼鳞。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母亲的牙关之间发出了颤音,云容和母亲之间的空气都像是因此晃动起来。
那不是母亲的声音,那绝非母亲的声音。眼前的人如何能是母亲?但倘若不是母亲又会是谁?云容喊不出声又动弹不得,但内心早已是在撕心裂肺地大叫。她多希望自己此刻身处梦境,可从母亲的鼻尖和睫毛上滴下的水珠不断打在她的两颊,一切都在昭显此为现实。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母亲的声音逐渐从罗刹似的低鸣变化开去,时而尖锐,时而锈钝,时而又像是男人抑或老妪。如同在寻找某个音调,而最终,母亲的声音变回了母亲。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子非……非鱼……”
“……阿娘、阿娘!”
云容总算能喑哑着喊出一些来,母亲口中的热气扑在云容的脸上,但她一点也没有因此安心下来。云容曾经无数次因母亲眼角和前额那些细碎的皱纹而无比自责,但在她眼前,在母亲背离月光的脸上,云容再也找不到那些让她负罪的痕迹。
这是谁?
“鱼、鱼……鱼……”
母亲忽然哭泣起来,没过一刻又笑了,接着又哭又笑,五官皱成一团又向外拼命扯开,如此反复、反复,像庙里的夜叉十六尊像,但却是母亲的脸。云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母亲的薄薄一层皮里边,如同一团软泥似的乱撞着想要找到一个契合的位置。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若非是在发梦,便是快要疯了。
“安、安知——知知、安——安知,鱼鱼鱼、鱼——鱼之,鱼之、之之之之——之之鱼之——鱼之乐——乐、乐也——”
断断续续说完,母亲总算是放开了攥住云容的那只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惧怕,云容带着哭腔颤抖着呼唤着母亲,她却毫不理睬。于是云容转而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里屋的方向求救,但始终没有人来。
母亲维持着半坐在云容身上的姿势,又向后直起上半身仰面正对月亮,袒露的胸脯和腹部在光影下起伏。母亲的气息从刚开始浅短而急促模样过了片刻,渐渐地变得更慢、更深了。
云容看到母亲的眼睛又胡乱转了几圈,最终像是恢复了神智一样又落在云容身上。
“……云……云容?杜……云容?”
母亲站起来,周身散发着潮湿的冷气,在月轮下皓洁无暇如同玉像。可当下云容却喊不出阿娘了,她心中只留恐惧尚存。
这是谁?
这是谁?
这是什么?
“云容?”
母亲笑着伸出双手,像是要将云容纳入这个冰凉的怀抱中,而杜云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母亲向她这样笑过了。
在那一刻,她忘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是谁。此处造景应如她此刻所见吗?月光该是如此明亮吗?何时有那么多金鱼了?就连眼前的人是否是“母亲”也已经不再重要,她连感到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容站不起来,于是坐着向后一点点退缩,但背上却先撞到了什么东西。仍在作痛的脑后一下炸开,如同冰块坠坠从上至下,周身如筛糠一般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她所熟悉的父亲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他像是早已站在此处,但云容却没有听到脚步声。
父亲何时来的?
“阿霁,你看着是累了,先回房。”父亲对母亲说道。
直到数日之后,一遍遍在脑内重复当夜的云容才意识到她实则从未听父亲这样叫过母亲。他总是叫母亲作“夫人”、“娘子”,至多不过“霁娘”,而母亲从来都只是叫父亲“官人”。
“是青郎?青哥哥?”母亲拖着湿水的长袍向父亲走来。母亲有一步没站稳,将要摔去时被父亲扶住。父亲手上挽着干净的衣服,顺势便给母亲披上。
“是我,是我,阿霁遭了魇了,我陪你快歇着去。”
父亲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云容,又对母亲说:“你瞧,吵醒云容了。”
母亲听罢大笑,在父亲怀中缩成一团。
“云容,云容,”她蹲下来,用冰冷的手抚摸着云容的脸,“我的好孩子,我的宝贝,你别怕,阿娘这是……”
母亲话说一半又放声大笑,云容感到那东西又在母亲的皮囊下动起来了。
“青郎,你和她说罢。”母亲咯咯笑着站起来,又钻进父亲怀里。
“云容,这是神仙赐福,你别怕。”父亲告诉云容,“爹爹不是请了仙药来?此为福相,是吉祥如意。云容,仙人之后定也会赐福于你,莫要害怕。”
父亲说完就同母亲往里屋慢慢走去,云容呆呆目送父亲搀着母亲的背影,才发现丽柳和忠柏不知何时起站在了门廊两侧。她还没来得及思索母亲刚才的模样恐怕让下人见了是否不妥,丽柳已经上前来将云容扶起。
云容冻僵的头脑在碰到丽柳的那一刻终于想起自己来此处的目的,她问丽柳小丫鬟去了哪里,丽柳不作声。忠柏在门廊的另一头默默看着丽柳扶着云容向住处走回,云容又问了一遍,丽柳依旧没有说话。
忽然一阵夜风袭来,满庭只剩竹叶沙沙。
云容本以为自己会一夜不眠,但她躺下后只觉得炉内暖香融融,竟很快睡了去。她忘了自己那天做了什么梦,不过第二天云容睁开眼时,新来的丫鬟已在床头候着了。
慕煦有些茫然,虽然知道今日有雨,但万没想到是这么大的。
早晨出门时不过是毛毛细雨,尽管如此还是打工为先。说这挑担子,给的钱是比普通打散工要多,也是真的辛苦。很久没干这么累的活儿了。
忙的他单中午一餐,就吃光了自己所带的干粮。尽管如此,现下也是饿得快要前胸贴后背了。本想着找个店吃碗面,但是这雨是越下越大,怕之后根本回不去客栈,不敢在外逗留,之后在跟老板娘借下厨房自己再煮点东西吧。
这么想着觉得又能省几分钱,积蓄又赚回来点,心里又开朗不少。
但说到钱,他的眉头又撇了下去。不过这件事这也怨不得别人,都怪他太天真。慕煦忍不住叹口气。如果当初不被那看不出道的家伙忽悠,他现在也不至于过得如此拮据。
那一日他刚来顺水码头不久,不到辰时,太阳高照,早晨在海边买卖活鱼的贩子早就收工走人了。
烈日炎炎,这白船也不会提前来,想着碰运气的慕煦被晒得有些受不住,正想寻个茶摊消暑,却见前头不远,刚刚摊贩们离去的地方有个奇怪的人在吆喝。那男子头戴草帽,脚穿草鞋,看不清面容,正卖力叫卖,引了不少有好奇者旁观。
他好奇上前,只见道人手持一副空白绘卷,向阳光处,隐隐有图画在纸上浮现。若问这玩意儿究竟有何作用,草帽男也只是笑笑,用非常难听的调子重复唱着几句:
“若往此地,可得所欲。身无长物,以梦易之。”
旁人再三追问,他嘻嘻哈哈看的人恼火,终于忍不住急了要给他一鼻窦,挨打后那男子终于收了唱腔,开始说人话。他只道这是藏宝图,藏宝点便在那仙人居住的白岛之上。眼下大暑也快来了,收了这藏宝图,跟着仙子们乘仙船去岛上寻得真金白银,换良田千顷日后一辈子不愁吃穿衣食无忧可不妙哉?
一问价格,男子一脸认真,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然后慢悠悠地又伸出另外一只手,统共加起来:“十两银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呔!”旁人都道是骗子,鸟兽般散去,只留下一个没来得及走的慕煦,跟他大眼瞪小眼的,好不尴尬。
慕煦抬脚欲转身,却被什么拽住了袖角。回头一看,那江湖骗子伸出脏兮兮的手正往他身上擦。这回慕煦是看清了,男子与他怕是差不多年纪,身着洗得发灰的黑袍,斑斑驳驳。身形瘦得惊人,眼下挂着俩极深极深的黑眼圈,脚上趿着的那草鞋沾满泥土,稻草散乱,现如今乞丐也没有几个这样穿的了,他却不觉,“哒哒哒”地蹬着一双破鞋,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少爷、少爷——看你与此画有缘,不若打个对折,五两!你看如何?”男子一脸诚恳,甚至看着有几分可怜。
鬼迷心窍了。他应了一声,不知何时风起来,港口仅有的几艘渔船随波晃动,等慕煦再回过神,轮到他拿着那卷画——且兜里钱袋变轻不少,再一看,刚还在面前的男子已不知去向。
六月廿六,丙辰,好厨子慕煦,身上仅有的十两银子,被不知哪来的打流的骗去了一半。
*
路过一处喧闹繁杂的小巷,分明是下雨天,四处的人声可鼎沸。走进一瞧原来是本地人聚居的贫民区,远离主城的中心,犹然热闹非凡。有叫卖糖糕的,有串朱果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杂货摊子,满满排了一条街,食物的香气、女郎的香水味、劳工的汗味和吆喝声混杂着雨水充斥了每寸空气里。
那粗野而健康的、只属于贫民的气息,闻来恍如隔世,就算雨再大也盖不住。
光顾这里的多是本地人,也有像他这种外地来打杂的苦力和挑夫。如今这儿被仙缘笼罩,许多四面八方的有钱人慕名前来,也会专门到这百里坊转转。
巷中虽窄,两侧均有小楼林立,茶楼、食馆、各式各样的小店,琳琅满目的,天渐晚,都准备点着烛花在揽客,这雨根本拦不住他们分毫。
慕煦微微抬斗笠,一边好奇一边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眼睛在各处流连。
沙哑的、浑厚的、各式各样的卖货声不肯认输般,断断续续地在小巷里此起彼伏。正在这时,一道与众不同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清脆如铃。
“喂——下面的。”
慕煦抬头,雨滴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模糊了视线。他眯起眼睛,只见有人从窗户探出头,长发随风猎猎舞动。慕煦直觉不妙,待到看清那人的脸,发现竟是那在福兴客栈见了两面的姑娘。
思考间慕容清殊的半个身子已经越出了窗,慕煦大惊,还未意识到她打算做什么,但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控制不住僵硬的四肢。只霎时,少女用力一撑栏杆,整个人翻了下去。
慕煦不敢再想,扑到楼下,手忙脚乱地接,小楼不高,其实对于做好准备的人来说接个大物件并不算什么难事,怕是连大点的声音都没有。“大物件”坠落下来也不过一瞬,慕煦接的稳稳当当,就是他自己给自己添不少心理压力。
女孩身形娇小,只有在从天而降的瞬间有些许冲击感,尽管如此,辛苦工作了一日的的手臂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有力,慕煦觉得胳膊有些发麻,内里的骨头隐隐作痛。
楼上正看戏的茶客们都被这动静吸引了来,纷纷鼓掌,甚至叫好道:“小伙儿有点功夫!”
平息砰砰跳的心,慕煦忍不住看了又看怀里的少女,发现她清瘦得可怜,便忍不住掂了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反而像一尾鱼一样从他怀里轻盈地滑到地上。女孩环顾四周,举着伞的人群摩肩接踵的,每个人都像一滴水一样可以随时融入大海,要在这里找一个摸包的小贼,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天方夜谭。
眼见无果,她皱了皱眉,低声骂了一句“该死”。少女有些不甘心地扯出内袋,摸了个遍,只摸出了几块碎银子。
慕煦就站在距离她一步开外,表情有些微妙,淡淡道:“怎么……”
“了”还没说出口,他就闭上了嘴,对方的深蓝色的眼珠子不知道是多少次毫无忌讳地冲着自己,他顿时有点不敢继续往下问。不知为何,他潜意识对这个姑娘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少女捋了捋湿漉漉的鬓发,将它们拎起、并从眼前挪开,言简意赅:“刚刚有人偷了我的荷包。发现的时候已经逃走了。我下来找,没找到。”
她站在雨里,面容平静,像是在讲述晚上刚吃了啥。
“姑娘……”
“慕容清殊。”
“……慕容姑娘若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需不需要……”
她不接话,一如既往地直愣愣看着慕煦,慕煦被她盯得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池。思来思去,想了又想,不确定地开口:
“慕煦。慕容的慕,煦光之煦。”
这下慕容清殊满意了,她摇摇头,然后伸出手把那一把碎银子递给面前人,一字一句道,“慕煦,谢谢你接住我。”
慕煦不知道是今日第多少惊,连连摆手,“举手之劳,不必不必。”
见他推脱,慕容清殊也不勉强,很快收了回去。
雨淅淅沥沥,似乎小了点,只是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慕煦瞧着身边的慕容清殊淋雨的模样十分可怜,脑子一热摘下了斗笠,想给她挡挡雨,还未递出便见少女仰面朝天伸出手,捧了一捧雨,往脸上一泼,俨然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慕煦恨不得给多事的自己一耳光,瞬间打消了念头,把斗笠一把扣回头上。
如若放在寻常,在无人迹的地方,慕容清殊定然是直接冒雨穿行。但现在这座城里可谓是人满为患,来寻鱼仙的客人们看到此等天气,都道是好运,白船驾云雾自雨中来,果不其然,还未到大暑,磅礴大雨先来打了头阵,替仙人们迎客来了。
转出小巷,来到官道上,管道宽敞,相对百里坊,没有那么人挤人。但也因此,他俩更显眼了,仅有的路人都冲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浑身湿透的女子和头戴笠帽的男子,怎么都像是吵了嘴的一对情侣。
慕煦感受到视线,有些不适应。慕容清殊则是完全不在意,大摇大摆地走在道上。
该说幸好下雨天没车,不然她走这么狂肯定要被车撞。慕煦又忍不住叨叨,都说六道轮回,离魂要投得人间道已是不易,然这人世间,饶有千千万种身份,悬殊大过天地,他也不曾怨过出生。好吧,也不是不怨,只是装看不见。然而偏偏慕容清殊就正正好撞到他跟头,要他想不看见也难,怕是得把这仅剩的一只眼珠子给挖了,才能安心。
分明发誓这辈子都当失了考妣无亲无故的孤儿了,说不要什么就来什么,他心理准备还没做好,莫非这也算命么?
人流匆匆,多是贩夫走卒。都背着货到处找避雨的地方或者打算回家。
慕煦与慕容清殊并排走,悄然打量着她。真不知道向她这样的小姐为什么要去白岛,看她身强体健不像是得了病的样子。莫非是家里……他又开始思忖。想着或者人是单纯好奇心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有钱人总比想象中更要人无语。
要问世间应当无人不知前左相慕容离,昭王还未称王时已随着他在营中布阵,是天下一等一的谋士,不多时便帮着当今天家夺了天下,从此改朝换代,定号为昭。自此大昭承平已数十余载,慕容离也在不久前向昭王乞了骸骨,告老还乡,带一家人离开了东京一路南下,再不过问朝廷庙堂之事。
即使对他这乡间煮夫而言,这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闲话,细节并不清楚,但是再跟旁的人说个大概,作谈资,还是多少可以的。
两个人前后脚回到客栈,虽已入夜,大厅里人还是多,熙熙攘攘的,也没顾得上注意他俩。慕煦刚想去问借一下后厨,扫视一眼,发现已不见徐娘子的踪迹,想必是歇下了。剩一个掌柜在后头坐着,无聊地打着算盘。
慕容清殊趴在柜台上跟掌柜说了什么,接着便转身离开了,一身水滴滴答答的,留下一条雨做的小路。慕煦这才想起来兜里还收着她的玉,忘了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