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令人不快的请求。
车辆爆炸引发的大火仍在燃烧,灼热的空气几欲撕裂裸露的皮肤。滚滚热浪之中,谢尔盖居高临下睥视着手绢上刺眼的血迹——男孩因疼痛和惊恐不停地颤抖,他是那么害怕面前的长发杀手,瘦小的手臂却执拗地扯着对方衣角死死不放,像是要把那人拖回血与火的阿鼻地狱中——
“松开。”谢尔盖冷冷地命令。
希尔的嘴唇抖了下,指骨关节苍白堪比结霜的枯枝,他心怀侥幸地望向谢尔盖,而这位唯一的救星看他的眼神,却比他记忆中遭遇的最糟糕的严冬还要寒冷。
男孩的手指一点点地滑落,直至无力地垂在地面,胃部剧烈的一阵抽搐令他弯下腰来,仿佛受刑的圣徒般匍匐在冰冷的草地上,额头抵地,沾血的银发毫无生气地散落在枯草根里。火势蔓延,烧焦的气味浓烈冲鼻,可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伛偻着身子,脊背上凸出的骨骼透着股莫名执拗的劲儿,黑色大衣抛在他幼小身躯的后方,像一个被遗弃的孤独的影子。
“起来。”有人开口。
待他抬头,视线里赫然出现一对靴尖,谢尔盖平静地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从未离开过。
“时间不多。”男人径直朝远处停靠的车辆走去。
在两人身后的树影的阴暗处,杀手的同伴一言不发地伫立着,凝望那个趴在地上的小小身影爬起来、费力地追上去、又返身去捡被遗忘的大衣。莫伊的视线与那个跌跌撞撞的小小身影不期撞在一起,他看见男孩的动作略微踌躇了一下,但迟疑也只是刹那的事,很快那个身影便继续拔腿往谢尔盖的方向追赶过去。
车门关上时,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声。谢尔盖看着后视镜中逐渐变得遥远的身影——莫伊目送他们离去,什么话都没有说。
就像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一样。
“披上它。”
行驶五分钟后,谢尔盖开口说了上路后的第一句话。
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的希尔虚弱地抬起了眼皮。自从上车后,他就一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要不是他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简直就跟一具毫无生气的塑胶娃娃差不多。
谢尔盖口气加重,重复道:“把衣服披上。”
副驾驶座上传来窸窣的声音,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你还好吗。”谢尔盖不经意地皱了皱眉,“要是觉得……”
“我没事,菲奥多罗夫先生。”希尔咬着下嘴唇,这导致听起来他的鼻音很重。“弄脏了您的衣服很抱歉。”
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地请求道:“如果可以的话……请代我跟莫伊先生说声对不起。”他飞快地瞟了一眼驾驶人的脸色,缩紧双肩,瘦小的身躯在厚重大衣的笼盖下显得更小了。
“莫伊不会埋怨你的,他只会怪我没能及时把你带回去进行治疗。”谢尔盖换上一种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道。颠簸的黑暗中,希尔抿紧的嘴角似乎稍微放松了些。
“他是个好人。”谢尔盖说。
“您也很好。”孩子的声音弱小但清晰。
“您帮过我两次。”希尔缩成一团,带着很重的鼻音喃喃:“之前您替我治伤,还送我新衣服,而现在……”他的蓝眼睛坦率地落进映在驾驶镜中的紫眸里。“您在这里。”
希尔望向驾驶位上的谢尔盖,而男人直视着窗外一片混沌的黑暗,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
“愿主保佑您,先生。”
希尔诚心诚意地说道,被大衣包裹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温度,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面对希尔的祝福,谢尔盖低低回应了一声,听不清究竟是“哼”还是“嗯”,而那枚隐藏的逆十字架,则在衣服里伴随着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烫烙着胸口。
希尔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停在一个荒芜的野外。车里开着暖气,车窗玻璃因起雾而变得朦胧,仔细看有雨珠不断打在上面,谢尔盖双手搁在方向盘上,戴着黑色的山羊皮手套,盯着正前方似乎若有所思。
“菲奥多罗夫先生……”希尔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这是哪儿?”
“你待在这里。”男人给了他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从斗屉里取出一件反射着寒光的物事藏进袖口。
希尔微微一愣,坐直了身子:“我也要去。”
“你能做什么?”
“先生,我认得这里的路。”
不容置疑的口气让谢尔盖停下动作,手指紧扣在车门拉手上,半信半疑地盯着身边的同行者——而对方一眨不眨地瞪着他,露出了一个只有孩子才有的、骄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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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正在举办一场普通的葬礼。
死者是城镇上休利特玩具店家中的小儿子,二十岁出头,人见人爱的金发天使。“那笑容是上帝赐予他的礼物。”人们往往如此说道。“这孩子只是回到天父的身边去了。”他们安慰着那对悲伤的父母。“真遗憾,这是多么可怕的意外啊——”
“漂亮朋友”死了。
天空阴沉沉的,从早晨开始便是细雨迷蒙,就如这个季节里的其它日子一样。黑衣的悼念者撑着黑的雨伞,像是鸦群伸展开它们乌云般的羽翼。而在凝神倾听祷告词的人们中,有一名穿着普通款黑色大衣的男人,手持一把最常见的黑色雨伞,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的角落里,就像一棵随处可见的树木,高大挺拔但并不引人注目。
那小子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鲁道夫抬起他衰老下垂的眼皮,他明明在笑,那田鼠一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来自哥伦比亚的黑皮肤女仆,诱人的脸蛋和傲人的身材,如果换做是我,也会犯下同样的错误不是吗?
鲁道夫云淡风轻地笑了两声。
我的孩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牧师的声音逐渐淡漠远去,黑衣男子耳边回响起死者的嗓音。“你看上去心底有一座坟墓,我的朋友。”当时这个年轻人正站在他的旁边,松开指间捏着的散发出血腥味的一团烂肉,朝他露出明媚的笑容。“不过毫无疑问的是,我们都很适合这个工作。”
接下来定格在他眼里的,是这名年轻人自楼顶坠落的画面。那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神在他的眼里一帧帧的回放,他感到自己仿佛正观看着一本被命运的手指拨动着的翻书动画。可惜主角并不是真的天使,没有可以腾空而起的翅膀。
“耶稣说——”
死者的音容忽地消失。“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世界忽然清晰,牧师的声音又回到了耳畔。“……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他仍握着那把黑色雨伞,不动声色地伫立在湿漉 漉的人群中,注视着眼前即那座将填满新鲜泥土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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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最后的话选自约翰福音11:25-26
*“漂亮朋友”是神慈科成员给死者起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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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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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观察那个独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很久了:他大约三十多岁,过肩的银色长发熠熠生辉,有一张历经风霜但并不过分衰老的脸庞,让人忍不住好奇在他额角的细长伤疤背后会隐藏着怎样生动的故事。从我注意到他开始,他就以一种耐心无限的姿态端坐在公园广场旁常春藤色的长椅上,双目微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仿佛在等待一个不会出现的人。
一开始我想,兴许他是一名流浪汉,但目光扫过他的那质地厚实的羊毛呢大衣和手腕上的表后,我便立刻否认了自己的推断。唔,也许他是一名没有固定目的地的孤独旅人,在此打发漫长且无聊的时间。对了,他一定是与某个姑娘约定在此私会,然而对方却因意外没有前来。又或者他的恋人早已离他而去,徒留失意人在初遇的广场默默怀念。啊,说不定他其实是一个退隐的杀手,正学着去感受生活中平静安稳的氛围……一连串的浮想联翩后,我扭头望向广场侧边大楼上的时钟——又过去了一个钟头——这期间来往的行人并未为这位宛如雕像般沉默的男子驻足一刻,而男子一直低垂的目光也未曾投向身边经过的任何一人。
我按捺不住,径直走向了那人,打了声招呼:
“天气不错。”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干脆一屁股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从侧面偷偷打量了他几眼。从近距离来看,他似乎比想象的还要年轻一些,残酷的时间仿佛格外给予他不少优待。如果不是那双淡漠的紫色眼睛里偶尔闪过某些难以读明的情绪,我一定以为他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家伙。
“真是一块好表,瑞士货还是法国货?”我继续搭讪道。
“在英国逗留时买的。”他礼貌而淡漠地回答,“实际上,我更喜欢德国老式怀表。”
“啊哈,复古风永远是绅士们追求的一种罗曼蒂克。”我话题一转,“我猜,你一定……是搞金融工作的?”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律师?”
他继续摇头。
“牙医?”
还是摇头。
“唔,这可难倒我了,您……难道是警察或者检察官?”
他像是被我的答案逗乐了,可是依旧摇了摇头。
“天哪,如果您其实是一位神通广大的银行劫匪的话,那我可就甘拜下风了。”我摊开手掌做了一个认输的手势。
这时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开口道:“原来您是记者。”
这个突如其来的答案令我吃惊极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下意识地问道,同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他之前还空空如也的右手里正拈着一张名片——我的名片。
我急忙去掏西服前胸上的口袋——里面原先还装有五张名片,然而现在只剩下了四张!
“您……您可真是……不可思议……”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敢问您是魔术师吗?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您一定是在构思着一场伟大的魔术吧!”
“不。”他的嘴角微微一翘,“我只是在玩捉迷藏而已。”
“捉迷藏?”
“之前我曾让他等了很久,我答应过他,不管他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他。”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有时候我们一起出门就会玩这个游戏,看我能不能找到他。”
“他?他是谁?”
头一次,我发现他眼里的目光竟然变得柔和而生动,像是从冰层上冒出的新芽。即使没有得到直接肯定的回答,答案也昭然若示,毕竟这个眼神在热恋的人们身上我可没少见过。
“那么,您找到他了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冲着夕阳下的广场站起身来。一群鸽子忽地腾空而起,朝满是霞光的天空集体盘旋而去,只有一只白色的鸽子单单朝他飞来,落在他伸出的腕口上。
接下来,他对着那只鸽子呢喃轻语,就好像它能够听懂他的话似的,而那只漂亮的小东西呢,竟也像听懂了对方的话语一样,亲昵地在他的脸上蹭来蹭去。然后,他像对待恋人那般低头亲了亲那只白鸽头顶上光洁的羽毛,目光里满是温柔。
突然间,我感到一股强烈的失望。
我觉得有什么期望破灭了,眼前这个对着鸽子窃窃私语的家伙,一定是无意间捡到了我掉落的名片,就是这么简单而已,根本没有什么旅行者、杀人犯、魔术师……我眼前的只不过一名把飞禽当做恋人的可怜的单身汉而已。
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哥哥,下午跟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温暖的房间里,谢尔盖以一个放松的姿势搂着斜倚在自己身上的希尔,对方刚刚从浴室洗澡出来,身上散发出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儿。
“一个记者,似乎对我是做什么的非常好奇。”
“哦,他以为你是做什么的?”
“他说我是魔术师。”
银灰色头发的少年清脆地笑了起来,在男人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那变个魔术看看吧,哥哥。记得要告诉我秘密哦!”
听到这句满是孩子气的话,男人明朗地笑了。
“——我所有的秘密都是你。”
谢尔盖在希尔耳边轻轻说道,然后低头吻上了恋人那张小巧温软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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