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635字】
没什么营养的调查,就是用来扔蛋的(直白
D点线索:
【通道血迹】???室左侧通道的地面上遍布着零星的血滴痕迹,血液已经凝固。
【显示屏】在高速训练中心和???室的通道之间,有一个显示屏。显示屏在通电的时候,可以实时转播???室内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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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尸体了tako,发现尸体了tako,请全员去尸体发现地点高速训练中心集合tako!”
——“发现尸体了tako,发现尸体了tako,请全员去尸体发现地点展馆集合tako!”
刺耳的机械声回荡在拉莱耶的上空,昭示着某人,抑或是某些人的死亡。接踵而至的是信任与怀疑的对撞,又一次的学级裁判,以及迎来终焉的某人,或某些人。
浅羽利树蹙着眉,咽下最后一口咖啡,独自离开无人的餐厅。他来到地下区域的入口,不出所料地闻到一股浓浓的腥味。利树不由得捂住口鼻,额间渗出细微的汗珠,胃部不受控制地开始扭曲。
已有不少人聚集在高速训练中心进行调查,利树瞥了眼手中的档案,死者是笼目亡礼——当然,他没有下滑查看对方的死状。利树只是摇摇头,快步离开这个血味浓重的地方。
尽管自己只是在前两天来过地下,他依稀记得过了高速训练中心后,前方拐角的地方左转会进入一个谜之房间。在衔接二者的过道间有一个显示屏,利树不经意间抬头看了看,里面映出一些人的踪影,看上去像是在搜查。他往前来到谜之房间,里面有人亦在四处搜寻着什么,而且能与刚才显示屏画面中显现的人员对上,那么这个显示屏应该能实况转播谜之房间里的情况。
利树垂下眼眸,在没人来得及与他搭话时快速经过谜之房间。他不想与谁发生交互,毕竟大家都不能完全信任。
利树来到谜之房间旁边的一处走廊,粗看地上分布着许多不自然的痕迹。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其中的一个,从颜色来看是血,而且已经凝固。而这些痕迹本身并不大,很有可能是某人的血滴滴在地上形成的。
可惜这里没有法医,不然就能知道是谁的血了……利树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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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通常而言,在对付愚民的时候,一柄架在脖子上的利刃比什么都好说话。
而当所有的愚民都被同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持刀人得到的将不是配合,而是混乱。
现在的情况就正是如此。
虽然是博物馆闭馆之前的黄昏时段,在这栋建筑里逗留的无关人士还是蛮多的。带着武器的暴徒突然闯进安静的博物馆这件事首先吓哭了一个不知道在哪的孩子,之后是女人的尖叫,再然后门外滞留的人们突然山洪一样冲进两个牧师所在的、原本空旷安静的大厅。
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小女孩毫不犹豫地丢下还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的珂旭牧师,跟着人流朝博物馆深处跑去——他们本来要朝着那边去搜索的,但被这群武装暴徒给截胡了。卓尔牧师把脸藏在斗篷的帽子里,虽然这座城市的正常人看起来至少不会挥着巨剑剥了她的皮,但那群臭名昭著的纯血疯子就不好说了。
关于“血脉之理”的事情,也是薇塔塔在暗月城听其他的冒险者谈起来的。这个组织在他们嘴里就是一群挥舞着纯血论大旗专心清除异己的恐怖分子。听那些来自德菲卡的人们所说,菲薇艾诺的王族对于这群家伙也相当的头痛,虽然已经把他们定性为反政府组织还在通缉,但这群人不仅死性不改还变本加厉了,有人还说他们甚至还长袖善舞的渗透进了政府组织内部,妄图从方方面面颠覆整个菲薇艾诺的社会……总之说得有多可怕就有多可怕,稀罕得薇塔塔总要想一下到底他们是卓尔还是自己是卓尔。
讲道理,这群白精灵不总是标榜自己光明磊落吗?干的事却比卓尔还要下三滥,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们的面子去称呼这群地下的黑色精灵是“邪恶的亲戚”的——他们的神吗?
大家都喜欢权力,薇塔塔可以理解这点。但如果拿到权力之后却把城市搞得死气沉沉毫无趣味,那又有什么意义?
薇塔塔·拉雅特·德拉娜最讨厌的就是无趣的地方。
来到这个梦境的世界之后,虽然无奈要和一个白色的还是珂旭牧师的精灵同行,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相当有趣。明亮到像是太阳一样的灯光,街上四处横行的钢铁怪兽——她昨晚刚刚从某个女人嘴里听来,那东西和“火车”还不一样,叫作“汽车”——会发出白光在墙上画画的巨大机器,甚至还能在这里看到来自其他世界的巨龙遗骨。
如果不是回不去自己家,习惯之后她说不定还蛮喜欢这样的世界的。
——如果没有现在的这种情况的话。
她原本以为这样先进厉害的城市已经把血脉之理这样的恐怖组织给根除掉了的,结果还是毫无进展的模样,看起来无论是什么样的世界,无能的执政者也永远不会改变。
人群后面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似乎是那些暴徒打碎了什么东西。薇塔塔继续把自己裹紧了闷头往前走,在火车站让她惊惶不安的人群这时候反而给了她安心感——对于她而言,安心感也是种奇妙的东西,某一时间的安心感会成为之后不安的源头,而曾经让她害怕的东西却有可能成为安心感的来源。
“去后门那里!”有人在喊,“不要惊慌,请大家有序从后门离开!”
卓尔小女孩一瞬间就觉得上头了。
开玩笑?我们才刚刚进到博物馆里来,都没能来得及去找一找那只金属的蝉在哪里就碰上了这种倒霉事情,如果就这么离开,看现在的情况还不知下一次能进入这个博物馆该是什么时候,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困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更糟糕?
然后薇塔塔被不知什么人撞了一下。
正着急上火的卓尔精灵瞬间爆炸:“挤什么挤啊!没长眼睛吗!”
“抱歉……”撞了她的人闷闷地道歉,薇塔塔一抬头想继续开喷先问候一通对方的先人,结果还没张嘴就傻了。
幼猫·福玻斯正带着一脸便秘般的表情跟着人群逃跑。
“不是,你跑个什么劲?”黑牧师目瞪口呆地看着白牧师。
“人这么多,我又没有神术可以用。”他嘟嘟囔囔。
“他们是血脉之理啊,只会对不是你们这些白精灵的家伙出手,我跑就跑了你跑啥?”薇塔塔感觉自己无法理解这个人的大脑回路。
珂旭牧师一本正经:“如果他们邀请我加入他们呢?”
“先不说人家看不看得上你这个奇装异服,”小女孩觉得胃痛,“就算万一里的万一,那你假装同意一下不就得了?死脑筋。”
幼猫不置可否,而薇塔塔也没心思去理会他是怎么想的,他们正被涌向后门方向的人流推搡着前进,不管如何不甘心,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有和人厮杀过的她也不敢在这样的地方与一群武装暴徒起冲突,更不要说这群人里还有些人拿着她完全没有见过的武器。
人群的前方突然有个女人尖叫起来,不知是谁被扒了首饰还是发生了踩踏事件——薇塔塔敢打赌这个声音和她最开始听到的女人尖叫几乎一样。
然后她也差点发出了一样的尖叫——不知什么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什么,谁?什么东西?”小女孩卯足了劲要挣脱那只手,一错眼却看到那只手上戴着枚翡翠色的绿叶手环。
“跟我过来!”那个轻飘飘的声音这样传进她的耳朵里。
10.
薇塔塔站在这间空无一人的展厅里,拼命地压抑自己碰碰乱跳的心脏。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跟着高等精灵一路狂奔而没喘上来气的那股窒息感给压了下去。
回到家以后一定得重新开始锻炼身体了,千万别被安逸的生活给养成了那群白猪。小女孩在心里告诫自己。
“这里是还没开放的展厅。”高等精灵也在喘气,倒是珂旭牧师站在一边脸不红气不喘,好像刚才只是进行了晚祷一样。
高等精灵喘匀了气,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后门那里也有血脉之理的人在。”
“所以才有人尖叫。”薇塔塔皱着眉啃起指甲来,“过不了多久这个地方也会被他们发现的吧,现在怎么办?不过在那之前……”
高等精灵似乎想说什么,被薇塔塔堵回去了。
“你是谁?”卓尔精灵盯着她白色的同族,她甚至能从女性绿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叫塞西尔·卡思伯特。”高等精灵倒是毫不戒备,只是露出一脸的疑惑,“只是一个普通的过客……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回不去’这件事的?”薇塔塔反问塞西尔,“我是说刚才在演讲那里。”
“有人告诉我们,来这里找一只金属造的蝉。”幼猫在一边多嘴,被薇塔塔剜了一眼。
“最近像你们这样的人很多。”塞西尔皱起眉头,“海勒姆让你们来的?”
“是,他说只要拿到那个东西,就能到神殿区了。”珂旭牧师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他正被卓尔小女孩狠狠瞪着。
“他让我们找到那只蝉,然后带去梦神的神殿。”对于这个说不清话又对自己的多嘴毫无自觉的家伙,薇塔塔也没什么办法,只好补充上这个森精灵没说清楚的部分。
“只要找到梦神神殿,就能回去。”幼猫继续多嘴。
薇塔塔截断珂旭牧师的话头:“刚才你说有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你是说莫名其妙睡着就到了这个地方的人?”
塞西尔仍然皱着眉:“是的,通常应该……”
高等精灵的话没说完,她闭上嘴的时候门外嘈杂的声音也明显了起来。
“你看我说他们会发现的!”小女孩几乎要尖叫了,她压着声音四处张望,试图找到一个能让她自己藏进去的地方。
“都安静下来!”门外有人用精灵语喊话。
塞西尔把食指挡在嘴唇前面,对小女孩做了个“嘘”的手势,接着指了指展厅另一头的门。
薇塔塔立刻知趣地闭上了嘴,如果因为她的尖叫把血脉之理给引进来问题就大了。她尽量静悄悄地跑向那扇门,虽然靴子的鞋跟仍然在地板上发出叩叩的声响。
门外的声音仍然在继续:“我们接到消息,博物馆里有人正在谋划毁坏王室的差分机,所以现在正在调查市民证。”
“什么东西……”经过发愣的珂旭牧师时薇塔塔使劲扯了扯他的袍子,“不关我们事,快走快走,被他们调查到就大条了。”
“如果你有市民证并且是我们的同胞,马上就能离开这里。”薇塔塔离开展厅的时候,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它的种族主义发言。
“这边走,”塞西尔压低声音,手上给两个牧师比了个向右的方向,“你们得离开这儿。”
“那我们接下来能做什么?”幼猫第一次显得有些急躁,“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那蝉呢?蝉怎么办?”薇塔塔打断珂旭牧师语无伦次的发言,“我们离开这里还回得来吗?”
“蝉不在这里。”塞西尔快步朝前走着,带着他们两人在弯弯曲曲的员工通道里穿梭,“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说……”
“诶?”薇塔塔愣了一下。
“他骗了我们?”珂旭牧师很快反应了过来,“那么,蝉在哪里?”
“那个可恶的秃头……!”薇塔塔恨不得咬手绢,“让我再遇见他我就把他那顶装模作样的礼帽塞进他疯疯癫癫的嘴里!”
“在西花园,在那里的乌拉尼亚塑像前……”塞西尔没理会卓尔精灵恶狠狠的发言,转身打开了一间办公室,“那个东西很显眼,你们不会错过。”
“西花园?那你带路,我不认路。”薇塔塔伸手扯扯珂旭牧师的袖子。
幼猫没理她,追着塞西尔的背影发问:“我们把它带走没关系吗?”
“外面还能看到血脉之理的人,你们得赶紧走。”塞西尔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眼,“你们需要那东西才能离开这里,归根结底,这不是你们的世界。”
“血脉之理在这里势力很大吗?”珂旭牧师追问起毫无意义的事情。
“取决于你怎样定义大小。”塞西尔用力推着办公室的桌子,实木的家具缓缓挪开,露出一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板,像是地道的入口。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教会没有处理掉他们。”幼猫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他们这两个外来户现在的处境,只是一味的追问关于血脉之理的事情,“难道他们已经强大到,即使是神的仆人都不会去招惹他们的地步了吗?他们那个样子,实在是太招摇了。”
塞西尔两手搭在桌子上,满脸都是迷惑:“不,从来没有过珂旭的教会去和血脉之理起冲突的情况……”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你们珂旭教会管得那么宽的吗!”薇塔塔肉眼可见地暴躁起来,“我们先去找那个东西,找到之后去胖揍一顿那个黑尔斯,然后回家!”
“我看我们找到之后,就直接回家吧,不要节外生枝。”珂旭牧师倒是在这种地方发挥起了他没什么用的怜悯之心。
“我真的好想揍他,”卓尔小女孩咬牙切齿,“至少要问问他为什么胡说八道。”
“这里以前是贵族的住处,所以留有这样的东西。”塞西尔没对他们的发言做什么评价,只是蹲下身揭开盖住密道的木板,露出一把看不到头的长梯子,“你们可以从这里出去。”
幼猫点点头,顺着梯子爬了下去,还一边和薇塔塔说话:“万一去找他之后,遇到了别的麻烦呢?”
卓尔牧师呲牙咧嘴地跟在他后面爬下去:“只要不是血脉之理那样的麻烦,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来三个串一串做烧烤……”
塞西尔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三人的动作很快,梯子虽然不短,但也很快到了头,迎接他们的是一片安静而凉爽的黑暗。
小小的光团从薇塔塔手心亮起来,虽然没什么大用,至少借着微弱的光亮她能看到地道里的大概环境——这地方又窄又高,两边的墙上钉着长长的钢丝,一直延伸到连她也看不到的地方去。
黑暗给了卓尔精灵冷静和勇气。
薇塔塔摘下斗篷上那顶闷热的帽子,回过头来,对绿叶的高等精灵点了点头:“谢了,虽然还有很多东西想问你的……有缘再见吧!”
“原本想给你们引个路的,现在看来不用了。”塞西尔看着薇塔塔手中的光球耸耸肩,“那你们顺着那条钢丝走就好……”
“谢谢你,美丽的小姐。”幼猫·福玻斯再次展现起他那令人火大的彬彬有礼,“愿春之女神永远指引你。”
塞西尔倒是毫无波澜地将这份感谢照单全收:“那么我就回去了,我们有缘再见吧。”
之后她爬上梯子回到了办公室,薇塔塔目送着那一丝光亮被木板盖住,留下他们两人在令人安心的黑暗中。
11.
“走吧走吧,借着这点光能看见路伐?”薇塔塔拽着幼猫的袖子往前走,凉爽的黑暗让她心情很好,甚至还顾及到了这些白色的精灵在黑暗里看不清路的问题。
“勉强可以看到,我的黑暗视觉当然不如你。”幼猫亦步亦趋地跟在卓尔精灵背后,走得一步比一步小心。
“我还是很奇怪,你们珂旭教会管得那么宽吗?”薇塔塔回过神来,又思考起幼猫口中他们的教廷与那些暴徒的关系,“我们的教会从来不会像你们那样做事,做那些事情的是卫兵和战士。”
“实际上,我对于教会内部是如何运作的并不太清楚。”幼猫声音里不知为何带着点歉意,“如你所见,我的一切行动都以我的老师为准——斯卡蒂牧师经常会去铲除罪恶,所以我才认为,像是血脉之理这样的坏群体应当被我们的教会所消灭。”
薇塔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所以现在呢?你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你的老师是错的?”
“请不要这样评价我的老师,她并没有错,她只是分外的憎恨罪恶罢了。”珂旭牧师的声音里有些不悦的成分。
“好,好,她没有错,错的是世界。”卓尔牧师打着哈哈,“所以你觉得到底什么是罪恶?”
幼猫反问回去:“卓尔精灵都会想了解珂旭的教义?”
薇塔塔愣了一下:“我问你觉得什么是恶,这和珂旭的教义有什么关系?”
“‘光明赋予力量,秩序引导众生’。”珂旭牧师的声音里透露着虔诚,“秩序即是善,破坏秩序的便是恶。”
“那是珂旭对罪恶的看法,而我在问你你对罪恶的看法。你们珂旭信徒都这么迂腐的吗?”小女孩叹了口气,“还是说难道你是那种尿布都要爸爸来洗的婴儿,一点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吗?”
“珂旭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白色的牧师说话的语气平静而愉悦,“神喜悦什么,神的仆人就应当喜悦什么,因为神的旨意就是我的一切。‘从心里遵行神的旨意’,这才是一个好的牧师应当做的。”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爸爸是不会洗尿布的,只有妈妈会。”
“就连衍冬裔和悲荒遗孤都比你活得像个人,”薇塔塔啧了下舌头,“真是个可悲的家伙,你这样根本就配不上你嘴里那么好的未婚妻啊。”
幼猫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声。
引导着两个精灵前进的钢丝似乎没有尽头,卓尔精灵有些无聊,便继续和白色的同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那我这样问你吧,为什么你觉得血脉之理是恶?”
“因为他们违逆了珂旭的旨意,他们的宗旨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幼猫回答得毫无犹豫,“珂旭希望能寻求和其他种族的合作,建设一个合乎他价值观的世界,但这些人却觉得只有精灵才配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可是善和恶的区分可没那么清楚啊。”卓尔精灵脚步轻快,“在你们的神看来——不如说在大多数你们这些地上种族看来,我们也是恶,你也应该在那一边的菲薇艾诺就和你的老师一起剥了我的皮。”
“那是因为老师对珂旭的教义有不一样的理解。”森精灵保持着他的固执。
薇塔塔还想说什么,但她只觉得再说下去也毫无意义,而在她的视野中已经出现了一道梯子,也许就是这条地道的出口。
“喂,前面有梯子。”她拽拽幼猫的袖子。
“也许是出口。”幼猫·福玻斯仍然平静又礼貌,“我上去看看。”
说话间那道梯子已经出现在了连森精灵也能看得清楚的范围内,幼猫开始一阶一阶地向上爬去,薇塔塔则又点亮了一团光球,朝地道前方扔去:“钢丝还没到头,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出口,你先看看,小心点。”
森精灵手脚很快,在卓尔精灵探路的同时已经登上了那道梯子的顶端,正尝试推开那道木板门,门的另一侧也传来隐隐约约嘈杂的声音。
“前面还有个拐角,大概还要走一段才能到头。”卓尔精灵朝着光亮停止在墙上的方向张望,“上面什么情况?好吵。”
“这道门很重,也许上面堆着什么东西。”幼猫的声音瓮声瓮气。
“那你小心点,如果有人就别出去了。”薇塔塔抬头看着这个愣头愣脑的白精灵。
然后突然有个什么东西从木板门打开的地方掉了下来。
“卧槽!”卓尔精灵吓得立刻跳开到另一边,“你搞了什么!”
那堆从门缝里掉进来的东西带着粘稠的水声砸在了密道的地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臭,薇塔塔甚至无法形容这种味道——发酵的酸味里带着一丝丝奇怪的甜腻,更多的是要摧毁这个纤细卓尔精灵的嗅觉一样的腐烂恶臭,那股味道从她鼻端灌进她肺里,呛得她几乎咳嗽起来,而她甚至能辨认出那堆东西里面有一块发黑的生肉。
“你怎么搞了一大堆垃圾下来!!”薇塔塔开始尖叫了,“这上头是个垃圾场吗!”
珂旭牧师似乎在闭气,他一言不发地继续用力推那扇门,更多的垃圾随着他的动作从那里掉下来,卓尔精灵尖叫着从木板门的位置跳开,一边斥责这个白色的精灵实在是好恶心,一边朝着钢丝延伸的方向逃走了。
“前面还有路,你要是还想在这儿跟垃圾玩我可不陪你了!找不到路你自己想办法!”薇塔塔几乎要生气了。
失去引路人的威胁似乎起了效果,不知在思考什么、已经被淋了一头腐水而臭气熏天的幼猫·福玻斯终于收回了他罪恶的双手,嘈杂和更多的臭味被关在了木板门外面,而地道里面的臭味则开始缓缓地蔓延开了。
“赶紧走赶紧走,你臭死了!”卓尔精灵捏住鼻子远离这个森精灵,站在他刚刚好能看到她的地方快步朝着钢丝指引的方向一路小跑,“你已经从白精灵变成臭精灵了!”
“睡醒了就不臭了。”幼猫理直气壮。
“问题是你现在就臭得要死啊!”
两人一前一后飞快地赶完了剩下的路程,被臭气熏得快要窒息的薇塔塔一心只想赶紧跑出这条地道去摄取新鲜的空气,而幼猫怕跟丢了这个唯一的引路人也跑得飞快,在面前出现下一把梯子的时候,钢丝的指引终于到头了。薇塔塔飞快地爬上梯子,伸手推开了那道木板门。
清新的空气灌进地道,小小的卓尔精灵终于觉得自己的鼻子得到了解放,她从木板门与地面的缝隙中向外张望,有苔藓、草叶和细细的泥土从门板上面落在她眼前。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她还能看清楚外面应该是片静悄悄的小树林,刚刚被垃圾的腐臭摧残过的鼻子里也能闻到青草和树叶的味道——那才是属于菲薇艾诺的味道吧,她一时闪过这样的一个想法。
“是个小树林,” 薇塔塔低头朝地道里说话,“反正看起来是没有人,我先出去了。”
幼猫似乎还在发愣——他从刚才在博物馆的时候开始就经常这样发愣,薇塔塔都有点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前一天晚上熬夜又被血脉之理吓了一次变傻了。
“我上去了哦?你快把我熏死了。”她重复了一遍,接着从地道口一跃而出,尚有微明的天空照亮了卓尔精灵银色的眼睛,梦中的菲薇艾诺带着股奇异涩味的晚风吹着她的头发。
12.
“如果这里没有更大的变化,这里应该就已经属于西花园了。”幼猫·福玻斯对着这片树林研究了一阵之后,终于这么下了结论。
薇塔塔快把周围的环境背下来的时候,这家伙才慢吞吞地从地道里爬上来,也不知是被血脉之理吓傻了还是被垃圾的臭味熏傻了——她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比较高,不然哪个正常精灵会故意在一个垃圾堆下面推开暗门还让垃圾浇自己一头一脸的?更何况这个珂旭牧师被她抱怨了之后居然还少见坦率地道了歉,这个情况她还完全没有见过,忍不住就沉默了一阵。
“既然是西花园,所以那个姑娘……塞什么来着?安塞尔?”薇塔塔揉着额角,她觉得自己也快被臭味给熏傻了,“总之她说的那个乌什么的雕像,是在这里了吧?”
“是塞西尔所说的乌拉尼亚塑像,她说蝉就在那前面。”幼猫兢兢业业地纠正她的发言。
“你们白精灵在意的事情我又不知道。”薇塔塔摆摆手,“那个乌拉什么是个什么人物?还给他建塑像,应该是个相当牛逼的人物了吧?”
幼猫似乎要开口,又被薇塔塔抢走了话头:“等一下,你先离我远点,你真的臭死了,现在你这家伙简直就像个移动的垃圾堆。”
这话也不假,只要幼猫接近她,小女孩就觉得辣眼睛呛喉咙,咳嗽要从肺里被她无休止地吐出来那样的痛苦。一向活得精致的卓尔精灵哪受得了这种委屈,就像在过去,旅馆的被子如果不干净,她宁愿冒着让自己染风寒发烧的危险也不愿意去盖上那床至少可以保暖的脏被子;在外面露营也要选最干净的那块地面,再用尽可能干净的东西铺在地上给自己做成床铺。
“去,去,再离我远点——”薇塔塔毫不顾及幼猫已经开始委屈的表情,一手捏鼻子一手把他继续赶开,“啊好了,站在那不要动了,跟我保持这个距离,不然我要听不到你说话了。那好,那个乌拉到底是什么人?”
“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个历史人物,似乎和菲薇艾诺的陷落有关。”提到这个人,幼猫也少见地皱着眉头,“但至少没有伟大到这座城市会替他建立塑像的程度。”
“菲薇艾诺的陷落?”小女孩感受到自己知识的匮乏,“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失落之年的事情了,你不是德菲卡人的话,不知道也很正常。”珂旭牧师点点头,“简单地说就是珂宁抛弃了菲薇艾诺,兽人趁机入侵了这里,最后它就落到了兽人手中——兽人是一群什么样的……”
珂旭牧师打住了话头,又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该这样说这个种族的,但你应当知道兽人们的……习俗。”幼猫·福玻斯在小心翼翼地整理自己的用词。
薇塔塔莫名觉得这个号称人人平等的珂旭牧师有些忍不住的咬牙切齿。
“兽人根本不能称为智慧种族,它们就是一群只知道破坏和侵略、而且还臭气熏天的野兽。不过我觉得,如果——只是如果,”薇塔塔也皱着眉头,用两根手指捏着自己下巴,她现在又开始庆幸自己在做见习牧师的时候跟着嬷嬷多少学了些有关政治和经济的知识,“如果这里是个正常发展的世界,能够在和‘那一边’的菲薇艾诺同样的存在时间里发展到现在的这个模样——我是指像现在这样满街跑着冒烟的钢铁怪物,还和那么多其他的世界有联系——如果它是正常地发展到这个地步的,那么绝对不会有你所说的菲薇艾诺陷落这回事——说不定连失落之年的问题都没那么大,毕竟看起来不仅仅是这一个世界发展成了这样,那个火车甚至能开到暗月城去呢。”
幼猫没有作声,似乎是在消化薇塔塔这一大串理论。
“所以我觉得一定是在历史的进程中,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这件事为分歧点,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了,那个乌拉也是这个影响导致的伟人之一。”小女孩说出她最后的结论。
“我不能确定,因为我没有接触过这里的历史,但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幼猫还是保持着他一向的谨慎发言,“还有,不要这样说一个被神承认的智慧种族,这是违反秩序的行为。”
“我不承认,那不就够了。”薇塔塔翻了个白眼。
幼猫·福玻斯沉默下来,对她的发言不置可否。
接下来他们的任务似乎暂时变成了让幼猫不要那么臭,为此薇塔塔甚至贡献出了自己的手绢让这个家伙去擦他的剑和盔甲——“不要再还给我了!”她这么一边压低声音尖叫一边把手绢丢向这个森精灵。
在珂旭牧师清理他自己的时候,卓尔精灵灵敏的耳朵很快捕捉到了树林另一端的喧闹,原本她从地道里探出头的时候还没听到,而这种接近骚动的喧闹则在这数分钟里越发方位清晰,最终在幼猫擦到他的胸甲的时候被她确定在了这片西花园的外围。
“喂臭精灵,那边好像有情况,先把你那身衣服放放,我们去那边看看,你打头阵,我断后。”薇塔塔朝着幼猫招手。
他们重新用草叶和泥土掩盖了木板门之后便朝着某一个喧闹声最明确的方向走了过去,在路途中发现了这尊有三个薇塔塔那么高的铜制塑像,而它的铭牌很清楚地告诉他们,这个男性精灵的塑像就是他们要找的“乌拉尼斯塑像”。
“预言了兽人即将入侵,因此避免了战争的伟大诗人——乌拉尼斯·凯法塔夏。”幼猫逐字逐句读出这行精灵语的铭文,疑惑溢于言表,“但菲薇艾诺不是已经陷落过了吗?”
“这就证明了我刚才的推测!他们通过这个乌拉尼斯的预言预测兽人的入侵,所以避免了陷落,所以才能躲开失落之年的灾难,发展成现在的样子。”小女孩兴奋起来,“总之蝉就是在这里吧?”
“也许在它脖子上,太高了我看不太清楚,不过那里挂着什么东西。”珂旭牧师指着雕像头顶,“你能飞上去吗?”
“醒醒,我又没长着翅膀,你在做什么卓尔精灵会飞的梦?”薇塔塔对着仍然飘散一丝垃圾臭气的森精灵翻白眼,“漂浮术和飞行能力又不一样。”
幼猫露出束手无策的表情:“那我们该怎么拿到它?它挂在有两个我那么高的地方。”
“你就不能动动你那颗像生锈的门锁一样不开窍的脑袋吗!”薇塔塔被这个榆木脑瓜给气笑了,“你把我举上去我不就能扒着它的肩膀爬上去摘项链了吗!”
13.
“要是抬头我就杀了你。”小女孩把裙子系到腰间,在高大的森精灵肩头摇摇晃晃地站直了。
“我不会抬头的,那样不利于保持平衡。”幼猫的眼睛老老实实地盯着地面。
薇塔塔其实对于这家伙到底抬不抬头并没什么在意的地方,她现在只觉得这个人梯到底是有些发抖,一咬牙在幼猫肩膀上蹲了下来:“总之我要跳了,你稳着点!”
然后随着幼猫毫无悬念地被她踢倒在地而发出的盔甲碰撞和呼痛声,她抓住了雕像的手臂,随后在乌拉尼亚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顺着雕像的衣纹爬到了它肩膀上,干脆坐在了这尊雕像的头顶上。
项链就在雕像脖子上挂着,项坠不出所料是只金属的蝉,她甚至能摸到这小东西翅膀和腹部的纹路——薇塔塔没见过这种金属,而这枚吊坠也出乎她意料的小巧,只有她两根手指那么宽,就算她戴在身上也不会显得奇怪。
虽然在这种地方戴着这样的东西不知会引起什么事故。
“蝉就在这,我这就把这玩意取下来。”她对着下面刚刚爬起来的森精灵摆了摆手。
薇塔塔伸手去雕像脖子后面摸索——既然是项链,那大概率是有搭扣的,她松开那个简单的扣子,另一只手接住那枚小小的项坠。
然后她看到远处的街道,大量的白色的灯光堆积在它们中央,连月光都被它们驱散。
卓尔精灵蹲在铜像的头顶,没人能在这个距离上看到她的身影,黑夜就是她最好的伪装色。少女的视线投向远处的街道,那里灯火通明,远远的看过去像是星辰的河流,偶尔有奇怪的尖锐哨声传入她的耳朵。如果是站在那条街道上,周围一定是亮如白昼才对,薇塔塔自忖。
从雕像身上落下很简单,小女孩直接就从乌拉尼亚的头上跳了下来,有漂浮术做缓冲的情况下她从来用不着担心自己被摔到,更何况这个高度和她曾经掉下去过的法师塔比起来简直就是待在地面上了。
“东西拿到了,路那边很吵——而且我们如果去神殿的话,看起来是一定得经过那边。”薇塔塔把项坠在幼猫眼前晃了晃,在他伸手来拿之前塞回了自己的口袋,“那边好像还有很多人,离太远了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那就先过去看一看。”幼猫已经整理好了他被薇塔塔那一脚踢得歪歪扭扭的肩甲,重新端起他那副大概是珂旭牧师特有的、认真又迂腐的模样。
“好奇心会杀死猫喔。”小女孩解开裙子,重新戴上斗篷的帽子——不管怎么说,人多的地方微妙的眼神还是让人不舒服的,“如果过去那边发现有问题的话,就先回到地道里去再思考下一步的行动,至少那里是安全的。”
珂旭牧师表达他的异议:“你能记住路吗?我们没有做路标。”
“那是你。”小小的卓尔精灵笑得露出两排牙齿来,锋利的短刀在她手指间映着月光和灯光,刀花一时间华丽得令人眼花缭乱,“你以为我的断后真的就只是躲在后面吗?”
这段短短的路没能证明什么,除了他们前往神殿区是绝对无法绕开那条堆积着大量灯光路这件事以外。其他的方法——例如躲开人多地方的岔路、绕开那堆看热闹的一般市民、或者干脆绕一圈再去神殿区,这些办法纷纷被证明根本无从下手。
“还是得从这儿走。总之先看看他们干什么……”薇塔塔啃着左手的大拇指甲,右手的已经被她啃秃了,再啃恐怕就要出血了。
她把身体向前探去,想要尽可能的听清离这片树林还有一段距离的大路上到底在吵闹什么。
一个男人正在用精灵语高声说话。
“……奉摄政王艾因娜·拉-凯法塔夏的命令,在这里调查潜藏城中的可疑分子!”
“摄政王”这个词似乎激起了围观群众的好奇——或者说是不安,有人顺着这股不安发出疑问。
“摄政王?怎么回事,没听说陛下退位了啊……”
“就在刚刚,王室的差分机发生了一起事故,陛下在事故中受伤昏迷,按照继承顺位,由艾因娜大人理政——在她的命令下,这起阴谋,由我们血脉之理全权调查。”
使用精灵语的男声似乎带着种洋洋自得的优越感。
“看起来关于血脉之理,我们是躲不过去了。”幼猫将他高大的身体隐藏进树木的阴影里,压低声音抱怨。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薇塔塔同样躲在树后小声嘟囔,“我怀疑这里面有个简单的阴谋……当然我是说,和我们的阴谋相比。”
“你是怎么想的?”珂旭牧师少见地询问起卓尔精灵的想法,“我觉得总之应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思考办法,也好休息一下。”
“如果按照我的理论来推测的话,现任陛下一定是个欢迎其他种族进入菲薇艾诺的开放派执政者,也是因为她这座城市才能够发展到现在的模样,”薇塔塔盯着街道上明晃晃的灯光,“而现在看起来已经很清楚了,那个叫艾因娜的摄政王有极大的可能是那群纯血疯子的一份子,所以血脉之理才能如此毫无顾忌地在明处行动。搞不好连那个所谓的差分机事故都是这群家伙演的一场戏……永远不要试图在政客嘴里听到实话。”
“如果这么说,那位陛下很可能是被软禁了,我们只有将她救出来,消除血脉之理的不良影响,才能回到我们的世界去。”这次换幼猫的眉头拧在一起了。
“软禁还是乐观的情况,最坏的状况是说不定那个陛下大人已经死了,到那时候就算我们能想办法处理掉摄政王也没用。”薇塔塔叹了口气,“这次真的是遇上了个大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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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真,这趟本我下得好累啊!
没力气去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
(洛尔伽:我总因为自己是鸮型人而感觉和你们这群精灵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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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起来,梵塔西娅觉得喉咙不太舒服。
她不知道是只有自己这样,还是别人也这么觉得。据她观察,鸮型人少年虽然只睡了后半夜,但依然看起来休息得不错,除开还有一点迷糊之外,身体没什么异常;捷特倒是在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摸着脖子清了清嗓,而奥菲莉亚今晨在说话时的嗓音与平常相比也不大一样。
这是小事。高等精灵少女这么想,并且简单地将其归因为在睡眠中没有做足保暖措施,或者此地气氛过于压抑,又或者是二者共同作用而导致的结果——不过是一时的不适应而已,这点小事甚至用不着浪费神术。
在这座城市里,她即将见到的,会令自己不适应的东西要比这点身体上的不适难以忍受得多。兀烈卡卡的牧师想。
外来的冒险者们蒙塞西尔·卡思伯特女士的好意,得以在陋室之中蜗居了一夜。在这一夜里,每个人能被分到的空间不可避免的逼仄了些,男女共处一室放在平时也挺令人不好意思,但在这个物质条件简陋得过分的情况下,谁也没有怨言或者异议:大家都和衣而睡,并且认为有个能挡风的墙壁就已经是非常值得感谢的事情了——最重要的是,洛尔伽的翅膀不是一般的暖和。
次日一早,他们便立刻出发,决定去尝试达成前一天晚间所确定下来的目标。受伤的皮可西被暂时交托给塞西尔女士代为照料,后者虽然答应了下来,但似乎对将妖精留在城市边缘的行为不是很赞同。
考虑到兽人对妖精的态度,或许的确是这样,但没有谁能在此时提出更好地建议了。塞西尔女士想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没有拒绝冒险者们的请求。
外来者们在城市开始活动之前离开了塞西尔的房舍——城市尚还沉寂,但郊外的贫民窟中,精灵们大都已经起身了。这个种族在一天之中只需要四个小时的深度冥想而不是通常的八小时睡眠就能保证身心健康,但话虽如此,在梵塔西娅或者捷特,甚至奥菲莉亚的印象之中,除开那些苦行者或是职业特殊的精灵之外,几乎没有人会这么做:睡眠是一种令人放松的享受,而精灵喜欢享受。可怜居住于此地的精灵们显然与“享受”这个词无缘,在晨光微熹时,他们就得起身,简单地盥洗过后,便必须向着城市的方向前进,在兽人规定的时间开始之前到达自己的岗位,开始一天的工作——而据前夜里半夜不睡觉的夜行性鸮型人汇报,直到午夜过后,那些白日里没有人的空屋窗口才会亮起主人归家的灯火。
精灵们脸上的表情麻木而空洞,即使逆着人流前进的冒险者们不论从行为还是衣着打扮上都十分引人注目,他们穿行在人群之中时也没有接收到任何超出正常范围内的注视或者打量。
或许这些人们已经没有余力去关心陌生人的事情了——又或者,他们已经麻木到不想去关心他人。渗进情感之中的疲惫绝望,或是在残酷折磨下变得冷硬的心灵,梵塔西娅说不好到底是哪一种更令作为旁观者的她感到心痛。她只好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时候,暗处涌动的力量还沉寂着,还不够——时机尚未成熟,你要忍耐啊,降罚者的牧师。
冒险者们越向前走,迎面向他们走来、随后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精灵也就越少。正如塞西尔女士所说,越是接近弧顶废墟的地方,人烟就越少。而当附着着苔藓的青灰石块断裂堆砌而成的墙壁近眼前时,冒险者们几乎已经身处于一片破败而萧索的荒地之中了。
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对现在的他们来讲,这当然是件好事,但梵塔西娅在面对这巨大的残骸时仍然感到心下凄凉:昔日精巧美丽、令人赞叹的建筑奇迹被某种宏大但残忍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摧折了,纤细而脆弱的平衡在一瞬间被打破,断裂残损的艺术自空中折翼,陨落地面,尸骸在此沉睡,无人问津。
即便时隔数百年,那时的景象也依旧能轻易地被复原:不知具体出于什么原因,从天空坠落的弧顶明显都还在他们落地时的位置上,而稍有些常识的人都能据此景象推断出,当时推倒了三根弧顶的那股力量是自“拉文·艾佐”的方向来的。横贯城市东西方向的那道弧顶倾颓断裂,撞到了其他的弧顶,连锁反应让“菲宁·希尔”与“尤尔·坎”也没能幸免。昔日荣光不再,残骸落地,大部分都掉在了南边的郊外,但还有少部分,是落在城区之内的。
就比如现在,冒险者们顺着废墟所找到的这一部分。被荒废的空地顺着弧顶的走势一路向着城市中心延伸,即便四下里仍是人迹罕至的无主之地,前方却已经能依稀看见兽人居住的区域了。
——更妙的是,这附近完全看不到守卫的影子。
有些事情只要被道破了玄机,在下一个瞬间里就会立刻变得分外简单。在遮挡住所有该被挡住的显眼特征(比如梵塔西娅火红的头发,还有洛尔伽背后的那一对羽翼)后,冒险者们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城市的中心。在守卫缺席的情况下,他们这一次没有遇到丝毫的阻拦。
于是,外来者们得以仔细地打量在原本菲薇艾诺的城市规划中属于“王宫区”的这个区域。平心而论,这里建筑得不错——当然,你不能以精灵的水平来要求兽人,更不能用原来的菲薇艾诺来与之相比。客观地来讲,在这片城区之中,建筑物虽然歪歪扭扭,带着兽人粗制滥造的风格,但从位置与结构来看,显然是经过不错的规划的。此处的街道也宽敞——比郊外精灵们居住的地方宽敞得多,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街上:大部分,自然地,是兽人,不过还是能看见小部分的人类,和数量更少的精灵出现在阳光之下。兽人的孩童们结成队伍,旁若无人地在街道上追逐打闹,手中擎着木制的粗糙兵器,应该是在玩某种野蛮的游戏。但若是他们胡乱挥舞的攻击不慎击中了走在路上的哪个异族人,周围那些成年的兽人们不仅不会呵斥他们,反而会哈哈大笑着鼓励。
显然,这不是什么对兽人之外的种族友好的氛围,而这种气氛对这个临时结成的小队来讲,可能会带来一些其他的潜在风险:比如说,他们得担心脾气暴躁的梵塔西娅会不会在某个时间里突然无法忍耐现状,从而做出一些不但对她自己的生命安全有所妨害,同时也会牵累整个队伍中所有成员的事情来。
暂时来讲,拜其自己不断说服自己“要忍耐”所赐,兀烈卡卡的牧师似乎还没有突然爆炸的倾向。其他人也因此,得以一边留着一个心眼提防身边的这位危险品,一边裹紧身上能够遮掩特征的道具(尤其是努力拽着斗篷遮住自己的鸮型人,洛尔伽看起来快要在墙根底下缩成一个球了),同时低调而谨慎地观察四周:他们接近王宫区了,“一片绿叶”可能就在附近,冒险者们不想错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咦?”但很快,洛尔伽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这不是因为鸮型人少年阅历尚浅,所以在城市之中发现了什么对别人来讲可能是常识,但对他自己而言就很新鲜的事。因为很快,另外三位精灵也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群……该死一万遍的兽人。”梵塔西娅紧握着拳头,精心修剪的指甲刺进手掌里。兀烈卡卡的牧师在疼痛之中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但还是没忍住,低声将这句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菲薇艾诺。珂旭的赠礼,森林中的明珠,精灵与妖精的乐园,后来的绿林故都——现在,其中连一棵树都找不见,遑论绿叶。
树木对于热爱自然与生命的精灵来讲,意义自然非比寻常;对于生长在密林深处的鸮型人也同样,是以身处梦境的四位外来者或多或少都对此种暴行感到愤怒。但对于捷特与奥菲莉亚——一个生长在沙漠,因此对“绿树成荫”的场景总是缺乏概念,将大地荒芜寸草不生视为常态的精灵;以及另一个不太清醒,又或者说过于清醒,以致于关于使用一种冷彻、抽离,并且事不关己的视角来面对一切的狂人——来讲,他们所感受到的愤怒终究有限,是以还能够继续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来进行思考。
“这很奇怪。”奥菲莉亚突然开口,“或许兽人会砍树用作别的事,他们也的确是种索求无度,不知餍足的生物,但一棵树也没有还是太奇怪了。”
失落之年代至今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一代精灵凋亡殆尽,也应该足够一棵树苗生长茁壮,成为参天巨木。即便兽人不懂得栽培,精灵也该懂得;即便兽人又会将其砍伐,精灵也总该种上新的:很难想像这个生于林木之间的物种就这么任凭这片空地被光秃秃地放着。
捷特左右观望了一下,见没人愿意接话,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或许他们有意为之。”他猜测,“兽人故意砍掉所有的树,就是为了让精灵不舒服。”
“这没意义,”诗人反驳,“费时费力,而且,作为这城市主宰的兽人要是想让精灵不好过,总有一万种更省力也更直白的方法,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呢?”
这句话令在场所有人不由得想起了精灵居住的贫民窟那狭窄、逼仄且脏乱的景象,并与此同时意识到了一个显而易见,但在前一天里,谁也没注意到的事实:就连精灵聚居的地方,也没有树木的生长。
这很不对,但他们没法凭现在所知道的信息推论出原因。冒险者们又轮流提出了几个破绽百出的观点,随后相互驳斥,指出其中不合理的地方。几分钟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胡乱猜测对现状不会有任何改善,并且一致同意暂且搁置这个问题,重新专注于“寻找绿叶”这个问题上。
如果将注意力从“绿叶”或是“植被”上挪开,转而观察城市之中的街景的话,还能发现另外一些冒险者们不甚理解的地方:占据了原本行道树的位置的,是以相同间隔直挺挺地耸立在道路两旁的黑铁铸柱。铁柱在顶端的部分做了一对延伸出来的横钩结构,自这个部分是左右对称的,而且在每一根铁柱上看起来都大同小异来看,这应该是精灵匠人的手艺——兽人是无法在大量生产中达成这样平均的品控的。在铁柱顶端的每一个横钩上都挂着一个灯笼,这灯笼是以黑铁铸成骨架,在四周镶嵌玻璃的方式制成的。不论是铁架还是玻璃的质量都很稳定,是以这应该也是精灵制作的。
捷特仔细看了看那些灯笼。上面虽然被火焰熏黑了一部分,但若是擦去那些灰尘,每一块玻璃都不含杂质,晶莹剔透。这种品质的玻璃在克林菲尔理应属于价格不菲的商品,但兽人似乎能够量产,或者至少,掌握着能够量产的技术。
如果再将视角放远,顺着街道延伸的方向往前看的话,依稀还能见到王宫的影子——只从影子来看的话,这个王宫与梵塔西娅记忆中的相比没有多少变化。在更远的地方,还有一座高耸的塔,从兽人们歪歪扭扭的建筑丛林之中直刺出来: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但从它笔直的姿态就能看出,这应该是精灵的杰作。
“那是月光塔。”在鸮型人少年指着塔尖询问的时候,兀烈卡卡的牧师这样回答,“最初,是精灵们为了感谢珂宁赠予我们这个城市,所以怀着希望与天空中的明月相呼应的念头建造起来的高塔。后来……也罢。”
在原本的世界里,这座塔在菲薇艾诺陷落之后也被毁坏了。在梵塔西娅所熟悉的绿林故都之中,她所见过的那座塔是在原本的残骸基础上重建的。当时的长老会费尽了浑身解数,请求了同时期的大法师辛·赛德制作了一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悬挂于塔顶,以凭吊那些在失落之战中殒命后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同胞们。
这些故事在他们脚下的这个菲薇艾诺之中,显然并未发生过。
洛尔伽不懂得那些突然冲上梵塔西娅心绪的哀恸与感伤是源于何事,但至少他感觉得出,高等精灵少女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他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安慰,但在少年刚刚准备伸出手时,雪精灵诗人的声音吓得他立刻缩了回去。
“我想。”奥菲莉亚以陈述句一般的语气说,“我们可以找一个兽人小崽子,问问他这城市里具体的情况。”
捷特本想说,他觉得这并不能算是一个好主意,但疯诗人并不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而是仅仅通知一下,“接下来她会这么做”而已。洛尔伽显然对这一类的事情完全没概念:丛林中长大的少年大概不知道兽人这个物种在被创造的时候,脑子机灵就不是什么重要而标准;而在一个被占领的城市之中,进行任何一种可能会惹怒占统治地位的种族的行动都是要冒极高的风险的。
他转回头去,意图想要从梵塔西娅那里得到一些支援,但以往总会精力充沛地第一个跳起来反对奥菲莉亚的做法的小牧师此时却显得兴致缺缺,甚至没有对这个提议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我想我就不去了。”她只是表示了自己不想参与,“如果我忍不住痛揍了一个兽人幼崽,接下来又会引起一大堆的麻烦事。”
奥菲莉亚眯起眼睛,以一种评估的态度打量起与她同行的那位小牧师:“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吗?”
梵塔西娅看了疯诗人一眼——看了一眼,那个眼神无力到连瞪都算不上:“现在,我不想跟你吵架。在这个清醒的梦境之中,我想我必须思考一些对我来讲很重要的问题,才能面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奥菲莉亚看着小牧师的眼神仿佛她看到了一只巨龙在沙地里没形象地打滚那样震惊。能说会道的诡辩家一百年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她像是被扔在岸上的鱼那样,张了张嘴,又将它阖上,直到梵塔西娅再次开口,潜台词干脆地表示:你不需要寻找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我不想听。
“如果你们办完了事情回来,我就等在那一边的小巷子里。”她抬手随便指了一个建筑间的深巷,然后立刻转过身去,没有再看队伍中其他的任何人,没精打采地悄悄躲在了黑暗里面。
“梵塔西娅,你天生就是兀烈卡卡的牧师。”菲薇艾诺夏主神殿主任牧师的声音又在她的耳边回荡了。
藏身于黑暗之中的红发牧师抿着唇,任凭指甲刺进掌心的肉里。任谁听来,对一个在兀烈卡卡神殿见习的牧师预备役来讲,那都是一句极为明显的赞誉,在她的小圈子之中广为流传的褒扬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句话后面还有一个“但是”。
“但是,”主任牧师的声音带着笑意。或许他没觉得这是个问题;又或许他认为这是个问题,不过要等到梵塔西娅长大到需要面对这个问题时,还需要很长时间。总之,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态度一点也不严肃。“你总是太心急了,这会令你错过或者忽略许多东西。有的时候,你也得放慢自己的脚步。”
就像吾主引导着蓬勃的生命之力,并将他们撒向大地那样。梵塔西娅在心里默念。烈火与奔雷固然宏伟壮观,裹挟着巨大的能量,但我们不应该忽视生发的草木与鸟兽,它们亦是生命力的承载者与展现者,只是它们的生长总是需要时间引导。
这种事应该像是治病。曾有一个通过“门”来到绿林故都的,至少声称自己领导过三次革命,将城市乃至国家从压迫者的手里解放的人类牧师在神殿落脚时曾经说过。压迫者是病灶,而想要导正这一切的兀烈卡卡牧师则是医生。你不能直接用尖刀刺向病灶,利刃毫无顾忌的戳刺可是要人命的;你得首先判断病灶的根源在哪,然后才会知道该如何引导受压迫者的不满与愤懑,在何时、以什么角度下刀才能稳准狠地祛除病灶——而事情到这里并不是结束,虽然那位人类牧师声称,他总是在这时就躲开去,逃往下一个受压迫的城市了。
革命成功不过是个开始,因为破坏总是比重建更加容易。如果你要等待一个受压迫的城市重新站起来,或许得需要十年、二十年的时间。那个如同风一般悄然降临,又如风一般不辞而别的牧师说。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对我们人类来讲,实在是太长了。
在这一切之前,你得先学会忍耐。他说。
而现在就是得要用到这项技能的时候了。梵塔西娅想。
她在隐蔽的深巷之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被这口气呛得不住咳嗽起来:相信我,这不会是个好主意——一个兽人的气味已经够受的了,何况是数以千计、万计的兽人长期聚居在一起所产生的的气味呢?但你甚至不能说这里空气是污浊的,因为此处毕竟是城市的外围,人口并没有那么密集——和现在的菲薇艾诺中心区域相比,这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梵塔西娅捂着自己的口鼻,尽量压低了咳嗽的声音:她的喉咙还是不舒服,在这么一折腾之后又开始发痒,这令她的咳嗽一时间没法停下来。于是,她把自己藏得更深了些,又蹲下身去,缩进角落里。等到她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她的眼眶发红,眼角也带着生理性的泪水。
这才不是菲薇艾诺。小牧师一边用手背使劲蹭掉了眼角的泪光(她不希望自己被突然回来的同伴认为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了),一边委屈巴巴地想。菲薇艾诺应该永远被花草的清香填满,而不是充斥着这种难以形容的兽人味。她委屈了一会儿,又暗自生起气来,并且放任自己在“兀烈卡卡突然降临此地,云端之上的红色巨人以天火与滚雷将所有兽人赶出城市,一切不属于此地的建筑也被夷为平地”之类的幻想之中徜徉了一会儿——但也就一小会儿。她知道,这种想象过于不切实际了。
这和她平常一个人也能搞定的小打小闹不一样。梵塔西娅冷静地想。与疯诗人共同旅行的经验倒不是对她全无益处的,至少她也学会了一点该如何将自己抽离开来,以置身事外的角度冷静思考的方式。即便她再怎么不情愿,她都必须承认,想颠覆一个城市的统治阶级不可能和抓住大街上逃跑的小偷,或者救助捆在树枝上的小猫之类的事情是一个难度。这些事她单枪匹马就能做得很漂亮(奥菲莉亚也应该能的,这可是能抵扣那“十件好事”的好机会,但诗人似乎总是不那么积极)。但清剿海岛上对航线产生威胁的海妖就显然是另一个难度级别了,而现在她想做的事情明显在那之上——对一个刚刚成年的精灵来讲,这个有些太过分了。
——但这绝不是能够阻止梵塔西娅的理由。小牧师努力地回想当年主任牧师曾经讲给她的那些安利,试图寻找成功的那些案例之中是否暗含了某些共通的规律,而这些规律或许能够作为参考。
若是奥菲莉亚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感动:空木桶小姐终于还是学会了一点聪明人思考的方法——可惜,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够踏上与学者相同的路途。梵塔西娅抓到的思路的确是对的,但或许她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她努力过了,只是在她的同伴们在巷口伸出脑袋向内探看,并且打断她的思路之前,她没有得出任何有用的结论。
她有些沮丧,不过立刻,这点情绪就被和刚刚她思考了半天的问题一同扫地出门了。兀烈卡卡的牧师站起身来,不抱什么希望、仅出于礼节地询问:“怎么样?”
梵塔西娅真的不觉得向兽人的幼崽探听情况是个好主意。兽人本身就是一种又蠢又笨的生物了,而跟没有充足时间进行学习的兽人幼崽沟通起来,显然是更具有灾难性的一件事。
“不怎么样。”果然,奥菲莉亚硬邦邦地说。
捷特的表情有些微妙,但在看见诗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鸮型人在表达上又有障碍之后,他还是开了口:“总之,我们知道王宫的确有重兵把守,拿着‘那种武器’的兽人在那里也最多。”
这是他们本来就通过推论得出过的结论,但能得到一次确认总还是好的。梵塔西娅想要以此强行地说服自己。可烦躁感还是一阵阵地从脚底往上窜,让她想要蹦起来揍点什么东西。最后,她只是简单地用鼻音“嗯”了一声,没开口。她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什么不雅词汇冒出来。
他们从暗巷中离开,再次四处游荡,试图寻找另一个可能存在的突破口。要说这和一开始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洛尔伽缩得比之前更小了,还会以警惕的目光悄悄看着任何一个似乎有靠近他倾向的兽人幼崽。梵塔西娅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关心地询问对方发生了什么,而鸮型人少年对此的回应是更加地裹紧了身上的斗篷,确认自己的翅膀完全被掩盖在了下面。
很令人惊讶的,这次回答问题的竟然还是奥菲莉亚。
“我发现,这座城市里可能甚至连只鸟都没有。”某种意义上的罪魁祸首首先提出了一个看似没有关联的话题,然后才做出详细的解释,“刚才那个兽人小崽子表现得像是根本没见过翅膀,几根羽毛就能让它开口。”
梵塔西娅扫了疯诗人一眼,看了看缩成一团的洛尔伽,又回头去紧紧盯着奥菲莉亚:“你没有直接强抢洛尔伽的羽毛吧?”
雪精灵在小牧师不信任与不赞同的目光下耸了耸肩,随后一旁的捷特插了句话,给出了证明:“那倒是没有。”
梵塔西娅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此事的另一位当事人。洛尔伽虽然可能没太听懂之前精灵们快速地说了什么,但似乎能够从他们的神态、动作,以及几句话之中便于理解的字汇懂得谈话的意思。
“没有,抢,”他说,“我,翅膀,羽毛,自己会掉。”
枭型人少年表示自己给出的羽毛都是自然脱落的,不过显然,这看起来也并没有打消梵塔西娅对此事的疑虑,只是她没有再继续就此事发表别的看法了。兀烈卡卡的牧师斜着瞪了奥菲莉亚一眼表示警告,后者淡然地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或者说,暂时过去了,和疯诗人谋杀没有抵抗能力的兽人一起并列,等候发落。
好消息是,城市之中并不是只有兽人这一种生物在行走,偶尔,他们也能看见人类或者精灵在街道上自由地行动,这令四位外来者总算还是显得没有那么突兀。据梦中的旅人们观察,人类的数量到底还是比精灵多一点,而在原本的菲薇艾诺里遍地都是的妖精则是完全看不见的。不论是人类还是精灵,在与兽人交谈的时候都会明显的露出谦恭甚至于谄媚的态度。这想必不会是没有回报的,因为那之中的人类大多穿着光鲜一些,而精灵们虽然仍旧表情麻木,但看起来也多少要比聚居在城外贫民窟之中的精灵们好一些。
梵塔西娅知道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她在许多故事里见过:一个陷落的城市之中总会有原住民作为这种为虎作伥的反派角色出场。她本来对此是鄙夷的,但在见过贫民窟之后,她又不那么确定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算得上家庭美满(毕竟可能十几年都见不到一次自己的父母双亲),但至少,她确定自己在物质上是没有什么欠缺的,也从来没有为生计发愁过。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像生活在贫民窟中的那些精灵们一样,在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每天从晨光熹微工作到夜深人静的情况下生活。或许如果易地而处,服从兽人能够带来更好的生活条件的话,在无法忍受之后(这用不了多长时间),拉普索迪斯也会这样选择的。轻歌家行三的诗人先生即便是跪着也必须要充分地利用自己漫长的寿命,这是他在珂宁的见证下对自己爱人的在天之灵发过誓的。
至于她自己,更可能的是在忍受不了之后,拖着一个兽人的防卫小队垫背,因为寡不敌众的反抗而被杀死。
如此想来,她又怎么能怪罪那些人呢?兀烈卡卡的牧师自嘲地想。放在以前,她可从来不会思考这样复杂的问题,她总是先趁着热血上头的那一股劲儿做出行动,完成或者搞砸一些事情之后,才开始总结或者反省。而现在,这次经历(或者说与奥菲莉亚一同旅行而潜移默化地造成的影响)令她学会在行动之前进行更多的思考。这总归是一种成长。
虽然她根本不想要这种成长。
冒险者们沿着废墟尽可能地向着城市内部走去,在这一过程中,空气变得愈加浑浊,这虽然令人难受,但好歹,他们没遇到任何阻拦。他们很快接近了那些宏伟的建筑。在这个世界的战争之中,菲薇艾诺的中心部位似乎没有遭到太过分的破坏:王宫的轮廓与梵塔西娅记忆之中的那一座相差无几,除了上面多了些兽人风格,比如头骨或是牙齿之类有碍观瞻的装饰之外,那似乎还是原来的那一座王宫;在更北方耸立着的月光塔形制也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塔顶的长明灯不再闪耀了。
这景象叫人不怎么舒服,尤其是对一个曾经长住在菲薇艾诺的高等精灵来说,但梵塔西娅,值得表扬地,忍耐住了自己的怒火。尚还年轻的兀烈卡卡牧师正在逐渐学习如何使用策略而非暴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为了这些,暂时的隐忍与情报收集显然是必要的。
他们在王宫附近绕着圈子徘徊了一阵儿,尽可能地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研究策略。大约每隔五分钟左右,就会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兽人警卫队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四个人一组,他们没法在人数上占到便宜。如果只让兀烈卡卡的牧师来思考这个问题,她会说或许我们能强行突破守备闯进王宫去,而她自己也清楚,这显然会造成一系列后续的连带问题。在需要隐秘行动的现下里,这种做法很不明智。
幸运的是,他们的队伍之中还有两个游荡者:捷特和洛尔伽早已经惯于寻找敌人在防守上的空隙,并且精熟该如何才能悄悄地潜入一栋建筑物的方法。在长久的时光中与几乎与大地融合起来的弧顶废墟破碎而成的石块在他们看来是绝好的掩体,他们能够凭借这些遮挡视线的障碍物避开守卫,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然潜入守备森严的王宫——在两位经验丰富的游荡者们眼中,兽人的守备森严看起来其实也不怎么样。
出身于沙漠的高等精灵和出身于丛林的鸮型人在几个眼神的交汇之间就已经无声地完成了一系列的沟通,他们分别带着一个队伍之中没有什么潜行经验的同伴(疯诗人或许还好些,但你真的不能指望一个初出茅庐的兀烈卡卡牧师明白什么叫隐秘行动),小心谨慎地躲在障碍之后,避开守卫的目光,一点点向着王宫的方向移动。
万幸,兽人脑子不怎么样,眼神和听力似乎也不怎么好。游荡者们轻易地找出了由废墟与残骸构架而成的守卫视线的死角(这些死角还挺多的),然后带着自己的同伴们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并且成功地在没有被发现的情况下来到了宫墙脚下。这一堵墙的高度与梵塔西娅印象之中的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或许只是因为疏于修缮而稍稍有些破损而变矮了一点。原本洁白平整的石墙上布满了灰尘与风蚀的刻痕,有些枯黄的缠藤在失去了生命与水分之后还执着地爬在墙面上——梵塔西娅觉得自己已经快要麻木了:这样的景象的确很令人心痛,但在现在的情势之下,她首先想到的是,这倒是很方便他们攀登翻墙。
洛尔伽本来想要趁着四下无人舒展开自己的翅膀,但当鸮型人少年解开自己的斗篷,从中将双翼解放开来时,他挥动羽翅时所感受到的微妙气流提醒他,至少在新的飞羽重新长成之前,他还不具有一飞冲天的能力。少年垮下脸来,但还是想要尝试一番——不高,大概只有两米左右,就算洛尔伽是短翼,通常来讲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捷特伸手按住了赌气想要挥动自己翅膀的洛尔伽。高等精灵以不赞同的语气开口:“别张开翅膀,你忘记那道闪光了吗?待在地面上。”
鸮型人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了自己的双翼,用斗篷重新将自己裹起来,开始尝试着用四肢在墙面上进行攀爬——他显然不擅长这个:他有翅膀!飞起来悄无声息的翅膀!本来他是绝对不会有使用自己的四肢而非双翼来登高的可能性的——这个城市就是这点不好。洛尔伽在心底忿忿地想。
四肢的不协调使理应第一位翻过宫墙的游荡者少年落在了最后一位,幸运的是,在他与这面坑坑洼洼、布满灰尘的白墙死磕的过程中,并没有任何一队兽人守卫巡逻经过——又或者,这也是游荡者们计算好的。总之,等到他来到了宫墙的另一侧,并且让自己双脚落地之后,等待他的是三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精灵队友们。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捷特发问。
高等精灵游荡者显然是在等到自己的游荡者同伴落地之后才肯发问的,而且他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双眼直盯着最后一个落地的队友。捷特似乎很希望洛尔伽能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但鸮型人只是歪了歪头,等了一会儿,然后表示在他看来什么也没发生。
的确,这是一个显然经过规划、并且显然已经被荒废了许久的庭院。原本应该是花坛的位置只有光秃秃的泥土——没有了花草,同样也没有树,铺地的石板与台阶已经受损破碎得不成样子,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一堆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杂物。除此之外,什么异常的地方都没有——如果你不将“王宫内部竟然没有守卫”这一点算作异常情况的话,不过冒险者们对这种异常还是乐见其成的。
但谁知道兽人会不会突然从某一堆杂物的背后冒出头来。洛尔伽认为此地不宜久留,因为在他们面前,庭院之中堆积的杂物所造成的视线死角不会比刚刚他们耍弄外围的兽人守卫时所用到的那些少。鸮型人做出想要离开令人感到不安的空旷地带的示意,可是精灵们没有动。
“……我的确觉得有点不对。”梵塔西娅不太确定地说,“地面是不是在动?”
奥菲莉亚小范围地踱步了一圈,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是。地面在震。”
“那看来不是我的错觉。”捷特点了点头,并且做出结论:“这下面有东西。”
“我没听说过王宫地下还有什么能动的东西。”兀烈卡卡的牧师说,紧接着,这句话就被疯诗人反驳了回去:
“那是你所知道的精灵王宫。”她冷静地说,“但我们又怎么能知道我们眼前的这一座王宫和你所知道的那一座是完全相同的呢?”
于是梵塔西娅小小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一个小插曲过后,队伍终于又一次向前推进。冒险者们依旧谨慎地以杂物作为掩体向着王宫的建筑一点点挪去,而直到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多了:整个庭院都空荡荡的,别说兽人守卫了,就连来闲逛的人都没有。
这很不合(精灵或者鸮型人的)常理。冒险者们提心吊胆地躲藏了一会儿,在简短的讨论之后,决定挑一扇因年久失修而破损的窗户翻进建筑物之中——这样的窗户还是挺多的,也不知兽人是故意就那样放任它们朽坏,还是单纯地不会修理。他们挑选了一扇看起来布满了灰尘,显然很久没有被微风之外的东西推动过的窗户,在下面遮遮掩掩地又隐蔽了一会儿,以确认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确实没有人在活动,才敢推开窗子,一个接一个地翻进房间里去。
第一个进入房间的奥菲莉亚在落地时掀起了很大的灰尘,这令疯诗人着实咳嗽了一段时间——很难说这到底是因为她落地时气流扬起的灰尘,还是因为空气之中污浊肮脏的气味。这个房间里没有人,门是虚掩着的,但兽人显然在长期使用这栋建筑的事实已经自熏天的臭气之中昭然若揭。雪精灵捂住口鼻,尽量压抑住自己咳嗽的声音,蹑手蹑脚地凑到门边,从虚掩着的门板旁边狭小的缝隙之中向外窥视。
随后,捷特、梵塔西娅,最后是洛尔伽,外来者小队中的另外三人也依次进入了这个因为长期不被使用而积了许多灰尘的房间里,并且无一例外地在落地之后迅速地捂住了口鼻。冒险者们屏息凝神了一阵子,在这段时间里,陪伴他们的只有细微的风声。
——然后,终于不耐烦了的奥菲莉亚直起身来,堂堂正正地推开了原本尚还虚掩着的房门。
“——你做什么??”被如此突然的举动吓得浑身一震的梵塔西娅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死死地拽住了雪精灵诗人的斗篷边缘——谢天谢地,她还记着自己应该压低声音。这句话用以表达震惊的语气虽然强烈,但因为说话的人克制着自己使用声带的欲望,总归还算不怎么响亮。
“开门。”奥菲莉亚用自己正常的音量说,这和在敌方阵地之中显得谨小慎微的兀烈卡卡牧师倒是显出了一点有意思的对比关系来。
“动动你的小脑瓜吧,这是兽人的城市。”率先走出了房间,以一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大摇大摆地走在长廊上的诗人以正常的音量和陈述的语气说,“而兽人从来都不是一种会缜密计划的生物。感谢军主在创造自己的眷族时没让他们多长点脑子,这群自大的蠢货在王宫里根本没有守卫。”
“怎么可能没有守卫——呀!”梵塔西娅揪着雪精灵诗人的斗篷,用被压制过的音量尖叫,却猝不及防,被后者回身之后伸出的魔爪狠狠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因为他们觉得,在自己的城市之中,不会有人敢于入侵中枢地带吧。”奥菲莉亚平平淡淡地说。
这听起来很让精灵(特指梵塔西娅)感觉不服气,但据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捷特和洛尔伽的观察看来,诗人的推论似乎是可以被证明的。他们可以说是毫不遮掩地在整个王宫的一楼中游览了一圈,除了叫人难以忍受的兽人气味、灰尘,以及各种各样没什么用的杂物(王宫之中原本的装饰,被挖走宝石、剥去金箔的艺术品一类)之外,就只有一些可能是用于某种侏儒的机械,但根本看不出它会有什么用处的金属制品零件而已。冒险者们如此明显的行动完全被放任自流,一路上他们连半个兽人都没有看到——王宫的一楼似乎已经完全被用作堆放不需要的杂物的仓库了,平日里根本没有人会过来。
他们在一楼搜索了一番,几乎一无所获,倒是发现了几处楼梯。通向二楼的那些明显是经常被使用的,楼上也有兽人在活动的迹象,而更加被精灵们看重的,则是仅有一处的通往地下的楼梯——显然,他们都很在意刚刚翻过宫墙之后感到的震动到底是什么。
“下面很黑,要直接下去吗?”梵塔西娅问,“要不要弄个火把什么的?”
捷特打量了一番那个开往下方黑漆漆的洞口,评估道:“看起来下面也并没有那么黑。我认为点一个火把挺没必要的——我们没有材料,而且火光在黑暗的空间里会令我们太过于引人注目。”
但有点光总会令人更加安心一些。兀烈卡卡牧师本想这么说,但在经过思考之后,她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洛尔迦在精灵们进行这一段简短的对话时好奇地凑近了地道的入口,试探着向那一团漆黑的空间里探头探脑,想要试着在微弱的光线之下看清这一条未知的走廊中的结构与陈设。结果,他才刚刚向着通道之中低下头,下一秒,就忍不住张开翅膀从地面上窜了起来——因为羽毛受到了损伤,所以没有像捷特之前所见到的那一次那样飞出三米高,只是比常人跳起来的高度稍高些而已,但毋庸置疑地,少年的确从平地上一下子窜了起来,然后落地,迅速地将自己从最前方的位置转移到了队尾。
在两位高等精灵明显被吓了一跳的震惊目光的反方向,站在通道出口附近的奥菲莉亚悠哉地开口了:
“各位,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附近的味道比菲薇艾诺城区里的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珂宁在创造他的眷族,也就是精灵的时候,想必是将一切他所喜爱的特质全部都堆砌在这个物种的身上了。在经过了如此长久的时间之后,那些其他的智慧生物,乃至精灵自己,对“精灵”这个种族的印象都基本是自由自在、善良、纤细敏感,但是强大之类的(或许在有些种族看来,最后一条应该被划去)。
这当然是造物主的赠礼,即便是并不信仰珂宁的精灵,也不会有谁对这些自他们出生以来便伴随左右的特质有什么怨言。
但捷特现下里真的,很想抱怨一番:为什么秋主当年在塑造精灵时,一定要将他们的感官塑造得如此敏锐。
实不相瞒,通道之中的气味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在不好的那方面上。
观点明显地分成了两派的冒险者们停留在那道通往地下的楼梯口处,原地待了十分钟左右,以进行严密而富有逻辑的讨论,从而得以说服意见不同者。最后得胜的是坚持向下探索的那一方——原因很简单,奥菲莉亚也属于这一边。要是只论口才或是辩论的技巧,恐怕剩下的两个精灵加上一个小型人三个叠起来都打不赢疯诗人一个。
总之,他们终归是已经走在了黑暗的楼梯之中。虽然在地下,但从种种迹象来看,这里明显是经常被使用的设施之一:深远的地方传来一些巨大而持续着的轰鸣,这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从未听过的。里面肯定有人在制造这些杂音,或者至少有人在照管那些会发出声响的东西;台阶的中央部分不怎么有灰尘,显然有许多人经常从上面走过;不过对于没有经历过相关训练的人来讲,这虽然能让他们得出结论,但到底还是需要经过一次思考,多少晦涩了些——其实,决定性的证据非常明显:四周漂浮着剧烈而呛人的……兽人味。而且相当浓烈。很明显,经常来往这里的成员中肯定包含为数不少的兽人。
这在不通风的地下空间里简直就是一场森林大火爆发级别的超级灾难:剧烈,持久,而且影响深远。冒险者们刚一进入通道之中,就已经被这种令人非常印象深刻的气味刺激得汗毛倒竖,更加糟糕的是,随着他们不断地深入地下,这种味道不仅没有渐渐变淡,反而更加浓烈了——这是符合逻辑的,但也因此,更加令人绝望。
在这个情况之下,对环境适应得最好的反而是一开始被吓到应激,并且剧烈反对探索地道的鸮型人少年。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地下待的时间已经足够长,导致他的嗅觉自动屏蔽掉了这股味道,洛尔迦虽然还捂着鼻子,但至少在行动能力上没出现什么问题。在这之后的是奥菲莉亚和捷特,疯诗人或许是因为在追寻真理的过程之中见过更大的场面,而捷特本就出身于环境恶劣的世界当中,是以这两位精灵的忍耐力显然更高一些。梵塔西娅则是四人之中状况最糟糕的那一个,开始时强烈要求探寻震动源头的小牧师现在甚至看起来已经神志不清了,她几乎将自己的整张脸全都藏在了胡乱揪住的布料后面,全凭奥菲莉亚牵着,她才没有掉队。
若要问雪精灵诗人为什么会大发慈悲地牵着看管她的狱卒,那是因为小牧师手中胡乱抓来的布料正是奥菲莉亚的防风斗篷。
来自沙漠的高等精灵虽然最开始时不赞同在没有得到任何情报的情况下探索一个地下的黑暗封闭空间,但木已成舟,捷特依然还是忠实地贡献出了他作为游荡者的技能。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段地下通道没有他们本来预想的那样黑:走廊的顶棚每隔一段距离就悬挂了一个黑铁与玻璃制成的灯笼,与街道两旁挂在铁柱上的那种看起来差不多,现在正在发出昏黄色的光——自然比不上日光,但比蜡烛或者火把要强一些。或许是捷特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灯笼也散发出一股与兽人的臭气并不相同,但又难以形容,只是同样令人不快的古怪气味。当他这样提出了之后,这个观点得到了所有精灵同伴的肯定,只是不管是神志不清的梵塔西娅,还是见多识广的奥菲莉亚,她们都同样说不出这种古怪气味的来源,甚至找不出和它相似气味的形容。
——至于洛尔伽,可怜的鸮型人已经什么都闻不到了。
这一段通道也没有他们原本猜测的那样长。虽然在冒险者们的主观感受上,他们在这条因为不和谐的气味而令人颇感压抑的路上走了很长时间,但根据实际在计算步数的捷特提供的数据,在走过三十级阶梯之后,他们只是又走了二百三十步左右,就已经到了通道的尽头。
这通道的尽头并不是死路,它连接着一个更大的空间,但显然,那个空间之中明显有其他生物活动所发出的声响(他们刚刚进入地道时就听到的,那种巨大得快叫人耳聋的轰鸣声,现在想来或许这里就是地面在震动的源头),是以冒险者们并不能贸然上前。有进展终归是好事,就连梵塔西娅也终于肯把自己的面孔从奥菲莉亚的斗篷之中拿出来了。一行四人靠着墙壁的边缘,从下到上一排四个脑袋沿着拐角探出了头,试探着朝通道后面的空间看去: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房间——太大了,或许应该说是大厅才对,但这里又没有一般意义的大厅所给人的开放感。即便是如此宽广的空间,这里仍旧因为昏暗的光线、刺鼻的气味,闷热的空气和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嘈杂音响给人压抑而不快的感觉。但从外来者们藏身的角度窥视的话,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人想要继续上前,因为他们都听见了兽人语的咕哝声——看不见人,但是距离很近,声音几乎就是从他们的身边发出来的。就在这一刻,甚至连梵塔西娅都瞬间掌握了游荡者们在无声交流时所使用的那一套暗号语言,跟着洛尔伽和捷特一起心领神会地缩了缩身子,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了唯一一个能听得懂兽人们在说什么的奥菲莉亚。雪精灵诗人欣然上前,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尽可能地靠近走廊的尽头,屏息凝神地偷听,直到那几个语气之中明显带着嘲弄和嗤笑的兽人经过路口,渐渐走远。
“有七八个兽人。他们聚在一起喝酒。”在他们走开去之后,奥菲莉亚压低声音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以示他们在人数上占据的是绝对的劣势,绝对不能冲动行事——否则倒霉的肯定是他们这一边。
然后,雪精灵诗人停顿了一会儿,直到兀烈卡卡牧师也点头表示自己会乖乖待在原地之后,才接着叙述她从刚刚偷听来的对话之中所得出的信息:
“他们,这群兽人,在强迫精灵给他们制造‘那种兵器’的零件。”奥菲莉亚说。
经过前一天的那件事,在洛尔伽不幸损失掉几根重要的飞羽之后,冒险者们都不会傻到对“那种兵器”没有足够的印象。他们还并不知道这东西的学名,不过在经由上下文,几人互相之间都能对他人表达的意思心领神会的情况下,这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们还觉得精灵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觉着挺明显。那东西的结构,起码最前头的那根管子,难道不是相当具有辨识度吗?”诗人冷笑着,一边庆幸自己不是逐字逐句地翻译了那些兽人仿佛高高在上的蠢话,一边顺手按住了想要跳起来打人的小牧师,再次顺手揉了揉那颗火红色的脑袋瓜,“抛开那些没用的话不提之后,他们还说,只有‘将军’和他的亲信知道‘那种兵器’的组装方法。”
梵塔西娅仍旧蠢蠢欲动:“那要是我们——”
“——没有什么要是。”奥菲莉亚冷漠地打断了她,并且根本没有要听她接下来的分辩的意思,“别提什么你一个能打十个之类的蠢话了,就算你能,你也没法自子在一瞬间里干掉两个小队。这里是兽人的城市,除非你想自杀,否则我们绝不能被他们发现。”
小牧师于是缩回了墙角,气鼓鼓地闭上了嘴。紧接着,由在黑暗的环境之下天然具有保护色的洛尔伽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番情势:
“大,下面,空的。传来,大的声音。”鸮型人小幅度地比划着,示意他们面前的这个房间还有更加复杂的结构。“兽人,聚在右边;栏杆,前面;精灵,下面,做工,机器,很吵。”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搞明白游荡者少年的意思。他们面前的这一块平地不过是个类似剧院二楼看台一样的空间,下面则有更广阔的的位置,供那些很可能是贫民窟之中居住的精灵们进行工作,而他们所使用的机器则是那种巨大声响的源头,进一步的,或许王宫之内地面的震动也是源自于此。
冒险者们在这里又爆发了一轮短暂的争吵,对立的双方主要是梵塔西娅和奥菲莉亚——但这一次,捷特和洛尔迦都站在了诗人的那一边。理所当然的,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认为仅凭他们四人去面对整整两支兽人小队是个不明智的举动:他们甚至不一定能战胜已知的那八个兽人,更何况,下面的空间之中是否还有更多的敌方增援,他们也无从预先进行探索。
三比一,梵塔西娅不切实际的提案以绝对的悬殊差距被驳斥掉了。这像是她会提出的意见,但在奥菲利亚看来很稀奇的,小牧师在被否决之后没有孤注一掷地单独开始行动或者吵闹起来,而是迅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安静下来,等候其他人做出的下一个决定开始实行。
冒险者们很快决定暂时退回一楼去,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就对之前已经明确过有兽人活动的二楼进行一番探查,如果情况不允许,或者他们被敌人发现了的话,就要立刻逃走,不能停留。他们尽量悄无声息地从大房间的门口退开,转身向着空无一人的通道另一侧迅速地离去。在这一过程中,梵塔西娅仍然保持着那种令奥菲莉亚惊讶不已的安静与温顺——这简直不像是一个兀烈卡卡的牧师会做的事情!疯诗人这样想,虽然在她对那些令她印象深刻的牧师为数不多的回忆之中,占据了“兀烈卡卡牧师”这个身份的唯一一个人,就是梵塔西娅本人。
或许她该这样说:这简直不像是空木桶小姐会做的事情。但当她不着边际的思维流窜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外来的冒险者们也恰好从地道中探出头来,再次呼吸到了菲薇艾诺中心不算清新,但绝对比地下好上百倍的空气,并且因此如释重负。就算是雪精灵诗人,也忍不住在此时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了一点笑容。
顺便回手再次揉了揉梵塔西娅火红色的头发,并且换来了落在腰间的狠狠一击。
“好了,诸位。”在奥菲莉亚“嘶”了一声,并且回过头去的时候,打断这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战斗的是突然出声的捷特,“接下来,我们或许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他们确实,谁都没预想过这种突发情况。
冒险者们在慌不择路地逃窜,但这座王宫就像是那个童话里所说的能装进一个世界的兔子洞一样,几乎从二楼的每扇门后边都能冒出一个或者几个兽人。很快,四位外来者就不得不在两位数以上的敌人的围追堵截之中艰难求生了。
这的确是一场硬仗,但谁也没觉得会这样突然。外来者们刚刚才一上楼,二楼的走廊之中就迎面过来了一个兽人——并且毫无疑问地,发现了他们。
梵塔西娅和奥菲莉亚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在经过维斯那件事之后,她们在突然遇到敌人时的反应能力已经比之前提高了很大一截——但还是不够快。在牧师的剑光或者诗人的歌声能够成功碰触到那个兽人之前时,他已经发出了一声洪亮而饱满的战吼:
“Warrrrrrrrrrgh——”
在下一个瞬间里,他就倒了下去,只可惜,还是为时已晚。那声大吼在白色石料制成的王宫走廊之中左右回荡,一刹那就传得很远,而这无疑已经惊动了至少左近房间里的其他兽人们。冒险者们当机立断地回头跑下楼梯,向着他们原本进来的那个房间移动:这是一开始时就说好的,如果被发现了就要赶快逃跑——但现在的问题是,在他们前方的走廊之中也传来了兽人语的喧哗声。
这个小队只好向着其他方向转身,沿着一些没有那么熟悉的走廊开展行动。精灵的王宫结构复杂,这是好事,可也是坏事:兽人们没有那么轻易就能够抓到灵活的他们,但他们在不熟悉这个场地的情况下也没法迅速地从建筑物中脱身。冒险者们只能尽量地拖延,只是除非佩特拉女神在此时突然决定垂怜,这些闯入禁地的冒险者们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幸运的是,虹彩女神喜欢优秀的故事,而她此时也的确垂青于这四位梦境当中的旅人。
就在他们遭遇了兽人的前后夹击,走投无路地进入了一小段空无一人的走廊中时,侧面的一个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以通用语叙说的低语:“喂,过来这边!”
冒险者们面面相觑,恐怕这是一个陷阱,但情势已经刻不容缓,他们只有进入这个发出了友好的声音,只可能是陷阱的房间,或者被前后簇拥而来的兽人抓住并且施以酷刑的两种选项——头脑正常的人显然都不会选择后者。
跳入陷阱怎么看也不是个好主意,但现在也没有别的选项了。跑在最前头的捷特干脆地拉开了那道在出声之后便缓缓滑开了一道缝隙的门,洛尔迦警惕、但依旧迅速地窜了进去,落在最后的奥菲莉亚在将小牧师一把推进房间里之后,顺手将这道门再一次紧紧地关住了。
这是一个灰尘很大的房间,没有窗子,光线不足,而且显然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但现在,这之中除了冒险者之外,还站着一个身着长袍的人类男性。
按理来讲,初次见面的人应该相互进行自我介绍——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场合。就在与冒险者们一墙之隔的背后,不计其数的兽人们正在走廊上奔跑、喧闹,忙乱地寻找那些竟然敢于入侵王宫的“精灵杂种”们。只可惜,碍于他们在被创造出来时就没有多少的脑容量,他们是搜索行动只是听起来声势浩大而已,实际上根本没有做出什么成果。
兽人们没头苍蝇一般地搜查了一番,但是因为这个房间在他们的印象之中锁已经坏掉了,所以干脆地跳过了冒险者们现在的所在地,并且称“不要浪费时间,快去别的地方找”。这令房间里那位人类男性露出了一种古怪的表情,似乎是尽力憋着笑不想让人发现的样子——如果不是情况如此紧急的话,冒险者们或许也能有闲情逸致在此时笑上一笑。
过了很久之后,走廊之中的声音才渐渐平息。在确认了附近不再有兽人的存在之后,那个男人才轻轻呼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以轻佻的语气说:“哎呀,之前把这里的锁修好了真是太好了,嘻嘻嘻。”
或许他是想要令房间之内的气氛轻松一些,只是没有任何其他人跟在这句话后面进行发言。男人说出这句话之后,房间里只响起了两声梵塔西娅因为被灰尘刺激而终于忍不住了的咳嗽声。
男人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难以在一照面中就取得这些不速之客们的信任,但他看起来也没有很在乎这一点。这位穿着显然带着兽人风格花纹的长袍的先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大概诸位还不得不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各位精灵请忍耐一下恶劣的环境。顺便一提,在下不才,是海勒姆·黑尔斯。”
昏暗的房间里,代表洛尔伽所在地的那一小团黑色的部分抖动了一下,从中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洛尔伽·笑音。”被教导过“在对方报上名字之后你也应该介绍你自己的”这种基本礼节,并且显然打算恪守这一点的鸮型人少年指了指自己,然后更加小声地接着说了一句“谢谢你。”
在有了一个人领头之后,自我介绍这种事情就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剩下的三维冒险者也简单地向对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对在危难之际拉了他们一把的海勒姆先生多少表示了感谢。穿着长袍的男人在他们的话音落下去之后笑了笑,但似乎并不是因为收到了冒险者们的谢意。
“不客气,不客气。”这两句话他说得很敷衍,但紧接下来的句子中语气却显得真挚了些,“居然敢直接闯进来,你们的胆子也不小呢。”
这个情景之下,谁也不敢放松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类的警惕——在一个兽人的城市的中枢部位,出现一个人类固然看起来比出现三个精灵和一个显然非本世界住民的鸮型人更加合理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将这件事合理化的话,那此人是敌是友还很难说。
就在精灵们思考怎样组织语言才能够使他们的刺探更加不着痕迹时,没有这方面的观念,是以能够更加直白地表达自己想法的鸮型人已经先开口了:“为什么,你,在这里?”
自称叫做海勒姆的男性态度坦然,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那样:“我在兽人的手底下工作。就是那个——啊——将军吧。他们这么叫的。”
这令冒险者们几乎同步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如果单从“为兽人将军工作”这一点来看,这个人类男性无疑是他们的敌人,可他却在刚刚挽救了四个正面临着可怕结果的冒险者,并且在之后毫无顾忌地揭开了自己的身份——这个“为兽人将军工作”的号称之中,恐怕有很大的水分。
紧接着,他所说的话就证明了这一点:“哎呀,我也不是一定要做这份工,只是不巧被看中了而已,嘻嘻……兽人有多少秘密呢?我答应他们,只是为了知道这点而已:秘密越多越有趣,不是吗?”
联想到之前在地下偷听到的内容的洛尔伽眼前一亮:“亲信?”但那男人只是保持着吊儿郎当的微笑,不置可否。
奥菲莉亚浅色的眼珠在眼眶里轮了一圈。在确定海勒姆至少不是完全地站在兽人那一边之后,诗人张口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他们所说的‘将军’也是兽人吗?”
海勒姆点了点头:“是的,但和普通的兽人不同。将军的脑容量大概比较多吧。呵。”
男人最后的那声冷笑之中明显带着嘲讽的意思,这让奥菲莉亚咧开了嘴:“有意思,有意思——那么您现在知道了什么秘密呢?”
“这个嘛——”男人拖长了声音,仿佛在思考,“在这个菲薇艾诺里最重要的一点,大概就是,这里的精灵完全失去了希望:就算给他们趁手的兵器,搞不好他们也不会反抗。”
听到这里,梵塔西娅明显没法保持沉默,但诗人已经眼疾手快地率先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并且紧跟着海勒姆堪堪落下的句尾开口发问,没有给小牧师插话的机会:
“应该不只是那种‘砰砰’响的武器夺走了他们的希望吧?”奥菲莉亚问。
海勒姆笑了笑:“哎呀——”他用那种令人忍不住想要生气的语气提起了另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说来,你们知道为什么菲薇艾诺里没有树了吗?”
诗人从这句话中嗅到了一些不妙的气息,但还是开口:“愿闻其详。”
于是男人得以愉快地继续这个话题:“因为兽人把树烧了。”
他顿了一下。这明显不是话题的结尾,是以冒险者们没有打破这一小段的沉默。海勒姆似乎对此非常满意,然后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再次开了口:
“——有一个精灵反抗,就把那个精灵绑在树上,然后烧掉。于是菲薇艾诺里渐渐地就没有树了,城市的周边也是。”
男人又停下了话头,看来对满室寂静仍旧非常满意,并且欣赏起冒险者们的表情。
在场没有人不为这种残忍的行径感到惊讶与痛心。奥菲莉亚更是在第一时间里加重了自己放在梵塔西娅肩膀上的双手的力度,以防这位兀烈卡卡的牧师一时冲动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只是她多虑了。梵塔西娅在如此残酷的行径面前不可能保持镇定,但这实在是太超出想象了。作为降罚者的牧师,梵塔西娅不可能不清楚火是怎样的一种能量。每一个兀烈卡卡的侍者都会教导他们的后辈:吾主赐下的天炎是一种强大但危险的能力,它能够将碰触到的一切烧灼殆尽,在这个过程中,也会给被烧灼者带来极大的痛苦,因此必须要谨慎地使用。每一个兀烈卡卡的牧师也都知晓甚至亲身感受过火焰的威力,以确保他们的确将前辈的忠告铭记在心——那些反抗者们被捆在树上活活烧死,即便从海勒姆的口中说出的不过是苍白空洞的只言片语,但对于梵塔西娅来讲,她有足够的经验去为此补充细节。
当然,没有谁在面对这样的酷刑时还能无动于衷——而这显然发生过许多次。原本的菲薇艾诺之中林木多如繁星,而现在呢?也无怪乎在树木被摧毁之后,也没有精灵愿意再去栽种了:谁又愿意让自己一手培植的植物成为同胞死刑时的刑具呢?
这个话题足够令人惊讶,但在这里并不是结束。海勒姆在欣赏够了外来者们脸上混合着惊讶、恐惧,愤怒与惋惜的表情之后,再一次拖长了声音开口:
“——不过。”
他将这个转折词的长度拖到令人生厌,以确保这个房间之中已经没有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人之后,才继续:“在所有的树木都被烧毁之后,兽人们发现,只有一片叶子没有燃烧。”
这让冒险者们全都眼前一亮,洛尔伽更是直接出声:“绿叶!”
——遍寻不到的线索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哪怕之前才提过了一个异常沉重的话题,也足以让梦境的旅人们精神一振。
“无论怎么做都不会被毁掉的那片叶子,到底是谁的东西呢……呵。”海勒姆以呓语一般的语气自言自语。
这的确令人好奇,不过对这些异乡的来客而言,比起“它原本属于谁”,“它现在在哪”这一点才更加重要。
“兽人会怎么处理烧不掉的树叶呢?”奥菲莉亚询问。
海勒姆没有一丝停顿,仿佛早有准备地回答:“在将军手里。”
奥菲莉亚再次用力地压了压小牧师的肩膀——梵塔西娅现在简直就在脸上写着“我要杀了将军”这几个大字呢。
出人意料的,兽人将军的亲信似乎对兀烈卡卡侍者的如此表现乐见其成。他以一种愉快的语气提出:“看来你们想要那片叶子……呵呵,我们来做个交易,怎样?”
在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现在勉强还保持着清晰思路的捷特与奥菲莉亚达成了一致,决定至少听一听对方想要提出什么样的条件:“请讲。”奥菲莉亚回应。
“王宫北边有个月光塔,你们应该知道吧?”
冒险者们点点头。即便不是菲薇艾诺的原住民,甚至原本并不居住于德菲卡,他们也从梵塔西娅那里听过了这座塔的基本信息,也自户外的街道上隐约瞥到了高塔的塔尖。
海勒姆以轻松写意的态度继续说:“我呢,可以帮你们把那片叶子偷出来,而相对的,你们去那塔上帮我做件事。”
“你想要做什么呢?”捷特询问。
男人自然而然地再次以另一个似乎没有关系的话题作为回应:“以前那上面应该是有光的,精灵把月琴放在塔顶过,不过那东西跟着弧顶一起——砰!”
他比了个表示毁灭的手势,但这一次,他没有给自己的听众留出消化情绪的沉默时间。
“所以,我想在那上头做点什么,让整个菲薇艾诺都能看到,比如——”
海勒姆的目光在梵塔西娅佩戴的兀烈卡卡圣徽上转了一圈。
“——点一团兀烈卡卡之火——这一类的?”
小牧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而提出这个建议的男人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听起来很有趣吧!我很想看看兽人们对此的反应!很有趣吧!一定会很有趣吧!”
他高举起双手,行止疯疯癫癫,而这个提议显然得到了奥菲莉亚的共鸣。疯诗人也有志一同地跟着笑了起来:“非常有趣!干了!”
在两个疯子一同笑过之后,那个男人再次开了口:
“然后这座城市之中的精灵们或许就会明白过来了。”
此时他看起来倒是个冷静理智的正常人了:
“不管是对于所谓的自由,还是对于所谓的复仇——”
—TBC—
序章:此日无要事 (Nothing In The Story)
·葛雷西亚家族箴言:「横渡死亡之河」一句neta了Nightwish的Ghost River该首歌词
·序章写的好爽,后续没写到的细节之后补全
————————————————
简而言之,科芬·葛雷西亚对自己家族的现况仅有寥寥数字感言:气数已尽,行将就木。
事实上,这样恶毒的评价里并没有新仇旧恨的纠葛,也不存在节外生枝的变故,好似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生,又顺其自然死的。恩索里亚的土地是冷的,葛雷西亚族人手里的铁,骨里的血也是冷的,而在如此漫长的较量中前者更胜一筹,就是这么简单——人们生于大地,而后败于大地,确实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正所谓故土难离,本就怪不得任何人。
葛雷西亚一族性情乖僻,避世不出,必须寻个无人问津的荒野地才能扎根生长,科芬出生的时候,他的父母兄长正跋涉在自莱赛尔至西北高地的冻土国道上,恩索里亚的严冬天寒地冻,新生儿只要染上冻疮,就一命呜呼。家主更新迭代后他得以重整系谱,无意翻过当年记载,发现那次漫长的迁徙中被抹去的新名有三,其中离自己最近的该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如今腿脚不便的堂妹,与他同是那个冬季幸存的子嗣。
科芬对家族成员的最后记忆停留在前年的海魔祭祀期间,那时他从剿灭任务中脱身,返还王城复命途中路经家门,那就必然脱不开尽些家主职责的繁琐事。他骑马穿过葛雷西亚家标志的黑铁大门,身披染血的铠甲与长枪,跟进王都城门时一个架势,而后便有肉眼可见的恐惧与恶意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射来,要把他扎成筛子般细碎。当晚年轻一辈们围坐在黑色矿石砌成的冰冷方桌前,无声而机械地进食,红酒里兑了水,面包坚硬到难以下咽,较他年长些的,拥有奶金色卷发的女士在餐桌上尖利地叫嚷,朝他身上刺闪闪发光的尖锐兵器,诅咒他下地狱去。年轻的家主眉眼挑动,那些不堪入耳的粗话确实不该同神圣的祷词共用一张嘴,尤其是在祭祀期间。
“通向死亡的路有一万种,我认为内乱是最没有价值的。”科芬面色如常提醒她,好似腿上那因铁刃没入而渗血的伤口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
科琳·葛雷西亚目眦尽裂,啐他一口,“你想得美,凯尔德维尔!你可别忘了这儿可是恩索里亚,我们要是死光了,给火烧没了,你就该终日在死地尽头游荡,你这混血的恶魔!”
“对一个葛雷西亚人来说,这样的下场再好不过了。”科芬说这话的时候可太冷了,在葛雷西亚的领地之外,那群黑压压的铁骑军静默扎营在国道之上,寒风穿过他们铠甲的缝隙,发出刺耳的惨叫,比起温暖跳动的壁炉火与人情世故,科芬·葛雷西亚显然更像是他们中的一员,从心怀鬼胎的人到难以下咽的冷硬餐食,在场所有了无生机的生灵静物加起来,都不如他更像是尊死气沉沉的大理石雕塑。
数周后,科芬率军归城,向领主复命后,独自动身前去找做情报工作的密友讨要某张不便公之于众的名单,正巧就在厨房外碰见宰杀活鱼的雷德·布雷兹。说来离奇的是,即便布雷兹与葛雷西亚同为恩索里亚古老且显赫一时的贵族,碍于后者封闭式的传承发展,这两个家族之间的你来我往也是从数代前方才开始的,时至如今,雷德仍不能很好地理解并接受科芬偶尔荒诞且古怪的行为。
与科芬墨发尖耳的混血特征相差甚远的是,雷德看上去就是个典型的恩索里亚人,浅色的头发皮肤,还嵌着一对漂亮的紫眼睛,天生就适合穿白色,放在这黑砖瓦的厨房里晃眼得很,一旦丢到冰原上去,就再难寻踪迹——谙熟此道之后,他不但厨艺这行做得精湛,还能胜任不少其他大隐隐于市的身份,比如暗探,再比如说隐者。而人们的嘴与胃往往是相连的,只要能驯服人的胃,自然就能从那张嘴里打听到不少好事情。
“我腾不开手,想吃松饼就自己去案板上拿,蜂蜜在第二层,别动我其他的调味品。”雷德古怪而嘶哑的嗓音听起来比他离开前好多了,或许是有魔法调理,又或许只是微微回暖的气温作祟,科芬自顾自径直穿过厨房,从干草堆里摸出一瓶冰酒,他是偷食的常客,又与他们的好厨子私交甚密,也就清楚知晓这间御厨的边边角角都私藏有舍不得给人品尝的好东西,他还瞧见精致瓷盘中那叠切得歪七扭八的边角料,奶油挤得到处是,大抵是试做失败的废品,在食用甜腻过头的点心时,配自酿葡萄酒应该是比蜂蜜要提神的,他想。
“我说别动,唉,算了,你给我也倒一杯,”雷德烦躁地瞪他一眼,默许了他的强盗行为,苦着脸继续处理那条冻得梆硬的鱼,“本来就打算是和你私下尝的,提早拿出来可能会有些苦味。今晚吃鱼料理,你在场吗?”
“不必准备我的,我晚点要亲自去趟城北,斯科尔德家的家主找我去做事。”
“这样。”
时值午后三时,午餐早已结束,对下午茶而言为时尚早,厨娘与女仆们都去休息了,厨房里只有两个不多话的男人,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接茬,倒也不冷清,雷德把剔过骨的雪白鱼肉丢进腌制调料中,终于想起问他,“你右腿怎么回事,从进门起一直在打颤,抖得我眼晕,仔细一看你脸色也好差。”
科芬瞧着炉子上乱叫的水壶,“冻的。”
“不对,不是的,你给我看眼。”雷德总觉得有端倪,蹙眉拉过他的右腿,扯起裤脚一看,脸色唰地惨白,他沉默半晌,咬牙切齿斟酌着,一字一句道,“葛雷西亚将军,如果我现在喊军医来,您这条腿可是得直接锯掉。”
科芬这才低头去瞧他那条满目疮痍的血淋淋右腿,这才恍然大悟,也终于读懂长姐惨笑声中的意义了,那把淬过毒的锈刀割开皮肉,深入骨髓,伤口隐秘而刺骨,他昼夜不停赶路,早就病入膏肓。
“你就这么带着条残废的腿在马背上颠了半个月,一点也不痛吗?!”
“那么冷的地方,总是要喝酒麻痹一下神经的,一路尝过来,还是你酿的葡萄酒味道最好。”科芬半举起酒杯弯了弯嘴角,神情看起来生涩难懂得很。
雷德给他笑得头皮发麻,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杯,朝尚且完好的左腿肚子上踢了一脚,“可我酿的是蜂蜜酒!”
这之后有次他进厨房拿胡椒和盐罐子,转头就见科芬守在他烤派和披萨的火炉前,用碳火淬一截发黑的长骨,还往上浇刺鼻的金属色流体,搞得乌烟瘴气的,险些殃及当日晚餐的食材。资历老的副手们不敢劝,学徒们也都怕他,这位年纪尚轻就出入王都代掌杀伐的男人和传闻中一样,眼神苍白空洞,瞳孔细长,活像是条横行霸道的剧毒王蛇,他要做什么事,下人们是不敢多问的,雷德则是论外。
“科芬·葛雷西亚,你可以滚出厨房了。终生禁令。”雷德忍无可忍,扯着他披风的毛领把他踹出屋门,“想在莱赛尔重操旧业,发展你们家这吓死人的骨制技术,就去找斯科尔德家的少爷,武器专精包你满意,再要屈尊降贵来我的厨房祸害食材,你就算有九条命怕也不够用。”
“用烧钢铁的高温炉烧骨头,那是暴殄天物。”科芬眨眨眼睛,将一旁置于冰雪中冷却的漆黑长剑递给他,“葛雷西亚流传的老说法,骨强于铁,正好给你做把配剑。”
雷德接手空甩数次,破空声凌厉,确实比铁剑来得轻便,随口一问,“你从哪儿找来这么细长的骨头?这个季节莱赛尔周边可没有大型兽群出没。”
科芬言简意赅,“我的右腿打了钢骨,骨头正好可以拿来做把剑。”
雷德盛怒之下将他撵出了御厨。
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刻,雷德终于意识到科芬究竟是以何种姿态置身于恩索里亚的繁杂漩涡中的。葛雷西亚家年轻的家族族长自追随领主纳泽拉尔德后,如何向他效忠,如何同他交易,如何从他处获得长命繁荣的「祝福」等事,雷德都知晓一二。这些过于介乎生与死之间的东西藏在恩索里亚的河水下,平日不显露,可一旦浮出水面,显现在天光之下,着实会让人吓得不轻。先没了痛觉,而后是味觉,以此类推,科芬无疑正向那些他们支配着的死灵靠近。碍于某种欺骗密友的愧疚心,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内他鲜少光顾雷德的小厨房,那瓶喝了一半的蜂蜜酒再无人问津,最后发酵成了泡沫,全给倒在了水槽里。
此后每每王城中谈及科芬·葛雷西亚其人的场合,就能听见他们的好厨子恨恨发言:“那就是个典型的葛雷西亚族人。”
至少他现在还懂得愧疚。雷德长嘘短叹,盯着炉子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鱼汤出神,酒水固然可以活络筋骨,但内里还是冷的,若说暖身暖胃,还是汤水靠谱,要是有胡椒或许会更好,他翻身去寻调料瓶,却发现那里面已彻底空了。
细数日子,他们快要归来了。
雷德嗅到空气中潮湿温暖的气息,那无疑是从南方来。
瓦哈蒂亚之于恩索里亚,气候宜人,温暖舒适,那些厚重的,结了冰霜的漆黑重铠被从阴寒的地方拉出来,在阳光下猛一晒,走起路来都咯吱作响,入耳听着发涩。利扎尔德斯家二位领主破天荒远行,近卫军必然是沿路护送,伴于身侧的,整装待发的黑色军队一字排开,同恩索里亚终年冰雪封锁的国境线类似,一眼望去那就是堵凝重而沉默的高墙,外面是钢铁,内侧是柔软有弹性的皮肉,再往里深入就是魂与骨,坚不可摧。科芬奉行对国事恪尽职守的原则,从不对政事多言,纳泽拉尔德领主需要他成为军团长,那他便欣然接受,把握军队命脉维稳一方,从不做多余的事情。即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瓦哈蒂亚进行的会议并不愉快,他依旧不能过分揣度领主沉默中冷然的深意。队伍行抵达王城附近时,他们从尚未消融的冰河上横跨而过,脚下大块冰层破碎声就着马蹄车辙碾过的响动,在身后拖出长长一条踏实的冰路,给日光一打闪出琉璃色,回头盯着看久了就要头脑昏胀,眼前发白。
“保护脚踝与手腕,不要被冻伤。”行至半途,纳泽拉尔德提醒,“皮肉保护着骨骼,而寒冷可以入骨。作为铁骑的军团长,你始终需要让你的军队保持鲜活。”
科芬颔首,“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
“葛雷西亚一族长久以来都与无生命的东西打交道,然而恩索里亚还是活着的,为了它,我们必须防患于未然。”
“我们会在所行之处生起火焰。”科芬平静回答,“温暖我们的手足,让敌人在其中焚烧。”
“正是如此。”
恩索里亚的宣战仪式往往与这国家盘根错节的贵族命脉忠诚与否紧密相连,会议当日氛围分外和谐热烈,与瓦哈蒂亚那阵儿剑拔弩张的诡谲气氛全然不同,至少在处刑人当场斩断了数名立场游移不定的家主首级后,在场所有人都积极主动了起来。科芬环顾四周,并未见到葛雷西亚家其他外派的代表成员,亦没有收到回复邀请的信函,那十有八九便是把信被喂进火炉当了燃料,在叮啷的铁锤声中给砸扁了吧。
在诸多对国效忠的请命辞中,唯独他的誓词说得短促有力,以家国之名,毫无任何情绪渲染,也再没更多补充,平平无奇,好似他并非即将出生入死的将军,而是世代经商,与战场无缘的文官。会议结束后他横穿王宫长廊,看见有心人三五成群扎堆在宫殿阴影里,窃窃私语他对领主的态度敷衍且无礼,借由职位之便在恩索里亚境内四散恐怖的火苗,他们正擦亮眼,等着瞧他引火自焚的笑话。这愿望真是太难实现,先不提他与领主间的过分明确的上下级关系,这群爱嚼舌根的人们总爱忽略一点,那就是对性情乖僻的葛雷西亚人而言,没什么比恩索里亚这片土地更能驱使他们出生入死,为之粉身碎骨,做助燃的星火了。
这本就是恩索里亚战争中的老传统,每逢战事,必然会有镌着冰川(Glacier)之名的铁器出鞘,正如他们家训所诉说的那样:他们生来的命运,便是带着人们横渡过那条死亡之河。数百年来如此,如今不过一如既往。当他们习惯了在恩索里亚生,为恩索里亚死这件事后,无论是效忠还是宣誓,都不必过多言语了。
科芬来到御厨,却没有寻到雷德的踪迹,情报人员此刻是最忙的时候,单独召见也好,打听情报也罢,没见到反倒是意料之中,他本想四处寻找雷德的好窖藏,顺手拿走带着暖身,却见炉子上放了一碗白玉鱼汤,里面飘着好几片姜,还炖着条没剔干净鱼肉的鱼骨头。这样不入流的摆盘吃食自然不可能是为两位领主或是其他官员准备的,科芬哭笑不得,抬起那碗转着看了眼,果真发现碗沿歪歪扭扭刻着自己名姓的缩写,出自谁之手自不用说。自从雷德发觉他失了味觉感觉,不知外界冷暖后就执着于为他开小灶,起初是放了糖的白粥,切了半只柠檬的热水,后来就变成如今这般,加了半瓶胡椒,化都化不开的鱼汤,实属胡闹。
科芬仰头一饮而尽。寡淡无味,一点儿味道没尝出来,舌尖还烫了个泡。
临行前有个人惦记,总归不算惨。他想起那封寄出未回的家信,揣度着常人远行前的心态,觉得自己理应唏嘘感叹一番才合适。无意间垂目一扫,见指尖触摸过的碗底似乎写着什么,他辨认出这单词是宴请名单上某位家主的姓氏,也就是恩索里亚贵族中的一员,世代盘踞在艾弗港,掌握着恩索里亚东侧海域轮渡业的命脉,是去往普鲁尔的必经处,家族产业也正如日中天。仔细想来,方才拥有这位姓氏的阁下早已身首分离,原因即是对战事保持沉默,态度暧昧不明,领主最厌恶的莫过于此。
情报员讲究时效,从不会留给他已死之人的名字,那便自有深意了。
雷德·布雷兹从没想过他有生以来二十年,难得追逐科芬·葛雷西亚的背影,竟是为了一条尚未正式传达的消息,他昼夜不停策马多日,终于抵达艾弗港,途径郊外时,他看见那座烧得焦透,仅剩骨架的宅邸与土地,被海风一吹唉唉直叫,时不时二三楼的木地板或天顶脱落,轰然坠下发出巨响,黑色的炭灰下盖着扭曲僵硬的残骸,只是远远瞧那轮廓都渗人得很。他向附近的好心猎人打听情况,听着当日漆黑铁骑将他们的名姓,骨肉连着灵魂一并碾入冻土,又付之一炬的惨象,莫名觉得心悸。
他在城中驿站找到科芬,如今这座繁华热闹的海港镇也变得死寂无声了,港口轮渡目前仅由恩索里亚铁骑军队掌控,不日海军调兵遣将,在周遭布阵出入,也意味着战火延烧至此,他们该做好准备了。
“你疯了?!没有正式命令许可,私自率兵剿灭,要是出了差错,整个恩索里亚都容不下你!”雷德附身扯住他的衣领怒吼。
“然而我们都没错。”他听见科芬如此笃定道,“‘不懂如何审时度势,就会消失在如今的恩索里亚’。一切为了恩索里亚,雷德,没人能够改变这个铁则。”
科芬说这话的时候,轻轻抚过雷德颤抖攥拳的手,似是要安慰他,可当让雷德抬头凝视进那双参杂着水蓝色的银色眼瞳中时,他可悲地发现那里没有任何私情,仅有静默的,名为理性的溪流流淌而过。
雷德忽然觉得无趣起来,行将就木,气数已尽,大抵正是用来形容面前这样的人吧。
截止至9月7日晚上九点,包含已报备玩家在内的企划参加人数已为40/40人。 已满员截止报名。
请报备的玩家尽早完成人设立绘,提交正式人设卡,进入q群。
*本文含有大量的角色设定错误,待修正
世上多的是盛产宝石的地域和热爱宝石的人。有时候是因为丰饶,另外则是出于一种一无所有:能握在手中的,并非石头就会转瞬即逝。
恩索里亚盛产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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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沿着爱琳的发梢爬到头顶,她试着戴在头上的海蓝石发饰趁机闪闪发光。摊主立刻抓住了这份天赐的好时机,爱琳情不自禁留意到他发尾的冰屑因此高速颤抖。
“太合适了!小姐,太美了!您可能不知道,不是所有美人戴着海蓝石都能像您一样漂亮的!”脸庞饱满的中年男人举着铜镜换了几个角度,“您可能不知道……海蓝石啊,是只会在海魔的许可下闪光的哦。”
“海魔把这份祝福的美赐给您了,精灵小姐!就像母亲树一样。这是很难得的好事啊!”
爱琳偶尔会因为自己外语学得太好而忘记自己身在异乡是个“精灵”,此时就是这种偶尔,她纤细的眉梢为之小小一扬。嗯。母亲树会做这种事吗?
“不好意思,虽然很感谢海魔和这块小家伙的好意。”她摇摇头,轻轻把发饰放回红色绒毯上,“我不是最适合它的人,所以——”
摊主手中的铜镜中的光亮也多次闪烁。
“所以有什么好看的祖母绿首饰吗?”她的笑容在阳光下非常明亮。
“有的有的,您稍等,小姐。”
阳光顺着摊主的背影遛进货柜,太阳此时终于升得高了,集市的喧嚣在冷风里显得清脆。这像极了一个完美的清晨,爱琳想,希望接下来发生的全都是好事,才对得起这样的早晨。
“请问这里出售祖母绿镶嵌的耳坠吗?”一个清脆的声音在爱琳耳边响起。
爱琳转过头去,或许就是趁她胡思乱想走神的时机,身边多了个白金色头发的年轻男人。他注意到她的视线,便对她低头微笑致意。他低头的动作仿佛白布浸入染料,脸上的微笑就这样没再褪下去。
他绝非平民,这个事实过于明显,爱琳简直没有利用头脑就得出结论。这种人显然不应该在集市地摊里挑拣首饰,但当事者好像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毫不动摇地保持着平和的态度。
摊主嘴里热切重复着有的有的来了来了,转过身看到新顾客本人,表情却瞬间僵硬,谄媚的表情卡在脸上。爱琳内心警铃大作,身旁该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危险恶人?她的本能甚至替她做好了战斗准备。
但可疑人物仍然毫无改变,心态平和——爱琳这样感觉,爱琳感觉得到。他开口,声音也浸满了笑意:“打扰了,我想要一对镶嵌祖母绿的银质耳坠,请问您这里有什么推荐吗?”
老板脸上的表情这才松动,立刻再次谄媚起来。“有,都有,先生!这边这位小姐正好也想看看祖母绿的首饰,所有的都在这里啦!”他提出一个小木柜放在绒毯上,向着顾客的方向打开铜锁。
宝石好多。爱琳顾不得人事情了,她现在满眼都是漂亮石头。
比起光芒四射的切面宝石,爱琳更爱大致原型只是经过打磨的类型。镶嵌也很重要,最好是符合原石形状,再加上一些恰到好处的艺术加工。总而言之,石头要大……..
她决定这次最爱一位做成了耳坠的宝石朋友,它带着一些圆润的棱角,恰到好处地被温润的银子包裹着,非常可爱,她和它根本是一见钟情。然后她又好像意识到了别的什么。是的,这是一对镶嵌祖母绿的耳坠,而且是唯一一对。
这不好,爱琳想,但毕竟是我先来的。这不好!爱琳想起来刚刚老板突然紧张的原因了。真是被漂亮石头冲昏了头脑,这男人长得像是恩索里亚的贵族呀。恩索里亚的贵族,或者随便什么地方的贵族,总之贵族对一般平民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般外国精灵也不行。
“没关系,就让给你吧。”另一位客人还是笑着说,“我只是为妹妹随手买点小东西罢了。它很好看,被你戴上一定会比在盒子里更美。”
“谢谢。”爱琳立刻准备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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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结论上来讲,虽然爱琳·奥诺拉一时大意,但米波瑞卡·海布利西斯确实不是什么坏人——至少精灵信使是这么认为的。
或者说米波瑞卡这人还蛮不错的。他对宝石的品味很好,非常好,比一般的宝石贩子更懂宝石。他对文化历史很有了解,也乐意做临时向导。他对妹妹很好,也对妹妹很有自信,还反复邀请国际友人去这位妹妹经营的浴场享受生活。要不是有要事在身,爱琳真的有些心动。
“你可以先去艾弗港为阿达亚老师送信,再来赛莱尔玩。”米波瑞卡于是这么说。
“好啊。”爱琳这么回答。
是的,米波瑞卡先生还知道去哪里找阿达亚老师。这个图书馆管理员,还真的什么都懂。
“你还真是正好遇到好我。我们图书馆研究过很多阿达亚前辈的作品,大家都很崇拜他。因此先生来我们国家作客,就格外关心他的行程………..”米波瑞卡在地图上画圈。
“原来如此,在艾弗港啊。”爱琳点头。
但爱琳启程之前,米波瑞卡在当天黄昏便要先离开静泉镇了。
“再会吧,精灵小姐。我亲爱的妹妹还在等我回家呢。”米波瑞卡站在日光昏黄的街角说。他浅色的头发染上夕阳的颜色,背后的马车像是片黑色的剪影。
“下次再见吧!”爱琳说。她又突然想到一个细节,“啊,你之前说去艾弗港一定要买的宝石是哪一种?”
“石榴石。”
米波瑞卡已经踏上马车踏板,特地转过头来回答。他脸上笑容的形状,此时被光影勾勒得更加深刻。
“在艾弗港,你一定不会错过。那里有非常美丽的石榴石。”
先存一下打个卡。
“萨拉,你会觉得很无聊吗?”从屋外传来的庆贺声,呼喊声让刹那的神经淹没,她漫不经心地将手里的戒指取下,对着日光欣赏了一下红宝石折射出的色光,“战争…………”
“不过是我赚钱的好机会吧?”她轻笑着,一举一动都带着慵懒的味道,“……嗯?你怎么不说话?”
“是不敢吗?呼……”戒指被她放回珠宝盒内,而手腕上的坠子却还在叮铃哐当地碰撞着发出声响,“也不怪你们……毕竟这里是沙马卡兹,你们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地方。如果换一个国家,哪怕从这片土地离开一步,你们都会有更……”
萨拉无言地低头收拾着珠宝盒,在被刹那挑挑拣拣后的珠宝盒已经是一片混乱,不同种类的首饰被她随意地堆积在一起。萨拉已经习以为常。
近几日刹那的喜好从纯粹的金饰变成了镶嵌着各种各样石头的银质首饰,甚至于给阿夏提斯戴上了一条红色玛瑙石的项链,虽然阿夏提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但是在刹那的安抚下还是勉强接受了一会儿。
萨拉不知道她的主人又在想些什么,只是知道她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今晚,又会是怎样的夜呢。”
她的主人。
意向征集【http://elfartworld.com/works/2058727/】
包含基础设定。
企划书【http://elfartworld.com/works/2098120/】
包含企划规则、环境设定、注意事项与Q&A(1,2)。
Chapter 0. 莱赛尔的钟声 The Tolling Bell in Lesel
伊萨科夫娜·克瑙斯高今天醒得很晚。她昨晚连着接待了六七个嫖客,干得精疲力尽,最后累得睡着了。这会儿,她甚至都没察觉到过了午饭时间。莱赛尔的钟声传来时伊萨科夫娜愣了愣,意识到嬷嬷大概已经在楼下祷告了。“糟糕!”她默默地在心里祈求海魔的原谅,迅速抬起左手,食指中指并拢从额头笔直地划向嘴唇,之后顾不上穿衣服,一翻身趴在床沿上,匆忙伸手探向床底堆在一起的碎布头,一大把库斯和珍贵的两枚亚斯在她灵活的指尖上呈现出熟悉的弧度,她这才松了口气,躺回床上,同时酸痛从四肢的底端朝上涌。
上一次有这么多客人同时光临,还是去年嬷嬷带她去海魔祭祀之后的事情。她们每年都会在初春的祭典开始时围绕在圣湖边上,庆祝冬季冰封期的结束。在那儿不仅可以见到沙勿略大人,还能罕见地看到那位至高无上的女祭司大人。在恩索里亚,沙勿略大人对平民来说已算得上难得一见,但能一睹希尔玫德拉大祭司的机会却更是少得可怜。可嬷嬷总要打断她,“抓紧机会!”若不是恩索利亚总是太冷,伊萨科夫娜敢打赌嬷嬷恨不得能把她的衣领一直拽到胸口间的深沟才作罢。那双手总像鹰爪似的恶狠狠抓紧她的手臂,锐利的力量把她往人群中推搡,一会拉到这儿,一会又拖到那儿,长指甲陷进皮肤,甚至划破血肉,只为了让那些男人们的眼睛都瞧见她,围着她打转。“……这是最好的时候,”嬷嬷低声催促道,“大型祭祀结束之后,是那些男人最想发泄欲望的时候。”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但显然,嬷嬷说的没错。每年这个时候的客人总比往常更多,在她身上更卖力,给的赏赐也更慷慨。这总是叫她觉得吃惊。嬷嬷是对的,她显然比自己更了解男人这种东西。圣洁令他们热血沸腾,有时候是厮杀的欲望,有时候是床上的欲望。
伊萨科夫娜掀开被子,坐起身,笔直垂下的浅棕色长发遮住了她的尖耳朵,也盖住了她圆润的肩膀,一直垂到腰际。那床被子的布料曾是嬷嬷能给她买的最好的料子,摸上去又软又滑,可时间一久它就肉眼可见地变得灰扑扑的,失去了最开始时的光泽感,连边缘都有些开线。她没头没脑地想着,仍旧赤条条地坐在床沿发呆,并不光滑的手指卷着发梢,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头发也慢慢卷起来。她在这时想起希尔玫德拉大祭司长长的卷发——那泛着银光的卷发里一定蕴藏着海魔的力量,让她心驰神往。恩索里亚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爱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哪怕是在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领主与她一同掌控着恩索里亚统治权的如今,她也深深地坚信着希尔玫德拉才是恩索里亚未来的庇护。当然,她同样需要在这个时刻忏悔——她曾经对着希尔玫德拉许愿海魔可以给她哪怕百分之一同这位领主一样的美貌,为此她愿意一辈子都做一名义者,为海神庙献出自己的所有。她绝不相信只有她一个姑娘这么想过——尽管这荒唐极了。她毕竟只是一个妓院里出生的精灵混血,理所当然注定要留在嬷嬷的身旁。你跟你母亲一样好,她从小就被嬷嬷捏着胸脯这么夸赞道,一个下贱的好苗子,你要快快长大。于是她就把“下贱”和“好”扔进同一个写着“夸奖”的箩筐里,至今如此。这倒也没错,她九岁的时候就发现了,对妓女来说这俩确实从来都是一边的词儿。
“伊萨——!”
一声模糊的喊叫从楼下传来,这声音比往常更含糊,但她多少能分辨出那个是厨房的头巾少年。他要是知道她已经醒了还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准要跟嬷嬷告状,说伊萨科夫娜是个没药救的大懒鬼,说完还要偷偷把手背在腰后面勾勾她的手指。“知道了,卡鲁,我来了……”她嘟嘟囔囔地光着脚站起身,地面上远未散去的冬日余寒和回滚的倦意让她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从地上哪堆布条开始下手。卡鲁又忘了替她拿衣服上楼了。昨天她和人拥吻着回到这儿,等到进了她的屋子时就已经一丝不挂,她甚至都不太记得究竟脱在了哪。但卡鲁昨天没有接客——他应该能记得替她收起她浑身上下最好的这套行头。“伊萨科夫娜……”那个讨厌鬼又在嘀嘀咕咕地喊她了。“来了!”伊萨科夫娜抬高音调,手忙脚乱地解开丢在地上的那堆旧衣服。她不明白为什么卡鲁不能多体谅她一些——他跟她认识的其他男人不一样,他是能“理解”她的男人才对。他们都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了母亲,被好心的嬷嬷收留,不到八岁他便顺理成章也成了妓院里的“特殊服务”。只不过现在卡鲁的客人反倒少了些,平时呆在厨房的时间比姑娘们都久,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伊萨科夫娜弯下腰时对面窗户传来一阵戏谑的笑声与口哨声,她捂住胸脯,恶狠狠抬起头瞪着眼骂了几声回去,拿起贴身衣物大步走到房间避风的角落里,迅速往身上罩去。
“卡鲁!”她喊道,“给我拿衣服——你去看看,就从我进门的那地方开始……想想那些家伙们急不可耐的时候都会怎么把人推到床上,兴许你就能沿着路线找到我的衣服!”她隐约听见楼下有人绊倒后摔倒在地的声音,一想到卡鲁匆匆忙忙笨手笨脚的模样,她就咯咯直笑起来。她得问问卡鲁——总有一天——问问他是不是这些年来也攒了不少钱币。因为现在她已经存了些钱了,有的是好心主顾偷偷塞给她的,也有的是嬷嬷在高兴的时候赏给她的。她都偷偷攒下来了,也许他也攒了些。嬷嬷说如果她乐意的话总有一天她可以从这儿出去,可她一开始从没想过要走。伊萨科夫娜是个下贱的好苗子,她这辈子能干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在这里伺候别人,嬷嬷和其他人日日夜夜都这么对她唠叨,久而久之她也便认命了。从小到大的前十七年里她压根都没想过第二种人生,直到卡鲁在厨房的火堆旁勾了勾她的小拇指。可她是那么的犹豫——你毕竟在恩索里亚,她没有胆量细想从这里出去之后的日子,你毕竟是在恩索里亚,这里的人都那么骄傲,有着浅色的头发和白雪般的肌肤,更重要的是,有着和人类一样的耳朵。她不一样,她是胎生精灵的下贱杂种,去哪都会被人唾弃。可近来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一些客人抱怨。抱怨的对象是现在的领主之一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希尔玫德拉的兄长。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那个人的存在——光是那些词就叫她心生恐惧了,死神、交易、亡灵军队、遮住眼睛的面罩、屠杀、篡位。“那也是个混血的家伙……”她听见那些客人们在来了兴致时向她抱怨,“明明是个什么普鲁尔树生精灵和领主的私生子,居然还敢公然篡位……”更多的抱怨还是关于他的所作所为的,“……荒唐!”她的通用语不太在行,接下去就听不懂那些嘀嘀咕咕的词语;“暴政!”她不晓得什么是暴政;“竟然还大肆提拔混血!”……是像她这样的混血吗?
也许从这里出去不是不可能的事。总有一天她会变老,她要么变成另外一个嬷嬷,要么变成另外一个女人。现在她想成为另外一个女人,也许当一个洗衣女就不错,她知道自己吃得起苦,从来不介意自己手指的皮肤在寒水中逐渐变得粗糙。她跟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不会有什么区别。到时候卡鲁可以当一个厨子,她可以当他的洗衣妇。她想着便快乐地微笑起来,灵巧地系好粗布腰带,又大声朝房间外喊道,“卡鲁!你磨磨蹭蹭的要到什么时候!”
楼下静悄悄的,倒是比往常还要安静一些,卡鲁没有应声。伊萨科夫娜决定就这样下楼,其实就算她光着身子下楼也没人会看她第二眼,她们早就对各自的身体了如指掌,彼此都是对方的启蒙。可卡鲁不一样,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能就这样直接下楼。紧接着,她就听见楼下重新传来了脚步声,“卡鲁?”她试探性地问了句,那脚步声停了停,像是和她落在地面上的脚底声重合了似的,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接着楼下窸窸窣窣地闹腾了会儿,脚步声又恢复了,这次听上去比往常的还要更重一些,伊萨科夫娜猜卡鲁也许是替她把迟到的午饭端上楼了。
“我快饿死了,”她嗔怒道,“我从昨天中午开始就什么都没吃过,”她边说边坏心眼地踮起脚尖,悄悄地往楼下走,想着要给卡鲁一个惊喜,迎面扑到他的怀里去。光总是照不进二层楼拐弯的那个角落,在没有燃着灯的下午尤其如此。她每次走过那里都得小心翼翼地才不会因为看不清地上而被绊倒,“……告诉我你替我偷偷留了些好吃的。”她细声细气地说。可今天这片光照耀不到的黑暗比以往还要更长一点,她明明已经朝下走了七步,屋子里依旧还是黑漆漆的,地面上甚至湿漉漉的。难道屋顶又漏水了?就在她睡觉的这半天里,难道莱赛尔下雨了吗?她周边静悄悄的,她意识到卡鲁没有回答她,脚步声也停了。
伊萨科夫娜抬起头。
她先看见一个小小的头骨。像是比婴儿还小的雪白头颅正悬浮在她的面前,空无一物的眼眶里透着黑黢黢的一片。她接着发现那实际是一个悬挂在他人胸口的头颅。此刻,那个头颅的拥有者也正低头凝视着她,他站在她面前就宛若一个来自雪山的庞然大物,高得几乎像要撑破这间屋子。兜帽盖住了他的额头,也把他的整张脸都定格在并不属于那天午后该有的阴影里,以至伊萨科夫娜在那个瞬间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无面的“死神”。但他身上并不带有传说中死神的寒冷,正相反,他的到来甚至让她感到连地面都炙热了几分。伊萨科夫娜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她在发抖。从看见他的那一刻开始,多年来察言观色的本能就告诉她这一切都——
她的思索滞待了一息。很古怪地,她只是眨了眨眼,在原地分毫未动,便发现自己开始看得清他的脸了。他的脸一清二楚地在她的眼前呈现出来——但她能注意到的只有那双鎏金色的眼瞳,就像传说中北部山脉顶端永久不散的积雪在晴天时反射出来的光芒,令她无法动弹。“伊萨……”她又听见那个声音了,刚刚在房间里她就听见的声音。伊萨科夫娜移开视线,越过那人的肩膀,望见躺在房子另一侧角落里的少年。他奄奄一息地伸长手臂,抬起似乎扭曲的脖子,冲她发出非常用力,甚至像是声嘶力竭,但其实短促的抽噎:
“……快逃。”
卡鲁就要死了。几乎就在发现这个事实的同时,伊萨科夫娜意识到她早已被那个男人扼住了脖颈,像拎起一只兔子般轻而易举地将她举到半空中。他此刻凝视着她惊恐的眼睛,甚至都不屑于拔出他背后的剑——他们都知道他能徒手捏断她的喉骨。伊萨科夫娜迟钝地开始反抗,她绝望地蹬着双腿,双手扒住他的手指,用的力道比起嬷嬷抓住她的力道要强上许许多多,“……不!”她瞪大眼睛,试图发出声音,可喊出来的只有支离破碎的嘶嘶声。不,不,她不能就这么死掉,她为什么要被这个陌生人杀死……
男人身后没有关紧的门里灌进一股猛烈的寒风。分明已经是初春了,莱赛尔的空气里却还是凝固着经久不散的雪籽味。那股风卷走了挂在门口的小旗帜,打碎了桌上摇摇欲坠的沙漏,同时也卷下男人的兜帽,露出了他的整张脸。
——我见过你!
她想尖叫,但是这个声音发不出来,我见过你!这是妓院里的稀客。在恩索里亚,精灵和精灵混血总会下意识地避开这种地方——在这种地方她们永远只会被当成躺在床上张开双腿的商品,明码标价地展示自己的身体。可她曾经在这里见过他。她见到他皱着眉头被人领进来,没在酒桌上坐了多久就走了,那时候她没敢上前跟他打招呼,因为他看上去不是任何柔软而温暖的身体能够感化的。可她记得他——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么高,可她记得这双精灵的尖耳朵,记得这和恩索里亚人不一样的深色头发,更重要的是……
“呜……你……一样……”她愤然地试图撬开他的手指,拼命大喊大叫。这似乎对他终于起了效果。他迟疑片刻,缓缓垂下手臂,直到伊萨科夫娜的脚尖重新触碰到地面时才忽然松了手。一旦挣脱开,伊萨科夫娜立刻跌跌撞撞朝后退两步,虚脱地跪倒在地上,对着地面半呕半咳地吐出一滩难闻的酸水——她刚刚以为她已经快死了。她的手指碰到湿漉漉的地面。莱赛尔并没有下雨,染湿她指尖的都是其他人的血,也许也有卡鲁的血。到了这个时候她的泪水才潸然而下,她的嗓音已经不复往时的悦耳,此刻变得粗糙又沙哑,“……咳咳……你为什么要杀了卡鲁!?”
“你说什么?”庞然大物皱起眉头,好像她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卡鲁是谁?”
“……你身后的男人!”她奋力想要站起身往卡鲁那儿跑去,但她只走了两三步就跌倒在地,眼前的男人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我接到消息称你们的妓院私下是个反对派秘密勾结的地方。都说妓女和帮工是绝佳的情报商……谁知道呢,领主可不需要你们的服务。”他挑起一侧眼角,“啧,你们还以为可以瞒过纳泽拉尔德领主的眼睛?”
伊萨科夫娜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多少也曾听说过那个现任领主的边上有一条没人管得住的野狗。她忘了他们喊他野狗还是什么更古怪的名字了,可显然没人比眼前的一大片阴影更像野狗了。一想到这就是纳泽拉尔德的走狗,她就觉得更加不可理喻,“你在说什么?!我们这儿可没什么领主的反对派——我们,我们都是忠诚的海魔信徒,我们都爱希尔玫德拉大祭司,我们当然也爱现在的领主——”
“他不需要你们的爱。”
“——我们拥护他,我拥护他!”她发疯似地证明,从胸口掏出一枚海魔的挂坠,那是她从海魔祭典上买的,愿海魔和希尔玫德拉大祭司庇护她……可这还不够,她知道这还不够,领主是从“那个地方”回来的,海魔帮不了她,“你看到了吗?我的耳朵——我跟你一样,我是一个精灵的混血,人人都说我生来就该是个下贱的婊子,因为我母亲也是个婊子,我就出生在睡过无数个男人的那张床上——”她看见男人明显迟疑了,他迟疑的时候微微眯起眼睛,看上去反而更充满杀意,可她只想活命。她什么都敢说,如果他也是……不!他就是!他们都一样是精灵和恩索里亚人的混血。“噢见鬼,这位大人,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我们都知道……我们都听说纳泽拉尔德领主是混血,所以他愿意让恩索里亚的大家——曾经在阴影里的那些,像我们这样的人……过得更好。我想从这里出去,因为领主大人我才敢这样做,我想有朝一日我可以出去,做一个……普通人,求求你……”伊萨科夫娜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她勇敢地朝男人跨了一步,哆哆嗦嗦地踩在男人面前几厘米处的地方,露出的一截小腿上沾着秽物与鲜血。她还不想死。她一辈子都在妓院里,还没来得及出去看看。
“我发誓我一无所知。”她站在血泊里嘶声说,“看在我们都一样的份上。”
“我不是什么大人。”那庞然大物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在他身侧,一个可怜的苍白男人呻吟着朝门外缓缓爬去,他的后背呈现出一个古怪的弧度下陷,就好像从高处被人用重物砸在脊骨上而失去了人体正常的形状。她根本没看清楚他出手的动作——他的动作总有着跟他体型完全不相符的轻盈速度,她只知道下一秒钟那人就断了气,一柄小刀贯穿他的脖子,把他狠狠地钉死在地上,刀柄支在他的后颈,微微颤抖。
她在那一刻想起来了。那些人们在醉酒后咬牙切齿的憎恶声。有的用通用语,有的用恩索里亚语,但都是一模一样的口吻,同样的意思。她倒抽一口气,“……你是纳泽拉尔德的狂犬。”
他笑了。他咧开嘴时露出尖锐的牙齿,看上去更像一头能轻而易举撕开她的野兽。她双膝一软,几乎要跪下。“你没有说谎,”他说,“说谎的人是……噢,你说名字叫卡鲁的男人。他苦苦央求我饶他一命,说他早就不卖身了,给了我一大串名字,可你看,我发现人数对不上,总是少了一个人。最后他告诉我我的名单错了,现在仍旧一边睡着男人一边帮助反对派的人可不是卡鲁,而是一个叫伊萨科夫娜的混血儿。我猜那是你的名字,妓女。”她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卡鲁?是卡鲁这么说的吗?
“但至少有一点那个小家伙没说谎——你看,他确实不卖身了,他靠卖情报的钱足够他从这家妓院里出去……哈!怎么着,你还觉得他会带上你?”男人看着泪流满面的伊萨科夫娜大笑起来,就好像得到了一个天大的乐子般,小头颅在他的胸口也跟着一抖一抖地晃动起来,“但你要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说谎的后果,妓女。你会落得比他更糟糕的下场。以纳泽拉尔德之名,我会猎杀你,直到恩索里亚没有任何一块土地胆敢容下你的存在。”
寒冷的刀刃抹过她的一侧耳朵,但她没有感觉到痛。低温割开了她的恐惧,一绺头发扑簌簌地落在男人的掌心里,她还在呼吸。
“记得从这里滚出去。”他收起笑声,恢复了暴躁的音调,右手指尖摩挲着胸口那个小小的头颅,“给我滚得远点。”
伊萨科夫娜试着朝他旁边迈出一步,但她抖得太厉害,小腿压根支撑不住她再往前多走几步。她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不停地拼命点头,最后干脆闭上眼睛开始祷告,选择把一切交由海魔处置,不再去想那男人会不会就此离开放自己一条活路。她的脚趾间满是血和呕吐物,黏黏糊糊的,像极了卡鲁第一次在厨房打翻了肉馅碗时一样。她站在原地祷告了很久。从一旁传来男人悠闲的哼唱,一首耳熟能详的赞美歌。“……先王他曾策马奔腾在世界的脉络上,”他唱道,曲调悠扬得很,“他纵穿南部富饶的绿洲……”可她恶狠狠地打了个寒颤。那歌声越来越远,断断续续,就像歌中的先王那般最终消失。
时间又过去半晌,直到趾间的血液缓慢凝固成几乎不透明的蹼,她的身边便只剩下街道的嚷嚷声了。
他先听见的是一阵歌声。这歌声从不远的地方飘进厨房里,和食物细煮慢炖后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让厨师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气。“让我们为他祷告:愿世间所有祝福常伴他……那个左手握着月亮的男人……”这是一首在四大城邦都如雷贯耳的先王赞美歌。传说中,这首歌谣起源自瓦哈蒂亚,在先王统一大陆,将其分为瓦哈蒂亚、沙马卡兹、恩索里亚、普鲁尔四个城邦交给各自的领主时开始从方舟城的某个角落里传唱开来,因此在这首赞美诗的词句中总带有些许瓦哈蒂亚特别的星月信仰。虽说恩索里亚人对此并不陌生,但也并非经常听见。雷德·布雷兹依旧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在莱赛尔的城堡中听见这首歌谣,因而放下手中的苹果,抬头看向声音的源头。他看见对方时,那人正好哼到恩索里亚的那段。“……他说,起来吧,恩索里亚……风与雪峰便为岸边渔民与孤高的钻研者们群起。”这悠扬歌声与来人极其不恰的对比令雷德更加不悦。
“……你回来了?”
雷德·布雷兹问道。他的恩索里亚语发音很古怪,像是一种并不存在的异域口音,但实际上当他在说通用语时也是一样。他目视着不缓不急跨过厨房门槛的男人,男人依旧哼着歌,头也不抬地继续朝里走,显然一副故意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雷德死死地盯着对方留在地上移动的阴影,双手抱在胸前,背靠墙壁,指出道,“你又溜出去了。”
厨房里的温度本应该比外面高上一些,但此刻却似乎下降了几度。厨师的右半边脸都被银白的头发遮住,留下一道险些划伤左眼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延续到脸颊,看不出表情,只是浅紫的右眼一瞬都没有从男人身上挪开。
男人扭过头,停止哼唱,嗤笑一声,“你又知道了?”视线接着便一一扫过城堡厨房里数十个正在焖煮中的大锅,似乎完全没有看见雷德手中的刀子。雷德跨了一步,挡在他面前,“这些可不是为了你准备的,萨姆斯。”现在还没到晚餐的时间,他看上去已经饿了。这总是会发生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他已经算不清楚多少次那人从厨房里偷偷拿点东西了——撕掉大半的牛腱肉,只咬了一小口的鳕鱼,整个消失的苹果派,有段时间他们险些以为城堡里溜进了一条狼。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雷德,眼神瞬息万变,炉火几次发出咯吱声,他最后才摊开空空如也的手,“要么我自己偷,要么你先给我一个苹果派。”
“我在准备下午茶。”雷德提醒道,“时候快到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加入我们。”
“纳泽拉尔德领主不在,我也不会去的,你们这群无所事事的家伙们自己吃就好了。”他嘟囔道,突然五官都嫌恶地皱成一团,“……这是什么味道!?你在厨房都扔了点什么玩意儿?!”
雷德没有回答,看着男人围着不存在的气味线索缓慢移动。自从上一个秋天,领主们收到了来自瓦哈蒂亚领主的书信后,三月中旬举行的四王会议就成了整片大陆聚焦的中心。现在距离会议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两位领主还在从方舟城回来的路上,没有人知道那个会议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四个城邦似乎都在这短暂的期间等待着什么东西的降临。而雷德·布雷兹猜测领主回到莱赛尔后的下一步就是召集恩索里亚所有的贵族前往莱赛尔,但他不清楚眼前的男人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态。
“……哈!被我发现了,布雷兹大人,在厨房偷喝苹果酒?”男人捏着鼻子指向角落里没有关紧的酒桶,甘甜的苹果酒散发出的怡人香味却让他好像嗅见了毒药,“我真想告诉纳泽拉尔德领主,看看他会怎么对他的厨子。”
“没有它就没有你想要的苹果派。”雷德干巴巴地说,“也就没有了我们今天的下午茶。”
男人蹙紧眉头,“我不明白这两个玩意儿是怎么会跑到一起去的。”他一边说一边绕开那桶珍贵的苹果酒,走到雷德的旁边,伸手就去抓炉台上的苹果派,就跟完全感觉不到刚刚烤完的热度似的。雷德默许了这样的行为,“我知道你去执行镇压任务了。”
“……明知道还问,你是傻子吗。”
“你代管军队还溜出去执行任务,实在太不明智。”他看向大口大口咬着苹果派的男人——他几乎能吃完四人份的食物,过于常人的体格显然需要更多的摄入,雷德怀疑他其实并分辨不出食物的口味,“但领主马上就会回来了,这之后你的重点依旧是要保护领主大人。”
“这还用你说?”男人不耐烦地反驳,抬起手背擦掉鼻尖上的苹果酱,“纳泽拉尔德领主喊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就好。”雷德平静地说。他解开粗布的罩衣,擦了擦手,“这里还要一点时间,你可以帮我看会炉子,我要去买点食材。”
“我不能一起去吗?”
“不能。”似乎料到了雷德会这样说,男人几乎就在同时抬起眼,“那多给我买点牛肉。不要鱼,我受够鱼了,尤其不要鲸鱼肉。”
“我会按照御厨的配比购买食材的,不用你操心。”雷德顿了顿,看向懒洋洋地趴在桌边的男人,“你不会睡着吧?”
男人摆摆手,“一个苹果派抵消了。”
雷德叹了口气,“你也许吃不上苹果派了。”他声音很低,男人估计没有听见。他盘算着也许很快他就要离开莱赛尔了。在身为利扎尔德斯兄妹的御用厨师之前,他首先还是个出色的情报员,只有离开城堡才能替那位领主发挥最大的价值。雷德·布雷兹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男人并没有替雷德看很久的炉子,约莫打一个小盹的时间后就有其他人来替他了,想必是雷德在走之前就料到如此,所以提早和厨房的学徒打了招呼。他穿过傍晚清冽的空气,从厨房回到城堡底部的甬道,沿着石壁一直往前走,在终点前数米不起眼的旋转石梯口停下脚步。“你吃完苹果派了。”阳光底下朗希尔德·彭茨森仿佛从天而降,降临在男人的面前。她小小的身形几乎完全被他的影子所覆盖,那张同男人幼童时期一模一样的脸庞被一头长而直的藏青色头发衬得雪白。就在她开口的同一刻,他们都听见有人远远地在城堡门口喊:“海布利西斯大人说了——利扎尔德斯领主们就要回来了——”他们迅速对视了一眼,卫士们立刻笔挺地靠着围墙站稳,丝毫没有任何疲态,“预计会在日落后抵达——所有骑士听命——利扎尔德斯领主们预计会在日落后抵达城门!”
他们从两侧士兵驻守着的狭长通道里大步穿过。朗希尔德·彭茨森斜眼看着男人,她的孪生哥哥比她高了超过五十厘米。光从表面来判断,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他们实际上是孪生子,只相隔了十几分钟从母亲的肚子里哇哇大哭着爬出来。他十九岁,看上去是个顶天立地的怪物,而她天生就发育迟缓,至今也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似乎哥哥从尚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开始汲取她全部的养分。寒风卷起了他的披风,也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勾到了她的鼻尖。他完全没有在即将迎接领主到来的场合里更换衣物的意思——为此,她不禁有些埋怨,“哥哥,你这样子根本没法见人。”她在想他雪豹皮的大衣和那条柔软的白狐领,他若是经常穿穿,她就能偷偷摸一摸了。真是可惜。她仰起头看着哥哥时他正好也低下头来看着她,“你指什么,朗格?”朗格是他亲昵的称呼,只有他会这么喊她,我的小姑娘,朗格。其实她也不小了,她只是看起来小。朗希尔德不高兴地提出,“你知道的,我想看你把那条有雪豹皮和白狐领的袍子拿出来。平时你要么守在那人旁边,要么就出门杀人,可用不着这么好的衣服。说到底,全恩索里亚的无聊透顶都集中在莱赛尔了。”
“这话可别让纳泽拉尔德听到了。”
她知道他在开玩笑。他苍白的嘴唇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现在他心情还不错。朗希尔德知道那是因为他刚刚替纳泽拉尔德完成了一次秘密的镇压任务。她嫌恶地蹙紧眉头想他无论如何都该在回来之后换身衣服,就这点上她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他们一高一低地穿过长廊,没有任何人同他们打招呼,只是恭恭敬敬地朝他们点点头——而这一定是哥哥过于慑人的压迫力与看上去总是在生气的样子造成的。
“从今天晚上开始你是不是又不会和我一起睡了?”她每天都在成长,但她也总是需要自己的孪生哥哥。朗希尔德小跑着跟在哥哥身旁,有些期待可以听见一个否认的答案。
他耸耸肩,“你在明知故问,朗格。”
朗希尔德顿时泄了气,故意掐着嗓子模仿哥哥的声音,“……因为我是纳泽拉尔德领主的贴身侍卫。噢,哥哥,别跟我说那通陈词滥调——”
“我确实是纳泽拉尔德领主的贴身侍卫。”
“……得了吧,我说这话可不是给你机会再对我说一遍的!纳泽拉尔德又不缺士兵,他干嘛非得要你天天替他守门?我看他就是故意在折磨你。”
“他没有在折磨我。我愿意为他这么做,他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守卫他,你永远不清楚恩索里亚的夜晚可以有多危险。”
“我天真的哥哥,他有那些见鬼的死灵军队,你忘了吗?你觉得你会比它们还好用吗?每时每刻都睁大了眼睛藏在黑暗里看看有哪些人准备暗算我们惹人妒恨的领主大人?”朗希尔德不屑一顾地指出,“我要是那个希尔玫德拉,我早就挑一天晚上脱光衣服从你面前消失在纳泽拉尔德的被子里,然后一刀剖开他的肚皮。他屠杀了整个利扎尔德斯家和几乎大半个城邦,你还觉得他是个值得追随的好领主……”
“你心里清楚,如果纳泽拉尔德知道你这么说,他就会命令我杀死你的,朗希尔德。”
“然后你就会照做,就跟你杀死那个女孩时一样?”
男人皱紧眉头。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个妓院里浅棕色头发的女孩。他当时应该杀了她的。白天妓院里的光线就和傍晚一样并不充足,那些他分辨不清便一概屠杀的反对派们全都躺在地上,他们的尸体还没开始腐烂,还没来得及腐烂。最后在血泊之中那个混血的女孩嬉笑着降临了。朗希尔德一定跟着他一起从城堡里出来,藏在他后面看见了。
“你没必要去想这些事情。”他粗声粗气地说,但声音却意外的很温柔,“朗格,我知道莱赛尔对你来说烦闷得可怕,也许哪天我们可以回艾弗港。像以前一样。”
“我不怕他。”
她小声说,确保对话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你也不怕他,你知道这一点的。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不按照他说的那样做。无论是杀死我,还是杀死那个女孩。”
“他救了我们的父亲。朗格,就算现在我已经不姓彭茨森了,你也应该清楚这一点。况且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害怕他。我愿意成为他的剑,所以我宣誓成为他的骑士。”
“你宣誓的是成为恩索里亚的利剑,可不是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的剑。”
“我效忠于他们,这并没有什么区别。纳泽拉尔德的反对派们暗地勾结,你怎么可能知道他们不会有朝一日被憎恶蒙蔽了双眼,去寻找其他城邦的帮助?”男人加快了脚步,“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朗格,我也不在乎。”
“是,你当然不在乎啦,我的好哥哥,所以你才会成了他的贴身侍卫,天天躺在门口替他守夜,连我都替你害臊。”朗希尔德用和孪生哥哥一模一样的金色眸子打量着他紧绷的腮帮子,“他还给了你个什么?全舰统帅的名头?这样他喊你去哪里你就会去哪里替他卖命。好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他们喊你喊得可真没错,纳泽拉尔德的狂犬,没有姓氏的野杂种,妓女的发情产物。”她大声地嗤笑了一下,“噢,这一个不小心连我都骂进去了。你看,同样是混血,他的母亲是个普鲁尔的树生精灵,高贵得明明白白,而我们的母亲呢?是被普鲁尔放逐、或者是干脆被普鲁尔精灵下贬成商品的货物。至于亲生父亲,天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强奸犯。”眼看着哥哥无动于衷地向前走,朗希尔德就更加愤怒,恶狠狠地咒道,“你活该当他的狗。你只配当这么一条狗。”
他停下了脚步。“你只能走到这里为止了,朗格。”周围静悄悄的,他们穿过了前院,现在这儿只有零星几个士兵,骑士们正从城堡的四处赶来。朗希尔德也在他旁边停了下来,无不嘲讽地说,“不把我当做你的女伴带着一起见纳泽拉尔德吗?”
“不要胡闹。”他沉声说,“回去睡一觉,晚上吃一颗我上次给你带去的普鲁尔糖。你会感觉好起来的。”
朗希尔德冷冷地说,“你总是这么说,我的好哥哥……睡吧妹妹,睡一觉就会好的。总会好的。总有一天,连精灵的那些魔法把戏都救不了我。”
而男人没有再回答她。他挥挥手,向妹妹告别,目送那个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身后依山而立的城堡中,脸上柔和的表情彻底消失了。城堡在莱赛尔推迟的日落里逐渐变得昏暗,春季的阳光来得比往日更仁慈一些,从不远处的山麓顶端慢慢倾泻下来,在城堡的高墙底下戛然而止。他在紧闭的城门前肃立许久,几乎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来来往往的人从他身边奔来跑去,但过多嘀嘀咕咕的招呼只令他感到厌烦。他更习惯了一种沉默的等待时间,只需矗立在原地凝视远处,看莱赛尔山侧的风景逐渐消失在层层下压的云际间。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一丝日光也在绵延的尽头熄灭,油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整个城堡前聚拢的人也越来越多。黑暗到来之前他们先听到隐隐约约的马蹄声,随后便是领头士兵的呐喊,“——拉起城门!领主大人们回来了,拉起城门!”沉重的铁闸被吊索嘎吱嘎吱地提起,从几不可见的底部缝隙间,风尘仆仆的黑暗已初见轮廓。城门完全敞开的那一刻,远方的气味和第一记铁蹄声一同涌了进来。在转瞬即逝的死寂中,男人向前跨了一步,率先单膝跪下,在他身侧,夜里冰冷的寒风拍打着城堡上的旗帜,上面赫然是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利扎尔德斯家徽。
同他一起接二连三下跪的人里面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多是贵族出生,拥有着恩索里亚标志性的浅色头发与皮肤,站在一侧的有脸上带着伤疤的雷德·奥纹·布雷兹,拥有一双渗人的赤色瞳孔的则是恩索里亚首席学者贝尔·斯卡雷特,以及总是面带微笑的完美书库掌钥员米波瑞卡·海布利西斯等人。他们一同静静地等着那辆马车在城堡的正前方停下。“领主大人,欢迎回来。”侍从恭恭敬敬地弯腰将踩脚搁在马车下,领头的骑士打开了门。先走下来的是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恩索里亚的领主,莱赛尔城主,海魔大祭司,万兽圣女,她经历了一番奔波,仍旧在月色下显得光彩照人,即使是一丝疲态也没有减轻她分毫的神圣感。男人冲她轻轻地点头致敬,“……希尔玫德拉领主大人,欢迎回来。”她瞥了一眼男人,匆匆地笑了笑,又低声说,“……快去吧。”
他站起身,与她擦肩而过,区区几步便从城门边走到马车旁。一股寒意自地底深处翻腾上来,他习以为常。男人在马车的门边站定,再一次单膝着地,俯下头,朝黑漆漆的门边伸出手,“……欢迎回来,纳泽拉尔德领主大人。”
那个人有着一长串名字。他是恩索里亚领主,莱赛尔城主,不死者大军统帅,钢骨之王,他是纳泽拉尔德·穆尔伊荻·利扎尔德斯。男人的手仍然在半空中稳稳地保持不动,可那人迟迟都没有动静。他犹豫了一会儿,仰起头。群云在这个时候聚拢在一起,遮住了他们斜上方的月光,以至唯一的光线只来自马车后头城门顶上的几盏油灯。
纳泽拉尔德的身影慢慢从马车厢里的黑暗中浮现出来。他无神的目光被遮挡在惯常佩戴的护目罩后,但无形的探视仍从上至下地落在他身上。冰冷苍白的右手略过男人伸出的手掌,用力扼住他的下颚,可男人乖顺地呆在原地,纹丝不动。纳泽拉尔德微微探出身,凑近他,指腹缓缓摩挲过他两侧的脸颊,用力之大几乎令他触到了对方脸部每一寸骨骼的形状。最后他的手指在男人低垂的头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探入他深得足以融入夜色的长发,就像夜里海面上萤色的光。
“你来了。我的好骑士。”
金色的眼睛对上晦暗无光的金属护目罩,男人点点头。
“……无时无刻,领主大人。”
天气的确开始逐渐变暖,艾斯米·罗尔沙赫被护送至莱赛尔时觉得自己的里衣都被汗水浸湿了。他一路上都懵懵懂懂的,只有在路过圣湖旁才有一种自己确确实实已经抵达了主城的感觉。每年的四月初,圣湖便已经对一般平民禁止开放,由海魔教的信徒与沙勿略大人着手筹备海魔祭典了。但他也从未料到罗尔沙赫家会在一个星期前收到米波瑞卡·海布利西斯自莱赛尔的来信。信件以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与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之名邀请各大家族前往莱赛尔城堡内会晤。“我不想去。”他一收到那封信就瘫坐在椅子上,平常和哥哥奈耶尔一样往后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都被自己揉乱了,“这是哥哥应该去的——!”但奈耶尔·罗尔沙赫常年驻扎在艾弗港与可伦湾之间的海军舰队中,担任代理舰队统帅,无法立即动身前去莱赛尔。于是他自然成了罗尔沙赫家唯一的选择。他们动身那天他的老师莱欧娜在身后叹气,“罗尔沙赫家怎么就留了艾斯米呢。”
少年偷偷地从马车门的缝隙里看向街道,穷人们纷纷从房屋里涌出来,他们等不及想提早感受这久违的旭风,零星几个孩子还因为太快脱下他们御寒的斗篷而在街上瑟瑟发抖。可现在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倒不如说,他丝毫感受不到这春季来临的惬意,反而像到了传说中沙马卡兹的烈日下那般焦灼不安。他今年十四岁,母亲在他三岁时病逝,七岁那年家中长兄尼尔德·罗尔沙赫被自己的亲弟弟奈耶尔·罗尔沙赫在恩索里亚战列舰队的主舰“黑珍珠”号上杀死。罗尔沙赫家族在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带领死军篡夺恩索里亚领主权,血洗利扎尔德斯家族的“不死者狂欢”当日一夜易主,名义上效仿恩索里亚领主家族的双家主便从尼尔德与奈耶尔两人沿袭至奈耶尔与艾斯米。他们的父亲自此便疯了大半,成天在奥恩施泰因城堡的书库里呓语,整个罗尔沙赫家几乎全部落入奈耶尔的掌控中。时至今日,艾斯米也不知道自己代表罗尔沙赫家赫然出席莱赛尔城会议是否会引起什么争议。但确实,就像他的老师说的那样,罗尔沙赫家怎么就留了艾斯米呢?可现在,罗尔沙赫家也只有艾斯米了。
他哆哆嗦嗦地在马车里祈祷。手指并拢,从眉心划至唇上,“……愿海魔赐予我庇护。”他低声说完后又轻点了嘴唇,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交叉的金色羊角家徽在他崭新的披风前熠熠发光,似乎也让他有了些他长兄当年的模样。那时候,整个莱赛尔学城中的男男女女都为他而倾倒,有魔力的尼尔德,他们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称号,“微笑尼尔德”。他从来不敢告诉奈耶尔其实他一直以来都很崇拜传说中他们共同的哥哥,哪怕他对自己的长兄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他不知道奈耶尔是不是曾有过这样的时光——可无论如何,都是他杀害了尼尔德,为此,艾斯米觉得自己永远都不敢开口询问他。“我不能惹哥哥生气……”他自言自语道,“如果我弄砸了,他无论如何都会掐死我……”他的声音被马车的轮毂声盖过。莱欧娜从他对面抬起头,严厉的目光直直地瞪着他,“你在说什么?你知道我不能跟着你一起进去的,小领主。”她有一头蓬松的浅金色长发,总是规规矩矩地挽在脑后,从艾斯米记事时起就一直如此。
“我知道,莱欧娜……”
“你清楚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罗尔沙赫家,对不对?”
“我清楚。”
“你知道你绝对不容许在莱赛尔犯一丁点错误,在会议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抢在第一个或者拖到最后一个作答——我们在奥恩施泰因城堡里教了你什么,你都铭记在心了,对不对?”
艾斯米顺从地点点头,祖母绿的眼睛怯怯地瞟过莱欧娜的鼻梁,他们离莱赛尔城堡越来越近了,他能感觉到,“我都记得。”他又一次保证道。
“哪个家族的家徽是黑色的盾牌?”
“斯科尔德家。”
“奥尔蒂斯家位于何处?”
“雪之湾的……山脉之间。”
“继续。”
“……他们有一个魔法驱动的温室,叫做火成庭,同时也是封地的标志和名字……”艾斯米涨红脸,半是央求地说,“别再问我了,莱欧娜……”
莱欧娜用手中的匕首柄敲了一下艾斯米的肩膀,但并不用力,更像是警示而不是惩罚,“莱赛尔容不下任何一个懦弱的小领主。我们是罗尔沙赫,驯服风暴之人,你忘记了吗?”
“我没有……”
她皱紧眉头,“你知道我们最想要的是什么吗?在奈耶尔·罗尔沙赫是代理全舰统帅的当下,我们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艾斯米,告诉我?”
少年颤抖地说,“海军的最高统领权。因为恩索里亚的海军是罗尔沙赫和先领主共同造就的,罗尔沙赫的后人理应获得这个荣耀。”
“记得就好。”莱欧娜移开视线,“学机灵点,给你哥哥带去些好消息。”
愿海魔慈悲。艾斯米咬着嘴唇想。他们不久便抵达城堡正门前,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莱欧娜两指捏起门边悬挂着的银铃,轻轻晃了晃,“罗尔沙赫家主已到。”接着他们便双双下了马车。莱欧娜睨了门口的侍卫几眼,朝艾斯米郑重其事地行礼致别,“……罗尔沙赫大人。”艾斯米·罗尔沙赫知道这是莱欧娜例行公事的示意,于是他便在守卫的注视中取下他腰侧佩戴的那枚雕琢着家徽的鹿角柄匕首,交给莱欧娜保管,后者便随着马车一同前去城堡另一侧了。
“欢迎罗尔沙赫家主大人的到来。”
今天的卫兵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艾斯米在这干瘪的招呼声中更觉得紧张不已,但现在的城堡里毕竟聚集着整个恩索里亚最核心的重要人物,比起奥恩施泰因封地的守卫自然严苛得多。他跟随着领路的侍卫穿过长长的走道,克制住东张西望的冲动,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老练,或者更甚——像奈耶尔一样机灵狡猾。走道尽头便是莱赛尔城堡内的会议所在地。他们替他推开门的时候他在自己的袍子底下哆嗦了一下,这才朝那阴沉却辉煌的正殿迈出第一步。
在恩索里亚传统的双王座上坐着现任的领主纳泽拉尔德·利扎尔德斯与希尔玫德拉·利扎尔德斯,他学着莱欧娜教过他的方式稳住步伐,边走边用余光打量着四周——那些著名贵族的家主们都被安排在两侧的贵宾席间,而他只消先上前向两位领主致敬后便能躲进他们之间了。若是莱欧娜知道此时此刻他的想法,恐怕得把他大卸八块吊在奥恩施泰因城堡的尖塔上狠狠羞辱一番。艾斯米不敢多停留一步,一直走到距离王座还有数米的地方,恭恭敬敬地弯下腰,两眼盯着灰扑扑的地面,“领主大人们,久未拜访,在下艾斯米·罗尔沙赫,罗尔沙赫家家主,前来参与莱赛尔城会议。很遗憾兄长奈耶尔·罗尔沙赫因军令在身,执守东南部主舰队,分身乏术,因此特来向两位领主致歉。”他的招呼虽然乏善可陈,但幸运地没有出现什么大纰漏,于是便顺利地起身退回殿内两侧。趁着会议还没开始,他状似无意地瞥了几眼周遭的贵族们,接连认出了海魔祭司沙勿略·法尔内塞,科芬·凯尔德维尔·葛雷西亚,方才莱欧娜询问过他的漆黑盾牌家徽,以及佩戴着它的族长约书亚·加文·斯科尔德。末了,还有赫赫有名的埃利伐加尔家继承人之一,费约尼尔·埃利伐加尔。至今艾斯米都记得哥哥奈耶尔是怎么说那值得尊敬的家族的,“早晚会把自己磕死,”他嗤之以鼻道,“一群看不清形势的老顽固。总有一天会被风暴卷得一丝不剩。千万别学他们,艾斯米,想想我们的家训——驯服风暴。”
但最后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他站在距离纳泽拉尔德不远处,位于王座的侧后方,从脖颈至双脚的全铠令他本就高过常人的身形显得更为庞大,艾斯米怀疑他简直有自己的两倍这么高。男人背后未卸的长剑与腰侧的佩剑令他看上去根本不可战胜,此刻他正歪头凝视着王座上的纳泽拉尔德,就好像这是他出现在这个场合的唯一目的。他迅速挪开视线,想着是否要跟四周的贵族们礼节性地攀谈几句,可每当他想要开口时,对方的眼神都刚刚好从他的身边滑走,就好像他天然带着什么魔法的屏障。奇怪的事情总在这里,艾斯米想,贵族们总是骄傲于他们世袭的财富和头衔,罗尔沙赫家族这样不过三代的努力家就算费尽心机也难以获得同等的尊重。幸好领主们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多久,正午很快就到了。希尔玫德拉站起身,一袭漆黑的长裙衬得她肤色如雪,肩膀上的短斗篷翘起花瓣的弧度,长长的卷发一直落到腰际,随之滚落的还有她手中一卷羊皮纸。她清了清嗓子,简短地依照名单记录了到场的各个家族。艾斯米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在听到她喊出罗尔沙赫家的时候尽其努力地挺直了腰背,好让自己在那位领主面前看上去更高一些。纳泽拉尔德领主则始终坐在王座上,一言不发。他并不清楚纳泽拉尔德的态度,事实上,他从传闻里听见关于他的故事要远远多于他亲眼所见的。正殿里又沉默了片刻。他们都注视着希尔玫德拉,等待她进入正题。艾斯米悄悄地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愿海魔赐福。
希尔玫德拉的神情庄重且肃穆,但他第一次从这不比他大多少的女孩身体里感受到一股寒意,那股寒意始终徘徊盘旋在恩索里亚的双王座上,他过了好几天才意识到那其实是源自她身边的另一位领主大人。接下去的那番话彻彻底底地出乎他的意料。艾斯米迷迷糊糊地想,她为什么要说这些?瓦哈蒂亚是“权杖”,沙马卡兹是“金币”,普鲁尔是“圣杯”,而我们恩索利亚是“钢剑”。他当然知道那些小时候莱欧娜总跟他说的故事,希尔玫德拉是要再重复一遍吗?
如果是哥哥的话,也许在这个时候就已经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了。但艾斯米并没有。他困惑地想起先王的赞美歌,那首歌里唱道先王一统战乱的大陆,把瓦哈蒂亚赐给贵族与商人,把沙马卡兹交给高贵的部落,把普鲁尔给了异于常人长寿的精灵们,而把天赐的恩索里亚交给渔民和隐居的研究者们。但他周围的人脸色都越来越凝重,直到希尔玫德拉说,“先王的陨落告诉我们,把和平的希望交付于他人是幼稚而又天真的行为……”所以和平都是假的。艾斯米想,所以人才会杀人,所以哥哥才会轻描淡写地杀死他的另一个哥哥。“既然他们有野心与欲求,就要让他们意识到……”她顿了顿,艾斯米的心脏也跟着一起悬到了半空中,他开始慌张。自己今天站在这里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奥恩施泰因那儿绝对没人明白即将发生什么,可他将会成为罗尔沙赫家第一个知道的人。如果仅仅如此,那还不是最糟糕的——
希尔玫德拉并不会随着他的愿望而停下来。她的语调抑扬顿挫,就像每次她在海神祭典上悦耳动听的话语一样,十五岁少女的言辞中带着利刃出鞘的锋利,冷冷地削过正殿上空,“恩索利亚的铁骑们将会一个不落地,把他们——全部踏平。”
艾斯米看见那个站在纳泽拉尔德后方的男人动了动。他像是本能地抬起双手,就在那个瞬间,艾斯米险些以为他就要拔出身后的长剑了。可他只是向前半倾了身,随后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站得笔直,咬着嘴唇撇过头去,没有说话。紧接着,艾斯米心里一沉——最糟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贝尔·斯卡雷特首先大声地咋了咋舌,艾斯米迅速地扭过头去看他,只见他那双烈焰般的瞳孔里充满着一股狂暴的热情,他是第一个誓要将他们烧得一个不剩的。接着是他旁边的奥尔蒂斯家族。他们都是怎么做到轻而易举就愿意为领主献出自己的一切的?冰封期像是回到了这正殿中,他强忍住想要后退的冲动。莱欧娜是怎么教他的来着?驯服风暴。罗尔沙赫是驯服风暴之人,他们总是能在一片混乱中看清楚局势。不是,不是这儿,是另外一句。他死死地盯着地面,里衣又一次被冷汗濡湿了。他不能在这里做错哪怕一点点。他若是错了,奈耶尔会掐死他,或者更可怕——如果纳泽拉尔德就跟传闻中说的一样残暴多疑,那么他很可能连累整个罗尔沙赫家都掉了脑袋。没有任何人会容忍他在这场会议中犯的任何一个错。他不敢抬头看其他人,更加不敢看希尔玫德拉或者是纳泽拉尔德领主,只盼望周围的人可以思考得更久一些。埃尔莉芙雅家也跟着发话了,“西瑞之剑将为两位领主斩开一切前进道路的障碍。”说的真好,他也应该说点什么,就跟这话一样好的。对了,他想起来了!莱欧娜告诉过他,在会议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抢在第一个或者拖到最后一个作答——那么现在就是时候了,就是这阵风暴。他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在心里算了算还有几个人没有说话,可没有等他决定好,葛雷西亚家也发话了。科芬·葛雷西亚的声调没有半点起伏,以至艾斯米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两位领主的计划,“如您所愿——葛雷西亚绝不辱恩索里亚之名。”
轮到你了。艾斯米突然愣住,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双手冰冷,掌心微微冒汗,该你说话了,艾斯米!
可另一个人显然在他之前就已经等不及了。科芬·葛雷西亚话音未落,那个一直沉默着站立在王座一侧的骑士便高高地挑起眉头,三步并作两步从纳泽拉尔德的后方走至王座的正前方。他身上的铠甲发出艾斯米从未听见过的沉重撞击声,此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趁还没有人看见,艾斯米把刚刚想要举起的手又缓缓放了下去,忍不住循着骑士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那男人重重地将右手覆在胸口,就像每一个骑士郑重其事发誓效忠于领主时一样屈身致礼,“我虽非贵族之命,但也愿意为恩索里亚和利扎尔德斯领主们献上我的利剑、我的忠诚、我不值一提的生命。”
男人朗声说道,声音粗哑,干脆利落。艾斯米在这个时候想起莱欧娜所说的话。那一定是哥哥奈耶尔跟她说过成百上千遍的咒骂,每一次的咒骂里都有那个名字。“全舰代理统帅就是一个耻辱!”奈耶尔暴怒的时候会砸碎家里很多东西,其中就有艾斯米最喜欢的那个来自沙马卡兹的沙漏,那些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夹杂在金黄色的流沙之间撒了一地,而他只敢抱着膝盖蜷缩在哥哥看不到的地方,好躲开他的怒气。舰队是我的!他冲他吼道,你知道吗,没用的艾斯米,我从那瞎子还是个肮脏的私生子那天起就替他卖命,杀了尼尔德,可不是为了到头来就成为一个代理统帅!
艾斯米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我们要巧妙地夺回什么东西,艾斯米,告诉我?莱欧娜问过他,奈耶尔也问过他,而他总会一字不差地答道,海军的最高统领权。因为恩索里亚的海军是罗尔沙赫和先领主共同造就的,罗尔沙赫的后人理应获得这个荣耀。
说的很好,奈耶尔那之后就会这么夸奖他,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从那条杂种狗的手里夺回来,艾斯米。他说话的时候总会慢慢地抚摸那尊罗尔沙赫家先祖的雕像,好像这样就能够获得赐福似的,我们要从那条除了纳泽拉尔德之外便一无所有的杂种狗手里把海军夺回来。
艾斯米眨了眨眼睛。他终于认出了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夺走了哥哥渴望的一切,而他们都管他叫“纳泽拉尔德的狂犬”,这称呼几乎取代了男人的名字。一股颤栗油然而生,它随着记忆里奈耶尔的暴怒涌向少年,将他卷入属于哥哥的那场风暴。艾斯米·罗尔沙赫至始至终都无法忘记——就是“他”令奈耶尔如此愤怒吗?就是那个站在纳泽拉尔德身后的男人?可他看上去那么年轻——更重要的是,他有着深海般的头发和尖尖的耳朵。他甚至都不是个恩索里亚的贵族……艾斯米头脑空白,匆匆忙忙地跟在那男人后面本能地举起手。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说些什么,可一切完全没有朝他原本想象的那样发展,“……我替我和哥哥代表罗尔沙赫家族,愿意追随您的决定。”他说,更像是低声嘟囔,话语软弱无力,没有半点罗尔沙赫家该有的威风。他周围的领主们完全忽视了他,似乎他只是个从莱赛尔街道上混进来的孩子,不值一提。这一点令他格外的难堪。如果奈耶尔在这里就不会这样了,他想,如果尼尔德在这里也就不会这样了。他们都不会被那个人的气势那么轻易地压倒。他这么想的时候会议已经进入了尾声,纳泽拉尔德领主首次开始讲话,而他的注意力完全都集中在自己刚刚失败而怯懦的发言上。这一次他没能驾驭风暴,是风暴推着他在向前走。艾斯米逼迫自己遗忘眼底涌动的热流,像其他人一样正视前方。就在这时,他迎上了那个男人的视线。
没有人会装作他不存在。没有会像忽视他一样忽视那个男人。艾斯米几乎被那个人的视线压垮。明明他不在任何繁复枯燥的家族名录上,他没有家徽,没有赫赫有名的姓氏,他们甚至听说他给自己冠上前所未有的萨姆斯之姓,连父亲的姓氏都抛弃了,成为莱赛尔城里的谜团。他是个骑士,是纳泽拉尔德的贴身侍卫,是恩索里亚全舰最高荣誉统帅,除此之外,他不存在于任何贵族的记录中,正如哥哥所说的那样,他孤身一人,他谁都不是,只是个显而易见的恩索里亚混血杂种。
可艾斯米记得自己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时他响彻正殿的声音。也始终都记得那个名字,那个古怪而疯狂的名字。当男人严厉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他便好像又一次从黑色骑士的口中听见那比起任何贵族都毫不羞惭的宣誓:
“——提默· 契纳泽尔 ·萨姆斯一人,在此请命出征。”
艾斯米·罗尔沙赫闭上眼睛。这时,少年平生第一次替哥哥感到恐惧。
END
***
附录:
The Lay of The First King
The First King rode through the veins of the world
Over the oasis in the south wealthy land
He named it Wahhadia for the nobles and merchants
The Hero rode down to the land with burning sand
He killed a fierce dragon and
Gifted the mighty hordes with Shamakaz
Pray for him and may all the blessings around him
The man who holds the moon in his left hand
Pray for him and may all the blessings around him
The man who holds the moon in his left hand
The First King scaled the mountains down to his north barren land
He said ‘Arise, Ensoria’, came the winds for the fishermen onshore
And snowy peaks for the haughty pursuers
The Hero sailed across the salty water to find the tree-island
Made it Plure the Elves’ idyllic homeland
With everlasting prosperity
Pray for him and may all the blessings around him
The man who holds the stars in his right hand
Pray for him and may all the blessings around him
The man who holds the stars in his right hand
Long live the King, Long live the King
For he brought peace to the world and we sang
Long live the King, Long live the King
Now the wars and death are way behind
Long live the King, Long live the King!
***
先王赞美歌
先王他曾策马奔腾在世界的脉络上
他纵穿南部富饶的绿洲
命其为瓦哈蒂亚 赐给贵族与商人
先王接着踏上一片热沙之地
他英勇地杀死一条猛龙
把沙马卡兹赠予高贵的部落
让我们为他祷告:愿世间所有祝福常伴他
那个左手握着月亮的男人
让我们为他祷告:愿世间所有祝福常伴他
那个左手握着月亮的男人
先王后又翻越了山峰 到达那北方贫瘠之地
他说,“起来吧,恩索里亚。”
风与雪峰便为岸边渔民与孤高的钻研者们群起
先王接着航行在咸水上 寻找到遥远的树之岛
他把它变成精灵们的家园
那永远枝繁叶茂的普鲁尔
让我们为他祷告:愿世间所有祝福常伴他
那个右手捧着群星的男人
让我们为他祷告:愿世间所有祝福常伴他
那个右手捧着群星的男人
先王万岁——先王万岁——
他把和平带到这个世界上,于是我们歌唱:
先王万岁——先王万岁——
战争与死亡都已离我们远去
先王万岁——先王万岁!
* 这次换了个风格……有点挣扎hhh
西玛·普林斯醒来是在病区的床上,头痛欲裂,眼眶酸痛。窗帘拉了一半,明媚的晨光不厌其烦地穿过每一个缝隙,锲而不舍地通过一切阻碍冲进房间,原本白色的窗帘也因此成了一块金光闪闪的绸缎。
西玛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酸痛的肌肉,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弯起膝盖,把脑袋埋到胸口。
“西玛?你醒了吗?”
西玛低低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当然,他在被子下轻微的挪动也暴露了他,他像是一只小猫那样,把心思都花在寻找最舒适的姿势上。他不想思考别的事情,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再睡过去。
“西玛……”并不想给他这样的机会,女声试探性地问道,“你想吃些什么吗?——你只是……嗯,低血糖,外加外界一点小刺激……你觉得现在怎么样?能下床吗?”
“能。你回科研部吧。”被窝里探出一只手,粗暴地拔掉左手上的针头,鲜红色在输液管里窜得老高。将固定用的胶布一把扯掉,西玛说道:“我能自己解决。”
他的声音异常的平静,以至于和平时带了些插科打诨的俏皮温和的模样大相径庭,这样的平静反而让西尔莎毛骨悚然。无论是朝她迁怒还是崩溃大哭,总好过现在西玛掀开被子开始整理自己的衬衫,一双棕色的眼睛里只有冷漠——让西尔莎想到了冰山,和水面下隐藏的令人畏惧的危机。
“西玛。”
“前辈。”西玛望着拉开门帘的夏佐。夏佐看着他定定望着自己的目光——那目光应当是灼灼的,而非像现在的死寂。虽然这样的西玛或许更符合夏佐之前的要求——精干、利落,没有黏黏糊糊的巧克力酱在他的心上,也没有小王子的娇弱,但夏佐总感觉有哪里硌着慌。
当然关心后辈那些七零八落的小心思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可以吗?”
“可以。”
“那么4楼病房交给你了。我值了一晚上夜班。”夏佐抬脚要走。
“等一下。”
夏佐蹙着眉停下脚,没瞎的另一只眼睛好像是继承了它的同僚的遗志,看起来格外的凶狠。
西玛直视着那只眼睛,语气中带着些看不见影子的尖刺儿,有些与平时温和的模样相不符的烦躁和戾气:“没什么。一会儿再说吧。”
夏佐仔细打量了一下后辈的脸,骂了一句,走了。
“他没有你描述的这么……恐怖?他甚至还叫你的名字!你之前几乎把他形容成一只棕熊!”
“这可真是令人难忘的体验。(Lasting impression.)”西玛站起来,把白大褂披在身上,“但也是最后一次。(But for the last time as well.)”
“西玛……”
西玛大步出了病房,雪白的白大褂勾出一个漂亮的波浪,他头也没回,如同收音机里的播报员播报天气那样平板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
“我很抱歉我的态度,西尔莎。但我想现在并不适合我们的茶话会。”
“现在需要谈一些更重要的事……”低语隐没在风中。
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处。
为避免渎职,医师正在四楼查房。为弥补方才耽搁的时间,又或者是弥补未来即将亏欠的时间,西玛格外细心地检查了每一个角落。
和红学联手虽说中间有所磕磕绊绊,两方阵营成员之间或多或少有些摩擦,但好歹还是暂时站在了同一阵线上,为保护火山场的安全而努力。心照不宣。
失踪案仍然没有太大进展,观星社一如既往的咄咄逼人,和里政府的冲突只多不少。夜晚一向是属于观星的会场,任何试图打扰的人都没有好果子吃,血淋林的教训,现在就在这4楼医疗部中的十余个行动组成员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西玛叹了口气,脱下手套时掌心已经全是汗水,随意伸入口袋,摸出一张纸来。他的汗将纸渍得有些发皱,更别说他下意识地挼弄——一面思考:
的确冲动。他还算是理智地强自为自己下了个定义。
他将纸在桌上按平,仔仔细细地再浏览了好几遍——尽管他脑中对此毫无头绪,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碎片的记忆和想象。然后他煞有介事地抬起头,走到窗口。他用手掌心抵着自己的下巴,肘部放在窗台上来支撑自己,吸气——呼气。
他才发现自己无烟可掏。他几乎忘了自己不抽烟的,实话讲他几乎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记,只有在桌上的报表上认真填写上名字时,他的脑海中关于这块的记忆才逐渐趋于清明。写完名字,他再次顿住,跑到窗前。
这个动作重复了数遍,像是一个虔诚的仪式。
备注一栏空荡荡的。
笔尖定住,一滴墨凝在上头,黑漆漆的像是一只眼珠子,紧紧盯着他看。他赶紧将笔拿开,可那滴墨水如同一只甲虫,匍匐在他空白的备注栏上。
西玛感到自己像是个喝口水都要报备的小孩子。他勃然大怒地站起身,不知是在厌恶这冗余的程序还是自惭于自己任性的举止——可是必须要写点什么,谁叫他只是个小小的职员呢;在这等级森严的里政府,任何的人事调动都绝非儿戏,更别说是他荒谬的请求。
可他像是对待儿戏那样,签下自己的名姓,脑子里不再想其他。在最该需要思考的时候,他选择龟缩成婴孩,让他人来选择自己的命运。他像是商品,摆放在错误的柜台上,接受顾客们疑惑的注视。又或者是一本横着随意放在一列书籍上方的杂书,每一个人抽书时都把它当做累赘,让它经受颠沛滑笏。他把表递交上去,然后等待着命运的摆弄。他暂时有些累。直到西尔莎攥着表,惊嚷着,像是一只吵闹的鸦雀,把它拍到他面前:
“你疯了吗!”
他在上面看到了属于首领的签字和印章。西尔莎为无力回天而愤怒,因为他的成功而向他怒吼。他骄傲,以至于能够忽略她的惊怒和悲痛,他平静地望着她像是一只被捕兽夹捉住的小羊那样急得咩咩直叫,为他的疯狂举动而担忧狂躁。
医师——现在该称他为一名侦查员了——冷静地回应:“西尔莎,我不能把自己留在后方开茶话会。”
军校的履历终于还是起了作用,优秀的搏击成绩把瘦弱的医师弄上了前线。他精致却多病,像是一台需要用心呵护的精密仪器,只有在最安稳的条件下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总之无论如何,他不该再脱下自己的白大褂了。可这一回,偏偏是他自己。
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你会死的!”她的声音里已经染了几分恐惧的哭腔,指指房间外头——4楼静悄悄的走廊,好像在诉说着战争的残酷。早上还在谈笑风生的同事,下午就可能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魔法伤害仍然没有有效的解决办法,它们会破坏免疫系统,让一切治疗成为无用功。
“再不济,来科研组也成啊……你本来也是干这个的。你本来也该干这个的……”她的嘴唇像两片快要下雨的乌云,微微颤抖。她已经带了几分哀求。
西玛摇了摇头,眼神却是愣怔的。两个心灵防线处在崩溃边缘的人,希望说服对方,却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脆弱的壁垒,不敢对对方的战壕轻举妄动。
他们望着对方,脑中想着过去的回忆。
西玛看到血液飞溅,温热的红色在他的脸上烧起来,如同晚霞。眼镜片上也沾到了血,视野模糊间他感受到手下猛烈的挣扎,如同一只被捕的狼那样负隅顽抗。
年轻的魔法师显然没有想过把后背对着里政府的职员会有什么后果,即使那职员看起来文弱轻灵,手中只拿着绷带和消毒水,匆匆忙忙地穿梭。
“肖恩——小心身后!”
他听见自己的喊叫,不远处被缠住的同事,和面前背对着医师,准备对肖恩施咒的魔法师。
西玛没有想更多。他混乱之中他更会依赖自己的直觉,而直觉促使他拔刀,挑准了敌人的后心,一手搡住对方的肩膀——突然的袭击使魔法师一时间失去了攻击原目标的机会,但是他逮住了另一只羔羊——
但羔羊没有给狼咬中他的机会。
胸腔中部往左下,第二根肋骨向下,第五根肋骨往上,刀面轻薄,穿过肋骨之间的缝隙,一刀命中要害。
狼在嘶吼,挣扎的右手反握魔杖对准身后。西玛没再犹豫,身体前倾将体重往刀上压,殷红的动脉血到处飞溅,仿佛一场盛大的焰火晚会。他什么其他的也没想,只想了——这刀太久没用,本没指望它派上用场,刀刃卷了,就怕卡住肋骨。
他死死抵住刀,一直到血肉埋到刀柄,温热的血液淹没他冰冷的指尖。魔法师倒在地上死去时他也没松手,确切说是腿软到站不起来,手僵到松不开来。被拉起来时手心全是汗渍,腿骨打战儿,倒像是被欺凌了一番似的。
他后来在里政府的档案库里找到了那个魔法师的资料。不过也是个半大孩子,比他还小两三岁,后面用黑笔打了个骇人的叉。他呆立着,望着自己第一次杀死的人的照片,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年轻,天真,一身洁白长袍,像是一只骄傲的天鹅,永远昂着修长美丽的脖颈。那时他像是一只第一年迁徙的候鸟,憧憬着温暖的南方那样憧憬自己的未来。他对那个可怜的年轻魔法师深表同情,然后托林去维护了一番自己的弹簧刀。
强度不够。林说,用这玩意儿杀人可考验本事,医疗部可是杀鸡用牛刀。
可这个时代杀人比救人要容易得多。西玛意图说明医疗部才是该用牛刀的地方。
——也爽快得多,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医疗部看生看死,看生变死,迟早要把人看出精神病来。
西玛什么也没说。
……
西尔莎也沉默。她看到了更早的西玛,活泼的,有些小脾气的,聪慧、执着,包含有几乎一切美好的特质,连瑕疵在他身上都像是天妒英才。他读王尔德和莎士比亚,谈吐优雅得体,偶尔也开英式幽默的玩笑——那个时候,他年轻得能够追求一切他所爱好的美好。他的邋遢被当成轻狂,他的娇气被当作有着怪癖的可爱。一切从什么开始变了样子呢?
好像没几天就物是人非,那个剑走偏锋,敢带着自己不成型的论调勇敢地谈论普通人所敬畏的——魔法的青年,就变成了这样一条靠出卖自己的血自己的肉自己的命才能换取救赎,才能让自己不那么痛苦的现实的走狗。
她面前是一副西玛的空壳,套着里面的行尸走肉,像一只麻袋,兜着西玛的骨骼和血肉,残破的羽翼,18克轻飘飘的、年轻的血色灵魂,和赢得救赎的渴望。
骄傲的小王子,竟然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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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档案:
【鬼木圣司的死亡档案】死因为机械性窒息,颈部有勒伤,双掌掌心留有数道伤痕,双手手腕处均有勒伤,左臂有一针孔。死亡时间为3小时内。
监控室:
【凌乱的监控室】地面上散落着几种原先不属于监控室的物品。其中有被利器截断的绷带、战术匕首、几支未被使用的注射器与空注射器。
【奇怪的卡片】监控室内地面上遗落了一条形状奇怪的卡片。
【电梯附近的血迹】监控室的电梯门附近留有少许被剐蹭过的血迹。
【被操作的监控记录】发现尸体的时候,鬼木圣司的才能教室、实验区块A的楼道以及电梯区域的监控全部处于关闭状态。监控处于关闭状态的区域在电脑中仅留下了6:30-6:45时间段的鬼木才教的监控记录。未关闭监控的地区的记录均被正常保留。
【鬼木才教的监控记录】内容为吊在摄影区中心的鬼木圣司,隐约能看见地面上的学生手册与平板。
鬼木圣司的才能教室:
【衣服背面的血迹】鬼木的衣服背面沾上了极为少量的血迹。
【相似的勒痕】死者双手手腕处的勒痕与颈部勒痕的形状极为相似,判断为同种物品所致。
【操纵平板】在鬼木圣司才能教室内发现了可用来操作照明设备的遥控器。功能包括调整灯光开关、颜色、亮度,以及指定或整体横梁的上下移动,横梁可移动范围为80cm左右。
【才能教室的现场状况】发现尸体时,悬吊尸体的横梁A、B被调整到最高位。死者被吊在横梁A的下方,吊起死者的威亚绳索穿过通过横梁AB系在地板内部通水用水龙头上。尸体脚下有一架倒下的A字梯,总长150cm,梯子的踏板上粘有少许沙粒。
【威亚绳】悬吊尸体的道具,由钢绳与弹力较小的静力绳相连组成。钢绳末端的铁扣与尸体颈部绷带系成的活结相连。
【遗留的影像】才能教室的电脑内存有一段影像文件,画面内容为被悬吊在才能教室摄影区域中央的鬼木圣司。且地面没有杂物的放置。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交班结束,踏着夕阳走在回住处的路上,想到上回轮休时看到一半的那本从旧世界遗留下来的书,卡塔莉娜的心情不免地再一次愉悦了起来。
听别人说后面的剧情很不错呢……今晚熬一会儿应该能看四分之一吧。
她眯起了双眼,边走边默默给自己规划了一下休息期间的计划,满打满算,这次的假期时间刚刚好够她解决掉这本据说是很有趣的小说——当然,前提是没有什么突然被人拉走逛街,或是被紧急抓回去当壮丁继续出任务之类的。
没有特意聚焦双眼导致了眼前一片模糊,但毕竟是走过成百上千次的路了,早就熟悉了这路上有可能出现的障碍物,再加上又不会有什么人突然冲出来倒在她的脚下碰瓷,卡塔莉娜满脸平静地发着呆一路晃悠回家。
——但是俗话说计划赶不上变化。
当卡塔莉娜的鞋跟敲击上最后一层台阶发出轻微的“哒”的一声时,原本明亮的楼梯间突兀地黑暗了下去,同样地,也唤回了她那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的意识。
“嗯?感应灯坏掉了吗?”
不过这也并未打扰到她的心情,她平淡地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明,准备待会再通知专人来修理感应灯,却没料到打开屏幕后首先见到的却全都是疯狂跳动的信息窗——来自工作群的。
不,等等,这个99+的消息量……
卡塔莉娜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加班的气息。
别,别吧……我的假期……我的小说……!
她微微颤抖着手打开群聊上翻记录。
一开始也只是有人抱怨自己这边没有提前通知就停了电,而后不知道为什么演变成一堆人抱怨核电站供电毛病——直到有人贴出了一张公告。
一张,核电站给出的停电说明通告。
“什么鬼。”
她的表情不免由于这张通告引起的暴躁而扭曲了一瞬间,但好歹这里不会有什么人看见而形象崩塌,卡塔莉娜攥紧了手机防止自己由于气愤而把手头的东西摔出去泄愤,在几下的深呼吸之后,她再次恢复了面上的平静。
“三天三夜的停电啊……这回休假可真不巧。”
她轻叹了口气转头走下了楼梯,喃喃的话语渐渐消逝在空中,其中的失落,除了她自己之外并未被他人所知晓。
全城停电的话……防护工程那里可需要大量供电,不过应该还是会首先供电给夏娃之环吧,毕竟【亚当】可还在那里。
她揉了揉脑壳,在一片黑暗中哼着不成曲的小调一步步走下了楼。
果然,还是去支援一下城市治安队吧,在指令下来之前先行申请好了——如果被派去抢修的话……虽然会修东西,但是没人看着点的话指不定会越修越烦直接把扳手砸上去之类的……
“我是不是也该找个固定的搭档或者小队了呢……每次都是按照上面的分配来……”
在她走出楼梯间迎来月光抚脸的那一刹那,来自通讯设备的微震将她从自己的世界里唤醒。卡塔莉娜眨了眨双眼,将面前模糊的一切再次聚焦成清晰的事物,她抬起手机熟练地解锁后打开软件。
——不出意外的,这的确是来自上头的加班要求。
“希望之后能补假吧……”
她再一次叹了一口气,收起手机习惯性地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昏暗的天空之下,没有灯光,没有星火,来来往往的人们手拎着武器凭借着手电筒和微弱的月光巡逻。
以前旧世界好像有传说是在这种夜晚,会有怪物出没呢。
卡塔莉娜露出一个略微无奈的神情。
不过在现在这个时代,怪物什么的,不是遍地都是吗。
当她打算收回视线的那一瞬间,却在云层的遮掩之后看见了些许蠕动着的光斑。
那仿佛是拥有生命一般,不停着跃动着,又仿佛是谁的双眼一般,在那云层的掩盖下,平静地关注这世界上的一切生物,就仿佛是人类瞅见那些蚂蚁一般,毫无波动,毫无感情,但却充满了对于低等物种的轻视与恶意——那光斑从中心缓缓延生出了几条扭曲的粗线,仿佛是章鱼的触手那般,相比之下却又多了几分粘稠之感,它们不断舞动着,直至卡塔莉娜的眼前再一次地由于右眼的毛病而模糊不清才逐渐消失。
“……今天看到的又是这个啊。”
她颤抖着蠕动了几下双唇,最后吐露出无力的话语,卡塔莉娜伸出手,抹掉了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而后把脸深埋在掌心之中轻声嘟囔。
“每次到了这种时候都会觉得,眼睛没好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呢……”
不过每次看见这种幻觉的时候都会出些什么事情……今天果然还是提高警惕吧……
在紧闭着双眼缓了缓精神上的压力之后,卡塔莉娜再一次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她拍了拍裙摆上的衣褶,继续朝着原来的目的地走去。
这样的幻觉,自从分化成哨兵之后就成了偶尔袭来的精神污染一样的东西——很奇怪不是吗?明明在成为哨兵之前也偶尔能够见到这样的景象。
——但是没有一次,没有任何一次能够给当时还是普通人的她带来任何如同灵魂窒息般的感受。在那时的她看来,这些特殊的幻觉也仅仅只是些使人感觉微妙的幻象罢了,不管究竟形成了什么奇怪的样子,也都比不上接下来的训练和测试来得重要些,毕竟那才是决定自己能否不被销毁的关键。
直到她成为了哨兵,在接触过亚当的意识之后,但又或者是在被强化了感官之后?她莫名地开始对于那些天空之上的东西感觉到了几分畏惧。
再到后来卡塔莉娜第一次眼睛受伤,满脸写满了暴躁却还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右眼,领着同队的其他人走回城市时,透过那半边还没完全损坏的护目镜,看见天空之中那些缓缓蠕动着的不可名状的赫人幻象,她人生第一次地,拥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就这样再也看不到的话……
不过再怎么想都是一个不能去做的事情——如果不想要因为没有价值而被当做【亚当】的养分的话。所以当时的她也只是自嘲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罢了——她并没有预料到,第二周的她仿佛是遵从本能一样,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拿着厚实的书籍,用圆顿的书角,再一次地造成了自己右眼的损伤。
“……不过也和现在没什么关系了。”
卡塔莉娜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轻叹了一声感慨自己最近总是想得太多的毛病,朝着目的地的方向走去。
“该加班了啊……”
吉姆捡起了从书页中掉落的书签,拿在手里端详起来。
说是书签,其实是一张拍糊掉的照片,从身形判断是两个孩子,他们穿着一身白衣,在有着奇怪花纹的地砖上飞快跑过。吉姆不禁怀疑,要跑的多快才会糊成这样。而且这地砖的颜色和花纹,总让他联想到一块老旧的桌布。
一些微弱的嗡嗡声传入耳中,接着越来越清晰,好像有很多人在聊天,吉姆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在阅览室里大声喧哗。可是当他从照片上移开视线的时候,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吉姆发现自己站的地方不是阅览室,而是一个酒吧!
吉姆收起照片,一边环视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往吧台走去。不管怎样,先低调的融入环境,再慢慢收集信息比较好。在吧台前找了个空位坐下后,他发现旁边有两个男人在和一个小姑娘聊天——她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吉姆再一次环视了一下酒吧,显然这些成年人对这两个“孩子”的到访并没有什么异议,甚至是彻底的无视。除非主动发起互动,不然这里的人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反应,吉姆这样想到。
‘……你知道世界就要终结了?’
‘……这当然很重要,热牛奶和糖才能让你的神经放松下来……’
‘……呃……牛奶就牛奶吧……在世界末日临近的时候……’
旁边的男人和少女激烈的讨论着热牛奶和世界终结的话题,这些对话听上去有些熟悉,好像最近才发生过……吉姆觉得自己快要找到答案了,但是有一些信息在干扰他的思考。他决定先点一杯饮料。
“您好,来一杯橙汁。“
酒保带着点老式英伦绅士的骄傲从眼镜上面打量了他一眼,说:“……真的?橙汁?我希望进到这个酒吧的人能明白,我们是一家【酒吧】,不是什么卖冷饮的甜点店。好的吧,您的橙汁!”
“什么?”吉姆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他的注意力都在旁边的讨论中,没听清酒保的抱怨。
“【马和马夫】是一家【酒吧】,哦,算了吧,先是牛奶,然后又是橙汁……真是搞不懂……”
“星期四,今天肯定是星期四“那个没加入到‘末日牛奶’讨论中的男人突然自言自语道。”我永远也搞不清星期四的状况。“
‘马和马夫酒吧’,‘世界终结的时刻’,吉姆抚摸着自己的书包,柔软的布面上勾勒出书本的形状。“这不正是我读的这本书的内容吗?当然,如果把热牛奶换成苦啤酒的话会更快想起来,而且还要去掉这位少女和我”想到这里,吉姆朝着少女的方向看去。
“你看起来才十四岁,最多十五岁,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吧,你的家长在哪里?”
非常不巧,此时酒保老先生向少女发起了质问三连,少女耸了耸肩,跳下吧台的凳子跑了出去。吉姆心中大喊糟糕,这个少女很可能是自己闯入书中世界的关键线索,应该追上去问问她。可是吧台这边的剧情已经被改变了,或许应该留下继续观察。正在犹豫的时候,一位年轻的女士飞快的追了出去。
冥冥之中,吉姆觉得这位女士也是闯入书中的“外来者”,既然她追上了少女,那么自己就留在吧台这边吧。吉姆转向留在吧台的两位男士,一边抱怨星期四一边无奈的看着面前三大杯牛奶的这位应该是亚瑟,而刚刚和女孩对话的那位,应该就是福特大老爷了。此时他已经喝光了2大杯牛奶,正准备进攻最后一杯。
“午餐时间喝三品脱牛奶,这感觉有点撑不是吗?”吉姆看似随意的抛出了话题。
“请允许我冒昧的问一下,你们刚刚是在讨论世界末日的问题吗?”
“世界末……什么?什么世界末日?”福特看起来很紧张,但只是脸色苍白地打哈哈,同时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谁跟你说什么世界末日?你听错了吧。”
吉姆一边把手伸到书包里,一边对福特说:“先生,我不是有意偷听,您刚才已经对全酒吧的人宣布了这件事情,显然大家都没有当真。不过我也不是来调侃您的,只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来和您友好的探讨一下,希望不必动用您口袋里的……如果是毛巾的话,刚好我也有……所以,所谓的世界的终结,不会刚好就是今天吧。”
福特盯着吉姆看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灌下两大口牛奶,发出了响亮的“哈”的声音:“我知道总有明白人!参宿七,是不是?要不然就是角宿二。我赌角宿二,他们都喜欢年轻人……”他突然低下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容我冒昧问一句,您打算搭哪辆车?不要告诉我您不知道我们头顶上的那玩意儿……还有八分钟,您不会跟我开玩笑吧?”
看来自己闯入的时间不太妙啊,吉姆想道,但是仔细回顾了一下整本书的情节之后,吉姆觉得没有哪段时间是‘安全’的,毕竟整个故事都是那么的荒诞不经。他犹豫着该怎么跟福特解释,或许顺水推舟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说现在刚好有顺风车经过的话当然是太好了,但是事出突然,恐怕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我能想到的就是跟即将前来的沃贡人谈谈……或者……“对,吉姆决定暗示一下另一种疯狂的可能性,就算成功的几率不大,但是那应该是比沃贡人的飞船更好的选择,于是他用拖长的尾音再一次强调了这个‘或者’,”或者……您认识某位疯狂的船长,可以及时的从天而降,把我们捞出去?”
福特脸上堆出来的谄媚微笑突然崩塌:“什么?你是说你也……哦不,我还以为……天哪……”他看起来极度失望,甚至无视了冲他大喊大叫的亚瑟,“和沃贡人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角宿二的人有如此的想法……嘿亚瑟,你要去哪儿?”他跳了起来,跟着亚瑟往外跑。
带着混乱的思绪,吉姆也跟着福特跑了出去。看来,不能对书中内容进行过大的干扰,直接跳过沃贡人这一章是不可能的了,毕竟福特并不知道赞法德那边的情况。等等,如果现在直接告诉他赞法德和“黄金之心”的事情……还是算了吧,虽然他们是半个表兄弟,但是没有什么情节能证明他们之间有互相联系。
跑出门外的时候,吉姆看见之前跑出去的神秘少女和追赶她的年轻女士正在说着什么,吉姆经过她们身边,正巧遇上了少女左顾右盼的眼神,她用吉姆能听到的音量喊道:“做点什么!我不喜欢这个结局。”说完,她就突然凭空消失了。
这话真是让人一头雾水,然而更混乱的事情正在接二连三的到来……
未完待续
也可能不续
歌莉雅(Goliah)
A035-R009
(生日2019.2.24,实装2019.5.14)
战力4.5(2+2.5/4.3)/智力3.5/常识1/精神4/社交0/
-外貌-
浅蓝色的头发内部是靛蓝,蓝与紫相混的眼睛如同透过冷色光线的桑坦石。
体型属于稍微消瘦的类型,身体由不知何处得来的骨头与异铁雕刻组成。
少见表情波动,与她对视的时候甚至无法确认她那无机质眼眸注视的是否是自己。
-性格-
失忆中,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的样子,如果没有必要绝大部分时间不会发言。
常年与“鲜花与星空”为伴的她相对来讲比较“好相处”,与她搭话基本不具危险性,只要你还是人类的话。如果引起了她的兴趣那并不一定是件好事情。
爱好是占星,会十分期待夜晚的降临。
-故事-
注以王国逝去的王女灵魂制成人偶,冰封于神殿。常年的冰封使她获得了寒冰的力量,当她醒来时王国已经覆灭。而无处可归的她继续维持着守护神殿的工作。
整个岛因为得到了圣子的脐带而陷入了宗教的狂热。
作为神力载体生活到18年时被皇室移交给教团,而她当时是如何想的现在已经无法得知了。
她毫无疑问是爱着自己的国家的,她曾经有机会发现自己生活的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可是懦弱和自小的教育让她放弃了探寻真相的机会。
而现在她会反抗能够束缚她的一切。
被神注入一部分神格的容器
平时的工作是清理使徒踏足神殿的恶魔。
魔教之前向所有人分发喝下的圣水含有恶魔的血液,对于脐带的狂热激发了所有人心中恶魔的一面
说是守护神殿的工作实则是让神殿束缚着她。
曾经是圣光之岛,鲜花常年因神力而盛开之地如今被寒冰覆盖
(后记)
她接受洗礼时是如何想的现在已经无法得知了。
毫无疑问她是爱着自己的国家的,她曾经有机会发现自己生活的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可是懦弱和自小的教育让她放弃了探寻真相的机会。
而现在她会反抗能够束缚她的一切。
原设/外观设定@乱都.设主©AruGC.
众所周知,安妮丝绝不是一个会惹是生非的人。尽管偶尔她会闹出点动静,可那决不是她的本意。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履行自己的义务,安安静静地过着独处的生活,安安静静地与人相处,包括在提醒各位教友定时抽血的时候,她也从来不会二话不说就隔着十几米瞄准对方投掷采血针。
然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砰”!!!
安妮丝以从未有人见过的气势狠狠地撞开办公室的门,踏着响亮的急促脚步往血库奔去;过了十几秒,她的同事们才心惊胆战地从里面冒出头来,却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直接坐上二层扶梯滑到一层后,安妮丝双手揪起裙摆小跑着,野蛮地用手肘推开所有来不及避开她的人,用冰冷锋利的眼神让一切不满的路人都闭上了嘴。血库距离采血室不远,几分钟后她就一脚踹开了门,把里面正在作业的两三名向导吓得目瞪口呆。安妮丝环顾一周,没发现她要找的人。
“她已经走了?”
安妮丝没有指明是谁,可最近的那份公告让在场的人一下听明白了她问的是谁。
“刚、刚刚有人来把她的东西收拾走了,说过一会儿去宿舍再——”
话还没听完,安妮丝转身就冲出了血库。对方的宿舍也在2区,距离不远,但安妮丝体力差得可怕,跑了没多久就上气不接下气,只好耐着性子尽量快速往目的地走去;因此,当她好不容易爬上6层、抵达目标人物的宿舍门前时,安妮丝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一手撑在墙上拼命喘气,膝盖颤抖得快让她站不住了。
“安妮丝……?”
听到房间里传出的这一声,安妮丝总算松了一口气。宿舍门大剌剌地敞开着,安妮丝扶着墙壁,慢慢往里面走。窗帘全都没拉上,窗户也开着,晦暗的阳光不情不愿地照亮了散落着各种碎片的地板。干燥得令人不快的风窃笑着溜进来,扬起了伫立在窗边的少女齐肩的短发。
安妮丝小心翼翼地绕开马克杯和花瓶的碎片,在距离少女还有三四步的位置停下了。少女变得太多了,令人难以相信两天前她还笑嘻嘻地挽着安妮丝的手一起去吃过芭菲,还开心地讨论旧时代的彩妆好几个小时。
“什么时候?”
安妮丝喘着气问。
“再过十分钟,有人带我去夏娃之环。”
少女侧身坐在窗框上,一只手紧紧抓着窗帘,另一只手平静地摆在大腿上。她没看安妮丝,扭着脖子望向窗外。安妮丝很快猜到了她的视线方向:是血海。
“你不想去?”
“我只能去。”
“你要逃跑?”
“但你来了。”
少女勾起了唇角,还是没回头。可她的每一句话都是说给安妮丝听的:“我根本逃不掉。就算你没来,全世界都是地狱,走到哪都是地狱,还不如直接跳血海呢。你还来找我干什么?还没到下次定期献血的时间吧?”
“——我曾经有个弟弟。”
“啊?”
少女讶异地回头,发现安妮丝满脸通红,双眼在阴郁的室内仿佛夜色中的野狼一般亮着饥渴的光。在少女疑惑地开口前,安妮丝抢先换了个话题。
“但他分化失败了。我以为他会被丢进血海,结果没有。我后来才知道,夏娃之环把他献祭给了亚当。”
“所以你也想被亚当吃掉、好在祂体内和你弟弟团聚?”
少女用嘲笑的语气问道。出乎她意料之外,安妮丝摇了摇头。
“我想确认一件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确认的?我都要死了。”
“你仍然忠于亚当,这是必然的。”
“我当然忠于亚当!!”少女突地发出尖声叫喊,松开抓着窗帘的手按在胸前,手背凸起条条青筋,“他把血与肉分给了我、赐予我全新的生命!!我怎么能背叛祂?有哪个向导能背叛祂?——可是!!祂为什么要收回这一切?”
“你为什么要揣测亚当的想法?”
“因为我想知道!”
“你对亚当的指引产生了怀疑。你身上盘着一条毒蛇,正在你肩膀上嘶嘶吐信。你不能带着它去见亚当,它会污染亚当,对亚当造成威胁。”
安妮丝用平淡的陈述语气一口气说完了这段话。少女歪着嘴唇笑了。
“哦!你是来杀我的!”
“不对。”
安妮丝向她走近,双手按在她肩上,嘴唇凑近她的耳朵,低声细语:
“我来履行我应尽的义务。”
话音刚落,安妮丝就把她推出窗外,凝视着她尖叫着坠下的过程,直到地面开出一朵刺眼的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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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有个双胞胎弟弟,叫玛提亚。
我比他早两年被带入灵视之城,接受亚当的血肉后成功分化成了向导。两年后,他也来了,同样接受了亚当的血肉,可他失败了。
——这不可能。
我们生来一模一样,分享同样的血和同一个灵魂。他在野外濒死时,我的生命也如同风中残烛,一缕微风都能轻易吹灭。但我获得了朗基努斯的拯救和亚当的引导,当然玛提亚也和我一样;在夏娃之环,他甚至待在当初我也住过的房间里。我从不怀疑玛提亚能分化成功;对,就和我的经历一模一样。
然而他失败了。为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然后我就回忆起在分化前见面时,玛提亚像吐唾沫一样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疯了,安妮丝。”
我?
为什么这么说?
我还来不及问,就有人来把玛提亚带走了。那时,玛提亚瘦得跟好几天没吃过饭一样,脸上一块青一块紫,但眼底依然有光,眼神似怜悯又似轻蔑。
——是这样啊。
我顿时想明白了。玛提亚没能分化成功,是因为他对亚当心存怀疑。不信神、对神口吐恶言的叛徒,神怎么能给予他祝福呢?
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我没有放开玛提亚的手,如果他和我同一时间来到灵视之城,如果他和我一起接受亚当的血肉,如果我能更早发现他也来了灵视之城,如果我能更频繁地来见他、改变他那被流浪者和伊甸污染的头脑和灵魂,那么玛提亚一定不会分化失败。亚当会拯救所有相信祂的可怜人,像我,和玛提亚,受诅咒所苦的世人。
世事不能随人所愿,亚当才是决定一切命运的神明。
是我害死了玛提亚。
从此开始,我不再迷茫。
——我独自一人,踏上遥遥无期的赎罪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