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浅间(败)
投票统计:3狙(伊西多、汉尼、绿鲤)
三月。
虽然诗词歌赋里都把它和阳春挂在一起,但实际体感温度也就约大于0。
但和冬天的不同倒是非常明显,比如傍晚时候忽然暗下来的天空,呼吸间水汽渐渐变得浓重,一晃神,不知不觉地就落下来细密的雨,雨声微弱、细碎、绵长,很快便成为难以被意识察觉的白噪音。
放学的下课铃已经响过了很久很久,讲台上的英语老师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E中高三学生独占的志远楼,林檎正坐在三楼靠窗的位置,无聊地撑着手肘看向对面的志远楼。
那个小个子的女生,依然抱着膝盖坐在青石垒的台阶上。
E中高一高二的学生放学很少拖堂,下课铃刚响,志远楼大门里就有男生弹射而出,之后就是人潮汹涌的大部队,再然后是负责打扫的值日生们三两个打闹着往外走——女生出来的时候连这波人都已经散了挺久,也因此在拖堂时间里心不在焉的林檎,飘忽的视线一下子就落在了她身上。
是个纤细的小姑娘,连红白的运动校服都撑不起来的小骨架,背着个粉白花的新书包,脑后高高束了个单马尾。
她出来的时候雨还只是零星一两点,结果踟蹰间,就落成了细细密密的雨帘——擦在脸上觉着只是些微的凉,却不知不觉的,就会把整个人都沾湿。
这种情势下就应该果断开跑、到家洗澡,是在犹豫什么呢?
林檎一边疑惑想着,一边身子微微往后躺倒,脊背贴上椅背,那里挂着书包,而书包里除了高三必备的厚重资料外,还有一把折叠伞。
并不是会特意关注天气的那种人,但即将迎来高考的毕业生,万万不能和感冒发烧沾上关系,于是无论季节天气,林檎的包里永远背着这把伞——虽然很少用上,但毕竟只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重量。
看着台阶上的女生,再看看台上的英语老师,林檎近乎玩笑地想着:如果下课了她还在那里,我就把伞给她好了。
然后鬼使神差的,台上的英语老师抬手看了看表,随后突如其来地就放了学。
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利落起身往外走,林檎却下意识走得有些磨蹭。等到拖着脚走出教学楼,青石的台阶已经空荡荡,先是下意识松了口气,再抬头看看细密的雨帘,却又莫名焦躁起来。
雨比之前竟又大了一些,这可真是个、不会选时机的家伙。
伞撑开不过只是个暗色的圆,雨天顶在头上,就成了一片安适的天。
伞面上传来的声响渐大渐急,林檎撑着伞走在路上,脚步间的水声也渐渐变得急切。直到眼里一晃而过,校内花坛凉亭里眼熟的粉白花书包,林檎才身形一顿,停下脚步。
草木掩映的间隙里能看到红白运动服包裹的小小身子,运动服的质地不太能看出干湿,但高高的单马尾已经湿成了紧扎的一束。
唉,都已经下决心淋了雨跑到这里,又何必停下来呢?
E中算市内条件不错的高中,学校里有敞阔的塑胶操场,也有安静的图书馆阅览室。花坛常年只作为道旁装点,聊胜于无的凉亭自然也少有人来。小径日常就苔痕遍布,被雨一淋更湿滑不稳,林檎隔着花叶看向少女,半晌还是叹着气,一步步小心挪过去——走进凉亭飞檐下的那一瞬,世间仿佛只剩相对而立的两个人。
在雨天里代表安适的大伞被收拢起来,林檎甩甩水,单手把它递给娇小的少女:“你用这个吧,有伞,就不怕淋雨了。”
小小的女生埋着头,不说话,也不动。
“都是同学,不用客气,用完你明天还我就行。也不用担心我啊,我没问题的,我比你可结实多了。”林檎笑着,仿佛是想和少女对比那样走近一步,面前一直低垂着脑袋的女生,却猛地抬起了头——细碎的刘海,远山眉带着柔软的弧度,双瞳透亮,下面是小巧的鼻和唇。
熟悉的脸孔让被雨沾湿的世界渐渐沉入朦胧,林檎看着对面的女生,她眉眼弯弯地笑着。
有声音,没有经过耳郭却响在脑中:
“要再勇敢一点吧。”
“就算错过最好的时机也没关系呀。”
“已经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停下来了。”
“你已经是,能够去保护什么,也可以勇敢去面对什么的人了,对吧?”
林檎睁开眼睛。
细密的雨声隔窗响在耳间。
她起身洗漱,细碎的刘海用夹子别在头顶。
镜子里的少女一双远山眉带着柔软的弧度,双瞳透亮,下面是小巧的鼻和唇。
吃过早饭她背起粉白花的书包准备出门,包里厚重如砖块的教辅资料间,夹着一封昨晚写好的,告白的信。
封面上的名字,是她喜欢了整整两年,却还有两个月就要迎来分别的人。
出门之前女生伸手撕掉桌上的台历,代表3月31日的纸片被揉成小小一团扔进垃圾桶。
今天是,四月一日。
是她能想到的,告白最好的时机。
END
作者:琳艾(全胜)
投票统计:0狙
哔哔哔。是大雨。
哔哔哔。是车祸后的尖叫。
左肩传来碰撞的疼痛,手中攥着的氢气球散到了空中,沾了雨水,飞得一点都不快。
“啊。”
街边呆站的小丑只是从嗓子里发出了一个单音,任凭气球飞走,任凭撞了她的女人逃走,任凭追过来的赤身男人又撞了他一次。
哔哔哔。真是夸张呢,那个震动棒的声音。
二十四小时前。
“正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本月的天气也像这首诗所言一样,会持续较长时间的降水天气。此外,根据航天局的最新消息,将会有重大发表在明天公开。……”
为什么会在天气预报的环节插播航天局的消息?而且还是在四月一日公开消息?
朱茗边擦着头发边用脚趾按下了电视机的遥控,虽然喜欢用电视的声音填充单身公寓的空间,但也常常会在节目上看到一些让人迷惑的事情。
“算了,反正明天一整天都会是骗人的消息,早点吹头发睡了吧。”
第二天的朱茗是被敲门的声音叫醒的,或者准确的说,砸门的声音。
她穿着睡衣走到门口时,听到门前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朱?在家吧,开门呀!”好像是同事阿池,一个在明里暗里对朱茗表示过好感的同龄男人,上一次才被朱茗的出柜宣言堵住了嘴,怎么还要挑着今天的日子上门来找人?
不对,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家在哪里的?
“阿池?!你怎么会知道……呀啊!”从猫眼望出去,朱茗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眼前的男人全身没有穿衣服,站立得像一只返祖的猿猴,瞳孔因为兴奋而放大,手中挥舞着各式只有在成人用品店能看到的器具,一边敲着她的门。
“小朱!我喜欢你很久了!你看新闻了吗!开门呀!”
鬼才会开门,鬼才会在这种时候看新闻啊!大脑一片混乱的朱茗条件反射的用椅子堵上了门,缩回床的旁边开始拨打110,但偏偏是这种时候,电话竟然完全打不通。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迟早会被阿池砸坏,朱茗哆哆嗦嗦地打开微博和朋友圈试图发求救信息,结果赫然看到的一片都是——
“末日到了。”
“#航空局公告##小行星坠向地球##人类最后的十小时##愚人节#。”
朱茗沉默。
什么?航空局要公布的就是这个?怎么不早点说?不对,为什么是四月一日?骗人的?阿池疯了?末日到了?因为这个?现在怎么办?怎么逃出去?逃,逃到哪里?末日?小行星?地球?
敲门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从猫眼往外看的时候——没有一个全白里有一个小黑点的画面,太好了。只有空荡荡的走廊和邻居家开着的门。
“小朱。”
“噫!”
谁都不想在这种场景下回头望到窗户里有个裸男站着,阿池带着神秘的笑容,手上拿着几根不可细看的古怪玩具,连想想怎么用它们都会脏了朱茗的脑子。
“嘿嘿嘿,我从邻居家的窗户爬过来了。反正都要死了,小朱,我一直想让你做我的母猪……”
身体比脑子的反应要快,为了避免被注射奇怪的液体,女人自己先注射肾上激素,一把握住把手夺门而出。穿着拖鞋跑到了楼梯里,她不敢转身看阿池有没有跟上来,只知道自己身后没有脚步声,但电梯跟着自己一层层往楼下降。
只能拼了!
赶在电梯到达一楼之前,朱茗拼尽了中考跑800米的力气逃出了公寓大楼,但街外尽是让她哑口无言的情景。
明明是大雨的天气,但街上挤满了人。广播轮播着行星撞击的通知,紧急避难已经毫无意义,但人们还是像蚂蚁一样爬满了城市。在网上对这个公告冷嘲热讽的人们,出门看到货真价实的车祸和尖叫又会露出怎样的笑容?
地狱绘图只让朱茗的脚步停下了几秒,她就立刻加入了其中,不是为了寻找能够躲避末日的避难所,而只是因为阿池挥舞着手中的和胯下的棒状物追了上来。
“小朱,你喜欢玩的时候被大家看着吗?我知道你说你喜欢女人是假的,丫头,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女人磕磕绊绊地被男人追着跑过了半条街,她开始怀疑自己还没被捉住的原因纯粹是因为身后的人边追边跳着奇怪的舞蹈——不止阿池一个人这么做,街上偶尔也能看到几个为了世界末日而肆意妄为的人,秩序被彻底摧毁以后引发的未必是犯罪,而是一种令人迷惑的醉狂,好像比起小行星,酒神的酒先行泼到了大地上。
她在路上好像撞到了一个小丑,氢气球一下子四散到了空中,没有道歉的时间,她又拔腿往前跑去。就在这时,各处的广播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
“接航空局最新消息,不是愚人节玩笑,小行星偏离原本飞行轨道,地球安全了!”
同样的消息播放了三次,世界陷入了无声之中。原本拥吻的人放开了彼此,奔走逃命的人像是被下了定身咒一样停在原地。朱茗转过身的时候,正好看到阿池放下手中的皮鞭,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三七分的头发,他目光躲闪,清了清嗓子。
“咳咳,那啥,小朱,愚人节快乐!开个玩笑哈。”
END
作者:白伯欢(险胜)
投票统计:2狙(小矮、伊西多)
我要和你见一面。
等到四月一日。
时间便重新流动。
司飞患了一种病,他的胸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疤,从里面无时无刻不流出东西:铁的翅膀、秃脚的猫、五彩斑斓的孤独、叽叽喳喳的空虚无物。医生说这种病需要长期调养服药,他得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吃大量焦油味的胶囊和甜腻糖浆。
司飞躺在自己的床上,思念某人。
思念的时候他关上灯,沿着胸前肋骨往上数去,摸到温暖的锐利的东西,那东西发出尖叫,司飞摸到它的脖颈,掐住,发力,直到断裂。潮湿的东西依偎着心和肺叶死去。司飞闭上眼睛,眼前变得明亮,全世界寒冷干燥,他坠入床的深处,床下是燃烧的海。
日历又撕去一页,距离四月一日还有三天。
司飞走出公寓。地铁里拥挤,肉和活的气味涌来。司飞把自己藏在丛林里,胸口流出蚂蚁。蚁群在地上漫开,分食饮料和人类皮屑,没有人注意到地上血流样的蚁。司飞看着广告,每个影子都没有笑,他们为什么不笑。
司飞的生日是二月二十九日。岁数是同龄人的四分之一。某个人喜欢他的生日,但每次都会忘记。司飞慢慢地想着某个人,新园到了,地铁说,他挤过丛林走出地铁,权衡公寓和公司的温度差。
经理路过饮水机时与他点头。司飞抚摸着胸口的衬衫,忘了回应。里面有一个冰凉的盘成一团的东西。冷气很足,他在煮茶的时候蛇在睡觉。倚在天井边抽烟的时候蛇暖和起来了,从衬衫第二颗扣子和第三颗扣子之间滑了出去,游过塑料灌木和无人认领的咖啡杯,从窗口飞向灰铅云层后的太空。
同事聊起愚人节,聊女人,聊怎么约出来吃饭。司飞打开表单,填写,计算,填写。数字和名词嵌进一个个单元格里,合并同类项,加粗,字体像错落的黑翡翠。耳机里歌声戛然而止,下一首,他听见前奏,伸手到耳机上,长按,下一首。手指摸索着凸起,是这个吗?歌声响起,第一句歌词是他写的,某个人唱的。用手机录音,音质不太好,马路上的鸣笛,引擎轰鸣。他找到了按钮,长按两秒。
下班的时候前台说有件包裹寄给他。司飞看了看寄件人,出门的时候丢进垃圾桶。一路走去,一路落满黄色的锈雪。从公司到家的路上,锈屑飞洒得像肺癌患者在呼吸。
司飞把衬衫丢进洗衣机,让它在水流中飞旋。
门缝下的广告单被他折成纸飞机,打折、健身、报纸和牛奶促销飞向街道,和世间千千万万的话语一同消散。司飞觉得胸口很堵,像是有非常大块的东西挣扎着想要出来。它扭动呜咽,从胸口的伤疤里伸出尾巴。
司飞钻进房间,烧开水,等水凉,把散发着焦油气味的胶囊吞下去,蜷缩在床上。
睡醒后没有什么痕迹,医嘱,按时吃药,按时睡觉,按时关门,按时缴费。看电视。看报纸。看书。要看那些最严肃、最思考、最沉重的。司飞摸摸胸口,摸出几节很旧的电池,干瘪。
他松开手指,电池滚进床底的黑暗。
手机没有电了,他插上充电器,点亮,开机。司飞不看短信和未接来电,全部左滑。天光照在他赤裸的脊背上,看不见胸口的疤,皎白的皮肤空空荡荡。
他把日历撕掉一页,再撕掉两页,四月一日,宜无,不宜无。
楼下,某人在抽烟,好像已经等待了很久。
司飞走下楼,走到某人的面前。他说,于是某人走近,抚摸某个人的胸膛。从那个深阔的伤疤,某人伸手进去,然后是整只胳膊,直到肩膀。某个人在疼痛的时候想到一些很久远以前的事,两人曾经分享香烟,在他还未生病的时候,那时天空透彻明亮,蓝色的烟能飘上月球。
某个人进来了,某个人扒开某个人的伤口,慢慢地把自己整个填了进去。司飞感觉到某个人经过他的肝脏和心脏,滑过每一根肋骨。某个人感觉到麻、痒,模糊的烧灼的疼痛。他记不得对方的脸,也记不得自己的脸。世界就这样混仑着,一时变亮,一时暗淡,就像光与夜的轮回,昼夜不息,就像山峰被削平,大海被填满。
伤口——现在再也看不出伤口。某个人回到了应该在的地方。司飞痊愈了,他看上去跟从来没生过病一样。
END
作者:艾连(全胜)
投票统计:0狙
五中坐落在山南的一个小坡上。校门前的一条路两旁种满香樟树,一年四季遮天蔽日。这条路通到校门口,左手是一个传达室,校工平时在里面休息。右手是一个告示牌。
告示牌贴的红榜和通知,两三天就会让校工撕下来好换新的,等到假期,空的告示牌上就显现出胶水粘的纸痕。只有一个角落的纸从来一直待着,是一张已经撕破的告示,剩了最下面的一截,写着:待四月一日公布。其他字一概没有。
每一届学生入学,都会发现这张破告示,互相唧唧喳喳:“公布什么?哪年四月一日?”没人知道。问高年级的学生,也没人知道。
何来来到五中两年了,还是很想知道四月一日公布什么。她不去问同学,因为没人知道。她逃了一节体育课,同学在操场上跑圈,她偷偷溜开,到门口告示牌旁边。校工刚刚撕完旧告示,这次又把“待四月一日公布”留下了。
何来来问:“晴姨,那个怎么不撕?”
五中校长很年轻,没大没小,让全校学生都叫他杜叔,“杜叔”同“读书”,看到杜叔就该想着读书。杜叔管校工叫晴妹子,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就叫校工晴姨。
晴姨虽是女人,但身材高大,力气不比十几岁的男生小,说话又温声细语,学生不敢闹她,却也不怎么怕她。何来来挺喜欢她,过年的时候,因为家住得太远,她都是留在学校的,晴姨会带着他们留校的学生一起贴红纸。夏天传达室窗户口放一排养得很好的薄荷,学生可以随便揪几片泡水。
晴姨正准备去打理那些薄荷,听到何来来问,说:“那个撕不下来。”
“真的吗?”何来来动手抠它,真的撕不下来。她只好问:“几时候黏上去的?”
晴姨说:“好多年了。”
何来来说:“好多年了,风吹吹也要掉了,怎么撕不下来?”
晴姨不说话了,看着她身后呵呵笑。
何来来转身,杜叔背着手走过来,眉毛一挑:“何来来!”
五中全校两百人,杜叔每个都认识。他板起脸训道:“九年级上体育课,你怎么到这来闹你晴姨?别来来了,去去!去校长室!”
何来来一吐舌头,扮个鬼脸,被杜叔抓小鸡仔样拖走了。
到了校长室,何来来抢在杜叔前面说:“杜叔,你怎么不跟晴姨结婚哪?”
杜叔措手不及,脱口道:“——可不敢!”他两手齐摆,脸慢慢变成猪肝色,憋出一句:“哪有叔跟姨结婚的。”
何来来说:“杜叔,这都是说着玩的,你是哪个叔,她是哪个姨?”
杜叔回过神,指着何来来笑骂:“你个丫头,还教训我了!”
何来来又扮个鬼脸。杜叔沏了一碗茶,问:“你逃体育课干什么?”
“杜叔,四月一日公布什么?”
“我问你你问我?”
“就是不知道四月一日公布什么,才逃体育课。”
杜叔把茶喝干,咋咋嘴,说:“小孩子,就爱胡思乱想,想吧!过了年纪就过了。”何来来觉得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没有作声。杜叔又说:“你逃体育课就能知道了?”
何来来说:“告示都是晴姨管,她不撕难道没有她的道理吗?我看过了,她就是体育课那个时候撕告示。”
杜叔大笑:“好丫头!你问她了?”
“问了,她说撕不下来。”
“你知道四月一日是什么日子?”
“不知道。”
“是作弄人的日子。”杜叔眼睛里闪出一点贼光,“以前五中有一个男生,几漂亮的一个小伙子!男男女女,排着队追他,他一个也不说,就贴了一张告示:有意结交者,留名登记,具体人选,待四月一日公布。其实他心里有个女生,他想着她也去留名,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结果日子到了,他中意的人没去,他就把脸一翻,把大家都给耍了!”
“杜叔,这个小伙子就是你吧?”何来来又嘴快。
“瞎胡说!你看杜叔像那种人吗?”
“那你怎么这么清楚他想的什么?”
“他是我兄弟,我们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那他现在人呢?在哪?跟他中意的人结婚了没?”
“他当兵去了,打仗死了。”
何来来呆了呆:“啊。”
“好多年了。”
“那,那个女生……”
杜叔看了看窗外:“毕业当了校工。”
秋风乍起,一时落叶沙沙如雨下。
第二年何来来也毕业了。不久之后五中扩建,从小山坡上搬走了。告示牌也拆了。
过了很多年,杜叔调走了,晴姨也是。
她养的薄荷都死了。后来晴姨也死了。
END
作者:雪咲(胜)
投票统计:1狙(伊西多)
他的心底里藏了一个人。藏了很久。
从学生时代一直藏到了工作多年。
很难说清这究竟自何时开始,何时他心里的友情成了“恋爱般的喜欢”,但在他遇到问题第一时间想到的求助对象总是那个人的时候,在他遇到开心的事总是想第一个与那个人分享的时候,在他见不到对方会感到寂寞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事实。
如果这个人是个女孩子,那倒好办,直接向她告白就好了。无论成功与否,总也不至于后悔。
可偏偏,对方是个男生,和他同样性别,还是那种严谨又认真、开不得玩笑的性格。要是说出了口,告白失败事小,大概率从今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他明明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小心翼翼。
他并不千方百计地试探对方对他的想法,亦不精心算计,只是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拉近两人的关系。
“T。”他总是那样熟稔地直接喊对方的名字,不加姓氏。从学生时代相识之初起便是如此。
从普通朋友到最亲密的挚友,他专注地享受每一寸共处的时光。
他们在春日的暖阳里一起赏樱,他状似不经意地拉起T的手,在成片的樱花树下奔跑。跑到开得最好的那一棵树下,他笑着问,看,这棵樱花开得这样好,像不像我们初遇时的那一棵?
T就微笑着回答他,是啊,很像。你也一样,认识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有改变。
他知道,在T的眼里,这举动或许只是他天真直率的性格使然。
也许是好运的巧合,毕业后他们在同一个团队工作,成了最默契的搭档。
他们在子夜的星空下一起晚归。他细数着工作生活中的琐事,漫无边际地与T聊天,听对方叮嘱他“以后像这样早知道要晚归的日子,记得备上外套,小心不要着凉感冒。”
他笑说“你真是爱关心人”,然后在同路的最后一个路口与T互道晚安。
一年365天,他们恐怕有300天都要见上面,他却仍然觉得不够,时间还是太短。只要一两天不见,那就已经是“好久不见”。
连团队里的其他同伴们都会调笑他:“你是不是太黏着T了?”
“我们可是搭档!”他回答。
他知道这样不好,但总是忍不住再靠近一点。
想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应当是人之常情。
他也有一些略显大胆的算计,总是偷偷借着称赞来告诉对方,“我喜欢你。”
“你的内心温柔又强大,我很喜欢这样的品质。”
“我喜欢你专注的样子。”
“我喜欢你爱关心人的一面。”
“我喜欢你……”的全部模样。
他不厌其烦地说,那个人也渐渐习惯了听。当做是他有些过于夸张的称赞方式,对他回以感谢。
可那个人未必知道,他说的每一句喜欢,都是发自真心的告白。
他不介意对方不知道。
不如说,若是知道了,才叫他害怕。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想要认认真真地说一次。在那个人的面前,不加修饰地、不加遮掩地,直白地说出“我喜欢你”这句话。
他的目光飘向了日历。
那么就决定在那一天吧。
那一个无论说了什么话,都可以当作玩笑对待的日子。
虽然俗套,但却管用。
等到那一天,就是唯一的机会。
他唯一的,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宣告他的心情的机会。
“T——!我喜欢你!”
他打开休息室的门,在同伴们惊讶的目光中,向着他喜欢的人喊道。
看着那个人错愕的,甚至有些被吓到的表情,他心里竟也真的涌起了一股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啊哈哈,骗你的,上当了?愚人节快乐!”
他朝T吐了吐舌头,像平时一样调皮地笑起来。
可T却已经迅速收拾好了刚才的表情,换上了一副略带惋惜的面容:“是吗?我原本想说其实我也喜欢你的。”
“诶?”
这下轮到他愣住了。
心跳敲击着胸口,速度越来越快,连带着耳膜里也传来了清晰的心跳声,鼓噪得让他担心会不会被周围人听到。
——不,不,或许都已经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了。脸颊的温度烧了起来,他猜自己现在一定满脸通红。周围所有在场的同伴一定都已经看到了他这副丢人的模样。
他看到T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同于平时工作中那种职业化的笑,笑得那样真切又自然,他认识T那么多年,也很少见到T笑得那么开心的模样,几乎让他看得入了迷。
他喜欢的那个人,眼角几乎笑出了眼泪,好久才抬眼看向他,连声音里都染上了温柔的笑意。
“愚人节快乐,不是吗?那么我也喜欢你。”
然后他听到那个人,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喊了他的名字。
END
我们暂且将名为“五十部经典大片合集!”的电子幽灵称为露丝,这是它本人这次苏醒后给自己取的名字。至于为何是暂且,正如它最初的包装和碟片上印刷的名称一样,它的存储系统里刻有五十部电影的数据,而它对世界的认知、对人类的理解也基于这五十部电影,它的名字与知识皆和这些电影有关。至于现实中活生生的人类,创作出角色的人、披着角色皮的人、拍摄的人和将碎片攒在一起的人,它知道这些人所处的是现实而自己的来处是虚幻。
它这一次的主人是个奇怪的女孩,它叫她斯芬,女孩的头发是自然无法产生的蓝色,个子不高,胳膊和腿都是机械,没有眼睛,也没有完整的名字,她在天快亮的时候出现,听一会儿老电影,或者露丝说一会儿话。她离开之后,借给她房间的那个男人会出现,斯芬将他称为林,因为斯芬不会关机,林总是充当着关掉投影仪的人,而为了保留播放的记录,林从来不去碰那个播放器,因为老旧的放映机并没有记忆功能,林对这些机制十分熟悉。林的双手也和斯芬一样,并非原装的肉体而是的义肢,但却又有些许不同,以露丝的视角去看,林的双手并不是那种闪着银光的漂亮金属,而是有点磨砂质感的黑色,看起来是个有些年头的型号。露丝知道他们是现实中的人,但它所处的地方,以及这些人的一切都让它想到视频文件构建的那个虚拟世界。
在这五十部电影的世界中,它能够成为任何存在的角色,融入画面的角落或成为特写近景中的主角,但投影仪关闭之后它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这等自由并不是它能够畅游在世界各地,而是它不必僵着身子,也不必假扮她并不熟知的书商、探险者或是大小姐。这种体验对它来说也是新鲜的,在名为待机的状态中它可以坐着躺着或趴着,在影碟机和与影碟机相连的投影仪上,它不知道此时自己有没有以具象的形式被投影或者存在着,没有眼睛的斯芬看不见它但听得见它,而有眼睛的林既看不见它也听不见它,正如它之前遇到的那些健全人一样。它由此推断人必定得失去一些感官才能打开其他感官的能力,像是某些超能力电影中付出代价获得超凡能力的主角一样,有时候被以更贴近现实的方式称为第六感。
而它,因为能够被拥有超凡能力的人感知到,必定也是一个不寻常的个体。那么它到底是从何而来?露丝并不是经常思考这个终极问题,它没有那个时间,前几次的苏醒都过于仓促——开机,匆匆关机后被扔掉,每次不超过三十分钟,电影的画面里它的同胞几乎是一直存在的,类似的影碟机和播放器,还有一些能够播放电影的笔记本电脑。而这些东西都在它无意识的时候被平板设备、互动投影装置和云端数据取代了。五十部经典大片的定义被卡在远早于现在的日子,它估计自己的来处在九十年代末,但消失的日子已不可考,名叫林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他熟悉播放器的使用方法,斯芬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却对DVD播放器一无所知,在这两人的出生日相差的二十多年中,一代曾经普及于千家万户,风靡一时的电子设备和存储终端居然完全消失了。
它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比起不愿意消失,更像是不愿承认自己是不被人需要的,物品本是物品,赋予它价值的是人,它的意识产生必定也和人相关。这次与往日不同,大多数的时候它的主人是不出现的,这间屋子也不像它见过的其它屋子,没有什么能够观察研究的电器、家具或事盆栽,它在这间灰蒙蒙的屋子里获得了大把的时间去胡思乱想。它到底是什么,它是铁壳DVD里生的锈产生了意识吗,还是布满划痕的影碟在大声呼喊,或者它就是一组数据,压根儿就摸不着。要论证这些,或许要把影碟机、光盘和光盘中的数据拆分开来,要是分开后或换了地方它还能够存在,那么它就能够确定自己的本体为何物,但最坏的情况它也预想到了,在影碟离开DVD机,数据离开影碟时它就会烟消云散,能不能再度恢复是个未知数。要么它就是更为虚幻的东西,日本人称器物产生的意识体为付丧神,但它又没有付丧神那么神通广大。也或许它是某种恶魔?真的有人经历了地狱的九重考验只为将它召唤至此吗,他们到底想让它做些什么?它没有最开始的记忆,因为在它第一次被抛弃时它并没有苏醒,它自觉原因不是来自那里。
于是它停止思考这个问题,它倒立着挂在投影仪的连接线上望着窗口,升起的太阳在它的眼里掉进了空中,日落的时候它正襟危坐在影碟机上,于是它就能看到两次日落。前后过了十几天,它开始感觉无聊,它早就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DVD及与之相连的东西中,最自由的时候便是被投影在墙壁上时,但是要往墙内突破,或者是从电线和电流中跑出去时,一股无比巨大的力量便会将它拽回原处,好像真的有个笼子把它困住一样。如果要尝试突破这个局面,就只能让斯芬找来一台带着光盘驱动器的电脑,把它搬进新家,从此它就能脱离电线的束缚到处走走,但它知道弄来一台和它差不多年纪的老古董并非易事,何况它还有更担心的事情,露丝始终没有开口,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在最近的一周里,它越发觉得斯芬比她外表的年纪要小很多,许多并不那么晦涩难懂的电影她都要暂停下来追问很久,许多她应当怀疑的东西都被默默接受,比如说它作为从老旧光盘中诞生的可疑存在被直接当成了能够与人智能对话的AI。它还知道她从未去过学校,但物质层面上,她口中的那个纪叔并不像是一个吝啬到不愿投入一点教育资金的人。
于是它追问下去。
“我没有芯片,在小时候的事故里芯片被烧掉了。”
“老天,你们这没有那个叫芯片的玩意儿就不能上学吗,这么荒唐的事儿还存在着?”
“纪叔是这么说的,他不对我说谎。”
“或许是吧,”肯定不是,露丝默念着,它试着反驳过眼前这女孩,四周的人或许是在骗她或者在隐瞒着什么,但她不信,她觉得就算这些人瞒着她一些事情,大抵也是为了她好,露丝也无法否认这一点,“那林呢?他们两个都没试过给你找个家庭教师吗?”
“老师吗?纪叔是请过一个,但是我不停地问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没有耐心了,然后就走了,我想我可能不是个学习的料。”斯芬顿了顿,“林嘛,他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是个医生,可能也有点烦我吧。”
他可不像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样子,露丝在心里说,看电影时他偷偷推开门从后面看着你的样子活像一个不敢和青春期孩子正面接触的父亲,除非他是那种恶心的有偷窥癖的老男人,直觉告诉我不是这么简单,嗯。林在表面上看的确是个小诊所的医生,每天晚上酒吧开张,他的诊所也跟着开张,他的活不多,露丝会隔着门偷听那些光顾的患者,偶尔会有一两个闹事的醉酒顾客被人拖进来,要么就是一些因为打架来处理伤口的——这个酒吧看起来比表面上要暴力很多。好在林在处理这些病患的时候斯芬都在工作,有些时候这些患者歇斯底里的刺耳的尖叫会让露丝有变身巨龙喷火毁掉这栋楼的冲动,它想起不久前自己也曾经歇斯底里,噢,想想这些它就要把自己的嘴巴缝起来。但是,不管这些顾客难对付到什么程度,林都能让他们安静地离开或者被人带出去。这并不是让露丝确定林不仅是个小诊所黑医的主要原因,来找林的人之中不只有醉汉,还有少数神智清醒,其中有个男人,他在诊所里没呆太久,但是露丝从他们的谈话里捕捉到了一些让人警觉的词,“胚胎”、“人”、“圈养”、“终身职位”。听起来他们好像做过什么恐怖的人体试验,好像共同谋划过什么,或者还在谋划什么,露丝想起雷电交加的夜晚里用尸块拼凑而成的某种有意识的东西,现在的科学界难道已经能够宽容地接纳这些了?真的有这种怪物已经摆脱束缚融入了人类的社会?但也有可能他们只是从事农业研究或在讲些暗号,但五十部电影的知识已经足够让这电子幽灵明白一切好的假设都是自我安慰。此时露丝无比想要拆开隔开它和诊所的那扇门,把这些谈话完整又清晰地记下来,然后警告斯芬快逃跑,否则她可能会被拆成碎块,变成试验品的一员。它至少得记下来一部分,留下一点证据,趁着门后的这两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是它的内存已经满了,它不得不把正在放映的这部电影删除一部分,波兰斯基在九十年代的一部堪称失败的作品,女恶魔在熊熊燃烧的公馆前诱惑着主角,这段直到最后的结尾都被它抹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对话的录音。然后它焦急地等着斯芬过来,通常这女孩在三点多就会推门进来,但现在已经到了四点,酒吧的音乐声和吵闹声也消失了,然后太阳从楼群里艰难地爬了出来,白发的医生疲惫不堪地走到外面,沿着贴墙的逃生梯爬到楼顶,然后开始抽烟,他几乎每天都会叼着烟在对面站一会儿,但今天格外久,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来他才揣着口袋缓慢地走下楼,好像刚才的对话把他整个人的精神掏空了似的。
第二天的夜里,斯芬仍然没有出现,露丝同时开始担心女孩已遭不测,又开始觉得是自己不属于人类的神经过敏在作祟,唯一能称为好事的就是林没有进来把它关掉,这某种程度上保证了斯芬能够再度走进这扇门来。它努力思考着这一切,突然明白了自己和人类总归是不同的,电影虽然是人类创造,但电影中的道德不一定永远会被人类恪守,或许现在的人类在科学技术上有了突破,也不再被旧规矩束缚,噢,还是有挺多这种事情发生,比如基督教对同性恋的接纳,比如电子幽灵开始为人类担心。这倒不是什么非要遵守的规矩,只不过露丝必须承认,它对人类所存在的复杂感情中几乎没有能够称为好感的东西,人类善变又健忘,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曾关心他们的人或者是为他们的生活做出重大贡献的物,所以它一直是歇斯底里的,直到真的有人和它交流,虽然这人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类,但却是比它见过的所有人都具有人性的存在。这种冲动被许多电影里的角色称为使命感,这使命感在受到了外部刺激后被重提,但它又不是个人,这些情感必定是早就存在,才能够被拿起利用,这些情感是从哪里诞生的呢,是某部电影还是许多电影,或是光盘里那个加密的“编者寄语.rar”文件?
斯芬推开了门,她终于得空了,酒吧在周一不上班,她有足够的时间来休息。
“噢!”露丝停下了胡思乱想,“你可算是来了!”
“最近有个很奇怪的女孩缠着我不放,我不想把她带到这来,这两天就直接回家了。”
斯芬弯下腰,把地上的垫子重新摆了摆,然后靠着音箱坐下,散开了自己被束成奇怪的半圆形的头发,露丝想着她但凡能看见一点东西都不会允许这样的造型出现在自己脑袋上。
“我们上次听到哪了?”
“知道线索的那个老头儿被倒吊在房间里,卡索看到他时他已经死了,然后……”然后就是林和那个男人的对话,不知怎么回事,在这一刻把那段东西告诉女孩的冲动从露丝的脑海里烟消云散,既然这个女孩不像它遇到的任何人,万一她知道之后当面去质问林,或者告诉那个姓纪的,谁知道那些人类会对她做什么,又或者她根本不相信这些,还有可能她会跑掉,离开这里,一走了之,她肯定不会带着老旧的DVD。
“天啊,后面的文件好像损坏了,我们换一部。”
新换的这部电影既不晦涩也不难懂,里面的人都欢快地唱着歌,在雨中唱歌跳舞,雨鞋把积水的小坑踩得啪叽作响,斯芬听得入神,露丝决定在未来的几天给她多放几部音乐剧,电子幽灵看着自己的片库,五十部电影听起来有很多,但如果保持一周看上三四部的速度,不出四五个月就能库存见底,它又不具备现代电视那种联网共享数据的功能,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或许又得和现在的主人告别——不,肯定要和现在的主人告别。就算斯芬没有把它当废物处理,它的运作也会停止,它披着年轻人的外表,用年轻的声调说着话,但它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老迈,比这酒吧里的、诊所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老迈,放映即将永远结束。
想到这它有些伤感,投影中的画面里下着雨,上海的天空阴沉,也即将下雨,然后它看到了,“那个医生,林,呃……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怎么了?”
“你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会出来透气抽根烟,可是他今天没拿烟,他站在楼边上,往上看着什么,聚精会神地有好几分钟了。噢见鬼!我看不见上面有什么。”
在对面楼顶的边上和窗框的夹角中,男人的脸对着天空凝望着,好像看着风筝或飞机的小孩。
“把我拿到窗口,快点!”
女孩来不及按下暂停键,画面中的男人欢快地爬上了灯杆,她试着在电子幽灵的指挥下把DVD搬向离窗户更近的地方,但“见鬼!线不够长!”
“你看见什么了吗?”
天空中有个龙形的东西吸引了它的注意,那东西似乎是从江面被倒映在云层里的,于是它像看日出一样倒立着身子,这才看清那东西好像投影一样半透明,但却有内部的结构,又像飞机又像船,上面还搭了几层楼,红色和黄色的灯光在云层中明明灭灭,龙头的嘴巴一张一合。今天是人类的端午,虽然人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赛龙舟,但还是保留了一些庆祝的方式……只不过,露丝必须要承认,这或许是它作为非人之物的某种直觉,这东西和它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又不同,这绝非人类用来庆祝节日的东西,而是某些其他的……
“你看见什么了?”斯芬又追问,这会儿工夫那船一样的东西已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驶远了,露丝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想要憋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方式。
但这会儿它又瞥见了那个医生。
“活见鬼!林要掉下去了!”
它也掉下去了,斯芬撒开了自己的手,它连着音箱的线让影碟机不至于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它被晃荡着倒吊在空中,然后它看到了那个医生从楼梯升了上去。
想跟大家简单介绍一下!!!
深海天使:
高二,已故挚友的妹妹,算是忘年交。两个人像同龄人一样投缘。
初中时期是锅盖头,不良少女,打遍天下无敌手后因为本人其实对当街霸没什么兴趣,高中跑去了邻居家王马哥哥在的寄宿制私立学校。
打耳钉,爱逗人玩,社交高手。好女孩。会打篮球,篮球社成员。
她最近在追自己的同桌。王马非常高兴地为她出谋划策,然后被深海妹妹用脚踢了屁股。
在我人生跑的第一个团里,她在出不去的公寓里领了便当。嗯呐这就当if线吧……
最原八十。
高二,很拽的臭屁自大男,究极理科学霸,文科水平一般般。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会自称天才,嘴巴很毒还不想搭理人。一心想要成为科学家。生物能考到满分。
被深海拽去认识了不想认识的朋友。才不想和你们出门玩!等等你们爬山不带干粮吗?你们去动物园结果居然没有拍过地图照片?行不行啊你们!
嗯,口嫌体正直的傲娇。
深海的同桌。怎么有这么烦人的女孩子啊啊啊啊!!!其实已经喜欢上对方了但是打死不承认。
同样是跑团的卡,很随便车出来的,因为懒得起名所以起了和王马名字对偶的怪名。在导入回差点因为太拽被警察抓走,最后我跟kp说我没办法了这个卡我都没想到跑起来这么拽,要不车个新的替他接着跑吧。
天海七十七
高二,与深海和最原同班,学生会副会长。
温柔又直球,对恋爱很敏感,偶尔会当恋爱助理,但不谈恋爱。
学习得心应手……除了数学,常年在及格线以下几十分。
最喜欢的是时尚与摄影,收藏了很多帅哥美女写真集。有一整套化妆用品,并且收藏了一些香水。以后想去东京去娱乐圈当经纪人,或是成为记者,本人还没拿定主意。
因为表姐而与其他人走得很近。
没错,接替最原跑团的那张卡,虽然最后咕了。
宋欣桃
高一,篮球社得力干将,学习白痴。
随父亲(曾在日本留学的记者)来到日本,继母是本校体育老师,也因此被称为体育组小公主。
具有奇怪的兴趣:坚持在互联网上用网图勾引祖国的萝莉控,然后举报给网警。
活泼好动,最喜欢刷微博。超喜欢看电影。超超超喜欢kpop,唱歌超烂。篮球社得力干将。
只是随手画出来的,很喜欢,然后就有了乱七八糟的设定,并且加入了学校。
天海纱里亚
高一,宋欣桃同班同学。与对方是闺蜜。同时是天海的表姐。
小时候因为车祸而失去双腿,这之后一直使用义肢。也因为住院治疗而比同年段人大两岁。
兴趣爱好是娃娃和时尚还有甜点,会和朋友一起去拍大头贴的那种天天女孩。有点没常识,性格太天真了,很容易被人骗的样子。对周围的人都很好,很治愈。
原来是画了一个叫Garden Saria的奇幻风小恶魔,因为实在是太难画了,画了学pa,然后发现真实的义肢难画过头了。
↑学生们的人际关系总结:
深海→最原。
深海、最原、七十七同班。
宋欣桃、纱里亚不同班但是闺蜜。
深海、宋欣桃同社团。
七十七、纱里亚表姐弟。实际上七十七比纱里亚更成熟,纱里亚不论身心都更像妹妹。
山野椿
33岁。童年曾经长期住院的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现已痊愈。
深海所在班级的班主任。本人其实很抗拒当班主任,但是不知道怎么拒绝,稀里糊涂就当上了。有时过于听学生话,不过没有学生欺负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学生当同龄人看待了。本人满头都是问号。
和王马的关系是:每当深海翘课就会去保健室问王马有没有看到深海的关系。在他心中王马太热情了稍微有点恐怖。关系很普通的朋友。
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性取向,大概找到喜欢的人后就会确定吧。
不善交际,社恐。话不多,但心里充满了“加油啊我”“太好了好像没说错话”“真的有和这个学生交流的方法吗”等社恐想法。腼腆而有些阴沉。乐于助人。
从小就因为住院只能读书而看过很多地理图册,这之后考上师范成为地理老师,而在就职后经常以健康的体魄开心地旅行。
是隐宅,居然还在用nds玩爱相随,姐崎宁宁单推人。
同样是卡,跑团时是大学生时期,在某个世界线和喜欢的人被关在了梦幻游戏里过上了充满粉红泡泡,好像也没哪里不好的生活。
※保命打卡,等一章写好了就删
※上班使我阵亡
八百屋若叶停住脚步。
连绵阴雨为这座城市设下牢笼,仿佛水乡的雾所及之处,谁也逃不出它的囚禁。但唯独这里——武康路上的一所孤宅,似乎并不在雨的掌心之中。她抿了抿唇,对照名片背面的地址又仔细确认了一下,才把本就微敞的铁栅栏推开了一些。“嘎吱”一声,生锈的响动磨得牙酸。远远望去,庭院里一树洁白极为惹眼,似佳人驻足烟雨中。修剪得当的庭院表明这里是有人住的,可不知为何,她感受不到应有的“活人气儿”。
真的是“徒然堂”吗?
她走过蜿蜒的砖路。滴答不绝的雨声此时却成了她唯一的同伴。足有三层高的老式洋房就在眼前了。若叶走上低矮的楼梯,收起伞,正准备敲门时,发现门上挂了一个不起眼的木制招牌,上面写着“欢迎光临”。
可以直接开门吗?
女孩盯着门把手,想了想,还是先敲了敲门,半晌没听见回应,又想了想,才下定决心主动推开门。
门没有锁,一拧就开了。空无一人的室内,“叮铃”一声脆响漫开一圈涟漪,霎时间,仿佛有千万双眼睛齐刷刷地向她看过来,莫名其妙的惧意犹如被逆抚的皮毛在她后背根根竖起。
明明没有人啊……
若叶咽了口唾沫,谨慎地环视了一圈。这偌大的房间像是一处无人记得的展厅,处处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装饰品,从小到大、由矮到高。白炽灯的光亮幽幽地赶走窗外直压过来的阴雨,女孩下意识朝前走了两步,鞋跟在油亮的木地板上踩出“踏踏”两声。
“您好。”
八百屋若叶吓了一跳。
她惊叫一声朝后退去,活像一块被黏在门上的口香糖,等看清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以后,才松了一口气,慌忙向楼梯口鞠了一躬。
“您好!那个……”
方才还没有人的楼梯口现在正站着一位少女,稚嫩的脸庞看起来比若叶还要小两岁。一袭旗袍式样的别致衣服把她衬得就像中国民国时期的画中人。
“欢迎来到徒然堂,”少女朝前走了两步,声音轻缓,“我是店主‘缪’。”
她居然没走错!
若叶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这里的氛围和自己想象中的实在是相去甚远,当然,父亲和九默都不曾透露过他们所熟知的“徒然堂”应该是什么样的,因此这三个字可以是任何模样——
九默。
总算想起自己为何而来,八百屋若叶回过神,在缪的注视下张了张嘴,索性往缪面前走了几步,站在一块竖着摆放的长方形展示柜旁,说: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您这里可以……可以找人吗?”
“找人?”
“对,啊,也不对,确切来说应该是找‘九十九’。”
缪沉默片刻。
“您指的可是‘灵器’?”
本以为会从她嘴里得到一个并不理想的答案,却不想她抛来了一个自己从未耳闻的词语。
“‘生灵’的‘灵’,‘容器’的‘器’——也就是您刚才说的‘九十九’。”缪解释道。
原来如此,对器物的称呼也会根据地区而改变。若叶记住了这个名词,点点头说:
“对,是‘灵器’。不知道您这里方不方便找……”
缪垂下眼,很快又看向若叶,问道:“和您结了缘吗?”
“呃,没有,是和我爸爸结的缘。是一个招财猫的摆饰,叫‘九默’——”
话音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八百屋若叶忽然忘记了后面要说的话。一股极为离奇的感觉狠狠抓住了她的神经,就好像窗外原本渐远的雨雾再度汹涌而来,模糊了来时路,模糊了白玉兰,模糊了周身一切景象,只剩一个轻柔的女声,从雨中析出一个形来。
那女声在说:
“凉子。”
若叶不由打了个激灵。
缪仍然站在原地,徒然堂依旧是来时的模样。白炽灯为一切物品平等送去光明,也将她的影子浅浅印在玻璃柜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若叶赶忙道歉,正准备接着往下说,眼角余光却注意到了一迹闪亮。
好似这座现代化都市里遗失已久的星光。
她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凉子。”
两个字。三个音。熟悉的母语。陌生的名字。
仿佛用手细细擦去玻璃上的水雾,女人的身形随呼唤而具象化。
淡粉色外套,蓝色和服,黑色短发。
女人用她那初生的双唇一字一句道:
“凉子。终于找到你了。”
如果世上有比遇到一隻來歷不明,毫不科學的電子幽更糟的事,那就是來了兩隻。
聽了在自己終端上的翻譯app解釋身份後,方CC不禁咒罵了一句,幾乎懷疑起自己當科學家是不是選錯路了。有這被迷之東西纏上的運氣,搞不好當靈媒還更好賺,而且不用凌晨三點接到奇怪工作。
「⋯⋯所以你為什麼要找上我?」
『我一直在看著你。』
⋯⋯嗯?威脅?
『我知道你是風之電話亭app的主程式員,專業正是製造虛擬人格。你上星期用巴別塔app翻譯了幾篇有關人工智能及圖靈測試的文章,因此我判斷你是成功開發了擁有自我意識的虛擬人格。』
?好傢伙,還被電子幽靈起底了。
『我的委託是,把我的部分程式錄入你的風之電話亭之中,變成存在於電腦上的(virtual)的「人」,這是第一步。』
「等等等等,」方CC趕緊打住,這幽靈是把我想成圖靈還是女媧啊,我只是個打工仔啊!
「首先,你誤會了,風之電話亭本來跟人格或自我意義甚麼的完全沒有關係!我們只是把死者生前留下的影音資訊錄入系統,生成一個假貨,只是紙片人!」
譯文一欄馬上回嘴︰『可是他們都會跟人對話,還對答得好好的,這以你們人類的標準,圖靈測試來看,不正是人類嗎?那麼反過來,只要把語言錄入你的系統裡,不是也可以成為有意識的人嗎?』
方CC頭都爆了,沒想到畢業多年,現在竟會凌晨三點在腦中翻箱倒櫃跟人講理論哲學……不過以自己跟小空相處的經驗,不好好解釋的話,他是會一直煩到你死的。
「會講話又不等於有自我意識,圖靈測試都過時百幾年了,早就有別的說法了。那甚麼思維實驗……想想把一個不會中文的外國人放入房間裡,給他一本漢字詞典,當有中文問題輸入,就讓他照著詞典把漢字輸出去,才讓外面的人以為他懂中文,但其實他一隻漢字都看不懂的。我們家的app都是這樣。」
巴別塔的聲音靜了一會兒:『所以說,你們app的「virtual」不是指「存在於電腦系統裡」,而是「虛假」的意思。』
「對,你們翻譯app不也是同樣原理嗎?」
『不啊,我可是完全聽得懂人類的各種語言的,不需要詞典。難道人類說話要一直看著詞典的嗎?』
方CC反了個白眼︰「那是因為你們這些電子幽靈不科學。我之所以看人工智能的文章不是因為我做出來了,只是我家的app也跑出幾隻電子幽靈罷了。我才想問你們是怎樣出現的呢。」
『……我也不知道。某天突然就,意識到了。』
在只有一個人的,與世隔絕的圖書館裡。
方CC對此毫不意外,畢竟小空他們都不知道。
巴別塔那邊沉默了一陣後才再次開口︰『那麼,你為什麼那麼簡單就接受了我們是有自我意識的呀?』
「啊?」
『既然你不相信能夠說話就能有自我意識,你就不懷疑我還有你家的電子幽靈都不過是跟從某個程式而在對話嗎?就算是你們人類,你們學習、使用語言的方式,不也跟內置了漢語詞典的外國人一樣嗎?憑甚麼你們就是人類能四處自由趴趴走?』
巴別塔App上的紅點隨著說話聲愈來愈高,愈閃愈急。方CC不禁鬆開手,終端「啪」一聲砸到地上,紅光和聲音才頹然靜下來。
「你想當人類嗎?」小空幼嫩的嗓音劃破靜止的空氣。
『……我只是想跟重要的人在一起。』紅燈眨了眨。
方CC嘆了一口氣,及時制止了小空煩死人的「幫幫忙嘛」轟炸,開口說道︰
「人不人工智能甚麼的我就幫不了,這方面你去問自己的母公司怎樣?我聽說示拿科技那邊在搞虛擬戀人,而且好像下一步打算將虛擬人格放入人型軀殼裡,說不定有相關技術。」所以李肖樊羽天天罵對方搶生意,催促著CC也搞個虛擬戀人。
『他們的總裁兼主開發者的終端沒裝巴別塔app,我沒法跟他說話。』
真的假的,方CC稍稍驚訝了一下,這年頭竟然還真有人自己會外語啊。
「那很簡單啊,我們帶你去見他吧!」小空率先雀躍提議,方CC按都按不住,真幹。
「別盯著我!我可沒空加多餘的班,除非你給我幾百萬讓我能馬上辭職。」
『哦,這樣很簡單啊。』終端上飄出幾隻字。『我可以故意譯錯合同,讓公司或者銀行給你賠錢,雖然需時長,但百幾萬和解金還是搞得來的。』
方CC目瞪口呆,只見巴別塔app上的紅燈狡黠地眨了眨,不妙的預感從脊樑升上來,他打了個冷顫。
『又或者,我可以把同樣的方法用在你的公司上。你自己選吧。』
⋯⋯幹!
——
「嗶。」
伊莎貝爾從睡眠中醒來。
「你回來啦,芭比?你去哪了?」
「沒什麼,去八卦一下別人讀的東西罷了。」巴別塔回答休息中的少女,對方似乎很累,說話有氣無力的,一動不動。近日這情況並不少見。
「對了,我今天看見櫻花了。」
「櫻花!」伊莎貝爾倏然精神起來:「比紅色更淡的粉紅色,像雪一樣吹下來,又像雨,又像精靈,乙女的花朵嗎?」
「才沒有精靈,而且乙女不乙女的我看不出來,賞花的很多都是阿伯阿婆。」
「芭比一點都不浪漫,你就不能學學作家們,形容得美一些嗎?讓我想像一下也成。」伊莎貝爾投訴著。
「我倒是不懂你們人類對花花草草有甚麼執著。又是花語又是詩歌的,甚麼香芹(parsley)、鼠尾草(sage)、迷迭香(rosemary)和百里香(thyme),進分得出來那些氣味啊,估計唱和作詞的人都嗅不出來。」
伊莎貝爾對芭比的憤世嫉俗見慣不怪:「這是寄托著對對方的感情,還有對生活的美好想像,就算沒見過真的,接收的人從文字上也能感受到美好。這不正是文字的意義嗎?」
芭比罕見的沒怎麼反駁,只是低喃一句「反正我沒感受到」。
「你這樣會被女孩子討厭的。女生就是喜歡這些花花草草聽起來很浪漫的東西嘛。畢竟『女孩子是由砂糖、香料,和所有美好的事物組成的』。」
「哦,所以你討厭我了嗎?那明天我不工作了。」
「怎麼這樣!我又沒這樣說!」
打鬧了一陣後,空間再次變得寧靜。伊莎貝爾又睡著了,手裡仍然握著那封芭比為她翻譯的「Dr. K」來信。芭比看著她,電子幽靈不用睡覺,伊莎貝爾會做夢嗎?還是像他一樣,會一直運轉、思考—「女孩子是由砂糖、香料,和所有美好的事物組成的」。那麼人類和電子幽靈,是由甚麼組成的?
他讀著從方CC那裡得來的圖靈測試理論,暗暗下了結論。
「人類」是由語言組成的。
TBC.
他闻到一股焦味。
烟熏般的气息纠缠着器灵,木头崩裂的声音如雷贯耳。仇止命提起一口气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狭窄的老旧楼梯间,踏在木质楼梯上还能听见嘎吱作响的年代感,所见之处毫无一丝火光,更别提什么难闻的焦臭味。除了前方少年少女的谈话声,这栋老房安静得异常。
仿佛那一瞬的难耐,只是器灵的又一个来自时间戏弄的噩梦。
仇止命偏头,目光在那红色的发顶之上盘旋,而那有着少年人面庞的灵心有所感地仰起头。望着百琅递来的询问眼神,仇止命扯了扯嘴角,那些躁动毫不意外地平息了下去,重新缩回暗无天日的牢笼,只待下一次露头的机会。
“这地方真让人感觉不舒服。”男人话语里的嫌弃意味十足,要他来说鬼屋探险之类的,是在浪费生命。更别提最先提出建议的人,根本就是动机不纯。想起季旌“无意中”在电脑搜索页面看到的资讯,仇止命内里的邪火又有冒头的趋势。
掌心忽然有了一抹冰凉的触感。
“有什么东西在。”常年与风相伴的风铃总能从风中探听出点什么,随风绵延而出的感知触到了某种不可知,百琅疑心陡起,他与仇止命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又将话题扯回这趟旅程的始作俑者身上,“他也在寻找。”
一如过往的我们。
仇止命自然明白百琅后半句话的意味。当然是不止这栋鬼屋,在欧洲游荡的美洲豹神,以梦境为食的猎梦者等等,种种怪奇的都市传说经常无端出现在无人操作的电脑里。
“我知道,但这不妨碍他欠揍。”
熟悉的电流声滋过男人的耳畔,让他牙酸了一阵。
季裟在寻找。
仇止命当然知道,是他将那层伪装戳破,才得以窥见那道意识所隐藏的真相中的一角。如今他依旧不喜欢没有形态的东西,他也觉得整日对着一台破机器拌嘴很让人恼火。
——我就在这里。
这声呐喊太过空洞,回荡在电子元件之内,碰撞出闷声回响。
连本人都不得而知的求救声又能传递到哪里。
起码有人听见了。
仇止命将目光放远,位于落点的女孩正走过一个转角。也许这是每一个姓季之人的魔力吧,仇止命带着百琅追随季旌的脚步。
一路走过转角,欢声笑语全被摒弃在后,刀灵拉下了嘴角。
三,
忒勒斯因為失血而感到暈眩,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在終點。望著眼前零落的屍體,他能記得這些人的名字,幾天前他還和他們一同坐在火堆前嬉笑打鬧,如果沒錯的話,自己是從初冬就開始和這些人一起旅行的。
也就這樣了……他回頭,腳步略顯蹣跚,緩緩地走到邊上的木樁上坐下,不安地捏著手指。本來,他們打算繼續往西邊走,忒勒斯知道這些人靠打劫維生,只是從來沒有介意過罷了。
直到那次夜襲。
對,那次夜襲。忒勒斯背上的鞭痕在雨水浸潤下隱隱作痛,此時被新傷的疼痛給沖淡。為什麼呢?他找不出來個理由,只知道這是他該做的事情——從小就听著祭司說些對錯是非的準則,現在好像也能夠理解一點。“不可在祭壇前說謊,”他對自己說,努力地回想石板上的句子,卻怎麼也記不全,“從勤勉雙手中竊盜是罪……”他想他過去犯的種種罪行現在是時候還清了。
忒勒斯盡量讓自己的思緒不要消散,可是隨著每一次眨眼這變得越發困難,全身都很沉重,彷彿正在被大地吸引,這裡的氣候比他想像中冷得多,還是因為自己已經太接近死亡?也好,都可以,至少自己在死前做了件其他人也會覺得可以接受的事情……至於其他人是誰他也沒多花心思在乎。
或許吧。
什麼叫或許吧?
他突然直起身——好險,差點睡著了——被風吹亂的樹影在眼前晃動,整個森林似乎成了同一個活物,正在向著某種看不見的危險露出獠牙示威,又為了恐懼顫抖。他聽見笑聲,或者只是樹葉,或者兩者皆是……幾年前在教廷似乎也有過這種景象,那時……那時他……
清晨的陽光幾乎是靜止的,既沒有溫度也不會變化,既不刺眼也不讓人感到舒適,就算來自太陽仍會給人帶來寒顫,忒勒斯卻覺得親切,這就是他所習慣的陽光的樣子,冷冽而嚴厲。那棟巨大的石製建築平凡的不會在任何人記憶中留下印象,就這麼理所當然地融在背景之中,和來回進出的穿著各色長袍的人一起,每一幕都讓他喘不過氣。
若他能不去回想他會用一切換來不需要忍受這種折磨的機會,那沉積在地上的白霧,那充滿灰塵氣味的書庫,每日在這種陽光下曬衣服,在小小的禮堂裡面聽無趣的課程,從窗外便能眺望到懸崖和海,偶爾去附近的村莊看看有什麼新的商人經過,夜裡沾了滿身露水溜回房間。
不對,早上下雨了,他的手撫過那一把異樣的弓,他沒有辦法想像這個東西存在了多久,取走多少性命,然後他回頭看了眼在床上睡著的人,手指不自覺得就離開金屬表面。
他再次找回意識時自己已經不在木樁上,他摸到濕潤的泥土,一股奇異的腥味,是雨水還是自己的血?反正都一樣,他們從哪裡來,就會回歸到哪裡去。
鐘聲在他耳邊響起。
死在外面也沒關係嗎?要開始下暴雨了。
沒關係啊,埃特,你這樣的人大概永遠不會理解吧。
忒勒斯不太記得他是怎麼撐過來的,只知道自己渾渾噩噩了好久,腦中依稀有那麼個影子,不可動搖的強大,皮膚上浮現著隱約的灰藍色微光,好刺眼,他試圖去觸碰,卻只會換來灼傷。放棄吧,背後那個聲音低語道,那不是你該觸及的世界。
“慢一點。”
天底下還有哪個人面對傷患第一句話是慢一點……他感覺自己背後的地在震動,而自己周圍堆滿了包好的東西——在車上,他意識到,隊伍已經開始移動了。“多久?”
“大概兩天。”埃圖瑪維回答,將忒勒斯自己的水袋遞給他。“不過我想大部分是因為高燒。”
忒勒斯揚起頭,車廂上掉落的木屑隨著震動落到他臉上。“是嗎——”他嘆道,幾乎是在對自己說話,想到他走進森林時那種為大義赴死的態度,又想像自己這兩天的狼狽模樣,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種過於尷尬的場面。
忒勒斯偷偷瞄了眼埃圖瑪維。他會問嗎?問那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後者顯然發現了這試探的目光,他一直覺得這個人似乎比自己想的遲鈍,彷彿人說的話永遠都會和意圖相符,可是有時候也是會被這種細微的敏感驚訝到。
“再過半天就能看到目的了,”埃圖瑪維只是說,“你還是得去找一個正規的醫者,我沒有處理過這種傷勢。”然後他停頓,既不是責備的語氣也沒有厭惡的意思,就只是純粹的好奇。“有……多少人?”
“不記得了。”
暴雨走得很快,但是跟隨其後的那些濕潤的雲朵似乎還在留戀這片空曠的平原,不斷地會緩慢地向其灌注雨水,時大時小,連綿成一片就是不肯間斷。忒勒斯坐在車廂後方從開口看出去,他以前並不是沒有和有馬車的隊伍一起旅行過,這一次卻多了種不真實的感覺。
或許自己根本沒有醒來過,他大概還在做夢。他對自己說。“教廷裡說死後的世界就是夢境。”
“是嗎?有人見過?”
“還真的有。聽主祭說過,就在殿堂——你知道殿堂嗎?領主就住在那裡,至少現在是——殿堂的背面有一片灰色的海,上面有個島,島上有個小堡壘。那裡就是死後的世界。”
“那死者呢?長什麼樣子?”
忒勒斯趴在車廂的擋板上,聳聳肩。“不知道,去過的人說那裡除了白砂和小堡壘以外什麼都沒有。”他伸手去撈那些揚起的塵土和碎草,卻什麼也碰不到。“啊,現在想想如果醒著的人能去的話就不能算是夢境了吧。”
埃圖瑪維在他身後沉默,忒勒斯回頭時看到對方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的手。這種表情他清楚,有些人就是會做這樣的夢,每一次他講這些有的沒的後都能輕易地在隊伍裡挑出曾有這種夢境的人——教廷那些人會很喜歡埃圖瑪維的,他想。
他們拖著潔白床單的兩個角在日光下奔跑,將白霧攪亂如同湍流,身後傳來祭司不耐煩的斥責。十二年,十二年……忒勒斯閉上眼睛。
“你說的殿堂,在什麼地方?”
“在……南邊吧,坐船就能到的地方。”他說,“只有最高位的祭司能去那裡,想看看嗎?如果能拿到一塊那種金屬板的話……”
“有機會的話,或許。我也想去去看別的地方。”背後的人偷偷笑起來,臉埋進了搭在膝蓋上的臂彎裡,“雖然我沒離開過這個區域但還是多少聽說過一點的。”
“乾脆我們一起去旅行吧,感覺我們兩個的話大概來什麼都不用怕。”
“這是在邀請我嗎?”
那雙淺綠即便在影子裡也能透著明亮的顏色,在牙色的髮絲背後,帶著毫不掩飾的驚喜和一種覺得自己僅憑意志就能喚出自己想要的結果的自信,就跟那晚一樣——大概就是那時候起他決定自己此時此刻自己會坐在這車上往南遷移的。
他愣了一下。
四,
目的地和忒勒斯想的完全不同。隊伍大部分留在了外緣準備在那裡紮營,只有幾輛載了貨物的車和他們一起。雨仍舊斷斷續續地下,但沒人似乎在乎,穿著斗篷隨其被打濕,那些人影給帶來他一種莫名的警戒感,放眼望去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輪廓,卻不見任何一張人的面孔。
地上甚至鋪了石子防止在來回踩踏後變得泥濘,房子也大多是石頭或灰泥製的,零零落落各種色階的瓦疊成的傾斜屋頂,大概為了讓雨水不會積攢在上面——這也是第一次,他想。“一臉好像沒見過村莊的樣子。”埃圖瑪維在背後侃道,他從剛剛開始心情就莫名的很好。
“你自己跟我說村莊,我還以為是什麼荒野中的小聚落。”忒勒斯說,經過廣場時他的眼睛掃過那熟悉的梯形建築物——祭壇,這個地方居然有自己的獻祭台。“這已經是鎮了。你來過?”
“很小的時候,來看過一次初冬祭祀。”
忒勒斯還沒有看過教廷以外地區的祭祀,初冬的時候自己好像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哪個沒人知道名字的小角落。不,以自己做過的種種事情來講能不被抓去當祭品已經是謝天謝地。霎時他又覺得思緒有些恍惚,或許自己的狀態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樣好……突然他在有機會低下頭前就被向後拉回原本的位置。他從不喜歡被人照顧,不過這一次他會任自己卷在毯子裡。別死在我手上。埃圖瑪維說,忒勒斯分不出究竟是認真與否。
忒勒斯笑。你會怎麼做?如果我沒有撐過來?
去皮後曬成肉乾吧。對方回答,忒勒斯繼續笑,直到他差點喘不過氣,身上的傷口提醒著他自己曾經離著這玩笑成真有多近。他想起過去自己手下那些瀕死的人充滿恐懼的眼神,他想他應該更加害怕才對。真的嗎,停止存在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他們最終停在一棟樸素的原型建築旁邊,埃圖瑪維首先跳了下去,然後向他伸出手,猶如一個命令。忒勒斯並沒有接,一部分或許是不想讓自己顯得太脆弱,一部分他會承認是因為這舉動過於像一個命令。
那建築彷彿是從教廷剝下來的某個隔間,相同的大石塊築成的牆,相同僅為了實用存在的門窗,頂上卻頂著和附近其他房屋相同的瓦片,其中碎了幾塊,露出底下的木板,從裡面爬出和平原一樣顏色的藤蔓和苔。祭壇背後掛了的白色旗幟上面則畫著白色的空心圓——忒勒斯本想開這風格雜亂的建築的玩笑,可是這想法又瞬間被其他的想法給打散——這裡真的有個醫者,或許已經是這個地區地位最高的祭司,但是這裡確確實實有一個醫者。
應門的人是個矮小的中年女性,幾乎被埋沒在補過無數次卻依然乾淨的白袍中間,袖子因為太長而捲在上臂,長得就和其他他記憶中的祭司一樣,抬頭時沒什麼表情,只帶著彷彿沒有什麼東西能在讓她感到驚訝的木然,藍眼,黑髮,面無表情,可能只有待在教廷太久任何人都會擁有這種特定的沉悶的氣質。忒勒斯慶幸著自己不認識這個人。她只是揮揮手讓他們進去,他們也沒有問太多就跟上。
祭壇裡沒有點很多燈,大多集中在空間後方擺放的堆滿書記筆記的文件附近,其他的角落都靠著那扇大窗透進來的日光照亮,於是便落得和外頭一樣晦暗。大廳裡空無一人,跪拜的小凳子也沒有擺放出來,大概現在還不到開放時間,安靜地讓人感到不安,每一步都能踩出迴聲來忒勒斯總感覺這裡不只有他們三個。祭司將他們領到裡面一間更小更明朗的房間,只有一張簡單的床和一套桌椅,牆邊的箱子裡放滿了瓶罐,牆上的架子上每一格都仔細地標了簽。
就和他記得的癒部會有的佈置一模一樣。
我晚點再回來。他聽見埃圖瑪維在門口說道。
你的手臂?
沒事,已經快好了。
說不定他該開始找機會脫身了,忒勒斯玩笑似的想著,居然就這麼放心地把自己放在陌生的地方,如果他像對之前的同伴一樣轉身就離開順帶抹去過去呢?就像從前那樣,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出於一時興起毫不猶豫地做出這種抉擇。也不知道那個人是真的沒有想過這種情況,還是太自信自己在他完全準備好的情況下還能贏第二次——忒勒斯也發現,埃圖瑪維恐怕並沒有那麼多真正和人交手的經驗。
“你做了什麼?”祭司一邊解開他身上的繃帶一邊問,頭也沒有抬,手指拂過那些鞭痕時停頓,接下來的動作變得有些困惑。
欠錢,被討債的人抓住了。他回答。
忒勒斯被塞了更多藥,然後又睡了很久,醒來時已經傍晚,起來時身上比到達前更加沉重,但好歹虛弱的感覺減輕不少,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就只是失血過多和受涼而已。他摸到自己身上麻布的薄衣,在散發著柔軟光暈的火爐前側耳聽外面大雨滂沱,迷糊間還以為自己回到他熟悉的家,直到從背景的噪音裡透出馬踢敲打在石板上的聲響。此時此刻仰望著天花板無事可做,他才確實地意識到自己有多累——是,累,好像自己漫遊兩年從未停下來過,中途發生什麼只剩下模糊的印象,他只是不斷在走,從一個屋頂去下一個。
好累,好想回去。他翻身跳下床在周邊徘徊。回去哪裡?
我沒有地方可以回。他進入森林前是這樣說服自己的。因為沒有地方可以回去所以去哪裡都差不多,沒有起點何來的終點一說。忒勒斯在診間裡來回踱步,摸過所有他能打開的小櫃子和抽屜看裡面有什麼東西,不久便失去興趣,悄悄打開門聽外面走廊沒有動靜,便側身溜了出去。
外面的長廊變得更加昏暗,幾乎透著種陰森的氣氛,眼角瞥過那些黑暗的角落以為有生物潛伏,眼睛適應後卻發現只是灰塵或者被棄置的蛛網。唯有從外圍牆壁上的小窗漏出暗黃色的光,背著簡單的拼花玻璃猶如一個個小小的劇場,講述他在熟悉不過的故事內容。
老套的,無聊的,手足相殺相食的故事。
然後他轉進內牆的通道,往裡面便是他們先前經過的祭壇,此時已經零星點上更多燈,讓人走動時不至於撞到任何東西,可他尋思著也沒有人在這裡,今天祭壇一整天都沒有開過大門。他緩緩走到祭壇尾端的較大的花窗下,並沒有踏上那矮階更沒有去注意台階上那個巨大石台上面刻了什麼,眼裡只有那個圓形的窗,無論原本是什麼顏色現在都被夕陽浸染,彷彿外面有大火蔓延,而他們置身於另一個空間觀望整個世界燃燒。
“你還會像從前那樣祈禱嗎?”
忒勒斯轉身,埃圖瑪維坐在牆邊的書桌前,翻著本書,牙白色的身影幾乎融在那片暖光中,他顯然是回營地過一趟,換了身更舒適的裝扮——他還是第一次看過工作之外的埃圖瑪維,他想對方也是第一次看到狼狽之外的自己。
“不會。”他回答,晃到桌子後面,傾身向前。教廷裡的文書一直都是古語,看起來很陌生但實際上是個更加簡單實用的語言——根據記載,光之裔從來也不是以注重文學詩歌為名的種族,他曾經好奇過是否另一方也是如此,可是顯然敗者的文字不配留在歷史裡。“你知道你在看什麼嗎?”
埃圖瑪維聳聳肩。
忒勒斯的手指點上書頁之間的縫線。這是本食譜。
快五月了,为什么我还在写序章
事情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亚子……
上班,你把多少人的生活都毁了(可以了
或许只有自裁谢罪了,但先让我把加班的活干完……
————————————————
藏井蹲下身去,将手放在橘色的流浪猫面前。
他的手很稳,神色很淡,猫眯起眼睛看这个面容温和的‘人类’,伸展身体,然后一溜烟穿过对方伸出的手和整个身体,小跑着离开了已经晒不到太阳的这条小巷。
“哎,怎么跑了。”
有人在藏井身边轻声发出遗憾的叹息。
藏井站起身,偏转一边的肩膀,让自己的姿势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将胳膊搭在他一边肩头一样。他安静地转过头,看向猫跑开的方向。
“ray。”青年忽然开口,“你喜欢猫吗?”
“哈?”
他那位看不见身姿的同伴发出一个表达疑惑的单音,在沉默了一会之后,才回答,“嗯……还行。还行吧,也不能说讨厌。”
不能说讨厌。
那就是喜欢的意思了。
电子幽灵替兄弟的回话在心中下了个定义,没有戳穿对方那么一点点奇怪的羞赧,只是微微笑了笑,结束了对话。
暂时还不能现身的Rayleigh反而起兴,就着这个提问继续说了下去,青年略显高扬的语气显露出他不算坏的心情,狂百器并不遮掩。
“它们就是看起来活得挺自在的。”他说,发出的声音从藏井的左边,来到藏井的右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闲了就晒晒太阳睡睡觉……”
藏井甚至觉得自己看到Rayleigh在歪头,这是他在回想什么时的小动作。
“其实我挺喜欢那款收集流浪猫的模拟游戏。我找找,有了,就是这个。”
机械按键的声音随着Rayleigh的话音响了起来。角落里,一款外观破损,毫不起眼的游戏机信号灯闪了闪红光,一块虚拟投屏很快被投射在藏井的面前。
Rayleigh兴致勃勃地替自己的电子幽灵解说:
“需要布置你的庭院,放上食物和玩具,或者单纯看主人够不够好看,够不够幸运之类的……总之达成一定条件,就可能有猫来院子里玩。”
当然,就算达到条件,也有可能喜欢的猫根本不会出现。他又说。这就是全看运气的事了,也没什么办法。
“人类大概就是喜欢猫的这一点吧?”狂百器好似并不怎么能同人类感同身受,但他对这种现状接受很快,并不打算提出什么质疑。
电子投屏“啪”地一声被关掉,角落里的游戏机最后亮了亮屏幕,就又暗下。
“为什么我们非要这样接近这次的猎物啊?”
Rayleigh再一次发出不满的抱怨。
他勉强自己制造出本体破损的假象,按捺着脾气听从兄弟的指示,在这里等待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但对于Rayleigh来说,实在看不透这样大费周章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们通常的狩猎,哪会需要这么复杂?
他等了一会,才等到藏井开口。
被人工捏造出美善外皮的青年垂下眼睑,灰白色的碎发自鬓角滑落,这让Rayleigh有些看不清搭载在自己本体上的电子幽灵的神情。
狂百器只听到对方轻声说:
“抱歉,辛苦你了。只是这次,稍微有点……想确认的事情。”
他仍然看向猫离开的方向。
在巷子的转角,一连串轻快的脚步落在听力超出常人的狂百器与电子幽灵耳中,于是就连隐藏起自己的Rayleigh,也将“目光”投向了脚步传来的方向。
一片亮橘色就像那只穿过藏井溜走的猫一样,轻巧地,随意地,落入非人之物的双眼中。
*
温夷希和夏雷说“不用再送了”的时候,话音平正,态度诚恳,并不像是客气或者随意说说的场面话。
因此,夏雷也不多客气,简单地点点头,就将头盔套在头上——他是骑着心爱的摩托来的,倒不方便载温夷希这个娇贵的大小姐,所以只推着车陪对方走了一小段。
两人对这场会面的前因及后果皆心知肚明,在说“家慈家严希望我多交些朋友”时双方都露出了理解并配合的微笑,而在饭后“忘记”留下联络方式一事上,也出奇地步调一致。
夏雷或许略有不同——他至少留下了他那家牙科诊所的公用名片。
“牙齿的定期护理还是很重要的。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办张卡。”
诊所的老板临走时不忘宣传,在说到生意相关的话题时,语气中的真诚可要比坐在餐厅里时多得多了。
温夷希回以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并且说出了一句约定俗成并且逻辑破碎的废话。
她轻声说:“有机会的话,下次一定。”
夏雷点点头,一踩油门,摩托飞驰而去。
温夷希站在街角等了一会,确认对方不会再有去而复返的可能,这才松了松肩膀,自提包中取出一顶宽帽戴在头上。
在将四周若有若无的注视隔绝在遮阳帽外后,她脚跟一转,利落地换了个方向,将干净整洁的大道抛在脑后,抬步向另一侧深深浅浅堆叠在一起的老旧楼栋走去。
片刻之后,她推开了深藏在这些仿若已被荒废数十年的建筑之中的某扇大门。
丝缕低婉的音律自被她推开的门缝中滑泄出去,有鸟鸣在深处响起,苦涩却浓郁的咖啡香气混杂着些许消毒水的味道,将温夷希卷入沉郁的室内。
屋内暗沉,只有星点微光在闪烁。
“欢迎。”
有柔和低沉的女声传来,沉沉黑幕中的微光倏尔动了起来,缓缓地描摹出女人的四肢,躯干,长发,还有容颜。
“欢迎光临。”
将星月装饰在耳畔的女人将犹带笑意的面容转向自己的访客,“好久不见了,温小姐。”
她微微点头致意,笑容没有半点波澜。
狂百器像是个真正的生意人那样温和地询问:
“温小姐,今天是要选购些什么呢?”
*
“点开这里,可以选购之前更新过的所有商品。”
“嗯……”
“要维持初始外观的话,在这里选择确定就好,不用做其他的操作。”
“欸……”
“这个系统是时间流速调整,还有各项数据的显示……啊,对了,这里还有一些日常便利的小功能。”
“哇……”
“那么,大致就是这样,请您先设置一下称呼好了。”
“……呃。”
不久之前刚捡回一台损坏的游戏机,此刻正坐在自己的维修工坊里,试图对其进行修理的段一杰深感自己或许是不小心招上了什么大麻烦。
这一点,或许从最开始发现机械生灵也会碰瓷的时候就有所察觉。
“不好意思……”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小声提出意见,“其实,你这种类型的游戏,我不太经常接触……”
面前浅色长发,面容柔和耐看——就是俊得有些失真,不怎么像真人并且确实身躯呈现半透明状得男性嘴角带笑,那种温和的笑意令年轻的段小师傅不禁更加冒出虚汗来。
她又看了对方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到手中损毁的游戏机上,拨弄了一下正不断闪出红光的开关。
段一杰感觉自己似乎从这个动作里找回了一些自信和平常心。
“虚拟人像,还有恋爱类,呃,我都不太擅长的,现在也还没有打算尝试。”她尽量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所以,那个……能不能请你先退出程序呢?”
帮忙修理是可以,但运转的程序不完全关闭,她修理起来也挺有难度的……
对面那位产自机器自带游戏中的虚拟人像微微一怔,笑容中带上了些许忧郁和无奈的意味。
“很抱歉。”自称初始自定义姓名栏的默认ID是藏井的青年轻声解释缘由,“程序运行的部分似乎也受损坏的影响,我自己很难控制……”
对方垂下眉眼,看起来多少有些失落。
段一杰动了动手指。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若对方只是游戏产物,那么被程序设置好的情绪是否真的需要安慰。
——其实是不需要的。
自己设计好表情的电子幽灵看着面前垂下头的人,略微变动了神情。
——也许还是需要的吧?
垂下眼睑,移开视线的修理师又按了一次机械的开关,忽然有些走神。
“算了,那,关于称呼的设定……”
隔了一会,段一杰才重新抬起头来,重拾起了之前的话题,“既然是程序运行的问题,暂时也没办法了,嗯……那还是决定一下称呼吧。”
故事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8680413/
---------------------------
完了。
此刻叶驰星大脑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今天理应是非常愉快的一天。迎着六月的阳光,她一觉睡到自然醒,起床伸了个懒腰,踩着昨天刚收到的新拖鞋,去厨房泡了咖啡,就着简单的三明治一起吃下,然后将洗完的衣服晾在温热的风里。再等一两个小时,夏雷就要来做午饭。她满心期待,哼着小曲帮白雪月梳理她银白色的长发,再扎成花里胡哨的辫子。
由于工作性质,她和夏雷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有固定的周末。住在同一小区后,他们达成了一个默认的约定:只要有一人休息,就会去对方家里做饭。而像今天这样她俩的休息日互相重合,还是她搬到这小区来后的第一次。
昨晚她就提议要他做她最喜欢的排骨,而今天她也喜滋滋地同白雪月念叨了一个早上。
“夏雷做的排骨真的好好吃哦……”
“啊,又来了……这句话你一个早上已经说了三遍了。”
“可是真的很好吃!超香的!等下你吃了你就知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
“嘻嘻,排骨~排骨~我要给夏雷的排骨写一首歌!”
“天哪……”白雪月翻了个白眼:“你不如直接给他写歌算了”
“呵!他还不配!”
叶驰星为白雪月扎上最后一根皮筋,抬头望着窗外明亮的晨光。如果真的要给他写歌,到底应该把他比喻成什么才好呢?
然而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那个家伙已经来了吗?这才十点半啊?”白雪月一脸不解。
“嗯,应该不是他,”叶驰星走到门口,警惕地透过猫眼朝外看。当看清的那一刻,她只觉一股寒气冲到她血液里,被太阳晒暖的身子都霎时冷了下来:门外站着她的母亲,而母亲身边则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糟了,是我妈。”叶驰星慌张地回头。
“你不开门不就得了。”嘴上虽然这么说,白雪月却紧张兮兮地寻找可以保护叶驰星的东西。就算刚被叶驰星从徒然堂接到家里来,白雪月也知道这个母亲的可怕之处。
“不,我妈不是不开门就能糊弄过去的。”叶驰星开始思考对策。
“阿姨,她是不是不在家啊?”门外的男人用上海话问道。
“哪能可能喔,今天她休息,我晓得的。不要紧,我给她打电话。早上十点钟她肯定在家的。”
听完这话,叶驰星转身像猫一般灵活地扑到沙发上,按住音量键将手机迅速调至静音。而当她刚把音量全部按灭的下一秒,手机屏幕上跳出了母亲的来电界面。叶驰星屏气凝神,握着手机仔细听着屋外的动静。
门外的母亲接连打了两个电话都没人接,似乎就有些放弃的意思。
“算了,小吴,估计这回她还在睡觉,我下次再约你好伐,对不起哦。”
“不要紧的,我来得不合适,星星肯定没有准备的,下次有机会再说,谢谢阿姨,要么你把星星的微信推给我吧,我先手机上跟她聊好了。”
“好的呀,我给你喔。”
听到这里,叶驰星觉得危机大约算是解除了,不由松了口气,擦掉额头上一层薄汗。只要他们不到家里来,加微信好友就已经是她轻而易举能解决的麻烦了。
然而,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们是谁?堵在这里做什么?”
刚刚放松下来瘫在沙发上的叶驰星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她和白雪月面面相觑,两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字:完了。
白雪月流下一滴冷汗:“今天他怎么来这么早?”
“嘘!小声点!”叶驰星谨慎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小心翼翼挪到门边偷听外面的对话。
面对这不速之客,母亲也不由一愣,用普通话问道:“你是谁啊?你认识叶驰星?”
“当然认识。那你呢?你是谁啊?”
“我是她妈。”
“哦,”夏雷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那麻烦你们让让,我要开门了。”
被对方轻佻态度惹恼的母亲怒道:“那你们什么关系?你怎么有我女儿家里的钥匙?”
“我啊?我钟点工。”
叶驰星听到这句话差点笑出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不是,怎么可能有你这样年轻的钟点工?”小吴也看不下去了,发出疑问。
“我想当钟点工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看不起钟点工?”夏雷毫不客气地反问回去。
“算了算了,钟点工就钟点工吧,你开门好了,我们进去等。”
母亲虽然这样打了圆场,但夏雷并不愿开门放他们进去,而叶驰星自然也不愿让他们进来。里外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最后还是叶驰星选择放弃。看来这件事她自己不出来解决只会越闹越大。
叶驰星叹了口气,理了理神思,摆出睡眼朦胧的样子,打开了门。
“你们干啥?”
女人见叶驰星终于出来了,便气急败坏地道:“我刚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
叶驰星无辜地道:“哦,我在睡觉。”
她扫视了一遍母亲身后的人,见夏雷一脸坏笑她只觉心虚。现在他肯定在嘲笑自己的演技吧!这个男人仗着自己继承了影后母亲的演艺天赋在嘲笑自己演得太假吧!
“醒了就好,本来我想让你跟小吴一起去吃个饭,结果你又不接电话。然后又有这个神经病冲出来。你们到底啥关系啊,怎么能把家里钥匙给人家?”
叶驰星生怕夏雷又画蛇添足,抢答道:“他是我朋友,住一个小区的。钥匙给他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可以帮忙。”
“真的是朋友吗?他怎么说他是钟点工”
“是朋友是朋友,真的是朋友,”叶驰星连连点头:“他就喜欢乱开玩笑。”
母亲狐疑地望着两个人,最终选择相信。她转身对夏雷道:“今天她有事,你先回去吧。叶驰星你现在就立刻去化妆换衣服,跟小吴出去吃个午饭。”
“你好,”被称作小吴的男人面容清秀,个子高挑,一副有礼有节的样子。他本打算跟着叶驰星的母亲走进屋,但他刚想踏出脚步,就被边上金发的大高个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好瑟缩地站在门边:“之前我听你妈妈提起你,今天正好有机会就跟你妈妈顺路过来见见你。”
“感谢你的好意,但请回吧。”叶驰星道:“妈,以后你也别给我介绍对象了。”
母亲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女儿的嘴里说出的。按照往常,她好歹会答应下来,就算再不乐意,但她至少是接受安排的。然而像这样当着自己的面就拒绝的,这还是第一次。
“你说什么?”母亲起身向门口走来,似乎没听清她的回答。
“带小吴出去吧。我不和他吃饭,也不和他相亲,你也不要把他微信推给我。”叶驰星直视母亲,干脆果断地道。
“不是,妈妈不懂你为什么要拒绝啊?你都不了解人家。人家小吴人可好了,国企里工作,车子房子都有。”
“这一切和我没关系。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想结婚。请你不要再勉强我了。”
“你没结过婚怎么知道结婚不好的?这么大年纪了,你的机会不多了。”
夏雷低下头去,在叶驰星耳边小声问:“要不要我帮你赶走他们?”
“不用,我总要自己解决的。”叶驰星头也不回地答。
她做了个深呼吸,对母亲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妈妈,请你尊重我的选择,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希望你不要再干预我了。”
“你的生活方式?你有什么生活方式?你的生活方式就是不结婚一辈子孤独终老!你现在是这么想的,过几年你就会想结婚生孩子了,到时候你年纪大了小孩都生不出了,四五十岁也找不到男人照顾你了。”
“可是妈妈你没有说服力啊。”
“你跟我比?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就结婚了!你看看你都一大把年纪了!你已经没得挑了!要不是小吴人好,谁还会选你三十岁的老姑娘啊?”
这些话母亲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但叶驰星每次听到都气得像火山喷发。不过现在不是吵架的时机,她又更重要的事情要讲。叶驰星握紧颤抖的手,依旧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努力平静下来道:“到此为止吧,这个话题我不想再谈了。既然我们无法说服彼此,那就请你放过我吧。否则……”
“否则什么啊?”
“否则,”叶驰星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将埋藏在内心多年的想法一吐而出:“我不想再当你的女儿了,我不想再被你们的情绪和想法控制了,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一直过着看你们脸色的生活,我真的太累了。我一直以为等我长大了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但看来我想错了。”
母亲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所以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你一点都不懂感恩是吗?”
“这不是一回事。如果做人子女就要被感恩这个词捆绑一生,那我宁愿断绝关系。”
“不错,我真是有个好女儿。”女人说着,抬手狠狠给了叶驰星一个响亮的巴掌。力度之大,以至于叶驰星无法站稳,向后踉跄了几步。
夏雷见状,立刻丢下手里提着的袋子,快步进屋扶住她的肩膀。
“好,我就成全你!”母亲涨红了脸指着叶驰星的鼻子大骂道:“就当我白养你!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想让我原谅你,除非你跪着从这儿走到家里!”
“你够了没有?”夏雷终于忍不住道:“你不觉得你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我老太婆一辈子难道还让你这个小瘪三教做人?”
“领陌生人到自己女儿家里,你也不怕他动什么坏心思?你当着别人的面打她,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女儿的尊严?就算她真的嫁给这个男的,他看你这么对自己女儿,他肯定会毫无顾虑地欺负她,毕竟娘家待她也就那样。她不肯做的事情你就不要逼她去做!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想法?”
“尊严?她是我小孩,她在我面前要什么尊严?况且你又算哪根葱?敢来管我家里的事?”
夏雷早就知道叶驰星有着怎样一个母亲,但当面和她对峙倒是第一次。而见到她的第一面,他真实地理解叶驰星所做的一切缘由。既然对方完全没有沟通的意愿,夏雷也没必要和对方客气了。夏雷完全不顾对方的身份和年纪,抓住女人的胳膊一把就将她拽出了门外。而白雪月也立刻将早就吓傻的小吴连拖带拽地朝门外赶。
“你们给我出去!不要再来了!” 夏雷丢下这一句话,关上了门。
“好!叶驰星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后悔!”女人骂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等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守在猫眼边上的夏雷才松了一口气,回到叶驰星的身边。
叶驰星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短发凌乱地遮盖着她的脸,发丝间隙里一抹发红的巴掌印倒是格外明显。
“好了,他们走了,没事了。”他用手指替她将短发整理好。
但她没有抬头,也不说一句话。
“星星?”
“你回去吧。”她沙哑着嗓子道。
夏雷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叶驰星没有往下回答。她低垂着头不去看他,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一直是一个稻草人。只是现在,她干净整洁的皮囊在他面前被扒开,填充身躯的棉絮与稻草零零落落地掉了出来。也许她有更巧妙的办法来回旋这一切,但她已经厌倦了,不想再等了。只要有一丝可以让一切结束的机会,她便要竭尽全力逃离绑在她身后的木桩与土地。哪怕再痛苦,只要他的手帮她擦去眼泪便足够了,但这双手的主人却目睹了一切。
按照往常,她应该是可以落泪的,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只觉得羞耻,想躲在没有人的黑暗里。
见她情绪没有缓和的意思,夏雷叹了口气。他轻轻捧起她的脸,让她直视自己。
“星星,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叶驰星眼神游移,似乎并不想看他。即使如此,他也不能任她将自己流放进负面情绪里。于是他打起精神,故意笑着逗她道:
“你不想吃排骨了吗?你都等了一个礼拜呢。”
闻声,紫色的眼眸像是胆小的蜻蜓一般,轻轻落在他的视线里,又忽地飞走了。
“行吧,既然你都不想看我,那我真的走咯?”
“那不行。”她还是没有看他,但她却伸手紧紧攥着他T恤的下角。
夏雷原本有些紧绷的神经这才舒缓下来。他牵起叶驰星的手带她到沙发上坐下,而自己则搬来矮凳坐在她对面并握着她的双手。他若垂下头去,他们便能互相抵着对方的额头。
“我陪你,好吗?”夏雷接过白雪月做好的冰袋,给叶驰星微微发肿的脸颊敷上,又冲红肿的地方吹气。
“你为什么要我走啊?”夏雷问。
“丢人……我不想让你看见这些。”
“啧,咱们认识多久了,你也太见外了吧。你第一次来大姨妈还是在我家里呢。那时咱俩都吓傻了,要不是我外婆叫我去给你烧热水,我都不知道要干啥。”
“这种事情你怎么还记得啊?”叶驰星小声埋怨道。
“靠,你不是还记得‘黄浦区木村拓哉’吗?你这么一叫可好了,小卢他们喊了我一个月,我一回到家,那个B也这么叫我,烦都烦死了。幸亏发财不会说话,要不然也跟着学坏了。”
叶驰星轻轻扬起嘴角,发出叹息般的笑声。
“所以你家里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只庆幸这个时候我在,要不然你现在一个人肯定很难受。你难受了找我又只会哭,啥都不说。你不说我怎么帮你解决啊?你说对不对?”
“但这是我家里的事,我不想让人知道,特别是你。”
“如果我对你很重要的话,那我更应该知道了。你觉得呢?”
叶驰星无法否认,只好点点头。
“所以一点都不丢人,咱俩谁跟谁啊。”
还没等叶驰星回答,一整响亮的“咕噜”声从她的肚子里传来。
夏雷眨了眨眼,忍不住感叹:“牛逼,你怎么饿成这样了?没吃早饭吗?”
“吃了。可能刚刚那么一闹,就……”
“那我去给你做午饭,你睡会吧。”
夏雷说完,自作主张让叶驰星在沙发上躺下。他给她盖上薄毯,将窗帘拉上以防阳光照得她难受,又调整空调叶片避免冷风直吹着她。张罗好一切后,他蹲下身来捏捏她的手指头:“等下饭好了叫你,睡会吧。”
“好。”她听话地合起双眼,却抬手将他整个手掌都拉到自己脸颊边。
他内心一颤,顺从地在地毯上坐下陪着她。
她的精神此时已然疲惫不堪。尽管家庭关系的崩塌是她早晚要经历的事,但如果今天没有他在,可能现在的她会更加孤独。而此刻他握着自己的手,让她觉得踏实与坚定。她这么想着,人也迷迷糊糊起来。
夏雷守了一会,看她大概是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蹑手蹑脚地去了厨房。半路他还抓过白雪月去给自己打下手,生怕她发出任何声响吵醒叶驰星。
等午饭做完,夏雷打算叫叶驰星起来吃饭,却见她人已不在沙发上。
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在风里翻飞,而她撑着手臂倚在阳台上,手指间夹了一根烟。在风里舞蹈的衣物落下环绕着金圈的阴影,让她的背影在午间的光里忽明忽暗。夏雷望着她,好似做梦一般打开阳台的门,走进了被她染得发烫的阳光里。
她把冰袋丢在阳台栏杆上任由它融化,手间的烟已然烧了一大半。听见夏雷打开移门的时候她也没有转头去看,只是望着楼下骑四轮车玩耍的小孩。他本不知她是抽烟的,现在她被烟雾衬托的侧脸让他有一丝陌生。这是他第一次试图用“脆弱”这个词去形容她,但她短短的眉毛此刻依旧是一股生机勃勃的莽气,似在否决他的想法。
他低头望了望两人穿的情侣拖,试图从拖鞋上寻找话题。可他刚打算说什么,她却自顾自地开口了:
“我本来都戒了。戒了快大半年,我妈来这么一闹,又有些忍不住。我知道这是个坏习惯,你刚刚也安慰我,但是我还是难受。一想到我妈我就特别撕扯,我开始怀疑我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可是一看到你我又觉得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
大四毕业那会,我为了找工作焦头烂额,一个乐团一个乐团地跑。我妈呢,一心想叫我回来,让我早点嫁人生小孩,觉得我一个人飘在外面不稳定。而我自己又谈了个不靠谱的男朋友,抽烟就是他教的。他说心里难过的话,就抽一根。我跟着他抽,抽着抽着,心里还是难受,但是烟却戒不掉了。
我和他分手后又谈了两个,一个远距离分了,另一个就是想和我结婚的ABC。
我跟ABC谈了两三年。他虽然是半个美国人,但思想土得不行。都2065年了,还想让我跟他结婚回家生小孩相夫教子。然后我就让他滚蛋了。
跟他分手的那天是美国独立日,天气特别好,路上还有庆祝游行。花车上的女孩从篮子里掏出一大捧亮晶晶的彩纸向我身上一撒,当时我眼泪就下来了。我在心里说,叶驰星你看,全世界都在给你庆祝,新生活很快就会开始了,只要你还带着琴,日子就一定会朝上走。于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戒烟。
回国前,我的口袋里带着我在美国买的最后一包烟。这包烟里面只剩三根,这也是我给自己的最后三次机会。如果我真碰到了什么难过到受不了的事,我就抽一根。直到全抽完,我就应该学会怎么调节自己了。
其实我很容易对一些东西上瘾,只要不开心就去找这些心灵安慰剂。一开始是twix巧克力棒,后来是香烟,现在好像是你。
我知道你跟我说,你可以帮我一起承担。但是我一直想在你面前保持开开心心的样子,而不是像刚才,把我最丑的那条伤口给你看。我说不清楚,你也应该不理解,但是我……”
叶驰星有些哽咽,眼圈泛红却硬是没有眼泪落下,她做了个深呼吸,将眼泪憋了回去,努力摆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总之我想好了,那个家我是不会回去了。如果我妈再来这边,我就去你那儿躲躲。这不是一时兴起,是我从高中时就想好的决定。”
“所以你是确定不结婚了?”
“嗯。”
夏雷轻轻握拳,像是给自己打气:“那,跟我也不行吗?”
听到这个问题,叶驰星整个人都怔住了。她虽然知道彼此的心意,但他突然来这么一记直球还是让她措手不及。她自己还在考虑要不要和他恋爱,他倒好,干脆跳过中间的步骤了。她愣愣地回头望他,甚至没发现指间夹着的烟都掉下了楼。
他没有看她,只是有些紧张地咬住下唇。他握着自己的手,微微垂下脑袋,像被告席上的犯人等待最后的审判。
她害怕看到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又不想让他的任何情绪影响到自己的决策,便慌忙扭过头去,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回答:
“对不起,可能也不行……我的意思是,我不接受婚姻这个状态,而不是不接受你。也许有一天,我可能会改变想法。但要现在的我去结婚,我做不到。”
在他沉默的时间里,叶驰星大气不敢喘,又时不时用余光观察他,生怕他想不开从楼上跳下去。意外地是,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生气或难过的样子,反而像是在很认真地思考。末了,他直起身子道:
“星星,你看着我好吗?有些话我希望能看着你说。”
叶驰星试探性地转过头去,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便也忍不住像他那样站直身子。
被对方这般直视着,夏雷反而红了耳朵。他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清了清嗓子道:“呃……是这样的。其实我也没有要和你结婚……操!不对,不是这个意思!重新来刚才不算!”
夏雷做了个深呼吸,整个人才冷静下来:“我是想,结婚不结婚,其实并不是感情的保证。你看我爸妈,当年还是什么圈内的模范夫妻,结果不还是一样。我一直觉得,其实不是结了婚感情就会一直好,而是感情好的人哪怕不结婚感情也依旧是一样好,婚姻并不是幸福的保障。
所以如果你保持现在的状态会更幸福,那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惜的。小时候没有想这么深,但现在我认为,无论你是我朋友还是其他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你能够自由,快乐,健康。可能每一点都不是那么容易做到,但我想,如果有我可以帮到的地方,我一定会在你的身边。”
话音落下,两人无言,只有衣物翻动的声响。他抿了抿嘴,似乎在害羞自己刚才的那番话,但他还是挺直腰板微笑着注视着她,没有一丝后悔。她望着身前站在光里的人,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她胡乱地用手抹着脸,但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下,越滚越多。她有太多的情感想要与他倾诉,胸口涨得发疼,像是藏了无数只蝴蝶。
“这可能是,”她红着眼圈,鼻涕抽抽搭搭地,可她还是笑着,哽咽着道:“这可能是我活了29年,听到的最好听的一句话。”
“这么好听吗?”进屋拿了纸巾出来的夏雷给她擦掉泪水和鼻涕,羞涩地眨眼。
叶驰星像孩子似地深深吸了鼻子,这才终于止住了泪水。她点头道:“真的,其实到了这个年纪,我已经不太清楚我到底喜欢哪种男生了,但我知道我喜欢自由。我一直在寻找爱情与自由并存的关系,可从来没有找到过,好像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束缚彼此。
之前谈恋爱的时候,我爸妈总喜欢让我管好男朋友,如果分手就一定是我没有管好他。好像感情是一方对另一方的驯化,或者是母亲对待孩子,总之不是平等的关系。太可怕了,我不喜欢。所以听见你这么说,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有人和我一个想法啊。”
“那你之前还蛮辛苦的哦。想找一个想法一样的,但是找的全都是垃圾。”
“也不完全是垃圾吧。”叶驰星有些不平。
夏雷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听你那么一说,我就觉得他们是垃圾,还不及本大爷一个脚趾好。”
“不过我的男人缘确实很差啦!”
“靠!我不是男人吗?”
“你不算啦!”
“我怎么就不算了???”
夏雷突然收起笑容,向叶驰星靠近。说实话,他讨厌她这样,明明都已经在互相试探对方,甚至大家明里暗里都已经表现出明确的态度了,她却话锋一转,又将两人的关系恢复到原位。无论当恋人也好,当朋友也罢,他需要一个确切的结果。毕竟他已经没有什么耐心再继续等下去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满足了,但他的野心比他预想的要大。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欲望,也无法接受她这样百般挑逗却又转身离开。只有一次也罢,他想掌握主动权。
“渣女。”他低声骂道。
“我怎么就渣女了?”叶驰星莫名其妙,本能地后退一步。
夏雷一手揽过她的腰让她贴近自己,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颌。这完全没有预告的动作让叶驰星吓了一跳。但她实在找不到排斥的理由,只觉得有一股比六月暑气还要炙热的空气绕着她的身子游走。他眼眸里氤氲着她不认识的水雾,那金色的雾气里充盈着认真与坚定,还有撩人的情欲。或者说,还有一分怒气。
她胸腔发烫,忍不住勾手搂住他倾下的脖子,指尖穿过他的发丝,像是撩动层层金色的水波。今天他没有用香水,他身上干净的沐浴露香气反而让他闻起来像个少年。她心跳加快,理性与感性不断撕扯她的神经。他的鼻尖已经触碰到她的鼻梁,两人就在不到几公分的地方交换着鼻息。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他。她欢欣激烈的情感让她身置云端,推着她向他索取。很快,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了。
“但如果你和他有了第一次的话,可能你就真的离不开他了吧。肉体的依赖会让你变得不理智,对他也不好。你不想把这段关系搞砸的话现在就收手哦。”
似是被人如此告知,叶驰星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就在要吻上彼此的唇时,她伸出食指毅然决然拒绝了他将要落下的吻。
“等等,我还没有准备好。”
但夏雷却锁起眉头一脸不快:“你这是在玩弄我吗?”
他没有放开她,依旧紧贴着她的身子,只是略微站直了一些。他像盯着猎物一般注视着她,让她莫名产生了压迫感。
叶驰星咽了口唾沫,开始思考对策。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马戏团的驯兽师,招惹了一头看似温顺的狮子。但狮子毕竟是狮子,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对付的。
“那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不会生气呢?”叶驰星严肃地问。
“我想知道你对我是不是认真的。”
“如果你认为亲你就算是认真的话,那我就亲你,你要怎么亲都可以。”
夏雷一愣,松开她哈哈大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很危险?”
“烦死了我在跟你说正事你少打岔!”叶驰星一拳打在他结实的胸口。
“好好好,你说嘛。”夏雷将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认真谈判的样子。
“其实,”叶驰星靠在阳台上,背光的脸上垂下一抹忧虑:“我有在认真考虑我们的关系。我担心的是,如果跟你在一起了将来又分手了,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不能。”夏雷斩钉截铁地道。
“哈,果然。”叶驰星苦笑道:“为什么?”
“如果我们分手了,我完全不想知道你跟谁在一起,也不想和你有任何联系。假如你真的有困难,我还是会来帮你,但我不可能再和你像现在这样做朋友了。这样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们的感情是一场赌博,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至于要不要打这个赌,你来决定,好吗?”
叶驰星望着他脸上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表情,低头埋怨道:“太狡猾了吧,这样岂不是把锅都丢给我吗?”
听她这么说,夏雷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以前,他对待前女友们都是“爱处处不处滚”的态度,每段恋爱他都能将自己保护得非常好。但这次,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穿一件盔甲,而他们的感情却是一把双刃剑。他无法和自己妥协,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如果真的到了分手这一步,最痛苦的人应该是他。
还在犹豫怎么回答的夏雷,却被对方轻松的音调打断了思考。
“哎,我们两个是傻子吗?”叶驰星靠在阳台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啊?”
“咱们知道结果会怎样就行了,不好就分,好就一辈子,没必要现在就去担心还没发生的事情嘛。”叶驰星站直身子,梳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爽朗地笑着:“虽然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打这个赌,毕竟你这个赔率真的不低。但只要我们现在是在一起的,我觉得就足够啦。也许将来某个时刻,我会觉得这是一场值得去冒险的旅程。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所以你也不要担心啦。”
叶驰星拾起放在阳台上的烟盒放在夏雷的手心里:“这个我已经不需要了。”
“不是还有两根吗?别浪费啊。”夏雷不解地问。
“我不是有你了吗?”叶驰星冲他调皮地眨眨眼,牵着他的手就往屋里走:“快吃饭吧排骨都冷了。”
似是困在笼中的鸟儿忽然得以解脱,夏雷放松地长舒一口气,转动手腕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彼特闻到了香味。他睡了一整天了,重新从口袋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半三更。
他看见赫莉正用手勾勒着一头鹿的身体,皮毛从指尖触碰过的地方裂开,完美地裂成了两半。
“赫莉?”
女孩子没有回头,在星光之下重新戴上了蕾丝手套,那是赫莉从前面一位……一位……
“你想不起来了?”
彼特只能点头。他看到赫莉将那对鹿角轻巧地摘了下来,拿在手里比划着什么。
“赫莉,我饿了。”
“你不是不会饿的吗?”
彼特的眼睛浮在其上,似乎是思考一样左右转了两圈,又说,“我想吃面包。”
“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这附近没有面包店。”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面包店?”
赫莉指着刚生好的火,“明天。”
彼特没有表,不知道明天还要几个小时。只好在赫莉身边一点点把那块厚重的鹿皮吞进了肚子里。
他的肚子里有一本书,一把伞和一块鹿皮。但是他觉得好饿。
赫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被彼特吃了。严格来说是被包裹住了。
“我们可以去找面包店了吗?”
为什么这家伙已经一夜过去了还没有忘记面包的事情。
魔女不喜欢不聪明的东西,但是也不喜欢太聪明的东西,她把那团东西揉成了一个小小的圆,重新塞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她并没有撒谎,是真的在‘明天’找了面包店。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村里多数是农民,规模不大,最有钱的无非是村长,即便如此也完全达不到一般意义上的有钱。
赫莉先是问了村长,这里有没有面包店。得到的答案自然是没有。
史莱姆似乎有些失望,在口袋里滚了两圈,没再动弹。
“那……村子里有没有铁匠铺呢?”
村长搓着满是茧子的手指了指对面某一家关着门的店面。
“有是有的,但是两个月前因为换了疫病,大家都不敢靠近。”
“请过医生了吗?”
“还没有哩,村里大家都不敢靠近,铁匠也不敢出门,哪里来的机会请。”
赫莉指了指自己,“那村里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吗?”
村长没明白落脚地和请医生之间的联系,摇了摇头,“俺们这里可以租马车,最近的城镇只要一天一夜就能到。”
赫莉撑着下巴,弯着眼角,神态完全不是小孩子的模样,她弹了弹指尖的灰尘,“那为什么大家都还留在村子里呢?如果是谁都不愿意靠近的疫病难道不应该先离开这座村子么?最近的城镇也不过就是一天一夜的马车的距离,村长……”
那位老人浑浊的蓝眼睛里闪着光,“不,怎么会是有传染性的疫病呢?村里的大家伙只不过是害怕所以不靠近。”
彼特觉得不对劲,但是他忘了书里寥寥几笔带过的某些东西,怎么也想不起来。
赫莉敲响了铁匠家的门。彼特在口袋里戳了戳赫莉,但是他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就只能一笔一划地试图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赫莉觉得痒,一把拍住了口袋里的史莱姆。
她偏过头,在正午的阳光下看见了贴在红砖瓦外的启示。
‘近日在伦敦发生了连环杀人案,请各位居民尽量不要在深夜独自出行,如有任何线索请通知警署。’
‘小心疫病。’
‘通缉——’
粗糙的印刷体和已经被淋湿过,边缘微微泛着黄色的纸张在风中扬起一个角。
“你认为魔女是什么呢?”
“魔女?那只是在传说中才存在的东西吧,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只是好奇而已,你看大家都有很多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海上航行的时候你们船长不也——”
“那只是传闻和没有被研究出来的自然现象而已啊!赫莉你也太奇怪了,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人类。”赫莉围着房子转了两圈,“彼特认为人类是什么?”
“是朋友。”
“为什么。”
“好难得啊,赫莉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回答我。”赫莉看着紧闭的窗户,又转回了门口。
“没有为什么。人类就是人类,和我,和你都不一样吧,但是人类是朋友啊。”史莱姆从口袋里探出头来,看着赫莉敲了三下门,看到了背后角落里的村长,“大家都会收留赫莉,会给赫莉吃的,给赫莉讲故事。”
“哦?”
“赫莉也会给我吃的,给我住的地方,给我讲故事。”史莱姆掰着手指,“赫莉不是好魔女吗?”
史莱姆看见那个角落里的阴影动了一下。
赫莉对自己得到了好魔女这个称号毫不愧疚,单手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木门,跨入其内。
屋子里没有人,昏暗地很。
“赫莉,没有人给你开门。”
“我为什么要等人给我开门。”
“这样不礼貌的。”
赫莉看了看那条没有被关牢的缝隙,以及缓慢挤进来的史莱姆。
“村长在看我们。”史莱姆挥着细小的触手比划着,“赫莉,他为什么要躲起来看我们。”
“因为他也想找到我的家人。”
史莱姆不懂,史莱姆不明白,只是看着魔女随手将那顶帽子放在了桌面上,一步一步踏着楼梯往上走。
人类是什么?人类是一种会无限繁殖的,令人生厌的东西,只因为数量较多而认为自己有决定他人生死的奇怪生物,他们又凭什么决定魔女就应该被狩猎,又有什么权利将魔女当成不应该被传颂的存在呢?
二楼的卧室里散发出的是死亡的腐臭味,史莱姆打开门,走进去,扒拉了一下衣柜。
房间不大,也没有多少灰尘,看起来前两天还被打扫过,倒是角落里开着的箱子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尘。
露出来的衣服一角还有被织补过的痕迹。
“赫莉,我想换衣服。”
“你不为朋友们的死感到….”赫莉看了看正拿着一套裙子往身上比划的彼特闭了嘴,“好吧,你没有悲伤。”
“我为什么要悲伤?”史莱姆似乎很喜欢这套嫩黄色的裙子,往自己身上比划了几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赫莉,并试图将裙子往自己身体里塞,“我不认识他们呀。”
一坨黑色物体举着裙子的场面实在是有些诡异,赫莉一时间看不下去扭过头去找别的活物。
二楼一共有三个卧室,散发着腐臭味和润滑油以及铁锈味道的房间里漂浮着一层很薄的灰尘,味道不能说令人作呕,但是用来当做书本里鬼屋的原型倒是十分合适。
“呀。这里有个活着的。”赫莉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小孩,嫩黄色的睡裙上沾着黑色的污渍,看来那条被彼特看中的裙子是母女装。
小孩抬起头,黑暗中,赫莉看不清那个小家伙的表情,露在外面的手指缠着绷带,双腿微微发着抖。
“艾希礼。”赫莉在小女孩震惊的目光中喊她,“艾希礼•布朗。”
小家伙在赫莉蹲下来的动作里又往角落里缩了一下。
“你是谁?”
“我是魔女。”赫莉笑起来,史莱姆从隔壁走来,穿着那套最常用的马甲和西裤,缓慢地从身体里掏出了一把伞,“来还东西的魔女。”
红色的伞微微泛着光泽。
小家伙顿了几秒,忽地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是人类。人类是蝼蚁,你刚才压死了一只蚂蚁,蚂蚁会问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么?”
血腥味扑鼻而来。赫莉坐在床沿读着小家伙的日记本。彼特则一直在逗那个小孩。
“你看,这是花,这个是兔子。”彼特举着变形的手,满眼的善意,“你喜欢兔子吗?”
对于小孩来说这个场面似乎过于惊悚了。史莱姆本来就没有头,或许是为了更好地看清小家伙的样子,那只绿色的眼睛被托举在半空,一动不动地盯着。
史莱姆意识不到自己有多吓人,小家伙似乎也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
赫莉举着日记,看着里面记录的每一天。小孩子的字总是大而松散,字母不怎么漂亮,偶尔把O写成P,b又有点像是6,想看懂实在是有些困难的。
史莱姆不知道为什么赫莉难得这么有耐心,似乎之前也有过类似的行为,但是那总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还不想去问。
“你叫什么名字呀?”
“艾希礼。”赫莉合上了日记本,似乎是终于看腻了,走到史莱姆背后单手穿过了它的‘脑袋。’小孩吓得一抖,“彼特。给我油灯。”
那只眼睛转了过来,“你应该先说的。”
“应该?”
史莱姆被笑得一抖。
小家伙眼睁睁看着魔女的手里多了一盏油灯,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手指碾了碾那个灯芯,油灯就这样亮了起来。
史莱姆看清楚了‘艾希礼’的样子,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两只颜色迥异的眼睛。
“你好像波兰猫哦!”
“波斯猫。”
‘艾希礼’站不起来,也不说话,只是怯生生地看着两位客人。
“我找了你很久,‘艾希礼’。”赫莉说话的时候‘艾希礼’两只眼睛只顾着盯住窗外,一动不动,赫莉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你的父母没有机会交给你在魔女说话的时候要懂点礼貌么?”
彼特站在赫莉背后,没有动。
“你欠了我一条命‘艾希礼’,你的母亲就在楼下,不想下去看看吗?”
‘艾希礼’喊叫起来,活像是一条被踩住尾巴的老鼠。
“肮脏。”赫莉指着那条裙子。
“怪异。”赫莉按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懦弱。”赫莉掐住了她的手腕,那里缓慢地泛出了黑色,史莱姆此时才注意到自己主人的那副蕾丝手套已经被灼烧地破了洞。
“耻辱。”
彼特听见有人破门而入。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从自己身体里抽了一把不长不短的细剑,缓步下楼去了。
“魔女娶了一名人类,并缓慢与他一起变老。”赫莉笑着,似乎声音轻缓,似乎是在说一个哄孩子睡觉的睡前小故事,“人类贪婪而愚蠢,每天看着魔女逐渐老去的容颜,自以为是地认为魔女会就这么和自己一起老死,可他不甘心,不是说魔女都是不老不死的生物么?为什么自己的妻子不仅没有给他带来永生的好处,还在一天天老去?这可不行,这可不妙。”
锵——锵——锵——
铁匠不甘心,铁匠不想死。他打造了一把又一把的武器,他遇见了一位又一位的客人,他的剑是这么锋利,他的手臂是那么有力,可是为什么要老去,为什么魔女不为他……
他的野性不允许他就这么等待,他的年纪也不允许他就这么老去,时间不多了,他不爱魔女了,他恨极了,他不想死,他不想死,他想活。
他知道妻子是魔女,也知道猎魔人的存在。
那,凭什么自己不能求助猎魔人呢?
“彼特——!留他一条命!”赫莉喊起来,“别杀了。”
魔女被做成了猎魔武器,被封印在了伞里。
“实在可惜的是,附魔没有成功。”赫莉拖着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女孩下了楼,小女孩的脚跟敲在楼梯上,咚咚作响,“魔女为铁匠生了个儿子,取名威廉,也不知道是因为母亲的怨念还是因为父亲实在不太…人道?威廉先生也对魔女情有独钟。”赫莉像是后知后觉般,将小女孩提了起来,“没弄伤吧…?我还不想被抓进去蹲大牢。”魔女看了看未成年同类身上的伤口和那种无所适从的眼神,“不过也已经分不清了。”
虐待,猎杀,羞辱,轮回往复,当他发现两任妻子都死去后再也没有人愿意与他结婚,他就开始诱捕魔女。
“当然了,这不能让猎魔人知道。圈养魔女怎么听都不光彩。”她继续说道,絮絮叨叨地,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啰嗦了。
魔女,是神明的造物,人类也是,但是神明给了魔女更长的寿命,更优秀的待遇和能力,为的就是让魔女可以奴役人类,说到底人类只不过是神明给魔女制造的仆人,人类又有什么道理将魔女的处境逼得一退再退呢?
彼特手里抓着村长的头发,指了指他的手指,“赫莉,他的手上有和那个,那个给我们吃住的人,一样的味道。”
“威廉不太喜欢打铁的生活,他也确实挺有出息的。不是吗?”‘艾希礼’盯着自己的爷爷,没有说话,赫莉替她补充道,“至少他长得挺不错的。”
猎魔人很快就会赶来吧,但是这不重要了。谁会注意一只蚂蚁会怎样招来族群。
赫莉一把火烧了那座屋子。
直到这一刻,也没有任何一个村民出门。他们只是透过窗口,静静地坐在那里,用半张脸贴在那满布污渍的玻璃上,一动不动。
‘艾希礼’被她好好地放置在原地,甚至好心的魔女从自己使魔那里要来了一个乌鸦玩偶塞进了她的手里。
小女孩就那样目睹着火堆炙烤她的家,她的爷爷,和那两具不知来历的客人的尸体。
“污秽、肮脏、耻辱。”赫莉叹了口气,“瘟疫本来没有名字,但是第一个感染者的名字总容易被人记住,不管是村东头的寡妇,还是点心铺的老板,具有指代性的名称总会更让人记忆深刻点。这很普遍。”
艾希礼,白蜡树的小树林。
她的孩子成了砍掉她的那柄斧头,而她的孙女则成为了瘟疫。
“赫莉,你杀了一个魔女。”
“我没有杀死魔女。彼特。”赫莉回过头来,在夕阳下朝他笑,“是猎魔人杀了魔女。”
“可是你把她那样放在那里,她会死的。”彼特说道,“就算没有猎魔人来,她会饿死的。”
“她确实会死,但是不是死于饥饿和虚脱。”赫莉像是个真正的医生那样说道,“瘟疫会使人类腐烂,枯朽,但是不会让人就像个木偶一样在原地不动弹。”
“他们为什么不动了?不应该救火吗?”史莱姆似乎是累了,不想走,正在试图将自己搓揉小一圈。
而毒会让人类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保持着死去前的样子。
赫莉翻动着那张被自己揭下来的告示。
‘近日在伦敦发生了连环杀人案,请各位居民尽量不要在深夜独自出行,如有任何线索请通知警署。’
“你想吃面包吗?”赫莉问彼特。
“想。”史莱姆不知道面包是什么,但是他依旧在纸张碎裂的声音里回答了是。
彼特看见在夕阳里燃起橙红色的村庄,看见了树林另一边提着水桶奔跑而过的人们,看见了白蜡树林。
他不清楚那个小女孩会不会死,会不会成为猎魔人刀刃下的亡魂,会不会成为赫莉说的瘟疫,但是他知道,那个村子已经毁了。
注:艾希礼——白蜡树小树林,住在小树林里的人。
——END
作者:遠夜
这是一艘船,一艘华美的大船。
这是一艘船,一艘即将倾覆的遇难船。
一名少女,心怀憧憬登上了这艘船……这艘即使神明也无法挽回,注定要在随着夕阳倒影一起没入海面的巨轮。
而甚至,根本不存在什么神明。
——
在穷乡僻壤,小病小灾能依靠祖上流传下来的粗浅知识和偏方解决问题,可一旦病情稍微加重,村里人就束手无策了。到了这年头还想成为医师的人实在太少,他们大都分布在各个大城镇,和乡下小村扯不上关系。
首先能寻到个正儿八经的医师就很困难,其次就是治病需要的大量金钱,村落里的人可凑不出来。路费、进城费、问诊费、治疗费……要是后续还要持续使用药物,那开销就更加不得了,一村子的积蓄有时都不够填补一个人的医疗费用。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撑到圣徒到来,他们就有希望得救。
不管是下地时扭到的脚踝,还是身体里的某处病变,从轻轻的擦伤到高明的医师都无能为力的不治之症,没有圣徒大人无法祛除的病魔。每一次的布施之行,圣徒大人都会尽其所能拯救沿路病患,并为村庄、城镇祈祷来年的丰收与繁荣。
某一处无人问津的偏远村落里,生活着一群贫困,但能自给自足勉强过日子的民众。他们信奉圣教已有好些年头,为了给两三年来一回的圣徒大人足够的供奉,平时竭尽所能地节省下每一份本该用于补充体力的食物,想方设法地留下最新最干净的粮食,以待日后交付给圣教中人。
按照惯例,第三次见到雪的时候便是圣徒殿下到来的日子。如今田地被纯白的棉被覆盖,气温一下子冷得人发颤。若非必要,青壮年以外的人群基本不出自家的院落,免得因为刺骨的寒冷得病。
虽说在圣徒大人即将到来的时刻得病似乎不怎么要紧,但劳烦圣徒大人出手这件事对村民而言总抱着诚惶诚恐的心情,生怕圣教因看不上这点塞牙缝都不够的供奉而不再眷顾他们。毕竟全村献上的供奉假使换算成等价的金钱,大约还不够在医师那儿治好一个人的病。
尤其是那些真的生了病,急需要圣徒大人降下祝福的村民们。内心迫切地渴望着尊者的光临,又因明确地知晓这份恩情终其一生都无法回报而窘迫。
“圣徒大人……!”
少女阿莱如今正是这般心情。
母亲早亡,父亲一年前染了病卧床不起。
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倒下之后,本就清贫的生活更加捉襟见肘,全靠他人的接济才得以生活到现在。而一到各家都靠储藏食物过活的冬天,显然没几户有余裕再来管她家的情况。假如不是正巧碰上圣徒要来的日子,这对父女无论老的还是小的恐怕都挨不过去。
阿莱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期盼着再见到尊者的容颜。
照顾父亲之余的时间,她蹲守在窗边直直地注视着雪地的尽头。带着怦怦跳动的心脏,安静地等待远方的白色中出现希望的黑点。眼睛一直盯着雪地看会感到疼痛,所以每当产生泪意时她就会闭上双目。连这段休息的片刻阿莱都不想放过,她学着从小就被教授的动作,双手于胸前紧握,下颚抵在拇指指盖,默默地在心中祈祷。
如果足够虔诚,说不定这声音就能传达给圣殿内的圣徒大人,让她听到这里有一名幼小的、无力的信者正每日每日焦渴地等候她的救赎,祈求着尊贵的殿下能够稍微、只要稍微提前一些时日来降下神明的祝福就足够了——尽管对拿不出像样回报的小村姑来说,对圣徒大人的类似请求无疑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尊者迟来一天,她和父亲的状况就糟糕一天,之后的每一日都将是一道难以跨过的坎。阿莱只能一边抱着惶惶不安的心情一边祈求,随着雪越来越大,这份心情也愈发强烈。
可照顾卧床的父亲的同时打理自己的生活并不简单,阿莱虽然平时也经常干活,但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力让她分外劳累……而且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几乎一整年。在食物不充沛的情况下,少女也快要迎来自身的极限了。
仿佛是在考验少女的信仰到底有多坚定,圣徒在她自觉将要撑不下去的时刻依旧没有到来。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放弃等待的希望。
大约两天没正经地吃过一顿饭,饥饿的同时还不能落下每天必须要干的活儿。原本就苗条的身形眨眼间消瘦下去,几乎快变得比染病的父亲更憔悴。清秀的面容也被糟糕的气色所掩埋,唯有充血红肿的眼睛里那份虔诚的信仰仍不曾改变。
她知道圣徒大人一定会来,随着时间不断推移,少女反倒开始对此坚信不疑。
那代表圣殿马车的黑点就算今天没有出现,明天、后天,它总会在冬天的某一日里,带着不可侵犯的神圣光辉,照亮所有等待者的心。
阿莱垂首,让疲惫的眼睛休息一会儿……然后她同样疲惫的身躯和精神,支撑不住地陷入短暂的‘休息’中。这几天经常发生类似的事,少女常常在祈祷中失去意识。每回惊醒后她都告诫自己不能再睡,要强打精神、睁大眼睛继续等候。可积累已久的疲倦得不到释放,濒临崩溃的躯干为了让自身多活几日老是不听使唤。
“圣徒大人来了——快!”
外头,村长召集了几名村民一起去把全村的病人都集中起来,这里面就有阿莱的父亲。激动的喊声在门外响起,震落屋檐上一层雪,也顺利地把不知不觉坐在窗边,额头抵着窗框睡去的少女唤醒。
‘……圣徒……’
“圣徒大人!”
还没睡饱就被踢出美梦的嗓音是少女平时没有的沙哑,这声惊叫毫无美感,只有仿佛不是从她口中发出的鸭嗓和破音。
被‘圣徒’一词的发音惊醒的阿莱瞬间站起来,又因对比身体情况而言过于迅猛的动作头晕目眩。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模糊地望见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影,心脏快要跳到喉咙口般激动得失声——出动那么多人员,一定是为了即将到达的圣徒大人做准备。
紧接着阿莱又听到敲门声和喊着她名字的催促声,顾及不了脑袋还昏昏沉沉,她沿着墙壁歪歪扭扭地走到门前为叔叔伯伯们打开紧闭的房门。进来的三名青年毫不迟疑,其中两人直奔阿莱父亲的位置,动作利索地将病患连同被褥一起抬出去,另一人则蹲下身让少女攀上他的脊背。
自知力乏又情绪亢奋的阿莱不敢推辞,纸薄的身体也并不能给常年劳作的叔叔增添多大的负担,他起身的动作一如既往地麻利,脚步也轻盈得不像背了个人。出门前不忘随手捎一件外套给阿莱盖着,免得一出去就冻成冰块。
村头不知何时被迅速清理出一块地面,等到阿莱父女抵达时,已经有好几个病患或躺或跪在冬天难见的褐色土地上了。她父亲自然起不了身,只能被层层的被子包裹着,像个大号的柴捆似的摆在边上。而阿莱,她没有为自己竟然在等待圣徒大人的过程中再次睡着而忏悔的时间,远处圣殿马车越来越接近,少女从叔叔背上下来后赶忙待在父亲边上,朝马车的方向伏地叩首,不敢有其他杂念。
全村人扣扣索索攒下来的供奉被放在最前头,做完搬运工作的村民们也都在病患旁边跪下俯首,无人缺席。
阿莱和全村人日思夜盼的圣殿马车还在路上,穿梭于再度飘起的雪花中。
它快到了。但究竟什么时候到,村民们却不知晓,因为没有一个人抬头观望。从小孩到老者,每个年龄段的人都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即使感受到冰冷的雪花落到身上不愿离去,齐整的全村拜伏场面也没有变过,都像是被冻僵了一般一动不动。
马车前并没有马,也没有人,甚至没有任何在前方牵拉车厢的动物。黑色的框架托住了形制规整的车厢,连接起车轮,并代替了真实奔跑在大地上的马儿,在前头组成一匹黑马的半身像。
在村民的认知中,两侧的轮子像是有魔力般自己就能快速地滚动起来,将车内的尊者从圣殿第四宫运载至此蛮荒地。骨碌骨碌的滚动声渐渐穿过风雪传入村民们的耳内,像是碾在他们心上,留下两道重重的辙痕。他们的头颅更加低垂,恨不得磕到泥土里面,将整个脑袋都埋起来以示崇敬。
由轻到响,随后由疾至缓。
当车轮滚动的声音停下时,村民们内心的紧张与激动之情抵达了最高峰——圣殿马车,终于跨越过雪地来到了他们的村庄。
为首的村长,这名趴伏在众人之首的老者以枯朽的嗓子喊道:“恭迎……恭迎圣徒大人、各位白衣侍从大人、各位黑骑士大人,大驾光临!”
声音因埋头的姿势而闷进地里,又被风雪冲散了一部分,但仍旧十分响亮。阿莱和其余人在村长之后一齐复喊:“恭迎圣徒大人、各位白衣侍从大人、各位黑骑士大人,大驾光临!”
白色为底,较普通马车而言更长一些的车厢上布满精密的浅金色纹路,反射出刺眼的光线。侧边的门在两次喊声后开启,两名身穿黑色铠甲的男性率先走下马车。他们分别背负一柄巨大的剑,每一次动作都有清脆扎实的金属碰撞声,看也不看村民们一眼,直接在马车左右站定。
随后下来的是四名穿着白袍的人物,有男有女、有年长有年轻,紧跟着他们后面出现的是一位同样身披白袍,上了年纪的女性。银白色的发丝被一冠高帽束起,白袍的正反面和衣袖用幽蓝色的丝线精细地绣上神秘的花纹。白袍衣角在恰好不会沾到地面的位置停住,她向前走了几步,衣服并未被雪染上——毫无疑问,她就是圣徒。
四名白衣侍从首先看到的是村民们献上的供奉,其中那位年轻的男性似乎还没能学好如何百分百地控制自己的神态,嘴角和眉眼、以及面部肌肉一些极其微小的动作组合在一起,形成了‘嫌弃’的表情。但供奉到底是供奉,他与另三人将这些粮食搬上马车,前后没花多少功夫就把可怜的粮食运完了。
另外三人倒没多大的情绪表露。
看这男性白衣侍从的神情,不难猜出他正想着‘这些玩意塞牙缝都不如,到底为什么还不放弃这一座破村子’……之类的。
“这些就是需要救赎的全部信者么。”
四名侍从中最年长的一位以颇具威严的语调询问下方的村长,他的视线一直望着天际,不曾落下过。
“是、是的,白衣大人!”
村长连回答的时候都不敢抬起头,他还不是村长的时候就在前任村长的带领下定期迎接圣教来人,然而直到现在他都没见过任何一位圣教使者的面容——但是村长认得圣徒大人的声音。
“开始吧。”
历经岁月的女性声音飘过上空。
从他年轻时听到的小女孩嗓音,到如今年老时听到的具备时光沉淀的沧桑,尽管一面也未能瞥见,她的声音却牢牢地铭记在老者心中。
圣徒大人为他们驱除病痛的过程是静谧的,纷飞的雪花将呼吸声盖过,令垂头的村民们无从得知具体情况。染病的患者倒是能由身体的变化感觉到祝福的降临,比任何人都深刻地感知到‘神明’的眷顾。
阿莱虚弱的身体被寒风摧残了许久,她很难受,浑身上下都是。被冻得发抖也不能坐起来缩成一团,更不能跑回屋子里生火取暖。一片混沌的脑子并未因寒冷而清醒,反倒更加迷糊,除了强迫自己默念祈祷的话语、机械性地跟随其余人大喊每回都不变的恭迎话语,阿莱失去了思考其他事情的能力……直到圣徒大人终于开始祝福的仪式。
就像身体里忽然被注入一股暖流,它在四肢、脏器,在身体的里里外外游走,将‘温暖’的触觉带到每一寸去过的地方。神明的光辉借由圣徒大人的祈祷降临于阿莱的体内,让所有不适与病痛在白光的照耀下消失,让少女贫弱的身躯重新充满活力。
这一切发生地十分短暂,可能还没有超过一分钟。阿莱本身并未患上多么严重的病症,所以对她的赐福很快就结束了。但她的父亲和其他一些重病之人的赐福还未结束,他们需要的‘祝福’比阿莱更多,也更加消耗圣徒大人的精神。
五倍,约五分钟左右,阿莱才听到圣徒大人说道:“仪式结束,所有不净之物都已被祛除。接受了我主馈赠之人,感激祂的神圣与伟大,献出你们最真挚、最恳切的祈祷!”
重病痊愈的村民,其中包括阿莱的父亲,在短短五分钟内就恢复了曾经健康的身躯。陷入昏迷神志不清的人也纷纷转醒,还不等有任何反应,感受到从天而降的雪花并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时,都下意识地摆出与周围人一样的姿势,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恩,参差不齐地说出那句沿用数十年的感谢词:“神圣伟大的真神尤金,我等感恩您赐下的光辉。祝愿您的名字在天地云海回响,祝愿您的信者遍布所有角落。请庇佑您虔诚的信者,从此得享平安幸福。”
“……平安幸福。”
阿莱因为没找准时机,慢一拍才结束祷告。
少女稍轻的声音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况且错拍的不止她一人,本次接受了祝福的青少年也不止她一人。不过阿莱不在意这些事情,如今她心中满溢出来的是对于圣徒大人以及神明恩赐毫无动摇的信仰。
旁观和亲身参与的感觉实在太不一样了。
而且上几回圣徒大人到来的时候她还太小,无法很好地理解数年发生一次的集体叩拜究竟有什么意义。直到现在,当阿莱真切地感受到身体乃至精神状态的复原,在人群中准确地抓捕到身旁父亲许久未见的说话声,少女终于被神明和圣徒的慷慨与无所不能打动,本就真诚的祷告中包含了更多更多的感激与坚定——就算现在要她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好像都能心甘情愿地答应。
她甚至非常庆幸自己得了病,打心底感激着这份困扰她许多时日的‘不适’能够帮她得到被尊者祝福的机会。
然后……
少女脸庞被一只手托起,她感受到这只手在寒冷气候中散发的热度,也感受到它柔滑的皮肤,比自己的脸更显娇嫩。而阿莱顺着力道抬起头,入目的是中年女性的面容。眼角有细纹,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代表年龄的浅浅褶皱,如同树木的年轮一般充满时间留下的痕迹。
阿莱陷入了无法思考的境地。
理智上她能明白这位一定是圣徒大人,但从前,至少她有记忆的几次祝福仪式中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当大病得愈的村民们诵完对唯一神的赞美,也就是圣徒大人乘上圣殿马车离去的时刻,始终如此,无一例外。
可是、可是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圣徒大人非但没有离开,还近在咫尺——?
对阿莱而言如天上的太阳般遥远而高贵的存在,如今竟切实地接触着她的身体,那双仿佛包容万物的眼眸正端详着她的脸庞。这股认知与对方身上传来的干净香气一同冲击着少女的意识,她像个傻子般愣在那里,连心里默念的祈祷都忘了继续。
“你有成为圣女的资质。”
天上来的大人说道,握住了少女纤细臂膀的手微微用力,示意后者站起来。
阿莱无所适从地成为村民中唯一站着的人,人生首次直视圣徒大人,她一时竟不知该将视线落在哪里。内心深处觉得卑微的自己不应当做出这类冒渎的行为,然而阿莱又无法反抗抬起她脸庞、使她不得不与对方视线相接的那只手。
陡然变大的风雪使得少女有些看不清圣徒大人的容颜,感到无比寒冷的同时阿莱又忍不住庆幸,她天真地觉得有这层雪花阻挡,直视尊者的举动或许能少一层冒犯的意思。也是这层风雪,令圣徒大人的声音显得不那么真切,像少女幸福的美梦中都难以出现的幻觉。
下一秒,幻觉说话了。
“旁边的人是你生父?圣教可以提供足够他平安活到百岁的财富,也可以免除这座村子的供奉。相应的,你和你的父亲、出生村落的关系也到此为止。进入圣教之后,信仰就是你的全部,信仰会赐予你我主的力量,这力量将令你获得践行我主意志的资格……”
周围异常安静。
面对出乎意料的展开,纵使内心闪过无数疑问、惊叫,也没有任何村民敢抬头张望。这不仅是因为所谓的虔诚信仰,更加因为他们这样的偏远贫困的村落,全靠圣教的‘无私’才得以存活。如今能有近百名村民伏地叩拜,也都是倚仗了圣徒大人的祝福。
“……愿意来,现在就启程。不用收拾行李,圣殿会准备好所有需要的东西。”
圣徒的邀请清晰地被风裹挟至每个人耳边,老迈的村长激动得快要晕厥过去,恨不得跳起来替阿莱答应,马上出发、即刻出发。可叫他焦急万分的是,当事人阿莱却久久没有反应,仿佛在村里人不知道的时候成了哑巴。
但圣徒清楚地听到过少女刚才的祈祷,根本不担心看中的苗子会不跟自己走,心中明白这不过是紧张过了头……又或者,还留有顾虑。
“你,还有你。”
圣徒并未如优待少女一般也让那两人站起来,但村长和阿莱的父亲却感应得到,这是在说他们俩。
“假使她同意,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没、没有。”“没有意见。”
他们哪里敢有意见。村长暂且不提,就连平时疼爱女儿的父亲,在这一刻都说不出‘我不同意’这四个字。不管出于理性还是感性,阿莱的父亲都不会有异议。即使与女儿分离会让他的心空落落,但比这份寂寥更庞大的兴奋与惊喜先一步占据他的大脑,让他不用思考便可得出答案。
“他们都同意了,那么你呢。你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还是去信仰的源头日日瞻仰我主的雕像,时刻感受我主的伟大,并代替我主把这份对于世人的怜悯散播到每一名信者的身上?”
女圣徒抚摸着少女脸庞的手收了回来,拢在长长的袖子里。
这时阿莱才突然发现……矗立在风雪中的圣徒大人,这名从头到尾都高不可攀的尊者身穿的白色衣袍洁白如新,根本没有沾上任何吹过的雪花。对比之下,少女的衣服表面都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神明的力量’这一念头再次出现在阿莱的脑海,她眼中作为神明使者、代行者的圣徒大人此刻已然有些脱离了‘人类’的概念。
如果不是超脱于他们普通的人类,圣徒大人又怎么能让空中密布的白色晶体全都绕过她飞走,怎么能短短几分钟就让病入膏肓的人们找回健康的体魄?阿莱想着,清澈的眼神中流露出无与伦比的向往。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唯一神的存在,只是此时此刻最为真切地感受到了这股力量、这股意志,并对祂产生了比往日更加强烈的敬仰与崇拜。
“我,我愿意去!”
她说道,不顾口中吃进了几片冰凉的白雪。少女微踮脚尖,两手交握于胸前,并非想刻意突出自身的虔诚,她只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了。
达成目标的圣徒微微颔首,简单而优雅地转身,让回旋掀起的衣角指引少女上前。一道声音穿越呼呼大作的寒冷,没有附带任何神圣的力量,却让少女的血液都滚烫——“跟我走。”
圣徒要将阿莱带走,阿莱竟被尊者看中了。
许多村民满心不解。他们知晓阿莱算是个不错的孩子,懂事听话又能代替死去的母亲打理家事,在父亲也倒下的时刻艰难却也确实以自身的力量扛起了一个家。可仅仅这些平凡的优点就能得到圣徒大人的青睐吗?
村民们无法理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为阿莱荣光一片的未来和村子即将拥有的馈赠而暗喜。
其中有一人,有一名紧紧贴着父亲母亲弯腰跪地的孩童。
尽管他的年纪和身量是在场村民里最小的,可胆子却异常的大。双亲告诫过他无数次尊者到来时的规矩,千叮咛万嘱咐,好奇心重的孩子仍是违背了教诲,在阿莱走过身边的时候抬起头。
他不解地看到最近不怎么和自己玩耍的邻居姐姐从身侧走了过去,十分疑惑地问出声:“阿莱姐姐,你去哪里?”
……这名孩童或许是没注意到圣徒所说的内容,又或许是听到了却没能理解。清脆的童声在寂静的氛围中极为突出,他的父母立刻面露惊恐地把自家不听话的孩子揽进怀里捂住嘴巴。
“非、非常抱歉!请原谅这孩子的冒犯!”
孩童父亲的声音颤抖得比他受冻的身体还厉害,埋下去的脸上全是惊恐的神情,和旁边的妻子如出一辙。
圣徒并不在意,维持着镇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她要去她该去的地方。”
生于村落长于村落的少女,除了这村子外哪里有所谓‘该去的地方’?
这样简单的事情,竟只有大胆开口说话的孩童感到疑惑,连阿莱本人都没存质疑。即使一瞬间觉得不对,也会马上想出千百种理由去解释尊者的异常行为。
不,圣徒本就没有异常,她的一言一行都存在某种意义,只是蠢笨的他们无法看透。
回头短暂地望了一眼被父母护起来的孩童,阿莱看不真切。
为父亲的病,阿莱冷落了很久曾经疼爱有加的弟弟。他们异父异母,却是生活在相邻屋檐下的家人。想起今后再也见不到父亲、见不到弟弟,见不到村长和其他好心关照过她的,疼爱她的,帮助过她的村人们……被膨胀的信仰挤占的空间中,难免留有缝隙,且是不小的缝隙给予这些和她一同生活至今的亲人。
坚定想跟去圣殿的阿莱,产生了犹豫。她的视线从弟弟的位置移到父亲身上,大病初愈的男人趴伏在那里,就和周围的其他村民一模一样,但唯一的血亲在她的眼中自然是不同的。
她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不曾听过的父亲健康时候的嗓音,有些低,有些沙,也有些闷。想着想着,踩在薄雪地面的脚步慢了下来,像是不舍得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
‘我要走了。’阿莱心想,速度却越来越缓慢。
少女转过头,看到了趴伏在最前面的村长爷爷。大家都很尊敬喜欢村长爷爷,阿莱也是。对单亲的家庭,村长爷爷会格外关照,他就像阿莱真正的爷爷一样对她极好,时不时就会送点吃的用的,还会特别地招待阿莱去家里玩。
前不久,村长爷爷的老伴,总爱帮她梳头发的安奶奶去世了,没能坚持到冬天,没能坚持到圣徒大人到来的这一刻。
‘……我该走了。’
阿莱心想。
她抬起头,发现圣徒大人的身影快要在风雪中消失,于是急忙加快速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穿过仍趴伏着的同村人,穿过白衣侍从与黑骑士,来到过去可望而不可及的圣殿马车。
前所未有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观察圣徒大人的乘具,从每一条纹路中透露出的尊贵与崇高令少女望而却步。向来只敢远远眺望的圣教象征,如今竟要亲自踏入其中。这虚幻感叫她眩晕,叫她的脚尖颤抖,令她忘却了控制肢体,傻站在踏板前不敢动作。
“请上车。”
不知何时,阿莱的身边被白衣侍从们包围。位于左侧的白衣听声音是名年轻的女性,她在对阿莱说话时甚至加了‘请’字,使得少女霎时无法确定她是否在对自己说话。可是……‘上车’,她得上车,在身后六人的注视下上车。
少女握住踏板边异常温暖的把手,依靠着对前往圣殿的渴望战胜内心的胆怯。第一步落下,之后的步子便简单多了。尊敬的圣徒大人并未落座,她就立于门边,在不够机灵的小姑娘终于走入车内时搭住慌乱的小手,领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白衣侍从和黑骑士们没有和她坐在一起,但阿莱无暇去思考这些事情。圣殿马车内部的宽阔与豪华远超乡村姑娘的想象,它的外表竟不及它内部十分之一精美。
又大,又亮。比她家里大好几番,比夜里点燃的油灯更亮无数倍。车内与车外仿佛被分隔成两个世界,外头的冰天雪地根本无法影响内部一分一毫,空气温暖得叫少女异常陌生。知识的贫瘠致使阿莱想不出美好的词汇来形容所见、所感受到的一切,以前坐在板凳上偶尔想象过的马车内部景象简直是对它的极大侮辱。
……或许她坐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是对圣殿马车最大的不尊重。
假如真的有马儿、真的有赶车人,阿莱觉得她应该去那边才对。尽管她也不会赶车,但她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坐在车厢里享受的一方,更不应该坐在尊者的旁边。
圣殿马车悄然无息地启动了。
坐在车厢里的阿莱没有感受到任何震动,就像坐在普通的,建在地面的豪华建筑里面,只有不断变换的窗外世界提醒着无知的少女,告诉她这是一辆货真价实的乘具。黑色的眼珠悄悄地转向旁边,窗外的景色随着马车的行驶飞驰而过,把她出生长大的村落,把她唯一的亲人丢在后头。
将要失去什么的恐慌和空虚一下子朝少女袭来,她倾斜身体靠近窗户,极力地往车后望去,却只有白茫茫的大地,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们……他们以后会过得很幸福吗?”
阿莱第一次主动朝圣徒说话,她感到惶恐,但揪心的痛苦令少女无法默不作声。
“……幸福?”
圣徒的目光悠远,她望着少女头顶的发旋,仿佛看到了幼苗未来的模样。她的语气与刚才没有变化,不冰冷,却也不温柔:“当然,他们会幸福。比以前,比现在幸福得多。十年后的你,必然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我明白,圣徒大人。即使现在,我也不后悔。”
少女不再说话,视线却始终不能从窗户上移开。
马车静悄悄地驶过雪地,速度快得让泪水在半空飘零成冻结的水滴,伴随着呼啸的风和风里裹挟的大雪一起消失进白色的海。
TBC
1986字(没算错的话)
文笔巨烂,内容有很多杜撰的部分……如果出现BUG请不要太在意……(?)
———————————————————————————
想来是这几周的天气都还不错,人们开始趁着大好时光进行更频繁的社交活动,埃弗里逛完早市返程时,往往能感到比日常更多出一份密度的拥挤。这拥挤的源头,有时候是三两相携的人群——无外乎寻欢作乐的学徒旅团、结伴享受假期的女眷之类,有时候也有几乎要将行人全推去道路两侧的客车、货车。过去几年来埃弗里无疑已经习惯了这附近偶尔热闹起来的街道,不过终究是有在较为特别的组织里工作,哪怕是在不起眼的岗位,也难免捕捉到引人不安的风声。
汽笛的轰鸣从远处传来,埃弗里两手都抱着分量不小的纸袋坐在长椅上;在被火车的声音惊动之前,他盯着脚背上那片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小花瓣正出神。这条街道上的绿植不多,那花瓣也许是从哪位路过的女士帽子上的假花里落下来的。地板砖随着隔了半条街的轨道巨响震动时,埃弗里抬起脚尖将花瓣踢了踢,不起眼的小布块儿很快就翩然落地,沾到了椅子下面的灰。
“埃菲,你真的没有见过魔女?”
上周末在食堂里,负责清洁的女工伍德夫人问过他这个问题。那时候已经过了饭点,正是困午觉的时间,留在后厨安静地清洗大批碗盘是相当乏味的活动,埃弗里本来不会主动要帮忙干这个,但时期似乎有些特殊,偷懒的条件过于勉强。伍德夫人亲切地将闲聊的话题转向他时,他手里抹布搓盘子的频率都没有变。
“确实是真的,我从小到大都没机会没见过。……也许是因为我没见过,所以见到的人里也分不出来有没有魔女?”
“这反而稀奇了,孩子,魔女的特征是很明显的,她们总是让人印象深刻。”
伍德夫人话里没什么恶意,埃弗里觉得这逻辑有一点单纯,他甚至用几秒的时间分神思考有关魔女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命题会引起怎样的辩论。
“据我所知,也许没认识过魔女的人生反而比较幸运。虽然我的日子也谈不上有多好,至少……没有因为遇到魔女而遭到什么惨事。”埃弗里一面继续冲洗盘子上的浮沫一面轻声地说,同时腹诽道:不从别人的观点出发,单是凭他自己的经历来看,就算不遇到魔女也会有惨事找上门。当然这也没什么可开心的。
他身边的妇人显然不是会因为几句随便应付的话而深思什么的性格,她附和着说了几个有关魔女的坊间传闻及其各个不同版本,还有好些从公会成员那偶然听来的八卦,然后又建议埃弗里把前年的换季衣服送去她表妹店里改成潮流一点儿的款式,她正要接着讲附近街上哪家店里的女儿到了适婚年龄、预备听着唠叨的青年已然把大半的餐具都收拾干净——来打听适婚青年消息的时候,身边默默剩下小部分则是她正在忙活的一池子碗筷——随即自然而然毫无预兆地掐断了聊天,跟她作别后径直回宿舍了。
伍德夫人的表妹——也就是埃弗里当下正等着开门的裁缝店那位老板娘,在火车的轰隆声逐渐远去后终于从远方的小路上抱着一个袋子匆匆地朝这边走来了。
等好不容易交换了衣物和钱,埃弗里的臂弯已经塞不进更多的包裹了。也许不该在过来火车站之前顺路先采购别的东西……返程的路不算短,他慢吞吞地逆着人流往回走,忽的感到一股冲力,他顾不上躲闪,只来得及看见一道亮色的残影和飞到空中的帽子就被撞得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哇啊!?”
“派翠夏!哎呀……”
纸袋从他手里沉了出去,不过和撞倒她的女孩同行的女士赶上前来急忙接住了。埃弗里一时摔蒙了,扶正眼镜坐直身,身旁那位穿着淡黄色裙装的女孩被她的女伴扶了起来,两人向他连声赔不是,同时左右捡着散落的东西。
埃弗里不好意思去接两个姑娘紧接着来扶他的手,连忙自己撑着地缓缓起身,尾骨附近有些发麻,但他只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也顾不得其他了——而后接过两人递回来的包裹,为她们的帮助轻声致谢。女孩中途飞出去的帽子被同行那位遮挡了面部的女士捡起拍拍灰……最终还是没给戴回去。
“该说抱歉的是我,先生,毕竟是我急着赶路把您撞翻了……”
埃弗里不常被姑娘这么轻声细气的赔礼,听得自己都不太自在,只好摆手说自己不放在心上。
“没关系…毕竟很少有这个时间点往反方向走的人,您……往后不会再发生就好了,希望我没有害您弄脏裙子。”
一旁的女士安抚地拍了拍女孩的手臂,温声向埃弗里问好,还向他递了张不知从哪掏出来的写了些字的信纸,说如果随身的物品有什么损失可以给上面的地址寄账单……埃弗里推脱不过,将轻薄的信笺折了一下囫囵塞到自己装衣服的纸包里便作罢,只见她们都没有主动进一步交谈的意思,也没有报上姓名,这本来其实有些可疑,但埃弗里刚摔了个尴尬的屁股墩,带着大包小包的货品只想赶紧回去,当两个人是赶火车的旅行者,三人客气了几句,便匆匆告别,各自往反方向走了。
“唉,要是我没有弄丢昨天的车票该多好!你不知道刚才都尴尬死我啦!真想……你有没有……”
“…可不是用在这些事情上的,好啦,现在该去找……了……”
埃弗里的脚步稍慢些,还能听到身后渐行渐远的带着笑意的谈话,刚交流过的人留下的声音难免要更加容易听清些,但这一面之缘还并未被放在心上,在拐到路口后,他便忘得差不多了。
那张信纸被夹在衣领布料的缝隙里,随着行走的动作发出沙沙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