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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杀了谁,是我杀了我,太差劲了建议……算了   

        

    春告鸟的遗骸

    一、

    我是被一声声急切的呼唤给吵醒的。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现在已经时值深夜,除了挂在夜幕中央的那轮月亮,我没能找到任何光源。我隐约看到了大片树木以及其之上枝叶的轮廓,我身下铺着的也是石子和泥土,而夜风在我的耳畔呼呼作响。

    可是我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睡醒?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有什么温暖的,柔软的,又带着点湿润的东西拂过了我的手。我顺着那温度的方向看过去,找到了一只正眯着眼舔我手心的三花猫咪,它身后则是一名高大的男性——我还第一次在影视作品之外见到头发留得这样长这样漂亮的人,刚才应该就是他在喊我。

    可我没想到他在我开口提问的下一秒,便毫不客气地张开胳膊扑了上来。“您终于醒了……!我好担心您会一直睡下去。”

    “这里是哪儿?”我躲过那过于热烈的拥抱,自顾自检查了一下身体,好在没有摸到血,也没有瞧见哪里留下了伤口。没能和我亲密接触的青年好像有点失落,但还是安安静静地等我查看好自己的状态。

    “唔,是后山的神社!”

    “我怎么会在这里睡醒?”

    “……这我不太清楚,我找到这儿的时候,您就已经躺倒在地上,昏迷许久了。”

    我明白过来,在他眼里我应该是个莫名其妙昏倒在山里的观光客。事实上我不记得任何来到这里之前的记忆,现在正值暑假的末尾,我近期也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是计划最后几天就这样窝在家里一动不动才对。

    啊不对……好像我确实答应过母亲,要在盂兰盆节的时候来神社这里给她拍几张照片。“抱歉,您知道现在是几月几日吗?我好像睡昏头了有点恍惚。”

    “我不知道哦。”他的回答令我诧异不已,“但我知道,今天不是盂兰盆节……!时间还早得很呢。”

    他竟然知道我在思考的事情!我管不着自己的模样是否狼狈难看了,就这么坐在地上往后挪了好几步。“先生,您这样看起来很可疑。”

    “那么来自我介绍吧——我叫阿露,这只小猫是阿米。”他说着把三花猫抱到我面前,让我也摸一摸它。我向来喜欢小动物,便抬手揉了揉它的头顶和下巴,它看起来非常满意我的抚摸,没一会儿就主动爬到了我的臂弯里呼噜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醒过来,但真的很感谢你们。”我抱着猫咪,向对方表达谢意,“你在神社工作?”

    他摇摇头,“神社?怎么可能,我根本不是人类呀。”

    “咦……?”

    “对不起,刚才没来得及告诉您,我的身体死去很久了,所以出现在您面前的不过是一条徘徊于世间的鬼魂罢了——顺带一提阿米和我一样哦。”

    “鬼魂……鬼魂……这有点超出我认知的范围了。”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青年的样子,发现还真能瞧见月亮的轮廓从他的胸口和肩膀位置透出来,可即使如此,我也没能铁下心肠把阿米从自己怀里甩出去。“那也没关系?就算只有魂魄,你也是叫醒我的大恩人……我还从来没发觉自己能通灵,啊哈……”我觉得我的嘴唇有点儿不受控制。

    “啊,我可不是什么温和的鬼魂,我杀过自己喜欢的人……那便是您,新三郎大人。”他弯下腰,把我的脸捧起来,柔软却冰凉的感触令我打了个寒颤。

    总之我知道了,在后山捡到我的人是个怨灵。并且他把我唤作一名叫做新三郎的男性——据他所说他现在这幅模样,曾经也是属于我的;而他自己则是没能同恋人结为连理,最终思念成疾病逝的女孩,之所以我现在见到的他会是这幅模样,是因为他害怕有朝一日忘记自己恋人的模样所致。小猫则是常年陪伴在他身边的侍女阿米,虽然不知为何现在完完全全变成了猫咪,但它确实能听懂我们在交谈的内容。

    这倒是令我对上了以前听过的故事——名门望族的大小姐和身为浪人的男子相互倾心,但因为身份悬殊他们不可能走到一块儿,而后来女孩和侍女在故去之后化作鬼魂点着灯笼来寻找过心上人,但后来被发现了自己是鬼魂的事实,反而被对方所抵触和恐惧。

    令她心生绝望的应该是那些男人贴在自己家门上的符纸,最后她假借别人的手揭下了它们,亲自了结了男人的性命——故事我清楚得很,但现在问题是我好像变成了主角之一,而且还是我自己也不太待见的新三郎。

    “但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的恋人转世啊……我自己都毫无印象。”

    “我当然知道!”他情绪有些激动,几乎铆足劲儿向我解释,“因为我一直,一直都留在这里呀……您与我的因果从来没有消失过,更何况您现在遇到了危险。”

    “唔,那么现在你又找到了你曾经爱过又恨过的人,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显然他对我这个学生的性命没有太大的兴趣。“我想想……比如,我送您回家,可以吗?”

    “……我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我不由得笑了出来,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于是为了化解尴尬我便主动伸出胳膊,请对方拉我一把。“我的名字是新,如果你愿意尊重我一点的话,就不要喊那个以前的名字了。”

    二、

    我打开门锁,不出所料家里空无一人。近年来这间房屋对于我们一家人来说和旅店没什么区别——即使他们在家也无所谓,经过一路上的观察,我发现也只有我能瞧见自己带来的客人们。我这么思考着,回头示意阿露小姐带着猫咪一起进来。

    “打,打扰了……”他把脸埋得很低,背都有些驼起来了,这么一副大个子摆出这样的模样,令我觉得有些可爱。

    “紧张什么,这里没别人。”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应该不用换鞋吧?”

    “噢,噢!不用您费心!”他的回应总是让我产生怀疑——他压根就不像自己所说的怨灵。因为只要我主动对他说些话,或者去触碰触碰他,他就会变得非常高兴。不过我转念一想,这应该是对他的新三郎大人限定的,和我本人没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弄脏您的住处——我还可以帮您打扫!”他摸了一把玄关的鞋柜,不出意料地粘上一手灰,;阿米跳到柜子顶上,倒是顺便留了几朵梅花形状的脚印在上面。

    “不用了,我休息几天就要回学校,暑假也快结束了。”我查看了下家里的电器,见它们都能正常运转,便松了口气。

    “暑假……您是……嗯那个该怎么说?住宿生?”尽管我说了不必打扫,他还是自发地把扫帚和簸箕拎了出来。大小姐终究还是大小姐,虽然他一腔热忱,但拇指朝上的正手握法根本不可能扫到多少灰尘。于是我打开还留着些电的扫地机器人,接着一头栽到沙发里面开始研究他对着高科技的冲击惊叹不已的模样。

    “对呀,我一般都会住在学校。我的父母经常出差,留在日本的时间很少……过年或者盂兰盆节的时候会回来,不过今年应该是指望不上了。”我想起他们在暑假刚开始的时候就打来电话,说今年年底之前都不会回国——但这种事情对于我来说不是特别重要。“阿露小姐,其实我有些疑问:如果你真的是怨灵的话,不是应该更加缠着我一些嘛?”

    “我当然是怨灵。”在我提问的时候,他正好把猫咪放到了扫地机器人上面。“最初您就是被我杀死的,其实我很后悔……”

    “这个不是重点啦。只是,我觉得……!如果你对我——对新三郎真有那么深的感情的话,你应该一直看着我的生活才对呀。”事实上这个说法不太正确,因为这看起来就好像我在抱怨“你爱我为什么不多看看我”那样。

    “……对不起。”他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我道歉起来。

    “哎呀我不是要听这个——那我可以问问,你一个人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做些什么吗?”

    “什么都不做哦。”

    “咦……?”

    他有些紧张地坐到我的身边,用那双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腕。“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可以陷入类似于睡眠一样的状态——季节流转,年岁更迭,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和我产生联系,不用去看,思考也是朦胧的……这是我在长久的时间里掌握到的技巧,这是我还能被称为生者的最后几天内的状态,我把它重现出来。怨灵不是什么容易成佛的东西,既无法消失,也无法遗忘,我其实不喜欢这个能看到您,能停留在您身边的状态。”

    “怎么会——”

    “新,我害怕。”他没再喊好几百年之前的名字,“我知道解脱的办法,可是我做不到……我爱您啊,我怎么可以放开对您的感情?如果忘记您的话……那就是背叛,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我记得小的时候自己因为体弱多病住过很久的医院。忙于工作的父母为我安排了独住的病房,他们偶尔会抽上一个小时来和我聊聊天,给我带我想要的礼物。现在我已经习惯与孤独共处,但我没有忘记我曾经也害怕寂寞和沉默,那短短的一个小时就是支撑着年幼的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八万多秒的支柱。

    那么他又究竟一个人徘徊了多久?又一个人熬过了多少年月。我不敢去细想。

    我——或者说,新三郎是他存在于此处的最后的理由,我们都已经得出了结论,只要放弃爱情和愧疚,他就能逃离现状。那因爱而生的一瞬间的恨意,真的需要支付如此沉重的代价吗?我甚至一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对他紧追不放的,时时刻刻扼住他咽喉的亡灵。“不要逼迫自己去爱谁啊……我已经不记得你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个人已经哪里都不存在了呀。”我知道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却还是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拥抱,根本来不及去纠结他嘴里那个爱的对象到底是过去还是现在的自己。

    “我……我不知道。”

    “难道不是吗?”我按住了他的肩膀。这个行为吓了他一大跳,他下意识地往后躲闪了一下,却忘记了沙发的靠垫并没有摆正——结果他摔了下去,而我整个人等于跨坐到了他身上,但这不重要。“你明明知道的,放下我,放下过去的那个我。阿露小姐,唯一能够原谅你的人已经永永远远地没有了,你求而不得的结果,反而那个人已经得到了,他才真正的消失了——你想要大哭一场的话也可以,但是能不能在此之前先听我一个建议?”

    他抬头看向我,眼角的泪正好顺着他的脸颊滑进他的长发里面。可恶,我明明最讨厌看别人哭,难道漂亮的人就算示弱哭泣都会惹人喜欢——我猛地晃了几下脑袋,接着盯紧了他的脸,我不希望他显露出拒绝或者逃避的表现,好在他最后只是老实安静地点了点头。

    “你试试看……爱我?”果不其然他的眼里满是讶异,于是我继续解释。“我知道这个念头很不正常!明明我们昨晚才第一次见面,但是该怎么说,我觉得你不必继续令自己难受,我相信记忆和信息才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就稍微试一下吧!如果你能对我这个名叫新的普通女学生产生喜爱,如果这份崭新的感情能盖过你对新三郎的爱意,我想你就可以摆脱存在带给你的痛苦了。”

    “啊……可是为什么?而且我只是亡灵,这样一来的话,您自己……”

    “非要我说理由吗——其实,就,因为你真的很好看。”我知道那是一张几百年前属于我自己的脸,但是我又不可能告诉他,我也曾和他一样因孤独而恐惧。“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离开,成佛也行转世也行,别在意我——顺带一提这不是背叛,初恋定终身这种说法早就过时了!在一次次恋爱当中摸爬滚打,你就会发现现在的我明显比过去更好。”

    他一时间没有再做回应。我便告诉他可以慢慢考虑,可能是因为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气氛不太妙,阿米从扫地机器人上蹦了下来,又一下子窜到我怀里来了。阿露没有体温,小猫却非常温暖,据说这是那小侍女自己的选择。

    接下来我们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度过了几天。对我来说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但这确实是我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最充实的假期了——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或者看阿露研究家电,或者带着小猫结伴出门逛街,总之我觉得我的生活变得热闹了起来,这应该不是坏事。

    “那是什么……?艺术品展览?”有一天在路过市中心的展览中心时,他被场馆门口的告示牌吸引了注意力。

    “就是把绘画啊雕刻啊工艺品啊什么收集起来,装点在很大的展览厅里,让四面八方的客人们来欣赏。”

    “我知道了,类似于见世物小屋?”

    “才不是那种奇怪的东西!”为了向他好好解释,我决定和他一起去打发一下时间。我们两个人买了一张门票,阿米在我踏进展厅时蹭地跳到了我的肩上。检票口的大叔狐疑地盯着我和她看了半天,最后给我们放了行。我这才知道原来猫也能带进展馆。

    但我们谁也没能料到,我们会在这个地方找到一盏用于展示的纸灯笼。虽然上面画的不是牡丹,但也足够我们两人——或者说三人原地呆愣好久了。“虽然您已经忘了,但当年我们就是一见钟情。”最后是阿露先找到了话题,同时他仗着自己无法被别人瞧见,挽起了我的胳膊,弯腰贴在我的身边。阿米趴在我另一边的肩膀上,用尾巴蹭了蹭我的脸。

    “哇……对不起。”我试着酝酿起一种愧疚感,但很快就失败了,所以我向他道歉。

    “不用道歉,我只是顺口一说。其实您要是记得的话,我反而会感觉到困扰……想想看,见到了杀死自己的凶手,这该有多么尴尬。我又不是为了再杀死您一次才接近您的。”

    他放开我,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朝我深深地弯腰。我看到长发从他的背后滑落到肩膀前面,几乎要垂落到地面上,依旧一副深闺大小姐的模样。

    “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当然!只要是我所知晓的,我都会回答!”

    “倒不是说你知不知道……是关于你的想法,我有点好奇。”我抬头看向那盏上头画着浅粉色花瓣的灯笼,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曾经读过的文学作品——一如既往什么感想都没得到。“前些日子和你做出约定的时候,我也还没能想到这个问题:虽然我们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可我根本不记得那些经历,就算你告诉我……对我来说那也不过是一个流传了很久的怪谈。阿露小姐,您因为思念我才试着变成我曾经的模样,但是现在我日夜看着它,心里也生不出任何感触。”

    “这一点我能理解,我没有责怪过您。”

    “啊,不,其实我想确认的是,我应该不止转世过一次,并且每一次都应该没能回忆起你的事情——可事实上,我应该能像现在一样看见你的才对?你既然能感知到我,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呢?”

    他罕见地沉默下来,有些局促不安地将双手握紧。“我曾考虑过的……最初是为了求得原谅。”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重新见到您的时候,年号变更了三次,天皇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位。我庆幸您不再是武士先生——出生在失去了刀的武士家庭里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过您比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还要年轻,我不想惊扰到您,就一直独自观望您的生活,打算将来鼓起勇气,挑一个合适的日子与您见上一面。”

    “这你可没告诉我……那,那见到了吗?我原谅你了吗……?”这时候我倒有点儿紧张起来了,我既希望故事有个好结局,又忐忑不安得很。他既然现在依旧出现在我面前,那极可能是我自己把事情给搞砸了——仔细想来新三郎那家伙,一听说心上人只是鬼魂就害怕得要死!我一边抱怨着几百年前的自己,一边试着安慰起对方来。“没有吗?也对哦!毕竟我以前都不记得你,性格也应该都不一样……真希望我没对你发过脾气……”

    “不是这个问题。”他摇摇头,“您所提出的问题我也曾料想到过,而当时我也没能积攒到足够的勇气。我想过,如果做不到当面道歉,那么看着您和您所爱的人们过完一生,我也应当能感觉到满足。但是后来……”

    他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转而变作一副正在酝酿如何继续开口的模样。我看着他绞着自己袖口,忽然猜到了几分。

    “难道……我很早就死了?在你还没能下定决心的时候?”

    他一言未发。

    “没关系,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其实我现在身子骨也很弱,所以你说我是武士什么的,我根本想象不出来。”虽然我自己毫无感触,但他的表情看起来过于伤心了,我便想方设法让他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不只是那一次……对不起,我之前对您确实有所隐瞒,现在请听我说下去吧。”

    我同意了他的提议,不再随便开口,可他接下来的话却令我没法再同几分钟之前那般轻松愉快地去应对了。

    据他所说,事实上我除了这次之外,在以往的几次人生中我并没能得到与他对话和接触的能力——文明开化之后我曾出生过两次,先是裁缝,再是教师。一次死于咯血不断的顽疾,最后一个人离开家痛苦地咽了气;一次则是在桥上失足跌落,后脑正好砸在湖边的岩石上。

    在浪漫主义被海风带入的时候,他也再度见到过我。那时候默片电影正是风靡,我也受到了吸引成了一名演员,结果一把大火结束了我初露头角后的人生。

    至于后来,在那些与今日越来越近的年代里面,我也总是短短地耗尽自己的寿命,似乎最长一次成功活到了三十岁。阿露说他曾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可一次一次他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到,他的话也传不到我的耳边。后来他便很少再来寻找我了,他用他掌握的能力令自己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只在我诞生的时候睁眼醒来,又迷迷糊糊地睡去。在我死亡的那日他也会突然惊醒,从名为孤独的噩梦里醒来,去面对独自一人的现实。

    “能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其实十分糟糕……很寂寞,也很痛苦。我不知道是亲眼看您消失的时候比较难受,还是等待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这段时间更为煎熬。”他见我表情僵硬,伸手抚摸我的脸,“这是我无法放下您一个人离开的另个一理由,不过我认为这次是个转机——至少此时此刻,我们正面对面说着话,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按照之前的约定努力爱上您,让您放心,同时也会尽我所能保护您,您可以信任我一次吗?”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为他难过还是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担忧。猫儿在我的肩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踏出展厅的时候,我本准备告诉阿露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责怪他,想要打消他的顾虑。可就在我回过头的那一刻,我发现眼前的人影和景象都扭曲了起来,眼前所见到的一切变成了融化的颜料,很快被搅拌到了一起,只剩下灰黑一片。我下意识地想喊阿露,却惊恐地察觉到自己忘记了发声的方式——仿佛我的声带也融成了一滩水;我伸手想扶住墙壁,同样什么都没看到,我的手臂也消失了。

    说起来我原本到底是怎么站立,又是如何行走的来着?

    在我这片恍惚的思考也即将被冲散的时候,阿露终于发现了我的一场——我听到他大声地喊我的名字。而与此同时我的知觉也逐一回到了自己身上,我本打算开口让他放心,却又根本使不上力气。但是万幸——万幸我听到了,从他嘴里出来的音节是新,这实在是太好了。我独自感叹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三、

    “……我觉得你应该在最开始就把这件事告诉我的。”

    恢复意识的时候,阿露已经带着我回到了我的住处,我并不太清楚我到底昏迷了多久,但我瞧见对方在我睁眼时从眉头紧锁到几乎喜极而泣的样子,推测出我应该睡了挺长的一段时间——更何况,在这段时间里我也花了点功夫把现实给缕清了。

    在我的意识险些沉到水底的时候,我回想起了一些事儿。倒不是关于我和他的过往,而是关于我在不久前遭遇的事:数日前我想去神社拍些照片,却不料一脚踏空,从山路上滚了下去——虽然没有受什么外伤,但我的后脑似乎磕到了台阶上,这和我在过去某次的人生经历区别不大,不过这一回得益于现代医疗技术,我似乎勉勉强强保住了性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的身体现在就躺在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面。我的父母听闻这件事情倒真的赶了回来,日夜不断地守在病房外头。

    我在展览厅上倒下之后,迷迷糊糊地听到过各种声音。父母的哭泣,医生的说明,点滴架的滚轮,仪器的电子音。我想用眼睛去看看,却只能被大块的黑灰包裹,这感觉着实不好受……这或许就和人类的阿露弥留之际的那几日的感受一样。

    而现在的我和他一样只是灵魂罢了。肉体被及时地搬进了救护车,灵魂却没能被带走,恍惚地在这里停留了几个晚上,直到阿露他察觉到我出了事。

    “你都知道了呀?”他局促不安待在我身旁,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我能想象他脸上的愧疚模样,就好像他才是害得我在山上摔倒的罪魁祸首。他会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他所没能阻止的不幸都归咎于他的错。

    “你啊,是不是担心我会恐慌?”

    “对。”他点头承认:“我想到了解决的方法的……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怨灵,想要做一些干涉这个世界的事情,必须依靠外力。过几天就是盂兰盆节,我打算在那个时候帮你打开通路送你回去的。”

    “那么方法是?”

    “依靠那天的灯笼——其实这个办法也是偶尔看到了展览以后才想到的。虽然原来我拿过的那一盏肯定早就找不回来啦,不过只要有人知道这个故事,信仰就会聚集在它上面。”

    很快阿露所说的日子便来到了。他说我要在黄昏时分结束之前,带着那盏牡丹灯笼走过神社的鸟居。鸟居拥有净化污秽的力量,能令我在回到身体时不受外力的影响。为此我们还真的自己动手糊了一盏灯,阿露将骨架和灯面贴合起来,我在上面画了红色的牡丹。

    我本想待到盂兰盆的祭典完全结束再做这件事情,但阿露不允许。“那可不行。”他难得看起来非常严肃,甚至带着点凶样。“过了时间就回不去啦,我可不能保证你的身体能不能支撑到下一次机会出现。”

    于是我只能妥协——但好在我成功地说服他最后陪我在街上游玩一会儿。虽然肯定赶不上烟花大会了,但好歹还能在庙会街逛上片刻。我翻出成年礼时穿过的和服,把它披到身上。阿米执拗地要爬到我的肩头,我也只好同意——阿露向我坦白,如果没有这位小侍女的寸步不离,前些日子里的我根本没法被人瞧见。难怪在展览馆的时候偶尔会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看,可能那才是传闻里真正的通灵能力。

    我们像真正的情侣那样逛完了庙会上所有的摊位,又目送人们将各自准备好的,写着至亲至爱姓名的灯笼轻轻地放到河里。我看到灵魂随同灯火一起,沿着河流渐行渐远了。“它们要去哪儿呀……”我坐在阿露身边,苦恼地托着下巴,明知道自己脱离了肉体,可此时此刻我仍然感到寒冷。

    “我不知道,但是你不会随他们离开的,我发誓。”他眯起眼睛对我微笑,让我不要恐惧——但怎么可能不恐惧呢?我要真的被那条亡魂的队列带走也就罢了,可如果我醒来后变得和从前一样无法见到他的话,那我该如何是好?阿露应该明白我的顾虑,但他不想提,应该也不敢提起。

    明明是值得珍惜的最后的时光,我们却都一时想不出可以倾诉给对方的话语。

    “时间到了。”直到夕阳即将完全下沉,他牵着我起来,走到神社的鸟居跟前。“拿好灯笼穿过这里,就能回到医院。现在是生死的交界最为模糊的时候,再晚就会错过机会,也可能反而会引来危险。”

    “可是,我还没看到烟火……”我回过头,心里有点委屈,这可能是我这场人生中最后一次同他见面了,却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都不能做。阿米从他身后钻过来,蹭了蹭我的腿。

    ”还有机会的。下一年,下下一年,我都可以陪你,我不会离开。就算真的无法再像这样见面,我也会遵守我们的约定。”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我无论如何都想听完他的话语,便直接凑过去听——下一刻我看到和服长长的袖子下摆在半空中扬起,像一只巨大的蝶张开翅膀,无所畏惧地落在我提着的灯火上面,而它们的主人反过来给了我一个吻。他的亲吻也是冰凉的,可我感觉自己像是将要灼烧起来一样。

    “在你平平安安地过完这段人生以后,我也会离开……也可以说不得不离开了。”

    “啊……”那就是,那就是说,他真的对我——

    “可能我的心真的被你吸引得不轻,也可能如你所说的那样,我本就不该对曾经的事情过于执着。无论如何都是你赢了,现在你才是将我留在这里的原因。”

    “真希望更多是因为前者。”我把脸埋在他身上,含糊不清地吐露想法。

    “我也是。其实我曾经见过你,那时候你好像正一边掉泪,一边把冻死的鸟儿买到泥土里面。我无论如何都想让这样温柔的人不再哭泣,结果却连你脸上的眼泪都触碰不到分毫。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心里所想的应当也不完全是新三郎大人了。”

    ……他的话令我诧异地抬起头,但他没再给我留下作出回应的时间。他轻轻地推了我一把,正好将失去平衡的我送到了鸟居的另一侧——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视线内的景象模糊成色块,又被融合到一起的模样,唯一的区别是这次我的心里没有恐惧,因为肯定有人正等着我。

    四、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灵魂的状态,我从病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手脚发麻,脑袋里面更是混乱得一塌糊涂,就好像千斤的重量按压在上面,让我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不过我本来就不用多做思考,我从恢复视力的那一刻起就在拼尽全力寻找阿露——没过多久我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双宽大的手掌,它们正覆在我自己的手指上面,也只有他能越过病房的墙壁,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眼前了。可惜的是我的知觉尚未恢复,没办法马上体会到那冰凉又令人安心的感触。

    “你看,我们都遵守约定了。”我无比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而他又在我跟前哭了出来,我爱极了他这幅模样。皆大欢喜,皆大欢喜——我这般感叹起来。很快我们周围传来了其他响动,应该是另一边察觉到我恢复意识的家人正在向我搭话,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去一一让大家安心了。我的想法只有那同我十指相扣的灵魂才能读懂,而在其他人眼中我所做的至多不过是在医生和家人带着欣喜的交谈声中,慢吞吞地抬了一下眼皮而已。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按照约定,你该放下过去了。”出院当天,我一边摸着怀里的三花猫儿,一边为难正在帮我打点行李的灵魂。

    “我……那,万一以后你又遇到危险……”

    我见他语无伦次地想要反悔,忍不住笑出声——结果在后仰时我不小心碰到了脑后缝过针的伤口,疼得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安静下来。“呜,算啦……”见他紧张地放下手里的活凑过来,我决定主动提出违约。“我也舍不得你离开。见过我所有狼狈的模样,陪我度过生死的人除了你也许不会再有第二个了——回到身体里再见到你时,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心跳过速。”

    “那,那么!”

    “再陪我一段时间好不好?几十年后如果能一同离开这儿,那也许下一次你我还能在同样的时代相遇,也许还能生出和现在一样的感情哦——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你现在喜欢的是我这个女学生,我也说什么都不想你走……”我说着说着,感觉到脸颊有些发热。“不要让我一个人全部说完啊。”

    “我明白,重要的是现在。”他坐到我身旁,将我拥入他的臂弯当中。“曾经煎熬着度过的那些年岁,也许都是为了现在能和你相见而做的等待。”

    “对,一定是这样的,就应该这么想!”听到他这么说,我觉得自己终于能彻底安下心来了。

    阿露说得没有错,拥有记忆真的是一件寂寞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不能把自己记得长期以往所有轮回的事实告诉他。

    神明对我们两人都降下了责罚。她长久而孤独地存在着,我则带着永远无法消弭的悔恨和愧疚一次又一次地活着。这是非常合理的,因为畏惧亡者的我才是叛徒。她曾经放弃一切,鼓足勇气来寻找我,结果我却在得知实情之后选择闭门不出,甚至动用了阴阳师的结界将对方拒之门外——那时的她该有多么愤怒,多么痛苦,多么绝望啊。

    我记得我一次次的人生中所经历过的事,可我再也无法见到她了,我明明知道她在,她一直都在。

    但后来我发现了……只要我去触碰死亡,我就能如愿见到她的身影,每次她都在为了我的死去哭泣。即便是这样也行——于是我在我的住所点过火,也曾主动从高处落下。这一次能够在濒死昏迷的状况下同她度过这段时光,是我用数十次的自毁换来的奇迹。 

    所以当她出现在我的眼前时,当她紧张又兴奋地同我搭上话时,我险些直接抱着她放声大哭——我们彼此的模样作出怎样的改变都无所谓,阿露永远都是阿露,我也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是与此同时我又认为,阿露不能再爱上新三郎了。这样下去她仍旧只能做一个被困于过去的亡魂,我仍旧得带着新一轮的遗憾开始生活。所以当那天——当她无言地在我的注视下落泪的时候,我就决定了:既然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踏上同样的道路,那我便亲自实现她的愿望。我没有欺骗她,我只是隐瞒了一些会影响她得到幸福的不重要的事实,我知道这卑鄙至极,但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等同于将现在的阿露彻底杀死,但至少现在,至少这一次我们的心意终于能够交融在一起。那些回忆带来的苛责,那些因存在而生的苦痛,只需要一个人记得就足够了。轮回转世,爱上与我无关的其他人,去享受绚丽多彩的人生——在她亲吻那个自称早已忘怀过去、同时大胆地向她求爱的勇敢的少女时我就知道了,这才是她想要的,这才是她应当得到的。

    这是我直至这条性命消耗殆尽也不会说出口的事情——名为新的女学生十四岁的时候,在回家路上捡到过一只黄莺的尸骸,她突然感觉自己长久以来的人生就像一场无法终结的寒冬,春天永远都不能降临了,于是一边哭着一边将小鸟埋到土里。当时她日日夜夜所想的那个人就蹲在她的对面,一遍遍地试图擦掉她的眼泪。

    所以——现在我就要杀死将来所有可能会到来的春季,将它的使者们埋葬下去,只为了将眼前的霜雪尽数消融,因为我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要不要唱歌给你听,是我从以前的电影里学来的。”

    我见他满怀期待地点了点头,便尝试着回忆起来——那是在过去的某一世中,我作为尚未出道的歌手无数次练习过的最喜欢的词曲。“生命苦短,恋爱吧,少女……”我满足地躺入他的怀里,慢悠悠地哼唱起来。

    填不完的坑可以放生吗 4
  • 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要被我气死了,很多内容都很唐突,就,就这样了啦555555  

       

    凤尾船之歌

    一、

    第一次见到音帆的时候,她正独自站在广场中央。她应当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了,厚厚的积雪已经在她的高跟鞋周围堆了起来。探索小镇的人们已经各自散去,绝大多数成员开始向当地的居民寻求起信息来,也有人选择自行在这片区域的周围寻找新的发现,还有一小部分人放弃了即刻展开行动,按照出发时的远路线回到天使们为大家安排好的住所。我正是在往回寻找那些木屋的时候遇到的她。

    那是刚才没有出现在队伍里的陌生面孔。她咬着下唇,似乎在思考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合适,她或许在这里见到了别的天使,或者瞧见了那只嗖的一下掠过森林的猛兽,我见她几次想要迈开步伐,却又挑不出一个明确的方向。这是极其正常的反应——被带到这儿的人们抱着相同的疑问,相同的迷茫,相同的恐惧。就算已经与那六枚羽翼的天使会过面,这样的感受也无法随之减轻,更何况这本就不是天使轻轻一拍翅膀就能驱散掉的东西。

    比如说我,我也正是因为各种各种不那么温和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才会选择此时此刻独自在外面闲逛。我这么想着,主动走到了她的身边,同她打了招呼。

    “您好……?一个人在这里吗?”

    她听到声响,很快便回过身。“您好,啊,是的……我突然在那边的小屋里醒来……”

    她向我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听上去与其他人别无二致。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房间内,身边仅剩下失去意识之前携带的东西。不过比起其他人,她少了结伴外出探索的后续,也自然没能见到那名为丝维特的天使。

    “出门时我看到了脚印。”她这般提到,“所以我知道这里一定有其他人在,我试图赶上去,却被一只突然飞过的奇怪鸟类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动物。很惭愧,接下来我就是你现在所见到的这个状态啦。对了,我叫音帆,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她对我露出笑容。

    “当然……!”我也把自己的姓名报给了她。音帆小姐在这种地方踌躇不决的原因果然就是那头巨大的猛禽——毕竟其他人也一度被吓得不轻。“啊,原来音帆小姐没有来得及去见天使呀……这有点可惜了。”我想自己应该带她去见见那请求我们在这里表演的对象。

    “天使?”她偏过脑袋,有些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

    “对哦,天使——虽然非常可疑,但翅膀和光环的确都是真货。有些事情我觉得应该由她来向你解释会比较好,毕竟我自己也没能明白透彻。”

    她点点头,同意了我的建议。在转身准备为她带路之前,我瞥到了她微微泛红的指尖,看来先前的哈气取暖作用不大。“这里虽然有花和小动物,但还是非常冷——不过不碍事!”她察觉到我在盯着她的双手,便带着几分腼腆把它们往背后藏了一下。

    我在脑内清点了一下自己身上可以被勉强称作行李的物品,其中并没有能用来抵御低温的好选项。“如果……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握着我的手。虽然有点自夸的嫌疑,但这是一对一年四季都非常温暖的好东西——不过夏天就没什么优势了。”我想起以往的那些个冬天,自己牵着中野睦的那小小的手掌走在回家路上的样子。

    “可以吗?非常感谢!”

    “啊……”

    “怎么了?”

    “——在这之前,我需要说清楚一件事情。”在伸出手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还有不得不提前解释清楚的事情,这令我马上感觉到了窘迫。“对不起……其实我是男人。因为一些原因所以每天都会穿成这样……不过我不是要对音帆小姐做什么才提这种建议的!哎……可是被女装的中年男人邀请手拉手确实很奇怪……总之,真的很对不起。”

    我不再捏着嗓子说话,然而我越是想向对方解释清楚,说出来的话语内容却越是不能让我满意。面对着那双带着惊讶和疑惑的漂亮眉眼,我一时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把胳膊抽回来,于是只能让它就这么尴尬地停留在两人之间的半空当中——但片刻之后,它便被一双冰凉的手主动抓牢了。

    “没有关系户塚先生,我不介意的!不如说真的很感谢。”她露出友好的笑容,那感觉真令人安心。“我的手指几乎快失去知觉了……冻疮的愈合也很麻烦不是嘛,而且都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觉得这些话语她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么想来她可能没有同陌生的异性进行过这样的接触,但既然她没有提起,我也就决定不去多问。我握习惯了睦那对小小的手掌,而音帆带给我的感触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没有办法完全将它包裹起来,又不敢贸然把手指扣紧。我不想冒犯到她,而且与此同时,我想起组里的家伙曾说过被我抓握住的时候经常会感到疼痛,于是我决定把手指的力量再放松一些,现在我感觉自己像是正轻轻地托着一只柔软的小雀。

    “这样的力度可以吗?会感觉到不舒适吗?”我们从最初打算的一前一后,变成了此刻并肩前行的状态,但应该没有关系,反正这儿的道路宽阔得很。

    “完全没有问题——对了,我说,户塚先生是不是没有还牵过女孩子的手呀?”

    我见她眨了眨眼睛,又勾起嘴角,这才意识到是我自己先行漏了破绽出来。真是一次精彩的先发制人,真是位狡黠又不可思议的女性,我不得不佩服。“也不算是这样,我有天天都手牵手地接送我的女儿哦!但是我总不能用带小朋友的方法来对待你吧?”

    “也是,”她的声音倒是带着暖意,“原来户塚先生已经有家庭了?”

    “女儿是领养的……说起来有些丢人,虽然我确实想给她一个家,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达成这个目标。”

    “哇……很辛苦。”她走在我的身侧,“女儿应该很乖吧?”

    “对哦,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公主!”

    我们一路想到什么便聊起什么,最后在剧院附近找到了丝维特,音帆安分又耐心听对方介绍完这个地方以及自己需要完成的任务,反应倒是比大部分人平静得多——她甚至向对方讨要了两罐热咖啡,并且真的如愿以偿。“既然是天堂的话,这种小要求总能满足我们吧?”她向我这般解释。

    “户塚先生,您会表演吗?刚才没好意思向天使小姐坦白,其实我一点都不懂表演这方面的事。”直到我们回到广场,她坐在长椅上,这才抱着咖啡,又微微皱起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当然不会,我不是演员,也没有任何表演的经验。”

    “哎……那么我们是一样的啦,其他人呢?”

    “我不太清楚——但我想我的室友也不是。”我回想了一下最初聚集在一起的那些人,里面确实有几位把现状当成了是事务所的安排而开口抱怨。“有真正的表演者,不过只是少数。”

    音帆听闻后,作出松了口气的模样。“那看来……这里的观众对演出的评判标准并非在于演技,至少演技应该不是重点,我有些放心了。”

    我认为她的推论是有道理的,便应了一声。我想到她口中提起的观众,心里不免有点发憷。但凡看到那些家伙的模样,就不再会觉得这是一桩是集体诱拐事件或者恶作剧了。天使说要让观众们看到情爱,怨恨,纠葛与抉择——可他们真的明白这些感情吗?那难以捉摸的不稳定的心绪,那将人们彼此联结到一起的原因……若他们真的渴求这种东西,我则会认为这里根本就不是伊甸,至少不是我认知中的那个纯粹到不应该存在情爱的地方。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的心里真的存在着一杆秤,可我呢?我又如何呢?

    直到感觉手臂被小小的力道碰了一下,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对话中走了神。现在音帆正带着几分担忧和疑惑看着我。“户塚先生?您不要紧吧。”

    “啊,没什么。对不起,我擅自想起心事来啦。”

    “也难怪……这种状况下所有人都会不安吧。”她用手指捏住下巴,似乎同样陷入了思考,不过很快她便重新抬起头来。“那么我有一个办法!”

    “办法?”

    “对,虽然不是什么从这里逃脱的办法,但是是能让你我都能稍作放松的好方式——那就是暂且把表演啊天使啊什么的扔掉,现在让我们来聊聊关于自己的事情。”她说完重新露出了笑容,“我们大抵要在这里呆很久了,所以我认为熟悉是很有必要的。话虽这么说,以前工作的时候很少带着私人性质地同别人聊天……如果冒犯到户塚先生的话,请一定要提出来。”

    “原来音帆小姐已经在工作了?”

    “我早就过了学生的年纪,不过您的误判令我挺高兴的,我喜欢自己年轻有活力的样子。”她噗嗤一笑,“工作的话是危机公关……您可曾了解过?”

    “我只知道一点,类似于……解决问题?”

    “嗯……还有些区别在里面。”她挑选起了浅显易懂的语句。“比方说,一家食品公司在产品流向市场之后,才发现里面混杂了一批检验未合格本应被销毁的问题食品。当然食物本身要全部召回——但是在那之前,怎样将这件事情在最短的时间内公布给大众,怎样回应客户和合作方包括社会政府的问责,怎样将必然出现的信任垮塌和客源流失程度缩减到最小,又怎样承担起责任重新将这份信任建立起来?这些在户塚先生看来也许就全部都是所谓的善后工作……但事实上,危机是能被预见到的。”

    “能被预见吗……你是指,在未曾出现过问题的对象也进行分析,列出可能存在的危机?”

    “对,分析,这很重要。其实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不是吗?如果能事先观察和分析出一件事情背后可能存在的隐患,并且先定好相应的制度,那么待到哪一日真正发生的时候,就能及时将它实施下去啦。”她将手里仅剩的那点儿咖啡一口气喝完,“是一桩或许能将达摩克利斯之剑重新拽回人们头顶的不得了的成就呢。哎,这么说来……其实我睡醒之前还有一份分析报告没有写完的。”

    那是给予和人同集体一定机会的温柔工作,我见这心思缜密的女性因为现状而困扰地垂下脑袋,急忙试着将话题拉扯了回去。“音帆很喜欢这份工作呀。”在话语出口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真的如她所说,在这场交流和聆听之后成功地放轻松了下来。

    她听罢用力地点了点头,“是的,我很喜欢。并不是所有的企业都能独立扛过危机,被一次突如其来的危机直接击溃的公司不在少数——不只是普通的公司,这对政府来说也很重要,或者说后者更应该注重这些。世界上不存在永远坚如磐石的东西,正常的弥补和修复是必须的,我想我的工作能重新给予它们生机,也能让大家安心。”

    “在我看来也确实很了不起,音帆能看到很多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我就是个只知道看着眼前利益的家伙,听你这么解释之后不由地有点羡慕。”事实上不止这些——还会为了回不了的过去懊悔,可这话我就没法说出口了。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大家都在各尽其职,所有的工作都存在意义。”音帆偏过脑袋看着我,“对了,还不知道户塚先生平时做些什么呢?如果不介意的话,您也可以和我说说呀。”

    “普通的公司职员罢了,不是那种需要分析将来的岗位,而且我才得到这份工作不久,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

    “我可以猜猜吗……是为了女儿才选择了这份工作?”她的话语令我的思考停滞了片刻。我并不想告诉她更多,便马上考虑起应该撒个什么样的谎来——然而她又在我作出回应前自行做了补充。“对不起,我说出口了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冒犯。我只是觉得户塚先生有一点点特殊……唔……和您的装扮没有关系,只是您身上的感觉和以前我接触过的对象都不一样……”现在反而是她有些窘迫。

    “没关系的,不止你这么觉得。”于是我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你没有猜错,我以前倒确实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天天在外游手好闲。”

    “这样吗?我感觉也不像。”

    “音帆这么想知道我的事情吗?”

    “是的……!啊,不是……我……哇这个问题有点狡猾!”

    看着她的反应,我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局,小小的成就感令几分得意爬上了我的脑门,但片刻之后我转念一想又发现过于油腻。那灯红酒绿下的男女试探之词竟然在此刻被我搬了出来。“抱歉,是我提了个为难人的问题——那么,我可以换个内容重新来过吗?”

    “当然!”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音帆是从哪里来的呢。”归功于这所谓的伊甸,我能听明白所有人的口中所言。这感觉十分奇妙,被带到这里来的人们明明各自拥有截然不同的五官和肤色,然而在我听来他们却清一色地用我所熟悉的语种交流着,包括我身边的音帆也是如此。不过反过来对于他们来说,我念出来的也一定不会是什么日语吧。

    “我是中国人哦,不过现在我确实正在对你说日语。”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蝴蝶从我们之间经过,恰巧轻盈地落到了音帆的指尖上。她看起来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家伙,惊喜地轻叹一声之后,将手指抬到了自己面前,一边打量这位突如其来的旅客,一边继续同我对话。“我学习过一些他国的语言,所以日常交流上是没有问题的。”

    “居然一直都在用日语吗……真的很厉害。如果换做是我,我就会选择直接用母语和对方交流了。”

    “没有那么夸张,”她的话音里带着笑,“其实我喜欢用外语交流——以孕育了自己的文字为起点出发,然后在不同的文化之间畅通无阻,这能令我得到不小的成就感。”

    “这样吗?这对我来说倒是有点难度。”

    我想起自己带着睦刚刚来到纽约的那段时光。虽然学习和适应英语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但每当我们回到住所,便总会默契地换回日语交流,直至我离开她的那一天都是如此。那是习惯,也是记忆,更是失去了血的联系、放弃了爱与恨以后那片故土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份珍贵礼物——我知道睦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她曾在某个傍晚告诉过我,她时常觉得在新居楼顶所看到的日出日落没有她以前与阿将一起见过的那样漂亮,并会为此小声啜泣。当时我只能抱住她,一边告诉她公司批准了我明天的休假,我们可以去领养中心接她选好的毛茸茸朋友回来,再一边给她唱一些古老或者说过时的歌,直到她的乡愁被期待和满足感暂时赶跑为止。

    不过我很清楚,虽然这感情会令睦忧伤痛苦,但睦是发自内心地珍视它的。我不希望这感情一直都是渗着血水的伤口,便寄望于时光——直到时光将它愈合,直到它慢慢转变成漂亮的刺青。所以无论睦是否已经习惯了新的语言和文字,只要她用那植根于她脑海深处的语言向我开口,我一定也会用相同的语言去回应。

    “等哪天真的干不动了,就带着小睦躲到大洋对面去”——阿将以前这般说过,所以我付诸实践。我曾试图顺着睦的话语和眼泪,努力地回忆过自己逗留了许久的街巷,我闭上眼就能看见歌舞伎町的灯火,但我终究酝酿不出像她那样多而纤细的念想,富士山与喀斯喀特山在我眼里也没有什么不同。我认为自己不如睦那样执着,如果她不在我身边的话,我或许就会逐渐抛弃那五十个音节的排列组合。读书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对自己一直以来使用的文字无法产生感情;后来我又发现了,即便是普及到了全世界的语言也仍然成不了我的归处。

    而现在有人站在我的面前,笑着告诉我漂泊感能令自己感到充实。她看起来有点像是一位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旅人,在沿途栖息的时候发现了我,又快活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自己是会觉得陌生的那一类。倒不是说交流上存在障碍,只是偶尔会感觉像是从别人手上借来的工具那样……”我试图对这位相识不过半日的友人描述我的烦恼。因为一旦我们熟悉了彼此,我想我会再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这种感觉我倒是未曾体验过,不如说我反而经常被动地随自己听到的语言去思考。”对于我的疑惑,音帆眨了眨眼,“也许因为我只注重使用。”

    “使用?”

    “对,使用是对语言文化的一种妥协,而学习则是……一种反抗!用自己的母语与之进行碰撞……我的目的是掌握特定的语种,并不是研究语言本身,后者才真正令人寂寞难耐,所以我的反抗在学生时代结束后也就基本落幕了。”

    “那么……我有点好奇,现在音帆听到的我的话语,究竟是哪一种呢?”

    “是日语,我认为这是好事。打个比方吧,大多数鸟类都拥有四种视锥细胞,琵琶虾甚至多达十六种,就连这样的小家伙也有五种。”她对我表现出来的诧异报以微笑,接着抖了抖手指,于是蝴蝶很快就拍着翅膀飞远了。“它们能看到人类无从想象无从命名的色彩,我认为不同语言之间的差异也与之类似,都有各自的意义。我喜欢人与人能在顺应和反抗的交替中相互理解,或者说窥见彼此世界的一角。这样很浪漫,但是……”

    “但是,来到这里以后这样的浪漫就消失了。”我想了想我们现在身处的地点,以及那位身披羽翼的天使。“这里是神创造的乐园,巴别塔还留在地上。”

    “不过既然连语言的隔阂都消失了的话……我们是真的已经死去了吗?”她有些颓丧地叹息起来。“糟糕透了,工作也没交接,家人也会很痛苦——天哪我都在做什么。”

    她的话令我想起了不知现状如何的中野睦,我没办法给她更好的解答。“但我想,既然我们还能思考,就一定也会有能去做的事情。比如天使交给我们的表演,比如表演之外还可做的其他事,我想一定是有的。”

    “啊……啊,你说得对,户塚先生。”她点点头,又换回了遇到天使之前的那副笑容。“我没能整理好心情,对不起,让你见笑了。不过……我可以再拉着你的手嘛?”

    于是我朝她伸手,在她的指尖钻入我掌心的时候,我看到她原先紧绷着的肩膀终于也放松了几分。就这样将她送回住所倒也不坏——我一边这般计划着,一边找起了新的话题。

    二、

    子弹卡在了肋骨的碎片之间。我没有携带任何工具,所以无法自行取出,只要稍作呼吸便能感觉到疼痛,只要动作幅度稍许大一些血就会从伤口里渗出来。我有点庆幸,幸好长裙是黑色的,幸好没有造成贯穿伤,幸好这种程度的疼痛我还能忍耐。

    然而不及时处理的话内脏被扎破也是迟早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去医院,全套治疗和必将到来的盘查比现在麻烦得多,好在教会的老家伙擅长这种活计。我想,既然帮他们送了那么多次枪械出去,他们应当会帮我这点小忙。现在时间还早,我必须赶在睦放学之前把一切都处理完,换掉这身衣服,休息个把小时,再到学校附近去接她。

    我承认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即便到了与新宿毫无瓜葛的地方,我也仍然无法抛弃这些东西。虽然找到了安定的工作,但对于刚刚开始的生活来说那点薪水远远不够,结果我又想方设法与这里的一些组织接上了轨,经验和能力让他们允许我通过劳动拿取一小部分他们的收成。

    将来仍旧有人会直接或间接地被我害死,我这么思考着,回想了一下打中我的人的模样——是个少年人,比睦高一个肩,至多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这样的人能够进入黑帮家族,能得到枪,其中一部分的原因自然也在我身上,所以我无从责怪他。

    至少先离开这儿,身体以痛觉来提示我。

    可不知为何,今天稍许走上几步身体就变得沉重起来了,光是为了看清路面我就费了很多功夫,明明平时受过更重的伤,走过更多的路。我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地上也没有我的血。我计算了片刻我将要死在这条小巷里的可能性,又马上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了出去。明明——明明一切刚刚开始!在我还拥有很多东西的时候,我可以从容大方地赴死,可是现在有人还在等我回去,有人除我之外别无他物,不活下去不行。

    “不活下去不行?”我感觉自己的思考从大脑皮层的各个区域里渗了出来,开始在我耳畔嗡嗡作响。

    不是这样的,我想活着呀!

    “是不是如果没有她在身边就好了?这样我大可以就地闭上眼睛,我不是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我没有这么期望过,我真希望自己能永远保护她……!

    “最初想要逃离的人不就是我吗?”

    我……

    疼痛和恍惚将我撕扯成一段段碎片,我想选出正确的那些拼凑起来,结果却只找到了令我恶心作呕的部分——我捂住嘴,避免自己真的把这些念头和血一起吐到外面。我重新支起身体,却听到后方传来了呼唤。

    你想逃到哪里去呢?逃进宗教?逃进知识?但凡抓住任意一条你所知晓的思想,你便要把它当成归宿之一吗?

    “——你还打算逃到哪里去呢?”

    当我有力气睁眼的时候,我看到失去了半边脑袋的男人站在我的对面,似乎刚才就是他在向我发问。我看到血块和脑组织液汩汩地从颅骨的裂缝和豁口处滚到他的衣领里去。“为什么会是你?”我不由觉得有些烦闷。

    “这得问你自己。”他朝我干笑,“总比中野将臣好,不是吗?不如说,你羞于同他相见,所以才选择了我。”

    “你说得对,现在我没办法见他。”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抛下中野睦。“我会想办法离开的——我可不相信这里是什么死后世界。”

    “这样啊,那么你要怎么做呢?想完成单元剧的话……难不成你要拙劣地去模仿你曾经守护的那家人吗?你能做到吗?”他发出嗤笑,索性坐到地上。“要我说,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等天使或者恶魔来处理掉你就行了。当年要是没有中野将臣,你就会这样选。”

    “……什么也不做的话,与我搭档的另一人可能会被连累。”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该如何表演,如何体现,但现实就是我仍有能做的事情,我是这么认为的。”

    “说什么呢,明明那么多人死在你的手上,明明你可能已经死去。”他咧开嘴,向我张开双臂,“身上开着洞,凄惨地倒在无人问津的死胡同里,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即便那恶魔说世上存在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情……我想对你来说一切都不过尔尔,没有什么比你仍留存着意识这点更恐怖了。”

    “您可真是了解,我恨我的思考。”他当然了解,我知道,这不过是我在说服自己不要停止行动的过程罢了。或许人的灵魂从来就不是一个整体。“但总有忍耐的办法的,总会结束的,总会开始的。就和睁开眼后仍能见到太阳一样,难熬却又普通。”

    他没有再接应我的话,只是歪着脑袋,用他那只已经落到眼眶外面,满是淤血的眼球盯住我。“……本来我是想教你变得轻松快乐的办法的。”最后他耸耸肩,看起来认输了的样子。

    “不必了。其实就在刚才我想到了——比如,您现在告诉我您将要伤害小睦的话,那么我一定会忘记环境,不辨真假,抛下现实,一心一意地来致您于死地,无论那是多么没有意义的事情……我想,促使我做出这行动的根据,就是我将会交给那些观众的答案。”

    “这就是你的感情咯?”

    “应该不是的,不,一定不会是这样的,但是会有人热衷于献身的,会有人热衷于看到献身的,相信感情就是献身的动机,献身是感情的一种体现……就连我自己都曾因此自我满足。”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想要同对方握手言和的念头。“这是场非常有用的交谈,劫匪先生,我的第一位死者,我要向您表示感谢。虽然已经无从确认,不过若您在现实里真是这样的家伙,我也许会后悔杀死您的。”我伸出手,手里握着枪。“希望下次来纠缠我的人别再是您了。”

    他仰着脑袋,对我不怀好意地笑笑。

    ——打碎了他仅剩的半边头颅之后,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人在死亡降临后仍会做梦。我感慨着坐起身,去浴室将洗手池的龙头开到了最大,我把脑袋整个送到向外喷涌的水流里去,令它同自己额头与脊背上的汗液混到一起。

    第二次见到音帆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直呼我的名字了,这令我感觉到几分轻松。我们在天使和龙的带领下,简单地观览了一下小镇。

    在郊游一般的活动结束后,我拜托天使带我和音帆回到那位龙族少女的店铺,帮我们购置了一些水果。我们带着食物,来到前些日子拜访过的剧场。不凑巧的是当下正好有人借用了这个地方——想必是在为了即将正式开始的演出做准备,放弃进门的我们便直接坐到了剧院门前的阶梯上,分享起袋子里的果实来了。无论是我还是音帆,此时此刻都没有想要回到住所的念头,也没有再酝酿出继续了解这伊甸的兴趣。

    “据说蛇引诱夏娃吃了能够辨别善恶的果实,夏娃又将这果实分给亚当。”在我将苹果递到音帆手里的时候,她轻声地说道。

    “但可惜人吃了果实以后并没有真的和神一样目明,而我们手里这个也只是普通的苹果罢了——要是能借用这里的厨房该多好,我可以把它们切成兔子的模样。”我掂了掂手里的果实,干脆地咬了一口下去。充满口腔的生涩口感是所我喜欢的,那微不足道的甜味对我来说正好。“唔,我建议音帆还是带回去稍微放几天会比较好哦?”

    “这样吗?好可惜,明明两个人一起吃会比较开心的。”

    她捧着苹果,似乎开始想起了心事。而我看着她,也开始揣测一些或许不怎么必要的事情——虽然仔细想来是与我无关的事,但我还是十分在意,面前的女性究竟会同怎样的搭档一起演出?究竟会如何同他人面对面研究爱与恨,研究那些纠葛和苦闷?“对了,音帆的搭档是怎样的人?”最后我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您说柯林先生?唔,其实不太好形容呢。”她有些困扰地用手指绕了几下发梢,做出了总结,“一位很厉害的魔术师……就是这样吧。”

    “是神秘又吸引人的那种感觉吗?比方说……嗯,气质?魔术好像是在女孩子们心里很加分的技术。”我原本还等着她再说下去,结果她却在这句简单的描述结束以后便再也没有添加其他的内容了,我只能一边努力去回想曾经在街头见过的几场魔术表演,一边继续这个话题。

    音帆摇摇头,“世上的确存在容易对未知和神秘怦然心动的人,可惜我不是。本以为是因为我已经过了那个渴求新鲜的年龄,但仔细回想了一下,就算在能被称作少女的时候,我也没有产生过这种感情……想来与我这种人一起排练的话,科林先生也应该非常为难。”她朝我露出一个带着苦涩的笑:“我连一个合格的魔术拍档都做不了。”

    “怎么会呢!”我感到不可思议,“我和音帆的交流就很愉快呀,我喜欢和音帆聊天。”

    “谢谢,但还是不太一样。我能发誓自己会真诚地对待所有人,但是真诚无法演变成感情——不如说,无法酝酿出感情才是我的诚意。如果只要台词没有背错就能合格那该有多好。”她似乎忘记了我的提议,说着将手里的苹果送到了嘴边。“哇……很甜!”

    她也在困扰,她也有烦恼。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相信她的演出不会如她所担忧的那样——我看着她从因表演产生的忧愁到为了一颗甜蜜的苹果而小声惊呼,心里悄悄地想。

    “——要不要尝一口?”这时她忽然靠近我,并把她咬过的苹果递到了我面前。“常世刚才的那颗不太美味对吧?”

    “可以吗,不是说这叫做间接亲吻吗?”

    “是的,所以当然……不行!”她噗嗤一笑,自己接着享用了起来。“因为你看起来在想心事的样子——你要记好了,和我对话的时候得全神贯注,这倒不是说我注重礼节,只是……该怎么说好呢……”

    “是因为任何人都会在和你的交谈中卸下防备。”

    “嗯,你说对了。当他人交付给我的真挚全都变成工作的一环,当我把赋予别人的真诚全部拿去构筑了另外两方的关系以后,我不由地想,把敞开心扉当做工具的我究竟还能否区分清自己的想法?”她收敛起快乐的神色,重新安静地坐回到原位抱起膝盖,淡淡地继续开口:“爱情自然需要双方坦诚,但我又觉得它应当是更加特殊,更加耀眼的,至少和我做的不一样……因为这一点,我以前还从没能爱过人。”

    “以前?”

    “对,以前。”她抬头看向我,“我不喜欢放弃,所以我还在试着得到答案……常世,如果我说,我能够在你身上得到我所想要的,你又会怎么想呢?”

    三、

    第一场表演结束后的某一日早晨,我在醒来时看到了音帆熟睡的脸。我手足无措了许久许久——我们捧着苹果蹲坐在剧院门口交谈的那天,我没能给出音帆答案;然而没过多久便发生了更出乎我们想象的事态。

    接二连三的变故令我差点儿失去正常与她交流的能力,音帆却比我表现得自然得多。研究剧本,背诵台词,包括现在来到剧院借用场地排练,也是她主动地安排的。我只是跟着她的身后,替她完成一切她所想要办好的事情——我当然喜爱她,可我一想到不知状况如何的人间,一想到无法窥见任何方向的未来,我就会害怕。我总是避免不了背叛自己最重视的人们。

    “其实啊……我既想更多地和常世相处,又不是那么想和常世一起演戏。”现在她正抱着演出服,闷闷地说道,“一来我的表演水平真的很一般,二来我只想和常世说我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台词也不可以吗?”

    “对,台词也不可以……诶?”

    她话音未落,排练厅却骤然昏暗下来,与此同时我听到电闸的方向传来啪的一声。我大概还记得她所在的方位,便摸索过去,我担心她会因为一时间无法适应黑暗而摔倒。“抱歉,我可以……”

    “我可以握住你的手吗?”她快速地说出了我嘴里那句犹犹豫豫不敢往外冒的话——于是很快我们重温起了在广场初次见面时的状态,只不过上次是满眼的白雪,这次面前漆黑一片。“我觉得我们之间并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毕竟我们已经有过了更亲密的……嗯……接触和对话不是吗?”

    在提及拉吉蒂尼亚洋馆的经历时,她的声音轻了下去。我感觉到她将些许重量交托到了我的身上,与其一同靠近的则是洗发水和香水的味道。它们先钻进衣服的纤维之间,又渗入我的皮肤和血管,而后随着我心脏的每一次跳动,被血液输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去。

    我害怕自己的感受被她察觉,努力地将话题拉扯到现状上面。“我想应该只是一件小事故……停电之类的事情在日本也不算罕见,别担心,我稍微适应一下就能去开门。”

    “——不要,”可她很快就制止了我的提议,并且声音急促,好像怕我真的立马动身。“就这样,就这样让我待一会儿……其实,我的手机还留着不少电量的。”

    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对不起,是我不解风情了——我本以为音帆不会喜欢这种突发情况。”我想找一些新的话题,却久久没有等到回应。

    “……嗯,对,我不喜欢。可我接下来想说的是一些不能在敞亮的地方高谈阔论的事情。”她在几轮深而缓慢的呼吸之后重新开口。“常世,我很害怕。”

    她说出了我始料未及的话。

    “每每想到自己可能已经死去,我就会感觉到恐惧……记不记得以前我抱怨过工作没能交接,也没有好好和家人朋友告别?”

    “我记得。”

    “可事实上,令我夜不能寐的是另一件事实——我逐渐抛下了那些本令我焦虑的事情。”她挽住了我整条手臂,接着轻声说道:“我连自己是否还活着都无法确认,却已经抛下他们,选择只看着眼前的你。这绝不是一桩光彩的事情,其实你没能在游览小镇的那天给我回应,事后我反而松了口气——我本打算不去细想这些,老老实实地完成表演,但你那天的话让我再也没有办法对自己的丑陋视而不见。我越是想回应你,越是渴望沉浸在你的告白当中,就反而越是会意识到我做了怎样自私的选择。”

    若不是因为当下发生的事故,她也许永远都找不到机会来倾吐这些想法。我知道音帆是怎样的人,善良而敏锐,温柔又敏感,稍许有些强势,同时不喜欢寂寞。现在她将她最柔软的思考展露给我看,我清楚是什么正令她痛苦,它们也曾撕开我的血肉,一次一次地诘问我的内心。

    “对不起,我明明知道这会给你带来怎样的影响,却没能忍耐住。”

    “道歉会令我难过的,常世。我们的想法如此一致,你却要否认它吗?”她松开手,凑到我跟前来,令我面向她。“其实今天向你坦白这些想法,是因为我想再确认一下……你的想法也没有改变,对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么,若是让你将它换成更直白的句子表达出来,你能做到吗?”

    “我爱你,音帆。”

    “太好了,我也是。”她噗嗤一笑,撤掉了先前严肃又紧张的态度。“谢谢你……也许我在那个堆满积雪的广场上就动了心,我想了无数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也找了很多事情用来逃避这个问题,结果都不如来自你的一句回答——现在我有些能够忍耐我对自己的苛责了。”

    我看着她脸庞的轮廓,回想起了她在我怀里毫无防备的模样。

    “这些伤是……?”记得身处洋馆的时候,她用指尖拨开我的衣领,去触摸那几条平日里用布料遮挡住的伤疤。我本以为她绝对不会乐意往粗糙又扭曲的皮肤上多看几眼,但现在她却表现出一副在意极了的模样。

    它们究竟是在何时,又是如何出现在身上的,我自己也早已就不清了,我至多分辨一下哪几道是刀伤,哪些是弹痕。或许是为了保护组里的谁,或许是不慎被敌人找到了破绽。我本也没有用心去记。“很以前的事情了,对不起。”我突然感觉到了几分羞赧。

    “不,我不是想听你道歉。”她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它们看起来很疼……常世,我一直都想更了解你。”

    “它们都已经愈合很久了,我想以后也不会再出现新的。”

    “真的吗?”

    “真的,我向你保证。”我吻了她的额头,“如果你愿意听的话,以前的事情我也会同你说。”

    听到我的答复后,她她在我的臂弯当中点了点头,难得的看上去有些拘谨。我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能感觉到比以高出些许的温度,随着稍显紊乱的呼吸落在我的耳旁。我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应当也是同样的,我很清楚,我触碰了一团点燃我灵魂的火。

    “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婚礼都进行过啦。”音帆盯着我的脸,好像生怕我会将视线移开那样。“抱歉,只是开个玩笑,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因为……”

    “其实,音帆。”我觉得这应该是相识以来自己唯一一次打断她的话语,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把这颗心会被灼烧的缘由归咎于其他东西。

    “怎么了?”

    “我想,我现在的选择本就和恶魔无关。”

    我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又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的样子。我能看到昏暗的灯光在珊瑚色的眼里被晕开,长而密的睫毛微微发着颤。这令我没能等到她把话说出来——话语,嘴唇,舌尖,唾液,甚至呼吸,我俯下身去,将它们全部变成了我一个人的所有物。本就稀薄的空气在片刻之间被升温加热,我们就像是只能从交叠触碰的唇齿间吸入氧气一般,我担心这近似于掠夺的行为会招致她的反感,万幸她在短暂的沉默后,同样迎了过来。

    是不是在最初那场仪式时就该这么做了。我有些懊悔地想着,感觉她的双手落在自己的后颈和肩膀上,它们不久前还在描摹那几条伤口的轮廓。她的身体贴了上来,那是柔软到我甚至不敢多作回应的感触,我褪下那些将彼此隔开的衣物,转而在她的脖颈和胸口的皮肤上留下痕迹,我的意识早就在那血肉下咚咚作响的心跳声里融化,而哪部分是她,哪部分又是我自己,连肉体的轮廓变得暧昧不清起来,或许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我渴求这场交媾,我想和她产生更多更多的联系。她默许我去触碰她隐私又敏感的部位,任由温热湿润的体液顺着我的手指淌落到床单上。曾经卸下过我所有的防备,代替神饶恕了我的声音,现在因为我的欲求变成了细碎的只字片语。我听到呻吟和喘息落在自己耳边,像是对我这肮脏又可怜的念头的一种肯定。

    在行将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我听到对面轻微又短促的呼吸声,“请继续吧……我没有做过这种事,自然会紧张,不必在意。”她轻声细语地解释着,又对我微笑。“现在想来,用魔法什么的当做借口可真多余。”

    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她所想的和我一样。

    “——即便那时候我们彼此做了这种程度的告白,现在却仍会心存顾虑。”音帆靠在我的身边轻声感叹,我能想象她脸上苦涩的笑容。“我承认了自己的感情,又对这份感情的正确性抱有疑问……你知道吊桥效应吗?算是恋爱心理的一种。”

    “只了解过一点皮毛,这种程度可以吗?”我重新牵起她的手。

    “当然可以。将自己在险境下产生的生理表现归咎于错误的原因——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我在刚刚来到伊甸,最孤立无援的时候遇到了你。虽然听起来不太美妙,可我觉得,就算我们并非出于本意心生情愫,可它将来开出的花叶仍旧是真实的。你收留了我无处可去的心跳,这是事实。”

    “嗯……你希望我只考虑现在,只看着此刻?”实际上我也无比渴望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对。常世总是会考虑更多的事情,总是会顾虑更多关于伊甸和单元剧以外的问题。我觉得这是好事,并且发自内心认为,来到伊甸后第一个遇见的对象是这样温柔的人真是太好了。”她忽然站起身来,从一旁的拎包里取出手机。“所以如果常世能稍许爱上一点现在——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如果你能因为我们的相遇从而觉得在这里度过的时光有那么几分美好,那我会感到非常高兴……我想这就是我找到的,对爱意的认知。”

    她打开手里的光源,在我的注视下走到剧场的出口处,接着转动门把,在发现没有上锁后,便向我莞尔一笑。她没有急于推开大门,而是靠在它的边上,张口歌唱。

    “生命苦短,恋爱吧,少女。

    在朱唇褪色之前,

    在热血冷却之前,

    明天就没有这样的好时光了。”

    她用我所熟知的语言悠悠地吟唱,轻盈干净的歌声回荡在剧场的每一个角落里——巴别塔曾存在于我们之间真是太好了,我忽然回想起了初次见面时聊到的话题。我一边悄悄地思考,一边祈求这样的时光能稍微再维持得久一点,一秒钟都好。

    四、

    没过多久便有人察觉到了剧场内部一片漆黑——他们打开门的时候,还抱怨了几句明明门根本没锁,我和音帆跟在后面,没有做任何解释。脱离那个密闭世界的我们并不打算早早回去,在其他人离开以后,我们悄悄地溜回了原处。

    “那么,现在我想倾诉一下我没能告诉你的事情。”我随她来到剧场的天台。看着她自在又舒畅地拥抱迎面而来的微风,又朝我投以温和的笑容,我终于犹豫地将自己的困惑提了出来——在日光灌入剧场的时候我想起来,她对我犯过的罪行一无所知。“我既杀过人,又没能保护好该保护的人。有人曾说过,我永远都无法摆脱这个事实,永远要带着这样的梦魇活下去。他说得很对——即便离开日本,被带到伊甸,我仍然会时不时想起这些过往。”

    “我猜到啦。”她回过头来,双手背到身后看向我,将我脸上的错愕一览无余。“你身上的伤口大都是想要夺走你性命的那一类,所以我想你也一定对别人做过相同的事。”

    “那么你应该明白,这不能和一般的情况相提并论……”

    我知道她的答案,不过我还是想将它们说给她听。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感受,我从未如此渴望有谁能亲口告诉我,自己愿意收留这污秽又粘稠的我的过往,愿意去拥抱这组成我的一部分。

    “对,我明白的,但同时我还知道——户塚常世温柔又敏感,表达好意的方式比较笨拙,偶尔会有些残忍,但那份残忍却源于温柔。我没有你所顾虑的那般正直自律,我也不介意和你一起背负点儿什么……不如说我正希望这样。如果你感觉到痛苦的话就说给我听,如果你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把我抱紧。”她的眼睛弯起,变成漂亮的弧度,“如果你真的爱我,那就务必这么做。”

    她突然三两步来到天台的边缘,跳上外围那圈高出些许的砖石。我下意识地追了上去,意图抓到她的手腕——她故意向我伸手,又在我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躲开了。

    “我想最后确认一件事情,”她快乐地向我发问,“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我会。”

    “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的声音和发梢被风吹向我所在的位置,她既享受身处于高处,又担心自己的声音会被气流声吞没,便抬高了音量。“我被户塚常世所吸引,同样和任何魔法,和任何剧本都没有关系。从今以后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足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们彼此爱护,彼此珍惜——”

    我随着她一同念完了祷词。没有捧花,没有戒指,没有圣经,没有神赋予的权柄,存在于此时此地的只有我们二人。这场婚礼比我们在拉吉蒂尼亚洋馆中完成得还要简陋,但音帆看上去满意极了。

    “直至死亡……不过,即便死亡降临,我们也不会分开。”

    她说完便轻盈地跳下来,落在我的怀里。我抬起头正好能瞧见她洋溢着快乐却又些微泛红的眼,她支起身体,又弯下腰来,使得我们之间仅仅相隔半指的距离。“不过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要漂亮的戒指。”

    “这点我也和你想得一样。”

    “等将来有机会来补上,来日方长,不是吗?”她对我眨了眨眼,“不要厌恶过去,不要畏惧将来,其实只要你愿意就能抓住——不敢说能抓住一切,但仅仅是我的话,你应当绰绰有余。”

    “无论明天会如何。”

    音帆笑了,她说就是要这样想才行。我明白她的意思。在黑发染上白霜之前,在心灵的火焰熄灭之前——

    我抬起头,刚好吻到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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