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西多
关键词:本人
文体:小说
正文:
慧子望着商场里的镜子。自上而下,精细地审视自己。
线条如画的椭圆脸,眉秀而长,圆大瞳孔嵌在尖尖的眼角间。平常的鼻子不拖后腿,惜哉嘴唇微凸,然而下颌的肉全给塞进去,算是一个微妙的补足。她短发,像个小男生,中等身材,瘦削挺拔,套进牛仔服里。
腿也很长。经纪人总说她眼神倔强,像山羊。不能说美丽但总归有特色的鹤岗慧子。名字普通的鹤岗慧子。今年二十五岁,仍旧名不见经传的鹤岗慧子。
有哪位少女不会惧于即将到来的老去?
服务生站在一旁,脸上仍旧挂着笑意。鹤岗慧子小姐试了八件昂贵的衣服,但她心里明白,客人会把这件价格相对低廉的牛仔服买下来。她想打哈欠,这时候听到鹤岗慧子说:
“请把这件衣服包起来吧。”
她早有所料地转身走了。鹤岗慧子把照片传给经纪人。
——买了这件。
——不是叫你买件漂亮的吗?
——不过这件倒也有种青春的美感。你就这么去好了,毕竟,衣服也不重要。
脱下来的衣服是最不重要的,慧子在车上才想到经纪人的言外之意。红晕浮上了她的双颊,轿车载着她平稳地驰过多风的山路,有片落叶飘过窗户,前面的司机一声不吭,还比不上落叶热情。慧子略觉烦闷。她用指甲轻叩车窗,暗暗希望司机能在镜子里打量她一眼。她明白自己不是不美,可是世界上的美人有太多。她的希望也总是落空,蜡烛点来不就是为了吹灭的。
慧子跟着另外两个男人上楼。风很大,好在她是短发,一边走,一边看到那两个男人,竟也一眼不看她。她的脸涨红了,不加考虑,贸然问道:
“关根先生是一个人在等我吗?”
对方沉吟了一瞬。只一瞬,已足够慧子的脸由红而白。她想道:我何必问这句话?他会觉得我天真,不通世事,还是蠢?难道还要和他夫人一起等我吗?她又想:我为什么要在意他怎么想我?
“是的。”
他回答之简短令慧子忿恨。
绵软的红地毯从脚底蔓延了整条走廊,墙壁悉作黑色,暗金花纹随步而流。慧子抬头,看到了造型简洁的灯,灯罩似乎是用水晶做的,色泽为白金。
她意识到,一样东西之好,不在于咄咄逼人的、突出的觉知,只是恰到好处而已。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比她过去所见到的要和谐。和谐最为昂贵。
地毯吸收一切声音,两个男人黑亮的皮鞋敲在地上,寂然无声。慧子穿的是运动鞋。因为过于的安静,她反而无法很好地意识到自己,只是略觉惶然地谛听。她忽然想到,她这番来是为了做关根尚人的情人的。从十七岁起,就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可是鹤岗慧子忘记了十七岁时的心情,此刻也只是些微地为这种小说情节一般的经历而诧异。
她的头脑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英俊的形象,一掠而过。他们止步于一扇普通的黑色木门前,其中一个男子敲了五下门,而后将门推开。慧子猛然间似乎体会到了这种局面的奇异,还有,她的灵魂栖身于她小男孩般的躯体中,多么龃龉。
她好像发烧似的偏过头,瞧了那个回答她的男人一眼,他仍然没有看她。慧子咬紧了牙关,向前走去。
关根尚人比鹤岗慧子所想的要老多了。也絮叨多了。一进门,他就叫慧子喝茶,自己也喝。一边喝,一边东拉西扯。
“慧子小姐是成年的时候出道的吧?——慧子小姐,不,这样——太不亲热了。”他摇头,精心打理的几根白发摇摇欲坠。“叫慧子,怎样?你也叫我尚人。”
这种风俗只有在外国才流行,慧子暗想。那帮体味浓郁的家伙才爱直呼老人的名字,任何人的名字。她可不习惯叫一个长自己近五十年的老人叫得这么亲昵。“尚人。”她脸发热。
“是。”她抿抿嘴唇说。“而且还没受过什么专业培训。”
“这算什么。那些从学校里出来,既不通人情世故,又不懂勤奋刻苦的,我见得,远比你多。我也看过几部你的电影——相当漂亮。”
他泡的茶微温而苦涩。慧子探出舌尖轻舔了一下,算是一种幼稚隐晦的勾引。
“谢谢……”她笑了笑。“……尚人。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夸我呢。”
“很少有人夸你?”
“二十五岁的女演员,没有什么代表作,没演过什么有魅力的角色,当然不会有什么人夸奖。”
“是啊。”
关根尚人似乎一下子变得更老,他摇头道:“可惜。”
慧子放下手中的茶。空气瞬间似乎变得稀薄了。她始终低着头,这时间忽然福至心灵,慢慢地抬眸,望了关根尚人一眼。
她仿佛看到了烛芯点燃。
关根尚人浑浊的眼珠紧盯住她,生长老人斑的手向前伸去,捉住她的手。
“也没人夸奖这双柔软的手吗?”
慧子被他粗硬的掌心硌得生疼;他像自慰一样,一把把揉搓着她的纤手。老人沉迷地玩弄她的手,站起身,手继续向前,落到肩膀。她僵坐在原地,像给扎破了的气球。
但是他却没有揉弄她的胸口。他颤巍巍地蹲下身(慧子竟然思及自己的父亲。爸爸,她想,你没有老到这种程度——这是我对你的侮辱,也是你对我的侮辱),嘴唇凑到她的大腿上,落下一吻,然后就侧脸枕着她的大腿,闭着眼睛,解开她的鞋带,脱掉她的袜子。
慧子羞耻得几乎要缩回脚去。老人却一把攥住了她赤裸光洁的双足,大拇指用力贴住丰满的足弓,揉捏着,喟叹着:
“也没人夸奖这双姣美的脚吗?……”
十七岁时,慧子对自己说:
“做演员太不保险了。我家里有什么钱,供我出人头地?而且演艺圈又脏又乱。我要是真的去做了演员,说不定会被潜规则的。”
她故作严肃,吓唬自己,其实内心深处却一点也不相信这些东西。即使相信,也不真心实意。
所以她靠在男朋友的怀里,笑着,回应他来自背后的吻。
“春希,春希!别闹啦。”她笑着,被他挠腋下挠得左右摆头,发丝纷乱。春希又俯身吻她。她不笑了,躲避着,说:
“春希,竹内春希!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他埋在她的脖颈里低声说:“慧子,干嘛生气?你不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他的阳具硬邦邦抵着她娇嫩的内里,夏天天热,只隔一层底裤。慧子不舒服地推他。“好热。”
“别这样啊。你快十八岁了。大家都……”
她盯着床下的镜子。那里面盛着他流汗的后背,浸湿了背心,跨坐在她腰上。她的睡裙给掀了起来,白底粉花,只因为她才显得清新。
她想,像电影的镜头。继而她又想道:可是春希若转过头去,那就不像。假如我将来要被潜规则,说不定我还会考虑考虑献身给他呢!她一时间好笑起来,用力地推他。
“竹内春希!快十八岁又怎样?我要到结婚那天才上床,好热,你走开啦!”
十七岁的鹤岗慧子美丽而不知天高地厚。
如今,她献身给关根尚人,在散乱的床单上伸展躯体。老人在她耳边粗重地喘息,低声说:
“舒服不?”
慧子难以自控地颤抖着。她支起一条腿,想叫他再重一点、再快一点。
“……好舒服。”
老人沙哑地轻笑。
“那,笑一笑如何?”他咧开嘴,松耷的眼皮下,乌珠热烈地闪光。慧子听从他的,挤出卧蚕,咧开嘴角,嫣然一笑。
“不。”他猛然停下了动作,咳嗽起来,唾沫星子溅射到慧子的左肩上。“不!不对。”
“眉毛再抬高些。”他松开慧子的乳房,按住她的眉毛向上提拉。她几乎被吓到,愣怔地瞪着他一口洁白无瑕的假牙。他一连串地提出要求:“眼皮不要往下低垂着……鼻孔,收缩你的鼻孔,别扯鼻翼。把嘴角再往两边展平一些!不是说呲牙咧嘴。慧子小姐。”他像个厨师在厨房里熟稔地揉面团,但多年的厨师绝不可能有他这种热情。也像多年寂寞的工程师得到一个机器人,兴致勃勃地调试,而她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被他揉来摆去,笑得像哭。
不知不觉她听到关根尚人喃喃道:“对啊……就是这样!慧子!尚人啊!”慧子虚浮勉强地笑着,双眼盈满了泪水。关根尚人搂抱着她的白臂,稀疏几根睫毛包围着的混浊的老眼瞪大了望着他。他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哆嗦着嘴唇,喃喃着“天啊”,唾液在假牙后堆积,不自觉地滴到慧子的鼻尖上。他吞咽着,骂道:“该死!该死!”可是阴茎却硬邦邦的,抽插了两三下,就软在慧子柔嫩的阴道里。
后来慧子断断续续地反复回想这一次初夜。一方面也许是出于后悔。她无法摆脱那种畸形的念头:这样的亲密无法逆转;接纳这种繁殖行为,共享这种快乐,像装水的陶罐装了酒,自此永远都留着酒味。全身心的交托在这样交融的肉体中是惯性行为。而一个人心中重要的位置寥寥无几,对于将来的丈夫而言,那就意味着背叛。那就是他并非无可替代的最好证明:总有酒残存在陶罐里。
关根尚人喜欢慧子的中性打扮。他拿走了她的牛仔服和运动鞋,换给她杏色的西服和浅色的皮鞋。走出那扇门,慧子茫然而忐忑。或者说,硬逼着自己去忐忑。但这是多此一举,他夺走她的初贞,而其补偿首先体现为一部电视剧的女二号,这之后还伴随着更多。
慧子坐在化妆镜前。化妆师精心地描摹她的眉毛,给她贴上假睫毛,让眼神更明媚。化妆镜就是画框。她望着镜中自己那陌生的眼神。关根尚人对她说过:
“把卧蚕挤出来。慧子啊,笑得再用力一点。”
她无意识地嫣然一笑。化妆师笑道:
“对,就是这样,你笑得真好看,连口红也不用描,特别有气质!”
又左右端详慧子的脸。
“特别是这眼神,简直像潭水一样,又清澈,又有神。”
慧子含笑点头。她心想:你这话是真心的?还是为了奉承我?难道大家都知道我,被关根尚人花钱收买了吗?都知道那是我的初贞吗——她得意得发痒,羞愧得脸红,好听的话灌进她的耳朵里,把她浇得软烂如泥。
那是喝醉酒的快乐。不会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感觉。鹤岗慧子十七岁的时候也曾快乐过。她早已经忘记那种快乐了,她顶着陌生而美丽的脸,华服盛装,回忆剧本,被别人的思想和文字操控,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别走。就这么一回!看我一次吧。你以前看我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她!求你了,求你了,我可以跪下来,在你面前我敢说,我没有哪一点不如她。”
她低声、哀恸地告诉。她作势欲跪,对面的男演员只是一愣,即刻上前挟住她的臂膀,衣襟撩着她的裙摆,念出慧子剧中的名字。
不被选择的哀伤。所有的灵魂都是灵魂,我也不是没有赏心悦目的长相。究竟怎样才能将你打动?也有人追求过我!为何追求你,比追求我更加的难?剧本里的女孩子悲叹。
也许因为我还不够好,才吸引不到别人的眼光。
她被男主角尊重地捧在两臂之间,鼻尖几乎相蹭,浅褐色的瞳仁之中,自己那样的小,目光交汇,在另一个夜晚中,也有一对浑浊的老眼这么望着她,然而更热烈,所以好像也就更美——慧子一瞬间要被自己吓到,她眨动双眼,猛然推开他。
“我不要你的愧疚,要你正眼看我——我要你欣赏我的美貌,惊叹我的才华,你难道不承认?你的眼睛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你以为自己多么特别?——你只是特别在我爱你!”
女孩子,她一字一句数出这句话,悬泪欲下。在朦胧如烛的泪光里,慧子盯着男人双眸中的倒影,两手攀住他的手臂,欲放未放。
这一幕拍完,男演员过来对慧子说:“你拍得真不错!”她笑了,转头回答:“谢谢了。”她的尖刻词句硌在喉咙:你现在才夸赞我吗?你以前也认识我,却不多看我一眼。
另一方面,或许也觉得怪异。她在夜晚重温自己白天的表演,一边在手心里摩擦面霜。慧子心中觉得自己演得很好。可是自己之前也从来都是这样。啼笑悲欢,从来没有人夸奖,更不用说她的面貌。小时候人人都说:鹤岗慧子乖巧漂亮。而之后,十七岁后,每一个都对她转开眼光。
老人坐在床上,等待着慧子。她从容地走过去,熟极而流,把自己奉献出去,既无痛苦,也无伤感,暂时忘记了那些不甘。
那天他教她怎样笑。第二夜他吃了药,教她怎样哭。怎样蹙眉,怎样从喉咙里榨出娇甜的呻吟,怎样走路,怎样改变说话的腔调。慧子渐渐习惯,让她习惯是很容易的,不习惯也没人为她改变,从十七岁以来都是这样。
他用脸颊在她脖颈上摩擦,多皱纹的老皮随着白腻的肌肤拖拽。
“慧子啊……尚人啊……尚人啊……”
这老人声音随着身子颤。慧子知道他要完事了。他最后重重地在她身上抖了一下,从她身上翻下来。
慧子记得他的叮嘱,主动凑上前,亲吻老人陈棉絮般的耳垂,低声说:
“好了,好了。”
老人支起沉甸甸的眼皮,抬手抚摸慧子的头发。慧子顺势按住他的手背。她再次凝视他的眼睛,与那个男演员的截然不同。她突然发问:
“尚人,你看重我哪一点?”
“美丽又聪明。”
老人裸着肥耷耷的肚皮。慧子亲吻他的肚脐,默默地一笑。就这么一次。再来,恐怕他妻子会找上门来。
“我自己可不这么想。”
“别。谁叫你受什么委屈了?剧演得不好?”
“没有啊。”慧子低声说。“剧演得很好。”她倒在老人身边,手指玩弄他软软的阴茎。“我只是在想,我哪一点做得好?有这个荣幸被你看上。”
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在明朗地窃笑。老人抚摸她的头发。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对自己没什么信心。譬如说我:我看你就很好,我身边的女人里,没几个可以和你相比。”
“哪怕是和你的妻子吗?”
关根尚人的妻子叫关根寿美江。慧子知道她年轻时是个美人,现如今在家相夫教子,偶尔着和服出现在报纸的照片上,神情严肃,只能说风韵犹存。
“我的妻子……寿美江……”
老人喃喃着。
“对,哪怕是她。”
慧子讶异地盯着他的双唇。她想不到他有什么必要说谎。她犹疑,惊诧,而他忽然捧住了她的脸——难道男子对待女子都是这样,像捧着自己的礼物吗?只是礼物而已——他命令道:
“别皱眉!轻轻地抬眉就好,放利你的眼神。也别咧嘴,对对,就是这样……”老人的语速一下子急促如雨,噼里啪啦地砸进慧子的耳蜗,他的热情又重现,欣赏着崭新的她,一边咳嗽,一边老泪纵横。
“我就是爱你这一点——简直是最好的镜子啊!”
“说你是演员都是在侮辱你,我看着我妻子,从这面镜子中只能看到我的苍老,但是你,你这面年轻的镜子里盛的是旧日的我。活生生的我!你的思想就是玻璃,身体就是水银!就像我年轻时候……就是我年轻时候……尚人啊!”
他连连咳嗽,眼睛闪闪发光。没有手指,没有唇齿,他的眼光已经抚吻过慧子皮肤上每一条纹路。慧子感到蜗牛爬过自己的全身,在他的眼光照射下,全数化为白迹。她突然被用力拽了一下,跌进关根尚人的怀里,他的阴茎已经硬不起来了,只是紧紧地揉按着她,把她饱满结实的躯体裹进自己的瘦骨老皮里。
“尚人先生……”
慧子轻声说。她轻轻地抬眉,放利自己的眼神。对方自然看不到她的取悦,她伏在老人硬邦邦的胸口,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电视剧终于杀青了。庆功宴上众人推杯换盏,导演往女主角的杯子里倒上酒,这个女孩微笑着撩了撩卷发。
“多谢照料了。”她开玩笑说。这个夏天结束了。接下来还会去做什么呢?这个女孩此时也感到一阵茫然。但是总归有人会注视着她,她也享受这份注视。就比如此刻,她转过头,和男主角轻轻碰了下杯子。
“你在想什么呢?”
“有个人还没到。鹤岗慧子怎么没来?”
“她打电话说临时有事。你看,这不是来了?”
男主角转头看去。
鹤岗慧子走了进来。杏色西服,浅色皮鞋。女主角招呼道:“慧子!你来啦?”慧子莞尔一笑,一双秀气的细眉高高抬起。“抱歉,我来晚啦。”她的声音比以前更利。
这一刻,所有的男子都好像有些忸怩。因为她双眸明亮,嘴角平展,如此美丽。而且也因为,他们好像现在才意识到这份美丽。男主角第一个站起来,说:“慧子——”她斑斓的眼睛投向他,微微抬起眉毛,仿佛在惊讶。
“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慧子呢——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众人哄堂大笑。男主角手足无措,匆匆忙忙地说:“来这儿坐吧!”
她就当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接下来,整场宴席都成了鹤岗慧子的个人秀。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奇怪地既娴熟,又古怪,可是又无端地吸引人。每一个人都对她举起杯子,她自己却几乎滴酒未沾,一直在取笑:取笑男主角,取笑每一个演员,甚至取笑导演。
“恕我直言……不通人情世故还好原谅,毕竟也许有些年轻人坐在象牙塔里太久了。但是,不懂得勤奋刻苦,这就不可原谅了,是吧?”
他们唯唯诺诺。导演看样子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比如说,”她对男主角笑着,“你和我演的那一场戏,那时间眼神有些不对诶……过分地爱怜了吧?是吧?”
他们说:“好像是有点。”“不大记得了。”“可能是这样。”
“哈哈,我不是在说主角演得不好,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说有可能会更好。只是说,有些情绪表达得还不到位,仅此而已。你不要生我的气啊~比你不好的人,这世界上还多得是呢。”
在灯光下,她的身体透明得仿佛在渐渐变成玻璃,或者流动成水银。
这是男主角最后一次注视着鹤岗慧子——不,不对,在那之后他俩还见过一面。
她说过,他“不懂得勤奋刻苦”,“情绪表达不到位”,事实也确实如此。他走红过一段时间,最终热度渐渐下降,做了一个三流的演员。她却越来越出名,越来越美丽,先是演了几部很出名的电视剧,而后又转向电影,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际,都称得上赫赫有名。
他俩在商场边相遇,他手里牵着自己的女儿,看到她立在镜子边。鹤岗慧子细细地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也许是在欣赏自己的美丽?还是在感叹自己的衰老?她的脸仍旧像那年宴席的灯光下一样的光洁。她没有看他一眼就走了。男主角看着她走出商场,步伐轻快而昂扬。
或许是出于一种怀念过去的心绪。他蹲下身来,问四岁的女儿:
“刚才那个姐姐是不是很漂亮?”
女儿大眼睛愣愣地盯着他,似乎不明白爸爸在说什么,慢慢重复道:“没有姐姐。”
他笑着说:
“是刚刚那个照镜子的啊!杏色西服,浅色皮鞋的——”
“照镜子的——”
小女孩指着镜子,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小声说:“照着镜子又哭又笑的老爷爷。”
备注:写完这篇文就失去了再看一遍的勇气,现实世界里为自己的怯懦和懒惰羞耻,二次元世界里也一样耻于自己的这双手如此之缺乏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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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伊西多
关键词:索多玛
体裁:小说
标题:金箔平原
正文:
我只身一人,立在高地上,一动不动。我眺望挂在对面的山头上的夕阳,我来以前,我未来以前,这夕阳就已挂在这里,今日也是一样。空气中布满了金色的雾,偶尔卷来的晚风流过,像金树林里流过一条河。
我眨动眼皮。我只是在眨动眼皮,同时远眺。也许这就是永远,也许并非如此。我知道我并未老去,我只是知道。我的思绪锈死在脑海里。我许久未曾思考过了。感觉是虚幻的。我失去了感觉的权利,拥有的只是幻象。我手里还握有思索的力量,但是这份力量无法唤来黑夜,或者伴侣。我不惋惜。我无法惋惜。
曾有两次,我锈掉的思绪在铁块般凝固的脑海中腾挪起来。我想: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我又想:也许这就是永远。但是永远这个词汇永远是夸大,是不自量。我的身边没有其他人,我没有深想。
我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有一个黑影突然地出现在对面的山坡上。它十分之小,雀鸟一般地消失了。接着,这个黑影向我走来。日光带起的风比日光更炽热,他的身上飘上了过多的金箔。我无法描述他的长相,编织歌与诗的词藻埋在我内心深处。
我许久未曾听过别人说话,抑或听我自己说话。他问道:“姐姐,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天上还是地下?你是人是鬼?孟婆还是天使?这里要怎么走出去?”
我的声音依然那么流畅,却又那么陌生。“你走出去,要去干什么?”
“上学。不行的话,就去外地打工。”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十七岁。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挪动手指,筛过金箔。好陌生啊。好熟稔啊。我张开两臂,环住他的脖颈,抬头轻轻地献上一吻。
他圆圆的内眼角和尖尖的外眼角中间,眼珠像冰雪中滴了黑血。吻里挟想象中的烈酒气味,比金更精纯。我抱他抱得好紧,心却并不离他很近。我还有心?他的搂抱更紧、更热,不是讨厌的热。从两腿中间起,他像划一根火柴,轻轻松松,把我擦得燃烧起来。
那痛楚与欢爱都如雪夜的玻璃窗,既传导,又阻隔。他抵着我,默默吻舐我的双唇与乳头,我在缄默里轻喘若惊。他苦涩的汁液与我湿黏的汁液混杂,深埋在我体内。我把男孩射精后疲软的阴茎握在手心,轻轻揉弄。他抵着我的额头,低声说道:“你听没听说过斯芬克斯?”
“没有。”我摇头,热气哈到他的口中。
“它是个希腊神话里的……妖精,拦住行人问问题,答不上就把这个人给吃掉。”他又低下头,噙住我的乳肉,“你会不会把我给吃掉呢?”
“我已经吃过你了,干嘛还要再吃一顿?”我好笑,腿勾上他的屁股,圆圆的,弹弹的。
“你吃得可满意?”
我不能说我不满意。偷窥者的满意,悄立在窗外,帘子搭起一角,瞅着自己与别人嬉戏。什么又叫“自己”?
“那当然了。你挺可爱的。”
“你也很美。不过,既然你满意了,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了。这里是哪里?给我指条路吧。”
他身上有风与海浪的气质。也许我会放他走,也许不会。我并不知道怎么搭救我,又如何向他许诺?
“你先得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的?又是怎么来的?”
“说得越明白越好。”
男孩子定定地望着我,手指撩起我的长发。他从我身上翻下去,一边穿衣服一边开口。
“你很熟练,是个有经验的女人。我吗,虽然也有经验,但肯定没有你多。
“并不是说我和女人睡过,是说我睡过男人。他也比我大,我十七岁,他二十四岁。我们认识在商场里,他东西掉了,我送还给他,那时候记得他挽着个女伴。但到后来,他又主动来找我,给我买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不过,他本质是又傲慢,又不爱说话的人,即使主动,也像在恩赐我。
“但我还是和他在一起了。他既漂亮,又有好出身,我觉得何妨一试?在一起后,我和他睡了觉。他对我仍然很好。
“大概过了三个月,我爸又来我这里要钱。他每天就是喝酒,打牌,学费一毛钱都不给我出,我是养在我舅舅的家里。不给他钱,他就在楼底下骂人。当时我舅舅一家人出去走亲戚了,我正在楼上和那个人睡觉,听到声音,和他一起下去,叫我爸滚。他要打我,我还了手。他整天喝酒,喝得身子都坏了,被我踹得在地上爬。那个人也下去了,在那里看。我爸本来还在那里要哭要笑的,一眼看见了他,突然不笑也不哭了,想坐起来打他。
“我拦住了他,他开始骂我,说我克死了我妈,说我是个吃里扒外的杂种,我让他闭嘴,他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似的,问‘你和他在一块干什么’。我扇了他一耳光,让他赶紧滚,转身回去的时候看到那个人在笑。一种很奇怪的笑,我没法形容。
“这之后不久,我的学校里有人张贴了我的床照。我们的班级群里有人上传了我的做爱视频。不只是我的学校里,还有黄片网站、网上。那个人的码打得很严实,我心里面一下子明白了。我舅舅接受不了这件事情,气得病了。我爸又来要钱的时候,我正在家里:我被学校劝退了。我又和他吵起架来,他嘲笑我说:和自己哥哥搞同性恋的下流种。变态。我一听就觉得不对,问他是什么意思。我给了他二百,他告诉我说,我是我妈出轨生的儿子。
“我去问了我舅舅。我最后把这件事打听得清楚:我是谁的孩子压根就不清楚,连我妈也未必清楚。她结婚了,但是又和另外一个有钱人勾搭上了。怀了我,把我生下来,那个有钱人就和他老婆商量,把我带到他们家养。他老婆说:你敢把孩子带回来,我就去杀了那个女人。他真的把我带了回去,他以为她是说着玩玩的。她抱着我到我爸家,用刀子扎死了我妈。她坐了牢,但她儿子还在外面。后来,我们就都长大了,遇见了。
“我想,这些和我都没什么关系。我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们都说,他很过分。然而过分的是他么?孤立我、嘲笑我、侮辱我的是别人。他放出了我们的视频,视频是我允许他拍的。他手里有这个,我没有让他不准发布。是的,大家都知道,有些事情是默认不能做的。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我无话可说,删了他的微信,这是别人都会做的。这个学校我是肯定上不下去了,我打算转学。可是我舅舅正病着,所以我想,不如去外地打工。我收拾了收拾,预备立马就走。
“然而,他立马就跟上来了。那天晚上,我舅舅在医院,我舅妈在照顾病人。他又敲开了我的门。这以下发生的事情,我全都不记得。”
他的身体还这么年青,一刹那间我像接受他的热与力一般,全数感受到了。他的手臂绕着我的腰臀,胸脯贴着我的胸脯,嘴唇贴着我的嘴唇。我几乎以为我要留下他。可是我令我自己微微地吃惊了,那陌生的、微哑的声音颤抖地说:
“你知道你像谁吗?俄狄浦斯—王。”
他好像也微微地惊讶了,坚硬美好的牙齿碰了一下我的嘴唇。又是一下亲吻,手指在乳房上不轻不重地揉捏,隐晦地表达隐晦的快乐。
极西何等的遥远,风的脚力却如此之快。
我望见我的长发在空中飘旋,我俩都坐起身来。最后的一下亲吻献给他的额头,大理石般的修洁。我在他耳边说:
“一直向着太阳走吧!你来时的背后就是悬崖。从那里跳下去,从一个未知去到另一个未知,可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段旅程是没有回头路的。”
犹豫了一下,我又轻声细语:
“再见了。”
斯芬克斯与伊俄卡丝塔。
鸟儿飞走,比飞来更快。
我用手摸了摸,他少年的精液还残留在我的阴道里。他留给我的记忆在漆黑的记忆之海里不断下沉,像有着强烈吸引力的噩梦。我抵抗,转而尽力放松,自高空坠落。
我希望,却不知道我的希望为何。
我躺倒在无垠的平原上,她又向我走来。她坐在我身边,长发披肩,屈膝而坐,一张雪白的脸。她的身体湿淋淋的,好像阿芙罗狄忒,诞生于黑黑的海。
“他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以为你死了。”
她悄声地笑了。“他以为你死了。你以为我死了。至于我呢,我明白一切。你要忘记他的,你也要忘记我的,这就是你的使命。”
“谁把这使命赋予给我?”
在沉默中我咂摸着他留给我的记忆,我的男孩,我的儿子。他仍旧属于我吗?人类出生于茫然,死于未知,身体与灵魂是暧昧的词汇。他是我身体的儿子,和我的灵魂却毫不相关。这就是事实吗?语言永远暧昧,表达永远不可能,譬喻是浪费,身外之物也包括生命。
“我要走了。”
我又想到俄狄浦斯,不像神,凡人不拥有乱伦的权利。陌生人杀了陌生人,娶了他的妻子,那是被允许的。然而他的父亲和陌生人有何区别?他的父亲想要杀死他,那也是被允许的。这些都是奇怪的事情,我想得这么多,这本身也十分奇怪。我想到丢弃孩子的母亲,争抢男子的姐妹,相爱的兄妹,在生下孩子后被关进监狱。我想到我被迫做的事情,我自愿做的事情,我的感情,我的观念,我的罪恶,我的逃避。
我想到神明,这一无所有、空给人许诺安慰的东西。
或许神认为自己是人。或许我们也是神。或许神太宏大了,我们太渺小了,面对过分的宏大,神也有他们的神。
她不见了。她跳回那黑黑的海中。我感到我思绪的齿轮又慢慢停滞,一切身体与内心的情感都像海浪般回涌去。我倒在原野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
夕阳已逝。无数破败的金色的落叶静静地飞舞。我意识到我在流泪。灰蒙蒙的长空下,平原上下起了雨。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备注:在课上码完的,停了一段又重拾,感觉丢掉了很多当时的想法……又是一篇没剧情的东西(瘫倒)
作者:伊西多
分组:紫阳花
CP:文青x贺新郎(荷与晚香玉)
文体:小说
标题:《寥落雨》
正文:
脚底仍是湿冷,一如心底。湿衣搁上桌子,拎起来时领口摞了重重水气,吊在挂衣钩上。窗外雨声繁华。
走过街头,不觉得自己存在。身体切实熟悉如手指,心灵与身体隔膜如伞布内外。集市上人喊:下雨了!虾便宜卖了!他盯着苍青白奋力伸屈的虾,此刻他脑中的橘红蜷曲的虾与盆中呆子融合,胸腔中打转的心回到起点,记起自己的名字:贺新郎。贺。新。郎。与红相配,红得喜庆倦怠。
古人结婚也用青庐,而今不如古,一代不如一代!他撑一把紫、橙红与白交织的木柄伞,回望街头,无所思,无所止,灰淡的天空下一个华丽的贺新郎,修长整饬如骑士,鬓若裁,眉若画,窄窄的衣服把一条街穿成了剧场,男主角翘首企望,笑涡旋开,散尽如香。
门不是被打开的,应该是“被撞开”,但是,没有人的步子能收得比专业演员贺新郎更快。他大摇大摆,从容优游,眼光仿佛不经意地放在主人身上。
主人文青用中指轻轻抬了抬眼镜,从睫毛下扫视了贺新郎一眼。他盘腿坐在沙发上,还像平常一样穿着老头衫和大裤衩,膝头放着笔电,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半个西瓜和一把勺子,贺新郎一看就说:“文青,我们的70s青年怎么也不正儿八经吃午饭啦?这样可没法好好的教育我啊。”
“恐怕不止要教育你,还得喂饱你。”文青漫不经心地说,没有注意用词,更没有注意贺新郎嘴边加深的笑。“怎么搞的啊,浑身都湿透了,快一点,去洗洗——我去给你找几件衣服来。”
“方便拿要露得多的,能秀腹肌的吗?”
“没有那种衣服。”文青一口回绝,疑惑地问道:“你今天约了姑娘?”
“没有,但是想让你饱饱眼福,顺便听你夸我几句。”
文青眨了眨眼睛,这是他翻白眼的替代物。“对我开屏有那么好玩么?好了,快去洗澡。”他攥住贺新郎的手腕,将这个高个子的英俊男人推进了洗澡间。
贺新郎笑着弯腰蜷起身子,他来的路上适逢落雨,虽然势头不大,但也被淋了好一会儿,如今好像只挨冻的小狗。文青竟连羞愤的样子都不肯给他看一下,他想着,虽然“羞恼”这两个字和文青放在一起都显违和,但……难道那不会相当可爱么?
贺新郎褪下湿得最厉害的鞋袜,窄脚裤子和马甲,裸露出漂亮的肌肉。熟练地调到一个最舒适的温度,热水浇淋。先随意冲洗一下脖子,而后是肩背、肚腹、大腿、小腿,最后轻车熟路地握住早已翘得老高的玩意儿,撸动起来。
这事儿已不是头一次。之前他在文青也曾借用过洗澡间,起先讶异于自己的勃起,现在则放肆享受。他捻动马眼,将前列腺液和水抹遍整根红头涨脑的家伙,它愈发热切地蹭着他的手心,在他咬牙颤抖、回忆过往的时候……
海洋,雨水,河流。长久地一动不动地蹲,脚都麻木无知觉,勉强提动大腿,甦醒的脚钝痛在血管里,爆裂于一粒粒鞋底的小砂子上。风太大,不欲开伞,只好聊胜于无地立起未系带的伞,伞布呼啦啦地拍在脸上,雨滴啪嗒嗒地打在鬓边。紧紧蜷着,卷曲为一颗虾米,头颈肩背尽数湿透,痛苦与寒冷,与不分明的难以忍耐的感觉,日后回想起来接近于欲望,扎根脚底在小腿抽枝。被满足的欲望等同于幸福,未被满足的等同于欲望的肥料。然而谁能比得过无欲之人幸福?
有人幸福得令别人欲哭无泪,无地自容,他不是无欲之人,只是小男孩攥着一瓶泡泡水,气味爽鼻又暧昧。每次只吹出一个泡泡,站在原地欣赏赞叹,虹彩美丽,拢在手心里,即使碎裂,好歹触到,占有,说不定得到了一掌干涸的泡泡水也心甘。别人是一连串吹的小孩,笑着拍掌,每一个都花色炫靓,捏住这个,丢了那个,风飘飘然卷走大多,犹呆立原地,想像个鸭子般追回也嫌太迟。改不了这毛病,或者木已成舟,只好只笑,佯装骄傲,做白日梦,梦里有接连自己飞到手心的泡泡。不能全部捉住,就一个也不捉,宁可忍受贪婪,也要姿态好看。
起先他真会装样。指肚撂在嘴唇上,对着佳人喃喃低语,下垂的眼角也沾染笑意与星火。距离这样近,他的眼睛太美,活在那里该是多么快乐。狂蜂浪蝶忽略不了他,灼焦的翅膀横陈在桌子上床上,他冷眼旁观翅膀碎裂,泡泡飞舞,没有欲望的人是何等幸福!幸福得虚假,像天上星,只供给人几万年前的星光。
文青正在挑拣衣服。热夏租期已结,但秋日仿佛比夏季更热,虽然下过了雨,太阳还是要把人晒干,他找出一件料子很亲肤的本白无袖背心,四角内裤,想了想究竟不愿把俊美的贺新郎打扮成一个手里欠把蒲扇的大爷,从柜子底抽出一条毛边牛仔短裤,走过去敲敲门道:“好了吗?”
门内自渎的贺新郎骇然,要知道他脑中想象的正是跪在他脚底的文青,苍白的脸潮红着,嘴唇微张,这声音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他弓腰,精液射在虚空中文青的方框眼镜上。
“没——没有。”他尽量压抑自己声音中的餍足,高声回答,同时快速用水流将精液冲散。“阿青,你这么着急干嘛啊?这才几分钟就对我思之如狂了吗?”
文青又眨了眨眼睛。“衣服我给你挂到门口上了,饭在厨房,西瓜从冰箱里拿出来凉着。我先去打个电话。”
贺新郎擦干身体,大剌剌在门外套上衣服,因为文青并不在这儿,甚觉可惜。厨房里是酸汤饺子和笋干烧五花肉,还有一碗蒜泥,可能是因为昨天他和文青提到过想吃点辣而爽口的。贺新郎微微一笑,很愉悦地舀了一碗饺子,用笋干和肉蘸蒜泥吃。隔壁的文青不知道是在和谁打电话,也许是他的学生?“嗯嗯,我知道了。”
“是学生么?”贺新郎问他。文青摇摇头,说:“不是。”在他对面坐下来,也舀了一碗酸汤饺子。
“好吃吗?”
“美味。”贺新郎笑道,“阿青,你真是贤妻良母,很像我前任女朋友。”
“好吃就多吃点。”文青不理会他,“你太瘦,而且不肯好好吃饭。”他顺手从旁边薅起一把干净的勺子,往贺新郎盘里堆起一座笋干和肉垒成的小山。
“阿青,阿青,别加了!”贺新郎拦截不迭,认命地吁口气,继续往嘴里塞东西。“我倒很情愿被你的饺子噎死,但不想被脂肪和蛋白质撑死,而且要是我真死了,你岂不是要伤心吗?”
文青这下真的在眨眼睛了。“多吃点,”他慢慢说,“把你嘴塞住。”
贺新郎一下子想到了浴室,潮红的脸,方框眼镜的镜片上流淌白色的精液。嘴里的饺子噎住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把饺子咽了下去。对面的文青推给他一杯茶。“慢点吃。”他说,“以前也没见你吃相这么凶猛。”
他们见面时总是要吃东西,可能是延续了初次见面于餐厅的传统。文青闷头吃饭,独立于席上欢笑祝酒的各位,正要去夹硕果仅存的一个团团的狮子头,忽然听到有人拍手叫道:“大明星,总算来了!”
文青一向不关心什么流行风尚,也因此,他当时只觉得这个男人有双秀美轻佻的眼,神态带几分似笑非笑。桌上的人骚动起来,视线中心的美人却径直走到文青身边,说:“麻烦啦,让一下。”文青向旁边挪了挪,贺新郎拖来把椅子,刚一坐下,就迅速夹走了那个狮子头,还笑盈盈地说:“味道真不错哩,早知道老郑你这么有品味,”他目光扫了一圈桌边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文青身上,“我就早点来了!”
熟悉起来是之后的事。当晚贺新郎喝得微醺,言笑晏晏,和桌上每一个人碰杯。到最后轮到文青,他摆手道:“我酒量不好。”
贺新郎却一定要他喝。文青不堪其扰,只好接过杯子,抿了一口,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手撑住桌子。贺新郎已经坐了下来,撩起眼皮,笑着望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文青身子晃了晃,倒在他身上。贺新郎又惊又好笑,拍了拍他,说:“这位……”转头问道:“他叫什么来着?”得到回答后继续叫道:“文青。文青!你酒量真够可以的,哈哈,抱……”话犹未了,文青的手扒住他肩头,几乎把贺新郎从椅子上压下来。他勉强支持着挺身,和贺新郎面对面,方框眼镜后眼神呆呆的。贺新郎觉得心中一跳,嘴里才接上那个“歉”字,文青哇的一声,把饭菜全吐在了贺新郎华丽的衬衫上。
做了朋友之后,文青总结对贺新郎的印象,是:“漂亮。高傲。轻浮。像只蝴蝶。”贺新郎托着下巴懒洋洋说:“阿青,你那时候和我才第一次见面,怎么能说我轻浮呢?而且你不肯多看我一眼,怎么好意思说我漂亮高傲呢?”
贺新郎确实觉得文青漂亮,他听到文青不喝酒时,想:“逼这个杏仁眼喝酒试试看。”文青抬起眼看他时,他不禁注意到那浓长的眼睫。他没办法换衣服,只好提前走开,顺带带走了还在昏睡的文青,给他留了电话号码,叫他请自己吃饭。文青做了火腿芝士焗土豆,请他来自己家里,贺新郎给他买了很好的茶叶,自那以后,他们渐渐的成了朋友。永远都只是这两人吃饭,贺新郎当时交了位女友,文青只知道她叫雪霏,是个多病的女子,不久后,贺新郎也和她分手了。
现在,他俩仍旧面对面吃饭,蒜泥快蘸完了,盘里只剩几块笋干,贺新郎连盆底一点酸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他笑道:“下次去我家吃怎么样?你想吃什么?”
文青的手指搭在桌面上,有点直直地盯着盘里孤零零的饺子。他的手指又细又白,骨节分明。他嫌弃贺新郎瘦,其实自己才是瘦的那一个,怎么吃都吃不胖。“做点蔬菜吧。”他说,忽然转头听了听窗外,说:“下雨了?”
“确实。”贺新郎瞧了瞧外面,笑道:“我得走了,今天下午打算看看我的剧本,别留我,在你身边,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呢。”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文青身边时顺势拎走他肩上搭着的过大的外套,“不介意我拿走你的衣服吧。”
“拿走,记得好好地扣扣子。”文青吃掉最后一个饺子,说:“门口那儿有把伞,别忘了带上。”
紫色底子的伞上面描绘了大朵的雏菊和郁金香,是不可折叠的木柄伞。“真漂亮。”贺新郎把它拿在手里,撑开转了一圈。他转头对文青笑道:“明天见了。”
文青点点头,说:“再见。”
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今天看到的他,是限量版的他。而且说不定明天还有更好的。更好的朋友形象。贺新郎握住门把手,感到倦怠又希冀。
他以脚跟为圆心,转过身来说:“阿青……”文青正好也出口道:“贺……”两人同时住口,又同时张口道:“你先说吧。”“我先说。”
贺新郎的嘴边浮现出浅淡笑影。“那就我先说咯。”他拉长声音,飞速在脑海中措辞,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最笨拙的话语:“吃完饭一起出去玩儿怎么样?我最近很想和你到鬼屋冒一下险。你要和我说什么话呢?”
“可以出去玩。”文青回答,“我想说……贺,你了解女孩子,告诉我,她们喜欢什么戒指?”
我不会叫每一个人去看黄昏的海,所以你对我也未免太冷淡了。何况这对我来讲也很特别啊。我从来没有叫谁去看过太阳雨,看过这么大的团栾的夕阳,酡红得和那晚你的脸一样。但你知道么?我爱你的冷淡。
我犹豫过一会儿。我喜欢雪霏的温情、和平,她躺在我身下的时候,既是水又是杯皿,盛满了似水柔情。她比你要爱我多了,喂,你爱我么?但我所祈求的并不是别人的爱啊,这种东西,勾勾手指不就应有尽有吗?
除了你之外我别无所求。但我不会永远爱你的。天幕上的紫色在模糊的交界线上洇染,与碧清的无边的海只遇会了这么一次,我所求的只是这个而已。然而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在这一点上,有时候我还真不大相信自己呢。
我曾经对自己说,我永远不会真心实意地爱上哪一个人。爱的真实与否,我当时以为我自己看得明白,搞得清楚。我们无法直视太阳……除了这海上的夕阳。
贺新郎把伞又转动了一圈。“爱染。”他掀动嘴唇,念出这个名字。“你女朋友。或者说,你未婚妻。阿青,”他笑道,“你瞒得真是密不透风——”嘴唇微微上钩,他似怒非怒地一笑。“一个月后要回国了……这么样的金屋藏娇,是个怎样的美人儿啊?”
文青从桌子上拿起手机,翻了几翻,递给他看。
是一个美人,长眉连娟,媚眼如丝,小巧巧的鼻子,黑发掩映着红唇露出一个淡而不可忽视的笑。贺新郎见过无数个女人,在她们当中她也是数一数二的窈窕。踏着一双红色高跟尖头的长靴,皮肤不算顶白,胜在气质、神态。他的手指搁在她眼睛上,想道:想不到我也有这样的时候。
他将手机还了回去。他对文青说,不要素圈,不要碎钻,最好不要钻石,换用更打眼的宝石。色泽浓丽,光彩照人的。
说话时,贺新郎感觉自己的下体又有抬头的趋势。面对这么一个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的男人!“你认真考虑过么,阿青?你是认真的?你知道结婚代表着什么?你觉得她就是你一生的故事?你何必不告诉我呢?”这些话吐出口,变成了红宝石、欧泊石、金绿宝石、亚历山大石。他想起浴室里的欢愉,潺潺的水声犹如落雨。从西边起,烟灰色的云卷了上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紫色。
“阿青。”走之前他笑道,“这都几点了?你占用了我看剧本的时间,我也想刁难刁难你。”
“我有一个朋友。就叫他H吧。他爱上了他的朋友,假设——”
“这个朋友是你么?”
心脏訇然作响,贺新郎都未发觉自己何时欣慰地笑了起来。他一边禁不住地要笑,一边死死按捺住自己不安分的嘴角。“你凭什么这么想呢?”
“你有时候有点儿孩子气。”文青慢慢地说。“你因为我没有和你说爱染的事觉得不舒服,我看得出来。贺。我这一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除了这个,你这么骄傲的人为了他,H,问了我,你的态度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你不是那种为了赌气屈就的人。贺,这么说挺不好意思,但……”他抬起眼睛说,“我总是会为你开心的。”
贺新郎想道:我比他懂得爱情吗?我们不懂得生活照旧要生活,生活比爱情复杂多了。
整个夏天雨水寥寥。而现在,樱桃树鲜绿的叶子发黄,蝉高栖枝头嘶叫。秋天的气味在发酵,雨声颤动如琴。那湿冷的声音,湿冷了我的心。
反正季节是无穷无止的。说不定你在几千几万年前就醒来又睡去了。贺新郎站在浴室中间,漠然地撸动阴茎,射在镜子上。他把全身擦干,把毛巾丢在衣架上。
在楼下的时候,他希望自己拿走了文青的唯一一把伞,而那个人又因为突然意识到,或者只是莫名其妙,追下来找他。他希望那个人和自己一样淋透了,淋到感冒发烧。他想看到他只穿着拖鞋和睡衣,站在雨中的样子:脚底浸湿了,被沙砾硌得苦痛。他随手捻起镜子上的一点精液,抹在唇上慢慢舔舐。假如面前是他该多好啊!假如自己是他,那也不错。
但是贺新郎知道事情不会到这为止。
他所需要的只是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