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西多
文体:同人小说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cp:金秋天/金敏知,斜线有意义
建议BGM:Polaroid Love——ENHYPEN
彼时敏知正盯着那个女孩跳舞。她很会甩头,一头的黑金长发在空中一个飞卷,只是下肢力量弱些,总觉得重心不稳。
Hanni在背后拍拍她。
“干嘛总盯着人家看啊?”把敏知拉开一段距离后她才开口,“你认识她?”
“她是谁?”
舞蹈其实并不是能让敏知佩服的水平。但那个女孩有双温柔的、轻渺的眼睛。
“她比我们还大两岁呢,得叫她姐姐。秋天姐姐。舞社我认识的学长说,最好别得罪她。”
“为什么?”那么温柔的,含笑的眼睛,敏知想不出不亲近她的理由。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和她说过话,不过她看起来就那样。”Hanni总结,“漂亮是漂亮,但是愣愣的,就是个木头美人。”
这话叫敏知心里有些不好受,但最终也没开口。到了她们的舞室,其余几个人等在那里,音乐响起,敏知微微俯下身。
一直把这支舞过了十几遍,敏知才能回家。日日如此,下了课,哥哥骑着摩托车来接她。走廊上偶尔她能撞见秋天,长发披散,或者高马尾,和几个她不认识的漂亮女孩并肩而立,温柔微笑着,敏知的眼睛情不自禁吸在她身上,她笑起来,上嘴唇却是向上弯的,像笑得不尽意,绽放得不充分的一枚花苞。
哥哥刚当上警察,事务繁杂,下班的时间和敏知回家的时间一样晚。听说是因为本地的黑帮混混。敏知自然也被要求了最近小心,晚上别出去乱窜。
但先来的反而是一群女孩。敏知和其他几人一起练舞时,门被推开,她们就这么大剌剌走进来。
“你们是新来的?”
Hanni见她们来势不好,连忙笑道:“我们……”
为首那个一把把她推倒在地。敏知连忙扶起她,转头怒问道:“你们想打架?我们惹你们了吗?”
“你叫金敏知是吧?”那女孩嗤笑道,“你还真狂啊,仗着自己长着张漂亮脸蛋,进了舞社连学姐都不认得?跪下啊,我要你跪下给我道歉!”
敏知一时愣在当地。要说打架,无非是打了别人或者被人打,对方人多势众,她也不怕,自己被打了也无所谓。可是,Hanni和其他人还在这儿,让朋友受连累,她实在不愿意。
那么难道真要跪下去给她们道歉吗?
犹豫间,她已经微微屈膝,却突然听见门口一个低柔的声音:“这是在干什么?”
秋天走了进来。敏知一眼注意到,她剪短了一头长发,显得更小。站在对面,像那女孩的学妹。
那女孩说:“秋天,你干嘛多管闲事?我教训一下学妹而已,连声学姐也不知道,现在的学生真没礼貌!”
看样子她俩是同年。秋天慢吞吞答:“什么啊,你说我多管闲事?敏知——”
她的双眼看过来。短发上也没个夹子,因此两人眼神间,还阻隔了几绺散落的发丝。
敏知福至心灵:“秋天姐姐。”
“这就对了嘛。”秋天微笑起来,顺手把发丝掖在耳后。“不仅是你的学妹,也是我的学妹。她只是一时的疏忽,其实还是很乖很听话的。你这个姐姐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她过不去了。”
那女孩咬牙道:“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今天就白来一趟了吗?”
秋天牵住敏知的手。她虽然是姐姐,个子却比敏知矮上不少。她站在敏知身前,笑道:“你来这一趟无非是要惩罚她。不劳你动手,我替你罚,我也想管教管教妹妹。”
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离去。秋天对Hanni和其他人说:“今天你们先走吧。”随后把敏知拽走。
“……”她走得不快,可是左手拽了敏知的右手,敏知在后面走得别别扭扭,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问道:“秋天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要罚你。”秋天的语气中还带笑,带她上了二楼,拐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拿起桌上的板擦,对她道:“手伸出来。”
“姐姐……”敏知想说自己没错,为什么要打,可是这种撒娇般的话,和才认识的姐姐说,会不会太亲密了?但秋天见她不伸手,自己拎起了她的指尖,一板刷打下来,掌心顿现一条红痕。
“痛吗?”
敏知摇摇头。其实是痛的,虽然秋天明显放轻了力度。秋天又是五下打下来,抬头看看敏知,这个女孩紧盯着自己摊平的掌心,眉头向上拱起,圆钝的眼角,乌溜溜的眼珠,像极了一只受委屈的小狗。她掌心已是一片红了,但打得不重,半小时后也就缓过来了。秋天放下板擦,道:“好了,罚完了,你走吧。”
“姐姐……为什么要帮我?”敏知背过手去,掌心一片火辣辣的,手指搓上去都没了直觉,她出声询问,却有些不敢看秋天的眼睛。
“因为我是姐姐嘛。”秋天笑着,语气软绵绵。
她看着敏知说了声“姐姐再见”,消失在门口。手机铃声响起,有人给她打电话。
对面那个人说:“我今天不能去接你了,你自己回家吧。”
秋天心想,我又没让你来接,一开始是你自己非要来接我的。打乱了我的生活,你倒是理直气壮。她开口:“出什么事了?”
“反正有事要处理。”
“也不需要你亲自动手吧?交给下面的人也可以吧?”
“我得善后。你别管了。”
“好。再见。”
她下楼,又自己一个练了一遍舞。末了出门,却意外看见敏知还站在门外。
“你怎么还在这儿?”
“姐姐?本来是我哥要来接我的,今天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来。我给他打电话也没接通。”
“这样啊。”秋天点点头,“但是已经这么晚了,再迟点,舞社都要关门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给你哥哥发条消息,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姐姐!”敏知吃了一惊,秋天又补上一句解释:“我会骑摩托车哦。走吧。”
她拉起敏知的手,那手心还是滚热的,秋天问:“还疼吗?”
“不。”敏知说:“谢谢姐姐。”
路上两个人停下,敏知进超市买了点伤药。鬼使神差地她又买了条蓝色的缎带,她是打算把这根色泽漂亮的发饰送给秋天的。要问为什么,大概是因为秋天明明有头盔,却不戴,头发都撩在敏知的脸上,有股奶香味,絮絮的烦人。
要怎么说呢?非常简单,说:今天谢谢姐姐了,这是我送给姐姐的礼物。可不知为什么,这些话,敏知就是说不出口。直到她到了家,下了车,跟秋天说了谢谢。
回家之后,她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手机上有三个来自父母的未接电话,她打回去,才知道哥哥出了车祸。
电话那头母亲在哭,但仍然说:“敏知啊,今晚你就先一个人在家吧……我和你爸爸没办法回去。”
“哥哥呢?”敏知焦急地想知道哥哥伤得怎么样?到底为什么会出车祸?
“还在抢救。”母亲压抑着声音说。“突然打了电话过来,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医院的时候你哥哥还在昏迷中。敏知,听妈妈的话,你别管这些了,先去睡好吗?”
这天晚上,敏知从睡梦中惊醒。她疑心自己听到了石头砸窗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溜下床,随手操起桌上的台灯,把住了窗帘的一角。
掀开时,她眼前闪烁过哥哥,和血红的画面。
楼下似乎有黑影闪过。路灯仍静寂地矗立。敏知放下窗帘,回到床上,睁着双眼,迷迷蒙蒙的不知何时睡去。
第二天她才见到了哥哥,是活的、会笑的、能说话的、疗养后无大碍的,敏知顿觉轻松,几乎整个身体都瘫软下来,坐在床边,给哥哥削一个苹果。
警察正在调查,但哥哥说,估计很难了。他出车祸的那条小路没有监控,他也没看到对方的车牌号,只是隐约感觉出那个肇事者下车看了看他的情况。不过人没事已经是万幸。
但敏知出去买午餐时,却突然看到病房门上贴了张纸,上面是个大大的笑脸,黑色马克笔粗狂的字迹,眼睛是两个大叉。
父母和哥哥看到这张纸也愣了愣。母亲说:“可能是哪个小孩恶作剧贴的吧。”
这段小插曲只给敏知的心中增添了一点阴影。吃完午餐,她自己一个人去舞社,想要继续练舞。
顺带……送给秋天那件礼物。
她只身走在路上,正拿着手机,想到自己还没有秋天的电话号码。路边却突然转出了一辆黑色轿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敏知加快脚步,它也跟着快。敏知停住,它也停住。
敏知盯住车窗。车窗缓缓摇下,里面的黄毛男人对她吹了声口哨:“呀,看起来你还很有心情啊?”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她往车窗里面看去,心突然一惊。仿佛有马克笔的字迹搁在副驾驶上。可是没等她细看,黄毛的身体就挡住了她的视线。对方凑出大半个身子,使得敏知只能后退一步,听见他用轻佻的语气说出哥哥的名字:“你是他的妹妹吧?没想到啊,这么漂亮。”
“你为什么会知道?你是谁?”
对方哈哈大笑,坐回车里飞驰而去。敏知只来得及打开摄像机匆匆拍下那辆车的几张照片,这才发现车根本没挂牌号。但这无伤大雅,不久她就又看见了他,连带那马克笔的字迹:十来个戴着白色面具、眼部打叉的男人,在舞社一角围住了她。为首的正是那个黄毛男人,她听出是他的声音说:“把你手机放下,别想着报警了,你哥哥还在医院躺着,你还想给他拉两个陪床的吗?”
随即探过一只手来,对着手机就是一下,但敏知眼疾手快地躲了过去,使他扑了个空,男人群里响起稀稀落落的几声笑。
“你们再过来,”敏知扫视四周,看看可有什么趁手的物件,“我就喊人了!这里是舞社……”
她退到桌子边,退无可退。黄毛嗤了一声,他背后某个人说:“别挣扎了,丫头,一个娘们儿,还想学你那个哥哥吗?他那么爱犟,现在又有什么下场,嗯?”
“我哥哥……他跟你们有什么仇?”
那人才要回答,敏知背在身后的手一翻,她在背后摸到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方块形物体,将它狠狠砸到了黄毛的脸上,在黄毛应声而倒时,拔足飞奔。背后有只手来抓她的外套,她仓皇回头,瞥见那个方块原来是一个电子钟,大概是哪个老师留在这里的。黄毛还倒在地上,被她砸破了头。她从外套中溜出去,把衣服留给那个男人,接着冲了出去。
没撞见任何人,也许还是幸运。可敏知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足以让她寒毛直竖。她跑下一层楼,再拐下楼梯时,拐角的门突然打开。秋天从门里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进了房间。
她把她塞进柜子后狭窄的空间里,随后走出去,咔哒一声,锁上了门。
她去了哪里?她去跟那帮人汇报自己的行踪了吗?敏知不好乱动。片刻后,她摸索起自己的手机,随之绝望地发现它大概和外套躺在一起,自己的衣兜别无他物,除了右口袋里的一根蓝色发带。
就在这时门又开了。
秋天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他们还在找你,先别出去。”
“姐姐,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么?我想给爸妈打个电话,顺带报警。”
秋天把手机递给她。敏知先给父母打了,大体把这些事说了一遍。她不肯让他们来接她,只说自己会报警,等警察来了再说。之后她才报了警,说完事件、地点,挂了电话后这才放松下来。
“他们为什么要缠着你,你知道吗?”
“大概是因为我哥哥吧,他是警察,可能无意之中得罪了这帮小混混。我哥哥他,昨天出车祸了。”见秋天蹙眉,敏知又连忙补充道:“还好,他现在已经没危险了。”
“那你千万要小心。”
“我知道的。”
或许是由于刚刚逃离魔爪,敏知的神经还很是兴奋,她没有了之前的瞻前顾后,就这样径直开口:“还有这条发带,是我昨天就想送给你的。”
秋天一怔:“谢谢,敏知。”
你知道我的名字?即使是在焦灼中,这件事也在敏知的神经上带起一阵震颤的兴奋。“我替你扎起来吧。”她没把发带递给秋天,却这样提议道。
秋天点头答应了,只是她的一头短发将将才能扎起来,短得像根燕尾巴。不过,即使这样,也不妨碍她的漂亮,甚至那双黑眼睛更温柔了。
敏知心中一动,抱住了她。
“姐姐,姐姐。”她埋在秋天的肩头,低声喃喃。即使如此,秋天也没推开她。
敏知的唯一一个接吻对象是Hanni。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对方抽到了“亲吻你最好的朋友”的卡片,二话不说,扳过敏知的头就亲吻,敏知只能听见周遭一片的起哄声。事后Hanni问她,是不是生气了,敏知说,没有,只不过太突然了,她希望能再吻一次。第二个吻比第一个更像玩笑,更轻柔,更紧张,最后Hanni率先把头撇开,笑着说有点痒。她们走在夜晚的路上,没有注意路边的植物,以及Hanni花粉过敏。
这个吻和那两个截然不同。敏知的感官由于信息过多而滞后了刹那,回过神来时在心底感叹了一声秋天绝佳的吻技。她毫不怀疑秋天拥有能给樱桃梗打结的灵巧舌头。但是她俩挨挨挤挤、温热新鲜的肉体互相碰撞黏连吸引,相依的唇舌,充其量是起伏的肉体海浪中偶然一闪的鲜红波光。敏知感觉到秋天的手毫不犹豫地攀到她的腰际,摸到大腿,再往上行至那蓬勃的中心,直到此刻敏知才觉察到那里不同寻常的热和潜伏着的痒。而那只手像一只窥觊猎物的蜘蛛,挑开她的**,缓缓行入。
敏知所能做的仅仅是牢箍住秋天的肩头。
突然**深处一阵剧痛,紧跟着就是手指的抽离。秋天被从她身上拖开,揪着头发一把摔到地上。
黄毛面具男就站在两人面前,敏知被吓得一时连呼吸都忘了。她似乎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下一秒秋天就扑了过来,挡在了他跟前。
“别动她。”秋天温软的声音斩截地请求。
清脆的一声响,她的身子猛地歪了出去,随即又直回来。发带掉落,她的短发散开。她仍然坚持道:“你说过的!只是善后,这是你说过的!事情就该到此为止了吧?我求你,求求你……”
秋天跪在了地上。黄毛骂了声“你这贱人”,敏知几乎以为他还要打她。但他把她从地上薅起来,毫不犹豫地推到墙上,拉下**,扯下她的**。
他们不断地发出声音。********,********,很久很久,久到敏知也**********,*****,************。直到她用沾湿的手捡起那根发带,无视那仍在纠缠的两人,走出门去,一路畅通无阻。
你好~
敏知能够想象出那个姐姐笑眯眯地对她打着招呼。她打出:你好哟,秋天姐姐。
好久没看见你了
其实是我搬家了哈哈哈哈,我哥哥也换到了这里的工作单位
那不错哦
是的,不错
对面沉寂了一会儿。就在敏知以为对方不会再回复的时候,那边又发了信息来。
不好意思啊,你送我的发带,找不到了
对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找不到了
敏知回复:
啊,是为什么不见的啊
不清楚呢,说不定是在来舞社的路上,因为没有戴头盔什么的
还加了几个哭哭的表情符号。姐姐在说谎。姐姐一直在骗我呢。想这样回复的敏知,最终发送了像是示弱的话。
我可以买新的寄给姐姐
不用了不用了,哈哈哈,那样就太麻烦敏知了
而且我本来也不是因为想要新的发带才跟敏知联系的啊
嗯……可是,我想说
姐姐没必要跟我说对不起的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不是吗
很对不起,那天就那样丢下姐姐跑掉了
不想再兜圈子了,敏知干脆直接挑明。那边果然再次沉默了,但很快又继续回复:
不要说对不起
他是我的男朋友
完蛋了,感觉需要跟你道歉的事情又变多了
姐姐是在说谎吧?
没有回复。
在等待秋天回复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敏知想到了Hanni的话,她说秋天是具木头美人。她说的对。敏知感到秋天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肺部震动,粗粝如木屑,梗结作团。而敏知的话就像抛出的石头,闷声地反弹回来,而木头上始终只有生长的波纹。
姐姐没有在说谎。
对面突然显示“正在输入中”。敏知攥紧了手机,不带有一丝好奇心,只是无法控制地发抖。骗子,骗子。
如果姐姐愿意一直说谎,就太好了。
备注:之所以建议这首bgm只是因为我听过觉得很好听并且听着它写完了这篇同人文而已~写到后面禁不住用了点韩语翻译体。歌真的很好听对吧,明知道爱情很庸俗,还是无法抵抗身心的真实感受。当然这些和本文无关,本文只是在拉娘罢了。
有**是我在writeas上发然后被骂spam网站于是良心发现了。。。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正文:
那两封信都没署名。常见的淡黄信纸,由于年深日久而发硬变脆。其中一封上还染有一角乌黑污迹,粘着一小团东西,大概是某种尸体。
信里说:
“我在想我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呢……我没错。大概吧?天堂和地狱在哪一边,我不知道,岔路口太多了。是否只要参与其中就是罪过?所以我不愿意叫出你的名字,而其他的称呼,我又没有资格……”
“我的心在对我窃窃私语什么呢?美丽的你。毫无疑问地美丽的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语在这种时候一点用都没有。为什么我会因你而痛苦?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发生在那么多人身上。难道仅仅因为我见过了你?我是不是错估了自己的重要性,是的,我怎么能说‘仅仅’,既然我们这么渺小,那就应该重新衡量重量。”
“我只能说你是美丽的。我只能惋惜。”
都是些看不懂的内容,百合花只略翻了翻就放回桌上,转而拿起那柄黑蕾丝扇子。试着扇动,灰尘飞舞,毕竟锁在这无人的庄园里太久了。
提醒她的,还是她少年时期的女伴,雏菊。她们分离已很久,联系断断续续,直至今年,雏菊想办一场舞会,为了自己的小妹妹,于是邀请百合花来。路太远,信上便添了很多旧事,在百合花记忆深处,雏菊的确如此,温柔的,善于笼络,偏偏只是坐在一边,水汪汪的眼睛里漾着笑。
“你还记得吗,那柄西奥多送给你的象牙扇子?上面重重叠叠,缀满了黑色蕾丝,挖了两个杏核状的孔,缝上皮边,刚好可以露出你的两只眼睛。非常精巧,那个男孩当时对你十分用心。你知道吗?他退役了。我跟他见了一面,是在博伊家的舞会上,想想还真奇怪,对吧,曾经我们也是舞会上跳舞姑娘们的一员,如今我的身姿已然不灵巧了。
“言归正传。当时,我托人把那柄扇子送给了你,可是你不住在阿什利庄园了。后来我也忘了这件事,还是问了妈妈,她提醒我说,我把扇子送回了阿什利,而不是你现在住的孔雀河。想一想吧,也许那柄扇子还在阿什利,已经烂了,就像我们的青春韶华一样。我请你来,百合花,请你在来的路上到阿什利去看一看那柄扇子的结局,最好的情况下,把它带来。
“你的忠实的
雏菊”
雏菊是如此忠实,就连她的记忆也比百合花可靠多了。百合花几乎想不起这柄扇子。达到了她的目的:某时某刻她曾命令自己忘记西奥多。这男孩是个小角色,是刚刚入门的射手才会以为难事的野兔。
两天后,百合花到了雏菊的乡下宅子。雏菊出来迎接她,还是像当年那样,脸颊红润,眼睛水汪汪的。雏菊的妹妹和女儿外出添置衣服去了,两位旧友独自在花园里游荡了一会儿,叙了叙旧。百合花的丈夫是军官,常年在军中,两人至今也没有孩子。雏菊的丈夫五年前就已去世。
“传染病,你知道的。”雏菊低声说,“我决定不结婚了。”
百合花知道是什么传染病。是作为雏菊的丈夫,相得益彰的病症。
她还未回答,雏菊忽然对她身后喊道:“长春藤!来吧!”
长春藤?百合花听到这名字时,反射性地全身一震。她转过身,眯起眼睛,审视来人。
来人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纱裙,小腿上有几道似乎是野草划出来的血痕。棕色卷发披散,不是已婚妇女的打扮,直到看到她的脸,百合花才知道自己不必多做挣扎,毋庸置疑,这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长春藤。
“好久不见。”她主动开口。
长春藤紧盯着她。那种直愣愣的眼神,不同于百合花经常感受到的来自于男性心醉神驰的注视。更像是婴儿,诡异得可怖。
“百合花?”长春藤开口,突然又看向雏菊。“怎么回事?雏菊,你是在耍我吗,百合花,真的是她?为什么……”
“百合花刚刚赶来,我好说歹说,她才同意来这儿一趟。否则不知还要多久我们才能见面,从分别开始已经这么久了,百合花嫁去了孔雀河……”
没等雏菊说完,长春藤就截住。“孔雀河,那可太远了。”百合花仍能感觉到长春藤的目光,但长春藤的语气已经平和下来,“是啊,我以为你疯了,只为了一场舞会,就把人从孔雀河叫到了这儿来……辛苦了,好久不见了,百合花。”
百合花只来得及点点头,雏菊已转移话题道:“比起那些来,长春藤,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我们去客厅吧,我给你上点药。”
“你的花园很有野趣。”长春藤回答。
她还是个野丫头。一模一样。
雏菊自备了很多药,因为她一向多病,难得的是尽管多病,精力却仍然不错。像百合花一样,长春藤有神经衰弱的毛病,雏菊要她俩睡前沐浴时在洗澡水里加上进口的香精油,再服用一点儿医生推荐的安眠药水。藉此她们谈起这几年来各自身上的病。长春藤最健康,却也不像分别时那样茁壮。雏菊说:“最妨害你的病不是别的,就是你的虔诚。”
长春藤嘴唇蠕动,似要说什么,被雏菊截住了:“真的,你有时候太虔诚了,对上帝太用心了。你不是曾经对我说过吗?忘了吗,你小时候——年轻的时候,你说,你不怕上帝的惩罚,上帝让你诞生,就像让异教徒诞生一样,想让别人敬畏的上帝毫无可敬之处,就冲他那颗假如存在就只想让人战栗、畏惧的心。”
“你也知道,那是我小时候。”长春藤说,“现在我明白了,上帝并不只是让我们畏惧的。”
“那是为什么呢?”百合花问道。
“啊。”长春藤转头盯着她,“我希望你不会懂。”
“虔信的教徒,尤其是在我的庄园那里,都不会说这种话。好像单从自己的得失喜怒出发考虑似的。”
一旁的雏菊甜甜地一笑。“但百合花你却并不是一个虔信的教徒吧。”
百合花也莞尔一笑。诚然,从她们认识起,就没有一个人如何地虔诚过。
“让我看看你的手。”说着,雏菊就拿过百合花那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无名指上戴枚嵌满细碎钻石的戒指,光华流转。
“你的丈夫,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能怎么认识,不过是家里安排的。”一个平常的贵族子弟,身在军中,沾了些军官习气。“比我大了七岁,收入倒是还可以。”她淡淡地说。
“我加上一点:他一定是个虔信的教徒。你的虔信的教徒。”
这话说得何等之笃定又是何等之熟悉。只有雏菊才会这么说,因为她们三个熟知百合花是怎样的人。因为她们三个都知道西奥多那可怜巴巴的追求。尽管和百合花每日见面,他仍然要日日给她送信。尽管和百合花每天见面,他仍然把目光局限在她整个光辉灿烂的形象外,顶多只让眼神掠过她洁白飘逸的裙裾。
“他简直把你当神看。”雏菊这样提醒。
“可怜人。”百合花说。于是雏菊又对着百合花的脸看了又看,直至她能确信自己看到了百合花低垂下来检视衣扣的眼睛上方,两弯浓黑的睫毛正在微微颤抖。
“如果神也快乐,就安慰安慰他吧。”
但是百合花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即使知道,也不情愿。神是不会快乐的。自然她不是神,可是她要做一个神。既然没有得到过,当然也就不会知道那损失有多大。
直到他对她说出来。那使得他成为她第二个爱过的人。直到她按捺着自己犹豫了十五分钟再接受。第二个虔信的教徒,与真正的神不同,百合花有选择教徒的权利。直到她发现……
发现自己已出神良久。雏菊和长春藤正在讨论雏菊的病。这病她们三人都知道,所以彼此之间并不避讳。雏菊又要百合花介绍几个医生给她。
“最幸运的就是我的玛丽安娜没有感染了。”
这方面的病的医生百合花并不知道太多,但由于想到雏菊,听到的也都会记住。百合花说,长春藤随手在旁边抽了张纸记下来,写完了,给百合花看看有无错误。长春藤又要雏菊也说几个治疗失眠的方法给她,百合花央她给自己也抄一份。
照雏菊的说法,舞会办完,她想抽空去百合花那里一趟,顺带看看医生。她的病症已不甚严重,却迟迟无法痊愈。每天她都要吞服药片、涂抹药膏。三人又聊了几句,不知不觉已是夜晚,仆人送来了晚饭。饭桌上有一道菠菜乳酪焗生蚝,雏菊只劝两位客人吃,她自己竟不动刀叉,只是随便挑了点清淡的菜。百合花看出,她的病没那么重,但也不像她自己声称的那么轻。
从那时起,雏菊就在鬼混。
然而鬼混的是她们三人,不只雏菊一个。只不过她和长春藤没有不定期地挑选陌生男人,而只是绑定在一个人身上。
西奥多。想起他送自己的扇子,百合花先打开了行李。
扇子在里面,与此同时,还有两封信也锁在里面。大概是女仆给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把信也收拾了进来。
百合花又打开,读了一遍。仍旧是那么的晦涩难懂。“天堂和地狱在哪一边我不知道。”
“缬草精油一滴,薰衣草精油两滴。”
像一道闪电照彻她不那么明晰的头脑,她放开手指,任凭信纸飘落在书桌上,转而抓过长春藤手抄的那一纸药方。蜡烛光打下来,一模一样的倾斜角度,一模一样的用笔方式,就连y字母收尾的那个小勾都相仿。
匿名信出自长春藤之手。
也难免。百合花想,她恨我?
因为我们曾经爱过同一个人。因为我们都曾做过让他爱上自己的努力,只不过我成效卓著而她徒劳无功。因为她一直给他写信而他却一直寄信给我。因为他那么慷慨地把那些她的信件交给了我,啊,我应该看出他的卑劣不是吗?他想自抬身价,标榜他的高贵,尽管那些高贵在我面前不值一提。
我和他分手是正确的。毫无悔意。
但在分手之前,我看到她怂恿他告白。或许她终于认清了现实,知道他们两个不可能更进一步?谁知道,但那天的舞会,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就是这把扇子,我罩着它走进舞会现场,找到角落里的她,走到她面前。我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不堪其扰地回望我,随后我缓缓撤下面扇。
仍然盯着她。到她转过脸去。
我的骄傲和自尊得以弥补。
和他跳了最后一支舞,那个晚上我们便分手了。当时我只是不愿意要别人推到我怀里的东西,时至今日看来不止于此。
就是因为这个,她恨我吗?
百合花霍然而起,走出房门。
其实她并不知道长春藤的卧室所在,但误打误撞靠着灯光指点还是一索即中。她推开房门,长春藤不在灯下。而是穿着睡袍,靠在床上,闻声看来,显然吃了一惊。
“百合花?”
她警惕的眼神让百合花想要抓住点什么来防范,随后意识到自己带来了扇子。那柄朽烂的扇子。未经思考,她将它罩在自己面上,嗅到一股陈旧的气息,她穿过房间,来到长春藤面前,一时间无话可说但逼着自己说下去:
“那两封信是你写的吧?寄到阿什利的匿名信?”
“天堂和地狱在哪一边,你不知道。”
话刚出口,百合花已经后悔。她直起身退后一步,想离开这房间,但为时已晚。
长春藤抓住她的手腕,拉下她的面扇。
“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在做梦。然后我才知道可怕的事情并不只是做梦。是的,是我寄出那两封匿名信的,因为我以为我是在写给一个死人。”
“在我的记忆里,你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你得了绝症,比雏菊还重的病,别人告诉我说,你无法接受你自己的病,因为你太美了又太年轻了,你的父母甚至不敢跟你谈论这件事。”
“那我们爱的那个男孩呢?他怎么办?他是怎么做的?你分手了吗?我时不时就会想起这件事。他会忘记你的,他会遇到新的人。可怕的是即使是对我来说这也太可惜了,因为你太美了又太年轻了!我忏悔,而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忏悔些什么。”
“你这幽灵。你这不该出现的幽灵。我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我混淆了梦境与现实,我梦到你得了绝症……然后我以为你死了。但是我曾经那么真诚地进行毫无意义的忏悔,百合花,告诉我,你真的不是我又一次忏悔,在忏悔中想象出来的幽灵吗?”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你真的有生过病吗?你是真的吗?我好像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告诉我,百合花。”
她攥得百合花手腕生疼。百合花用力甩开她,径直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又拿出了那两封信,再读一遍。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血液在血管里突突乱撞。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因此读懂那信上的文字更加变成了不可能的事。“天堂和地狱在哪一边,你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什么又是地狱?Heaven,heaven,heaven。
Ivy,也许你说的都是假话。
她把那两封信都丢在蜡烛芯上,任信纸卷上火舌,燎黑舒展,片片零落。
干脆把扇子也丢上去。是有点大,所幸羽毛易燃。黑蕾丝烧黑了也不显眼。掸去灰烬,只剩没变色的象牙白骨。百合花将罪证丢在抽屉里。
一晚安眠。
第二天一早,百合花在客厅里见到了玛丽安娜。是个秀美安静的孩子,很像她的母亲,金发碧眼,一个健康的小天使。雏菊的妹妹把她抱在膝上,两张亲密、红润的面孔。
雏菊让她们两个穿上新买的裙子,给自己看一下。百合花感叹道:“你妹妹都长得这么大了。”
“永远有人十六岁,不是吗?”雏菊微微一笑,随后说:“嗐,但舞会有可能推迟——长春藤说她有点儿不舒服。现在她还躺在床上,我已经叫人请医生去了。”
百合花无话可说。
“对了,”雏菊端起一杯红茶,抿了一口。“正好趁现在问问你,亲爱的,我写给你的信,请你给我带那把扇子来,你还记得吧,带来了吗?”
她那双笑盈盈的眼睛,还是如同少女时期一样,促狭而带着些许不自然的病气。
百合花听到自己镇静地回答:“扇子?我在庄园里找了找,可惜没找到。如果不是你提醒我,我都把它忘记了,实话说,即使是你提醒我了,我也实在想不起它来了。”
备注:写得有点想吐
作者:伊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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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这是阿禾第三次下墓,规矩路数已经渐渐熟起来了。带头的姜老大油滑得如泥鳅一般,她则在后紧紧跟随。
“小结巴,你没骗我?”提着油灯的姜老大回头,攒眉瞪眼,凶神恶煞。阿禾陪笑:“老……老大,我哪……哪敢骗您!这都是当地……当地人口……”
她想要再把那故事说一遍:当年国主被贬的弟弟问道人就葬在这里,与他合葬的还有他的妻儿,陪葬的宝物堆积如山,却只听一声“算了!”姜老大转回头去。“谅你也没这胆量。”
就在这当口,阿禾抄起墓道边一支蜡烛架,照着姜老大的光脑袋就是狠狠一下。这厮骨头坚硬,蜡烛架“当”的响亮一声,阿禾横下心又连凿了四五下,眼看着油灯坠地,姜老大倒地不起,她摘下他腰间的黄金酒壶,一边捡油灯一边低声骂他:“去……去死!托了我的……我的福,还要……”
姜老大猛然在地上蠕动起来。阿禾本以为他已死了,被他这一动吓得魂飞魄散,提着油灯,拔足飞奔。背后是姜老大的呻吟咒骂赶上来,直到听不见,她才敢停,偏偏油灯已灭,她又掏掏摸摸地找火柴,嚓一声亮起了火,点上油灯,要看看这是哪里。
最先看到的是张苍白仰起的小脸。那脸上的眉目,细致娟秀,一如工笔画就。阿禾怔了刹那,才看见她流淌满背的黑发,以及怀里抱住的两个瘦凸膝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裸体蹲在她跟前,仰头看她。
阿禾冷汗也流了满背,当即转身飞奔。这路是错的,自己刚刚是到了哪里?不敢细想,她只暗暗祈祷自己这次走对了路,祈祷姜老大已死。
路是走对了。这次她小心翼翼护着油灯,在路尽头放慢了脚步。然而那里却点起了蜡烛,把眼前的景象照得清清楚楚:姜老大的身体上攀附着什么东西。是一个红眼睛婴孩,身上还黏着滑腻腻的胎脂,抱住了姜老大的头颅,伸出长舌,从伤口中卷出脑浆。蜡烛光下它的指甲根根尖利发绿,姜老大手脚徒然地抽搐,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
阿禾蹑手蹑脚,从路口退开。退了数十步她放开了手脚跑,跑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再往前走就是那女鬼。可是往后走又是那鬼婴。阿禾能跑到哪去?
这墓好邪,她发着抖想。
该死的姜老大把她骗到这里。偏偏他已经死了,她还能怪谁?对,还有那该死的问道人,这老鬼在墓里放了什么,竟然让他的妻儿成了这般模样?
“死老鬼……”阿禾提着油灯,转来转去,起先只是小声詈骂,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你……你这该被千……千人践踏的臭……臭老鬼!我就该一把……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坟!你那骨头是发……发霉了?叫你的好……好老婆出来吓人,乖……乖儿子也跟着……你倒……倒享受,在……在地底下作威作福,怎么不……叫水淹了你!”
她此时恨透了问道人这个始作俑者,恨不得这千百年前的死人复生,自己再杀他一遍,叫他死无葬身之地。骂得正起劲,忽然有个声音响起:“你……在骂谁?”
声线凄冷,让阿禾打了个寒战。
墓道边的蜡烛依次亮起,那女鬼又来到了阿禾面前。她眼睛不红,指甲不绿,如果不是皮肤惨白,几乎像个活人。
阿禾喉咙哽住,说不出话,只能惊恐地瞪着女鬼。女鬼猛然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轻轻提起。女鬼要来杀她了——不是生吃脑浆,阿禾竟感到一丝庆幸——随即女鬼松开手,阿禾摔倒在地,女鬼又来问她:“你在骂谁?”
“我……在骂你老公是个臭老鬼!”死到临头,阿禾勇气陡增,“自己遮遮掩掩的见不得人,反而叫老婆孩子在外面吓人!自己的尸骨是有多金贵,还要让……”
她从小就结巴,都快忘了流利说话是何滋味,骂了几句就词钝意拙,再说不出话来,只试图往后退。女鬼盯着她,那双荧荧的眼睛,像深水里一动不动的蝌蚪。
“我不是他老婆。我是他的婢女。”
女鬼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叫月涟,你叫什么?”
“阿……阿禾。”
“谁告诉你我是他老婆的?莫非是小南?可小南长不大,怎么会说话?”
小南大概就是那红眼睛绿指甲婴儿。比起它来,这女鬼似乎还能赏几分生机,因此阿禾便将一切和盘托出:自问道人死后,便传言说他墓中有奇珍。他是王爷,合葬的还有王妃和世子,金银财宝必定不少。
而阿禾自己就只是个小可怜,因为从小结巴被人歧视,父母双亡,活不下去了才来打偏手,那姜老大平时就爱对她动手动脚占便宜。他该死,她则清清白白,应该被饶恕,活下去才对。
女鬼对此不置可否。阿禾抬头看了看她。霜雪般的脸上,无喜无怒。
她既然和自己互通姓名,一定是要自己叫她名字的。然而叫这奄然已久的鬼魂什么呢?月涟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阿禾颤声道:“……月涟,你做做好事,放我走吧!等我出去,一定带好吃的好玩的供奉给你……还有,还有小南!”要活人也可以,这句话她没敢开口。
月涟极轻渺地叹了口气,恰如一阵微风。“我要好吃的好玩的做什么呢?”她无聊地作答,瞬息间便烟一般隐去了。
阿禾在这墓道里,足足待到灯油下去了二分之一。月涟走后,她知道自己性命暂时无忧了,仰倒在地上,只觉得浑身无力。意识到自己方才没结巴是后来的事——她被吓得好了,却高兴不起来。大蜡烛油汪汪地燃烧,汁液下淌,空气里有淡淡的臭味。阿禾突然坐起,反手去摸金壶,见金壶好好挂在腰带上才安下心来。随后她想起,干粮还在姜老大身上。
月涟再来时,阿禾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无力陪小心,蔫巴巴地问:“月涟,小南是你的儿子吗?”
月涟点头。
“那,你能管得住他?——我不是想跑,我……发誓!只是我实在太饿了,小南那边的尸首上,还有我的干粮……”
“原来如此。”月涟说,“难怪我看见小南在吃一种很新的东西。”
阿禾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何表情,但想必好笑极了,因为月涟毫无血色的嘴唇弯起,竟然露出了一个笑来。她呆愣愣望着那苍白笑颜,片刻后发问:“月涟,敢问……问道人他,也是像你一般吗?”
“问他作甚?”月涟放下脸孔,未等阿禾申辩,又道:“他已经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孩子们想吃东西,只能吃他的肉,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只剩骨头了,再过个几天,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小南那边的尸首,小南已经把他吃空,连皮也吞了。”
“所以,孩子们也好久都没吃了,我也都忘了,活人是要吃东西的。你随我来。”
片刻后,在前的月涟听见后面跟来的阿禾低声道:“原来,你不是要我死在这里与你相陪啊……”
“这是戒指局。你的生魂是留不住的,你死在局中,也会像他一样,什么都没有。”
戒指局是什么?阿禾没问。越往里走,墓道越是幽深,直至来到一间石室前。地还是土地,挖了个洞,洞里铺着五六枝树根,上栽一口生了锈的铜锅,里面咕嘟咕嘟煮着什么。月涟告诉她:“是剥了皮的蛇。”
阿禾是第一次吃蛇肉。味道很怪,但有如此主人,当然要客随主便。她没敢问调料是哪来的,连汤都给喝干净了。
月涟没吃没喝,阿禾吃蛇时,她就在一旁翻阅竹简。石室旁另有一开着门的小阁子,里面堆了满满的竹简。等阿禾吃完,仍低着头瞧的月涟突然说:“这里的书,我都通读了。”
“你知道他为何叫做问道人吗?”
阿禾摇头。她觑了觑地下的柴火和锅,想,看来暂时不用收拾了。
“他虽然病弱,却最好学,又喜欢道家,所以自号为问。当年遭贬,别的东西都没带走,只是带走了王宫里的许多书简,视为珍宝。我是他的书阁侍女,可是倘若他还活着,这些书简我都是万万碰不得的。”
“不过他死了,因此如今,我想怎么看便怎么看。”
阿禾犹豫片刻,回她:“做得好。要是他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为何?”
“你就能天天读给他听!我不信他通读了这些书,你天天读给他听,气死他!”
阿禾本意是要逗得月涟开心,自己才出墓有望。可她偷眼去窥,月涟并没有再笑,却是又搂抱住了自己,宛如初见那时。
“阿禾,你说得对,他并没有通读,他没有时间了。我是气病了他。他不教我读他的书,我便偷偷地读,最后被他发现了。他大怒。”月涟坦然道,“就幸了我。我很开心,因为这是件快乐事。他看我觉得快乐,便动手打我,一定要我哭。我不肯哭,我对他说,我既能读书,又能托身贵人,我所受的快乐远远大于痛苦,我为何要哭?”
“他幸了我之后便病得更重。医师说,他至多只有一年可活。他当时便要我收拾书简,让书简陪葬。他说,他读不完的,便要死后再读。我可惜那些书,自此永不见天日。我收拾完后,他又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你既是我的两脚书橱,又是我的妻室,如此爱书,那便和书一起为我殉葬吧。我哭了,他反倒笑了,摸着我的头发说,你一个小侍女读这么多的书,如此不安本分,便没想过会折寿吗?”
“他读书本为经世致用,可最终致用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座陵寝。倘若我不安本分,他岂不是更不安吗?”
月涟突然发问:“你怎么说,阿禾?”
他不安本分,所以早死,你不安本分,所以被他折磨得早死。阿禾心烦意乱,险些张口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幸而及时煞住。她暂时还不想早死。
“他是嫉妒你。他嫉妒你能读完这些书而他不能……他这么小气,做得了什么大事?就算他没病,怕也读不完这些书——要是我,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读得完这些书就好了。”
阿禾望了望书简。上面早已墨色暗淡,字迹磨灭。
头埋在双臂之间的月涟终于动了。她飘过来,伸出一只手臂,塞到阿禾怀里。阿禾还以为自己话说得哪里不好,得罪了月涟,慌得险些举手来推她。谁知月涟倒在阿禾的怀里,轻飘得像落花委地。她附在阿禾耳边:“摸摸我。”
阿禾勉强镇定,要自己手不发抖,去摸月涟白得发青的手臂。出人意料,并没多冷,触手凉而润,手掌一路捋下去,就像在安抚一条无鳞的蛇。
而月涟没有感觉。向来她就无法让自己有感觉,如今发现阿禾也无法让自己有感觉,竟觉得阿禾像和自己是一体的。她缩在阿禾怀中,黑发是一匹不坏的缎子,挂在阿禾的手臂上,感到自己是段木头,周围无阻无碍,却无法挪动哪怕一下。但当她睁开眼睛,所见的仍旧是自己白森森的肌肤,是黄土,是尸油炼的蜡烛,是无底的黑暗明灭。
罢了。她让蜡烛暗下来。
是小西把月涟吵醒的。他们自以为隐蔽的那些个窸窸窣窣声,就好像千万张小嘴吞嚼着食物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果不其然,小西正爬在墓道顶上,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盯着底下的阿禾。阿禾跪坐在地,手里握着柄铁烛架,不住发抖。
月涟挥手把小西赶开。小西不甘心地冲她呲牙,她朝小西一扬手,它就偃旗息鼓,狺狺大叫着退走。阿禾回头望她,烛架犹然不肯放下,哀告道:“月涟,你放我走吧!求求你,我不能在这儿过一辈子!”
“不是我不肯放,”月涟告诉她,“是我也被关在这儿。我是戒指局的阵眼!”
“这座墓就是他的大手笔。他不愿意谁来偷他的东西,所以他要防备。而我被他幸了,我怀了孩子,生出了一个四胞胎。有了孩子本来是不必死的,可他一定要我死,刚好他看到了古书所载的戒指局。四个同胞的婴孩,在东西南北四方,镇守坟茔。为了压住婴灵,中央需要母亲坐镇。”
“所以,他死之前,就亲眼看着我被一勺一勺的灌水银,他要水银来压着我。他看着我喝不下去又吐,吐了又灌,一直到把我灌死。他把我吊在他的墓室里,把我的四个胎儿钉在东西南北。我是手指,他们是戒指。我镇着他们,他们拘束着我。他要我们永世给他守灵。虽说他也没有什么灵了,他已经被我的四个饿鬼婴儿给吞吃了!”
“因为他太过愚笨。他不配叫什么问道人。他永远都不可能像我一样,读完这里所有的书。所以我知道他是自作孽烧了手,戒指局没有看全,他没看到那一叶书简。阿禾,听我说,我要救你。别的你都休管,进那石室里去,我要你用蜡烛把石室里能烧的都烧个干净。尤其是那里面有个袋子,你先把袋子里的东西煮沸,再在上面扎个眼,叫袋子里的东西都烧尽。书简也烧掉。”
“那你呢?”
“我吗?”
大概就是永不再醒来。这无所谓。只要能让阿禾离开这里,什么都无所谓了——月涟本就没什么有所谓的东西了。
发现阿禾时月涟恼她打扰了自己,便决定唬一唬她。此时她又像那时一样,蹲下身去,长发披散,抱住了双膝。
从双足起,她开始缓慢融化,流淌,渗进土中。
一定是阿禾找到了方法。月涟笑起来,感到喜悦非常。阿禾没有害怕自己的尸身,一囊水银,她只是一个人皮口袋。一把火烧了自己,烧了棺材,烧了书简。
她的整个身体瘪下去,摊下去,直至胸口,直至头发。此时月涟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她没有问一问阿禾,究竟过了多长时间?十年?一百年?还是一千年?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坟墓上长了什么草?何朝何代?
地上只余一洼白亮的液体,咝咝然在空气中蒸发。
书简被烧得扭曲,爆裂。阿禾将最后一卷放进去,年岁太久,竹条上蠹虫几乎把字迹吃空。她站起身来。
要走吗?还是要去看看月涟情况如何?
算了,她想。月涟是千年女鬼,而自己只是个凡人。
墓道上蜡烛已全灭,所幸油灯还在,只是油差不多烧尽,只余一点微光。阿禾护紧油灯,加快脚步顺原路走去。
大概因为太黑又太静,这条墓道显得如此漫长,纵使知道一切都已结束,阿禾还是有些心悸,只得强迫自己去想些什么。不愿意想到月涟,可是不知怎的,总是忍不住想到她。想到她对自己说出一切,而自己却不曾说出什么。又在心里暗笑,莫非你有什么好说的吗?不就是坑蒙拐骗,杀猪来也。何况她说的是真是假尚且……
阿禾摇摇头,要自己别去想她。
姜老大已死,此处是不能容身,出去之后,不如找个别的地方。思及此,她反手去摸腰带上的酒壶,还没摸到,便站在了原地。
蜡烛瞬间大亮,四周照彻,犹如白日,小小一盏油灯的微光荡然无存。
眼前的景象照得清清楚楚:姜老大的身体上攀附着什么东西。是一个红眼睛婴孩,身上还黏着滑腻腻的胎脂,抱住了姜老大的头颅,伸出长舌,从伤口中卷出脑浆。蜡烛光下它的指甲根根尖利发绿,姜老大手脚徒然地抽搐,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
End.
备注:标题来自柳敬言的墓志:去此高堂,言归厚夜,戒行不入,出宿无归。郊烟独起,陇雁孤飞,勒斯大暮,用纪芳徽。
本来是想把月涟塑造成落花洞女式的形象,但是没有,所以用了落花作比喻。
阿禾大名叫连禾,月涟大名叫贺月涟,lian he,he yue lian。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正文:
村子里,这家住在最东头,靠近大河,离赶集的那条街远得很。门前种一棵阴森森的大梧桐树,开花时候,落下了满地紫苞也没人去理会,一地的零零落落,邋里邋遢。这家的男人叫王祥利,性子闷沉,最爱喝酒,喝起酒来不用配菜,不用人陪,常常呕吐。要问为什么村人知道这些,全因为他媳妇爱抱怨这些,偏偏她嘴头子也不怎么尖利,不过是把她男人的这些坏处翻来覆去而已。她男人和别人倒不常争执,谁肯管人家家务事,听她说这些话,总叫人觉得厌烦。
人都叫这女人三婶。三婶有三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叫贵鹏,在外面念初中,第二的是女儿贵珍,不念书,在家里帮忙,第三的小女儿贵宝才七岁,还要家长带着。日子正逢七,三婶早早起身,带贵宝赶集去,贵珍留下看家。
两人到集上时,已是挨挨挤挤。贵宝个子矮小,拽着三婶的衣襟,身不由己地转来转去,妈妈买了一兜苹果,好不容易又站定了,原来是和个老头买芹菜。妈妈嫌老头出价太高,一定要削去五分。贵宝不耐听大人说话,一双小眼珠左转右转,忽然看见卖芹菜斜对面,有个妇女摆摊站着,手里执刀,案板上却不是肉,是方方正正、白白净净、半透明的一整块。贵宝从没见过这东西,身不由己,就走过去,站在妇女的摊前,目不转睛盯着那方块瞧。妇女切下一块,析成细丝,装在塑料袋中递给主顾,生意已了,这才看见贵宝,朝她一笑。
贵宝太过忸怩,愣在当地,背后三婶就叫骂过来:“王贵宝!就这么一会你就跑了哈!真能耍!你得死那去?”贵宝吓了一跳,不敢作声,任三婶在她背后肩膀锤了几下,锤得站也站不住,险些跌倒。女人说:“哎呀,小孩子么!给她称点回去吧,真好吃!加上点醋,酱油,切点黄瓜。”
三婶见女人应口,也不锤女儿了,只在她后脖颈狠狠掐了一下,道:“还不走?”女人满心兜揽生意,已经举刀欲切,贵宝眼睁睁看着那刀将落未落,被三婶硬生生拉走。后脖颈还痛得火辣,她一心只想着那没下刀的女人,连哭也忘了。
原来刚才三婶没买成芹菜,倒有她邻居也过来买菜,趁势告诉她王祥利正在联社,怕是要买酒。三婶又惊又怒,赶忙揪过女儿,往联社去。也是赶巧,王祥利刚买完酒,从联社出来,和三婶迎面撞见。他一声不吭,招呼也不打,绕开妻子女儿,就要往家去。三婶赶上他,要夺他的那一塑料瓶白酒,被王祥利一跤推翻,半天爬不起来,痛得掉泪,张口就骂王祥利“嫑二桿”,王祥利便又掉转身,不顾头脸,一顿猛踢,只把三婶踢得在泥地上打滚,仍是一声不做,掉头自去。
联社里人听见哭骂声,出来将三婶扶起,在台阶上坐下,掸去灰尘。三婶虽然跌倒被踢,倒始终护着苹果,一边呜呜咽咽,一边检视苹果,见好几个磕出碎裂,更是心疼得哭骂不休。一眼看见贵宝缩在一旁,想起刚刚这小杂种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恶狠狠瞪她一眼,把贵宝吓得不敢上前。因为身边还有人,只得暂时捺下这口气。
众人劝定三婶,让她带着贵宝回家。她被丈夫打了一顿,早已泄气,路上担忧回家又要挨揍,颇觉惴惴。回到家中,门上没锁,却是空无一人,不但丈夫不在家,连贵珍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三婶的气无处可发,正好贵宝的小手抠着那苹果,像是馋嘴样子,她就一巴掌打过去,骂道:“你是害了馋痨?这是留给你哥哥的!还碰,还碰?小白眼狼再碰我给你把爪子剁去!你还不给我去找你二姐来?滚!”贵宝给打得跌坐在地哭起来,三婶索性蹲下,哭一声,就拧一下她的脸颊,冷笑道:“再哭!再出声!”贵宝是给她打惯了的,不过几下,就止住了不哭,只是抽噎难忍,长长吸气,哽在喉咙里咕的一声,整个人像要翻过去。若是平常,三婶就连她这样忍哭也是要打,这次急着叫她出去找贵珍,就只叱骂她一句:“快滚!”
贵宝慢慢走出家门,两腮通红肿胀,痛得发昏,泪眼朦胧,看不清路,被路上石头绊了一跤,猛然跌倒,如梦初醒,赶忙擦去眼泪,看衣服跌没跌破。也真奇怪,她膝盖灼痛,一片油亮,整块皮都擦了下来,衣服倒是好好的一点没事。抬头一看,隔不多远就是前屋的红砖墙壁,不跌倒怕是要撞上去,骇然爬起,心有余悸。幸好是小孩子,念头转得快,不多时又只想二姐在哪里?她知道二姐和村里的王惠淑玩得好,就先去王惠淑家,怕羞不敢进门,在屋后窗户处张望,王惠淑坐在炕上,正叠衣服,不见二姐踪迹。
贵宝走到街上,惶惶然不知该去哪里。又想道:二姐到了晌午,当然就回家了,我不如在外面玩会,等晌午她回去了我再回家。要是她没回,那也到了饭点,妈妈总不会再撵我出去了。主意打定,她也高了兴,平日里没什么好朋友,这时候就想自己一个人去哪玩。走着走着,到了村北一户人家,只两间小小土屋,屋东头堆起新砍的苞米秸子,团团围成一个三角锥。住土屋的老头就在苞米秸前,人往屋里走,却眼看着贵宝,目光像集上见着肉渣的狗。贵宝听人说,见着脾气不好的狗,不要看它,只往前走,它就以为你尊敬它,就不咬了。于是对人她也用这法子,不敢看那老头,一步步往前挨。听到老头关了门,就站定,放轻脚步走到老头门前,悄悄往门上唾了口唾沫。
她拐到苞米秸前,想钻进去。这是贵宝的独家娱乐,苞米秸堆像个小山洞,虽然黑暗,但因为窄小,仿佛除了她便无别物可以容身。谁知苞米秸后另有个人,满脸泪痕,一身糟乱,直挺挺躺在那儿,见了贵宝才翻身坐起,正是二姐贵珍。
贵珍倒不怕主人听见,大声质问贵宝:“你来干什么?”一边叫喊一边起身,拍打身上的叶屑污泥。她本来比贵宝年长几岁,贵宝是黑瘦,她是黑胖,这几个月越见肥胖,拍打时动作很有些不灵便。贵宝回答:“妈妈叫你回去。”看见旁边地上还有半个吃剩的苹果,心想,怪不得妈妈说二姐胖了,原来二姐是偷吃胖了。虽然不知道二姐从哪里偷来,却很是笃定定是偷来的。
二姐往外走,那半个苹果也不理会。贵宝趁机上前,把半个苹果掖在衣服里,用裤腰带兜住,听到二姐叫她,连忙赶上。
回家时妈妈却欢天喜地的,对贵珍贵宝一句也没责问,原来是哥哥回来了。哥哥在镇上念初中,快升高中,住校读书,一个周坐公交车回来一次。妈妈正给哥哥下挂面吃,贵珍自己又跑去平房上了,贵宝蹑手蹑脚,把苹果用纸包了几层,放在镜子后面。挂面只有哥哥吃的份儿,妈妈端出苞米面干粮和一碗瓜齑,与贵宝贵珍一起吃。吃完午饭,留哥哥一人在家,自己推着小车,叫贵珍贵宝一同去掰苞米。路上不断置怨王祥利,说:“你爸整天喝酒整天喝酒,活是一点不干!你哥哥还得念书你爸也不管,整天就是灌他那黄汤,仰歪歪的炕上一躺,哎呀呀,真好事来!这熊嫑肏的东西……”切切抱怨不已。贵珍素来看不上三婶治不了丈夫,只会在儿女面前使劲耍威风,鼻子里哼哼几声。
三人在地里掰苞米,一人一行。贵珍不肯和三婶并行,非要到地那头去。一人手持一个蛇皮袋,往里面扔苞米。贵宝年小力单,蛇皮袋拖拽不动,看见三婶扛着满满一袋往回走,就拖着自己这袋,要去倒到二姐那袋里。到了那边,只见蛇皮袋放在地下,贵珍系着红围巾,两手掩耳,正在原地蹦高。蹦了几下,看见贵宝就立定,红涨了脸,低声骂道:“你看什么看?”
贵宝问:“你干什么呢?”贵珍骂她:“跟你什么事!”劈手夺过蛇皮袋,叫她快滚。
三人把所带蛇皮袋用尽,苞米才掰了三分之二,余下的就等明天三婶叫来丈夫,借别人的牛车,连剩下的一起载回家。日近崦嵫,推车回家。王祥利早躺在炕上,吃得醉醺醺,诸事不知。贵鹏坐在厨房马扎上看书。
贵宝见三婶已抱柴来家,烧火做饭,贵珍又跑到平房上不知做什么,就从镜子后偷出那半个苹果,跑到屋旁,狼吞虎咽。谁知三婶想起外面还晾着几件衣服,出门来拿,看见贵宝慌慌张张啃那半个苹果,以为是偷了自己买给儿子的,不由得勃然大怒,上前一手拧住女儿耳朵,另一只手照女儿脸上噼噼啪啪一顿耳光,两人倒好像陀螺,在地上滴溜溜转来转去。三婶唯恐贵宝哭起来被邻居听见,一路把她拖扯来家,这才喝骂她:“真个小贼吭!偷你哥哥的苹果吃!等我揍不死你!”一边四处张望,看见笤帚,抓过来在手,就要扒贵宝裤子抽她屁股。贵宝急得死命要往地下坐,哭得噜里噜苏,哀告道:“我没偷!我没拿!那是我去找二姐,看见二姐吃剩的!”
闹成这样,贵珍早已下了平房顶,此时听见妹妹攀上自己,顿了一顿,才骂道:“我吃剩的?我上哪去给你找苹果还等着我吃剩的?你偷东西还赖别人,等我不揍死你这个小贼!”
贵宝无论如何哭嚎也不中用,被三婶随手拎起,按在院子里水桶上,扒下裤子,恨得笤帚不分轻重往屁股上狠敲乱砸,并且勒令她不准哭出声来。贵宝收不住声,哭得喘不过气,几人闹腾得王祥利也醒了,先把着炕沿吐了个一塌糊涂,随后晕头转向下了地,鞋也不穿,趔趄着脚,来到院子里,不由分说先在三婶背上擂了几皮锤,倒像在打鼓。见女儿还在哭闹,一把把她推滚在地,还想上去踢几脚。三婶吃了丈夫的皮锤,不敢还手,只好哭骂起来,王祥利听不惯,又要揍她,被三婶几步跑到厨房里了。贵鹏早已出来,见机抱起妹妹,一溜烟到外面去了。贵珍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不知道在想什么。
贵宝哭个不停,贵鹏怕人听见,给她提上裤子,一直抱她走到河边。河上架了木桥,月亮将满未满,显出周遭阒无人迹。贵鹏放下她,好声好气哄道:“别哭了。你看看你哭的这样,眼都肿了,明天怎么起来?”
贵宝想到还有明天,明天又要看见妈妈,爸爸,还有二姐,怕得不行,哭得越发收不住。她脸上泪痕与指痕交织,月光下斑斓纵横,眼泪杀得两颊火辣辣的痛,流到嘴角,咸津津的。她用手抹了一把,连哥哥再说什么都不大清楚,仿佛头颅中只滚着自己的哭泣抽噎声。好痛,好难受,说不出,咽不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贵宝终究是小孩子,一天天过下去,又怎样呢?她想不出来了,哭怔在当地。
贵鹏叹口气,索性放她去哭。见贵宝慢慢又止住了,只有胸腹肩头偶尔起伏一次,才轻轻拍拍她的背,要想些话来安慰她,却一时间不知道有何可以安慰。于是只低声道:“明天我就走了,到时候给你留两个苹果,放在屋后面。你到时候记得去拿,别叫谁偷了。”贵宝一边抽泣,一边点头,他还不放心,殷殷叮嘱:“好生掩着,可别叫妈妈再看见了,你在外面全部吃它。知道了?”
贵宝答应了。贵鹏见她能说出话来,也高兴了几分,问她要不要回去,她又摇头。贵鹏坐在桥栏上,怕贵宝屁股疼,拦膝弯抱住,叫她趴在自己身上。她的小身体干瘦得有些硌手,只有脸蛋肿胀,他心里一痛,只好笑道:“你也得当姐姐了,知不知道?以后长点眼势,少往……咱家人跟前凑。”
贵宝双手搂住贵鹏脖颈,问道:“怎么我得当姐姐了?”
“妈妈怀孕了。”
贵鹏是家里第一个知道的。比王祥利更早。
他把贵宝往上提了提,想到王祥利在三婶背上擂的那几拳,却并不担心。贵鹏是家里长子,见事明白,再多一张嘴,家里更糟,再多一个贵宝,他也应付不来。
贵宝是小孩子,听说自己要有弟弟妹妹,却是又惊又喜,连忙问道:“那么样妈妈什么时候能生啊?”贵鹏说:“她三个月了,还得七个月吧。”七个月,听起来实在太长,贵宝又泄了气。贵鹏不由笑她:“你这么喜欢小孩子啊?为什么?”贵宝也答不出。贵鹏问:“就为了小孩子稀罕人?”她正窘迫,便连连点头。
贵鹏说:“你小时候也真稀罕人来,也不怎么哭。你还记不记得——早忘了吧,那时候我抱着你,和你二姐一块去上大姆家找妈妈?大姆家有个白鹦鹉,关笼子里面,你就拿根手指头去指,我说你好生的了唔,等它叨你!你也不听,真叫它叼了一下。我寻思着你得哭了,你还真没哭。我说,我这个小妹妹真好!不是个爱哭的孩子。”
他想起妹妹那时候,是个白嫩嫩的满抱孩子,不由得一阵心酸。怀里却半天没有声响,他抱起一点来看,才瞧见原来贵宝是睡着了。脸上泪痕已干,仰着脸儿,梦里还皱着眉头。
贵鹏快上高中了,不像妹妹那样,说不出,咽不下。他颇说得出,只是不肯说,都往肚里咽。贵宝睡着了,他也不往家走,只在桥栏上发愣。过了一会儿,摸了摸妹妹的短发,低声说道:“哎,宝贝,快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贵鹏坐车走了。王祥利仍是灌得酩酊大醉,三婶早早坐起,叫贵珍贵宝起床,要把剩下的三分之一玉米掰完。三人吃的是贵鹏剩的挂面,吃完饭就推着小车,往地里赶。
三婶一路上思忖丈夫是靠不住,只好自己去厚着脸皮,试试赶赶牛车。她从没赶过牛车,难免有几分担心。两个女儿跟在一旁,她正眼也不看。早上虽然看出贵宝脸色潮红,总以为是自己的巴掌印。贵珍当然更不理会这些,低着头,拖着步子,慢慢跟随。
贵宝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今天却觉得浑身都发起热来。她小时候是个健壮孩子,很少感冒,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头脑昏昏沉沉,身体上却兴奋,迈的步子又大又快,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依旧是一人一行地掰苞米。苞米地一眼看去,望不到头,贵宝嫌围巾热,扯下来挂在脖子上,脸被苞米叶子划了几道,并不觉痛,兴致勃勃,掰得麻利。深一脚浅一脚,她只顾往前走,蓝的是天,焦黄横斜的是玉米叶,袋子拖在地上,嘶啦嘶啦,她脑子里乱纷纷,想的是:
要有小妹妹了。还是小弟弟,小弟弟有牛牛,小妹妹什么都没有。小弟弟念书。哥哥也去念书。哥哥说,苹果在屋后头。热啊。爸爸躺在炕上,一股酒气。中秋节那天,哥哥把爸爸拖来家。哥哥说,爸爸躺在苞米地里。二姐躺在苞米堆后面。
(她为什么要冤枉我?)
(她为什么要冤枉我?)
贵宝突然站定,四周转了一圈,看不见妈妈,也看不见二姐。
她扒开苞米杆,寻觅二姐身影。她看到有个人躺在地下,一如那天躺在苞米秸堆后。裤子拉下,她只以为这人是挨揍了,吓了一跳,定睛细看,认出是二姐。
贵宝要走过去,把苞米棒倒在二姐袋子里,却不见了自己的苞米袋子。她空手走过去,二姐仍躺着不起来,黑脸都变白了,一声不吭地瞪着她。
二姐的两腿之间,是个粉红皱巴的大头胎儿,人形已足,眼睛不睁,在干泥地上蠕动。贵宝有一瞬疑心是梦,下一刻已忘了这份疑心,想起了哥哥说的,自己要做姐姐了。
不用七个月,已经在这里了。
她捧起那胎儿,只有她两个巴掌大小,和贵珍还有脐带相连。胎儿摸上去竟然是凉的,滑溜溜的,像条红鱼。贵宝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体温过热,只笑眯眯捧着那胎儿,看它起先还蠕动几下,后来就渐渐瘫下去,在手里凉下去。秋天的热风呼呼吹来,贵宝腾出一只手,抚摩它鱼皮似带着腥味的表肤。这么软,这么光溜,一动不动。
她想了一想,满怀期冀地咧嘴笑起来,低声喃喃:“宝贝,睡吧。”
fin.
备注:嫑,biao,这里我拿来指代方言里的“biang”字。唔,这里我拿来指代方言里的ang字(它有这个读音)。
方言写作get。做小孩子非常痛苦是事实,所以这么写了。结局不大好,但是先这么放着吧。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文体类型:同人小说
cp:李商隐/令狐綯(斜线有意义)
王七七真就像照片一样。
谁不和照片一样?
发照片的那个人,已经被他整治过了,令狐綯突然想起。事后看来,那几张照片分明是偷拍的,且是在照片主人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
只是青年男女的正常约会而已。
王七七笑着。那是令狐綯第一次看见她。她的对面,男孩也同样大笑,即使在这样匆忙的抓拍里,依旧眉目俊秀,抓人眼球。
“令狐先生?”
王七七叫他。刚才她正向令狐綯介绍这家酒店的菜,男人眼睛放在她身上,眼神却是心不在焉的。她能理解男人的态度,她自己来相这个亲也不过就是为了敷衍一下母亲和李文饶叔叔。但,只她一个人尽心尽力敷衍,那就尴尬了,敷衍也是要打配合的。
“你刚刚在想什么?”
“抱歉。”令狐綯向她略微低了低头,“王小姐,我们之前见过吗?”
这个问句没头没脑。王七七有些疑惑:“没有……吧?李叔叔介绍你时,说令狐先生你是经商的?”
令狐綯点点头。或许李文饶是因为那点子文人的傲劲儿,还没说他是嘉兴集团的话事人。“但我见过你。”他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李商隐?”
他说出这句话,一时竟艰于呼吸。面前的女孩毫无觉察,轻松回答:“哦哦,令狐先生,你还认识小义吗?你是他……”
“同学。”令狐綯说,“我是他在Z大的学长,我毕业后因为……一些原因和他失联了。但我记得你。他现在还好吗?”
“好,他很好。他现在还在读博,你有关注玉谿纪事这公众号吗?他现在在上面写文。”王七七掏出手机,给令狐綯看那个公众号。“需要我把他推给你吗?”
令狐綯只能回答谢谢。余下的时间里他尽自己最大热情和王七七攀谈,同时祈祷这场相亲赶快结束。他那颗冰冷的心脏吸走了所有的热忱,他才意识到原来那里仍留存有李商隐的影子。
李商隐和他认识在初春。那时候令狐綯已经在嘉兴帮自己母亲的忙,从家里搬了出来,但周末仍要回家。回家后他叫了几声父亲,没看见人,先上了楼要放下行李,打开门却先闻见一股子酒气。床上横七竖八倒着个红脸蛋男孩子,衣服都没脱,也没听见开门声,睡得香甜无比。
令狐綯脸都黑了。他捂住鼻子,快速扫视了一遍房间。好在房间里头陈设都没有变化。他又转而死死瞪视着自己的床和床上鸠占鹊巢的小子,咣当一声摔上门,高声叫道:“爸爸!爸爸!”
走廊的那头,令狐楚姗姗来迟,皱眉道:“子直?怎么了?”
于是令狐綯知道了那男孩子叫李商隐,是他父亲新晋的得意门生。他们师徒聚餐,李商隐喝多了酒,令狐楚把他留在家里住一晚上,早餐也叫他在令狐家吃。被令狐綯摔门声惊醒的李商隐有几分窘迫,连连向他道歉,令狐楚却说:“小义,你别拘束。什么大事?我这儿子就是娇气。”
娇气的令狐綯冷着脸吃完了一顿饭,李商隐对他说再见时一语不发。令狐楚是文学系的教授,而令狐綯全然继承了母家的基因:他有经商天分,在文学上的天赋却十分平庸。比起文学来,令狐綯更喜欢把玩数字和曲线,他本人当然没什么惋惜的,可对父亲的忽视仍然感到不平。这个老作家教育不了儿子,一心只扑在栽培学生上,尤其激赏李商隐的才华。
大凡遇见、知道一个人后,生活中便不可避免的出现更多他的身影。令狐楚自己喜欢李商隐,连带觉得自己的子侄也都应该喜欢李商隐,叫他们跟他多多来往。几次之后令狐綯对自己家中出现的李商隐已见怪不怪,甚至能够平心静气地跟他聊点文学。令狐綯这方面的确天分平平,但为了父亲,他也下过一番苦工。
李商隐的才气的确光辉灿烂,令狐綯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这是他父亲的好眼光。那时候他惊骇地发现不知何时李商隐已登堂入室,大大方方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而令狐綯作为房间的主人倒是倚门站着,双手抱胸。
他书架上放了一本当代作家作品选集,被李商隐拿起来看。令狐綯叹了口气,说:“这么努力?跑这里学习来了?让我看看你在看什么。”
是李文饶。令狐綯问:“你喜欢他?”
“嗯,还不错。”
“你听说过我爸爸和他的争执吗?”令狐綯皱起眉头,却见李商隐一脸无知无觉地回答:“听老师说过一些。他不喜欢老师的诗体小说,对吧?”
说得可真轻飘飘,令狐綯想。李文饶攻击父亲的话是“玩弄权术”,指责父亲S省作协主席的位子来路不正。不,他又突然意识到,他无法判断这是不是轻飘飘,因为李商隐看来正是他所鄙视的那种文人:天真笨拙,长于把玩作交流用的文字,而对于交流的本质与技巧却一知半解。这种文人心中孰轻孰重他完全不能了解。
“那么你是怎么看的呢?你觉得他俩,谁更能……”令狐綯想了想,“流芳千古?”
李商隐突然笑了。笑得欢畅又肆意,直笑得仰倒在床上。笑够了,他坐起来望着令狐綯说:“綯哥,也许他们都不能流芳千古呢……为什么不是我们呢?”
李商隐呆头呆脑,令狐綯想。
而不对他生气、不感到冒犯、甚至觉得他有几分可爱的自己,也许比他更呆。
玉谿纪事上的文章,令狐綯从九月一直划到今年二月底。天已经很晚了,他卧室里只开一盏小小的床头灯,柔和的光线像海中边缘模糊的水母。每一篇他都点进去,发觉原来李商隐竟已有了那么多粉丝,那么多注视他的人。
李商隐写周遭见闻,生活感悟,偶尔插上几个社会事件。在一篇李商隐标明是旧文的文章处令狐綯不再继续下划,他认出那是写谁的。那是写自己父亲的。
李商隐的文字风格,令狐綯认为已变了很多。现在他老练、稳妥,流利酣畅,一如秋风肃爽,令狐綯甚至读不出多少自己父亲的痕迹,读不出过去他的文字那种柳絮碧波,鲜妍明媚。
他写道:“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令狐綯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写得这么丧气。”
李商隐答:“丧气好写。”
令狐綯答不出话,瞪他一眼。李商隐大笑:“綯哥,我错了!”他拿回令狐綯手中自己的诗稿,厚厚一叠,纸张太薄,钢笔都洇染开。令狐綯看不过眼,说:“为什么不拿点好纸写?——我房间里有几摞花笺,你先拿回去用。”
他自从高中起就不再试图献身文艺,但仍附庸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风雅。李商隐的诗好,如此美丽的诗句却写在那几张发黄的薄纸上,令狐綯竟然也久违地怜惜起来。找出花笺后,他又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通,最后拿出一个小蓝盒子,也递给李商隐。李商隐受宠若惊,还没张嘴,令狐綯就捂住了他的嘴唇:“别那么生分,你打开看看怎么样。”
里面是支短胖的银尖钢笔,颜色是嫩嫩的淡豆绿。令狐綯回想了一下:“这支笔是源氏物语的联名,名字叫末摘花。”
他缓缓松开手,道:“你写几句给我看看。我听说爸爸给你讲了整一个周的私家课,我来看看你收获如何。”
李商隐有点好笑地叫道:“綯哥……”
令狐綯道:“叫学长。”
他把手背在身后,感到手心的软组织在一明一灭地燃烧。李商隐的嘴唇有点起皮,使他联想起柞蚕丝的织物,根根芯线上传来热度,使他想要将手指探入其中。
令狐綯不是同性恋,自认为对心动并不陌生。但李商隐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带给令狐綯的感觉全然不同。
“春天到了猫都发情了。”李商隐说。令狐綯看着那只黑白花的小母猫喵喵在他腿上蹭,脸黑了一瞬:“别喂了,太脏。”
李商隐依依不舍地在小母猫背上拍了拍,放下火腿肠,和令狐綯一起走出教学楼。“老师心情不好?”他问令狐綯。方才他们俩同进办公室时,恰见令狐楚气势汹汹地对电话里喊着什么,见到自己的儿子和学生来,把电话挂断了。
“还不是因为你喜欢的那个李文饶?”令狐綯抱怨。“他在网上写文暗讽牛思黯,连爸爸也一起写进去。”写爸爸利用夫人裙带,安插学生。这是否实情,令狐綯当然一清二楚,但李文饶难道是什么清廉正直之人?令狐綯只觉得好笑。
但转眼看见李商隐真笑了,他又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揪住了李商隐的脸颊肉。对方像被叼住后脖颈的猫崽子一样立时定住,瞪大了双眼,看着令狐綯越凑越近。
“小义。”紧要关头,令狐綯喊出这个称呼,像是一种提醒。“你是怎么看李文饶的?”
“他文章写得不错。”李商隐被揪脸,只能嘟嘟囔囔地说。令狐綯松开他的脸,张口要说些什么,又烦躁地停住。
立场,他想,李商隐就是缺了点立场。这是坏事吗?令狐綯自己永远写不出李商隐那样的诗歌,他现在甚至怀疑父亲也是一样。这是好事吗?
李商隐现在的诗是这样的: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令狐綯在公众号里发现了一张带有微博id的图片,进而扒到了李商隐的微博。对方的主页里是零零碎碎的文字,连图片都很少。他往下翻,又不自觉地寻找起自己的痕迹,父亲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直到把对方的微博翻完了一半,他惊觉已经太晚,这才放下手机睡觉。
看到那条私信是第二天的事,令狐綯这时才发现自己手滑给李商隐点了个赞。对方问道:“你原谅我了吗?”
他知道自己是谁。也对,既然自己能从字里行间读出蛛丝马迹,没道理李商隐就不能。令狐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最后只能回以一句尴尬的真话:
“应该请求你原谅的是我。”
起先,令狐綯痛不欲生。他恨自己在文学上没有天赋,以至于竟无法描述自己的父亲。把自己带到这世界上的人,这说法对吗?他的能力也仅限于此。
但他是长子,父亲去世了,家中剩下可依托的人不过只剩自己而已。着手料理葬礼事宜,劝解母亲,照顾弟弟,一桩桩一件件,令狐綯从来没这么忙过,甚至忙得无暇于悲伤。更恰当的说法是,他一心二用,悲伤像件轻飘飘的白纱笼着他,何时何地,那股子凉气都作为背景飘上来,把他的心一点点冻得麻木。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痛得失去了痛觉,化身为工作的机械。
父亲的遗言是,葬礼要简朴。然而在母亲眼里这简直不近人情,于是令狐綯只好依她。她突然就失去丈夫,正如她的孩子们突然失去父亲,措手不及,懵得都执拗了。
不像父亲。令狐綯不愿回想这件事,然而他又唯恐忘掉,因而他只得一遍又一遍回想,回想父亲的遗言。尽管令狐楚死于彻底的意外,但他比起妻子子女们竟然镇定许多,仿佛早就为死做了万全准备似的。令狐楚安慰了妻子和令狐綯的弟妹,随后要令狐綯负起责任来。那一瞬间令狐綯的心往下一堕。他知道自己恨什么:恨父亲死得太早,永远这样是一个还不曾衰朽的伟岸犹存的父亲,恨这座雕塑还未风化就被海浪卷走,而自己将永远年轻地站在病床前,反复体会自己的年轻幼稚、不足信任,恨自己遗憾,恨自己让人遗憾。
随后父亲问:“小义呢?我要见他。”
令狐綯忘了打给李商隐。他没想到父亲要见李商隐。病床前的那通电话没有打通,谁也不知道令狐楚叫李商隐到底是要做什么。
看吧,就算是父子,也未必多了解彼此。
葬礼那天,一直都忙得焦头烂额的令狐綯总算能稍许放松一下,即使他已经没了可以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的心境。他这才发现微信上有人给他发了五条信息,四条是照片,是李商隐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孩,暧昧的氛围几乎溢出屏幕。另外一条是注解,告诉他这女孩是谁:李文饶的干侄女儿,王七七。
照片上有日期。不出令狐綯所料。
这整件事,令狐綯都做得太蠢,但是细节是完美的。他既没有趔趄也没有结巴,他义正辞严地质问了李商隐,令狐楚出事那天他到底去了哪里?时至今日他仍然可以记住自己抛出的每一个问题,每一句指责李商隐的话。
与此相对的是,李商隐的回答被他全然忘记了。因为他从来不肯去回想。令狐綯自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时间冲刷走一切,让自己淡忘一切。他大错特错。
他把李商隐赶出了自家的葬礼,想到李商隐或许会到王七七那儿去,禁不住笑了一下。这还是父亲死后,令狐綯第一次笑。
回来后,他看见他母亲倚着门边,就站住,预备他母亲说些什么。
那句话让令狐綯的心火烙似的痛起来。他母亲说:“子直,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就做吧。”
偏偏是这种时候下起了秋雨,提醒人们盛夏已逝。令狐綯从车上下来,李商隐已经等在那里。三年没见,李商隐瘦了不少,套在宽大的卫衣里,眼窝深凹清晰可见。但他精神很好,而且应答从容许多,一看就是个大人了。
没见到他的时候,令狐綯担心自己会失态。如今证明自己是多虑,真正亲眼见到他,自己反而心冷了,开始后悔。
两人并肩走进墓地。李商隐在令狐楚的坟前放上一束花,蹲下身来,口中喃喃,不知道说些什么。令狐綯也没细听,他骋目天际,天是这么的灰,灰如鸽子的翎毛。
拜祭完后,李商隐坐上令狐綯的车,去了令狐綯家。令狐綯拿出一瓶酒和两个杯子,两人开始喝酒。酒至中巡,李商隐总算打破了沉默道:“老师他……说了什么话吗?”
“他很挂念你,很想见你。”
有一瞬间,令狐綯瞥过李商隐的脸,想看看对方对此是何意见。李商隐表情没动,似乎专心于面前的酒水。他举起杯子来,向令狐綯示意,不大熟练地在令狐綯凑过来的杯子上轻轻一碰。
李商隐酒量有所变化,但一个小时后,他仍然醉了。这人可称相当有素质的酒鬼,不声不响,只是眼神愣愣的,令狐綯跟他说话权当没听见。
令狐綯自己也脸红心跳,但他久经考验,练出来的海量,看见李商隐这样,站起身去拍他的肩膀。对方全无反应,于是令狐綯试探叫道:“……小义?”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来自己也有些醉了。
磕磕绊绊把李商隐搀扶到床上,令狐綯担心他会吐,但对方一沾床就闭眼了。雨天昏暗,十分适合睡觉,令狐綯自己带了几分酒,也就随随便便地倒在床上。一睁眼睛,他就可以看见李商隐酒后酡红的脸,以及微微抿起的嘴唇。
看了片刻,令狐綯凑上前去,亲吻了他。
并无多大感触,甚至李商隐都没醒。令狐綯身体燥热得无力,亲吻完就倒在床上,也睡过去了。
醒来时正是半夜。令狐綯第一感受是剧烈的头痛。起身时看见李商隐让他吓了一跳,片刻后才想起是怎么一回事。
外面仍在下雨,天黑得可怕,雨声急密。令狐綯把窗帘拉开又拉上,胃一阵阵抽搐。他到厨房里找出一个大个儿苹果,强迫自己慢慢吃下去。
好像随时都会吐出来似的。他想起那个酒中的吻。也许当时两个人都喝得太醉,他连李商隐口中的酒气都没闻见。只记得对方的嘴唇柔软炽热,一触即分,然后他又尝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火焰渐渐平息。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吗?是谁的错?
也许是我的吧,令狐綯想。时至今日那点子仇恨看起来都不算什么,他违背了父亲在世时的意愿,和李文饶的关系还不错,假如父亲在世,必定会理解他的,毕竟,父亲他自己,也并不是多么宁折不弯的人。
所以这些都变得不值一提了,这三年里他的任何固执。
吃完苹果,令狐綯回到卧室。他的脚步声不大,但李商隐仍然醒了。令狐綯本想叫他起来吃点东西,却见李商隐睡眼朦胧地问:“綯哥,你回来了?”
说完,他翻了个身,竟自睡了。
令狐綯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再次亲吻了他。就势上床,躺在李商隐身边。
他不愿意和李商隐分开,因为秋雨太寒凉了。
备注:写得很烂懒得改了。这大概叫白房子综合症吧。王七七就是王晏媄,但是我搜索她时看到有人说一直管王晏媄叫王七七,觉得很可爱,所以这里也叫她王七七了。
但是历史上令狐綯大概率并不像广为流传的说法那样因为李商隐和王晏媄结婚而对他生气让他仕途不顺,反而和他关系不错,不能提拔他也是因为自身原因有心无力,所以我cp本质是个纯爱cp。这么写是因为这样比较酸爽,更好嗑一点。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陌上花发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哎,缓缓归。”
不知道从何处飘来一阵悦耳的歌声。唱的人喉清嗓嫩,让人不由得侧耳倾听。
就是在这一瞬间,那个黑衣包头的人瞅准了破绽,手腕疾抖,将廖如寄手中的刀打落在地。廖如寄一惊,黑衣人趁势攻了上来,恍神之中,已将廖如寄压倒在地。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黑衣人狞笑,廖如寄手腕被扭,颈上横刀,心里万分苦楚,道:“是我技不如人!我包裹里只有十两银子,你若想要,拿去好了!”
“果然是穷酸书生,没什么油水!”黑衣人拎起包裹,觉得不甚沉重,气得啐了他一口,忽然转嗔为喜,从廖如寄腰间拾起一块玉佩:“哟,这玩意儿倒是能卖几个钱……”
“那是我娘的遗物!”廖如寄凄惨地叫了一声,欲待挣扎,却怕着压得更紧的长刀,只得哀求:“好汉,你行行好吧……”
黑衣人冷笑,才要开口,忽然,有人发问:“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听声音正是刚才的歌者。两人同时望去,烈日下先看到一叶飘扬的紫裾,随后是贴在黄衫上的碧玉长笛。黑发结鬟,脸秀眉弯,十分端丽的一个少女。
“小娘子,行路在外,我劝你一句。”
廖如寄失声叫喊。长刀划过他的脖颈,血迹沾染刀锋,在日头下发亮,直指少女。
“少管闲事。”
她稍稍抬眉,脸色不愉。“这是闲事?那么这书生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你干嘛又去招惹人家,你不也是在多管阎王的闲事么?你管得,我管不得?”
“小娘子!”廖如寄见势不好,连忙叫道:“你还是少说几句,快逃命吧!歹人!你,你冲我来!”
黑衣人已冲向少女。廖如寄心一凉。脸上一热。
是热乎乎的血溅到了他脸上。黑衣人喉管被长笛刺入,双眼圆睁,嘴唇张合着却只能吐出带着腥味的气流,长刀颓然跌到地下。少女依然一身鲜艳夺目的紫裙黄衫。不动声色地抽出笛子,仿佛没听见黑衣人喉头咯吱咯吱的声音,细心在他衣服上拭净血迹。她斜溜了廖如寄一眼。
“书生,还不起来?”
“我……哦哦哦!”廖如寄连忙翻身坐起,心脏还疯狂地跳个不停,哆嗦着手撕下一块里衣包扎脖子。好在伤口不深,没什么性命之忧。他对着少女跪拜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小生廖如寄,这份恩情没齿难忘!”
“我叫莘瑶瑶。”她道,“不必跪拜,我救了你的命,要的不是大礼。要你的一样东西。”
“啊?可小生身无长物……包裹里倒是有十两银子……”
“现在的书生怎么越来越穷了。”莘瑶瑶喃喃。廖如寄听不真,问道:“莘女侠,你说什么?”
“没什么。但我不要你的银子。”
廖如寄在身上掏摸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捧出那块玉佩:“小生身上只有这个了……”
他摊开手掌,日光下那块玉润得像一汪绿水。莘瑶瑶接过,挂在自己的腰间。她心中默念:“我的紫裙是跟那个姓邵的讨来的,黄衫的料子是李家的馈赠。玉笛是陈二郎,花簪是徐七娘。现在是这块玉佩,这是廖如寄。”
廖如寄巴巴地看着她。莘瑶瑶一抬头就看见他那双眼睛,又殷切又可怜,她都觉得有些不忍了。她拍了拍他伸出的手,道:“这就算是你的报恩了,只此抵过,咱们后会有期。”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多谢姑……莘姑娘!”廖如寄在她身后喊:“姑娘好走!”
莘瑶瑶拐了个弯就不见了。廖如寄垂下头,手摸着腰间,想起母亲,觉得心中又酸又痛。他一转眼看见了黑衣人的尸体,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去就是一脚,谁知用力过猛,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他爬起来,坐在地上,埋着头,眼睛里一片干涸。
忽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他回过头,地下赫然是他那块玉佩。抬起头,绿树中划过一片紫色的衣角。廖如寄连忙拾起那块玉佩,一边喊着“莘姑娘”一边追了过去,却只见榛莽中四顾茫茫。
大火连天,仿佛一直要烧到夜幕。熊熊火光中,烧灼的哔剥声不绝于耳,逃出来的人脸仿佛在流动。
莘瑶瑶大喊:“第七个!”她拖着瘫倒在地下的一个青年现身,几人爆发出哭嚎,奔了过去。莘瑶瑶接过一个中年妇人递过的黄金玫瑰簪,随手插在发上。她头上已新插了数支花钗,都因动作剧烈而颤摇不已。
那些人都围着地上的青年,没有人在意她,而莘瑶瑶也已拿到她需要的,便独自走开了。走不到三五步,突然迎面撞上了一个提着一桶水,气喘如牛跑过来的人。桶落到地上,水撒了一地,那人也不管,只是愣愣地看着莘瑶瑶,忽然大喊:“莘——”
莘瑶瑶立刻堵住他的嘴,呵道:“噤声!”她把他拉开,火光渐远,到了路口,停下来几乎要叹气。又是这个书生……她的心中已有预感。
“莘姑娘,你怎么在这?”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
“我是路过,看见他们家着火了,就想去找口井……”他看着莘瑶瑶头上的花钗,道:“莘姑娘,你又是在见义勇为,是吧?”
他俩从路口处开始,找了酒家坐下,要了一壶白酒,一盘牛肉。对酌时莘瑶瑶不断地向他重复,自己并不是一个见义勇为的人,自己的所作所为,皆为求财。喝了几杯酒,她脸红耳热,手指不耐烦地揪扯着自己的衣服。
“这些,这些,都是别人的馈赠。”
“可是莘姑娘,你要的这些馈赠,跟你所施的恩情相比,那真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多豪迈的胸襟啊!”
廖如寄看着她又喝一杯酒,伸舌头道:“莘姑娘……”
“胸襟豪迈……”
莘瑶瑶又喝一杯酒。
“那也是有所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凭的是一腔热血,而我仗笛相助,却是为了你们的回报。你谬赞我了,你太像个书生了。”
“也许吧,但莘姑娘,你酒喝得太猛了!”廖如寄按住她的手。
莘瑶瑶哼笑。“你以为我醉了?”
“一般这么说的人都醉了。”廖如寄小声嘀咕,在莘瑶瑶看过来时赶忙说道:“不不不!只是天色太晚,我们该安歇了,莘姑娘,你住在哪里?”
莘瑶瑶没有回答。她眨着眼睛,又要去拿酒,廖如寄暗叫不好,赶紧将杯中的酒自己喝了,扶着莘瑶瑶来到自己的下处。
莘瑶瑶倒在床上,他就在桌子上趴着,酒力上来,也睡过去。
醒来时,廖如寄还以为是清晨,看到桌上昏暗的红烛才慢慢反应过来。莘瑶瑶和他对坐,倒了一碗酽茶在喝。
他忽地觉得不好意思。低声问道:“莘姑娘,你醒了?”一边打量她的脸色,一边慢慢从袖中掏出玉佩,推到莘瑶瑶面前。
“把你灌醉,真是抱歉!这是我的玉佩……那天你走后,我就后悔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玉佩虽然是我母亲的遗物,但我想,我母亲与我,原不需要这些外物来证明。既然你想要,我给,那是自然的事,我想我母亲要是知道你救了我的命,一定也不会吝惜她的玉佩的。”
莘瑶瑶捧着碗,大口喝着凉茶。她面无表情,放下碗,忽然问道:“那假如我跟你要别的呢?”
“姑娘所求,都可以。只要姑娘不是要我的命!”
“哈哈。”她这下真笑了几声,“书生,廖如寄,你猜对了,我还真就是要你的命。”莘瑶瑶站起身来,走到廖如寄面前。对方“啊?”的一声,颦眉蹙额,连连摆手,那样子看起来像要跑似的,却又强自按捺着,坐在原地。
莘瑶瑶拿长笛戳了戳他的眼皮:“闭眼。”她不欲看见他那双可怜的眼睛。“你为什么不跑呢?”
“姑娘武功高强,就如仙人一般,即使我想跑,又怎么跑得过呢?何况……我这条命是姑娘救的,唉!姑娘若是真想要,我似乎也不能不给……”
笛子离开了他的眼睛。他紧张地等待着痛苦。
却是轻轻的一个吻落在他的双唇。他惊讶睁眼,膝盖上就是一沉。莘瑶瑶坐在他的腿上,抱住他的脖颈。她吻技稔熟高超,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手按住肩膀推开她。
莘瑶瑶问道:“果真吗?还是你心里就觉得,我不会真的杀你呢?”
“我……”
他脸又红了。莘瑶瑶头埋在他的肩窝里,笑了。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她想,从我不接受他玉佩的那一刻开始,有些事情就不言自明。
有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曾经也是没有接收的馈赠,因缘分纠葛而牵手的人,最后只落得仍是这样一介孤身,天上地下,生死永隔。不为别的,只为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的身份,不同于你。不同于凡人。”
“玉佩也是可以的。你自己。也是可以的。你要选择哪一种,都可以。”
他的眼光只动摇了片刻,就像无风之烛那样,又稳定了下来。他张口欲言,莘瑶瑶拿手指抵住他的嘴唇。
“现在先别说。”
她抱住他,脸靠在他胸前,回忆起上一次,上一个人。结局已定,总之是分离。但她嗅到他身上的酒气。
已经知道酒的味道,为何还要喝呢?已经知道荣名利禄一把火烧得干净,读再多书最后仍然是一个死。但有些事还是要做,如飞蛾扑火。
房中的红烛静静燃烧着,随即被人一口气吹灭。
作者:伊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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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间了。”
小小站起身,下意识拍了拍不存在的尘土。何旭仍坐在原地,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这里是一片沙漠,金光耀目的天穹高高拱起,使小小感到自己正身处谷底。
何旭的心是一片沙漠。
“再见了。”小小歪着头,把手伸到何旭的眼前,挥了一挥,便毫不留恋地向外走去。
她在沙漠上渐渐蒸发。每次从别人的梦中醒来,那感觉都像是失重。热意褪去,凉意袭来,小小在海底中逐渐凝聚。海底才是她梦的领域。在头顶不知道离了多远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抹微光和闪闪烁烁的鱼的虚影,此外便是灰暗,湿漉漉的,震动着的,柔软的灰暗。海震动得比平日更剧烈,说明可能有人在梦里看到她,但小小仍然闭眼睡去。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穿梭于梦境中?即使他梦见了自己,也不可能进入别人的梦。
醒来时已是清晨。爸妈都不在,他们没有在的时候。小小爬起身,一件衣服都不穿地走进厨房,给自己做了点简单的早饭。
今天周六,不用去上学。何旭发来十几条消息,小小边吃饭边看。
“想你。”
“我确实挺贱的。”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的吗?他们都说是你错了,为什么我觉得是我错了。你说我错了哪里,我一定都改。”
“回我条消息吧。求你了。”
“我昨晚又梦到你了。”
小小点开他的空间,昨晚他发了一条弹钢琴的视频,钢琴边放着酒瓶,只留了点绿色的底子。弹的是《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小小只知道他从小练琴,却听不出好坏。评论有很多,大多数是说他弹得好,少部分问他这是怎么了又在借酒浇愁,还有一条叫“难改”的评论道:音乐动听但人丧气,打起点精神来。何旭回了个哭脸表情。
何旭喝了酒,怪不得梦里反应那么慢。他俩已经是前任关系,但小小觉得他是个好人。
至少对比自己而言。分手后,何旭喝酒,弹琴,在梦里沉郁,在现实中给前任发消息,而小小却连回都不想回。那点子绿让她想起浅绿的山峦,花了几分钟决定今天出去一趟,还要带上画板和纸笔。
郊外的山幽静得很,小溪潺潺而过,小小挑了块大石头坐下,一时间决定不了自己要画些什么。随手涂抹几笔后,她一抬头,看见一只硕大的玉青色蝴蝶飞过,身后还拖着两条飘带。小小从没见过这种蝴蝶,放下笔,追了过去。
蝴蝶上上下下,将停不停,最后的选择是一棵树。小小刚要扑它,又担心碰到它的鳞粉。蝴蝶双翼展开,比嫩芽还浅上几分的绿色,毛茸茸颤微微,皱折的飘带抖动着,小小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蝴蝶。
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她决定原路返回。大约五分钟的路程,到了终点小小却怔了一下,那里,石头上坐了个女孩子,穿一身牛仔吊带裙。天气很热,她却还披着长发,那头发乌黑发亮,像匹上好的锦缎。借此小小认出她是谁:自己的同学,叫做同心。
同心一回头,看见了小小,问道:“这是你的画吗?”
她的口气熟稔,好像和小小认识已久。实际上她们说的话从高中开学至今不超过三次,就连小小最热衷探索梦室的那段时间里,也没有想起过这个人,只知道同心的成绩非常好,男生们都觉得她是校花,高不可攀的富家女。完美的女孩。但完美和小小毫无关系。
“对。”小小回答。她走过去,期待同心能让开,但对方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于是小小也只好在同一块石头上坐下,困惑地想同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同心半点没让,话却说得客客气气:“能问问你画的是什么吗?”
“还没想好。”小小诚实地回答,察觉到话题终结的倾向。
“没想到你会画画。你在同学里看起来都是沉默的样子,真是人不可貌相。继续画吧,我想看看。”
小小拾起画笔,勉强画了几笔。同心专注地盯着,看起来真是十分关心的样子。她停了笔,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解释道:“有人看着,我画不出来。”
同心笑了。“对不起!打扰了,我是陪别人来这里散心,他想一个人走一会儿,我就随便转了转,没想到就看到了你的画。”
她这么一解释,小小也摆摆手:“没关系。”
“还看到了你一个人往那边走了。你也去散心了吗?”
“我是看到了一只蝴蝶。”
小小描述了一下那只蝴蝶的模样。
“那是月神蛾。”同心告诉她。“是水青色的吧?很大?就是月神蛾。”
月神蛾。小小默念,这是很好听的名字。
同心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蓝绿色的表盘,她站起身说:“我搭档估计快回来了,我也得走了。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她们两人同在班级群里。小小想提醒她这一点,却只是在画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撕下来递给她。同心手的温度和小小的几乎一模一样,贴在她手上有奇异的触觉。
同心走了。一次都没有回头,小小总算能够放心大胆地盯着她。她走路昂首挺胸,肩膀端得平直,走起路来脚尖微微冲外。小小一直知道她有张明艳的脸,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把电话号码给了她。给电话号码的感觉更正式。是的,不只是为了新的梦室。发生了肢体接触后,小小才能在那人做梦时寻找到他。也许是因为月神蛾。
小小羡慕同心的落落大方,应对得体,即使是对着自己这样一个说话没经过训练、不过大脑的孤僻的人。
但她也有不值得羡慕的地方。她的心是一片雪山。山坡势缓,白雾缭绕,吹起的雪粉可以扑人一脸。
小小在雪地里走了一会儿,看到坡上有座小屋。走到屋前,她扒着窗子往里看。同心不在那里,屋子里空空荡荡,一阵风又吹来,小小打了个寒颤,退回到自己的海中。
雪山是冷傲的,和同心恰如其分,在夏天里,她也像个神女。
假期结束的第一天,何旭就找上了小小。搞同班同学就是这点不好。他哀求、赌咒、发誓,咬牙切齿,小小站在原地,认真看着他的脸。何旭很英俊,小小由衷赞叹。不仅英俊,他成绩也优秀,篮球也打得好,性格也温和,在女生的口中,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男友。正因如此,他为小小歇斯底里,她打心底里喜悦。为了抑制这份喜悦,她不得不抿起嘴唇,防止自己一下子笑出声来。
她骗过了何旭,让他绝望地发问:“小小,你真的一点机会也不给我吗?”
“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小小解释道:“是我不想让你给我机会。你没错,错的是我,我知道的。”
小小还没那么不通世务。现任男友走进她家,接着发现她正和另一个男孩在床上干柴烈火——当然是她的错。
“你想给他机会?你知不知道,他和你在一起,就是为了侮辱我?他不喜欢你!我有截图,小小……”
小小按住何旭翻手机的手。他体温很高,几乎烫到了她。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那个人?我只是不讨厌他,就像我不讨厌你一样?但是我现在知道那是不好的行为了,要是我没那么喜欢你,就不应该和你在一起,所以和你分手,只是我在修正错误?
何旭的眼睛发红,嘴角颤抖,像要咬小小一口似的。他看着小小收回手,突然发狠似的说:“别这么无情,小小,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正常反应,小小想道。何旭恨她。这真是……太好了。比起他虽然甘甜但却莫名其妙的爱来说,恨她、讨厌她才是小小能预见的反应。爱?被背叛了的人为什么要继续爱她?恨才对。恨有原因,直贯现在何旭的脸,表里如一,清晰明确。
小小松了一口气,答道:“好。我不怪你,回见。”
但报复迟迟不来。比报复早到的倒是何旭的请假。他好像生病了,小小没多关心。高三了每个人都在忙碌,似乎也没人注意这些。只有小小照样优哉游哉。她又去了郊外,这次没有再看到那种绿色的大蝴蝶,月神蛾,于是从网上购买了一只。它们在不知不觉里都死了,夏天过去,秋天到了。
那个男孩来找过小小几次。除了他,还有其他的几个男孩,不同学校的。对他们,小小不讨厌,也谈不上多喜欢。她只是习惯了接受这些暧昧的感情,以压抑她自己的某些欲望,如果给这欲望下定义,应该说,小小在寻找确定的事物,每句话背后的所有含义,所有情感,就像大海有其柔软黑暗的底部,她觉得那里才安全。
很久没有去过别人的梦了,小小未曾渴望过的现实人际交流却接踵而至。偶然间她又撞到了同心,对方问她要不要一起看部电影,手里还捏着两张票,小小答应了。她好奇,认识月神蛾的女孩会喜欢什么电影。
是复仇凶杀的类型,女人报复对自己犯下罪行的男人。很多新奇的场面,小小刚开始看还觉得有点意思,后来却越来越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来到上次去过的那梦室。连绵的山峦白雪铺陈,色泽似乎和上次来时有些差异。软绵沁凉的新雪在头顶飘飘忽忽,脚下的土地细看之下却现出融化的势头。没有人,主人不在此地。小小鸠占鹊巢,走进小屋,坐在那里,一时间忘记了梦外自己正身处何地,真的享受起这个好梦来,直到同心把她推醒,电影结束了。片尾曲的音乐在响。小小懵坐了片刻,不过大脑地说:“对不起。我……”
同心突然笑了一声。似乎不带恶意。似乎只是想笑。恰好就是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她的嘴角很快挑起又很快放下。观众离座,她俩也走出影院,同心提议她们去喝点什么。
她俩拐进一家奶茶店,小小要了一杯金桔柠檬,同心要了一杯紫苏桃子。刚坐定,同心就提醒小小道:“别忘了给这部电影五星好评,我挺喜欢的。”
小小搓了把脸:“它讲了什么?我没怎么看,你能给我讲讲吗?”
两人的饮料都做好了,小小立即插入吸管喝了起来。同心却把自己的那杯揣在脸上冰着,徐徐开口道:“讲了一对双双出轨的夫妻。丈夫曾经很恶劣地伤害过妻子,威胁妻子和他结婚了。结婚后,一边虐待妻子,丈夫一边发现他心里其实爱着他。他也不知道那能不能叫做爱,也没有途径验证那究竟是不是爱,但毫无疑问是他有过的最接近爱的一种情感。”
“而妻子呢,不堪忍受这种虐待,就出轨了,仅仅在精神上,她爱上了别人。”
小小听得愣了愣,主要是因为她不理解这两个人。“什么?既然爱她,为什么还要虐待她?”
“也许他心理有缺陷呢。”
小小吸了一口饮料。金桔柠檬的冰让舌头木了一瞬间,酸甜中略带一丝桔皮的苦味。同心的那杯冰已经化了大半。小小问:“那后来呢?”
“后来丈夫发现了妻子出轨,就想办法杀死了她的出轨对象,更狠更重地虐待她。妻子难以忍受,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在某一天突然爆发,杀了丈夫全家人。”
“哦!”小小发出一声惊呼,暗自庆幸自己睡了一觉。电影听起来就很无聊。她思考了一下,问:“你觉得它好看在哪里?是……杀人好看吗?”
“不是。大概好看在反面角色都得到了惩罚吧。”
“你喜欢,我就给它打五星吧。”
“等等。四星吧。”
“为什么?”
“我想了一下,女主也不算特别的正面。既然最后还是杀人了,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别嫁给他?女主主动往泥坑里跳吧。不管怎样,出轨永远是不道德的。为了别人而放弃自己的道德,我看不出女主有什么执着的,值得人喜欢的地方。”
饮料见了底,吸管梢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小小喝完了这杯金桔柠檬,回答:“好,我就给它打四星。”她刚想问问同心这部电影叫什么,又刹住了。
同心的饮料里冰块完全融化了。她把它放到桌子上,对小小说:“这杯我不喝了,给你吧。”
“你要走吗?”
“对,你也回家?”
“去一趟我家怎么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小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感到紧张,几乎就像第一次对男孩子提出邀请。
像所有被她邀请过的男孩子一样,同心也没有拒绝。
小小紧急想出的理由是她想给同心画一幅肖像画。同心提着那杯紫苏桃子进她家时,她绷紧了神经,仔细查看有无端倪,比如哪个男孩的一件衣服、不知谁带来的一包烟或者套套之类的。所幸什么都没有。
她让同心坐在窗前,握住同心的手,给同心调整姿势,接着回到画架前。小小想不出自己能跟同心说些什么,于是她等待同心开口,就这样一直等到黄昏,等到黄昏的阳光自背后照来,熔没了同心的脸容。此时,同心问她:“咱们今天看的电影情节,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女主怎样?”
小小未停画笔,流畅地回答:“我觉得她很可怜。但道德上她没有问题。”
逆着光,同心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看不分明:“很多人都会这么想吧。”
“我和大多数人立场一致。”小小停下了笔,端详了一会儿,问同心:“画还没画完,下次,你能继续来我家吗?”
同心答应了。当天晚上,小小喝光了同心送她的那杯紫苏桃子饮,刷牙洗脸,一个人上床。理所当然地她又去了属于同心的那座雪山。雪山有些变化,一时间还看不出是什么。这次小小终于见到了同心,同心坐在自己小木屋的窗前,长久望着这一片雪景,小小没打扰她,因为害怕打扰她的梦,会让她在现实中清醒。
高三的上学期,所有人都忙忙碌碌,那一次电影后,小小和同心很久都没有再在周末相聚。在学校里她们几乎不说话,小小和谁都不说话,同心的朋友也不是很多。
还是跟以前那样,小小随自己的心意度过两个人的夜晚。不同的陌生人,新的男朋友。好的体验,坏的体验。还有新的梦室,她能感受到在自己的深海之外,新的世界以自己看不见也不会明白原理的通道交汇起来,四通八达。但小小很明白,彼此的世界间越是同气,和外界也就会越像——和那个她无法了解、放弃了解、深不见底的外界。深渊之下还是深渊。
不过她再也没有去过沙漠。何旭曾经告诉小小自己要报复,她没有等到,也不愿意再见他。他休学了,小小暗自认为是他父母的问题,没有特别在意。
她经常去同心的梦室。在和那些男孩痛快地出完汗,洗完澡后,从他们的烟盒里偷一支烟,到阳台上去抽,这时候小小往往会想到同心。她问自己,你究竟想要什么呢?没有答案。小小看看那幅画。一个周末,两个周末,它慢慢成型。小小发现自己想画的是那一天在郊外的同心。最好再把那只蝴蝶贴上去。认识月神蛾的少女。她回到客厅,把烟头丢进烟灰缸里,走进卧室,深知自己醒来时身边将空无一人。舍弃掉这些空无,投身于梦室里那一片空无,那一片雪山(小小发现了它变化的缘由,那就是它正在缓慢融化),这到底有什么新鲜?
梦室里,小小有时候会遇见同心,有时候不会。她没有上前去搭一句话,只是在小屋外徘徊。她现在开始反感这一片梦境,反感她已经进入过的那么多人的梦室,它们在虚空中钩心斗角,还有那么多人的梦等待点亮,而小小永远也不会进入其中,这多少让她心烦意乱,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秋去冬来,画的进程进入尾声。班级的跨年晚会那一天预报说要下雪,小小本打算挑一个周末把画送给同心,见此却改了主意。
下午刚过,大家就开始搬桌椅,要在教室中心空出一块表演的场地。据说演出的人数不够,文艺委员好说歹说,最后说服了小小来唱一首歌,Sia的《Underneath The Mistletoe》,圣诞节的歌曲,不大应景但小小想不出什么别的更适合的。
别人在挂气球、彩带,往黑板上写艺术字,分发零食和饮料,好学生在写作业,复习。小小的座位靠窗,教室在六楼,所以窗户不能全部打开,小小托着腮看着窗外发呆,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是心神不定。她的画,那只买到的月神蛾已经固定了上去,她只愿同心会喜欢。喜欢就好了。这点子期盼莫名使得她焦灼,心意摇摇如一小簇跳动的烛火。
同心是班长,要当主持人。她们在学校一向不说多余的话,这时候她正在多媒体前调试软件。小小只看了她一眼。她身边站着晚上要跳舞的女孩子,特意换上了一身舞服,跳的是拉丁。紧张之中小小望着女孩子胸前的碎钻,一粒一粒亮晶晶,仿佛硌着小小的眼睛。
男孩子们不知为何似乎在抑制自己的兴奋。他们本该大笑大叫,得意忘形,此时却只是窃笑,酝酿告白似的窸窸窣窣。
不管小小怎么紧张,晚会到点开始。老师没有来。他们到结束时才会出现,所以晚会上只有围坐的学生们。甚至还挂了彩灯,彩光闪烁,有哪个调皮鬼把教室的灯关了,人群一阵起哄。台上的两个主持人,班长同心和英语课代表,都是游刃有余的掌控着晚会流程,情歌,小品,那个女孩子上来跳舞时全场静寂,只能听见这里的音乐、隔壁教室传来的些微音乐和笑声,女孩子的脚步声。她绕全场旋转,腰反弓下去,不是柔美而是有力,跳完时所有人都在鼓掌,英语课代表、同心、小小也全在鼓掌。
“欣赏完刚才优美的舞蹈,有请言小小为我们高歌一曲——《Underneath The Mistletoe》——”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小小站起身,走上台。
《槲寄生下》,这首歌是热烈的情歌,奔放而直接。在所有小小会唱的歌里这是最契合当下节日气氛的一首,圣诞节、雪夜,对爱人发出邀请,要他朝自己疾奔而来。
小小等待英语课代表打开伴奏。
沉默时间有点太长了。当小小觉得无论如何音乐也该响了的时候,多媒体终于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不是我不给你机会,是我不想让你给我机会。你没错,错的是我,我知道的。”
随后是男声的哀求:“你想给他机会?你知不知道,他和你在一起,就是为了侮辱我?他不喜欢你!我有截图,小小……”
录音仍在继续播放。小小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她太久没听到何旭的声音了。但台下的观众已经骚动起来,由静默,到窃窃私语,再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大声讨论。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该有个人让他们安静?像刚刚被拧紧发条的洋娃娃,小小急遽抬头寻找主持人。英语课代表还站在多媒体的电脑屏幕前。但小小一心只想看到同心——她原来站在台下,临危不乱,从容不迫,她的脸就是一片平静的湖水——
在女声开始唱歌的时候,人群终于安静了一刹那,接着集体疯狂地大笑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Happy birthday宝贝!”这是一个视频,是穿一身HelloKitty款式比基尼的女孩在款款扭动身体,动作滑稽可笑,地点似乎是在卧室,光线不大清楚,在她的脸凑近摄像头的时候才能准确看出来是小小无误。这不是和何旭拍的,这是何旭撞见的那个男孩子拍的。小小根本不知道这视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只发觉所有人原来都在欢笑,突然有个男孩子起哄道:“他妈的真抢手!”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在这一阵笑声中,呆站在台上的小小终于反应过来,急忙遁去。没人拦着她,或者说也没人注意她。她逃到走廊里,逃到老师办公室旁,差点撞进去,又急匆匆下楼,两步并做一步,在一楼楼梯时重重摔了一跤,好在衣服厚。外面正在下大雪,她逃到楼外。
就像一条无缘无故被痛打的狗一样,她脚步踉跄,五脏都在震颤。心脏里泵出的血都涌上头,小小两眼发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蜂鸣声。她的胃就在这单一的噪音里抽搐绞紧,分辨不清自己跑到了哪里。可能是操场。
小小只想蜷缩起来,紧紧地团成一个球。好像这样就能躲开鞭打似的。别再痛了,她以这种姿势祈祷。雪一点点覆盖她的双肩,夜风吹过她的脸时刺骨的冰冷让她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蹲在操场的站台上,不知何时已经流出眼泪。
何旭的报复成功了、为什么那个视频会在他们那里、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些思绪在她的大脑里杂乱地纠缠。她根本无力处理这么多信息。冷。雪下得实在太大了。如果可以,小小希望自己被雪埋没、随雪融化。
远处一个人影出现。他似乎发现了小小,正往这边走来。他、她的身形酷似同心,小小吃了一惊,仓皇地站起,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她的双腿已经麻痹,甚至都来不及叫一声,就摔下了站台。
梦里面不再有雪了,雪尽数融化,裸露出青绿色的长满草和小灌木的山坡。雪化时最冷,这里已不再是软绵的寒意,而是清冽彻骨,风在小小的手臂上割过。
从小木屋的窗户里,可以看见阳光照耀的洁白的云顶。这大概是同心梦外的窗户,因为山坡外没有太阳,只有一片勿忘我色的明亮。云幕张在天际,除此之外别无所有,荒凉得仿佛演员都离开了,只留下一片人工的造景。
小小是突然发难的。她把同心推倒在木屋的地板上,即使对方猛烈踢打,也死死掐住了同心的脖子。她一直想做这样的试验,梦中的情景对外界究竟有什么影响?如果在这里死去,梦外也会死去吗?
她看着同心的脸越来越红。挣扎越来越微弱。
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如在梦中。
小小的手越收越紧。同心的嘴张大了,竭力呼吸空气,如出水的鱼。
她吻上了这双嘴唇。
那也像渐渐融化的冰雪。
同心猛然把她推开。干燥细软的手,仿佛摩擦几下就能烧起来。同心坐起,跌倒在地的小小看见她的身躯已经成了半透明的。她摇摇头,对小小说:
“想象永远骗不了我。在我的梦里你才会吻我,我永远不要这样可悲的梦。”
她消散了,化为雾霭。
淡绿色的雾霭萦绕在这空间里。没有风,小小走出木屋。雾霭随着她的步子流动,就像层层不朽的轻纱,阻隔一切的幽帘。
最后,是何旭让小小知道了那个消息——他要求来见小小,但小小没理会他。他仍然给小小发送那些长篇大论,小小已经有点不耐烦看了——同心出国了。
他在空间里发了送行的照片,还@了同心。原来她的网名就是“难改”。照片上他神色有些萎靡不振,同心倒是神采奕奕的模样,只是没笑。背景是全班同学,具体有多少,小小也没数,总之他们有几个笑了,张开漆黑的大口。
小小住在医院里,这个春天阴雨连绵。她的腿恢复得很慢,有些怀疑是心理问题,但医生却说什么问题都没有。放宽心,一切都会好的。
没有人提起那幅画。所有在学校里的东西小小都放在那里了。有人给她打过几个电话,她不知道是谁,也没有接。
又是雨天,潮溽的间隙,珠灰色的天空。暗淡的病房里小小在窗前往下看,对面的石墙缝里,一点点阴森的绿爬上来。是苔藓。整日与她作伴的只有在海底也能听见的滴水声,她已不再联想起山峦。
有只红蜻蜓攀在墙上,小小一只,翅膀单薄得美丽。它很快又飞走了。小小低声说“再会”。或许也应该说句再会,给蝴蝶。
Fin.
备注:感觉很多意象都和自己以前的重复了,比如蛾子,梦(好多梦,我怎么写了这么多梦),水底,雾霭。还有叠字名。本来上个月就想用关键词“雪”写女同的,但是很卡,最后放弃了。这个月也很卡,敷衍完了,努力挤了点东西……但是没想到除了青绿之外也cue到雪了(乐)
本来只打算写六千的没想到写了八千。感觉还是不咋地,但是可能因为刚刚写完,心情还是……比较松快的。放弃挣扎,继续用破折号。
Goodbye Butterfly是colourpop土豆泥眼影的一个色号名,缎光珊瑚粉色的。特别喜欢这个名字。
作者:伊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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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女士,这里的鸽子可是不能抓的!”
少女猛地转身,两条麻花辫几乎要甩到卫兵脸上。她低头看看手里那只肥硕的鸽子,又抬头看看卫兵,哭丧着脸说:“啊,卫兵老爷,我只是想抚摸一下它……”
鸽子扇扇翅膀飞走了,少女也跟着想溜,却被卫兵拦住。“女士,”他严肃地问道,“您在这里干嘛?是专门来抓鸽子的吗?”
“不是的,不是的!”少女赶紧摇头,“我其实是……想来广场乞讨……但是突然发现我没带乞讨用的铁盘……”她注意到卫兵的嘴角抽搐着,吓得往后一缩,却听卫兵道:“既然如此,你跟我来,我那里有个喂鸽子的铁盘。”
过了几分钟,少女就坐在了广场的喷泉边,面前摆着铁盘,等待过往的贵妇人或者绅士能掏出点小钱币扔到里头。白云飘来又过,日光暗了又明,好不容易,面前出现一团黑影,她兴奋地抬起头,摆出可怜的表情,却发现这人还是卫兵。
卫兵看见了少女空荡荡的铁盘,也看见了少女巴巴的表情,虽然那表情很快收了回去,变作一幅恐惧的模样。他心里想笑,却只是说:“女士,没人经过吗?”
“他们都没停下来吧……”
“这样是不行的。”卫兵说,“乞丐在这里从来就不太吃香,卖艺的倒还能捞到点油水。女士,你没什么才艺吗?”
少女犹豫了。她感到舌根在隐隐作痛。但天气是这么的热,阳光又是这么的刺眼,片刻后她说:“我会讲故事。”
“什么?”卫兵不大相信,于是少女又重复了一遍:“我会讲故事。”
她抬起眼睛望望卫兵:“要不,卫兵老爷您听一下?”
卫兵不应该擅离职守。不过,这个少女有一双动人的蓝眼睛,而他还有一个伙伴,正在无所事事地喂鸽子。
少女名叫安娜,来自离首都很远的一个小乡村。她家里本来还有父母和弟弟,但去年叛乱的M伯爵的军队经过了他们村子,烧杀抢掠,捅死了安娜的父母,摔死了安娜的弟弟,把安娜掳到了她家房屋后,在那儿强奸了她。她在血泊里竭力呼吸着,而最后一个小伙子正沉默地系裤腰带。房前,有人问:“完事了吗?”小伙子答道:“对!”那个声音说:“捅死她!”小伙子说:“好!”他拿起了刀,接着就走了。
安娜反应过来后立刻坐起身,半跑半颠地往后山冲去。她两腿间火辣辣地痛,像有什么掉出来了一样。身后有噼噼啪啪的声音,士兵们烧了她家的房子,连带那三具尸体一起。一小时后安娜找到了一条小溪,她在那里洗了个澡,因为哭得近乎脱水,不得不又到小溪的上游去喝了些溪水。
安娜不想回去,她不愿意面对那个已经被烧毁的家。士兵们是从东来的,于是她决定向西走。走了一天后她开始发高烧,倒在树下不省人事。她梦见了很多血和尸块,梦见了她那个已经被烧光了的村子,并且恐惧地想起这些都是真的。现在世界上还认识她的人,就只剩下那些奸淫她的士兵,安娜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这么大的仇恨,她却没有能报的那一天。
安娜在黑暗里醒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仍然发热,但不那么热了,她又继续往前走。安娜走啊,走啊,直到她看见了一块菜地,这时候她才感到肚子饿极了,这几天来她什么都没吃。
菜地里种的是莴苣,肥美脆嫩。安娜吃了很多又拔了一些,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凉意。她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女巫。
当然是女巫,除此之外安娜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名词能用来形容这个生物。它罩着一身黑袍,在清晨微冷的阳光下,像最后一缕未褪去的夜色。黑袍的兜帽松松垂在脑后,露出它的头颅,那是一整块泛着精钢亮色的金属,似乎是熔融时被突然冻住,于是成了凝固的流体,眼睛是红宝石,嘴巴是蜂窝,一开一合。
“你偷了我的莴苣?”
安娜颤抖着站起身来,手里还捧着一堆莴苣。她赶紧把它们都放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太饿了!我……我没什么能还你的……”
安娜本来想说,要不我给你当女仆吧!但,女巫的脸太可怕了,她没有说出这种话的勇气。
“偷吃我的莴苣就要付出代价。”女巫冷淡地说。
“什么代价?”
女巫思考了一会儿。“留下来,”她说,“陪着我。”
这本就是安娜想要的。她迫不及待地说:“我答应!我要为你做些什么?”
“你只需要陪着我就行了。”女巫答道。
安娜没多想女巫为什么要让她留下来,也许女巫是寂寞了呢?
于是她走进了女巫的城堡,这里外表破败,内部却富丽堂皇。女巫让她在自己隔壁的房间住下。从此,安娜过上了仿佛置身天堂的日子。她只需要每天陪女巫一起吃饭,她吃真正的饭而女巫往嘴里倒进大量白色的细小粉末,剩下的时间都任凭她支配。安娜在悠闲之中甚至操持起了女巫的莴苣田,女巫也不拦着她。女巫有自己的活儿要干,那就是在炼药房里炼制些什么。
那畦莴苣田被安娜照料得很好,叶子丰丽得像贵妇人裙摆上的蕾丝花边,青翠欲滴。有一天,安娜给它们浇完了水,坐在田边,注意到一只鸟儿在天空徘徊,似乎是想下来吃点莴苣的样子。安娜准备它一飞下来就拿块小石头扔它,过了一会儿,它却飞走了。
安娜只好继续盯着那畦莴苣田。越看,她就觉得自己嘴里分泌的唾液越多。它们看起来那么脆嫩,那么好吃,即使偷偷尝一株,女巫也不会发现吧……
安娜伸出了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莴苣的叶子。这时候,只听女巫喊了一声:“安娜!”
她赶忙撤回了手,跳起身来:“有什么事?”
女巫站在门边望着她,神情让安娜看不懂。她朝安娜招招手:“跟我过来。”
安娜头一次踏进了女巫的炼药室。这里有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不知道煮了什么,汤汁是炫彩的银色。
女巫示意安娜坐下,然后开门见山道:“我要把你的牙齿通通换成这些冰钢。”
冰钢?“那是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总之这是很珍贵的材料。我不会害你的,张开嘴巴。”
“等……等等!”那口沸腾的大锅快把安娜的魂给吓没了,“但是,为什么要换我的牙齿呢?”
“当然是因为你本来的牙齿很容易坏啊。”
哦,原来是这个原因!安娜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到女巫说:“人类的血肉之躯太容易坏了,这样的你是不能够陪我太久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你的全身都换成冰钢,就像我这样。我们就从牙齿开始吧。”
“不!”安娜脱口而出。
“为什么?你不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了。但这时,安娜看到了女巫的神色。女巫那张如同金属流体的脸,本来是看不出什么表情的,只有红宝石镶嵌的眼睛,直直照向了安娜,幽微的红光就像鬼火,又妖娆又可怕。她哆嗦着牙齿,回答道:“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你什么都没跟我说……能给我一晚上时间吗?我想听你讲述一下冰钢……”
“你对冰钢感兴趣?”女巫的声音突然带上了一丝兴奋,安娜知道自己找准点了。
毕竟,女巫对泡在炼药室里那么感兴趣。同样地,一个关于她研究内容的问题也能挑起她的兴趣。更何况这个人是不出意外将要永远陪伴着她的安娜呢?
她从冰钢的原矿、选矿方法、熔铸调配一直讲到如何用冰钢代替人体。这方面她是唯一的大师,也是唯一的成功品。尽管没有眉毛,女巫也讲得眉飞色舞,直到今天再也没有时间留给她们用冰钢代替牙齿,但她仍坚持问安娜:“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酷。”对着女巫张大了的蜂窝状嘴,安娜猛的打了个寒战。她决定逃跑,而且不能耽搁,就在今晚!表面上,安娜还装出一幅天真的样子,硬生生打了个哈欠。女巫让安娜去睡,她自己也很快灭了灯。估计着女巫睡着后,安娜就爬起来,打开门,走下楼梯,然后开始逃跑。
夜晚的山林让安娜害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把绿幽幽的莴苣抛在脑后,拼命疾奔。
可无论她跑得有多快,夜风还是追了上来,在她耳边愤怒地喊叫:
“你这该死的坏孩子!骗子!小偷!”
安娜不开口,只是跌跌撞撞地颠踬奔跑。
“只会逃跑的懦夫!”
“如果不是你,你家人不会死的,知道吗?”
“那几个士兵是看上了你,才杀了他们!”
“而你甚至不愿意和他们一起死,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躺在你家被烧毁的土地里。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夜风中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尖,说出的话语也越发伤人,安娜终于忍不住喃喃道:“你说谎……”
“哈哈哈哈哈!”夜风大笑起来。安娜惊得浑身一凛,嘴里传来剧痛。她更竭力地奔跑,把夜风也甩掉,但嘴里仍然是痛,有什么液体不断地流出来。追赶她的女巫扯掉了她的舌头,作为安娜偷吃莴苣的代价。
“怎么样?”安娜满怀期待地看向卫兵,“这个故事精彩吗?会有人听了我的故事,愿意给我点银币吗?”
“……”听这个故事真是浪费了自己的时间,卫兵暗想。可看着安娜那双阳光下闪亮的明媚双眼,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贬低的话来,最后只得问道:“嗯,精彩……之后呢?安娜失去了舌头该怎么办呢?”
“卫兵老爷,你是在同情安娜吗?”
“……是。”
“你人真好!”安娜兴奋得跳起来,一把抱住他,又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尴尬得倒退一步。卫兵也闹了个大红脸,赶紧低头,咳嗽了一声,再抬头时换成了严肃的模样:“那么后来呢?”
等听她讲完自己的故事,他就推荐她去自己姨妈家的餐馆当女服务生,卫兵想。
“后来嘛……故事我还没想好,但可以是这样的——女巫又找到了失去了舌头的安娜,把舌头还给了她。就这样,安娜从为了几棵莴苣可以拔掉别人舌头的可怕女巫那里成功逃脱了。”
“嗯?女巫为什么要把舌头还给安娜?”卫兵疑惑道。
“谁知道呢,也许她自己偷偷装上了安娜的舌头,反正那种事情她肯定也能做到。然后她发现,有一条血肉舌头的感觉太好了,冰钢做的小零件根本比不上这条布满味蕾的肉,她又回忆起了有味觉的快乐,忍不住对她门前那畦莴苣田大流口水,最后赶在她亲口啃光自己的莴苣田之前,硬生生拔下了这条舌头,又为了避免自己控制不住,把这条舌头还给了它的主人。”
“但你不是说,女巫的嘴是蜂窝状的吗,可以倒进粉末,却无法塞进莴苣。”
“嗯……也许女巫的嘴是蜂窝状,只是为了方便传播声音,她发现这具身体仍不完善,所以进行了改造,让自己能吞下莴苣?又或许,她发现人类原本的身体还是最好的?”
“那样的话她就没必要想着改造安娜了。”
“所以这只是个未完成的故事。”
安娜显得有几分沮丧,卫兵忍不住去安慰她:“故事未完成也无所谓,只要够精彩就好了。”
虽然一个听众也没吸引来,他俩的身边空无一人,喂鸽子的盘子还是干干净净……卫兵提醒自己,这是善意的谎言。
“嗯。卫兵老爷,您等着看吧,这个盘子里总有一天会装满银币的!”安娜攥紧拳头,露出不服输的神情,随即又不好意思似的笑了起来。
阳光下洁白的鸽子从她头顶疾飞而过,她的金发随风轻轻摆动,眼睛眯成两条细缝,笑出一口整齐的贝齿。卫兵着迷地看着她,也忍不住笑了。因为阳光太过刺眼,女孩的笑容太过夺目,他或许是没有看见,或许是下意识忽略了,在她嘴里,舌根处闪过的一道银光。
作者:伊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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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舞雪,快逃!
旋沙一见舞雪从窗户跳出,就低声喊她。舞雪倒拖着剑,剑上有血。她俩一起跃上屋顶,还未逃几步,一支铁箭从背后射出,正中旋沙的小腿。旋沙下意识转身,挥剑格开余下的箭。灯火通明,有人高喊:“有刺客!”
旋沙又挥出几剑,飞身赶上舞雪。伤处疼痛并不剧烈,有股异样的麻木,她低声说:“剑上带毒,舞雪,我恐怕回不去了,你……”
舞雪睁大双眼,脸上是纯净的木然。她手中的剑刺穿旋沙的腹部,旋沙完全被钉住,只有身体微微颤抖。事发突然,遭此暗算,喉咙间涌上铁腥,舞雪抽回手,旋沙站不住脚,直跌下去。
她只看到舞雪的背影。假如她死了,这就是她眼中的残片。
但她没死。她竭力维持身体平衡,仍然翻倒在地,起身时脖颈上已架上了一把刀。侍卫们将她团团围住,众人中冲进一个人来,明黄色的睡衣,道:“拉下他的面罩。”
旋沙的舌头找到牙齿那个空洞,里面嵌着一粒药丸。侍卫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左右两人各冲她耳根来了一拳。这是卸下巴,他们显然很有经验。面罩被摘下,黄衣人笑道:“原来是个女人。”
他们小心地拈出药丸。毒性已经发作,旋沙手足俱软。他们扶掖着她,黄衣人问:“谁是你的主人?”
主人?旋沙屏息不答。“落星阁中,都是兄弟姐妹。”这才是她所受的教育。
那么舞雪为什么要刺那一剑呢?她们的剑术,都是阁主所授,倘若不是中毒,舞雪绝抵不过她。她和舞雪合作多次,从没出过岔子,到底是为什么才落得个如此?
黄衣人问:“喻妃怎么样了?”
旁边一个女声答道:“太医还在诊治,血还没止。”
“给她把下巴安回去。”
安回去了她也还是沉默。黄衣人道:“先把她拉下去,也叫个太医,别让她死了。”
他们押旋沙起身时,她的手微微颤抖,仍想去拿自己的剑。从小到大,出生入死,旋沙剑未离身。
大概只除了在落星阁中。阁主如父,身边都是兄弟姐妹。
舞雪大约现在已经潜藏了,正等待逃出生天的时机。落星阁中刺客身手非凡,几天后,她就能回去向阁主汇报:任务失败,旋沙也折损于此。或者,任务成功,旋沙却折损于此。
她们来只为杀喻妃。天底下最为艳名遐迩的女人,细腰秋波,勾得君王不早朝。舞雪更需要历练,因此是她进去刺杀,是旋沙在外接应。
“慢着。”黄衣人忽道。他走过来,对着旋沙的脸凝视片刻。
“朕看得出来,她的嘴会很严。”
他的脸如冰裂般,蔓延出细碎笑意:“把她的指甲送来给朕。”
第二天,太监明春就捧着一个木盒进了谨身殿。皇帝坐在案前,掀开盒子,里面正是那个女刺客的指甲。它们还十分新鲜,沾着红血,却依然像脱落的花瓣一样,让人觉得正在萎谢。
皇帝拿起几枚,放在掌心细掂。“她说了什么吗?”
“她的嘴密不透风。”
“呵。”皇帝将指甲撒进盒中,“她的伤势怎样?”
“十分危急。太医说,她恐怕存了死志。”
皇帝眯起眼睛,笑道:“这女娘倒是个硬骨头。那就先给她治吧,朕倒不急于一时。”
明春打躬应道:“是。”他又说:“依照皇上的意思,喻妃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已了结了,只有孙月菱还守在宫里。”
月菱是喻妃的大宫女,皇帝记得她,是因为他幸过她一次,而没给什么位分,这次月菱不死,仅仅因为这个。
皇帝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他不关心月菱,毕竟,皇帝已经仁至义尽,甚至他还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仁慈了。喻妃生死难料,跟这些奴才们脱不开干系。这个被刺杀的女人,他诚然已厌倦了,但民间不是有句俗话吗?“一日夫妻百日恩”,皇帝愿意施恩,恩情泽被。
“朕去看看喻妃。”
喻妃是被那个女刺客割了喉咙,发现得早,血止得快,但她仍然十分萎靡,脸色苍白,躺在床上,仅有微弱的呼吸。皇帝看到她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她在自己怀抱中的媚态。那时候她软玉温香,如今却是玉减香消。
他的手漫不经心地顺过她散开的头发。他回忆着另一双眼睛,火光在这对眼睛中跳跃,漆黑凌厉,精光熠熠。那个女刺客的眼中没有恨意,更没有杀意,只有那片火光。她倒也很像一支蜡烛,不知被谁的手点燃,兀自摇摇地烧。
喻妃突然咳嗽了一声,脖子上缠绕的绷带立刻渗出了一块血迹。皇帝收回手,明春吩咐小太监:“快去叫太医!”
这个女人死了也好,皇帝这样打算。这个女人有过分的美丽,可是也过分柔弱了,不是那种可供长久玩赏的花。
喻妃的脸上满是痛苦,皇帝转身出了这座宫殿。
三天后他才见到旋沙。她穿一身白色的囚服,腹部绑着绷带,两手被铁环扣住,锁在刑架上,头发散开。明春告诉他,这几天没准她睡觉,除此之外并没上什么刑,她也是一语不发。
皇帝走到她身前,看着她。
“朕知道你不怕死。敢到禁宫大内来杀人,你的脑袋就悬在你的裤腰带上呢。也正因此,朕不会让你死。你以为,朕关你个几日,就会砍了你的头?朕和你见面的日子还不少,你不妨现在就乖乖的,好好想想。”
旋沙晃了一下脑袋,支起头来。几天没睡觉,她的精神已经岌岌可危了。她大概能听出,面前这个人不让她死。她现在真是想死,什么感觉都没有,和睡觉一样。那可太幸福了。
她不说话。她期待这个男人——她已经认不大出他是谁了——能杀了她。旋沙隐隐约约还有些当初受训练的记忆。什么都别说。
皇帝道:“叫醒她。”
旋沙一瞬间颤抖起来。一声令下,随后,十根银针贯穿她的十指,痛楚钻心,她猛地仰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呻吟。
她的指甲已经被拔掉,伤痛未平,又添新伤。
皇帝饶有兴趣地欣赏这出好戏。刑罚施完,旋沙已经清醒过来,他道:“你还是不肯开口吗?”
旋沙认出了他。他是皇帝。她张开嘴,痛苦地问:“陛下想知道什么?”
这是旋沙对皇帝说的第一句话。她声音低哑,却立刻把皇帝的情绪激得高昂起来。他笑道:“当然是你为什么来刺杀喻妃?”
“她狐媚惑主。”
皇帝大笑起来。“狐媚惑主?你是觉得朕会被蛊惑吗?”
“陛下不会吗?”
“哦,对了,朕忘了,你只是个刺客。是别人手里的刀。”皇帝凑近了细看旋沙的伤势。他有些惋惜,这是一把如此柔软温热的刀。
“那是谁教的你这些功夫?又是谁指使你来杀喻妃?你来告诉朕。朕会让你睡的。”
无论这个睡应作何解,听起来都太有诱惑力了。
旋沙摇头道:“我全忘了。”
她鼓舞着自己露出一个微笑,皇帝也淡淡一笑。“真是一把好刀啊。”
他指示明春:“把笔墨拿来。”
被压倒、被褫去身上仅剩的一层单衣时旋沙尚能保持冷静,沁凉的笔墨上身时她终于忍不住颤抖。皇帝俯视眼下这具瑟瑟的肉身,雪白的肌肤无际地铺陈,多好的一张画纸,他笑道:“你总是乱动,弄坏了朕的画该怎么办?来人,给她用针。”
针刺入穴位后旋沙瘫在榻上,狼毫在她身上游走,由肩至背,如冰冷的蛇或是野藤步步收紧。皇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朕总觉得刺青是损坏了天生的好皮好肉,但在人身上作画倒也怪新鲜有趣。所以不如让你来伺候朕的笔墨,看厌了就洗去,没看厌的时候……”他哈哈一笑,“这凝脂截肪,和墨香墨色真是相得益彰啊。”
笔端每一描摹,留下黏湿触感,旋沙就忍不住要颤抖着躲开,可是她的四肢躯干早已不听使唤,拼尽了全力也不过是动几下指尖。她伏在榻上,只有头脑尚且自由,茫茫一片混沌中仍然不能睡眠,在杂乱纷繁的思绪中慢慢凸显出一个雾中的人形,人形对她说道:
“剑法讲究的是如臂使指,剑术熟惯了,剑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说,身体也是剑的一部分。”
她一直将这句话铭记于心。为了任务,旋沙是不会吝惜自己的身体的,身体也不过是剑,是杀人的工具之一。床笫之欢无非是逢场作戏,她演了多少出戏,那都是无需在意的事情。
但如今,这柄阁主手中的利剑,却成了别人的画纸。原来她的面目,是任人改变的吗?
皇帝搁了笔,给她拔了针,四周点起红烛,热气扑人。烛辉中,早有小太监搬来了一面大镜子,皇帝笑道:“给她看看。”
满背的红梅绽放,皇帝抚掌道:“好一幅雪里红梅!你叫什么名字?”
“旋沙。”因为她的剑术去势狠决,直来直往,足可旋沙。
“旋沙。”皇帝问道,“你还是不肯说吗?”
说吧,说吧,狂风急雨吹散雾气,不知是谁这样喃喃。旋沙,你已经被抛弃了。你是枚弃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舍不下阁主的恩情吗?是舍不下谁吗?你为了落星阁,出生入死过多少次?
你死了,不过是一把刀,一柄剑断了。
你真的只是一把快刀、一柄利剑吗?
但是,她自问道:假如终归要断,怎样断不都没有区别吗?
“你仍然不说啊。”皇帝叹道,“可惜,可惜!朕日理万机,没空在这陪你装哑巴。但是朕的耐心没那么多,朕会再来看你的,那时候你如果还没想明白,朕会送你一个小礼物。”
“……我……需要想明白什么?”
她的那双眼睛,在红烛下,依旧如寒泉般欲滞欲流。皇帝发觉自己竟然真的很喜欢这双眼睛,这个女人,这把好刀,这条好狗。自然他也不介意提点一下。镜中红梅开了雪满背,镜外女子的双手虚虚放着,指端血肉模糊。他爱怜而又得意地弯下腰,冲她笑道:“想明白你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朕说你是刀,你果真是吗?”
“这双手真是可怜呐,以后,你还能拿剑吗?”
他大笑而去。
如皇帝所言,他日理万机,因此有好几天都把旋沙撂在脑后。不过他吩咐过明春,不能让旋沙死,而况这个女人所处的地位,她基本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他再次想起她去看她时,她已经被折磨成了一个血人,除了背上那副红梅图没被动过,但也被汗水冲得十不存五。皇帝叹了口气,开始考虑要不要把小礼物换成红梅刺青。
他问道:“还记得我吗?”
旋沙的黑发垂下,淡红色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沥下来。她缓缓抬起头,脖子像要折断似的。她的脸大体上还算完好,不知为何瞳孔的颜色似乎变浅了,如同玻璃。
“记得。”她费力地说。
连皇帝也快被旋沙打动了。他摸摸她赤裸的肩膀,体温比自己的高,一块颤抖着的活肉。
“想明白了吗?”
旋沙仰着头,做出一副思虑的模样。他们并没有给她多少“想”的功夫,更多的是让她不得不说出来。她几乎想笑。在过去的几天里她时不时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她情愿自己已经死了。她感到自己无法再练剑了。
“不。”
皇帝嘴角抽搐,硬生生忍下了扇她一巴掌的冲动。相反,他反而扯出一个笑来。“好啊。朕正愁给你的礼物没地送呢。”
什么礼物?旋沙这次平静地任由他们把她捆在刑凳上。他们拿来了一把剪刀。又是两个人对她的耳根各来了一拳,她终于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慌乱地睁大眼睛挣扎起来。
皇帝按住她的脸,往墙上一撞,这让他俩都平静了些许。他们把她的头用铁环固定在墙上,把她的嘴掰开。皇帝听到她在喉咙里闷声叫唤。他镇定而迅捷地拉出她的舌头,用剪刀抵住了她的舌尖。
她的舌头不算肥厚,因此剪刀剪下去的时候没有太多阻碍,血汩汩涌出,顺着喉管流下去,把旋沙呛得咳嗽起来。她的脸痛得缩成一团,他放下剪刀,看着他们给她撒上药粉,突然发现她哭了。他看着染血的掌心那块红肉,把它塞进了她的口中,道:“吃下去。”
旋沙仍然在哭。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她张大了嘴,剩余的大半截舌头在嘴里抽搐。皇帝把舌尖丢进她嘴里的时候她向后一退,像狗挨了鞭子。她荷荷地哭泣。皇帝看到她张大凸起的眼睛中放射出黑光,有一瞬间他期待她把那块小东西吐出来。但是她脸上的五官扭曲着,她的牙齿碾过那块肉,她干呕着,一点点把它嚼碎了吞下去,肉泥血浆滴到她的胸前。
皇帝随手从旁边操起一支鞭子来,啪的一声抽过了她的脸。他胸中郁气已平,这次笑得真心实意:“你喜欢吗?想明白了吗?”
“舞雪……是舞雪。”
“你说什么?”
“喻妃不是我杀的……杀她的人是舞雪。”
是那个逃掉的女刺客。
旋沙屈服了。
周围的人都动起来,皇帝却伸手示意他们停下。他站在原地看着旋沙翕动着双唇,眼中又一次流露出兴味。
“你想明白了。但是你刚刚收下礼物,这张嘴说得还不清楚。朕晚上再来看你,那时候,你可要好好说给朕听啊。”
他的呼吸中全是血腥味。旋沙知道那或许是自己的,但是她仍然被这股腥味搅得头痛欲裂,痛苦得就像一个被粗暴对待的处女。
她的第一次给了阁主,以后的很多次都给了阁中的兄弟,还有姐妹。因为你预料不到对象是谁,他又有何偏好。
在这方面她并不天赋异禀。所以她一直体验不到什么快感,什么引得别人欲仙欲死的魅力。和阁主在一起时,多少有一点对待父亲和兄长的恩情,和兄弟姐妹在一起时,那更多是为了训练。是为了和任务对象在一起时,尽态极妍,懂得该如何动作,如何呻吟,如何让他觉得你的身体和心灵都向他打开。或者如何只让他认为你是件美丽的工艺品。
但是旋沙现在觉得自己像柄刀鞘。他直直地刺进她的身体,反复地拉扯又推进。她从来没这么痛过,痛得双手都绞紧了床单。她终于有一张可以睡眠的床了。但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哪里。皇帝在背后揽着她,牙齿咬住她的耳垂。太监站在床帐边的暗处,从粗哑的喘息和呻吟中拣出有价值的信息。
她的舌尖被剪掉了,所以说话时口音邋里邋遢的很奇怪。皇帝一边在她身上逞欲,一边被逗得笑起来。她嘴里撒了药粉有苦味,他不肯和她亲吻,只是把玩着她的双乳说:“真是只咕咕叫的母鸽子!继续说。”
她把她知道的全交代了。落星阁的地点,有无分部,人数多少,代号,位置,武功高低。所有所有。他一口咬住了她伤痕累累的肩头,与此同时在她身体深处喷出一股微凉的液体的时候,她也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迸发出来。皇帝舒爽地闷哼一声。就好像他把她吸干榨净了,她现在只是一张完整的皱巴巴的干皮。那声音,是食客吃饱喝足连汁液都吮净时满足的声音。
她的剑在哪儿呢?旋沙突然地慌乱,怨怼,她如今是一个人被扔在这片黑暗当中了,被剪掉了舌头,被一个、许许多多个陌生人当作取乐的玩意儿。她从前杀了那么多人,这就是她的报应吗?她为什么中了舞雪的暗算?舞雪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是因为她腿受伤了吗?是因为觉得她会背叛吗?所以要她死?死就是现在这样,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像一个被摔碎的泥娃娃吗?她的剑呢?她要被留在这片黑暗里了。死在她剑下的那些孤鬼都会闻着血腥味找过来。她也……不过是一个孤鬼。
“你在害怕吗?”皇帝柔声地笑问。
影影绰绰的黑暗里她闻不到血腥以外的东西。这个黑影敷衍地轻轻拍拍她的双肩。
“好好养伤。朕还会再来看你的。”
为什么他这样地镇定自若?他不害怕黑暗吗?
皇帝走后,整个宫殿四周就都挂上了黑幔。太医一天三次地来看旋沙,旋沙每次都被侍女服侍着穿上一身看不清颜色的衣服接待他们。她总是疑心这里萦绕着腐烂的味道,而且怀疑这股味道是自己身上传出来的,但是太医每次都告诉她:她的伤势恢复得很好。
旋沙不在乎黑暗。在做刺客的时候她就习惯了黑暗,在这里过的日子究竟是多久,她已渐渐分不清楚,但却有种清晰的感觉:她的人生已被拦腰截断了。
皇帝派人来叫她时,这种感觉最为清晰。
旋沙听那个小太监说明来意后,微微一点头。屋子里连灯都不点,小太监觉得自己像进了个什么巢穴似的,吓得缩着双肩,道:“玄妃娘娘,要是没有别事,奴才就先下去了。”
旋沙问道:“玄妃娘娘?”她的舌头伤口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如今说话时只剩隐隐约约的痛。但她吐出的话都是拖泥带水的,像被人掐着脖子七零八碎的。
小太监却已经跑了出去。她转头问侍奉的宫女:“月菱,玄妃娘娘是个什么意思?”
“玄妃娘娘,就是您呀。”宫女低着头说,“您是陛下亲封的玄妃呀。”
旋沙浑身一震。她问道:“那你呢?你是什么?”
宫女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她慌张地说:“奴婢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旋沙张开嘴,舌头在她嘴里发 烫,作痛。明明是她的躯体,却兀自燃烧。
第二天大清早,她被服侍着穿衣,梳妆,送上轿辇。坐在轿辇上,她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四处挂着黑纱的宫阙,非常熟悉,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们送她到了一处广袤的园子。一块空地,围着一片暗绿的林子。风吹起旋沙的纱质裙摆,她无措地低下头又抬起头,空地中间有道围栏,围栏的另一边隔几步就有一个侍卫。几十人骑马带箭,打头的正是皇帝,他策马来到旋沙面前,笑道:“你会骑马吗?会的话,就上来。”
旋沙腹部和小腿伤口未愈,根本不能骑马,但皇帝看样子压根也不在乎她究竟能不能。旋沙费了点力气才爬上马,靠在皇帝怀里,皇帝低头亲了亲她的脖颈,道:“你好香啊——过来,我带你看个好东西。”
他俩来到围栏边。旋沙看到场地的那一头,有人用车拉了几个大笼子过来,笼子里关了什么黑色的庞然大物。一开始她还没看清楚,车渐行渐近,她才辨认出那竟是几头黑熊!
他们把笼子打开。熊慢吞吞从里面钻出来。旋沙听到几声骇叫,原来是树上赤身裸体吊了几个人,此时他们正扑腾着被绑住的双腿,竭力想挣脱。
“这些熊都已经饿了好几天了。”皇帝贴耳对她说。“旋沙,你好好看看,他们是谁?”
他们的身上都是血迹斑斑,熊闻到血气,狂性大发,有一头已经率先咬住了中间那人的双腿。
旋沙已经认出了他们。旋沙的人生从记事起就和他们相伴。
惨叫一声接着一声,熊的宴席开始了。
皇帝兴奋地吹了声口哨,道:“把那群羊赶出来!听我号令,每割一只耳朵,得赏百两黄金!”
旋沙见到东边,又一群人被赶了出来。 他们同样是赤身裸体,被捆住了双手,跌跌撞撞向林子里跑去。
马匹纷纷跳过围栏,亲卫们呼啸着追上去,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旋沙看到有一个女人后背已经中了一箭,倒在地上,那亲卫跳下马直奔她而去。那是舞雪吗?旋沙想再看看,但皇帝的马已载着他们,去追一个落单的囚徒。
皇帝的手臂绕过她射箭,但这人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奇迹般地躲开了。他在前面踉踉跄跄,慌不择路,不断绕过树丛,马在后面疾追。皇帝懊恼地“啧”了一声,拉弓搭箭,又是一发,这次直贯喉头。
他鼓掌大笑起来:“好彩!”
那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皇帝道:“旋沙……”
旋沙紧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皇帝笑道:“哦,对了,朕忘了,你现在不是旋沙了。”
他握住她的手,把什么东西塞进她掌心,柔情蜜意地说:“去,把他的耳朵给朕割来……朕的玄妃。”
旋沙看到那是一把短匕首。她滑下马,跑到那人的跟前。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她割下他的耳朵,把它们握在手里,像握着两条活鱼。
她回到马前,攥住皇帝的手,重新回到他怀里。皇帝接过耳朵,就在此时,她回手,把匕首推进他的心。
准确无误,毫无阻碍。也许这就是他把阳具推进她体内的感觉。他一声都没叫,她又用力地旋转匕首柄。马儿不安地蹴踏。旋沙没有回头看他。她拔出匕首,片刻后,她听到有什么东西闷闷地砸在地上。
他死了吗?
旋沙用力踢了马一脚,马儿咴咴叫着,奔了出去。她在马背上一颠一颠,她的肚子越来越痛。马蹄沙沙地踩在地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平生第一次,她感到恐惧。
end
备注:感谢落水的大纲写法和向阳的写作建议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正文:
出丑了。
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在长椅哭过了好几首歌。抓起纸巾,她迅速看一眼他。他目光关切,她闪避不及。
“谢……”
一口气哽在喉头,两滴泪打湿纸巾。
“谢谢。”她带着哭腔说。
纸巾上沾了眼影、睫毛膏,他们都看见了。他低声发问:“你需不需要去趟洗手间?”
“不……”
她尽力了,咬住嘴唇,仍然遏止不住从喉头迸发出的号哭声。
她伏在膝头时,他的手轻轻拢在她的背上。她的肩胛骨在窄窄的连衣裙、薄薄的皮肉下耸动。她拉直过的黑发一甩一甩。
路人拉着行李箱走过,匆匆向这里一瞥。他是个年轻男孩,高大,眉目清疏,浑身都穿黑色,工装裤,运动鞋。
她坐起身,眼睛红肿。她比他还高,白色连衣裙束紧了上半身,漂亮得看不出年纪。
他们以为他们或许是情侣。
她又说了一遍:“谢谢。”
“没事的,老师。”
她一时无语,用纸巾捂住眼睛。眼泪被吸干后她定睛细看。
她确实是个老师。但她不记得这个学生。
“你是红岛高中的同学吗?”
“我是66级的,9班的学生。”
她茫然地点点头。66级她已经印象模糊。但这个孩子在刚才那个破碎的时刻陪在她身边,她无法说自己不记得。
“你现在在哪里上学呢?”
“在济阳。我已经读研究生了,读土木的。”
“读研究生了?挺好的。”
“嗯。老师接下来要去哪儿?”
她只觉得又想哭了。何以那些敷衍的套话不能继续。“我刚从海南回来,现在要回家了。”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我爸爸的车在外面。”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走之前咱们加个微信吧!”
他们加上了。她填备注时,他好心地提醒名字。她赧然一笑。还是不知道是谁。
直到她坐上公交车回家的时候,突然想起。是他!那时候他个子还没有这么高,脸眉还未长开。他手里的册子一看就是自行打印的,密密麻麻的铅灰色小字,“屁股”“羞怯”“哭喊”这种字眼不断出现。她把册子放回他手里,说:“以后别在晚自习上看书。”高中的男孩。过于典型的,普通的高中男孩。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表示,就把册子放回了书包。她又记起他的名字了,没错。
那是他肮脏的小秘密。但她恍惚了,发现学生的这种罪证,尴尬、不自在、手足无措的反而是她。那犯了罪的人是谁?如果不是她自己,心为什么跳得这么急?
可是,今天,她也有秘密了。他怎么看她?他在关心她的时候,想起那秘密的一晚了吗?
阳光如冰般清澈。她瘫倒在座椅上,抱紧自己。
老师会对他说什么呢?此时他坐在汽车后座,她所有生活的点点滴滴,泼洒出来的情绪,有意识或无意识透露出来的所有尽在掌握,他恍然自己打开了另一扇门。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无边无际,在凭空产生的丛林和再造的丛林中,在尾气的味道和消毒液的味道里,一代代新人旧人前仆后继。但他宁取一片小小的海藻。那才和他闪着微光的内心相契。
就跳过每一句繁琐的日常。他们最终会相熟。老师,我可以不叫你老师吗?我想叫你姐姐。叫你的名字。他还不知道他们将要谈论的话题,那些事情都将要发生或正在发生。但一切偶然都将成为必然,他们会吵架,措辞激烈,语气粗横。对不起,他会先道歉。他们会比之前更亲密,亲密到他终于可以约她出来。等她意识到问题时,一切都已经太晚。
或许她不会越轨,但他会尽己所能说服她。他们之间差了甚至不到十岁,这算什么不可逾越的天堑?没有雷池,一切都不会改变。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到那时他们尽可以回忆这些过往,昨天和今天。
或许她会发来消息:是你。你就是那个在晚自习看小说的学生。
你在车站靠近我有什么企图?
那他也就可以直白地吐出一切了。他会说老师,姐姐,让我们用问题来交换问题:你在车站里为什么要哭呢?
他会交代,一上车他就看见她了。那时她的眼睛正盯着外面的丘陵和厂房。他的座位就在她斜对面。他打开前置摄像头,仔细观察她的脸。
他承认她变了很多。头发留长,穿衣风格改变。但他对她就是有那种洞察力,一瞬间的颤抖,僵在当地,没什么比这些身体反应更真实。
他会和盘托出:他铭记她。不仅用头脑,也用欲望。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她悄悄站在他身后。当时他是一个大脑中塞满黄色废料的高中生,刚开始发掘自己在性方面一些异于常人的兴趣。他在网上拷贝了许多spank小说,将它们打印装订成册。
在她拿起那本手册时,他的心怦怦乱跳,大脑中的信息蒸发无踪。她走后他像一个奋力挣扎游上岸的人,长长吐出一口气,立刻如芒在背。她看见了!他无法预测她的举动。即使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她的眉目间毫无异样,这桩事情就此揭过。
他铭记她是不可预料的后果。她在聚会上拍摄的每一张照片里,她在画面的中心。毕业时他不断地看她,以为这就是一切的结束。不是那样。
她会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呢?会觉得迷惑?恶心?愤怒?拉黑他?挂断电话?那时他又该怎么让她了解这一切呢?
她会说什么呢?
为了让这一切不会发生,他仍在想象她的回答。
End
备注:作为一个故事来说其实完成度挺低的。没什么剧情头尾(我可能在因惯性自评)
作者:伊西多
文体:诗歌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亲爱的药片
梗在我喉头如珍珠
我不是蚌,我的甲壳未被磨穿
只有懦弱的眼泪
懦弱的经血
和我母亲相同的子宫,阴道
等待启封,等待灭绝
我期待激情而你期待什么?
我们手中没有“药”
没有烟雾与枪
只有羞怯的罂粟
它的美丽灼灼如蝶翼
它安静地蛰伏
我们是无立锥之地的畜类
我们迁徙,蹄子挤出栅栏外
我们不惨叫,不呻吟
我们认识了新的丛林和新的弹药
我们注入斗室像脓血注入海
我们被瞄准,被毒杀
被推入王水,不再剩余金表
消融。消融,这稠厚的土壤
我们被切割。我们自愿下跪
我们自愿如此生活
亲爱的药片,救救我
救救我的十九岁
你什么都没听到吗?
我在雪地里,说了又说:
而今天什么都不剩。而今天我就是雪;
你呢,亲爱的药片?
你在金铸的大脑里成型
那时候世界尚安稳
酒鬼还未被撞,七窍流血
司机还未潜逃,洋洋得意
为省下了一笔钱财
那时候新娘躺在破旧的棉絮里
她瞎了一只眼
还有一个良医父亲
不识字的她
温良地抚育小鸡雏
那时候我和我的姊姊静卧在女童的卵巢中
等待我的姊姊和我
等待那个男孩
亲爱的药片,你和这一切距离太远
你由机器压制,无需模子拓印
你无关于任何父母,清净自足
中立无味,由温水送服
我被击中两次。我
最醒目的稻草人
先是由背叛,再是由拒绝
我无从打坏小的镣铐
既然他人与我一样,都上了大的!
既然它们是一样的铁灰红黄,锈迹斑斑
我笨重地跳舞
算了,让我们谈谈世界吧
此时空气里,沉默也能听见
只因那些全是无稽之谈。我给你
看我手臂上樱桃肉色的肿痕
看我小腿上的A字形伤疤
看我畸形的双腿和鼓凸的眼睛
看我青紫色的双脚,它又踏过三场严寒
最最勇敢的女奴,姐妹们给她褒奖
在她脖颈上挂上项链——
十头小公猪的睾丸。
“让咱们给她祝福和尊重吧!”这声音纯洁无瑕,无关紧要
而她已经失语,发觉一切都不是重点
难道那真实吗?那些活着的人?
黑白底片上没有太阳
但我们知道它是金黄的
金光闪闪如麦浪
我曾经也是太阳
我曾经忏悔,第无数遍
向鱼,向鸟,向乌龟,向狗和猫
我曾经恐慌,第无数遍
假如这是战争,我不会第一个死去
也不会最后一个死去吗
在这个面孔林立、砌成相熟墙壁的连?
谁是指挥官?
又有谁是敌人
斗篷裹住她不存在的身体
她的泡泡在白昼飞升,五光十色
我听说她。我亲眼见过她
怎样地亲近我们的女人!
她化身为男人,蛊惑她,压榨她
血都熬枯干了
男人是死的病毒,他们助纣为虐
而我的手抖抖索索
未及交锋,武器就滑落
我在战场上熟睡,多么可鄙!
我以为,我以为——
真为假而假成真。
我未战先怯,陡失勇力
一场必输的仗!
啊,我能呼唤谁?神啊,神啊!
“你为什么离弃我?”
这声音长了翅膀,战场上的鸽子
慌张逃离,被一弹射中;
我哑了。一切都无用
镣铐,镣铐,我将被俘虏
被押送到那口黑暗的井
砍头,烧死,绞刑,桩刑,腰斩,肢解,车裂,凌迟,剥皮
伙伴们都已投降,他们欢呼雀跃
聪明的脑浆里冒出白色的泡泡:
“我想出了一种新的刑罚!”
“看她!在发抖呢,可笑的女人!”
而我犯了什么罪?
我冥思苦想,难道是因为我
在战场上熟睡,没有倾听
敌方的檄文?
不过他们会告诉我的,
我狰狞的同胞,和我系出同源
将一个一个走到我面前
得意地给我下审判
每一个罪名,有朝一日
都将丢回到他们自己头上
公正的敌人,除了
我犯了什么罪?
爸爸啊,妈妈啊!
你们为什么沉默?
为什么把手从我头上挪开
为什么不再爱我?
爸爸,妈妈
我的血肉,不是你们的
你们是娴熟的蜘蛛,我是猎物
你们那精巧的网络住了我。
却反而为它向我控诉。
我将被吃掉。我曾无知无觉。
我那些死去的half-siblings
推举出了我,奉我为女王
戴上花环,在十二月做一个祭品
我是小小的器皿,小小的工具
绿水冰释,投入其中,便漂浮如丝缎
腐烂如丝缎,我是外化的羞耻
爸爸妈妈,那个结局,我看见了。
但我脸揉成一团地哭泣,我已弃械
无法被鼓舞,我已一败涂地
我的血不在壁画上,它将干涸
我夤夜翻滚,痛苦如昨
这也不是真实,这是修饰
这是早晨的昏聩,被掐掉茎的抽搐
夜晚属于我和你,亲爱的药片
而献给白昼的,是多余的诗
End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放假还上e站吧()
正文:
“他们都是忠厚诚实的人……”
家乡的中学请安德鲁回那儿做演讲的时候,恰逢初春,天气还带几分寒意,皮草卖得非常好。过去的这个冬天里安德鲁的皮草被一个女明星穿上了身,同款在各大网站被哄抢一空,当然,他的生意不仰仗这一次广告,六年前,他的产品就已有很好的口碑了。当时他三十四岁,正值壮年,而且单身。
现在他写演讲稿的时候,能听到菲欧娜在客厅里对Bucky柔声说话的声音。它叫Bucky因为菲欧娜喜欢《野性的呼唤》,而她却不像约翰·桑顿。她金发碧眼,竞选过啦啦队长,除此之外,只不过是最普通的那类女孩,他俩的订婚让所有安德鲁的朋友都有几分意外。他们了解这个来自小镇的男人,刚刚来到大城市时,怀揣一点可能是祖母留下的妆奁,疯了似的搜寻一切报纸,直到今天他的书房里还堆有它们的遗迹。后来他渐渐安定下来,也开始做工、泡妞,东一榔头西一锤,慢慢显露出头角和本性:原来也有打算,有报负;原来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随身携带圣经,有一次被临时退订,一个朋友去接他,就看到安德鲁在翻那本卷边的书,像只歪着头看东西的狗。
也因此他们拿这个劝他:太年轻的女孩儿怎么会理解你的信仰?她就缺乏那个注意力。她那个灵巧的小鼻子,充其量是想嗅一嗅纸币的芳香,名牌衣服鞋子,包包,手表,不过如此。安德鲁带菲欧娜去朋友聚会,一桌四十上下的男人和他们三十、四十不等的女眷,唯独菲欧娜夹在中间,安德鲁的朋友们面面相觑,有性子直的脸上已经带了尴尬之色。女眷们和她聊着天,询问她两人的初见。菲欧娜不在乎地把这些都说出来:她当时在餐馆做兼职,贪财的老板克扣她的加班费,她还病着,发着烧,最重的一次感冒,眼睛是红的,嗓子哑了,和老板大吵大闹。吵完了,还是没有要到钱,她哭了,泪眼朦胧地,一步撞到一个男人的怀里——也就是他。安德鲁,穿西装,头发剃得很短,将近四十的男人。
女眷们听着,微笑着,瞅瞅安德鲁,拿眼神彼此交流一通,心想,他多半确实是认真的。
他俩如今已经要结婚了。回家乡,不仅为了演讲,也为了看一看安德鲁的家,尽管它只是一具空壳。安德鲁母亲产后不久即离世,父亲大约是在他离开家乡几年后得病的,安德鲁没见过他最后一面,而且并不悔恨。
菲欧娜进来了,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她的手上戴着两枚戒指,一枚是白金钻戒,另一枚是黄金镶红宝石,样子古朴,色泽如血。当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就感到一阵凉意,飔飔如雨。
“你不去睡觉吗,这么晚了?”她望一望他电脑上的稿子,眼睛落到末尾:感谢我的家乡,感谢父亲,感谢在我生命中偶遇的人。“最近好忙,要早点起床不是吗?”
“好。你先去睡吧,我去……”
“我知道你又要去夜祷。”她抢先说,“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你一去祷告,又要花那么长的时间——”
“菲欧娜。”安德鲁刚叫了一声,她忽然跳了起来:“简直是受罪!”
喊出这句话后她平静了一瞬间,站着,注视着安德鲁。他倒是处之泰然,连一点无奈也没表现出来,充其量有点困惑。他合上电脑,起身,眼神交汇间,菲欧娜又说:“我们快结婚了,安德鲁!我是跟你结的婚,我不是……”
她深呼吸:“随便吧!”她的心里已经在后悔自己发了这一次火,因为青少年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她丢下他走向卧室,脱掉鹅黄色的家居服,倒在床上,不禁眼中泛泪。
有人从她后面贴过来。那人搂抱着她,低声说:“哦。对不起,菲欧娜。”
“你不是去夜祷了吗?”她听到对不起,眼泪流得更凶了,波动的液体模糊了一切,但却立刻回身抱住了他。
“不去了。”他说,“不会去了。”
“我只是不想……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之间不应该有别的。”她啜泣着说,而他紧紧抱着她的双肩,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说:
“不,不会有别的了。”
入睡前安德鲁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让父亲没几个月就撒手人寰的病。他并不悲伤,相反,在过去的岁月里他还痛恨这个男人,他小小的心灵里不解这个男人何以能表现出如此的老辣同时又兼具如此的冷漠。父亲和安德鲁一样信仰基督教,从没有落下过一次晚祷。安德鲁七岁那年,晚上贪玩错过了晚祷,父亲扯着安德鲁的耳朵,把他像个小兔子似的提溜了回去,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安德鲁跪倒在地,父亲蹲下身,劈头甩了他一耳光,让他对着基督反省自己的过错。那时候安德鲁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只想蜷缩起来。他想:为什么只有我没有母亲?
第二天一早父亲又带他去打猎。他的手在雪里冻得通红,半边脸还肿着,理所当然地没打中什么。但父亲对此不发一言。父亲只是干脆利落地一枪,打中了一个什么,安德鲁吓了一跳,他的角度只能瞧见父亲端枪的手与那柄猎枪。父亲在看他,过了好一会安德鲁才意识到他是叫自己跑过去。他在前面跑,父亲在后面,他发现那是一头小鹿。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敏捷地剖开鹿的肚子,血一下子流了出来,在雪地上冒着热气。父亲叫安德鲁把手伸进去。安德鲁头皮发麻。鹿的腹腔中暖和得难以置信,挨挨挤挤的器官又软又滑,但他能感觉到血液正在一点点地冷下去,一点点变得黏涩,就像……机器停摆了。他一抬头,看到父亲的眼睛发亮,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父亲低声说:怎么样?可以这样来取暖。
就在此刻,入睡前的安德鲁想到一个可能:父亲是在向安德鲁示好,或者说,表达无声的歉意。这个想法让他浑身发冷。而小安德鲁看着父亲的笑,突然感到他是那么陌生。他抽出手,把两只血手塞进雪中,默默忍住喉咙里的叫喊。
父亲是个鳏夫。如果安德鲁结婚了,那毫无疑问,形式上就又靠近了他一步。
但是,当安德鲁初次想到自己将会结婚的时候,他并没想到这个不祥的预示。他心旷神怡,好像偷吃糖果,而又知道主人绝不会在意。
他关上车门,彷徨四顾。他首先看见灰白的天空,灰得就像简妮的围巾穗子。随后他看见一家旅店,就在森林边上,突兀矗立。
简妮从另一边下来,红色玛丽珍鞋顿时陷进泥里。“别动!”说着,他就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她打横抱起。他听到她的笑声,像泡泡一样,轻飘飘,晃悠悠,荡到天上去。这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裸露两条象牙雕就的细瘦手臂,躺在他的怀里,皮肉不能饰骨。
上帝保佑我,安德鲁在心里说道。他的靴子踩进雨后的烂泥里,每一步都像碾着青蛙,呱唧呱唧,惨叫不断。这里是村镇的边缘,或许曾经有不少旅行者自驾游经过?但如今这个季节,这个天气,也只有他们两个。他自己的选择。好逸恶劳是人类的恶习。
简妮的双眼比晴天还蓝。她的头发原先也像太阳,但如今剃光了,她从安德鲁的怀中跳下,就像一捆柴火,让人担心她会跌得七零八落:“谢谢。”
“别跟我说谢谢,简妮。”
她笑笑,踉跄一下站住。
在坡下,房屋鳞次栉比,看起来似乎都比这栋房子更光鲜些。他们两个牵着手走过去,发觉旅店内空空荡荡,只有柜台处站着一个妇人,在往手上涂蓝色的指甲油,看到他们来了,把小瓶子随手往旁边一放,问道:“要一间房吗?”
“对。”简妮说。她挎着个小黑皮包,此时就低着头在里面翻钱,一边又问:“多少一晚上?”
妇人的手放在柜台上,那是一双皮粗肉垮的红手,指甲油没涂好,更加不像个样子。她微微前俯,盯着简妮的皮包,于是恰好和简妮目光相撞。妇人偏头说:“你们什么时候走?”
“到早上。”
“到中午好了!”她提醒,“晚上下大雨,早起估计还不能干,你去哪里?”她说了钱数,简妮抽出几张钱币。蓝指甲把它们拈起来,放进抽屉里。
“我们不去哪里。在国内,随便走走。”跟在简妮背后的安德鲁这才说。他们两个上楼去,在楼梯上,他回转身,俯视老板娘。而光着头的女孩继续走,登登,登登,步子踩在步子上。
“她没问你的头发,这个女人倒还可以。”安德鲁有心要找点话说,他把箱子打开,里面只是简妮的东西。几瓶药,一把瑞士军刀,四件不同的衣服,两双鞋。他把其中一瓶药拿给简妮,看着她吃下去。
他直觉她身体不够好。
简妮吞进药,脸色并没有变好。她立刻拉开腰侧的拉链,深呼吸着仰躺在床上。过了几分钟,她问:“你为什么不上来?”
安德鲁立刻脱掉衣服——因为简妮不喜欢他衣服粗糙的质感——爬上了床,搂抱住她。她的皮肤白得像纸。她简直像在他怀里挣扎似的,调整了一会儿姿势。他贴着她的额头,闻见一股不知名的幽香,她仿佛变成了他的一部分,于是可以渐渐暖和起来,他就是如此地爱怜她。
她躺着,忽然说:“安德鲁,我可能真的怀孕了。”
他一下把她抱得更紧,然后立刻又松开。
“不。”他用气声说,“简妮,你太累太累了,你搞错自己的感觉了。”
“不可能是我们的第一次。”她平静地说,“那是四个月前,我听说四个月肚子就会隆起。但,可能是之后的哪次。”
“但……我觉得不大可能。你在吃药啊。”
她握住他的手,将它引到她的裙子里。她的皮肤又滑又冷,在凸起的胯骨间,小腹平坦得可以毫无停顿地摩下掌去。
“不。”
“感觉到了吗?”
他俩同时说。她仰头看他,她的肌体是冰冷的火,在他手指上痛楚地灼烧。
他下楼去问老板娘要晚饭的时候,她仍然在那儿涂指甲油。晚饭是面包和烧茄子,还有一碟子冷火腿。简妮基本什么都没吃。她非常艰难地吞下了一小块茄子,剩下的半点没动。他说:“简妮,你不是说你有可能怀孕了吗?那就吃一口吧,好吗——”
她说:“别管我。”她躺在红裙子里,两手交叠搁在小腹上,一动不动。安德鲁又尝试了一次:“简妮……”
她背过身去。
安德鲁把这些饭菜全都吃了。他下楼去还碟子,老板娘正支着两只手等待指甲油晾干。楼上的空气似乎与这里隔绝了,那里自成一体,凝固如糖块。而一到楼下他就听到雨声,老板娘说得没错,外面在下大雨,雨势滂沱,凉气从敞开的门一直冲到柜台边。
“要关上吗?”他问,老板娘摇摇头:“不必了,那就是风吹开的。”她低下头瞧瞧指甲,自言自语道:“晚上干得成吗……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安德鲁就行。”
“好巧啊,我叫安德瑞娅。你有姐妹吗?如果我有个兄弟,我就希望他叫安德鲁。”她吹吹指甲。
他笑了,打量她的脸。她又接着说:“是,要是我有个兄弟,今晚他就会像你一样,守在这里,这就会是我们的店,不会是别人甩给我的负担。”
“负担?我以为这是你的店!不是吗?”
“是我丈夫的。”老板娘说,“然而他经常出门。也是像你们一样,在国内,随便走走,那么久才回来一次。”
“他是做什么的?”
“什么也不做。”
两人都默然了。
安德鲁听到雨声,它混浊的、密密砸在地上的声音。雨冲刷一切,雨凌厉肆虐。他猜想楼上只有简妮一个人,只有她,卧在那片黑暗中。没有别人。她没有怀孕。
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安德瑞娅开口了:“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她开车来我们那个镇,就这样。”
“我们是……从小时候就认识。可不像现在这样,连他的死活都不知道。”老板娘笑了笑。“但是那辆车是她的,这我倒没猜错。安德鲁,你愿意听我的告诫吗?”
“什么?”
“从她身边走开。离她远远的。安德鲁,你不是那种配得上她的人。”
老板娘没听到他的回应。但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在雨中也突然变得清晰可闻。呼、吸、呼、吸、呼、吸。安德鲁张开嘴,有几秒钟都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笑,不表示喜悦,只是为了不冷场。他说。但是她没让他说。他给了她信心,尽管是悲观的信心。“你不要怪我这么说,可她远非一个什么中产商人的女儿。”她快速吐出这句话,感受到一种捅破窗户纸的微小释然。
安德瑞娅懂得这些。她懂得皮包,裙装,鞋履,箱子。她懂得它们在商业上的价值,也懂得要培养或支持这种品味,乃至本身就是这种品味的发言者所代表的价值。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中产阶级,那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那种出身的女孩子总归谨守规矩。然而简妮,她身上全无优裕生活熏陶而就的懒与闲。而这要坏得多了。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正确。所有人都不能原谅逃避,虽然它最大的可怕之处在于你无可逃避的时候,那巨大的痛苦会把人给压倒。道德审判,这些话就不要说了,始乱终弃,固其宜也,自己就违反了道德规范,哪还有什么要求别人的道德规范的权利呢?但不只是道德。如果说是为了欲望,为了别的什么,那说不定反而可以得到原谅。她说得眉飞色舞,挥动着两只手,蓝幽幽的十点在黄灯下翻转腾挪。雨始终未停,它们,落在这一片星球表面,宇宙中是没有雨的,更加没有蓝色。
回去后他上了床。简妮脱得浑身光溜溜,像一摊丝线。安德鲁凑过去,热烘烘地抱住她。
他提心吊胆,预备她开口再提怀孕,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反而是他忍耐不住,开口了:“明天,我们去医院吧,检查一下看你是不是真怀孕了。”
“不。”
“简妮,为什么?”
“我要死了。”
他半晌不能开言。她说:“我是认真的。”
然后,她莞尔一笑,说:“信上帝没用。我不想上天堂。”
“为什么要提上帝,这事情和他没半点关系。”
“我怀孕了。我要死了。安德鲁,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如果能生下来,那也无所谓了。安德鲁,你想要它吗?”
安德鲁回答不出任何话。简妮说:“雨还在下。安德鲁,你会想我吗?”
他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他摁亮一盏台灯,于是,窗外不息的暗雨,和床上睁大双眼的简妮都不见了。但他大脑却轰隆隆的,一团乱麻,根本想不到自己能做些什么。
为了简妮他已经跟父亲闹翻了。说是闹翻,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或许会是单方面的断绝关系,出走。我要忘记这个人,安德鲁没说过类似的话,但他潜意识中是认同的。
但此刻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把能做的都做尽了。
上帝保佑我。他想。这不是父亲的那个上帝。哦,父亲的上帝甚至不会让妈妈上天堂。父亲的上帝不会宽恕任何人。这是一个新的上帝。随后他又想道,我是个怯懦的人,因为,没有上帝,我似乎就做不成任何事情。
为此,上帝啊,请你怜悯我吧。
他两手交握,回忆起家中的小基督。他嘴里喃喃了一些祝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祈求些什么。
简妮就在他身后。她把手放在眼睛上,看不出她究竟有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上,安德鲁很晚才醒。他有点分不清这是早上还是中午,看了看钟,心里一惊,原来已经十点了。简妮躺在他身边,他推推她,发觉她身体是热的,心定了几分,又叫道:“简妮?简妮?起床了。”
她没动。窗外天色仍是灰白的,从二楼看下去,底下的地照旧一派泥泞。安德鲁坐起来,找出那把瑞士军刀,开始修指甲。
他一直迁延到十二点钟才下楼去吃饭。但楼下没有人,老板娘不在那里。他喊了几声“安德瑞娅”,也没有人回应。
他心一慌,隐隐觉得出了什么事,立刻就去翻柜台。钱都在那里,简妮昨天给的。甚至指甲油也在那里,原来还有一瓶粉红色的。
“安德瑞娅!”他大喊。他又安慰自己,她可能是出去了。他去开门,门摇动不开,从外面锁住了。
安德鲁静下心,暗想:可能她突然有什么事情。她不久就会回来的。好像即使为了那几瓶指甲油她也会回来。
可是他上楼去,仍然忍不住对简妮说:“那个老板娘不见了,门也锁了!”为了安抚,又加上:“不过我想,她大概是突然有什么事情……”
简妮没理他。她没穿内裤和胸罩,披着红裙子,两条腿岔开,坐在床边,转头看着窗外。她的小腹折叠着凹进去,底下两边是凸起的骨头。安德鲁惊觉她竟然瘦成这样。
“简妮……”
“我想走了。”
“简妮,我们现在没法走。门锁上了。”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要走了,安德鲁。”
她蹲下身,在箱子里翻衣服,挑出一件黑色男装,直接套在身上。安德鲁反应过来,问道:“为什么?简妮……简妮!你不是说你怀孕了吗?”
“我们可以去医院。她大概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可以去检查……我们可以结婚。”
他的脸腾地涨红了,他说:“简妮,你现在怎么能走?”
简妮没回答。
“简妮!你以前都是骗我的吗?”他想起安德瑞娅的话。她说他不是那种配得上她的人。
简妮穿上内裤,套上一条西装短裤,趿上鞋子。安德鲁站起来把住她的手腕说:“不要去……底下锁住了!简妮,你为什么不听我说话?”
“我不是上帝。”简妮说,“而且,信上帝也没用。”
她提起箱子,往外走去。安德鲁只呆了一秒钟就跳起来,拦住她夺下箱子。他拉开箱子拉链在里面翻找,手不停发颤,抖抖索索地握住了那把瑞士军刀,刀刃出鞘,指向简妮:“你不能下去。底下没有人。待在这儿!”
简妮望望刀刃,又望望他。安德鲁咬紧了牙,她苍白的脸上突然扫过一丝微弱的笑意:“拜……”
他刺了下去。他听到大吼的回音——是男声。好像,是他自己的。他的心疾速搏动,他胸口作痛,胃里烧起了一把火。
她低下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后退一步,从刀刃上滑了下去,软绵绵地倒地。黑西装上洇湿一片黏腻的光。
安德鲁眼前黑了一瞬。他蹲下身,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以及这个囚徒又是谁。这个囚徒向墙壁挥拳。
他解开她的西装。鲜血仍在涌流,从她白而平的胸脯上,一股,一股,歪斜着,汇入地板。
也许他是完全凭着习惯用刀剖开她的腹腔的。刀切开肉的感觉竟是如此顺滑,如此轻松。他大口呼吸,然后把手塞进她的肚子里。那里温热得像晚饭的汤。他的手摸到了一团圆而韧的肉块,抽搐一下,缩回了手,倒在地上痛哭、哽咽,像即将断气。
他泪眼朦胧,把她塞进箱子里,提着她下楼。闪烁的泪光里他一脚踩空,连人带箱子砸在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检查箱子。它很结实并没坏,他又擦了两把泪,起身去推门。门推不开,当然,因为它被锁上了。他又把箱子拖上了楼。那把瑞士军刀在箱子里面,咣啷作响。
他不再哭了。他浑身无力。他把箱子勉强推进床底,浑身像发疟疾一样打摆子。他重重呼吸,推开窗子,爬到了窗台上。
这些事情有其时间顺序,但更像是倒着发生的。这就是安德鲁醒来时的感觉,他在倒着做梦,这个梦在将他带回过去,带回三十分钟前。
他们忘记关灯。没有下雨。红光映着白惨惨悬吊的窗帘。安德鲁没有夜祷。他的胸口发胀,喉咙作痛。他永远不会再有哪个人了。他永远不会……
简妮的声音说:“安德鲁,怎么啦?”安德鲁浑身一震。
菲欧娜睡眼迷蒙地看着他。是她……是她这迷茫的、缥缈的、把握不住的声音。
也许他看她的眼神过于惊诧,菲欧娜似乎要坐起来。他赶忙按住她。“没事儿,只是做了个梦。突然醒了而已。睡吧。”
她不疑有他,点点头,侧身睡去了。
他躺下来,大口喘着气。他的眼角溢流出泪水,内心又感到那压抑不住的饥饿和恐惧。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担心那必将发生的事。他只担心它不来。尽管它一定会来的,睡眠一定会来的,在钟表嚓嚓、嚓嚓的蠕动中,他总会这样,就像以前那样,睡下去。
fin.
备注:我怎么总是写杀人,可能我是愤青(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