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雀驻足紫河流》·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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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目睹一具老尸,一具空壳——那尸体抱着空壳抬起头,睁着一双金琥珀的死目。
当莉莉安提到“捆绑一辈子”时,德尔只觉得头痛。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其实根本不想经历第二次。如果有人愿意相信世界上存在有两辈子,那么德尔本人完全能够现身说法,
怎么说呢,他上辈子是个剑士。
那种一看就是奇幻电影里的普通路人设定,惨烈的童年和倒霉的余生。前面忘了后面完了,总之剑士德尔闭上眼睛时,他没有葬礼,也不知道被埋在了什么地方,或者他自己的尸体有没有被拿去做什么奇怪的实验。虽然人死后啥也管不着,但他恰好有个性格非常糟糕的“同行者”,又恰好在下辈子突然回忆起了过往——
这哪里能了无牵挂地去死!
可以说,这骇人的后知后觉在现代世界那还是个十来岁孩子的少年脑海里如烟花般绚丽地炸开,又附着在其代代骨髓相传海枯石烂都变不了的固执与别扭上:上天就这样做成了“德尔·费南迪斯”,一个全家外加发小都共同认证的神经质男。
不过好在,没有人怪他。
就连莉莉安在得到解释后也在最初流露出一丝怜悯,谁让这倒霉蛋曾讲义气地想救人,却伤到了脑子呢。
……
砰。
德尔关上员工休息室的门,把酒吧的喧闹也一同锁在外面。
“呼……”扯开发紧的领结,青年捂住发烫的脸脱力般靠着储物柜滑坐在地,他喃喃自语,似乎很想说服自己,“冷静一点,德尔,你已经不复从前、她也不再是她了。”
这一听就充斥自欺欺人的自我规劝来来回回过了大概好几分钟,青年酒保有些颓然地松开手。若找来一面镜子,定然能照出这小子一脸“全他妈完了”的惨淡模样。
大底是上辈子那完整的一生终究挤压了十年左右的分量,这让德尔根本无法将曾经完全放下。但他又在法治社会下生活、又知道身边的人总是无辜的——于是这苦闷让他只好独自下咽。
他的父母与兄弟如今都在他身边,人要知足。
德尔换上一身来时的外套,又背上挎包。如今不过二月,美国的暖意还在往后的日头,人们就只得认栽裹紧自己的衣服。关好柜门,此人正要重新推门出去时忽然瞥见了墙上莉莉安找人新做的舞者宣传海报:自然是那位红人,皮质的裙装和如雀鸟般的紫色假面。
青年与海报上那人薄绿的眼睛对视片刻。
“尼提娅……”他几乎情难自禁得伸出手指轻轻勾勒舞者的面庞,“你又为何一定要叫做‘尼提娅’?”
他那活泼的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的发小与朋友。
为何要与那个臭名昭著的同行者同名?
上辈子的德尔虽然是个剑士,却并非正派。他走上一条偏激之路,只因失去了身边的至亲。恶徒的血从他手中流光后,他自己便也成了那目死活尸的一员。凡民们无一不呼唤他的名讳,不是为他的光辉伟业,而是厌恶与诅咒。
他们称他为“卡尔希血影”。
这一切就发生在他与那家伙同行后。那家伙也叫“尼提娅”,相传是个善用邪法、惯于压榨和使唤人的歹毒魔法师。
“他真的好慢啊,不是趁乱跑了吧。”
德尔姗姗来迟,就见自家发小面颊绯红地趴在吧台上和老板娘蛐蛐自己。他没吭声,走过去掀开人就看见放橄榄的盒子干净得油光水滑,而旁边倒三角玻璃杯上残留了些许浅色的液体。
莉莉安在酒保视线扫过来的瞬间举起双手:“不是我!”
尼提娅则抬手抓住酒保的袖子:“我没喝……”
这两人哪个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德尔只觉得头再次痛了起来。
他侧头与尼提娅对视:“还去吗?还是回家?”那句话在他嘴里捣腾了几个来回,还是说出口。“是我太慢了。抱歉。”说罢,此人飞快地错开了视线,把外套罩在尼提娅身上。
“我去开车,莉莉安麻烦你带她出来。”
德尔逃也似地跑出去。
“哎!”
老板娘还有话未说完,她见人跑了,又转头看尼提娅:“他不信我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不信?”她很想问尼提娅到底看上这倒霉玩意儿哪儿。要是条件允许,她就让菲利斯改改。
“不过是先入为主又慌不择路的傻瓜。他向来是这样,热血但没地方泼的时候就只能倒心里。”年轻的舞者嗤笑一声,随手就倒反天罡般弹开老板娘凑来的脑袋,“对了,你收收那主意,菲利斯先生又不是我的人情债。”
“啧,这也被你听出来了。”
“我不瞎。对了莉莉安,知道猫是如何捉老鼠的吗?”
“吃了?”
“那是最后才干的事情。我是说,猫对老鼠那残忍的捉弄行为,它会一直确保老鼠就在能力范围内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同时,让老鼠跑动、惊惶乱叫……哈哈,别那样看我嘛,之前在休伯特的书里看见的。”
“你真是闲得发慌。”
斗嘴几轮,莉莉安用嫌弃的眼神瞧自家员工那突如其来的演技。她既说那个莫名其妙的猫捉鼠,又说尼提娅如今的把戏。在酒吧泡久了,尼提娅那晃晃悠悠的模样别说是有点那气质。她当然知道德尔和尼提娅这两人里面有点事,但她可不干那种一脚踩进去会湿鞋子的糟心活。
不过——
“算了还是我扶你吧。”
不管和吃瓜是两码事。不太为人所知的是,酒吧老板娘莉莉安最爱看小情侣之间的“勾心斗角”与“斗智斗勇”,尽管现在局势完全一边倒,但也许终有一日也可以轮到尼提娅翻车。
于是,乐子人满心期待着那一天。
等尼提娅坐上副驾驶,德尔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开老爹的索纳塔已经轻车熟路,看着发小点开的导航就踩上了油门。借后视镜,尼提娅面上的红晕还略有残余,她垂着眼睛,也不知是否睡过去了。
德尔抓了抓方向盘,说老实话,他有些紧张。
埃芬市的夜晚很热闹,比曾经那些称作繁华的无势力城镇人更多、气氛更热烈。路上车流不息,灯红酒绿里徜徉着一个还算顺遂的法治氛围。这副光景让德尔想起过去记忆里的城镇“卡尔希”,他只是买块面包的路上就能遇到好几次抢劫与偷盗,时不时还会被卷入一场街头斗殴——而他的雇主就住在此处,劝说的话说了百八十回,硬着骨头绝不搬家。
于是他死时,也躺在卡尔希某个破屋的硬床板上。
车内的沉默维持到身边人忽然的扑哧笑:“憋什么话呢?”
后视镜里女孩抬眼,薄绿色眼瞳干净又漂亮,她对上德尔的眼睛,对上那琥珀样的金,又像是看到他心里去。
“……我在想,我生在这个社区里,有一种归属感。”青年迫使自己一直盯着前面那辆车的车牌,“每到夜里我都会想我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得珍惜。”
又开始试探了,德尔心想,他真讨厌这样的自己。
魔法师“尼提娅”在他死的时候才开始晓得回复剑士“德尔”曾经的许多困惑。好像是为他马上死了,再也不会有人放出魔人的任何秘密。唯一的走狗没了,魔法师肆无忌惮。
……
【我喜欢卡尔希。】
魔法师坐在苍老的剑士身边,就像讲一个睡前童话故事一样语气轻松而温和。
【这里是混沌的中心,而我就在这里降生。】
【最开始,他们以为拿捏了血脉就可以飞黄腾达,后来却发现手里的不过是赝品。可这个赝品是他们自己求的,送就再也送不走了。德尔,你看这故事有趣吗?】
床榻上的老剑士只有出气的声音。
【赝品心想,这就是家,凭什么我要走?这里的混乱独一份,人们的心思丑恶又可爱。这怎么放得了手?德尔,我想看着这里一步一步为混沌而毁灭——这就是归属感。】
……
“真是爱家,”副驾驶上的人特意托起自己的腮帮子,司机看向她,看见她赤裸裸的羡慕,“阿姨和叔叔都疼爱你,正因为他们爱你,所以他们才爱我。”
尼提娅·阿诺。
要说前世今生的区别,无疑是这家伙有了姓氏,有了根。
德尔收回视线:“你父母只是太忙了。”
满世界跑的夫妻把孩子寄养在朋友家里,一待就是近二十多年,他们会寄生活费,也会找时间与费南迪斯家视频通话。只是发生那个案子后,尼提娅单方面抛弃了这薄丝线的羁绊。
“你想他们回来。”
“我只是觉得既然缺席了那么多年,不如继续缺着,或者干脆没有。”尼提娅笑容淡了许多,“他们回来也不会改变我的生活,谁都知道揣着责任,对我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德尔不说话了。
他知道尼提娅说的是什么,她大概是觉得亲情没有多大意思。这家伙得不到的东西,就总被打上“没意思”的标签:好像在告诉所有人是她自己嫌弃的,这样能有个台阶下,挽点尊严。
可魔法师是个没有尊严和节操的人,连自己厌弃的事情都要抓在手里,包括她雇佣的剑士。种族不同,她耗死了好多人,身边的剑士没了,卡尔希也毁了……然后她依旧活着。她早就习惯了孤独,也其实不需要任何人,凭她手中的邪法,得到什么轻而易举。
思索到这里,德尔想到一个盲点。
或许那家伙还在那个世界活着,毕竟祸害遗千年。
若活着,就不可能来到此方世界,一切只是巧合罢了。碰巧有个同名的人,碰巧从一个模子里出来。
副驾驶座上,尼提娅也不说话了。她侧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其实心里没多少底。
她当然听出来那是试探。
……
魔法师从没说过那么多话。
她坐在老剑士身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过了那么多年后终于有了倾诉欲望。死人见多了,将死的人她也遇见过不少。在感叹奇怪之余,她伸手抚摸老剑士的脸,手指轻轻划过对方的褶皱皮肤:她是个瞎子,“看见”的方式竟也是这剑士教的。而当她抬头去望窗的方向,黑夜之上依旧是黑夜。
可占星术告诉她,今夜有繁星奇观。
【德尔,现在是白天吗?】魔法师故意问,【你帮我瞧瞧。】
老剑士一言不发。
【……你瞧见了吗?】
魔法师手指落在老剑士的鼻尖,没有气了。半晌,她嗤笑一声,抽回手起身,就听见屋外还有些藏得不算好的脚步声。窃魂魔人与她的走狗血影早就居于通缉榜首,但魔法师不在乎。
【你真是没用,这样的机会也抓不住。不知道可以向奇观许愿吗?】魔法师重新低下头,魔力裹挟着那相伴一生的邪法开始向床上的尸体转移。随后她的躯体如失去魂魄般砸在地上,剑士的尸体却慢慢直起身,蹒跚地捞起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屋门。
各色正义之士正等候多时。
他们目睹一具老尸,一具空壳——那尸体抱着空壳抬起头,睁着一双金琥珀的死目。
【看,今夜有流星雨。】
……
索纳塔停在富豪的庄园外。
车上的两人没人下车,他们远远看见有白色的星雨从天边滑落,如珍贵而璀璨的星带。德尔喊了几声尼提娅,却发现这吵着要看流星雨的家伙头一歪睡得很香。
“算了,我替你看吧。”
他无奈,去后座取相机,没瞧见女孩眼角有水珠落下来。
“落下一张银色的卡片”“酒保的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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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秘密在酒保心里转了三个弯。
但不凑巧,有人也是。
埃芬市入夜后天黑了下来,但晚霞还留在那座叫做“卡尔希”的酒吧里。青年男女在劲爆音乐和斑斓的光球里狂舞,从他们身边那几乎没饮几口、盛满光泽液体的酒杯来看,其实年轻生命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卡尔希开放舞区,那个叫“菲利斯·普尔特”的新DJ很给力,一下子把几月前抠搜租地盘斗舞集团的人气拉走大半。现在只有喝酒的懒骨头把头转向集团那边:也是些青年学生,喜欢用肢体语言上网红头条且声称文明作风。
“唉,真好。”
酒客人把手中的酒杯放在吧台,视线落在斗舞家的腰上——他发出如斗舞者那般义正言辞的声明:此乃纯洁的欣赏。
吧台后面的红发酒保一言不发地收走了杯子。除了倒酒,他不搭理任何客人,刚来的时候就和人起冲突,然后沙包大的拳头令他得到了威名。熟客都说他该去守卡尔希后门,等喊到他名字再进来收拾闹事的醉鬼;生客则同酒保一样不爱玩笑,双方都觉得扫兴。
好在酒客人是个缺心眼的懒货,他只在乎青春美艳,以及今日自己的下注。
“唉,他们又去找尼尼了,一周三次雷打不动。嘿嘿,他们擂台打三次,我就多三把酒钱。”酒吧时不时有新客人光顾,人们听见老醉客毫不客气的大笑,也把视线落在脸色一阵青绿的舞团学生上。然后他们就都知道了:卡尔希老板是个掉钱眼的,其声称这不是赌博,而是资助学生——怪不得从舞团到客人到老板全都一路货色。
红发酒保依旧一言不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手里的玻璃杯刚刚被磕破了底座。
没人在意这个插曲。
他们在意那个制霸擂台的尼尼。
尼尼在哪儿?
这问题很好回答:就在那个舞团特意留出来的空地上,嘿别盯着地板,向上看、看见那个威亚吊起来的铁圈了吗?哦,灯光跟着上去了……
客人们在打灯里瞧见一只飞起来叮当响的金色耳环。然后耳环的主人只是从灯光外的某处、反正是二楼的地方跳到铁圈上,纤细的身形下以核心与爆发力单手转了一圈——但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灯光只捉到那只耳环,再追过去就见一个紫发绿眼睛的年轻姑娘轻飘飘地落在先前一边嘶吼一边跳脚的舞团成员身旁,手指轻佻地勾住对方的下巴。
一气呵成,还在劲舞的人群没有反应,倒是DJ愣了一下,滑出手指在热闹的音乐里按下一声滑稽青蛙的呱呱叫。
青蛙号角刺激到了下注的人,场面顿时沸腾起来。
红发酒保头也没回,他掏出一块抹布,只顾着清理自己手上溅到的柠檬汁。他不在乎自己对面又坐了谁,但下一刻对方的欣然赞美还是让他失神,然后那块刚摔碎的透明玻璃就割伤了他的拇指。
“噢……她真可爱,就像一朵紫色的鸢尾花。”来者是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七枚星星耳钉在她那滑落肩头的长耳发后若隐若现,“德尔,你不这样想吗?”说罢她给面子地看了眼酒保的手指:“这个打碎的杯子扣在你的工资上。”
酒保终于放下了他的工作。
“你根本看不懂她,莉莉安。”
“我?我对你们的爱恨情仇不感兴趣。”
“……”
“她爱跳舞,我喜欢钱,我们两个一拍即合。然后你是个不请自来的保护偏执狂。”
啧。莉莉安的话就算倒过来说那也是没错的。意识到这一点,德尔报复般伸手把那块洒出来的半只柠檬丢进老板娘的杯子里。
“拜托!这世界上找不出第三个懂她的人了,你看不懂就只能去问休伯特,你们兄弟才和她是青梅竹马!”莉莉安顽劣地把杯子里的水和柠檬重新倒回德尔的手里,酒精刺得这倒反天罡的男青年新伤口发烫,“而且从小一起长大又怎么样呢,你希望你们绑一辈子?”
酒保没有说话。他的视线终于落入舞池,他的青梅正给DJ一个眼神,随后对方默契地换了曲风,让节奏的鼓点每一下都落在她裸足的舞步上。
她看那些斗舞的家伙时总是很自信,那是她的本事、专业,还有老板娘给她的底气。等下注人喝彩,她又会笑着看向他们,那双薄绿的眼睛透着一种叫做“明媚”的光亮。
“唉,菲利斯这小子上道死了。”
莉莉安不忘给自家员工们喝彩。
“你们都是我的财富——德尔你勉强是,但我不会支付保镖的钱,因为你说过你是自愿的。”
德尔低下头,心想,那是你们从没和她对视那么久。
酒保叹了口气,在这个放飞心情的场所里只有他心事重重,这多么不公平。但就像莉莉安所说,他心甘情愿,自讨苦吃。
他对调酒不感兴趣,对招待客人也不感兴趣。每一次学校放假他跑到这里来,强迫自己不看舞台上的热闹,不去理会老板娘的冷嘲热讽……除了手上尝试做点什么外,他只会去瞧酒吧墙上的钟。
现在?现在是晚上八点十四分。
等到午夜十二点,那个喜欢跳舞的家伙就不得不下班,然后他也可以结束这难熬的夜晚。
“一杯马提尼。”
客人点单,他调酒。只需要想象自己是一台机器,其余地都等十二点后再说……
不对。
在莉莉安的热笑里,陷入思索的酒保放下三角杯抬头,那个舞池的中心赫然坐在了他的对面,正一只手托腮,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那双眼眸里映出他错愕的影子。
德尔把橄榄的盒子塞回冰柜:“尼提娅,你来瞎凑什么热闹。”
深得酒客们喜爱的尼尼,舞蹈学院的学生,莉莉安老板娘的自动零花钱机器——尼提娅·阿诺,一个酒量是负的兼职舞者。
“我想喝就喝、哎,拿一个。”说着,尼提娅手快用牙签挑走一颗泡了酒精的橄榄果实,她塞进嘴里咀嚼,而她边上的老板娘几近溺爱般看着,丝毫不提这玩意儿乱吃扣不扣工资的事情。
可见还是有人双标了。
“……你这么快就口渴了?”德尔看了眼舞团的方向,那边的年轻人们还在嚷嚷再战,通常这种不甘心的情绪会维持到十二点以后——那是“枪手”尼提娅和“奸商”莉莉安商量好的真正宰客时间。
所以他不相信。
“快别了吧德尔,你一个学医的怎么好质疑人的生理本能。”尼提娅笑他,然后又挑了一个,“除非这玩意儿算你账上。”
德尔不想搭理她。
“好了不逗你了。”
尼提娅笑弯了眼,她看上去心情很好:“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流星雨晚宴吗?去吗?”
什么时候说的?
大概是某次十二点后他们一起回家的路上,精力根本用不完的尼提娅翻着手机,然后把那个什么阿拉斯加先生发布的消息帖子举给他看的时候。
“德尔你也没有见过流星雨吧,真是可怜啊,有些人活了二十多年了有机会也抓不住呢……”那家伙的原话就是这样的。
如果她真的……那很气人了。
某种秘密在酒保心里转了三个弯。
“哼,那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德尔听见自己冷笑然后答话,“反正我是个抓不住机会的人。”然后他再没开口,无力正抓着他的脑子拼命摇晃,一是为他自己又口是心非,二是为那个又用眼泪在他面前装可怜的舞者。
莉莉安窃笑:“我可以给你们放假。”
尼提娅从德尔皱眉开始就酝酿好了情绪,和对方相处二十多年她在这方面早已炉火纯青。她总有说辞:“你看,我活到二十几岁,还没看过流星雨呢。我今天还特地早点完事哦?”等她看见酒保因紧张与顾虑的耸肩落下去,她便知道今日又是自己的胜利。
“……”
“呜呜呜。”这完全在棒读了吧。
在其他人看过来之前,德尔举手投降:“真是服了,我去收拾一下。”他转身后的下一秒、他当然没瞧见、不过有预料,尼提娅的嘴角上扬起来。
不过有一点德尔大底是想错了。
就像他觉得其他人看不懂尼提娅、他也看不懂她那样。尼提娅·阿诺从不为弱势换来的胜利而欣喜,这个年轻的姑娘透过他瞧着他的心,嘴里无声着一丝怀念的呢喃。
“……还是这么傻。”
(此人为了补全结局绞尽脑汁找灵感)
(胚胎故事。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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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不从一则俗套爱情中走来,也不往悲情传说而去。当人们眼中的“魔鬼”呱呱落地,他们必须承认,故事正于魔鬼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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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魂灵死去
牧羊人驱使羊群回家,此时夕阳未落,他听见了一声有别于羊的泣声。
放牧的男人对此事并未有多少意外。他每日让羊儿去往离家十里远的大平原上,捡到过从巨人山峰一路行乞而来的饿死鬼,摸索到过一些逃难人惊惶遗落的细软财物……这附近的城镇并未归属那几个大势力的帝国,镇上的人都以羊为生,多数是从帝国军队里逃跑的那些人族。他们多以自己是新生的地界人而自豪,对那些落难与散落在外的新人新事总是怀揣一种高傲的宽容。可即便如此,追逐钱权的本性已经落入骨髓,这就是高傲的本质了。
总之,牧羊人拨开自己家绒毛蓬松的羔羊,心想自己这次将救下一位落魄的权贵血脉。
事实就是这样,他弯下腰,果真捧起了一只襁褓。
襁褓中的婴孩不再哭泣,只有泪痕干巴在其冻得发紫的脸颊上。牧羊人见状重新裹好孩子,年久操劳的粗糙手指激动而颤抖地、像是逗孩子那样勾了勾孩子的耳朵。
“别哭,别哭,孩子,”他低声说着,就连他自己的儿女出声时都未有如此温柔,“我捡到你,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孩子了。”
说罢他重新起身赶着羊回家,羊群不必知道他的欢愉,也不需知晓他今后的打算。数十只横瞳孔的棉花追随主人而奔忙,它们回到一座砖块堆砌的小屋,去那木头围成的羊圈,听三个小主人的惊叫与主人夫妇一唱一和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一切向往。
就这样,卡尔希镇上多了一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婴儿。
卡尔希人把那婴儿叫做“卡尔希的魂灵”。
牧羊人一家、至少牧羊人夫妇喜爱那孩子多于自己的孩子。不过他们把那块婴儿裹布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半点信物,因此也畏缩着多了些更悚然的猜测。他们猜想婴儿出身皇室,历经血雨成了幸存者:一定有许多随从在找人,他们可不能随意给这孩子取个什么,以免那些大人寻错过了——于是就有了那么个浮夸又拗口的称呼,既是一群文盲的尊敬,又是一声象征苦寻的讯号。
【尊贵的失落王庭,您那大难不死的后代降临了卡尔希。】
“卡尔希的魂灵”就像卡尔希本镇的婴儿那样长大。
那是个有着一双薄绿眼睛紫色头发的女孩,和一众灰色的卡尔希完全不一样。“魂灵”学会咿呀作语,随后又让四肢触地,在灰色孩子群里爬行、跑动、摔倒。她好似真的浸泡在卡尔希人的爱意里,穿最好的羊皮袄和羊绒裙,喝最好的羊奶,好作为宠儿度过一生。这一切让那时候的“魂灵”也以为如此,以为自己和身边的灰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哪怕每次回到牧羊人的家去,看牧羊人夫妇的期望变为掩盖的失落、看他们摩挲着自己的耳朵又重振了不明所以的信心……年仅三岁的“魂灵”并不在乎这些微小的古怪,每日都拥抱着自己的幸福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直到一群魔法师造访卡尔希,见多识广的知识分子们为牧羊人一家带来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那一天,“魂灵”被牧羊人的孩子们拥簇着去山野采花,她学着将最明艳的那朵放在花串的最上面,以感谢她的养母为她缝制的裙子——人们总教育她要感恩。
而她的兄弟姊妹又带她去寻溪流下的透明石头,等着去其他的卡尔希那里换点养父喜欢抽的烟草——她要时刻记得是养父将她从危机四伏的荒原救了回来。
当孩子们嬉闹着回家,“魂灵”大方的走在最前方,他们看着大人们猛地拉开屋门走出,随后薄绿与灰撞在一起,连带那些鲜艳的花与石子也摔进泥坑去:最爱“魂灵”的牧羊人用他那满是厚茧的手毫不怜惜地揪起那双他与妻子灌入期许的尖耳朵,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不对,不可能!”他说着,就那样提着孩子的耳朵向身后回望,叫嚷的声音破了调,甚至盖过了孩子哭疼的呼喊,“我带回来的是精灵,是个精灵的遗孤——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杂交的野种!!”随后他又转头看向孩子,他已经足够诚实,现在连“魂灵”也不喊了:“告诉我!你是精灵之子!有纯净的血脉、高贵的血统——哈,怪不得你身上什么也没有,吃我的喝我的,你怎么敢欺骗我?!”
在牧羊人的手中,谎言的血滴在白色的羊绒裙上。
孩子感觉到自己耳朵上撕裂的疼痛,但她不再哭喊,就像当初荒原那个被捡拾后尚未未记事的婴儿那样。但她的沉默同样也在提醒“养父”,这绝不是他能承认的过错。
牧羊人的血亲孩子们对此一言不发,他们眼看方才还一同玩闹的“魂灵”被父亲如破布般扔在地上,于是他们的血也跟着冷了下来。他们的视线落在那身白衣裙上,想起了母亲熬过的那些个辛苦日夜。
“精灵族对血脉的确有严苛的要求,毕竟他们一族的耳朵更纤长脆弱。但即便如此,这个孩子身上也有一半的传承。”被邀请而来的魔法师早已准备告辞,他们对眼前的暴力轻轻摇头,家务事并不在他们插手的范畴之中,“精灵一族不会接纳半血的子嗣,可好歹是你们辛苦养大的孩子,总还是有感情不是吗?去承认她平凡,然后让她褪下‘魂灵’的外衣好好长大吧。”
“魂灵”落在地上,“魂灵”迎来一种末路。
别的听不太明白,但地上的孩子捂着自己流血的耳朵,第一次学会了茫然。
她不是“卡尔希的魂灵”,她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