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荆斩棘】在暴雨般落下的黑夜之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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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后计字12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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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来得很快,海风迅速地冷了下来。

海滩上的空气还算温和,白日里的阳光把沙滩烤的暖烘烘的,达内尔的手指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陷入了沙子里。太阳落下去已经很久了,观赏完日落之后他就一直在盯着这片从未见过的陌生星空看,银白的星光在他眼中落下一片星轨。

不知不觉间连沙子都冷了下去,海风冻得少年脸颊生痛。他这才惊觉已经很晚了,二十多年来早已经习惯了绿都周边四季如春的环境,骤然被这里湿冷的海风一吹竟然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达内尔往营地的方向看去,珍琼的一头金发在火光中分外明显,看起来他的那些同伴们已经在篝火旁边烤鱼了。

“嘿!你上哪儿偷懒去了?”黑德爱尔朝他挥手,另一只手里还抓着用木签子穿起来的鱼,“我们抓了半晚上的鱼,现在都已经烤过一轮了!”

少年朝狗妖精摆了摆手,没有作答。好在狗妖精也并不在意少年是不是回应了她的招呼,一转头又去啃起了手中的食物。

达内尔本来还有点稀奇这个讨厌海腥味的狗妖精为什么吃鱼吃得这么高兴,近了才闻到空气中浓浓的香料味道。海货的腥味大概是被各种各样的香料压了下去,连讨厌海鲜的狗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晚饭吵吵闹闹地过去了,但大部分都是其他“开拓者”们的吵嚷,少年这边的人们作为珍琼的护卫却是不怎么说话,黑德爱尔偶尔的一两句话也换不来什么太多的反应。珍琼吃着吃着饭就会跑神,卡里莱特似乎自愿担任下了照顾孩子的任务,时不时提醒她不要把鱼刺吃进喉咙里去,这一顿饭还算平静。

等到了珍琼开始打呵欠的时间,几个人开始犯愁过夜的方式。显然就算是地当床天做被,队伍里对于住宿条件最没什么要求的达内尔和拉尼亚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卡里莱特身为一个森林为家的巡林客也能承受,狗妖精和诗人虽然大概会满脸不愿意地抱怨几句,八成也不会强烈要求住店——这些人虽然都没什么问题,可娇滴滴的大小姐显然不适合露天过夜。

“这里有什么旅店一类的地方么?”

有那么几个人似乎已经考虑了这件事情,比如白袍的诗人。他已经开始四处询问相对比较合适的过夜地点,虽然换来的又是看白痴一样的神情。

“你来这里是开荒的,又不是度假的,居然还想要住旅店?”

回答他的人看起来喝了不少,说话的时候正翻着白眼抠着脚缝,还打着酒嗝放了个屁,达内尔确定自己又听见诗人的关节发出了咯嘣一声。

“去行会看看吧,那里的楼上似乎有房子,就是挺贵的。”旁边有人这么说。

少年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是个正打着呵欠的半精灵,他似乎是那个醉汉的同伴,打完呵欠还用手肘撞了醉汉一记:“我哥们有点喝多了,别在意。”

“行会楼上么?”卡里莱特不动声色地插进蠢蠢欲动的诗人和醉汉之间。

“你这个德行,一看就是哪家的大少爷……”醉汉斜睨着眼看精灵的脸,抬手又从看不出颜色的酒罐里灌了一口猫尿,“你们有钱人干什么来抢我们穷鬼的生意?我们的生意可都是用命换钱的,跟你们……”

“帕克你闭嘴。”半精灵一拳揍在醉汉脑袋上。

“你是叫帕克么?”巡林客轻轻推着剑柄,鞘口摩擦出金属细小却清晰的声音。

武器的冷光在篝火中熠熠生辉,醉汉打了个激灵,眼神清明了些。

“是……是啊!”他直了直腰,剩下的话没说出口,带鞘的刀已经顶到了他腰上。

“你最好小心点。”少年的声音淡而无味,不带什么情感,那动作更加类似于一种地位的示威。

“我说那边那个喝多了的,你说话的时候过过脑子吧,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替你把那玩意收走了。”黑德爱尔扇着鼻子躲开了醉汉,似乎那股酒精的味道熏得她够呛,“而且别去招惹看起来很弱的人,说不定人家就很强。”

和醉汉一伙的半精灵有些懵,他四处看着,似乎想要求援,然而并没有谁理会这里的小小争执——在这种法外之地,自然不会有人去干涉这种小小的口角。

“我只纠正你一点,我的钱也都是用命换来的。”巡林客将刃口合拢在剑鞘里,转身走了。

 

之后的事情都可以用钱解决——就算没有这里通用的货币,金子还是到哪里都管用的——而对于完全不缺钱的珍琼而言,这根本就不算是事情。一行六人住进了安静的旅店,大小姐安安静静地缩在床角睡着了,甘柏和卡里莱特为了万无一失设置过陷阱和报警器之后也各自找了地方休息,黑德爱尔则像只真正的狗那样随地躺下便睡成了一堆淡棕色的狗团儿。

剩下的只有寡言的半精灵和淡漠的翼族,两人隔着半个房间守夜,对于其他人而言可能会显得尴尬的静寂在这两人之间反而分外的自然,像是沉默和他们是与生俱来那般。只不过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在静默中陷入一种恍然的状态,像是困倦又异常地清醒,在这种状态之下听见的还有更多平时无法注意的事情。

现在少年耳边似乎回荡着叶笛的声音,细小而尖锐,吹着他不熟悉的调子。曲调悠长而悲伤,像是什么夜鸟在漆黑一片的林子里呜咽。

后来连这声音也消失在了夜晚里,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片营地。

 

夜半钟鸣。

行会外面一片混乱,叫喊声、惨叫声、兵戈交击声响成一片。守在窗边的拉尼亚第一时间振翅飞了出去,翼族人似乎忘记了自己在黑暗中差劲的视力,抑或是战斗对他而言像是一剂强壮药,让他瞬间变成了嗜血的鬼。

少年擎着刀站在被翼族人撞破的窗户旁边,刀刃向着窗外。这里的窗户也是临时做成的,用来挡风的东西是一层薄薄的纸,被拉尼亚撞破简直是易如反掌。珍琼被卡里莱特叫醒了,现在她正缩在离门窗最远的地方,巡林客和诗人按着自己的武器守在小姑娘身边,守着毛绒团一样的金主。

混乱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外面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伤员模模糊糊的呻吟和骂街的声音。

“战斗似乎结束了。”半精灵犹豫了一下,伸手把有些瑟瑟发抖的姑娘从地上牵了起来。

 

早晨来得很快,半精灵没怎么睡觉,六个人就这么顶着刚刚露头的太阳往森林里去了。他们探索了附近那座废村,又去调查了另一个相当危险的部族,等到再次回到营地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天顶偏西的位置,而队伍里的人变成了五个。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少了一个人,在这里一个队伍里减员一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或者说,只减员一人甚至可以称作是幸运。

然而注意到他们少了同伴的人还是有的。

“你们那个屌的不能行的大鸟哪去了?”

有人在半精灵背后问,话里带着酒气与挑衅。

达内尔转过头去,看到了前一天晚上和他们发生了些小小争执的醉汉。现在他看起来醉得没有那么厉害,手里正抛着那个盛着劣质烈酒的扁酒瓶玩,瞳孔里映着海面上泛起来的金光,眼神看起来竟也有那么几分清明和犀利。

“那个翼族人,死在那群野人手里了?”他又问了一句。

半精灵回头看看,他的同伴们已经走远了,谁也没注意到这边困扰的少年。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人,过去的他要么就是在别人脚下低头,要么就是用暴力让别人低头。在现在这种地方使用暴力显然不是什么理智的行为,他已经阻止了一次黑皮肤的诗人这么做,更何况现在和他说话的这个家伙看起来只是说话的方式比较欠揍,少年从他的眼睛里感觉不到恶意。

他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的恶意,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分辨一个人的恶意比分辨他是否有威胁还要简单。

在他犹豫的这不到一分钟内,昨晚的醉汉似乎已经做出了什么结论。他叹了口气,带着酒精的臭味:“那家伙可真是勇,昨天晚上我可看见了,所有人都在往营地里面缩,只有他往外面冲,最后还回来了,看起来一根汗毛都没伤到。”

少年一时哑然,拉尼亚回到房间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只是说了一句“战斗结束了”,其他人也没什么多余的话,所以他们对于拉尼亚的情况也没有什么了解。

“想不到他也会栽在那群黑家伙手里。”醉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力气大得半精灵晃了两晃,“你们也小心些,这里的减员大部分都是死在了那些野蛮人手里。”

然后他拎着扁酒瓶晃晃悠悠地走了,背影竟然显得有些寂寞。

达内尔看着男人走远,心里有些踌躇。

拉尼亚自然没有死。他们在森林里倒是与那些野蛮人——鸮形人遭遇了,但是他们对于有翼的拉尼亚似乎分外亲近,所以这支队伍并没有受到什么攻击,取而代之的是拉尼亚留在了鸮形人的部族中做了人质,更确切一些的说,是内应。

按照他的说法,过不了几天开拓者们就打算发起针对鸮形人部族的袭击,而他打算借着这个机会里应外合,把开拓者的部队解决掉,以换来这片大陆的安宁,也让“门”的种子能够正常地生长出它应当生长的东西来。

那时候达内尔第一次觉得这个黑发的翼族人真的很可怕。不是因为他的战力多么惊人,而是因为当他提到要帮助这群刚刚遇到的有翼生物去杀死那些同样也是仅仅交谈过半日的人们时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像在讨论一着战棋的下法,而不是要将一群人置于死地。

 

“关于他说的袭击的事情,昨天我也听到了。”黑德爱尔啃着鱼肉,忽然这么说。

六人的早饭本就是凑合过去的,拉尼亚在原住民那里应该也不会饿着肚子,于是现在他们的当务之急便是找些吃的填饱肚子。还好行会二楼的墙上挂着不少腌好的咸鱼,珍琼扔下了两枚货真价实的金币,让几人拿够了中午的饭食。现在大家对狗妖精口中的“他”指的是谁都心里有数,都安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是那个领主提出的袭击。”狗妖精伸伸脖子吞下一口肉,“鸮形人不是夜行为主吗?他们打算过上个一两天在白天去干那群人,也算报复也算示威——不过我倒是觉得那货只是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想要扳回一局罢了。”

“我倒是觉得咱们是要被集火了……刚才我到哪里都被他们盯着看。”诗人捧着腮帮使劲嚼着一块硬得堪比石头的鱼肉,一边的眉毛挑得老高,“那表情,有的好像挺害怕,还有的跟看傻子似的——我说咱们买咸鱼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啊,这么硬的东西,我腮帮子都嚼酸了。”

“多简单的道理,咱们是开拓者啊,在这儿的人都只敢干点杂活,就咱们直接跑去怼那些鸮形人了。”黑德爱尔翻了个白眼,“害怕的是觉得咱们超棒去干野蛮人,看傻子是觉得咱们超蠢去送死。还有那个鱼,只是因为你牙齿不好吧。”

甘柏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只好继续和自己面前的鱼奋斗起来。

“咱们不如讨论讨论下午做点什么吧。”黑德爱尔呸地吐了一口,“该死的,这块鱼肉沾上胆汁了。”

 

下午的安排非常简单,卡里莱特和珍琼一起去行会中心交了新的地图,带着一笔还不算寒酸的工资回了房间;黑德爱尔继续在营地内游荡,虽然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意在收集些什么情报;甘柏也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这个长得颇为显眼的沙漠精灵出奇地善于隐藏自己的存在感。少年愣了片刻,蓦然发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或者说,他想不到什么可以做的事情。

从他真正独立以来,寻找和复仇已经成了半精灵生活里唯一的事情,在酒馆接下的任务也都是最简单的清除野兽怪物之类的事情,有时候他甚至用不着和发布悬赏的金主打交道就能在酒馆老板手中拿到供他生活上一两个月的报酬。现在骤然要他来做这种需要相当脑力的事情,他自然是无所适从。

踌躇了一会,达内尔还是决定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去呆一会。在人群中他总感觉一万个不自在,那半张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脸可以用留长了的头发遮住,可那只少了一半的左耳却藏不住,毕竟他那只完整的右耳总是从头发里伸出来,相较之下总是引人注目。半精灵虽然不多,但也不能算太少,可是像他这样子少了半只耳朵和半张脸的半精灵却不会有多少,更何况他变成现在这样子也并不单纯因为他是个半精灵。

一旦有了打算,对于少年而言行动比考虑要快得多。他对于那片海滩好像有种奇异的留恋——不过有可能他也只是有些贪恋沙子里存留的那些温暖而已。

然而漫无目的的闲逛也有收获,沙滩的尽头不再只是细碎柔软的沙砾,他脚下更多的是坎坷不平的岩石和暗礁,那些硬质的地面愈来愈高,最后变成了小山。少年顺着相对平顺的地面走过去,转过一个弯,阳光忽然就被岩山挡在了视线之外。

风吹进这小小的山谷便凉了下来,尘土的味道冲进少年的鼻子。木质的牌子们东倒西歪地站在那里,一个个小小的土包在地面上凸起。

墓地。

达内尔太熟悉这种光景了,在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那时便被扔去过墓地,那时的景色已经烙在了他脑子里。少年打量着那些简简单单的坟茔,有些有一人大小,似乎埋着的是谁的尸体,有的却只有他的两只手那么大,显然是什么衣冠冢。木质的墓碑上写着字,有的写得颇为庄重,姓名、年龄、职业、忌日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墓志铭,有些却只是草草几笔,还有的连名字都没有。

有个小小的坟包上放着一小束淡粉色的野花,达内尔记得上午去鸮形人村落的路上见到了不少这种小东西,而他面前这束看起来已经放了大概一天的时间,花瓣开始有点打蔫了。少年蹲下身去端详那个墓碑,这个墓碑与其他的不太一样,不是一块简单的木板,而是半截树桩,死者的名字之类的信息被一丝不苟地刻在那里,又用墨水涂黑了,在这片过于简陋的墓地里显得分外精致。

“一位优秀的战士、一位严厉的兄长、一位温柔的丈夫、一位年轻的父亲,在这里长眠。”墓志铭这么写道,下面写着这坟墓主人的名字,罗杰·阿克曼,还有他的生卒年份,最后还写着,息止安所。

墓碑旁插着一柄断了的长剑,铁质的剑柄已经开始锈蚀,刃口未缺的地方却还是雪亮的,少年能想象到这柄剑还在它主人手中的时候去刺穿鸮形人的身体的样子,那样子又是何等的勇武,而鸮形人的怨恨又是如何报复到这个人身上的。

对于他们而言,谁都没有错,无论是这些开拓者还是那些鸮形人,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去战斗,而在他们自己这一方看来,己方永远都是正义。而正义的复仇,叫作诛杀。

少年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这片睡着无数灵魂的地方。

 

前一天晚上达内尔几乎一夜没睡,饶是铁人也不敢说自己能撑得住,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都在相对安然的无梦睡眠之中度过。而夜晚的情况几乎与第一夜一样,到了半夜里鸮形人前来袭击,新的卫兵完全没有吸取他们前辈们的经验,几乎在睡梦之中就被这片土地的主人们给要了命。保护着珍琼的四人这次也没有再离开房间,鸮形人的袭击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与其说是进攻不如算作是骚扰,而他们不出门也能避免与鸮形人短兵相接的尴尬,在这里的几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袭击之后依然是达内尔守夜,不是防鸮形人,而是防开拓者——依照拉尼亚的性格,几人都猜测这个战斗狂热者八成就在鸮形人的袭击部队中,而他那双灰白的翅膀在他那些黑翼的远亲——至少在达内尔看来,带着翅膀的种族几乎都是远亲——在他那些黑翼的远亲中简直明显到扎眼,天知道这群乌合之众发现了袭击他们的人中间有一个翅膀不那么黑漆漆的家伙会怎么想。

好在剩下的时间里没什么人去关注这支做了大部分人都不想做的事情的队伍,他们在忙着给自己的同伴或者是其他队伍的人们收尸,到天亮为止的时间还算是比较安宁。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少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似乎又做了梦,这次的梦境不像在菲薇艾诺的最后一晚那样清晰而真实,他几乎记不得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在梦里莫名的悲伤着孤单着,像是多年以前的那个孩子。

 

太阳照到他眼睛了。

房间里很安静,珍琼他们已经走了,有人往他身上盖了条毯子,看起来他们对于半精灵守夜时不慎睡着并没有什么不满,甚至还颇温柔地照顾了他相当疲劳的精神状态。少年有些小小的内疚,随手把头发拢了拢便出了门。

“你醒了啊?”

有个声音从他脚下传来,达内尔低头看见黑德爱尔正背着手卷着尾巴看他。

“醒了就去干活吧。后天早上要去揍鸮形人了,咱们还有两天时间。”狗妖精歪了歪脑袋。

甘柏和卡里莱特正在行会门口和人交涉,他们背后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珍琼。本来留下的几人已经打好了算盘,从今天开始跟着开拓者们参加巡逻,尽量摸清楚这个营地的所有信息,然后让薇拉把消息带给鸮形人那边的拉尼亚,以增强原住民们的胜算。可是显然天不遂人愿,现在他们显然是遭到了相当大程度的排斥,有的人只是摇摇头表示不太愿意与他们合作,有些人甚至直接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了起来。

“那些野人的翅膀都是漆黑漆黑的,哪有不那么黑的野人!”有个光头男人跳着脚破口大骂,“肯定是你们队伍里那个——那个该死的、长翅膀的大鸟叛变去了野人那边!你们也是那群野人的细作吧!”

“您瞎说什么呢,我们的同伴怎么可能和那些野人一样丑。”甘柏眯着眼睛回答他,嘴角的笑容里却没有一丝诚意,比起歉意更像是嘲笑,“醒醒吧,他的脸又不像猩猩——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有见过鸮形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不管你们的同伴长成什么德行,那个家伙的翅膀不是黑色,而这里只有一个长着白翅膀的家伙!”男人咆哮着。

“他们杀了我们的同伴。”少年有些忍无可忍,虽然拉尼亚确实成了鸮形人方面的接头人,他还是不能忍受有人指着他的鼻子说话,“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还要讨论多久。”

“卫斯理,你冷静点。”另一个佩着长剑的人拍了拍火冒三丈的男人,又转向这边处于事件中心的五人,达内尔这才看到那正是前一天晚上阻止了醉汉与他们争斗的那个半精灵。现在他的眼睛里全是平静的悲伤,少年甚至能看得到他眼角的红痕。

“帕克死了,在昨天晚上的袭击里。”他简单地说,声音发着颤,“他死的时候正在站岗,回头刚要和卫斯理说什么,就被鸮形人的箭穿透了脖子。我们没看清袭击者的样子,只看见有个鸮形人的翅膀在火光里是灰色的。”

 

这一天的夜晚出奇的安静,鸮形人没有来袭击,也没有愤怒的开拓者来找事,而第二天他们也被顺利地接纳进了奇袭鸮形人的队伍里,不过想要与其他人一起巡逻似乎变得有些困难了——拉尼亚消失的事情在营地不胫而走,几乎所有人都认准了他们中出了一个带翅膀的细作。

“管他们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咱们在这里待不了多长时间,不如趁走之前给自己弄点好吃的——树林子里有野兔,烤兔肉还是挺好吃的。”黑德爱尔的鼻子动来动去,似乎在嗅着不存在的肉香。

“薇拉,没有消息。”珍琼刚刚送走了自己小小的动物伙伴,看起来有些低落。

“大小姐别气馁,也许拉尼亚是为了薇拉的安全呢。”甘柏这么安慰小姑娘,可达内尔感不到他身上有什么诚意。

不过也没什么恶意,而这样就够了。

少年又去了墓地,这次他看到了更加歪歪扭扭而简陋的新坟竖在上次他看到的那些坟包外侧。他仔细看了一圈,果然看到了那个叫作帕克的醉汉的墓碑。

帕克·博比,战士,卒年31岁。

这几个字歪歪扭扭地写在被虫蛀的木板上,草草堆起的新土泛着一股刺鼻的土腥味,有个扁酒瓶放在坟上放着,已经倾倒了,劣质的酒液早就全部浸到了土里。

“他特别喜欢喝酒。”有人在达内尔背后说道。

那个不知姓名的半精灵从他背后走上来,手里拿着个皮袋子。

“其实他最喜欢的是他家乡那边酿的朗姆酒,不过在这边可找不到那么好的酒,只好用这种东西凑合凑合了。”

半精灵打开皮袋的盖子,有股冲鼻的酒精味道从里面冒出来。他蹲下去把那些刺鼻的液体浇在坟头上,酒精顺着土粒的缝隙流下去。

“我知道你们不是——不是那种会那么简单就叛变的人。”半精灵笑着把皮袋放在一边,两只眼睛看着他友人的墓碑,“我也相信你们的同伴一样不会那样……那天帕克跟我说,你们少了一个人,那个长翅膀的人没了。”

达内尔一时语塞。

“而且吧……我觉得,像你这样会来给并不怎么熟悉的人扫墓的家伙,一定不是坏人。”他咧嘴笑,“你看,他还跟你们吵过一架。”

少年努力想了想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什么,最后有点腼腆地挠了挠脸:“那不是有那么句话么……不打不成交。”

“是啊,不打不成交。”半精灵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你要听听么?我和帕克认识的故事。”

“……你叫什么?”达内尔憋了半分钟,问出一句话来。

“德·路卡,你叫我路卡就行了。”半精灵笑道,“你呢?我该怎么称呼?”

“达内尔。”少年又想了想,“达内尔·银月。”

 

剩下的时间过得相当无聊,夜晚也几乎没什么守夜的必要——如果有夜袭,那个大得令人发指的钟敲出的声音会把死人都叫醒。五人一觉睡到黎明时分,大钟便将全营地的战力都叫醒了,开拓者们散散乱乱也算是集齐了队伍,就这么向着达内尔他们前几天去过的那个鸮形人聚居地去了。

刚开始人们还小心翼翼地前进,走着走着却渐渐失去了一步一探的耐心。没有巡逻,没有阻挡,甚至连野兽都很少,和他们之前来的时候完全不同。那时候一路上又是埋伏又是巡逻,还有各种各样的野兽拦路,连老虎这种危险的害兽都有。

太安静了。达内尔心想。

环境很快便消磨掉了开拓者们的谨慎,这些家伙的行动渐渐散漫起来,已经开始有人掉队,只有在树上看着情况的哨兵们还兢兢业业地走在那些细枝上,不过导致这种情况的,比起谨慎更可能是他们害怕从树上掉下来。

“能看到他们的村子了!”有人从树梢上传下来信息。

“好啊,剩下的就是狠狠的揍一顿这群野人了!”有人发出粗鲁的吼叫。

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呢。

振翅的声音响起了,像是无数的飞鸟被惊出丛林。

黑色的羽翼遮蔽了初升的太阳,箭支与兵刃毫不留情地朝着开拓者们袭来,马上就有人惨叫着倒在了尘土与血泊之中。

“有埋伏!”还活着的人这样声嘶力竭地大叫。

人的血溅在少年脸上,温热着并且粘稠。

早已计划好的反击开始了。

没有人去追究到底是为何这些鸮形人会提前知晓他们的计划,也没有人在意这个问题。这群乌合之众在战斗打响的瞬间就已经开始四散奔逃,剩下极少的几个人还在吼着“不要惊慌”“保持队型”一类的话,只是已经没有人会听了。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在怒骂与尖叫之中,然后鸮形人的箭支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射成了刺猬。

刀剑无眼。少年手中的长刀已经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白色的木鞘已经泛黄,而刃口却还锋利如新,如今切进人的身体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忽然一把砍刀朝着少年的天灵盖劈下,刚刚将一个人从腰间斩为两段的银色长刀在少年手中一翻,格住了砍刀厚实的刀背。

“你这混账!”拿刀的人咆哮,声音嘶哑仿佛裂帛。

是那个前一天在行会前与达内尔发生了争执的光头男人,德·路卡的同伴。

“是你们做的吧!”男人朝着半精灵怒吼,“那个白翅膀的野人就是你们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们是细作!”

“所以呢?”刀上传来不稳定的抖动,少年盯着男人充血的眼睛。

“所以,你就去地狱和帕克作伴吧!”

两柄刀的刀身相互一错,厚脊的砍刀从少年身边擦过,落空到了地上。

“我想如果是你去,那个酒鬼会更高兴。”

叫作卫斯理的男人死了,他的头从脖子上滚了下去,只有那张脸仍然出离愤怒,目眦欲裂。男人被斩断头颅之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刀用尽全力向少年的肩颈斩去,而现在半精灵手中的武器显然已经来不及回防,刀刃离他愈来愈近。

有人在他面前一掠而过,雪亮的刃光带走了那只手,还有手上紧紧握着的刀。

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

达内尔抬起头,一双宽阔的翅膀在他面前展开,灰色的羽毛干枯而黯淡,狰狞的伤疤横在脆弱的翼骨之上。

 

战斗解决得非常之快,这群散漫而无纪律的人在齐心协力的鸮形人部族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们被原住民们杀的杀捉的捉,其中也不乏被小队中的几个战力杀死的家伙。

“肯定没死全,绝对有人逃到了林子深处。”黑德爱尔皱着眉头,“你们谁去抓一抓他们?我们还得有人跟着鸮形人去营地,抓那个领主什么的。”

达内尔看了一眼幽深的森林。

“我去吧。”

少年将带着血的刀回鞘,一丝血液顺着鞘口缓缓地沁了出来,在有些泛黄的刀鞘上红得刺眼。他周围躺着一地狼藉的尸体,光头男人那颗锃光瓦亮的脑袋和身体已经完完全全的分了家,滚在地面上的头颅鲜血淋漓,而他断掉的脖子和手腕还在往外汩汩的冒血,像是水源不够的喷泉。

“真恶心。”狗妖精捏着鼻子评价。

达内尔没有接她的话,径直踏着一地的血泊往林子深处走了。

第一个逃兵被少年从草丛里揪了出来,这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人类青年正藏在一丛带着枯叶的灌木中,被达内尔扯着头发拽出来时从头到脚都抖得如同筛糠。

“别……别杀我!我们都是被雇佣的啊!”青年的声音恐惧到变了调,几乎要哭出来。

“扔掉你的武器。”

青年闻声忙不迭地将自己的剑丢出了老远,之后忽然反应过来,和他说话的人用的是自然流利的通用语。他红着眼睛抬头,看到了半精灵少年长发下那半张恶鬼也似的脸。

青年惨叫着后退,被少年用刀鞘照着头狠狠地揍了一记,瞬间便安静了。

真是难看的嘴脸。达内尔沉默地看着那人脸颊抽搐着倒下,嘴角涌出令人生厌的白沫。

开拓者们并没有跑到很远的地方,不远处还有鸮形人黑色的翅膀在扑动。当他们看到达内尔身后拖着的那一队或垂头丧气或不省人事的俘虏,大部分开拓者都扔掉了手中的武器束手就擒。也有拿刀向着他刺来的人,他们吼着“你这叛徒”“杀了你”,然而他们在恐惧中毫无章法的攻击在少年面前简直就像笑话一般。

“还有人要反抗么?”半精灵重新转向剩下的人,他的头发被争斗中的风吹开了,现在那半张已经被毁了十年的脸上溅满了开拓者的血,而他手里不带镡的长刀上也往下滴着深红色的液体,被砍杀的人身首异处地躺在他脚边。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带着恐惧看着这个丑恶如鬼的半精灵。

“那么,先回营地去吧。”达内尔朝着营地的方向扬了扬头。

 

抓到的人依然不是全部,但是已经足够了。剩下在林子里的人已经不足十人,根本成不了气候,不如说他们能否在林间活下来都是问题。被缴了械的开拓者在营地里排成了一整个方阵,营地四周死者相藉,看起来都是鸮形人干出的事情。

“都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他们才都死了。”有个人正用怨毒的目光看着少年,可他的手被麻绳结结实实地绑在背后,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对着这些开拓者中的叛徒咬牙切齿。

达内尔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也没有说出口,只是转身走了。

谁都没有错。无论是前去袭击鸮形人的开拓者,还是因为他们的帮助而成功伏击了开拓者的鸮形人,都没有错。只是因为他们这些棋盘外的棋子忽然闯进了这局胶着的对弈,这盘棋才会这么快就分出胜负。

达内尔安置好带回来的那些俘虏时,拉尼亚正和一名翅膀有些短小的鸮形人交谈。他们使用的语言奇妙而复杂,少年并听不懂他们的交流,只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交谈没有敌意,甚至还带着一丝丝友谊似的东西。其他人则都围成了一圈,好像在看什么热闹。

“嘿,你回来了啊?”黑德爱尔朝着少年招了招手,“快过来,我们抓住领主了。”

在冒险者们包围下的是个肥硕的秃顶男人,此时他正穿着丝绸的睡衣瑟瑟发抖,光亮的头顶上还有道伤口在往外冒血,似乎是在混乱中被谁下了黑手。

“像……像你们这种妨碍帝国扩张的家伙,是会被诅咒的!”胖男人结结巴巴地威胁着几人,虽然现在他的话没有任何威慑力。

“如果要是因为耽误别人发不义之财就应该被诅咒,那我早就被那些该死的盗猎者诅咒至死了。”卡里莱特用剑鞘拍着领主脸上的横肉,“你还是最好消停一会,如果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就闭上你那张烦人的嘴。”

“……不是我们的错啊。”有人在达内尔身边这么说。

说话的是个形容尚小的男孩子,棕头发蓝眼睛,脸上还长着些淡淡的雀斑。他看到半精灵转过去看他,急忙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不是我们的错啊,都是这个领主……他说什么,非暴力不合作,要想在这片土地上拿到属于自己的财富就要除掉所有的野……鸮形人,不然我们就会被他们活生生吃掉!”

“你也是开拓者?”黑德爱尔被男孩吸引了注意力。

男孩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不不不,我是在这里给他们干杂活的……我跟着我师傅来这里做木匠学徒,可是师傅在海上就死了,他们就把我留下当个劳力……我从来没有和鸮形人大人们发生过冲突!”

他蓝眼睛里闪闪发光的全是希望。

“那你是手工艺者咯?”狗妖精耳朵一动一动的,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算是吧……我也只做会些简单的小东西。”男孩缩了缩脖子。

“那你们这儿还有多少手工艺者?”狗妖精低头看着男孩,这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坐在地上比狗妖精还要低。

“现在还活着的大概有那么三十多人?”男孩偏了偏头,“我也不是太清楚,因为没什么本事啦,这儿的大家都不喜欢我这种累赘。”

“那你想当累赘么?”半精灵听着男孩理直气壮的回答有点些微的不悦。

男孩再次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想当累赘就快点长本事,没有谁有义务等着你变成不累赘的人。”半精灵看了他最后一眼,将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了。

 

剩下的事情便是审问领主、地权交接以及活人和死人的人数清点。将尸体从森林里收拾回来之后,几乎没有几个人愿意再留在这里了。那些人死的太惨,有些被射成了筛子,更多的身首异处,留着全尸的人少之又少,就算鸮形人表示不会再对这些剩下的人下手,这些尸体还是对剩下的人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当然,里面有不少没了脑袋的人都是达内尔下的手。

“你们至少给自己的同胞们收收尸吧。”少年对那些被俘虏的开拓者这么说。

“如果你们没有投靠那些野蛮人,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给他们收尸的地步……”

有人小声抱怨。

最后他们把那些尸体用麻布随意地一裹,就一批批地送去了那片藏在山谷之中的墓地,毕竟很多小队在这么一次有着充分预谋的伏击中都全灭了,没有人再去在意他们的身份或者他们死后是否安宁。比起那些带有墓碑的坟茔,这些人的坟墓更加简单,或者说根本就不能称作坟墓。那些留下一条命的家伙在沙地上挖出了一个大坑,那些尸体被一具具地丢到了坑底,每当铺满一层就有人填上一层沙土,接着再用尸体填满下一层,如此重复。

少年站在一边看着这些人干活。营地中交涉的工作显然是不适合他这种只会拿刀的人,他能做到的就是看守着这些人做完他们应当做的事情。埋葬尸体并不是仅仅为了死者的体面,他们考虑更多的是这些开拓者若是曝尸荒野,那些尸体引起的瘟疫与瘴气会比他们活着的时候对鸮形人造成更大的威胁。

从他的同伴们开始支持鸮形人一侧时,他已经清楚自己的立场了。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情,都将会是有利于鸮形人势力的,而与他自身的意愿无关。

从他在那位薇洁娅的牧师面前跪下的那一天起,他的意愿是什么,就再也不重要了。

少年看那些人看得生厌,便转身去了墓地的深处。那个精致的墓碑还在,只是坟头的野花已经完完全全地烂掉了,粉色的花瓣变成了一团看不出样子的黑泥。不远处是那个醉汉帕克的坟墓,扁酒瓶上落了一层浮土,木板做的墓碑被不知谁撞得歪向了一边。

少年看到酒瓶才意识到,在死者和俘虏之中,他没有看见那个与他聊过天的半精灵,德·路卡。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后。

那人身上带着从死地里踏出的人特有的血腥气,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指着他的后颈——大概是一柄剑。

“你杀了卫斯理。”

那人在他背后说,声音里带着种干涩的沙哑。

“是我杀的。”

少年的声音古井无波。

“你为什么要杀他?”

剑在他身后剧烈地颤抖起来。

“如果我不杀他,他便会杀我。”

“我以为你是个好人。”

“我从没有这么说过。”

“我以为你与那些自私自利的人不同。”

“我大概是这世界上最自私的那些人之一。”

“我以为你不会说谎。”

“每个人都在说谎。”

“我以为我和你可以算作是朋友。”

“我从来就没有朋友。”

指在少年脖颈上的剑发出不稳定的嗡鸣。

“你问完了么?”单眼的半精灵发问。

“我问完了。”擎着剑的人涩声道。

空气忽然就冷了。

拿剑的人只来得及将剑向着少年的脖子捅下去,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刀光一闪,最后剩下的只有渗透骨髓的寒冷——班纳曼最遥远最荒芜的北地,大概就是这么冷,冷得将人的灵魂都随着血液一起冻结。

达内尔看着眼德·路卡落在地上的半边身子,还有地上潺潺流淌的血河,收刀回鞘。

旅程结束了。

太阳带着最后一抹血色沉了下去,仿佛再也不会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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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09/21 21:59:2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