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扎拉的春天

阅览数:
378
评分数:
0
总分:
0
举报

伊扎拉的一年又将过去。

年迈到已经看不出毛皮本来颜色的老巫婆们用脏兮兮的,长着五个指头的爪子抹上蓝色和红色的涂料。我闻到了作为原料的那些养在罐子里的科尔托椿象,矢车菊还有一些其他的味道,我分不清楚了,虽然我的鼻子能够分辨几百种气味,不过我知道这些巫婆总喜欢往颜料里头放点——什么东西的排泄物。那些原料的气味被这些东西盖过去了,我觉得深深的恶心。等到她们肮脏的爪子摸完了我身上每一块儿覆盖着灰色毛皮的肌肉之后,其中一个——她戴着华丽的孔雀尾巴做成的头冠,头冠上装饰着兰草细长的叶子,她被虫子蛀了似的的那两颗折断了的,断面黑乎乎的牙冲着我的鼻子,她一张嘴,果不其然,一股子腐烂的气味儿扑鼻而来。她嘴里喃喃念着像是山羊叫声一样的咒语,在我头上洒了一大把青稞,然后点着了一把稻草。

我被熏得灰头土脸,敏锐的嗅觉此时就是一种折磨,虽然我曾经凭着这种嗅觉在战场上躲过了许多次伏击。我忍不住小声的打了个喷嚏,巫婆用她泡过药酒似的眼睛狠狠的看了我一眼。她大概是虎人族,只不过佝偻的让人看不出来了。

我和猫向来就不对付。

我狠狠的瞪了回去,她没说什么,把路让开了。

所有的巫婆都在稻草燃烧的烟幕中退散开来,只剩下我。

虽然刚才她们为我做了最后的一个祈福的仪式,但是这和每次出征的时候所做的那些仪式不同,我没有在泡了鲜花和药草的温泉中沐浴,也没有大理石的祭坛,没有圣洁的祭祀舞女跳舞,甚至连音乐都没有。方才几个巫婆弄得乌烟瘴气的屋子正中央一个用来烧火的土坑,周围挂着一些比农具高级不了多少的粗苯的武器。我被熏得流鼻涕,往上看去,贴近房顶的地方有一扇小窗,我拨开杂物,踏上钉在墙上的,看起来就像是快烂掉的木板(还好他承受了我超过二百五十斤的体重),随着“砰!的响声,伊扎拉的阳光透过烟雾黏黏糊糊的洒在我身上,我紧了紧腰带, 找了一个亮堂干净的地方坐下。我的膝盖和野兽一样向后弯曲,所以蹲下其实更舒服一些,不过我还是盘腿坐下了。

我正对着一扇木门。

用铁箍和铆钉固定好厚重的木板,两扇门之间的拉环上刻有狮子和虎的头颅图案。

我闻到这扇门对面聚集过来的浓浓的气味,我能分辨他们每一个人。住在伊扎拉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能闻到这些味道。狮人少女们喜欢果香,虎人们则更喜欢木香,但是他们都热爱血腥味。他们之中身穿棉衣的,布衣的,皮衣的,赤膊的,用野牛角制成头饰的,用牙齿当做武器的,烧铁的,贩卖河鱼的……所有人都喷出兴奋的呵气,吵嚷着卖土豆片的小贩们,还有撕赌票的声音……

我陶醉在这些声音和气味制造成的暖流中,是的,今天我将和以往一样,敲碎俘虏和奴隶,还有野兽的脑袋,让这些观众再一次为我献上最高的敬意。我要他们的鲜花和飞吻,要他们把生命的向往放在我的脚爪底下。这是我活着的方式——

“您准备好了吗?”

把我从自己的想法中拉出来的是一名——祭祀。

她从我身后的入口进来,她的身上全是花和青草的气味,这可不怎么好闻。我没有回头看她,听她的脚步声,体重还没超过九十斤,身材相当瘦小。这在充满了狮人和虎人的社会里非常不常见。她的声音也很细,这是一幅从来没学过咆哮的嗓子。

她轻巧几乎不留声音的脚步靠近我,正在她就要接近我的时候,我突然从肚子里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如果是正常的狮人或者虎人少女,在听到的一瞬间就会背起耳朵吼回来,或者直接绕开吧。

不过她若无其事的接近了我。

她是个聋子么?

我好奇的回头,看看国王陛下究竟是排了个什么样的货色来照看我。

我对上的是一双在暗中放大的瞳孔,眼珠子是金色的,眼睛周边有一圈黑色的毛,顺着鼻梁淌下两道黑色的泪腺。从黑色的小鼻子周围的口鼻部分的皮毛都是白色,而被毛则是黄色的,上面覆盖着黑色的斑点。她右边的眼角上有一颗小的斑点,配上微微吊起来的眼角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的头发——我想是金黄色的吧,完完整整的包裹在白色的头巾里,后面垂下如同披风般宽大的一块布料覆盖住后背。她的身型比伊扎拉的狮人和虎人们都要苗条的多,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蕴含着力量。

“我叫米克。”她说,“正如勇武士您一样,并非伊扎拉原生的种族。我来自阿来梅地亚的草原地区,是游猎民族。”

“你是豹人。”

我说道。

“正是。”

“你是被当作奴隶抓来的,还是怎么样?”

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微笑着歪了一下头。

如果是平常的努力敢要这样对我,我一掌就可以拍碎他们的脑袋,但是她是一名祭祀——不,不如说,这可爱的姿态让我无法动血腥的念头。

伊扎拉和许多其他的半兽人国家一样,只要信仰太阳神,刻苦学习神谕,就算是奴隶也可以在寺庙中担任祭祀等等的官职,虽然无法担任主管以上的职位,但是相对来讲,比其他的奴隶要好很多,也能够受到人们尊敬。然而相反的,信奉其他神灵的野蛮宗教,则会被勒令做牛做马一辈子。

阿来梅地亚地区最大的国家——黄风国多年前已经臣服于伊扎拉了,不远万里进贡给伊扎拉阿来梅地亚地区特有的草原绵羊的肉和羊毛的传统已经持续了五年。

她一言不发,在我的手腕上缠上雪白的绷带。我并不穿盔甲,这是伊扎拉新年角斗场的规矩。我是这个国家获得了“勇武士”称号的人——是这个国家最勇猛的战士,最强的兽人,在战场上杀敌最多,战功最大的人。

也是这个国家除了宗教领袖和国王以外,最受到崇拜的兽人。

“这次我还会打倒一百个敌人,你就看着吧。”

我绷紧了肌肉,她半蹲着移动到另一侧,帮我缠上绷带。

“伊扎拉平常的新年角斗场只开三天,然而这次是七天,国民们已经等不及要看到我了,你就算脸上不表示,心里也一定是那么想的吧。”

她还是不回话。

这让我感觉有些窘迫。

我吼了一声,她才勉强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是这个国家最受欢迎的斗士,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她又笑了笑。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这时,大门打开了。

和小窗子里漏出来的那点阳光不一样,初春绚烂而又高远的太阳照射着白色的沙场,阳光刺得我差点睁不开眼。欢呼声爆发出来。

他们正在为我而欢呼。

我没再管米克,挥着手向前小跑。

“我没什么话要和一个将死的狼人说。”

然而那扇门关闭前,她的声音,混杂在欢呼声中,就像是滚烫的热水中突然刺入的一股冰流,划过了我的脊梁。

 

我打的最长的一场仗,是对抗古里雨林的半象人。

那是一群皮肤如同铠甲一般厚实,体型又十分巨大的半兽人。而和我们这种二足兽人不同,他们是至今罕见的四足兽人。它们披着铁甲,又拥有那样本身就非常恐怖的皮肤,完全弥补了他们无法灵活转向的生理构造。而他们铠甲上的刺又涂满了毒。让我们的在速度上稍微占有的一点优势也丧失殆尽。

雨林也是个气候湿热的地方,对于本身就生活在低纬度的一些狮人虎人可能还尚能忍耐,但是我的故乡在无论是纬度还是海拔都非常高的山脉中,有多次我都出现了严重的脱水症状,眼疾和皮肤病、而雨林中的毒虫也数不胜数,在那次凄惨的战役中,国王不得不下令杀掉许多患了传染病但尚未战死的士兵。

最终这场战役,是我们在贸易上与半象人达成了多项协议,才能够平安终止的。

那是临近战争终结,我和我的部队在被半象人追击时候的故事。我们面临着一片广阔的沼泽,除了踩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泥坑,就是一群蜥蜴人和鳄鱼人的部落,而后方则是大批象人的包围。

那是三天三夜没吃没喝,没有休息的战斗。我们一边躲藏,一边寻找撤退的路。我们牺牲了很多人,虽然和我并不是一个种族,但都是一同喝酒的伙伴。臭烘烘的泥汤占满我的全身,封闭了呼吸和感觉,我的眼睛被伤口和蛆虫糊住,只有鼻子还能够运作。

我对那几天的极限状态没有更加深刻的记忆,回想起来就是灰色和青色还有黑色的影子,然而那些臭味我却记得很清楚。

我的鼻子还记得。

虽然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不过我的鼻子深深的记着绝望和恐惧的感情。

正如我现在,正在嗅着的一样。

三天已经过去了。

自三天前我第一次走出这间准备室,米克和我说的那最后一句话之后,她再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当然,我也无暇开口说话了。

战斗一刻都没有停歇过。没有人给我食物,也没有人给我水。我只有不断地打倒那些我曾经认为微不足道的敌人。而敌人的数目却越来越多,最初只是一匹猛兽,到了第三天散场之前,已经是让我收拾兽群的级别了。

而每次散场,都有人立刻将我麻醉,最后锁在准备室里。

第一天只是意外,而第二天我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第三天,我甚至开始盼望着麻醉快点来临,这样我才能够睡上三分钟。

现在我被吊在准备室,头卡在刀片做成的枷口上,肩膀上被迫压着重物,我稍微一松劲儿,脑袋马上就会滚到看守我的米克脚下。

他们要杀了我。

我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

和以往的新年角斗场不同,这里已经是——我的坟墓了。

我抬头望着米克,口渴地说不出话来。米克的眼睛也盯着我,豆子粒那般大小的烛火闪烁着,她的迎着光亮的地方,瞳孔变成一条细线。

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我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一张嘴,嗓子实在是如同火烧一样疼痛,硬是要挤出些什么声音,必定会带着怒吼吧。

现在的我,是一条无法咆哮的狗。

我感觉不到肌肉的力量,这沉重累赘的身体吊在铁链子上,我只有把所有的力量都放在肩膀上撑着,才能勉强不被砍下脑袋来。

“这对你来说也许很辛苦。”

突然,米克开口了。

“因为虎人比狼人的个头要大,肌肉的数目其实也比狼人要多。他们的肩膀更加有力量,所以你可能撑不到第七天,就会被这口枷……不,这口铡杀死。”

米克的口气若无其事。

“你觉得力量丧失的快,口干舌燥,是因为你在发烧的缘故。你的鼻子已经干巴巴的了,呼吸也不是很通畅吧?第一天打的麻醉药有微量的病毒,并不是传染病。对于兽人来讲,也不过是一些小风寒,只要睡一觉就好——”

前提是我能够睡觉的话。

米克说的话内容虽燃让我震惊,但是口气却丝毫没有激怒我。

“然而些许不利的因素加起来,却逐渐能够将猛兽杀死。”

我现在已经不觉得这是些许的不利了。

“对于这些体型又大,肌肉又发达的兽人来讲,耐力或许也只是一个非常笼统的概念吧,毕竟你们的作战方式都是如此的直来直去,平常也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但是像是我们这种小体型,却必须得在迎击敌人的时候学会积累细小的伤害,最后积少成多击溃敌人。”

我警惕的望着她,这些该不会是她和她某些同伙干的吧。

“你心里知道不是。”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灵一样说道。

我小心翼翼的挪了挪脑袋,让自己舒服一些。

“你不要寻找别的可能性了,这场大会就是为此举办的。”

就是为了成为我的坟墓吗。

拜启 勇武士小姐:

这封书信是我写给您的最后一封了。我和之前一样,按照您所教导的,做着祭祀的工作。等到闲暇的时间,就会抬起头。您住的那间阁楼如今已经供他居住了,阁楼前您所喜爱的绣球花也悉数死去,最终被清空了。可是我还是希望偶尔能看到您的身影从窗边闪过。

我在街上多次见过他的身影,他和您并不相像,如果硬要说是相似的话,容我斗胆,他比较像我。他也不是伊扎拉原住民,而是从极北的雪神山脉中一个小地方来的。几经辗转,受尽苦头,最终才勉强被伊扎拉接纳。他和我一样,一开始是奴隶。只不过托您的福,我的命运比他要好些。在第四天我为他治愈了病毒之后,他对我坦白了他的人生。与一开始就被您救下的我不同,他在角斗场兽栏管理员的手下工作。您知道,这些野兽将奴隶吃掉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他每天都要被分配去打扫所有猛兽的粪便,等到再长大一些,就是负责喂食的工作。角斗场每两周开放一次,只有这时候野兽才会离开兽栏,这期间都是等到野兽吃饱之后进行清理,而这些野兽大多都是领地意识很强的凶兽,他说他的同伴也死了不少。

这些都是我无法想象的。狼人这个种族非常能够忍耐饥渴,但是力量并比不上狮人和虎人,即使有这样的耐受力,在饥渴和疲劳交织下,面对越来越凶残的敌人,他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作为我的工作,只是确保他尽量不会因为别的原因死在准备室内罢了。

我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他连抬眼看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想起了您。

我想我心里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

我儿时曾经在角斗场工作,听当时的大人中有这样的传言。在选出这个国家最强的人——勇武士之后的五年后,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而在这庆祝活动之后,勇武士会将称号传给新一代的强者然后归隐山林,拥有自己的领地,巨大的房子,安然的养老。

我也曾经看过几代勇武士的战斗,他们英姿勃发的战斗到第七天,最后被小辈打败。

我自己——也是打败了上一代的勇武士,才继承了这样的名号。

但是关于先代之后的事情,谁也没有确切地说过,有人说她去了另一片大陆旅行,也有人说她早就隐居在乡村嫁做人妇,还有人说她当了遥远北国的佣兵,开始了另一段传奇的人生。但是这些传说,无一最后以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为主题,到头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但是大家都认同的一点是——勇武士是不可能被杀死的。

所以至今都没有她死去的传闻。

欢呼依旧持续,送给我。

这是第五天的中午。

比赛从上午开始,现在持续了两个小时左右。不过我感觉我走了一年的路,早已面对全世界的敌人。我的脚掌下踩的鞋子早就不知道烂到哪里去了,也无暇顾及毛发。他们给我画上的油彩也掉的差不多了吧。我闻不到它们的味道了。时而和奴隶,时而面对巨兽,时而又要躲避兽群。我的脑子和太阳融为一体,眼中只有滚烫的白沙子反射出来的光。

欢呼声依旧持续,送给我。

昨天晚上我告诉米克我的身世。

在这个时代,挑出任何一个奴隶都有着和我差不多的身世。被带到异族聚集的地方,受到这些人的歧视和虐待,最终有人选择屈服一生,有人选择逃跑,还有人选择拿起武器来到角斗场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当然也有和米克一样过于幸运的存在,但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我从八年前来到这里,连伊扎拉语狮语也不会说,面对着我见都没见过的巨兽,就算我再怎么瑟瑟发抖,如果不工作,就无法生存下去。伊扎拉的兽栏管理员有一次因为喝醉了就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蜥蜴人少年直接扔到巨兽口中,瞬间血肉横飞,昨日还跟我一同打扫的蜥蜴人少年的大腿和脑袋的碎块掉落下来,我因为忍不住呕吐被取消了一顿晚饭。

他们这些猫头人喜欢看我们奴隶被野兽们追得四散奔逃,最终总是要以血肉横飞的场面结束。

这就是那时候我的恐惧。

然而等到我锻炼到可以单手制服这些野兽的时候,这样的恐惧早就不翼而飞了。

那时欢呼声送给了我。

正如现在一样。

我听见嘎啦啦的响声,对面的兽栏打开,下一场战斗又是面对巨兽。

这是一只巨大的蜥蜴。

和普通的蜥蜴不同,它的高度有四米左右,有六条腿,牙齿参差不齐,上下各有两排,下牙如同一根根阴森的倒刺露在唇齿外,留下肮脏的涎液,巨大的尾巴后面也长满了倒刺。

我吞了一口口水,却什么都没吞下去。

我认识这种蜥蜴。

角斗场上,他们管它叫碎肉机器。

它可以轻易的把我这么大的半兽人在十秒内撕成碎片,但是相对的,它的弱点也很明显——如果能够成功的剖开它的肚子就能让它的内脏下流,这是肉质最软的部分。在这之后,伺机攻击头部或者褶皮最柔软的颈部即可。

虽然我只能在脑内描绘出作战方案,实际上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我依旧怀抱着希望。

蜥蜴发出古怪的叫声,向我直冲过来,同时张开了大嘴。

我准备往旁边闪避,然后顺势从侧面拉近距离,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直接靠近它的肚子。

我努力的看着它的头,随着它缩短距离,它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然而它那张可怕的嘴里,似乎晃荡着什么白色的东西——

“米克!”

我一惊,想要看的更清楚一点,完全忘记了躲闪,它张开大嘴露出里面紫红色的口腔的一瞬间我才发现刚才只不过是我的错觉而已,我往旁边用尽全力的跳出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后,蜥蜴稍微回身,巨大的尾巴扫过来,倒刺扎进我的肩膀里,鲜血直流。

我听到看台上惊险的叫声和私语声,满鼻子都是腥臭和我的血的气味,我狠狠的摔在沙地上。蜥蜴转过庞大的身体,准备发动第二轮冲击

这个时候继续往旁边躲闪,再在极限距离之内用最小的动作造成最大的伤害。

我在脑海内计算好了路线,腿向后蹬去——

然而我的腿,却不听使唤了。

准确的说,在沙地上,我已经使不出力气来了。

沙子下传来巨大的震动,它比我大上几倍的庞大身躯呼啸而来,有毒的口水洒在沙地上,参差的尖牙密密麻麻的向我张开,我突然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为它们喂食的那段日子,强烈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内心,我驱使着双腿,快躲开!快躲开!可是根本就是缺乏能量的身体无法回应我。

我趴下了。

我听着它的牙齿在我头顶干脆的咬合,那声音仿佛已然穿透了我的肉身。

而我从它的下方躲过,顺便攻击了它柔软的腹部,内脏倾泻而出,我满身是血。

欢呼声如同箭雨,将我扎得像是一只刺猬。

她的前五天,也是如此吗?

我见到她的时候,是第七天的清晨。

在战斗尚未开始前,我来到了角斗场。能够被选上和勇武士对战,我的心中充满了自豪。

这个国家已经决定认同我了。

我多年以来的努力也得到了承认。

接下来——只剩下打败她了。

那时候虽然大家都觉得实力过于悬殊,但即使如此,我也仔细观察了她战斗的习惯,制定出了一个我认为就算输也不会太难堪的计划。

我看到了她。

她是一名虎人。

白色的老虎。

人面,镶嵌着海蓝色的猫眼,眼角两道虎纹,粉红色的鼻子,长长的头发利落的竖起来,扎成高高的白色马尾。她身上的衣物很少,破破烂烂的皮夹克也只能遮住高耸的乳房。她的肋骨上毛皮凌乱不堪,露着一条粉色的,又粗又长的伤疤。

看到我都觉得自己的肋骨疼了起来。

她看着我,那眼神凛冽的让我觉得我那些计划幼稚的可笑。

她向我走来。

白色的虎尾随着她迈步甩来甩去。

不,那不是尾巴,而是钢鞭。

我畏惧了。

然而她只是走到离我二十米远的距离,就停了下来。而我,没出息的逃到了场外。

那场战斗——并不是我赢了。

现在疲惫的我才明白。

事到如今,已经不想活下去了。

(接上页)

    正如我多次对您所说,您对我的拯救,是对我人生的救赎。

    因为这封信已经是最后一封了,所以身为祭祀,说这些话也无所谓了吧。

    我所信仰的,并非是太阳神,而是您。

从那天起,您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将生命中所有的渴望,憧憬和爱都寄托在您的身上。是您为我打开了除了做那种肮脏的事情以外另外的道路,让我能够站起来,让我能够向着太阳,让我能够奔跑,让我重新的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因此当您告诉我您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的时候,我甚至想过要刺杀国王。

今天也是同样的,第六天的夜晚。

我在他身旁。五年前,您输给他时,我没能够跑到您的身边,这是我至今都耿耿于怀的事情。我恨他。直到这场死亡祭典开始的第一天他还笑着感觉到自豪,就跟击败您的时候露出一样得意洋洋的表情,这让我憎恨不已。我一直认为是他在最后的最后夺走了属于您的一切,然而今天我看到了他的脸,请原谅,我没有能够一直憎恨下去。

这长达五年的憎恨,在他的表情上,怎么也继续不下去了。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想死。

“快逃吧。”

米克跟我说。

她将我肩上的重物移去,用石头砸开了我手上的链子。

我坐在地上,睡意瞬间袭来。

就是这么简单,我就可以逃走了。

“快逃吧,明天你非死不可。”

米克急切地说道。

“……”

“快逃啊!”

“她没有逃。”

我的前辈,那名名字也不知道的白虎人,前一代勇武士,并没有逃走,而是在同样的条件下和我进行了最后的决战。而我,在缠斗了五个小时之后将她击倒在地竟然还觉得自己已经强大到能够被成为勇武士——

“作为……士兵,作为战士……我都不能逃走……”

“……”

米克看着我。

细线一般的瞳孔中,不知为何充满了绝望。

“你是为了尊严么?”

“嗯。”

他们的欢呼。

为我而欢呼。

我看着米克的脸,惊讶的发现,我那过分疲劳的脑子里,竟然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

(接上页)

他和您一样。

那是一双空虚的眼睛。

您对我说:“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成为勇武士之后,需要进行的第一个仪式就是要去除自己的名字。这是一种影响深层记忆的巫术,只有那位巫婆能够做得到。您对我说,您亲自手刃的生命比谁都要多,您对我说您就连名字都没有了,您对我说,即使逃出去,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您对我说,除了战士的尊严——这样犹如最后的退路的东西以外,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您并不是您口中的杀戮机器。

您救了我。

假如那个晚上,我能够这么对您说就好了。

但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时我还太年轻,完全无法理解您为何要如此绝望。

决定死亡,真的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

那些都是借口吧,您只是因为过分的疲劳和失望,想要自我了断才对。

这或许是伊扎拉的传统,但这不是雪神山,也不是黄风国的。

虽然我从未回到过我的故乡,但是他是有的。他的族群还等着他回去,即使在伊扎拉没有他能够存在的地方,如果能够回到雪神山脉,一定能够找到需要他的地方的。

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是狼人。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够找到比我,比您更加有希望的路途的。

您对我说过,只有您是作为勇武士,知道所有勇武士结末的人。正因为如此,您才以指名继承者的形式,跟国王进行交易,保证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坚强的您,在那天晚上,一定也充满了不安吧。

我帮助他逃走了。

自从您走后,我一直在学习巫术。最终,我终于知道了破解让人忘记名字的巫术的方法。他想起了他的名字——他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写信到此,我听见城里的士兵们开始骚动了。我为他准备好了马和粮食,就在城外。

我想,再过不久,我也会被兴师问罪吧。这封信,如果能够跟随我到达您那里就好了。

您拯救我的那天寒风呼啸,您将我裹在您的斗篷中带回了一片荒芜的伊扎拉。

然而现在已然是伊扎拉的春天,万物复苏。

新的一年开始运转了。

米克

 

 

END

2019/08/05 黄金箱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