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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要是有48小时就好了。 但不想做的东西,就是不想做啊!!! 困。

梦魇收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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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收割者 The Nightmare Harvester

Shame

01

我之所以会入住这家城市边缘的医院,只是因为普通的感冒。我以为自己完全可以蒙混过关,我是说,感冒么,原本就是寻常的小毛病,却被Jessica一眼看穿。

好吧,就连我妈都没看出我有什么不妥,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她都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把装着早餐和午餐的便当袋塞在我手里送我出门。我起那么早是因为我家住的实在太远,偏僻的连校车司机都找不到路,不过要不是因为房租便宜,我妈才不愿意住在那里。总之,每天早上我都提溜着便当袋,一路啃着昨晚超市里卖剩的三明治,踢着石子走到附近的公车站。Jessica会在那里等我。

我向她打招呼,她没搭理我,却是超级古怪的盯着我看。

“嘿,你怎么了?”我嘟囔着。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手指差点戳进我的鼻孔里。“你感冒了!”

“才没有。”我下意识的吸了下鼻子,语气坚定。

“你的眼睛还有鼻尖都是红的!”她不依不挠,右手中指上的花瓣塑料戒指在冬季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栩栩如生。“你吃过药了么?”

“我没病干嘛要吃药啊!”

“才不是这么回事呢!”她撅起嘴来怒气冲冲的说,“要是你不肯吃药、不肯看医生,过不了多久就会吃到苦头的!你就等着吧,很快你就会没完没了的咳嗽,难受的好像只有把肺咳出来才会舒服点!”她一脸正气的“恐吓”我,“全身的骨头疼得快要断掉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床上说胡话的时候,可别指望我来看你哦,我才不想被你传染感冒呢!”

“哦,”我撇了撇嘴,“你之所以那么关心我,是怕我传染给你呀!”

“这还用说!你也想害的我家里人跟着你病倒么?”

“那你还干嘛还靠的那么近啦!”

在公车上时,Jessica没有在我旁边坐下,她故意挑了个离我十万八千里的位置。我能感觉到身后咄咄逼人的目光,可当我回头去看时,她又立即将目光错开。我一连回头回头了几次,而到了后来,Jessica已经完全对我嗤之以鼻了,她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因为赌气而面颊绯红。

我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开始觉得自己做的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因为不管怎么说,Jessica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但自大我和我妈搬来这个社区,她和我就是朋友。那时的我才刚刚升入七年级,个子比现在要矮上不少,一说起话来脸就红得像个信号灯,人缘糟糕几乎是一件特别正常的事。我曾经想不通那些比我高上几个头的男生为什么看我不顺眼,他们抢走我的午餐和作业,把它们挂在篮球架下面,那时的我根本够不着。这种事老师根本管不了,因为只要一大小报告,那些家伙就会变本加厉的对付我,而真正挽救我于水深火热中的,正是Jessica。

第一次见到Jessica的时候,她整整比我高上一个头。她的头发很短,又是鲜艳的板栗色,所以从远处看上去,还真像一颗火焰中的板栗!而当我第一次叫她板栗的时候,她狠狠的揍了我。

总之,Jessica把那两个混蛋小子打跑了,末了还因为我喊了一句外号把我也打了一顿,不过从那时起,我遇上的倒霉事明显减少了。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身高一路猛窜,脸也没那么容易红了,课间休息时和同学的打打闹闹越来越多,我终于过上了正常的中学生活。

其实话说回来,我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到现在也没有太大改观,但也好歹有那么两三个朋友,而Jessica是其中最铁的那一个。

所以啊,当公车在学校附近停下来的时候我估摸着要不要在午休的时候跟Jessica道歉,可没等我挨过第一节物理课,我就一头栽在了课桌上,全身上下难受的不得了。

我全身发烫。病毒这东西真的是说来就来,我刚想抬起头来瞅瞅Jessica胜利者的目光,却看见她的迎面而来的身影越来越大,可没等她走到我面前,我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躺在校医室简陋的钢丝床上,Jessica就坐在床边。

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像被塞了棉花一样,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于是那句,“抱歉Jessica,早上我不是有意让你生气的,你了解我啊,我就是这么个让人讨厌的个性啊。现在可好了,我真是感冒了,Jessica你真是未卜先知的大先知!受在下一拜!”变成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呜呜啊。”

“别说话。”Jessica皱着眉看我,“你发烧了。”

她用戴着那只塑料花瓣戒指的手帮我又盖上了一层毯子。“等你好一点了,我就陪你去医院。”

医院?不就是感冒发烧么?只要吃上一片盘尼西宁就好了。这样的药我家里多得事,无论有什么病我妈总会给我塞上一片,而她自己也是一样。但校医和Jessica明显持有反对意见。那位带着黑框眼镜的校医挑着眉头靠在我床边,说我的肺听起来不太好,说简单一点儿,他觉得我得了肺炎。学校里的人早在我还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就给我妈打了电话希望她能送我去医院,可她真的没空。她的工作可不是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就连午餐时间超过十分钟都能让她丢掉饭碗。她在电话里嘱咐我来一片盘尼西宁。

于是Jessica自告奋勇,要带我去医院。

不过当然学校是不会放心让两个中学生在上课时间出去乱跑,特别是当其中一个还随时可能不省人事。一个教音乐的老师开着她的沃尔沃把我们送去了最近的一所医院。

阿什维尔医院坐落在城市的边缘,背靠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简直就像有钱人的小型疗养中心。我裹着外套在候诊大厅里呆了那么一小会就全身不对劲。这里的装修风格非常优雅,空气里都是好闻的柑橘香氛,脚下的地毯是那种每隔一周就会专门有人来除螨除尘的,而不是我在社区小诊所经常看到的油腻腻的那种。很显然,我口袋里的那一点钱连让医生量个体温的都不够,我妈也根本就没那闲钱给我买医疗保险。

所以,见机逃跑成了必须采取的行为。

但是,我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住在住院部11楼东侧的双人病房。而这一切都是托了一位名叫Darryl Watson的年轻医生的福气。其实我连他是不是医生都不知道,和我同一个病房的Cassy说他是这家医院院长的儿子,但Darryl本人并没有跟我提到过这一点。那时他看见我一个人在大厅里乱转,也许在他眼里,我那种囊中羞涩的尴尬之情简直一目了然。他简单的问了我情况,看了看我的喉咙,将挂在脖子上冰冷的听诊器贴在我发烫的皮肤上。

他的语气非常干脆,他说我必须住院。

我非常坦白,我说自己没有钱。

“钱是你最不应该担心的事。”

我倒是想啊。

他没再多做解释,而是把我拉到服务台前,将我的名字和ID卡号码输入电脑。那时我真的晕的厉害,完全不记得他是从哪里找到了一份签着我名字的政府医疗保险协议的电子件,也许是我妈在很久以前帮我申请的吧,久到连她都不记得了。而这个时候Jessica和那位老师刚刚帮我挂好了门诊号。

Darryl一直陪着我,从门诊到住院部,他寸步不离却又面无表情,像个石像般往门口那么一站,生怕我会夺门而逃似的。他看起来像是比我大不了几岁,连大学都没毕业的样子,可他浅灰色的眼睛里死气沉沉,说起话来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我虽然不那么喜欢他,但也没有到讨厌的地步,人家好歹也让我妈省下了不菲的医疗费。

门诊医生的意见和Darryl惊人的统一,简直像事先串通好的!但这位医生明显要比Darryl讨喜多了,他说了很多鼓励我的话,说我的病只要吃上几天的药就会好起来,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肺炎而已;Darryl却永远只会对我说,我的病有多严重,多么需要睡眠。

但是我睡得越多就越是会做梦。有点梦很棒,我简直不想醒过来,但大多数的梦,却是梦魇。

Jessica始终握着我的手,坐在我身边。音乐老师看了看表说她必须要走了,临走前她问Jessica要不要搭车回去,女孩摇了摇头,说还想再多陪我一会儿。

她的皮肤摸上去好烫,也许我已经把感冒传染给她了,这真是太糟了。

“你不想去床上躺会么?”她问我。

我诚实的点了点头,终于让自己晕晕沉沉的脑袋挨上只柔软的枕头。

“我来帮你脱衣服吧。”

“啊?不!不用!”脑袋立即清醒过来,我猛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其实我就这样睡不也很好!”我语无伦次的说,“而且暖和!”

我不知道Jessica一言不发的看了我多久,总之我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终于笑出声来。“你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她扬起手来像是要一巴掌糊在我脑门上,却是温柔的轻轻的拍打我的肩膀。她收回手,对着中指上那枚塑料花瓣戒指看的出神。“还是说,你已经后悔了?”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在说什么。“没有!”我慌忙说,抓住她戴着戒指的手,“我怎么可能后悔!”

我这辈子都不会后悔让Jessica成为我的女友。

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我只是...”我愧疚地说,“你还戴着这戒指啊...洗脸的时候会不会划到脸?”

“会啊。”Jessica看着我,“要是我破相了,那可都是你害的哦!”

“所以把那东西丢了吧!”我激动的说,“我会给你买新戒指的!嗯...我打工的那家快餐店说月底就会发我的工资!”

果然不应该把薯片里赠送的破烂戒指送给Jessica当做告白纪念礼物。

事情是这样的,几天前我和Jessica和往常一样一边闲聊一边回家,虽然我和她家都在一个方向,但她总是会跟着我再多走一段。我们无边无际的闲扯,从考试课业到同学老师的闲话,然后Jessica说到了肖恩。肖恩那家伙是我的另一个死党,跟Jessica的关系也还算不错,这家伙大言不惭的对Jessica说现在学校里大家都在扯我和Jessica的闲话。

原谅我天生迟钝,根本没听出来Jessica的意思。

直到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说破。

“肖恩那家伙说全校都知道我们在谈恋爱!”她声音大的连隔壁那条街都能听得到。

我当即就笑了出来。“不是吧?”我抹掉眼泪,“那家伙在想什么啊。”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这个话题成为全校的焦点,当然也有可能这一切肖恩纯属胡扯。

“哎?!”Jessica和我的反应截然相反,她挡在我面前,强迫我望着她那双湖蓝色的眼睛。“难道我们不是么?”

嗯。我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松弛下来,开始沉思。

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哦!我恍然大悟!可我之前可从来没有这种想法,我是说,也许是因为我没开窍,我只是觉得和Jessica待在一起很放松,装模作样的那套生存策略完全可以收起来,但我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她。

但我是真的喜欢她。

在那一刻起,我就特别明白这一点。

有人说过人类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而对方又刚好喜欢你。

于是,在那一瞬间我成了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却头脑发热的掏出那只裹在油腻腻的薯片里的小塑料包,将那只廉价的塑料花朵戒指送给了Jessica,还亲手戴在了她纤细的手指上。我试图弥补,可Jessica却不允许我改正这一愚蠢的做法。

“不行。”她把手抽了回去。“这是我的。”她的笑容很美,混合着叛逆和喜悦,然后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我的前额上。

“你该睡了。”她说。

我点了点头。

从那时起,她会时不时出现在我的床前。有的时候,当我的意识模糊,我会觉得那是一团带着她面容的烟雾聚拢在我面前,我试图去触摸云雾的边缘,但除了冰冷的空气,我的手指间什么都没有。于是我醒了过来,在一个又一个梦魇之中,全身是汗,然后看见那团雾气在午夜浑浊的灯光下聚攒成血肉之躯,却又恰如气氛的浸泡于夜色之中。

是Darryl。他无声无息的站在Cassy的病床前,看着后者大汗淋漓的面颊。Cassy的双目紧闭,他像是在做梦,双手紧紧的攥着床单,正与梦魇徒劳无功的对抗。Darryl并没有试图惊醒他,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做,反而是掏出那本他一直携带在身上的笔记本,用一只短短的铅笔在上面快速的书写着。

整个病房里只有Cassy焦虑的喘息声与铅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Darryl注意到了我。而他猛然间朝我撞击而来的目光结结实实的吓了我一跳,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脏停了一拍,连续发热所带来的迷蒙的燥热感荡然无存,空气冷的像是能冻住我的心。我立即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脑袋。

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我根本睡不着,绷紧的神经开始传递来支离破碎的痛楚,被子里的空气又烫的像是灌进我气管中岩浆。大概过了将近半小时,我再也无法忍受,我掀开被子,于是看见Darryl与我平时的那双眼睛。

那双灰色的眼睛,像两只蒙了灰尘的水晶球。反射着窗外无情的月色。

“做梦了么?”他问我。

出了点头,我什么都做不到。

“噩梦?”

点头。

“能对我说说么?”

“不...”我紧紧闭上眼睛,“我不想。”

“说出来你的心情会好一些。”

“真的,求求你,我不想说。”

“那好吧,”我能听见他站了起来,“那么明天。”

然后他走出病房。

第二天,放学后Jessica来看望我了。除了作业和讲义之外,她还为我带了亲手制作的巧克力饼干。对于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我什么都没对她说,只是安静又期待的咬下饼干的一角,却又因为她加了太多的巧克力粉而苦的差点嚎啕大哭。

不过我没把饼干分给一旁“嗷嗷待哺”的Cassy,而是把最后一点干苦而又浓郁万分的饼干统统吃进肚子里。我没用狼吞虎咽,而是细细品味,于是给Jessica留下了我超级喜欢吃哭得让人哭爹喊娘的巧克力饼干的错误印象。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总爱带这种“杀伤性武器”,而我又真的不想看她失望的模样,于是每次看到她从包里拿出饼干袋时,我都知道自己有一场硬仗要打。

有的时候我妈也会过来看我,当然是在休假日,会帮我把一些日常用品带过来,还有几本我用来打发时间的小说。她总是很忙,在休假日也接了临时保姆的活,我总是让她快点回家,因为她那双时时刻刻都布满血丝的眼睛让我心痛。比起我来,她才更应该躺在柔软的床上。而我也不是第一次住院了,实际上,当我的年龄还是个位数的时候,我是医院的常客,都是因为心脏的问题。我的父亲的心脏也不是很好,为此吃了不少苦头,我想这一定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

但感冒毕竟不是什么可以让人在一瞬间撒手人寰的病。而且感冒真的很平常,而发烧对人们来说就跟大脑发热差不多吧,我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我一定能很快离开这家医院。

至少,我当初是这么认为的。

02

我做了个梦,梦到漫天遍野白色的雪,以及我的父亲。

我想大多数的梦都是这样的吧,没有起点。人们凭空出现,而你也就在他们之中,像无人之城里的幽灵般慢慢浮现于午夜凄惨的月光中。我当时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也不是说这场梦境有多真实合理,只是风雪中父亲的身影,让这一切看起来更像是回忆。

父亲拉开福特车的车门,催我启程。

他没有告诉我要带我去哪里,只是看着我犹豫的钻进副驾驶的座位、拉上安全带,才发动引擎。车窗外的世界是一片片稠密的纯白,厚厚的雪掩埋了道路,让白色的天空与白色的大地紧紧相连。没错,白色是这场梦境唯一的主题,父亲的黑色福特车就像是在雪白面具上蠕动的一只蝼蚁,于是暴雪夹杂着狂风席卷而来,渴望将我和他撕吞入腹。

“我们这是要去哪?”我问他。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然后,他猛的踩了一脚刹车。我差点一头撞向挡风玻璃。

“怎么了?”

“来了...”

“什么东西来了?熊么?”

“躲起来!”他对我说的话毫不在意,而是一把将我从副驾驶座上拖了出来。他揪住我的领子,却根本不看我,恐惧的目光始终盯着风雪的深处。眼球般大小的雪团悄然无声的坠落在他的面颊,然后渗进皮肤的纹理之中。

“爸!”

“躲在里面!我没来找你的话,就千万别出来!”他的目光浑浊,嘴角不由自主的颤抖。我曾经见过他这幅样子,在病床上,他戴着透明的氧气呼吸机,胸口连着各种笨重的仪器,心电图饶人心神的滴滴声像是一瞬间在我的耳朵里爆炸。

“听到没有!”

“好...好的。”

我看着他关上福特车后备箱的门,黑暗与与世隔绝的孤独感立即包裹了我。

我醒了。

却还像是被困在狭窄的后背箱中,等待父亲的救援。但我很快就明白垂在眼前的仅仅是病房的天花板,而周围浓郁的黑暗不过是因为那时正值深夜。然后,我有点后悔醒过来。

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我之所以有点犯怂,是因为害怕再次看到Darryl站在Cassy的床边,或者更糟的,是看见那家伙站在我的床边。

用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而他的那本笔记本,鬼知道写了些什么。

所幸的是,他并不在这里。

但他也许就在附近——在隔壁的病房里,在某个可怜虫的床边,与我只有一墙之隔。又或者他就在走廊里,也许他正往我这来,是的,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出现在房门口,手中紧紧攥着那本笔记本。

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走廊的灯光透过门板上的一小块玻璃溢了出来,简直要把我逼疯。我在床上僵坐了好久,大气都不敢出的盯着那扇可能随时开启的房门,可大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全身上下因为过于紧张痛得要命,可Darryl那家伙始终没有破门而入。

当然不是说我巴不得这家伙出现,我仅仅是希望自己在面对危险时有那么一点主动权。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获得了那么一点儿主动权,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能在Darryl踱到我身边之前跳窗逃跑么?还是说我能突然掏出一把玩具手枪,一枪把他打晕?

不,这些都不可能。

我明知道这些都不可能。我唯一能做的是快点好起来,然后永远离开这里。

却又没法心安理得的度过这个夜晚。

很显然,我没办法再等下去了,但我也根本没法入睡,那家伙的脸还在我的脑袋里没完没了的乱转,天知道他会不会在下一秒出现,然后一个劲的问我梦到了什么。

于是我蹑手蹑脚的下了床。Cassy睡的很沉,也很香,在刚才难熬的大半个钟头里,他都一边笑着一边说梦话。我真希望有他这么好的睡眠。

走廊里的空气非常温暖,就算深更半夜暖气还开得足足的。我裹着一件外套在走廊里来来回回的走了一圈都没遇到一个人。护士站也像是空着的,也许值班医生刚好去方便了说不定。我耸了耸肩,拿了只纸杯倒了温水,便回房去了。

回到病房后,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折磨人的焦虑感顺着灌下的温水消失的无影无踪。Cassy还睡得四平八稳,而我真的懒得再管他了。我看了一会儿我温暖舒适的单人病床,却又觉得此刻精神百倍,用来睡觉的话还真是太浪费了。

本想把Cassy戳起来聊聊天,却又觉得这么做简直毫无人性。

我拉开阳台的窗户,将自己暴露在冬季彻骨的夜风之中,我立即打了个寒战,原本消散的睡意洪水猛兽一般扑了上来,接踵而至的是完没了的喷嚏。我本想在阳台上透透气,连续两天憋在暖气十足的房间里让我着实不舒服,可当冷冽的风把我全身上下吹了个透之后,我立即打消了这种过于浪漫的想法。

我刚抹着鼻涕往屋子里缩,却听到了某种声音。

刚开始我以为自己听到的是某种风声。但很快我确定那并不是风,也不是某种夜行性的鸟儿发出的咕噜声。那绝对,是人的嗓音。

那声音听起来沧桑不堪,如同一块被狂风撕扯的破烂纱布。我忍受着严寒,在阳台上上上下下的找了一圈,终于在阳台围栏的下方,发现了一只灰色的手。

他就这么吊在我病房的阳台下面,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单手吃力的抓着围栏的根部,像随时可能会失手。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支撑点,也许他的腿还能勉强够得着下一层的围栏,又或者什么都挨不着。

“救救我!”他扬起布满皱纹的额头,干裂的嘴唇像是能滴出血来,“我现在...是醒着的么?”

我这才看清了在那些纷乱的银白发丝下,他黑洞的眼窝。可我找不到他的眼睛,我看到的只有两个巨大的凹坑,像被烟头烧出的窟窿,而那些暗红色的血顺着他粗糙面颊的边缘流淌,最终滴落在他身下十几米处的地面上。

他也许是我楼下的病人。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又去了哪里?

我倒吸了一口气,冲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

“撑住啊!别松手!”我叫道。

他下意识的抓住我的手。他的求生意识非常强烈,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眼窝中不存在的视线。他的另一只手攀上了围栏,他的口腔大张着,像条拖了水的鱼一般痛苦的呼吸,然后,他猛然间抓住了我,用他鲜血淋淋的手。

我盯着他的手看了好久,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根本想象不到他这样抓着我到底会有多痛,那是因为他的右手伤痕累累,而且那些伤口不是皮外伤,还是有着切筋断骨的可怕创口。

他的脸离我很近,他像是用自己最后的力气逼迫我与他的眼眶对视。他一开口我就能闻到让人窒息的血腥味,我居然还以为自己救得了他。

“我现在...还在做梦么?”他问我,咽喉中带着抽噎的颤音,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成年男人这样绝望的哭泣。“救救我啊!不要再折磨我了!”他嘶喊道,“让我醒过来吧!把我从这场梦魇中解脱出来吧!”

下一秒,他的手松开了,而他整个人滑出了阳台。

像有什么人猛地向下拉扯他的下半身,将他人生的终点固定在这个寒冷忧郁的夜晚。

我摇摇晃晃的靠近围栏往下望,看见他身体中所剩无几的鲜血正一点点的从裂口中崩散。

我叫来了医生还有护士,他们一个个都像用魔法变出来的似的,随后他们又叫来了警察。

我躺在已经不再温暖的单人病床上,望着窗帘外安静的阳台,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在脑袋里成百上千次的重演。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入睡了,甚至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因为那些黑暗,会让我想起那个穿病号服的年长男人空无一物的眼窝。

Cassy还没有醒,他像是一个活在世界之外的人。

我真的很羡慕他。

但我好歹是在快天亮的时候睡着了,可我睡得并不安稳,像是都在做梦。可大多数的梦我已经不记得了,但那种难受的感觉却迟迟没有离开我。我唯一记得的是在Jessica叫醒我之前做的那个梦。

我又一次梦到了我的父亲,同样是连天的暴雪,没有尽头的前路,父亲的面孔一点一点消失在福特车后备箱合拢的后盖中。

然后是一声后备箱上锁的声音。

又一次的,我像个婴儿一般蜷缩在黑暗中,等待父亲随时可能出现的身影,将我从这潭窒息的孤独感中解脱出来。我等了很久,可他却还没回来,我闭着眼睛数着自己心跳的节拍,可数着数着却又不敢数下去了。梦境中心脏的痛楚如此逼真,我也许就是在那个瞬间叫出声来的,Jessica抓住我的手试图唤醒我,可我还在坚守着与父亲的承诺,不肯结束这场梦魇。

然后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在了我的嘴唇上,是湿的,甘醇的像我妈煮过的牛肉汤,然而当后备箱的顶部不可思议的变亮,我才发现悬挂在我头顶的,是那个传病号服的男人悬挂的身影。

血从他的眼眶还有手臂上滑了下来,然后滴在我惊愕的嘴唇上。

我猛的踢开后备箱的后盖,跳出了出来,面颊上的血液和眼泪一碰上空气便结成了冰。

我在福特车的驾驶座上找到了父亲。他低着头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我拼了命的摇晃他,想要让他醒过来,却看见他像个断了线的木偶般仰倒在椅背上,他的怀表从口袋里滑了出来,摔成粉碎。他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下两个不断渗血的眼窝。

我这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梦,因为我的父亲并不是因为失去了眼睛而离开我们的。

是心脏病,毋庸置疑,心脏搭桥和起搏器根本没用,他的心脏就是衰竭的那么快,前一天他还和我们一起去森林野餐,可到了第二天傍晚,他的心电图就只剩下直直的一条。

而总有一天,我也会因为一颗无法跳动的心脏,过早的离开这个世界。

我觉得不甘心,既然明知道自己会因为这颗破心脏而死,为什么还要有着这家伙恣意妄为?我为什么不能以别的好玩的方式死掉?像是在非洲探险的时候被狮子吃掉?或者是在游行时为总统挡下一颗子弹?要不然那就该在几千米的高空,与蒙面的劫【防止和谐】机【呀】客同归于尽?

我有过很多这种奇奇怪怪的念头。我知道它们都很蠢,但我真的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而我的结论是,也许我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但至少,我希望我是在Jessica的怀抱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那简直是男人一辈子的浪漫!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总之我醒了过来,脸上是火辣辣的痛,Jessica就在我身边,巴掌眼看着就要糊在我另一侧的面颊上。我惊讶的差点就这么滚下床去。

“你醒了!”她连忙问我,“你刚才好让人担心!”

“怎么了?”我一脸茫然,不过看着她的铁掌缓缓的放了下来,我的心情立马舒坦了。

她说我在睡梦中尖叫,像个孩子一般蜷缩着身体哭泣,而无论她怎么摇晃我,我都醒不了。

“我这不是已经醒了么?”我心有余悸的说,“我只是做了个糟糕的梦而已。”

可当我看见站在她身旁的Darryl时,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于是开始没完没了的咳嗽。

“你没事吧?”Jessica的表情混合着担忧和埋怨,“你有没有好好吃药啊?”

“当然吃过啦,”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眼神都没敢往Darryl那边瞟,“我很快就能出院的!”

“你在着急什么啊?”Jessica对我做了个鬼脸,“你是急着回学校考试呢,还是急着去看Ashlin今天穿了多短的裙子?”

“天地良心!”我喊道,“我对那个姑娘一点想法都没有!”

Ashlin是我和Jessica的同班同学,是个大美女,而且非常喜欢打扮。她曾经一度是和Jessica闲扯的主题,我们相互吐槽说A班的谁谁送了她玫瑰却被冲进厕所这一类损事,然后在抹着眼泪哄堂大笑一场后荡气回肠的回家写作业。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从来没把Ashlin往那档子事上想。男女朋友这种事我真的开窍太晚也迟钝的很。

我握住Jessica的手,却被她玩笑般的轻轻推开,但我并没有放弃。

我再次捉住她的手,看向她坏笑的眼神,“而且...”我知道这种事真的很难说出口,“我现在不是已经有你了么!你还在担心个什么劲?”

Jessica看了我好一会儿,害得我紧张的都快要虚脱了,然后那家伙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看你的脸!”她还在笑,“好红!”

如果是平时的话,我大概会跟着笑起来,但是现在,在那个男人坠楼身亡之后,我只是觉得疲倦。

我勉强微笑,虽然自己笑不出来,但Jessica上扬的嘴角对我多少始终安慰。

“你怎么了?”她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疲倦,虽然她当时还对坠亡事件毫不知情,但她就是能读懂我的心。

我险些忘记了Darryl的存在。

“他只是做了噩梦。”他抢在我之前开口,“而噩梦的话,说出来就好了。”

而我当时也真的相信了他的话,以为只要我说出我的梦魇,他就再也不会来纠缠我了。

我错了。

他说我的梦魇非常有趣,他很喜欢。

03

坠楼而亡的那位老先生是一位钟表匠。他干这一行很多年了,祖祖辈辈经营着一家并不算大的钟表店。如果不是因为长期蜷缩着身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工作,他就不会患上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更不会住进这家医院。

如果他不是那么热爱表盘里精密的齿轮与轴承的话,也许他就不会死在医院楼下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一定把他的眼睛还有双手视为珍宝,我能想象出他戴着单眼放大镜痴迷于工作的景象,他的双手布满了皱纹,正小心翼翼的握着一只拆开的腕表,用起子轻轻拨动卡住的齿轮。

他的指尖闻起来有种机油的味道。而这种味道还残留在我的病号服上,和鲜血混在一起,而当我入睡时,这一丝气息便在我的梦境中扎了根。

我对Jessica说起了父亲的那只怀表。他没有手机,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他总是借着自己手指太粗的理由拒绝一切电子产品。于是是带着他那块黄铜色的怀表,每天准时来幼稚园接我回家。

但那块怀表总是很容易坏。但我爸从来不曾光顾钟表店,他说那地方就是坑钱的,而像他这样富有智慧的成年人,搞定一块怀表简直是大材小用。于是,一次又一次的,他打开怀表的后盖,瞬间飞出来的弹簧和零件精准的命中他的鼻子。

“机油。”他对我说,“只要有齿轮润滑机油就能搞定一切。”

于是在他豪情撼天的大手笔之下,怀表被一次又一次的修复,但是那些总也洗不掉的机油在他的衬衫还有胡须上沾的到处都是。

他以此为荣。

“所以,”我躺在病床上,对Jessica说,“所以我才会梦到他的。”

Jessica安慰我,叫我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了。她有些魂不守舍,或者说心不在焉。她一直将右手举在胸口的位置,像是在握着什么。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在听我说话,但我很明白自己的唠叨一点意义都没有。我的父亲不可能因为我多跟别人念叨了几句他的往事就起死回生,我也不希望Jessica因为我坏了心情。没错,她本该快快乐乐的。她的双亲健在,都很爱她,尽可能满足她每一个不太过分的要求,而我作为她的男友,又凭什么为她增添烦恼。

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美。

我喜欢她的笑容。

我爱她。

“你怎么了?”可我还是没忍住,“你看起来有些,奇怪?”

她反而有些生气的望着我,紧握的左手开始轻轻发抖。

“嗯?你也生病了么?被我传染了?”我愧疚的说,伸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

她摇了摇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戴在脖颈处的挂坠取了下来。

“这是什么?”她将这枚心型物件放在我的手心里,我能看见在裹着闪粉的透明外壳下是一些金属的零件,“是闹钟?”

“才不是呢!”她委屈的说,“是八音盒哦。”

于是她转动心型八音盒背部的发条,一串轻盈精巧的音符随着颤动的弹片从这颗小小的“心脏”中满溢。这是一首老歌,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喜欢在下班后打开收音机,我总是能听到这首歌,却从来记不起它的名字。

“真好听。”我说。

这个小小的八音盒就温顺的停在我的掌心里,宛如一颗跳动的心脏。

Jessica我眨了眨眼睛,将八音盒连同金属的链一起挂在了我的脖子上,她的手还有些发抖。

“我在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哦,”她说,指着八音盒,“在背面。”然后她扬起右手的花瓣戒指,“这可是我对你告白的回礼哦。好好戴着它,睡不着或者做恶梦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听听它的声音。它的声音很轻的,Cassy那个傻瓜绝对听不到。”她淘气的瞥了一眼还在旁边的病床上酣然入睡的Cassy,“但它会守护你的,梦魇根本没法靠近你,它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她的脸更红了,“它就是我的心啊。”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我只是有些呼吸困难,视线中的Jessica陡然间模糊了起来,但我还能看见她,还能把她拥入怀中。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又有救了,我不再记挂我会在三十几岁因为心脏病撒手人寰,因为就算我的这颗心被丢进垃圾桶,我也能活下来,因为我还拥有另一颗生机勃勃的心——Jessica的心。

我将八音盒紧紧握在手里,抚摸Jessica留下的那一串刻痕。

我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

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很少做梦,常常一觉睡到天亮,梦魇从来没有再来拜访我。在我稀少的梦境里,我总是和Jessica在一起,我们走在从巴士站到我家的那条林荫小道上,手拉着手。那些梦都很美。所以,我的精神一直很好,注射与服用的药物也发挥的恰到好处,出院指日可待,我和Jessica都很高兴。

但Darryl并不是这么想的。

他一点都不开心,虽然我在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情绪的变化,但当他问起我最近有没有做噩梦的时候,我摇了摇头,他失望的叹了口气,那样子简直像个在万圣节里没要到糖的小男孩,然后他开始询问Cassy。

Cassy说他做了个这辈子最可怕的梦,勾起了Darryl的兴趣。

“请说。”他拿出那本磨旧了的笔记本,我能看见在纸页间红色的痕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后来才清楚那是血液的污迹,而那些绿色的区域是别人喷溅的胆汁。

可我根本就没往那里想,当时的我心情愉快,还真的对Cassy的所谓噩梦之王有点好奇。这家伙的“梦魇”总是很奇葩,他曾经义正言辞的对Darryl诉说了一个他如何骑着红龙,手持亚瑟王的石中剑,在枪林弹雨的外层空间浴血奋战拯救世界的“噩梦”。Darryl问他这个梦可怕在哪,他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他整个梦里都没有和美丽性感的女孩相遇,这简直是太可怕了。

不过这一次,他像是真的被吓到了。

他的面孔苍白,胸口慌乱的欺负着,像是仍旧浸透在梦魇的怀抱中。

他说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

我果然没法明白Cassy的逻辑循环。

“好吧,”我在一旁插嘴,“你变成了一条美人鱼,然后嫁给了七大洋的深海王子,这真是太可怕了。”

Cassy拿起枕头就往我这丢,但他没丢中。

“我...”他想说什么但又被噎住了,最后他的嗓音变得微不可闻,“我不会游泳!我是说,我小的时候差点被淹死!你能想象么?一条不会游泳的鱼!周围全是水!我根本..无法呼吸!”

Darryl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快速的记录着,他像是还算满意。

“嘿,”我干咳了一声,“我能问问你为什么总喜欢到处打听别人做的梦,特别,是噩梦,而且还总把它们都记下来?”

Darryl笑了。天哪,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他微笑,而他的笑容,就像是洁白的瓷器上裂出的一道伤口。

他告诉我,在他的父亲逼迫他选择医科专业之前,他是个文学系的学生,他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小说家。但他也很坦白,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天赋,却对某些强烈的情感与情节非常着迷。他看着我,那双灰色眼睛中的眼神将磐石般的冷漠与熔岩般的炽热混合在了一起,说自己发现只有恐惧才是人类最真诚最纯粹的情感,而任何人都无法东西别人心中的恐惧之源,这样的秘密有的时候连他们自身都无法知晓,却能在噩梦中浮现。

“你能从梦魇中了解一个人最深层次的秘密。”Darryl说,“他的恐惧、他的渴求、他的各种习惯和爱好,愿望还有伤口,全在这场自导自演的恐怖秀之中。”他的笑容还未消退,“真有趣。”

Cassy根本没把Darryl的话往心里去,也许他还有点似懂非懂,“所以你是要写书咯?我知道的,现在出书就能名利双收,赚大钱!这样吧,”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如果卖得好的话就给我分层?那叫什么来着的?对!版权费!我把我的梦魇卖给你了,你总得给我点说法吧?”可他的眼神猛然一变,“不,等等,还是算了吧,我不想让你把我的梦写进书里。”

“钱不是问题。”

“这跟钱没关系啦!我就是...这样做真的有点丢脸。你要是把我的噩梦都公之于众的话,岂不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怕什么?随便来个人都能把我吓得魂飞魄散?这可不好玩。”

“如你所愿。”Darryl冷冰冰的说,毫不犹豫的将刚刚写下的那一页纸撕了下来,丢进垃圾桶。

“那么你呢?”他转身问我,“你愿意让我收割你的梦魇么?”

“收割?”我回答,“这个词听起来怎么那么让人不舒服...不过,可以吧,我的梦魇要是对你有用的话,你就拿去好了。”

反正我已经不会再做噩梦了。

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Jessica没有来看我,我从早晨一直等到傍晚她都没有出现,可那天明明是周末。是Darryl将她一贯带在身边的拎包放在我的床头,他说Jessica来过了,但是有事先回去了。她没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我也知道从Darryl口中也问不出来个所以然。

“她让你趁热吃。”他丢了这么一句话,随即离开病房。

从手拎包里传来了一种诱人食欲的芳香,我有点急不可耐的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了那只熟悉的粉红色饭盒。我曾经好几次看到Jessica拿出这只饭盒,她总是会很激动,迫切的想要知道我会不会喜欢她做的料理,虽然我也不是每次都能给她满分,但我从来不说,就像那些味如嚼蜡的巧克力饼干,我总是吃的干干净净。

而这一次,放在饭盒中的是一只烤的金黄的肉派。在我打开盒盖的一瞬间,我能感觉到那种刚刚出炉的热气从盒子里涌了出来,带着烘烤过的肉类特有的美味和细腻的饼皮所蕴藏的甜香。我立即咬了一口,然后是第二口,虽然我刚刚吃过晚饭,可我根本没法控制住自己。

因为这只派真的太香了。浓郁的肉汁顺着的我嘴角流了下来,而那种通过咀嚼馅料而释放出来香味像是透过我的颅骨钻进了我的脑袋里,然后又顺着我的食道进入了涌进了我的胃部。我从来没有吃到过那么细腻柔软却又带着稍许嚼劲的肉,说实话超市里的那些肉派我都吃腻了,我妈有的时候也会从快餐店里买上几个给我当晚餐,但这些东西和Jessica给我做的这个相比,简直就是猪食。

看来,Jessica的厨艺真的是进步了超级多。这真是她做的么?我笑着寻思着,也许是请教了她的妈妈,要不然就干脆是她妈妈做的。但我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因为这个肉派真的是...

我停了下来, 动惮不得,口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我像是咬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而那东西划破了我的牙龈。我立即把那团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揉吐了出来,于是那块小小的戒指碎片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时间,我的脑袋被成千上万的思绪塞住了。这枚花瓣戒指为什么在这里?是Jessica在做派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去的么?不,这不可能,这枚戒指本来就有那么一点小,她不可能失手遗失的,而且像这么重要的戒指,她不可能会....

然后,我的大脑断了线。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自己可以死掉。

我没命的尖叫,想要把刚才吃进去的肉全部吐出来,可无论我怎么折磨我的舌头,那些碎肉就像是已经融进了我的细胞中一样。除了唾液和胃酸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可那些眼泪,那些源源不断的眼泪像刀子般割在我的面颊上。我蜷缩在病床上,咬破的下嘴唇是另一片浓郁的血腥,而我的心脏,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它像是已经坏掉了,像一只坏掉的八音盒,每走一格都会引发更多的错误,锋利的齿轮和轴承插进我的血肉之中,却还在止不住的转动着。

如果我那时死掉的话,那该多好啊。

肉派的分析结果很快出来了。他们把那张份薄薄的文件放在我面前时什么都没说,而我直接把它扫在地上。我对其中的一个警察大叫,问他Jessica到底在哪里。他说他不知道。

那天晚上,梦魇来找我了。

04

梦魇中是一片压抑的黑暗,如同填充在空气中的黑色墨汁,只要鼻翼轻轻颤动便会统统灌进肺里。黑暗粘着在我的身体上,挤压着我,拉扯着我,丝状的手爪勒住我的皮肤,留下了血红色的伤痕,给了我仿佛在泥潭中泅水的错觉。

我讨厌这样感觉。

我听见自己在呼唤她的名字。

Jessica,你在哪里?

然后,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就在这里啊。她的声音轻极了,像是离我很远很远。来找我吧。

于是我开始奔跑,浓稠的黑暗再也无法束缚我的步伐,是的,我拼命的跑,在这片梦魇的沼泽之中。我记得我当时在笑,笑得嘴角酸痛,我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因为我怎么也找不到她。

Jessica!

我就在这啊。这一次,她的声音似乎很近,近得像是贴着我的心坎在说话,而她气若游丝,仿佛只要一阵微风就能彻底摧毁她的存在。

但她真的离我很近。

比我想象得要近得多。

我用颤抖的双手将病号服撩到胸口,于是我与她再次重逢了。但我看不清她的面孔,我只能勉强分辨出她面孔的轮廓,还有那双渴望冲破束缚的手,在我的皮肤之下。

我就在你的身体里啊。她的嘴唇开开合合。难道你不记得了么,是你,把我吃掉了呀。

我愣住了。

不过没关系。她笑了,嘴角温柔的线条透过我接近透明的皮肤清晰可见。等等我。Jessica说。我这就出来。

猛然间,她消失了,我是说她挣扎的轮廓不见了,我的腹部恢复成以往平坦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从未发生。

然而这样的宁静仅仅维持了几秒钟。

我的心脏像是猛地被人捏在手中,我想要呼吸,但根本做不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中横冲直撞,碾压每一寸骨骼与脆弱的内脏。我觉得自己如同裸露在砧板上的一块肉,任凭刀刃般的手爪抓挠我神经的末梢,像从树枝上扯下一片树叶似的,将它们匆匆扯了下来。于是从破裂的血管中奔涌而出的血液漫过我的喉咙,开始朝我的口腔倒灌,溢出嘴角,与止不住的泪水混在了一起。

我跪在黑暗中,动惮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Jessica稍稍带点古铜色的柔软手臂从的我咽喉中伸了出来,而在那戴着花瓣戒指的手指间,是我那颗还在跳动的心。

梦魇就此结束。我一定是被痛醒的,眼泪早已打湿枕头。我将手掌贴在胸口上,感受近似疯狂的猛烈心跳。我从未想过一颗心居然能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却还不会崩溃。

但就算我醒了,梦魇也没有结束。

今晚的Cassy格外的安静。当我刚刚和他住在这间病房的时候,我并不开心,或者说并不习惯,因为每到后半夜他总会打呼,虽然鼾声并不响亮,但我那时的睡眠算不上太好。不过到了后来,我习惯了,当我在深夜中醒来时,听到Cassy有条不紊的鼾声,会觉得很安心。

至少能让我知道我并不孤单。

至少,他还活着。

但今天晚上,鼾声听不到了,没有月亮挂在窗外黑洞般的夜空里。

什么也没有。

我摇摇晃晃的下了床,壮着胆子接近他的病床。

Cassy平躺着,棉被严严实实的盖在他的身体上,我刚开始以为他在头上戴了个巨型玩偶的脑袋。对,巨型玩偶的脑袋,就是经常能在游乐园看到的那种,专门有人一身玩偶的装束和小孩子们照相。所以我那时就在想,他今天是去了游乐园?然后顺了一只头套回来?然而当我走的更近一些时,我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浅褐色的头发漂浮在水流之中,一群群银针般大小的鱼在其中穿梭,用它们同样细小却耐磨的嘴一遍一遍啄食Cassy柔软的眼睑和晶亮的虹膜,当一些鱼儿啃食他泡的发白的嘴唇时,清澈的液体开始沾染上烟絮般的粉红。

我这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玩偶头罩,而是一个巨大的透明塑料球,灌满了净水和数不清的青苔鼠鱼,在Cassy的颈部扎紧。

他一定是被溺死的。而他在死前也一定激烈的挣扎过,但这么做根本没有用。因为在那层厚实的棉被下,是一层层黑色的橡胶带束缚着他的身躯,但他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用尽全力想要挣脱。血迹从他的浅蓝色的病号服下面渗了出来,凝结在绑带刀片一般的勒口上,像是一抹红色的泪痕。

他没能挣脱,也许那时候他就已经被人注射了镇静剂,他什么力气都没有,除了透过水流望着我的病床,他什么也做不到。是的,毋庸置疑,他是死在这里的——死在我面前的。当我还被梦魇折磨时,他撕心裂肺的呼救,可他刚一张口,致命的水流就灌进了他的口鼻,而那些饥肠辘辘的鱼蜂拥而上,在他的咽喉还有肺泡里安了家。

很快的,他死了,溺水而亡,充血的舌头耷拉在一旁,同样成为鱼儿肥美的一餐。他一侧的眼皮不见了,而左眼的眼球像是被啄出了一个洞。

他死的非常痛苦。因为他是那么惧怕水,就像他曾经对我和Darryl说的那样,他最恐惧的梦魇就是置身无边无际的海洋。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弱点。

而现在,他的梦魇成真了。

我猛地打了个寒战,Darryl的面孔像剃刀般刮过我的脑海。

对。没错。Darryl。

梦魇的收割者,Darryl。

是他。是他。是他。

而他像是一直在等待我意识到这一点。

走廊外忽然间传来一串远去的脚步声。他似乎一直窥探着我,躲在虚掩的房门外,将我的一举一动全部收进眼里,贪婪的品尝我的恐惧的每分每秒。

我冲出走廊,那家伙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他还拿着那本笔记本,嘴唇间叼着一只铅笔,当我大喊他的名字时,他转过脸来看我。

然后对我微笑。

我真想把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撕成碎片。

于是我跟着他奔跑的步伐,一头扎进走廊的深处。我眼睁睁的看着他在一个分叉口时选择了右边的道路,可当我跟上去时,却发现眼前是一条死路,但Darryl并不在那里。我气喘吁吁的在通道里转来转去,想要找到Darryl消失的原因,却没料到他会从我身后紧闭的房门里冲了出来。

他冰冷的手勒住我的脖子,迫使我向后仰,然后他将注射器扎进了我锁骨上方的静脉里。

我看着针管中的浅蓝色液体越来越少,而我的眼皮越来越沉。

“睡吧。”他同样冰冷的呼吸碰在我的耳廓上,“愿梦魇永远伴随着你。”

我昏了过去。

醒来后迎接我的是一圈穿着灰色制服的警员,他们围在我的病床前,用一种看待漂浮在福尔马林中标本的眼神看着我。

“你还好吧?”他们中的一位医生对我说。

“Cassy!”我叫道,“他...他!”

他侧身看了一眼我对面那张空荡荡的床,“怎么了?”他问我。

“他死了!”

“你大概在做梦。”医生说,“他已经出院了。”

是的,他说Cassy已经出院了,就在我因为加剧的肺炎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的病症已经痊愈,没有理由再呆在医院里了。

“这不可能!他的病根本就没好!”他前几天还在跟我抱怨,说自己是医院的常客,虽然看起来强壮,却是个病秧子。他说他已经做好了在医院过年的准备。

他怎么可能现在就出院。

但医生根本就不想再纠缠在这个话题。他向我引荐身后的警员,说他们找到了Jessica。

“真的?”我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们找到她了!她现在在哪里?”

“是的。”他的口吻阴郁,不敢看我。

但无论怎样,他们真的找到了Jessica。在一栋废弃的写字楼里,她安静的坐在空旷的大厅里,斑驳黯淡的水泥墙壁围绕着她,将以女神的姿态虔诚的供奉着。

她的面前是一张摇摇欲坠的木质办公桌,摆满了精心制作的美食,可享用它们的只有蛆虫与蚂蚁。

她在等我。

她的身体已经僵硬,胸口被人用锋利手术刀小心翼翼的剖了开,包括心脏在内的重要器官全都不见了,而跟着它们一起失踪的还有Jessica的整个右臂。

那只戴着塑料花瓣戒指的右臂。

她被斩断的头颅放置在木桌中心,凝视着对面那张无人的座位。

她在等我。

我的胃部一阵紧缩,心型的八音盒摩擦在我的胸口上,因为偶尔的震颤,发出一声声凄厉的颤音。

一位警员拍了拍我的肩膀,但他明显被我仇视的目光吓到了,不过,他很快就找回阵脚,对我说他们一定会将凶手捉拿归案的。

“你们都是瞎子么?”我说,猛地指向他们身后,“他就是凶手!是他杀了Jessica!还有Cassy!还有那个钟表匠!”

可他们只是茫然的望向我所指的方向,然后缓慢的移开目光。

“我能理解你。”警员说,“但我们很确定Darryl Waston并不是凶手,他这几天都未曾离开过医院,根本不可能...”

我打断他的话,“那你问他啊!是谁把Jessica的手拎包交给我的!明明是他!”

“对不起。”Darryl有些尴尬的走上前来,他像是也不敢看我,但我很清楚他不过是在装模作样,“我那天并没有见到Jessica。”就连他的嗓音都满怀歉意,“我只是认出了放在我办公桌上的手拎包,以及Jessica小姐留下的一张便条,嘱咐我将拎包转交给你。”

“不可能!”我反驳道,“为什么她人已经在医院了,却不来见我一面!而且...”我开始咳嗽,天知道我的肺又是在什么时候千疮百孔,“你说她亲口...咳咳...对你说,说让我...”我没能说下去。

他仁慈的看着我,等待我吐出最后一个字。

“是便条。”他从容不迫,灰色眼睛中的光犹如死水,“而那张边条我已经交给了这位警员。”

“没错。”后者接过他的话头,“我们已经验明便条上的是Jessica小姐的字迹。”

他还说了些什么,但我根本没有去听。

我甩开被子,冲了上去,一拳打在Darryl毫无表情的面颊上。“我要杀了你!”

他的脸猛地歪向一侧,我看见有细微的血液从他的嘴角中溢了出来。可他却在笑。他的笑容微不可见,当那些愚蠢的警员将我从他身上拉下来时,那一丝残酷的笑意已经不见了。

“对不起。”他捂着乌青的面颊,“我真的非常为你难过。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你能原谅我么?”

但我没法回答他,也没法继续将满腔的怒火倾斜在他身上。像对待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他们用宽绑带将我绑在病床上,无论我怎么挣扎怎么尖叫,他们只是对我投来怜悯又厌恶的表情。

“睡一会吧。”一个护士对我说,“只要睡一觉,就会没事的。”她手中注满镇定剂的针管闪闪发光。

她说的好像睡眠可以让Jessica起死回生,让她所有被切割、被炙烤、被烹饪的器官和肌肉统统回到她的身体里,再回到我身边。

她在骗我。

我大概做了梦,在药物所带来的困顿之中,颅腔像是被生生剖开了,黏腻的梦魇顺着大脑灰白质中层层的沟壑,一点一点渗透我的灵魂。

我醒了,但意识还很模糊,我看不见东西,我以为已经迫使自己撑开了双眼,但我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见那低沉又平缓的鼾声,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是Cassy。夜晚有他陪伴,我总是能安心一些。

然后,鼾声停息了。

我听见有人在床铺上翻身的声响。Cassy像是下了床,踩在拖鞋上,朝我走了过来。

“怎么了?”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你看起来不太好。做噩梦了么?”

我愣了将近一分钟,因为我始终无法在黑暗中分辨出他的身形,但我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他冰冷的手指点在我的手背上,等待我的回答。

索性,我闭上眼睛。

“是的。”我迷迷糊糊的说,“只是梦魇而已,没关系。你回去睡吧。”

“真的么?”他像是在我床边坐了下来,说起话来耐心得像是在安慰一个淘气的孩子,“你像是吓到了。不过,没关系的,那些人不都这么说么,做噩梦的话只要说出来就好了。”他停了停,猛然握住我的手,“说出来的话,你就不会再记得它们了。”

“谁说的?”

“嗯,总之,有些人。”

“真的有用么?”

“我试过。”

“好吧。”我苦笑道。“我做了个梦。”

“是的。”

“我梦到自己...忘记了Jessica,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不...那不是人...”我下意识的握紧拳头,却发现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我吓坏了,“那是怪物。”

他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最滑稽的笑话。“你真的相信了呀?”Cassy的嗓音因为无法抑制的狂笑而颤抖,“你真的觉得把噩梦可以被带走么?那可是你内心深处最本质的恐惧,跟你的灵魂同源,随着生命线的延长而生长,怎么可能轻易忘记?”冰冷的手掠过我杂乱的刘海,“你会一次又一次与梦魇相逢的,它会提醒你,你有多么脆弱、多么可怜。”

我这才想起来,Cassy已经出院了。

不,不对,Cassy死了。

死在他最为惧怕的梦魇中,水流灌进他的气管和肺泡,他成了海洋中唯一一条不会游泳的鱼。

Darryl将蒙在我鼻梁上的眼罩扯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光线在我的眼球上留下一片炫目的白,我过了几秒钟才能看清了他残酷的微笑。

这里并非我的病房,而是某个全然陌生的地下室,唯一的灯光来自悬挂在墙壁一角的几只白纸灯泡,而在放置在灯光下的,是一排血迹斑斑的工作台,与一只用了很久的煤气灶仅仅相连。而我也并不是躺在床上的,却像是一张残缺不全的画一般悬挂在墙壁上。抵在我身后的是白色的床垫,它吐出坚韧的厚实绑带,将我牢牢的绑在上面。

但实际上,这样做根本没有必要。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全身无力,像是连呼吸时鼓起胸腔都很艰难。

我甚至感觉不到痛。

“所以你也要明白,”他对我说,“梦魇并不是无中生有的。它是镜子,反映你的生活、你的灵魂,以及你最不愿意承认的、最为黑暗的欲望。梦魇非常诚实,也非常有趣,对不对?”

“所以那些人...才会死的...?”

他思索了几秒钟,“你这么说也不算错。”

“那个钟表匠...他的眼睛还有他的手...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你毁了它们!你也毁了他!还有...Cassy...他怕水,小的时候差点溺死游泳池里...你之所以要他死难道就因为他不肯让你采用他的梦魇当做小说的素材?”我不由自主的摇头,“那么Jessica呢...Jessica她做了什么?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她,像她这样天真善良的女孩,梦魇这种东西在她身上根本不存在!可你为什么要....”

眼泪滑进嘴角,像吃下了一颗盐。

我想要忍住眼泪,我不想在Darryl面前掉哪怕一滴眼泪,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克制,那些泪水像是没有止境。

他用指尖蘸了些许我的眼泪,放进口中。

“其实这一切都很简单。”他平静的说,“你知道的,我对梦魇很着迷。”他耸了耸肩,像是在谈论什么无可奈何的事,“我只是想得到了一些更加有趣的梦。但你知道怎么让人做噩梦么?”他的笑容很浅,却满含恶意,“是的,你知道,就像挖走钟表匠的眼睛一样,他当天晚上的梦魇就非常精彩,绝对能写出了不起的故事,但可惜他没撑多久。而你呢,那天晚上,对,就是当你把那枚廉价的花瓣戒指吐出来的那天晚上,你的梦魇真得让我印象深刻。”

“可我从来没有说起过!”

“不,你说了。你刚才对我非常坦白,只有我我问你的事,你都会回答。”他示意我去看工作台上一排排的化学药剂,“我总有办法让你对我开口说话,我毕竟还算得上是个医生吧。”

“等等。”我的眼神一片涣散,“难道你之所以会对Jessica...是因为....我?”

为了让我做出痛苦凄厉的梦,将她从我的生命中永远的夺走了。

“没错。”他回答的非常干脆。“为了你的梦魇。”

“那你为什么不去折磨你自己!”我想要对他吼叫,却只能从咽喉里发出沙哑的残声,我的肺部像是胸腔中的两团火焰,正在一点一点的燃烧我的生命。“把自己折磨的生不如死!虐待、肢解你身边所有在意的人!这样的话,你根本不用睡觉,只要你一闭上眼睛,那些梦魇就都回来找你的!”

“你说的很有道理。”他诚恳的说,“我也试过。但可惜得很,统统都没有效果。”他自嘲般的笑,“实际上,我从不做梦。”

他缓缓的迈开步子,从工作台上取出了一把闪闪发光的手术刀。

“所以,我还真有点羡慕你呢。”他看着我。

“你干脆杀了我好了!”

“不行。”他低着头解开我病号服的纽扣,当削铁如泥的手术刀碰触我的皮肤时,我只是觉得冷。“我是不会那么简单就死掉了。”他轻叹,“因为你非常有趣,我喜欢你的梦魇,我喜欢你。”

他说这话像是在开一个简单的玩笑。

“不过么。”鲜血从他的手指间奔涌而出,他用没有戴手套的手拉开我的胸腔,切割走碍事的肌肉和神经,然后将目光聚焦在我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上,“你会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梦魇,我的梦魇,任何一个遭遇你的人都会遭遇他们这辈子最痛苦的噩梦。”他擦了一下额角因为激动而留下的汗水,于是鲜血顺着他的眉骨滑进他的眼眶,然后又溢了出来。

他像是一点都不觉得痛。

就像我一样。

他扬起脸来,面颊上缀着红色的“泪痕”。“这一定会非常有趣。”他将手深入我的肋骨之间,在血肉之中挖掘着,除了被拉扯的不适感之外,我毫无知觉。“让我看看你的梦魇是不是能变得更加让人激动。”

我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也许他真的有办法能让我活下去,用那些连在我身上的导管与仪器,病态的延续我本该终结的生命。

当他最终将我的心脏掏出来的时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耳边是一片虚幻的忙音。我的视线开始模糊,Darryl的身形还有他鲜血淋淋的笑容都融化成了一团无害的棉絮,但很快,我的视觉恢复了,我看见他取下了一直挂在我脖颈上的那枚心型八音盒。

“空荡荡很难看啊。”他说。在他的手掌中八音盒浸泡在我温暖的血液中,透明的外壳似乎依然被染成鲜艳的绯红。“这样吧,让我帮你一个小忙吧。”他望了我一眼,“如果我让你永远记住Jessica的话,你会不会感谢我?”

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而是将那枚八音盒塞进我残破的胸腔,然后一丝不苟的缝合那些看上去根本无法治愈的伤口。

“谢谢你...”

“没事。”Darryl始终没有抬头,“这都是分内事,Frankie Heartsand先生。”

完。

2015/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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