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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互联海洋里默默吐泡泡的鱼

Vol.201 「泪痕」《诗人、夜莺与仿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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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巫念桃

mode:随意

一、

诗人是个潦倒的诗人。

他当掉身上最后一块宝玉——那是他生下来就含在嘴里的。

“这玉成色好。”

“含着口水,要打折扣。”

他用当来的钱买了一个仿生人,给它取名叫甄。

他本可以用钱去做些别的。

一大块猪油护手。

一双厚实的鞋子。

你为何不穿草鞋?他偶遇一位好心人。

草鞋阻碍我的脚步。诗人赤脚走过太多地方,翻过山、蹚过河、追过北冥之鲲、骑过南海之鲸,当他疲倦时,他会把双手双脚插进泥土里,温暖的土壤令他心安。偶尔,他会从里面揪出一些蚯蚓加餐。

停下来歇一下吧,你流的血浸满了路。

那是我的灵感。诗人解释道。诗人并不是天赋型诗人,并不能张口就来,他的记性不好,也没有纸笔,只能将突发的灵感塞进伤口里,有需要时再取出来换些吃食。

好心人送了诗人三只老鼠,临别前吹起他的笛子,赠予诗人一首歌。

一个拐杖。前些年诗人爬墙摘人家的梨,院内狗一吠,他一脚踩空摔了下来,跌坏了腿。他歪在墙下,就着狗吠写了一首诗,叫死去的狗,去肉铺换了一碗熟狗肉。他自此瘸了一条腿。横渡南海的时候,他勉强用瘸掉的腿紧紧贴着巨鲸滑溜溜的背部,才不至于被甩进海里。

或是一剂号称治百病的药。近些年他头疼得厉害,疼得噼里啪啦。或许是之前因为喝掉的黄河水中存在螺丝钉和塑料袋。夸父是不是也是因此而死亡呢,但诗人不是夸父,他也没有追逐太阳的梦想。他只是一位穷困潦倒、忘记来路、即将死亡的诗人。他越发地渴望土壤——不满足于双手双脚。

恰逢寒冬,他把自己深埋土壤之下,只露出一颗头,准备就着土壤睡一个冬季。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成了麻雀的家。他艰难地爬起来,摇头晃脑间,摇晃出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蛋,诗人不客气地收下——这是麻雀的房租。

他意识到,他需要一个伙伴把自己深埋于土壤之下——在自己死后。诗人并非吝啬于自己的躯体,只是他贪恋土地的温暖——啊,这一个小小的要求不过分吧。

诗人决定买一个仿生人。

很久很久以前,牛郎还没有偷走织女的衣服,诗人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人。他路过墙垣,看见一株刺破春光的红杏。每一瓣叶子上都长了一个字,诗人眯起眼,一字字念出来,满园春色关不住。一个跛足道人恰巧路过,赞叹道“好诗好诗,请问兄台尊姓大名?”“诗人。”“我问你的名字。”“我就叫诗人。”“好名字!”青年人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暗示,他注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写出流传千古的诗篇。青年人的母亲叹气,加紧了纺织的节奏。

诗人的父亲死于战乱。母亲死前把他叫到床边,伸手比划一个二。“二两银子?”母亲摇头。“两颗灯芯?”母亲气得从白无常手里抢回一点时间。“两个人。你大概真的是一位诗人,只有诗人才不会老。只是像你这样,两个人在一起始终不能长久。我担心你。”

母亲的话在二十年后应验。晨起的妻子发现枕头上掉落的一丝白发,她将白发捻起,吞掉,穿衣、下床、研墨、将写好的信放在诗人枕边、离开。

诗人起床,打开信封——早安。我无法和一个不能陪我老去的人共度余生,所以我走了。每念一个字,就有一朵老去的花瓣轻轻飘落在诗人的眼角。

诗人想起从前。

你在做什么?

我在写诗。

你的诗呢?

我在等灵感。

你写好了能给我看吗?

我写好了第一个给你看。

诗人烧掉信,收拾好行囊,离开家。

在诗人漫长的旅途里,他见过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花朵,他见过满城盛开的芍药,馥郁的花香久久不散,见过漫山遍野的红梅,见过星星点点的雏菊,它们娇妍美丽、汁液饱满。偶尔,他会想起那个下午,那些飘来的老去的花瓣。他把花瓣一片片晒干、叠好,收在靠近心房的地方。他会定期拿起一片花瓣贴在面颊上,让眼泪赋予老去的花瓣新的生命力,继而衰老、继而重生,如此循环。但如今,诗人已经老到流不出眼泪(尽管他外表上依旧年轻),那些花瓣也变得脆弱不堪。

诗人决定买一个仿生人。

二、

甄是仿生人里的劣品,年久失修,生锈的关节里长出花草,动起来咯吱咯吱。或许是脑神经接错了,甄喜欢重复诗人说的话。

“我买你还不如买一个鹦鹉。”

“我买你还不如买一个鹦鹉。”

诗人有些后悔,这是什么破习惯啊。他花了好些力气,纠正了甄的坏习惯。

它是一个仿生人,不是鹦鹉。

甄很安静地跟在诗人后面。它除了外表看上去像人,其余的完全和人不一样,这让诗人感到轻松。只是甄太安静了,安静到有时候休息结束诗人会忘记它,径直离开。等诗人弯弯绕绕找回来时,甄还坐在原处,头上落满了雪和枯叶。

“嘘。会吓跑它。”诗人头一次看到甄不张口就发出声音,为了让仿生人更像人类,甄尽量每次说话都张开嘴唇,尽管只是简单的上下开合。

诗人看见甄左心房被打开,一只夜莺躺在里面。

“它死掉了。”诗人凑近一看,夜莺的胸脯残留的着一截玫瑰刺。

“它从哪里飞来?”

“从远方飞来。”

“它嘴里唱着什么歌?”

“唱着我听不懂的歌。”

“一定是一首悲伤的情歌。”

“你可曾看见一朵红玫瑰?”

“我把它丢掉了。甄回答。”

“你杀死玫瑰,丢掉了它的生命。”

“玫瑰没有生命体征。”玫瑰对甄而言,和路边的废纸没有区别。

“是啊。你是这么认为的。”诗人没法跟甄解释,夜莺的玫瑰在染上血液的那一刻已经活了,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玫瑰。

“而且它衔着玫瑰飞不了多久。玫瑰对它而言太重了,我把它丢掉了。”甄解释道。

“是啊,玫瑰对它来说太重了。”诗人来回踱步,在雪地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对话结束。甄因为无法理解诗人的话,大脑cpu温度过高,烧断了保险丝陷入休眠。但没关系,过了这个冬天,它就会格式化掉雪天里躺进心房的夜莺和玫瑰。

诗人剪下一绺麻雀毛,塞进脚趾缝里。给麻雀做了一个小坟墓。他尝试在雪天找到一朵差不多的玫瑰,未果,用落叶拼合成玫瑰的样子,将它们埋在一起。

诗人看着雪。他很少有这样安静地坐下来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走在路上,注视着远方的远方,那些雾蒙蒙的一片。远方对诗人来说一个时间上的概念,而非地理上的概念。这是他头一次坐下来看天。在一个雪天。他身上套着一件单薄的麻衣,还是母亲在世时亲手缝制的。他从落下的雪里看出自己命不久矣。他捧着融化的雪水,雪水里倒映着他依旧年轻的面孔。

三、

甄醒来时,诗人已经老去。他是在雪落完的一瞬间老去的。

你不是仿生人。甄看上去有些讶异(事实上他并没有这种情绪,它只知道讶异的表情,却无法准确理解意思)。他一直以为诗人和他一样,是仿生人,因为他看起来永远年轻。仿生人最容易和人去别的一个点,就在于仿生人不会变老。其次,是仿生人不会写诗。它分辨不出诗和句子的区别,也不晓得如何评价诗的好坏。对于诗人的作品,它一向夸赞“不错”。这是程序设定使然——人类喜爱赞美。

“我不是。所以我老了。”

一阵沉默。

诗人老去,身上的陈年旧伤却像婴儿一样张开眼睛、肆意挥舞手脚、发出尖锐的哭声。诗人不得不将伤口里存放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放进甄的左心房。那真是一个好地方,空空荡荡,正适合放东西。

“感觉怎么样?”

“有些奇怪。”

这些本来就是奇奇怪怪的东西啊。像是几片腐烂的花瓣、鲲的羽毛、人鱼的眼珠、一段枯树枝、一些灰尘、五只死掉的蚂蚁、一小块鲸鱼的骨头、一瓶子月光和一瓶子日光(遇到漆黑无比的地方诗人会拿出来用)等等。

幸好是仿生人,没有什么排异反应。诗人一边取出东西一边感叹。伤口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只是每取出一些,诗人就会更老一点,头也疼得更厉害了。一直老到手抖个不停的时候,诗人停了下来,艰难地喘息着。还剩下最后一点,是一封烧掉一半、模糊到看不清字迹的信纸。

“要放进来吗?”

“不了,先留着。”等把信纸拿出去时,自己就会死亡,诗人的直觉一向很准。

四、

甄花了一些时间消化身体里的新东西。

一向空荡荡的心房突然塞满了物品,这让他有些不习惯。

“这就是心脏的重量吗?”甄指着胸口问诗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叫心脏。这叫……”诗人一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名字。对他来说,只有生物胸口里的鲜红色的、跳动的、由无数血管组成的红色肉球才叫“心脏”。仿生人胸口里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倒也不能这么说,诗人犹豫,毕竟这都是他的灵感,听起来骂自己……总而言之,仿生人和“心脏”搅和在一起就是一场混乱,仿生人和“电子芯片”倒是和谐一致。

“这是我的心脏。它们很重。”甄一锤定音,给胸口的东西下了定义。

“你高兴就好。”诗人不认为甄理解心脏的含义。人没了心脏会死亡,仿生人不会,他们可以拥有无数个“心脏”,只要他们想。

拥有心脏后,甄开始间接性休眠。

他梦见自己——或者说诗人——走在海边,海面零零碎碎散落着白冷冷的人鱼的眼珠。他捡起一颗,上面还残留着未流尽的泪水。

海边的居民走过来,道:“你可以带走,做纪念品,但要交五十朗克。”

这片海域经常有人鱼死亡。一条又一条人鱼,在风暴中被一个又一个王子救下。她们的鱼尾变成人腿,身体变成泡沫,眼珠则留下来,落在海里,日复一日地流泪。阴天的夜晚,甚至能看见她们沉默的灵魂在海面徘徊。

“我能看看眼珠吗?”甄醒来,问诗人。

诗人讶异于仿生人会做梦。

这对于仿生人来说可不是一个好兆头。这会加重他的处理器的负担。甄的处理器是诗人用两壶烧酒和四首诗换来的,那时他尚还富余。此时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替甄换一个更好的处理器。

他下意识摸了摸脚趾缝,只抠出一指甲泥:“好像被我拿去换馄饨了。”

甄又陷入了休眠。他断断续续做了不少梦,都是以诗人的视角,这让他有种和诗人连为一体的错觉。

梦里他捧着夜莺的尸体,雪很大,夜莺的胸脯残留着微弱的热气。他能感受到一种奇怪的电流从手心沿着掌纹钻进心里这太奇怪了。

醒来后,他问诗人:“我坏掉了吗?”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仿生人无法进行情感上的辨析,他们不知道软硬、热冷,触感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甄却开始模糊仿生人和人的界限。

“你能教我写诗吗?”

甄走在路上,他开始捡起一些小东西,像诗人之前做过的一样。

诗人用它们写诗,它能用来做什么呢?

啊,仿生人想要写诗。诗人啃着指甲,被里面爬出来的小虫子吓了一跳。

也不是不可以试试。

“你看到了什么?”

诗人点了一盏灯,指着墙壁上的影子问甄。

“影子。”

“还有呢?”

“光。”

“还有呢?”

“墙壁。很久没有粉刷的墙壁。”

还有呢?

……

甄沉默。它不能理解诗人想要从这里得到怎样的答案。

“我看到花,风,鱼鳞,绒毛,海洋,无声的告别。我看到影子、光和墙壁。”

诗人顿了一下,他不该对仿生人太过苛刻,这非常现实主义,倒也不失为一种风格。只是诗人不擅长也不喜欢罢了。

“玫瑰的尸体。”甄道。

“模仿地很快啊。”诗人愣了一下,仿生人没有清理掉麻雀和玫瑰。

甄似乎掌握了诗的技巧。它能将任意事物组合在一起,形成一段跳跃的、无逻辑却又充满机械魅力的句子。

诗人此时正躺在坟墓里面。他请求甄帮他取出纸片。他活得已经太久了。

“就像你当初取下夜莺胸脯里的玫瑰一样,取下我伤口里的纸片吧。”

甄沉默许久。这有些违反仿生人不能拒绝主人的设定。他的处理器对他发出警告。但甄依旧磕磕绊绊地坚持,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滋滋啦啦,断断续续:“你……会像夜莺一样……死去……我……回到以前……不会取出玫瑰……。”

他的眼角与胸口闪出火星。甄不肯采取行动。他被强制休眠。

诗人长叹一口气,他不应该教甄写诗。或许再往前推一点儿,他不应该往甄的心口放东西。或许再往前推一点儿,他不应该买一个仿生人。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将纸片塞进甄心房器械的缝隙处,以确保纸片不会掉出来。

五、

甄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把诗人埋进土壤里。他沿着诗人来的方向继续向前走。他一天比一天走得慢。心房里装了东西,会使我走得慢。这是一个新颖的体验。甄每走一步,都细细地感受来自心房的动静。他偶尔写诗,写在树叶上、花瓣上、甲壳虫壳上,并把它们放进心房。这些东西加重了它的负担。种子在甄的体内生根发芽,旺盛的藤蔓寻着零件的缝隙甄体内生长,野蛮地破坏了里面精致的线路布局。甄在一个海边永久地停下。

一个海边生长的小姑娘发现沙滩上生了锈的甄。

她停下来,扒开甄身上的湿漉漉的海藻,扫去他身上的泥沙和寄居蟹,打开甄的左心房。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杂草和花朵长满了内驱,还有一些奇怪的玻璃瓶和骨头。她将里面的物品取出来,除掉杂草和野花,打扫了沾上灰尘的处理器,给生锈的关节润滑。小姑娘在缝隙里找到一张烧过的信纸,里面塞了几片花瓣。时间太久,纸与花都太脆弱,一碰就碎了。

*很久之前写过的,翻出来修修补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x)

  • 伊西多 :

    写得很玄幻,作者是写月宴的那个,这次也写了仿生人。“他是在雪落完的一瞬间老去的”,这句话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是格非?还是其他人呢……大体上给我的感觉是创作之艰难和人与人的共鸣,如果作为一个单独的故事来讲有点散漫无稽了,可能更适合作为作者本人精神世界的注解。

    2021/12/19 18:50:41 回复
  • 烟落 :

    很喜欢,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糅合了太多个时代的印记,传说、历史、童话、未来,但内核又是直白的,关于诗人的诗和仿生人的梦。诗人把一粒诗的残骸埋在仿生人的心口,在春天长出电子夜莺与玫瑰。无序但有灵魂的浪漫。

    2021/12/21 09:12:35 回复
  • 浴火 :

    就像一个囊括了古今中外的各种典故与传说的童话故事。诗人以诗寄托在仿生人身上,为它赋予了一颗诗的心,最终两个“人”带着诗意回归大地。卧雪眠云,吟风弄月,纯粹而浪漫。诗与人,雪与心,夜莺与玫瑰,交织成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2021/12/31 19:19:31 回复
  • 顶天 :

    像这样的故事其实没有什么特定的情节,有点类似作者某些感悟的具象化的表达,所以就已经谈不上一般经验上这个人物是否饱满,或桥段上是否有趣了。读完了不同的人也许有不同的体味,不同时期再读可能感受也不相同,就我而言,跟着作者的文字去体会就好了。

    向作者学习,希望自己也能进步~

    2022/01/01 12:17:4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