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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言陆:企鹅的魔法就是奇迹本身

循序渐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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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arn to walk before you r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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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斯伯林•潘恩一个人坐在伊万斯医生的办公室里首次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裹了条厚重、刺绣繁华的千鸟格围巾,淡粉色的嘴唇上因为干裂流了一滴血。五个星期后,她在同男友坎瑞拉•米勒在外用餐时突然昏倒,被救护车送往最近的医院,当时白血病干细胞增殖的速度早就超过四十九年后才大概会抵达地球的灭世小行星。斯伯林•潘恩第二次听到了自己的病情(还是现在进行时)、但坎瑞拉•米勒是第一次。    

    

下午他走出医院大门,刻意没有用临近的电话亭,漫无目的地走了两公里,最后在阿德勒大街一条即将被拆除的小巷口消失了。在里面有一个因总被遗忘而从拆除中幸存下来的老电话亭,据说是冷战时期的‘纪念品’,一直被当成装饰所保留,坎瑞拉•米勒走进了里面。他拿起话筒先摁了一串数字,然后应该是意识到打错了所以很快挂机、接着拨了另一个,接听员是韦斯特租车公司的前台,声音温柔的女性、有伦敦口音。她问他需要什么,他说要跟公司的负责人说话,她让他稍等片刻。接着过了大约十分钟,接听员才回来。期间坎瑞拉•米勒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他只是拿着听筒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之于当事人的‘个性’而言这是相当反常的事。之后温柔的声音告诉他非常抱歉、负责人出差了,期待他下次来电,一点机会都没留的直接挂断了。这条巷子里没有任何监控设备,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接下来说或者叫喊了什么,十七分钟后坎瑞拉•米勒从电话亭里走了出来,在门口捂着脸坐了很久,晚上六点四十九分才走出来、重新出现到阿德勒街道最近的十字路口的监控录像里。又过了三个礼拜,斯伯林•潘恩死在她妹妹朗诵的童话《冰雪女王》的故事中途,享年二十七岁。    

    

潘恩夫妇二人均是曼彻斯特大学的教授,五年前死于一场飞机事故,当时留下两个女儿:22岁的斯伯林•潘恩和16岁的艾普利•潘恩,前者在死前一直是当地社区大学的讲师,后者今年即将从谢菲尔德大学毕业。1991年坎瑞拉•米勒因蓄意杀人未遂获刑入狱前斯伯林•潘恩及其一直是情侣关系,在庭审中她作为证人接受了传唤并指认了自己的前男友,1997年米勒出狱后找到了她。但后续没有发生报复的恶性行为,三人以还算和平的相处模式生活在了一起,直到今年春天斯伯林死于急性白血病。    

    

葬礼那天她去了,带着自己的专属司机在距离潘恩下葬的地方大概只有五十米的地方伺机而动。本来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是个大晴天,正好驱逐隐晦的心情,可从早上开始人们目光所及之处就只剩下阴暗的乌云。从神父开始念悼词起天空就飘下绵绵细雨,她的司机站在右后方打那把过于刻意彰显身份的黑色大伞——实际上她确实是为了让坎瑞拉看见才这么做的。只是她瞩目的那位当事人正穿着黑西服背对着,脸朝女友还未被填满的墓穴、手里握着她妹妹那只仍算稚嫩的手,是全场唯一一个还在淋雨的人,好像是他理所应当的那样。    

    

“您确定是他吗?”司机轻声的询问,语气中一无所有,是你翻来覆去的品味过十二次也察觉不出其他意图的那种空荡乏味。她总是对这种自己刻意营造的生活环境感到舒适,毕竟世界很复杂,她或多或少的会希望涉及私生活的部分能更简单些。    

    

“如果他把脸转过来我就能确认,查理,你知道我不会确认任何不肯定的事情,人死了也一样。”她从口袋里翻出仅剩一根的万宝路,被叫做查理的男人熟练地给她点燃,她深吸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我的家庭医生正在勒令我戒烟,答应我你不会把这事儿告诉她。”    

    

查理没有回答的岔开了话题,“我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选择他,因为案底吗?这样的人在伦敦也是一抓一大把。特殊的经历、行为、病例甚至是加油单我也都没见过,所以到底是哪儿被遗漏了?我只想知道这个。”他的语气很诚恳,但她完全不在乎,仍享受着尼古丁的快乐。太熟悉一个人确实会有这样无情的后果——因为过于了解对方,所以永远无法相信对方的话语和言行。这是她在职业生涯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    

    

许久后,她终于抽完了烟。排着队挨个和坎瑞拉•米勒跟艾普利•潘恩拥抱和握手的人也只剩下两三个,查理这时候才注意到那个妹妹头上裹着黑色的纱巾,从头到尾全身的色彩只剩下了一双发灰的蓝眼睛。她的手和他们要找的男人在裙褶里总是握着的,查理好奇中间到底藏着什么含义,那会是某个暗号吗?D把烟头很没有素质的扔在草地上,他非常不赞同、但也说不了什么,因为她开始讲话了,“不,你没有看漏什么,这其中也没有什么玄机。查理,我选择他单纯是因为,他欠我们的。尽管这件事不是非他不可。”    

    

送走最后一名客人,他和艾普利退进小教堂的阴影里,呆了不到一分钟坎瑞拉就走了出来。查理看到他摘掉了胸前的百合花,跟刚刚仿佛被幽灵压垮了脊柱的人完全不一样,昂首阔步的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坎瑞拉的眼睛没有看他们,一路上都在朝周围扫视,仿佛在找什么一样,他明白这种普通人的忧虑、只是没猜到坎瑞拉•米勒也是普通人。在两方间距离缩得更短时他明显看到对方脸上愤怒的表情,查理突然明白了,对方应该是D的老相识。    

    

“滚开。”当他们拥有标准的谈话距离时,坎瑞拉亲切的问候了D,查理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对方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他很满意,毕竟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司机。D露出那种少见又真实的、苦恼的表情,其实是因为发现她再没有多余的香烟存货了。他想自己大概一辈子也不敢跟D说其实自己是她家庭医生安插给她的间谍。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坎瑞拉,毕竟上次见面确实不算愉快,对吗?隔着监狱的栅栏我总是没法看全你那张漂亮的脸,真是暴殄天物,你应该跟负责人投诉一下。”D撩动了自己脖子上的头发,动作格外做作——那是她对谈话对象表示不爽的一个征兆。    

    

“滚开,达芙妮,我不想看到你。”他脸色铁青,说话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一头隐藏在衣冠楚楚中的野兽,如果下一秒就朝D扑过来并开始疯狂撕咬,查理也不会觉得意外,“他妈的,我已经——达芙妮,我已经低声下气的求过你了,我甚至打了你的电话,而你连接都不接,现在居然还跑到她的葬礼上、跑到我跟前!你究竟还想干什么?我有什么东西是你早上起床时突然想起来说:‘哦坎瑞拉•米勒那个该死的蠢货身上还藏着一张皇家藏宝图我还得去见他一面把那破玩意儿抢来’——是吗?你是为了这个来见我的吗?”    

    

“你知道,坎瑞拉,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很佩服你那绝佳的想象力。我手下也有几个小伙子热衷天马行空的幻想,有机会你可以跟他们聊聊,没准能劝他们做些其他的职业规划从我这儿主动辞职,正好也减轻下成本压力。最近的日子可不好过,财务部追着我们咬,简直就差把我们的衣服也扒下来了。”    

    

“滚开。”这是他第三次说这个词组了,查理想,这是他表达愤怒的极端表现吗?如果是,他觉得也许D看人的眼光确实有一套。他就没法从普通人身上看到那些总被忽略的亮点,或许哪天他们可以聊聊,让D教教自己,虽然他猜她一定会拒绝还骂自己一顿,这时坎瑞拉继续开口说:“达芙妮我觉得你忘了一些事儿,比如名字,你还记得那一整个都是我给你的吧?我是你的守秘人,这些年来从没有出卖或是暴露过你也没索要过任何报酬。就这么一次,我打电话给你、低声下气的求你,而你连接都不愿意接,我能说什么?或许我现在真正应该做的就是把你的大名搞得人尽皆知!”    

    

这是一步错棋。查理偷偷地倒吸一口冷气,D最讨厌的两件事一个是被人威胁、另一个就是讲到她真名。他知道做这行你隐姓埋名多半是出于工作需求的无奈之举,而D不一样,她是真的想逃离自己的名字才找了这么多伪装。查理私下调查过自己这位刚上任两个月的新上司,发现从93年起‘达芙妮•米勒’这个名字才出现,当时距离坎瑞拉•米勒入狱已经过了两年,但他仍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两者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以及D非常之喜欢这个假名。毕竟再往前的记录表明她并不是长情的人,一个伪装用超过一年就到了极限,同时D也不相信‘和平时代’的谎言,所以只能说明现在她在感情用事。    

    

在查理头脑风暴式的回忆时,D一句话也没说,像是不屑与回应对方的挑衅那样,如果她手头有烟现在一定肯定又开始大抽特抽了。其实D的恶习没有所有人想象中的那么严重,但最近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查理猜这是压力太大的表现,有什么事儿要来了,弄得他也很紧张。坎瑞拉面色铁青的站在他们面前,拳头攥得极其用力以至于查理能看到他在发抖,接着毫无征兆的——他面色一下变得惨白,像被扎破了的气球一样瞬间泄了气(但D还是那个表情,这次她真的什么都没干),坎瑞拉开始焦虑的走了起来。毫无目的地快步走远他们一些,接着又极不情愿的凑回来,整个人极为混乱的在原地打转。有那么一两次查理看到他真的走得很远、几乎都要回到那座教堂了,但最后,坎瑞拉还是回到了他们身边,面色苍白、从头到脚因为淋着绵绵细雨而有些湿透了。    

    

“你想要什么?”他颤抖着嘴唇问道,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我想给你一份工作,你知道我会提供什么样的工作。”这话查理听着格外耳熟,当年他们招募他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当时他的对接人不是D。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接受,达芙妮,我不需要你的工作,我不缺钱。”查理注意到坎瑞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可能是想冷笑一下但是失败了。他把自己搞得很难看,还好他们不会在意。    

    

“你很孤独,米勒。我是在给你一个散心的机会。”    

    

“我并不——”    

    

“你欠我的。”D的语气陡然变得冷酷,他看到坎瑞拉的脸又白了一些,对方紧抿着嘴唇,似乎下定决心绝不再说任何一句话。看到这幕D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虽然这个表情跟她平日里总露出的模样没有任何区别,但查理就是知道她现在非常——非常的满意。D继续说:“这份工作——怎么说呢,薪资优厚、但是待遇不好。大概会耽误你一两年的时间。还需要你消失在目前的社交圈里,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你会回来的。”    

    

坎瑞拉•米勒没有回应,他死死地盯着D,绿色的眼睛像一头狼。    

    

“如果你打算接受记得剪个头再来面试,我们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艺术家了。”说到这里,D转过头瞥了一眼查理,后者目视前方,不打算掺和进来,“还有——现在是21世纪了,我们也不流行那种东拐西绕的秘密作风了,现在普通人想逃离定位和监控还是很困难的对吗?如果你想好了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三天的优先接听特权。如果你没有打,之后就会发现银行卡里多了一笔来自你养母的遗产保险金的入账而你今天没见过任何人,好吗。”    

    

D根本没有问,她只把所有的可能和选项都给列举了出来,然后转身离开。查理紧跟在她身后给她打伞,好几次他都害怕自己追不上这无情的速度而跌倒在地、碾过新嫩的草坪,而如果真这么做了墓园的工作人员会恨死他, D也是、她会把自己生吞活剥了。查理独自惶恐的想着,给D打开车门,他们重新回到了黑车上,在驱车离开前他多朝窗外看了一眼:坎瑞拉•米勒站在原地仍是一动未动。现在雨已经有变大的趋势,在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被狂暴的水滴所淹没。查理希望明天他最好不要发烧。    

    

    

    

斯伯林死的时候坎瑞拉也在,只不过他站在病房外,只能隔着一面很大的玻璃朝里看。他也想进去,站到斯伯林的病床旁,听艾普利念潘恩夫妇在她们姐妹俩小时常读的童话故事。但真实情况是他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出、小拇指都动弹不得,坎瑞拉觉得自己活在一个被冰封保存的、脆弱的世界里,所以他眼睛看和耳朵听见的都是假的、不堪一击的……不、不,他不会松手。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当前这一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坎瑞拉不明白他现在根本无法正常思考,这一周来他睡眠的时间的总和不到五个小时,他就这样站在病房外睡着了。    

    

掉进凯伊眼睛里的那块儿冰因为热泪融化了,发出长鸣的叫声,点缀着猩红色的光。他花了很久才明白过来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故事和梦、是真实的:警报真的响了、医生跟护士真的跑着叫着赶过来了、艾普利真的抱着故事书站到一边去了。坎瑞拉终于挪动已经麻木的双腿,被尚未清醒的头脑支配、跛着脚朝病房里移动,把几步的路程走得像是一场征程,最后他才意识到,斯伯林•潘恩是真的死了。他的目光越不过白得刺眼的人群背影,看不到她的尸体而视野里只留下一段段红黄蓝三色交错的管子,坎瑞拉在艾普利的身边蹲下来,转过她的身体把她抱进怀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想让她看、还是求她不要让自己看。他只知道他和艾普利之间隔着一本安徒生童话集,那孩子紧抱着的硬皮画册膈得他胸口发痛。    

    

然后白色开始消失了,白的天花板、地板、制服、医疗器械、管子、被褥、窗帘,裹挟着人呀风景呀数据呀梦呀都消失了。他头顶是密不透风的黑夜,脚下是拖拽深陷的沼泽。他被无法抗衡的困意向下拉扯,什么都做不了,唯一可以朝外使力的点——坎瑞拉只能拥紧自己怀抱。他不知道艾普利还在不在里面,但书脊的生疼感一直在胸腔里蔓延、像长了一棵树。    

    

痛苦到达极限后,他终于从酒精的地狱里醒了过来,头像要掉了一样痛。起身时他撞倒了好几个空了的玻璃瓶,落地时沉重的响声大多都被毛茸茸的地毯给吞噬了,坎瑞拉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感激它。曾经他只会怨恨那些难清理的白东西,每洗一次都像是被钉上过十字架一次那样,是让人饱受折磨的。他一边回忆一边扶住身旁硬邦邦的沙发靠背,缓了很久才勉强站稳身体,坎瑞拉知道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发痛,里面、外面、上面、下面。他被包围了,无路可去,他走到阳台朝下看,梦里的深渊和月光隐约笼罩的马路似乎一模一样。    

    

他吹了会儿风,稍微清醒了一点,觉得冷才回了屋内。从转身那一刻起毫无温度的眼泪接连不断的涌出眼眶,向下、向下,要不是他总是扶着各种家具坎瑞拉想他走的也会是一路朝下的那般沉重。他到厨房拿了一个垃圾袋回到客厅收拾,从凌晨一点楞是折腾到了三点多,他忍受着肢体的痛苦、每一个动作都需要消耗巨大的意志力,从始至终都有蓝眼睛的幽灵一直坐在旁边对此冷眼旁观,仿佛他们都没看见对方。但坎瑞拉知道她在看书,不论如何、他就是知道。四点开始他在屋里找艾普利,从楼上到楼下,最后在斯伯林的卧室里找到了。那女孩儿比她姐姐和他年轻六岁,身高矮四(斯伯林总安慰她还在成长期)和十五厘米(就像斯伯林偶尔会抱怨他长得太高了一样),现在蜷缩在她姐姐过大的双人床上,空出来的地方是两个人心中空虚和悲伤的总和。    

    

他在床边跪坐下来,艾普利醒了,在微亮的黑暗里看着他,当时幽灵也在。    

    

“凯拉。”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差一点点他就觉得自己又要像从阳台走到厨房那样的垮塌了。坎瑞拉必须想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才能支开自己的情绪,像他还在犹豫究竟什么时候告诉艾普利最好不要用这个昵称叫自己好。他不是斤斤计较、非得纠正‘坎’和‘凯’的读音的那种人,但后者实在是太像他的一位远方亲戚的名字而让他很讨厌,可坎瑞拉却又不忍心矫正这一切。他知道这一行为会否认他们度过的那好几年岁月,更重要的是会伤她的心、又并不会让自己开心,所以他努力想说服自己放弃。    

    

他伸出手握着艾普利向着床沿伸出的那只求救的手,他们又握在一起、一次又一次,靠这个简单的动作不断互相拯救,否则就谁也活不下去。幽灵坐在书桌上面看,可能是在看月亮、也可能是星星,艾普利把手指伸出来插进两个人手掌间的空隙里。好温暖。他从她颤抖的唇间读出这个短句,心想艾普利跟她姐姐确实大不相同。    

    

他一整夜没合眼,到早上六点都守在她的床边,短短的两个小时里艾普利又醒了五次。有时醒来只是说些破碎的话语、接着转头又陷入沉睡,但有时她一睁眼就控制不住的开始哭泣,沉默的眼泪和抽泣几乎要淹没整个房间。坎瑞拉什么都没做,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唯有忏悔似的跪坐在那女孩儿的床边,抓住他的手,在潮湿滚烫的掌心交叠处孕育出一片热带雨林。从始至终坎瑞拉腰板一直绷得笔直,他想达芙妮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选择了他。太阳慢慢升起些时艾普利•潘恩终于因为筋疲力尽的陷入深眠,坎瑞拉这才轻轻地收回手,小心活动着发麻到没有任何知觉的腿,一瘸一拐的重新回到客厅。    

    

他不想再喝酒了,胃里的灼烧感快到痛的第二个极限,家里没有别的东西供他逃避、摆在门口前的垃圾袋不断提醒着他生活即将在白天重新回到面目可憎的正轨上,于是坎瑞拉•米勒做出了决定,在距离保险金到账还有3分钟的时候,他用家里的座机拨通了那个号码——即便是最后一刻幽灵也在、也看着他,但他更早之前就下了更坚定的决心不去看它、不能看它——电话接通了,这次的接听员是一个男人,坎瑞拉告诉他自己要租一辆车,上车地点是东边的十字路口,时间定在十七号晚上八点整。他特意强调了不要对方迟到。    

    

    

    

查理第二次见到坎瑞拉时感到非常惊讶,他开始真实相信D有特别的能力,总能在英格兰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需要的那种人。按照指示,他特意迟到了将近十五分钟才抵达目的地,内勤部门给了坎瑞拉用于联系他的电话,对方也非常配合的按照剧本,一过八点就开始疯狂给查理打电话,当然他一个都没接、放任手机在储物柜的深处疯狂震动,就跟塞了个定时炸弹一样刺激。见面后坎瑞拉•米勒理所应当没给他好脸色看,从上车开始抱怨就像冲锋枪的子弹接连不断,查理佩服他的肺活量,要不是能从车内镜看到他不自觉发抖的左手,他没准真的会相信自己车上的人是一个性格急躁、长得很好看、有预谋的普通前科犯。    

    

“原谅我,但您不觉得他太招摇了吗?”查理回想起之前自己和D在茶水间发生的对话,当时她的心情不错,可能是因为终于找到借口把那个‘多管闲事’的家庭医生给开了,理由估计多半和脱发有关。尽管这根本不在家庭医生的职责范围内,可惜据他所知D是相当擅长说服别人的,不论是正理还是歪理,受害对象甚至包括首相。    

    

“什么、哦,你说脸方面吗?完全不。”她正在往杯子里加第三盒奶,看得他头皮发麻,“那是我们要借用的关键道具,人总是喜欢漂亮的东西。而且他不需要走得很远,只要做好最基础最表面的工作就行。理查德、别紧张,这只是件小事。”    

    

但在这次对话结束不到十分钟后,D就打电话给了还在休假中的布雷夫,后者又过了半个小时才火急火燎的给自己又发了消息问到底出了什么紧急情况。虽然很对不起,但查理(现在应该叫他理查德了)能回复的全部唯有四个大字——只是小事。    

    

行驶到岔路口时,坎瑞拉要求他走朝西的那条绕远的路,为此他们理所应当的争论了一会儿,但最终理查德妥协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西路前几天恰好发生了一场短路事故,虽然是很小的事儿但由于被怀疑跟阴谋论有关目前尚未被修复,所以整条路上没有灯、没有光、更没有偷窥隐私的电子设备运作。要理查德说这理由实在是太鬼扯,毕竟现在的阴谋太多,根本没人在乎才属于正常发展。进入无监控区域十分钟后,理查德开始给坎瑞拉•米勒讲解接下来的行动信息,演出风格比起莎士比亚更倾向马洛。    

    

“何莎亚•伊万斯,第一个得知你女友斯伯林•潘恩病情的人,在明知她不会通知家属的情况下协助她隐瞒病情而错过了可能的治疗时段。你在女友死后心怀怨恨,对伊万斯医生进行了大量调查蓄意打击报复,并在偶然中发现她的独生子科朗葛•伊万斯——也就是我,在你很熟悉的一家租车公司工作。”    

    

“太好了,接下来要我做什么,杀了你?”坎瑞拉冷笑了一下,这次他成功了,但理查德还是看得出他很紧张,“我敢打赌那个伊万斯根本没有什么儿子,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他。”    

    

“实际上科朗葛•伊万斯真实存在,但在档案里他从六年前开始就移民去了澳大利亚,为此还和母亲大吵一架,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职业是澳洲进出口贸易商,最近生意不景气濒临破产,两个月前偷偷回到英国找了份出租司机的工作。”理查德流畅的背诵着那些资料就跟讲故事一样,他希望坎瑞拉也是把这当成故事在听、以后会减少很多麻烦,“我们对他更熟悉的称呼是探员布鲁托,而且就算你真的想杀他也晚了。有清洁工五天前在机场洗手间里找到了他的尸体,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头部中枪、一击毙命。”    

    

“布鲁托死了,现在你们要我解决科朗葛的死。但死亡时间的差异怎么说?我可不想忙了半天最后只是瞎折腾。”坎瑞拉皱着眉头,很努力的在记忆全部细节。    

    

“放心,尸检不会有问题,伊万斯女士会非常配合我们的工作。在翻旧账前布鲁托和科朗葛都会被烧成无法复原的灰尘,另一个幸福结局而已。”    

    

坐在后排的人嘟囔了几声,似乎是对这种不人道行为表示不满,理查德有些奇怪。他不觉得一个有杀人未遂的前科的人会有很高的道德标准,他觉得自己早晚得试着从自己上司嘴里套出来这段前尘往事,好奇心害死猫这句话永远适用于他这种性格。    

    

“你想现在拿枪还是下车再拿?还有五分钟我们就到了。”理查德拿出自己的配枪举在半空中,正好遮住了坎瑞拉的视野,“我知道你很紧张,放松些,我会配合你的。”他语气里充满了理解和怜悯,对方最受不了这个,伸手就将那把自动手枪抢了过来。    

    

“你应该担心担心自己,万一我改变主意不想干,在这里直接把你毙了也行。”他把冰冷的枪管对着理查德脑后的靠枕用力地砸了两下,对方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否定说不会的。    

    

“你保险还没开呢。”他那双黄色的眼睛里包含着浓厚到一言难尽的感情,幸亏目的地已经到了,否则坎瑞拉真的毫不怀疑在枪击伦敦特工前他会先把自己毙了,“出于好奇我随口问下,之后你真的会听D的话把头发给剪短吗?我知道很多人对蓄发有特别的执著,如果你不想这么做或许我可以帮忙跟她谈谈,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    

    

坎瑞拉表示自己还在考虑,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晚上九点零五分,一辆出租车开进了西区的垃圾回收厂,并在中间空旷的广场上停下了。扮演科朗葛•伊万斯的理查德先下车,然后是拿着枪的坎瑞拉•米勒——总是站在D身边的小个子男人再三向他嘱咐:不要紧张,现在他不需要表演别人、依旧是他自己,还有切记要打开保险再开枪——反反复复、啰里啰嗦,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坎瑞拉简直想把自己的牙咬碎,他恨透了这一切。他想朝对方大喊说闭嘴我知道该怎么做,也想揪住对方领子抓狂的问为什么D不能直接给他带走还要演这么拙劣的戏码。    

    

但真正令他痛苦不安的——坎瑞拉站在原地、平举起枪,男人走到离他大概两米远的前方背对着他。没关系、米勒,你可以大胆开枪,我是来配合你的,你不会伤害我。声音像油菜田里的蝴蝶,最开始很漂亮,但太多了、它们就会开始追着咬,你知道被蝴蝶啄伤是什么感觉吗?他17岁,在第一次和斯伯林接吻后她用冰凉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蛋,自问自答道:像是被星星大小的火花灼伤。远看很小、实际呢?它们在燃烧。蝴蝶太多了,它们会烧伤、杀死你的。坎瑞拉把拇指摁在扳机上,科朗葛迷茫的灵魂寄生在眼前的背上,他的头、脚、腰、手、后背和胸口都分泌出大量的汗液——他很害怕,他没有杀人的天赋,他怕自己做不到怕自己搞砸一切。坎瑞拉的手抖得几乎要断掉,因为他想逃、想回家、他不想让艾普利认为他仍是曾经那种人因为他不想失去她。    

    

只要他射出子弹,坎瑞拉•米勒就是背叛了艾普利•潘恩。没有任何实际性的理由,或者正如达芙妮说的那样,他仅仅是因为孤独而背叛了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最爱他的人,胸口那颗被威士忌跟龙舌兰浇灌的树开始萎靡。他手掌很湿,跟昨天晚上握着艾普利的手时一样充满了用于安抚不安的坚定,可现在因为某个决定,她柔软温暖的手和热带雨林正在飞速离他远去,穿过海洋和冰川,注定抵达坎瑞拉够不到的地方去。    

    

可奇怪的是即便如此左思右想,他心中的动摇反在朝反方向消退,这也在达芙妮的预料之中吗?她会是因为清楚这点所以选择并利用了他吗?    

    

坎瑞拉不知道,他只能看清当下自己浪费的那些时间:男人已经把台词念到口干舌燥了,坎瑞拉开始恨,他开始怨恨小个子的男人怨恨达芙妮为什么不要告诉他如果做不到该怎么办?做事要循序渐进,在跑之前、你应当先会走,从认识她起达芙妮总喜欢跟他讲这句话好像她很了解自己而他永远不够成熟那样,够了、这该死的刻板印象该结束了。坎瑞拉放下枪,大步朝前跨了几步,抓住男人的肩膀把他的脸转了过来——对方露出惊讶的表情,眼睛里全是无辜的神情,他毫不犹豫的用左手给了他一拳,在男人摔倒在地时。坎瑞拉拿出枪,对他的腹部和胸口一共开了两枪。    

    

接下来,他听到警车的哨声。很多很多、随着干冷的夜风从很远的地方飘进他耳朵里,坎瑞拉松开手,把像是在水里泡过的黑色手枪扔到一边,鸣响声越来越近了。他仰起头想如释重负的叹一口气、但是做不到,想低下脑袋垂头丧气的自暴自弃,但也只能看到小个子男人的尸体和流得满地都是的血。坎瑞拉感到一阵反胃,他想吐,连着好几天空腹饮酒的后遗症在肾上腺素消耗殆尽后跟低血糖的症状一起反刍般的追了上来,还好在站不稳的最后一刻有人接住了他并且是很多很多人——他闭上眼,任凭警察抓住他的胳膊并用力地踹向他的膝盖窝,他跪在地上,但还不够。他们把他摁倒在粗糙的石子地上,脸马上就感觉到被一百亿只菜粉蝶亲吻的刺痛,他快要烧起来了。被枪杀的男人就在附近,他的鼻子过于贴近地面,闻到那酸涩作呕的铁锈味儿几乎是轻而易举的,他感到痛苦,他不后悔,他绝不能后悔。    

    

就在坎瑞拉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他们把他从地上又揪了起来,一路拖拽,最后摁倒在大概是冰凉的车盖上。接着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皮,打量起周围模糊的人影跟白色的车,突然不知怎的、坎瑞拉•米勒意识到这就是他的最后。他几乎疯狂地撞开压着自己的人开始搜寻幽灵的痕迹想向她告别——被狠厉的一枪托砸晕(是瞬间的眼前一黑,他想自己的头肯定破了)失去所有意识前他脑子里滑过几个流星般的词:再见。别走。不要后悔。    

    

但总是尾随着他的幽灵那晚真的没有出现,没人知道为什么。    

    

    

    

“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潘恩夫妇似乎很喜欢起跟时间有关的名字。你看,斯伯林是春天、艾普利是四月,跟她们在一起你不会觉得格格不入吗?”她看着手里的资料不免调侃道。车窗外下起绵绵细雨,熟悉的伦敦天气让她格外喜爱一些短途旅行,“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谈论那些细节,可惜这件事很着急,你只能慢慢习惯新气候了。”    

    

他的手一直搭在后脖颈上,轻轻抚摸着刚被剃短的发根。有些扎手、还有些冷。他盯着湿淋淋的街道、消防栓和青铜路灯,即使隔着车门也能闻到街道上新鲜的泥土气息。    

    

“瓦伦汀。”他说,叫我瓦伦汀吧。    

    

    

    

    

END    

    

   

  

 

  • 雪卡林 :

    突然進行大量收藏多有叨擾,因為非常精彩挑了個晚上一口氣看完了,希望不會過於冒昧

    特別喜歡這一篇的觸感,給人一種春季雨後過去的空虛感,空洞又帶著一點令人沉溺的溫柔味道,明明是緊張的諜戰故事,卻是個關於愛和失去的故事(我如此膚淺地解讀)。蝴蝶灼燒這個意象太美了……蝴蝶給人一種是死也是什麼轉瞬即逝抓不住的東西的感覺,個人非常喜歡。

    多線敘事和信息不對稱的故事看得相當緊張!好期待後面的故事(因為不知道該在第一篇留言還是該在最後留言所以還是隨心了,應當沒有造成劇透(?))

    2022/06/20 22:18:53 回复
  • AYUR : 回复 雪卡林:

    谢谢雪老师——非常私人爱好自娱自乐的东西有人看我已经非常感动(大哭)实不相瞒其实存稿还有两篇但是实在耻于在e站刷屏遂缓缓放出……

    回过头来看第一篇确实很有新春空雨后,万恶之源的感觉……能解读到这种感觉就太好了,正是本人想表达的

    总之感谢雪老师的关注,今年我会努力填完这个 你把大家叫来就为了这事儿啊.jpg 的坑 希望能追得上读者的期待——

    2022/06/20 22:48:23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