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08「荒冢」《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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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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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和设定是胡扯的

鄩音同寻 

  

【1】 

顾瑜入“无名”的第三年,才第一次拜见了鄩越。 

传闻中的小剑神住在临安城南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城南地形复杂,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挨挨挤挤地混在一起,塞满了天南海北各路牛鬼蛇神。 

顾瑜拿着小师叔给的地图一路七绕八绕,被街边打着赤膊无所事事的大汉盯得后背发凉。也不知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鄩师叔放着好好的城北大院不住,挤到这一片腌臜地里是哪门子的闲情逸致。 

小剑神为人脾性古怪、散漫不羁。身形削瘦修长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衣,躺在院子里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树上假寐,让顾瑜在下面小心翼翼喊了三声才屈尊降贵睁开了眼,歪着头看了眼拘谨不安的后辈,悠悠开口道:“看到你左手边的屋子没?” 

顾瑜:“是,师叔有何吩咐?” 

鄩越:“把门口桌上的酒囊扔上来。” 

顾瑜看了眼那歪歪斜斜的小木桌,和那因为常年使用已经有了不少磨损的酒囊,却是站在原地没动,恭恭敬敬道:“沈师叔在晚辈来拜访之前特意提点,说鄩师叔好酒,让晚辈给您捎了点见面礼。”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崭新的酒囊,“城北香乐坊新酿的酒,不知合不合师叔的口味?” 

鄩越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沈念青那老妈子还教了你什么?” 

顾瑜一板一眼道:“沈师叔还说,鄩师叔不喜蒲黄酒,喜露酒,嘱咐晚辈一定不能买错。” 

树上传来一声笑:“他倒是一如既往——找我何事?” 

顾瑜将酒囊抛给那只伸下来的手,放缓了声音道:“师叔让我带话给您,请小剑神入京勤王。” 

树上的人听完没有一点迟疑:“不去。” 

顾瑜:“……” 

顾瑜酝酿了一会:“师叔……您别为难晚辈……” 

顾瑜:“师祖说,三日后他会入京拜见柳丞相。” 

树上半晌没有声音,顾瑜等了片刻,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近年来大凉龙气虚弱,先帝的后宫里惹出一堆真假太子的戏码,在他猝然病逝后,写着真太子名字的遗诏在皇城内斗中“不知所踪”,蓄谋已久的佞臣外戚趁机而入,近乎哄抢一般瓜分了先帝留下的四个皇子,各自拥护着自己手里的皇子,明里暗里骂政敌要拥护水坑里的泥鳅篡夺李氏江山,吵得国将不国。 

大凉上空仿佛盘踞着一团灰凝之气,将百姓压得战战兢兢。但这股乌烟瘴气像是塞不进城南那七扭八绕的小路,挤在这里的人们依旧是一副懒散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们头上。 

鄩越似乎也是这样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顾瑜立在檐下,看着鄩越背着一个用布裹着的长棍子从屋子里不慌不忙走出来,拎着一个布袋,把新的酒囊塞进去,就算收拾好了。这位刚刚出山领了一个九死一生任务的无名,站在檐下伸了个懒腰,神色困倦,好像对自己的前路无知无觉。 

顾瑜一个字也不敢多问,方才他说的那番话也不是谁都听得懂的,但鄩越却在瞬息之间就明白了其中关窍,足以证明这位脾性古怪的师叔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至少对“无名”中的秘辛了如指掌。 

顾瑜心里七上八下,跟在鄩越身后亦步亦趋,已经擅自在心底将这位师叔包装成了世外高人。 

然后那姓鄩的世外高人就领着小后辈,在街边的小摊上为了几枚铜板和摊主展开了一场令人侧目的辩论,最后在妇人的怒视中拿着两个烧饼得意离去,还不忘塞一个给旁边目瞪口呆的顾瑜。顾瑜还没来得及把前辈碎了满地的世外高人形象捡回来,就听见对方猝然提问:“你入无名几年了?三年?” 

顾瑜匆忙咽下一口烧饼:“是,今年恰好第三年。” 

鄩越:“拜的哪个师父?” 

顾瑜:“晚辈学的是医。” 

鄩越:“噢,里瑭啊。”他咬了一口烧饼,慢悠悠地嚼碎了吞下去,又说,“我替他考考你,我派无名,为何无名?” 

隐藏在市井之中的“无名”,自大凉建立时就已成立,百年以来一直蛰伏在天子脚下的阴影中,替龙椅上的人做不可说的事。 

顾瑜挺了挺脊背:“为苍生社稷而无名。” 

鄩越悠悠道:“错。”他抬头望去,好像能遥遥望见京城金碧辉煌的楼阁,“为李氏江山而无名。”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瑜好像从那轻飘飘的话音中听出了几分尖锐的讽意。 

 

    

无名在城北买了一座宅院,坐落在一条相对清净的地界,前来应门的是一个窈窕高挑的女子,身着一身白衣,不施粉黛,也不戴头饰,只简简单单地在发髻上扎了一支木钗,顾瑜见了这女子,脚下步子微妙地卡了一下,倒是鄩越先对来人打了招呼,“小陆师侄,好久不见。” 

陆萧牙眉目端正清秀,气质出尘,仿若一枝清清冷冷的雪中白梅,“师叔。”她行了一个格外赏心悦目的晚辈礼,“师祖请您移步后院,有要事商谈。” 

无名的师祖也是个神出鬼没的人,顾瑜入门三年,见到这位师祖的次数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只记得师祖已趋天命之年,眼角生的细纹里满满当当地塞着慈祥。 

顾瑜和师祖初次见面是在他的入门仪式上,师祖笑眯眯地看了他好久,最后只伸手揉了揉晚辈的头发,就算他正式入门了。后面的几次不是在年夜宴上,就是在廊下碰巧撞见师祖去后厨拿点心——小无名对师祖的印象长久地停留在“慈祥老顽童”上,从未体验过这般冰冷威严的气场,在门外被穆肃氛围压得大气不敢喘,心底忽地升起一阵茫然恍惚。 

沈念青和顾瑜一同候在廊下,天气无常,不久前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却已经聚起了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掠过庭院的风里多了几分刺骨冷意,沈念青甩了甩袖子,望着庭中小树上挂着的风铃说:“你鄩师叔还好相处吗?” 

顾瑜斟酌着说:“……鄩师叔……很有个性。” 

沈念青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天生一副温润的好嗓子,含着笑娓娓道来时能让一条街的姑娘都红了脸,此刻这一声轻笑也是分外悦耳,如同一阵清新山风将满院的灰暗都吹散了不少。 

“你是不是好奇为何称他‘小剑神’?” 

无名隐于闹市,罕为世人知,内部的规矩总结起来就是一句“低调行事”,这小剑神的称号是同谁相比?既有小剑神,那大剑神又是谁?顾瑜确实疑心已久,于是摆出洗耳恭听姿态等着师叔指教。 

沈念青说:“你师父有没有教你四年前那场‘乱雪’的事?” 

顾瑜眼皮一跳:“……晚辈略知一二。” 

沈念青:“乱雪之前,无名的规矩还不像如今森严,当时我们几个都是最小一辈的弟子,偶尔去城里玩一玩也无可厚非,你鄩师叔有一次在武馆围观,正巧碰上大将军守擂,他那时年少气盛,非要上去试一试,最后打了个平手,险些一战成名,事后还麻烦师父用了点手段去压民间的风声,没让那‘小剑神’的称号传出去——和大将军‘剑神’可有一比的‘小剑神’,若真让人听去,我派无名也别叫无名了。”沈念青叹了口气,仿佛多年之后那场闹剧的风波还搅得他太阳穴发疼。 

他看着顾瑜:“大将军记住了他,两人私下里成了至交,然后就是‘乱雪’,我派无名秉承护卫李氏的祖训,入城勤王。” 

“鄩越重伤醒来之后,收到了将军的死讯。那正值壮年、风光无限的大将军被卷进了乱雪之灾,悄无声息地死了。” 

顾瑜呼吸一顿。 

四年前大雪封城,皇城之中爆发动乱,老迈的先帝想在离世之前放手一搏,肃清朝野之中的结党佞臣,不曾想自己身边已然没有几个可用之人,消息泄露,守城军直逼皇宫,朝中重臣各自逃散。 

一番血腥交锋之后,先帝病逝于榻上,闭眼之后枯骨一样的手还死死抓着托孤命臣的袖子不放。那场暴乱发生得太快、太混乱,不知多少文臣武将、平民百姓都不明不白地丧命在前一天还纸醉金迷的京城,贵人和平民的血不分你我地染红了十里长街,和厚厚的白雪混在一起,融化了又被搅成肮脏的黑水。 

在那之后,朝廷中的明争暗斗一直延续到如今。乱雪后一年,顾瑜入无名,三年后,他和亲身经历了那场动乱的沈念青站在同一个屋檐下,身后的房间里坐着两个与“乱雪”牵扯极深的人,顾瑜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误入战场的白兔,喉间都堵着一团血气,在这黑沉沉的漩涡之前几乎无法呼吸。 

沈念青:“小剑神的称号原本是我们同门之间的笑料谈资,将军死后,也没人再提了。” 

顾瑜:“……” 

沈念青在让他去找鄩越之前特地提了这个称号,嘱咐他要在见面时对鄩越提起。 

沈念青:“他陷在那场灾难里走不出来。” 

沈念青:“他连友人的尸骨都找不到。” 

阴沉天幕之下,他们身后的屋子里猛地传来一声杯盏摔碎的脆响,然后又重归死寂。 

顾瑜:“……师祖要请师叔再次入局?” 

沈念青抬头望着乌黑的云:“要下雨了。” 

身后的门被拉开,鄩越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回身轻轻关上门,一片昏黑的内室什么也看不清。 

鄩越关上门,双手却好像凝固了一般放在门框上,许久才说:“柳丞相手上有先帝遗诏。” 

沈念青:“……师父要请它出世?” 

鄩越没再说什么,在他身后,瓢泼大雨轰然落下。 

 

   

师祖入京那日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微风和煦,他和陆萧牙早早梳洗完毕,在院子里等候,师祖推开屋子的门,挨个拍拍弟子们的肩膀,说几句话,轮到他的时候,师祖如同初见那般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说:“成璧啊,师祖送给你一句话。” 

顾瑜:“请师祖教诲。” 

年近半百的师祖笑眯眯的:“人生苦短,莫留遗憾。” 

晚辈们已经备好了车马,顾瑜送师祖出门,看到一个身着锦衣的青年站在马下行了个礼,扶着师祖上车后,对着他挥了挥手。 

顾瑜眯了眯眼,正午的太阳晃得他眼前一阵模糊,连带着眼前的师父也陌生起来。 

“师父您这是……?” 

里瑭:“柳丞相常年卧病在床,我和师父一同入京拜会丞相。”这位学医的年轻师父长得很是张扬漂亮,一张白皙的脸嫩得像是顾瑜的兄长,“小鱼儿,记住师父的话,多背医书,多看人,脚踏实地地学。”他最后不太正经地捧起小徒弟的脸一阵乱揉,然后挥挥手上了马。 

“师父走了,别想我。”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2】 

三日后,京城下了一场小雨,临近的临安城也沾了湿气,纸张受潮发皱,顾瑜和陆萧牙在书房里一箱一箱地整理古籍,祛湿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闻得人舌根发苦。 

顾瑜眼观鼻鼻观心,坐得无比端正,一举一动稳重又精准,木门被拉开,鄩越啃着果子走进来,抬手把两个人要喊的“师叔”堵了回去,兀自挑了个地方坐下来继续啃,他怀里兜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满满当当堆着各色新鲜果子。顾瑜婉拒了师叔递来的李子,听他在一边卡擦卡擦咬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师叔,有何贵干?” 

鄩越:“无事,找乐子。” 

顾瑜:“书房有什么乐子?” 

鄩越:“你就是个大乐子。” 

顾瑜:“……” 

鄩越扔给他两个果子:“吃吧,小陆也吃一个,很快就要连吃果子的时间都没有了。” 

陆萧牙若有所悟:“师叔在等什么?” 

鄩越:“等密信。” 

午时,一只信鸽栽进了院子。鄩越将那只翅膀快要折断的信鸽抱在怀里,小心地解下绑在鸟爪上的信筒。 

顾瑜和陆萧牙看着他的背影,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鄩越撕碎了信,将碎片放在火炉上烧成了灰。窗外冷风骤起,鄩越头也不回地说: 

“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收拾,随我进京。” 

大凉元德三年秋,群臣问责两朝丞相柳怀贞是否将先帝遗诏据为己有,柳丞相于下朝途中被杀,朝野震动,太后封锁后宫,守城军再次入京。 

子时,受二皇子衡王调遣的禁军包围了柳府,截杀柳氏满门。 

次日卯时,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自柳府逃出,被押入禁军牢中严刑拷打致死,先帝遗诏不知所踪,与此同时,守城军包围皇宫。 

乌云盘踞在皇城之上,一切似乎就要重蹈覆辙。 

辰时,黑衣剑客独身杀进皇宫,带走了处在风口浪尖的三皇子,剑尖的血划开了晨曦。 

顾瑜勒晕了望楼上的士兵,将其放到一边,远远看见鄩越抽出了裹在布条里的剑,那剑身漆黑如墨,隐约有金色的纹路游走其上,蒙着脸的黑衣青年轻松写意地一横臂,划开一片乌沉沉的剑光,滚烫的血洒在他怀中小皇子的背上,将那金线绣制的华服染上浓腥的红色。 

陆萧牙:“那是千隳。” 

顾瑜:“……什么?” 

陆萧牙:“那把剑叫千隳。”她望着和禁军战成一团的身影,“鄩师叔的字和剑同名,这套剑法是他独创。” 

鄩越杀出了皇宫,顾瑜还有些浑浑噩噩,陆萧牙回头,毫不客气地在他腿上踹了一脚,顾瑜双眼通红,在对上陆萧牙清明而冷的眼神后慌乱地一抹脸,两人飞速跑下望楼,扎进一片混乱的街道。 

沾了血的遗诏在他怀里仿佛有千斤重,又像是炭火一般滚烫。 

他拼命地向前跑,好像只要跑得足够快,就能把令人肝肠寸断的痛苦抛在身后。 

他们在旧茶楼后接应到了浑身浴血的鄩越和三皇子,陆萧牙拿出两套粗布衣让他们换上,而沈念青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路口。 

巳时,无名携三皇子出逃,将陷入混乱的京城抛在身后。 

 

   

“柳门之变”发生的这一年,三皇子十二岁。 

三皇子是已故的陈贵妃所出,单名一个奕字,长在水深火热的后宫,加上先天不足,身子瘦瘦小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让无名众人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小皇子照顾到夭折了。 

万幸沈念青的老妈子心肠不是白长的,照顾起小皇子也是极尽所能,细碎到了极致。但李奕似乎并没有多少不耐,或许是因为宫中的规矩更加森严繁琐,而沈念青絮絮叨叨的声音也比嬷嬷们悦耳不少。 

李奕跟着这群把自己从皇城里抢出来的人东躲西藏,行为举止里没有半分惊慌不安。小皇子面颊消瘦,没有多少孩童该长的肉,过分早熟地露出一副尖锐的悲苦相,一双乌黑的眼睛嵌在眼眶里,默不作声盯着人的模样像是要将对方剥皮抽骨,一眼看干净对方的尘世恶念。 

鄩越靠在椅子里,看着李奕坐在桌边,就着昏黄灯光慢慢读一本史书,城外的客栈里并不安宁,来来往往的客人从他们头顶的木板上踩过,官兵的呵斥和询问声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地窖里,李奕不为所动,被脚步震下来的灰尘落在书上,被他轻描淡写地拂去。 

鄩越歪了歪头,忽然出声道:“三殿下,有没有人提醒过您,殿下的眼睛太露骨了。” 

李奕转过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映着一点烛光。鄩越笑了声:“对,就是这个眼神,太尖锐了。您想读懂别人,但首先别人会先读懂您。” 

李奕开了口,声音嘶哑:“吾该如何?” 

鄩越垂下目光:“殿下是帝王身,杀人须得无声无形。” 

 

   

鄩越杀进层层封锁的深宫里,在一间窄小的书房里找到了李奕。 

小皇子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他端坐在香案后,衣衫整齐,好像已经恭候多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浑身浴血的剑客,目光平静而冷。 

鄩越知道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鄩千隳。”李奕看着他的剑,“我认得你。” 

“一介草民,荣幸至极。”鄩越一抖长剑上的血,眯起眼睛,“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听说?” 

“你是游大将军的朋友。”李奕冷眼看着他面颊抽动了一下,“三年前,游将军拼死护卫吾到最后一刻。” 

年幼皇子坐在腥风血雨的中央,面不改色地和他侃侃而谈。 

“游将军说能护吾周全,他死了。”李奕声音稚嫩但嘶哑,“你呢,你能给吾什么?” 

鄩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身后的喊杀声逐渐迫近,掠过衣衫的凉意和师父离开前一天撞进内室的穿堂风如出一辙。 

他扯出一个凉薄的笑: 

“臣鄩越,传授殿下帝王之道。” 

 

   

经过一夜商讨,众人决定由鄩越负责,一路护送小皇子南下,带着师祖的绝笔信和先帝遗诏去找退隐的老将军。 

离开临安城前,鄩越还带着李奕去见了一个人。 

“关……关什么?”顾瑜抬头看着沈念青一脸难以置信,“关鹤?关玉修先生?他也是无名中人?” 

“玉修十岁成名,惊才绝艳,先帝都曾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他个性孤高,一向不屑与朝廷贪腐官员同流合污,但在乱雪那一年,他执意入城勤王……” 

沈念青的话语顿住了,鄩越从他们面前走过,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顾瑜自动补齐了师叔的后半句话。 

曾经名动京城的玉修先生,在动乱中被打断了腿,小谪仙滚入了凡尘。 

关鹤在城外有一间僻静别院,庭中池塘里翻动着不安的鱼群,雨水落在荷叶上,聚成一团摇摇欲坠地滚了几圈,又扑通一声砸进池中。 

他坐在特制的铁轮椅上,见了李奕无法起身行礼,只能欠身低头,李奕却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深深地作了一揖。 

“不必多礼,久仰玉修先生大名。” 

鄩越站在李奕身后,目光越过小皇子的肩膀,落在关鹤的脸上。关玉修长得极好,一张白皙的脸美极近妖,漂亮得甚至令人生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鄩越身上一掠而过,又移到李奕脸上。 

“三殿下言重,臣惭愧。”他语气淡淡:“不知殿下与臣师弟一同前来,所为何事?” 

李奕看向鄩越,后者把小皇子请到了偏房,然后推着关鹤的轮椅走进房间,和他隔着一张茶桌沉默相对。 

李奕看着眼前满目的古籍,随手拿起一本翻阅,入眼皆是读不懂的古语、典故。、 

先帝在时,常以玉修先生为例,鞭策他加以学习。先帝对乌烟瘴气的朝廷有心无力,但总在他面前掩盖着那股愁绪,要他学玉修先生的文章辞藻,学先生的高洁品行,好像给年幼的儿子搬出一个榜样,就能让他也成长得那般完美。 

沈念青:“他们二人曾是知己。” 

顾瑜:“既然如此,那为何不早借先生之力?” 

沈念青沉默半晌:“因为玉修恨他。” 

 

   

关鹤一抖手腕,将整杯冷透的茶泼在鄩越脸上。 

鄩越不躲不闪,平静地受了。 

关鹤:“三年前你在乱雪中没救下师母,如今你也不救师父。” 

关鹤:“师父师母待我与你如同己出——我入京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残废之后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 

关鹤轻声说:“鄩越,你有什么颜面来见我?” 

茶水刺进他的眼角,涩得发疼,余下的水滴落下来打湿了衣襟,鄩越不为所动,将自己的那杯茶也推过去。 

“解气吗?不够的话再来一杯。” 

三年以来他们没有给彼此写过一封信,曾经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如今疏离得如同陌生人。 

跨越了三年光阴的质问如今血淋淋地横陈在两人之间,痛楚之中却也有一番扭曲的淋漓和畅快。 

“不必。”关鹤面无表情:“我们扯平了。” 

“滚吧。” 

同门师兄弟在冷寂的庭院里只谈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鄩越打开门,李奕抬头看他。 

“你们谈了什么?” 

“臣护殿下一路向南,携遗诏寻找退隐的戚老将军。”鄩越说:“在此期间,玉修重入朝堂。” 

关玉修入京,拖着残缺的躯体,熬干自己的心血,独身一人在尔虞我诈、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中,替远走的小皇子撬开一条重见天日的缝。 

他总还是愿意为师弟做最后一件事的。 

冷雨还在下,脚步声逐渐远去,关鹤静坐片刻,吹灭了烛台。 

 

   

   

【3】 

鄩越和李奕南下,途经的第一个城市叫常川,城门处有人拿着画像检查,鄩越把李奕塞进了一箱发臭的鱼,戴了张满是皱纹的人皮面具,穿着一身破布衣,拉着车进了城。 

在远处跟着的顾瑜看得脸颊抽疼,堂堂三殿下如今竟在木箱里和死鱼“同流合污”——乔装过后的鄩越演得一副出神入化的乡野痞子相,剔着牙咂着嘴大剌剌地一掀盖子,臭味熏得守卫面露嫌恶连连后退,赶忙挥手让其麻溜滚蛋。 

当晚陆萧牙从药铺里抓了整整一筐的香料才堪堪洗掉小皇子身上的鱼腥味。顾瑜忙得额上滴汗,李奕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在他们忙活的时候鄩越就倚在窗边看着,李奕和他四目相对,鄩越就浅笑一声低下头。 

“殿下大才,将来必能造福天下百姓。” 

有时候顾瑜觉得李奕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什么精怪夺舍了这副金贵的躯体,借着他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尘世,而鄩越似乎很热衷于榨出他最后一点人味,搜查的官兵骑着马浩浩荡荡地从街上跑过,鄩越就带着被四处追捕的三皇子坐在路边的简陋小摊下,旁若无人地吃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刀枪剑戟的冷光在李奕脸上一闪而过,他面不改色,但捏着筷子的手泛起了青白,鄩越好像对此毫无察觉,埋头吃得认真,吸溜面条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李奕看着他,后者却连一个眼神也没给。 

“愣着干什么。”鄩越头也不抬,伸手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 

“吃。” 

李奕收回目光,缓慢而凶狠地吃下一大口面条。 

鄩越慢悠悠地说:“殿下,好吃吗?” 

李奕被烫出眼泪,沉默地点头。小皇子把头埋得很低,捏着筷子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鄩越冷眼看着,将桌上一盘花生米推给他。 

“殿下,记住这滋味。”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李奕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被尘世的大喜大悲、民生悲苦塞了满怀。他们一路南下,越往南流民就越多。两人穿着布衣混在难民潮中,李奕满目所及皆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农民,而昔日皇子如今也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但那眼睛却是越发沉静明亮。 

“老师。”李奕啃着硬邦邦的馒头问:“这些流民该往哪里去?” 

“往北去,往有粮食、土地的地方去。”鄩越说,“去做苦力、去乞讨、去做天子脚下喊冤的平民百姓,直到走投无路了——”他顿了一下,把自己手里的馒头又掰出来一半塞给李奕。 

“揭竿而起。” 

鄩越和李奕途经江南的时候,赶上富庶的水乡闹了灾。城中粮食短缺,时疫横行,还常有土匪游荡,守城军的帐子里堆着伤员,进进出出的医师又染上新的疫病,如此往复,恶性循环没完没了。一片混乱的朝堂忙着内斗,忠臣字字泣血写的江南灾情折子被埋没,百姓的哭声传不到朝野之上。 

浸泡在民生多艰里的皇子被悲惨的哭嚎绊住了脚步,陆萧牙和顾瑜入城救灾,李奕也不听劝阻,守在施粥点前,双手被长长的木勺磨出厚茧。 

顾瑜起初不愿意让陆萧牙进难民营,想让她在药房里守着药炉就够了,两人相持不下,引得李奕和鄩越两个人在一边围观,李奕也只是个半大孩子,和这群人熟悉了之后也偶尔开个玩笑,此刻看着乐子,数次差点忍不住要插言起哄。 

顾瑜哪里争得过陆萧牙,那点微妙的情愫被陆萧牙有理有据的无情言语堵成了一团疙瘩,鄩越在一边看得直叹气,“顾成璧啊顾成璧,你就这点出息了。” 

陆萧牙和顾瑜整天扎在难民营里,熬了一锅又一锅的药,擦血的布染脏了一块又一块,陆萧牙一个正值花季的姑娘,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半点不适应,剜烂肉的架势比男人利落几倍不止,黑血溅在衣服上也面不改色,一天下来浑身恶臭,但一双眼睛永远清明透彻。 

一天结束后,四人会挤在一小间木屋里休息,一路上都是鄩越带着李奕,陆萧牙和顾瑜不远不近地跟着,随时支援,沈念青则不见踪影。屋内烧着碳,李奕将热粥递给陆萧牙,被百姓感激地称呼小医仙的姑娘面色沉静,接过粥碗时也不忘行礼。 

仿佛是能读出他心中所想,陆萧牙说:“臣女幼时丧母,父亲是南方小城里的守备军,臣女从小就跟着父亲混在军伍里,在学会说话之前先学会了包扎伤口和抬尸体。”她搅了搅米粥,“殿下所见,皆是民生。” 

李奕静静地看着她。 

“陆姑娘,你也身不由己么?” 

陆萧牙的手停了下来。 

“殿下何出此言?”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能选,我未必想当皇帝。”李奕说,“我能看出身不由己的人的眼神。” 

陆萧牙不语。 

“陆姑娘,”李奕说,“你想要往哪去?” 

一阵死寂之后,少女的声音平静。 

“臣女学过武,曾想拜鄩师叔门下。” 

李奕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向旁边点了点,“他为何不收你?” 

“因为师叔说,只愿‘千隳’就此断绝。” 

顾瑜烧着药,看向门口站着的鄩越,少女和小皇子的话音从门里传来。 

“陆姑娘,你可愿入游将军麾下残编?” 

顾瑜摇扇的动作顿住了。 

“游将军早亡,他的弟弟接管了残余的军队,常年驻守边疆。” 

“你可以慢慢考虑。” 

夜风起,模糊了房中人的声音,鄩越走过来,一把揽住了顾瑜的肩膀。 

师祖留下的八个字在他心里轻飘飘地一晃,无处可依地消散了。 

 

   

几人在小城里迎来了新年。 

条件有限,城里的疫病虽然有所缓解,但病患依旧躺在难民营里,平时离不开人。顾瑜和陆萧牙依旧忙得脚不沾地,李奕在施粥的时候忍不住神游,从逃出宫到现在的一切都无比虚幻又无比真实,他漫无目的地想,明年又会如何呢? 

夜幕降临后百姓各自回家,消失了一天的鄩越拎着两大袋热腾腾的食物走进屋子,迎着屋里几人震惊又欣喜的神情得意一笑。“师叔,现在城里没有多少物资了,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食物?”顾瑜问,随即表情一变:“……你没偷没抢吧?” 

“怎么说话的,你师叔是这样的人吗?”鄩越放下布袋,空出的手敲了敲顾瑜的脑门,“百姓好不容易熬过这些日子,过年了就都把家里的存货拿出来,庆祝庆祝。” 

“我借着施粥点的名义去的,小陆一会也去给其他人送一点吧。” 

沈念青也挤出时间,提着一壶酒来和四个人小聚,五个机缘巧合凑在一起的人,在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中共同举杯,送走了旧年。沈念青没忍住又开始絮叨,借着酒意挨个嘱咐了陆萧牙、顾瑜和鄩越,连李奕也不能幸免,三殿下被他拍着肩膀,语重心长地灌了一耳朵的天地君亲师,茫然四顾却看见剩下几人因为憋着笑而略显怪异的脸。 

酒劲上头,在这奇异的环境里,平日不愿说的、不敢说的话都悄无声息地漏出些许。沈念青靠在鄩越肩膀上低声说:“鄩越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你有没有一点怨恨?” 

鄩越就笑:“我怨恨什么?怨恨有用吗?师长亲友、知己至交,死的死散的散,我怨恨有什么用?” 

鄩越:“我该怨什么?我怨他李氏,还是怨无名祖训?” 

鄩越:“到头来只能怨我自己。” 

鄩越:“你呢?你有没有想忆柳?” 

沈念青哈哈一笑:“想啊,当然想。她丈夫去年做工的时候被砸断了腿,没撑过冬天,我竟也没有多少时间陪着她,世上哪有我这样混账的哥哥。” 

沈念青絮絮叨叨地说着家中妹妹,然后陆萧牙也不甚清醒地出声:“师叔,您当年说只愿千隳断绝,是为何意?” 

她看上去不胜酒力,脸颊上烧着一点红,露出了平日里绝不会显露半分的恍惚模样,顾瑜看得心脏狂跳,低头默不作声地闷酒。 

鄩越:“……那是我的私心,我不想在我之后,还有下一个千隳。” 

另一边的顾瑜终于被酒劲蒸干了理智,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萧牙……你……” 

陆萧牙:“……嗯?” 

顾瑜:“……” 

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就悄无声息地倒了,留下陆萧牙皱着眉不明所以,于是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趴在他旁边闭了眼。 

李奕冷眼旁观。沈念青也不胜酒力,在鄩越肩膀上睡着了,鄩越毫不怜惜地把他甩到桌子上,揉着自己的肩膀看了眼李奕。 

“殿下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们都昏过去了,只有我听着。” 

李奕觉得自己仿佛戏台下的观众,旁观了一场悲苦又真实的人间戏剧,每一幕都近在眼前,又好像遥不可及。他自己匆忙度过的十几年光阴也说不上精彩快活,此刻那些眼泪和血痕郁结在心口,堵得胸膛发闷。而即便如此,他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遥远的爆竹声中,李奕举杯,生涩地说: 

“……只愿天佑大凉,天下太平。” 

 

   

半月后,疫病有所缓解,一名传信兵入城,带来了游家军的军旗。 

游家幸存的末子秘密拜见三皇子,带来了一批物资,可解江南燃眉之急。 

三日后,陆萧牙拜别。 

顾瑜站在城门目送一袭白衣远去,李奕问:“你怨恨吾吗?” 

顾瑜:“为何?” 

李奕:“怨恨吾将陆姑娘送走。” 

顾瑜:“……” 

顾瑜:“这是她的选择。” 

李奕:“你不后悔?” 

顾瑜沉默半晌。 

顾瑜:“我不知道若是挽留她,她会不会留下。” 

顾瑜:“我只担心自己成为她的软肋,或是延续一生的遗憾。” 

那晚他并非是真的不胜酒力,只是剖白的话在喉间滚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有倒出来。 

他怎么能自私到用一段朦胧的感情去牵绊她呢? 

行军的队伍已经模糊成一个小小的点,他不知道那衣袂翩飞的白影是否回头看过一眼。 

 

  

    

【4】 

三皇子流落民间的第二年,遥远的京城传来一支密信,关鹤和拥护三皇子的余党初步控制了朝堂,此时正是重回京城的最好时机。 

元德四年春,南阳戚老将军交出兵符,李奕率南阳军北上,直逼京城。 

鄩越、沈念青、顾瑜跟随李奕,在京城城门外等待时机,按照计划,他们会等到城内密信,里应外合一举攻破,但那道信迟迟不来,艳阳高照之下,顾瑜被甲胄冷光逼出一身冷汗,他望向城门,看见传令兵逆着太阳的渺小身影。 

密信未到,来的是关鹤被衡王擒获的消息。 

关鹤在朝期间,对政敌的挖苦侮辱一概视若无睹,每天驱着轮椅来回奔波。他培养直臣、修改民法、围剿贪官,让身陷泥沼的百姓终于摸到了一点通往未来的路。他数次在路上遭遇刺杀,三天两头就要和阎王下棋,但这个半身不遂的忠臣全都咬牙挺了过来,好像要将残破的躯体烧成一把照亮大凉的火。 

衡王垂死挣扎,名声脸面也不要了,拿着忠臣当挡箭牌,把“丧尽天良”四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翰林院学士齐齐跪在殿前声讨,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希望的百姓苦苦哀求,换来的只有禁军失心疯一般的屠杀。 

衡王以玉修先生为质,要求南阳军退后十里。 

烈阳高照,全然不似一年前鄩越和关鹤对坐的那天,但鄩越喝着茶,总觉得品出了与那日如出一辙的冷冽茶香。 

李奕看着他,稚嫩的君王第一次露出了无措和软弱。 

他看着鄩越站起来,接过了城防分布图。 

 

   

鄩千隳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民间仅剩的寥寥几个无名全部开始行动,渗进京城的街道缝隙里,一把无形的刀利落地切开战局,裸露出一条可供通行的路。 

鄩越站在帐中,简单几句吩咐下去,整个军队又像精密的机器一般运转起来,高耸的城门裂开了一条缝,撬出这条裂缝的是一柄漆黑薄削的剑。 

但这条路上铺着累累的白骨。 

鄩越挥挥手,帐中军士鱼贯而出,沈念青与他错身而过,眼神中露出几分不忍。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消失在帐外。 

李奕的脊背爬上一阵恶寒,他逐渐看清了眼前普通的皮囊下蛰伏的野兽,看清了与自己日夜相伴的人究竟长着怎样的獠牙。 

他意识到了什么,坚冰一样的面具碎裂,不食烟火的小皇子在俗世里滚了几遭,看上去终于像个人了。但鄩越却与过去的举动背道而驰,他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一点点抹掉了小皇子的人味。 

“殿下,臣教您识五谷、认农时,教您民生艰难、身不由己,教您慈悲为怀、体恤民情,现在臣斗胆,教您最后一课。” 

鄩越想起那个冷意刺骨的雨天,关鹤的脸半隐在昏暗里。 

   

“你要走这条又险又绝的路,好。” 

“既如此,不必救我。” 

   

李奕的表情逐渐凝固。 

“臣教您杀伐果决、当断则断。” 

   

南阳军破城。 

沈念青在喊杀声中爬上城楼,一身青衣被血染了个透,他解下吊在城门上的人头,望向陷入混战的京城。 

他怀中的头颅还未瞑目,形状优美的眼睛半睁着,俯视着战火连天的人世。南阳军冲进皇宫,沈念青缓缓阖上了他的眼睛。 

再漂亮的皮囊,死后也只是白骨一捧。 

   

三皇子入城,南阳军屠尽禁军,鄩越只身入衡王府,取下衡王项上人头。 

一场动乱镇压京城,李奕踏着血迈入阔别已久的皇宫。 

立夏,先帝遗诏面世,李奕称帝,改年号永贞。 

新立的景帝以雷霆手段肃清朝野,随后太后病逝,大皇子襄王自戕于东宫,四皇子封漠北王,远赴北境,非诏不得入京。 

景帝一改李氏柔懦作风,提拔了一大批关玉修在时培养的直臣,大刀阔斧修改朝纲,颁布民法,十七道新法接连发布,摇摇欲坠的李氏江山被强行提了一口气,京城上空凝滞多年的阴云终于散了。 

转眼之间,春去秋来又是一年,鄩越跟随在景帝身侧,做他影子里最尖锐的刀,沈念青暗中辅佐,陆萧牙远赴边疆,只有顾瑜在京城里租了个宅院,受新帝之命,研制适合在民间流通的祛病药。 

一切好像都结束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向美好的结局走去。 

次年初冬,顾瑜才再次见到了李奕。 

顾瑜受密诏入宫,带着药箱,穿过层层把守的关卡,见到了病榻上的李奕。 

沈念青已经侍候在侧,正拿着香炉,将里面的香灰倒出,放上新的香粉。他还是不改碎嘴的习惯,对着景帝依旧像是对待从前的瘦小皇子,从饮食到穿衣到起居都叮嘱了一遍,看到顾瑜才堪堪收住。 

顾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景帝,登基不久的新帝将全部精力都投进政事,熬得身体越发差劲。景帝确实是一位明君,听得了直言进谏,也愿意悉心请教老臣并及时改正错误。只是此时,顾瑜却觉得室内凝固着一股诡异的森然之气,他低着头给景帝把脉,听李奕对沈念青说,“平秋,令妹近来身体可好?” 

“承蒙陛下关照,家中小妹近来一切都好。” 

“平秋跟随朕也有数年,除了去年除夕夜,朕不常听你提起家人。” 

沈念青像是从大梦里惊醒,温润平静的声音里悄然裂开了一条缝,尾音带着颤,“家中小事罢了,不敢叨扰陛下。” 

李奕:“是不愿说吗?怕朕?” 

气氛猛地一沉。 

顾瑜:“陛下。” 

顾瑜:“陛下脉象虚浮,想必是近来思虑过重,应当静养。微臣写了几张宁神的方子交予太医,请陛下保重龙体。” 

李奕却说:“成璧,你可曾听平秋说过他为何入无名么?” 

顾瑜:“……” 

李奕:“朕听说,平秋早年因惹怒了京中权贵,被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扔进了牢狱,无名的师祖瞒天过海将他赎出来,加以培养,成就了如今的新帝近臣沈平秋。” 

李奕:“朕还听说,那权贵是当时的三皇子麾下重臣,为人好赌贪腐,一年后病重身亡。” 

李奕:“无名,好手段啊。” 

沈念青和顾瑜无声地跪下来。 

李奕:“你怕什么,平秋,朕没有要责怪你。”景帝虚虚一抬手,臣子却依旧跪伏在地,李奕皱了皱眉,叹了口气。 

“也罢。念在你多年功劳,朕许你携家眷离京,安度余生。” 

沈念青:“……谢陛下恩典。” 

   

   

待到两人离开,李奕才看向屏风后的阴影。 

李奕:“老师。” 

李奕:“老师,你不想和朕说些什么吗?” 

鄩越从影子里走出,平淡地一掀袍,“陛下自有决断。” 

李奕深深地看着他,年轻的皇帝走过了胆战心惊的年纪,初尝权力滋味,再加上心气高傲、不甘于人后,总觉得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一定能得到。 

但是他看着一手把他提上龙椅的、年轻的帝师,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一如当年不变,宠辱不惊、游刃有余,他带着自己上树摘果子的时候明明是一副轻松惬意的神情,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时又像一潭望不见底的深水,进退有度、风度翩翩,将君臣两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李奕近来睡得不踏实,一闭上眼就能想起流落民间时伏在檐上的阴影,那阴影现在也附着在他的龙椅后,替他吞下所有图谋不轨的明枪暗箭。 

但他不知道这阴影什么时候会吞掉自己。 

鄩越教他看人的欲念,人只要有想要的东西,就有破绽,就能化为己用,有所求的人往往是最单纯的人。 

但他全无所求,他无懈可击。 

李奕讨厌掌控之外的东西。 

李奕:“朕时常会想,朕无才无德,在四个皇子中最是无用,偏偏沾了真龙的血,在手足相残中活到了最后。” 

李奕:“是朕时运好吗?是天不亡我李家吗?” 

李奕:“不是。” 

李奕垂下眼睛看着他。 

李奕:“无名,自高祖在时就与皇家立下誓言,誓死护卫李家血脉。” 

李奕:“李家养了一只超出掌控的野兽。” 

鄩越缓声:“我等唯陛下马首是瞻。” 

李奕笑了一声。 

李奕:“朕能坐这把龙椅,是因为无名选了朕。” 

室内一片死寂,许久之后,他才听见鄩越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 

鄩越:“臣惶恐。” 

李奕凝视着他,剑术高绝、以一挡百的剑客跪在自己床前,谦卑得好像随时可以被他夺去性命。 

他好像伸手就能得到一切。 

李奕:“朕许沈平秋归家,但从皇城去到城郊,要路过火药厂。” 

李奕:“希望平秋行路小心啊。” 

鄩越的眼神无声地涣散了。 

李奕欣赏着他的神色:“老师,怎么跪着不动,起来喝口茶吧。” 

内侍的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进来,禀报城外的火药厂出了事故,炸了。 

李奕:“让守城军去救灾,快去。” 

景帝的话语中没什么起伏,连急促的语气都敷衍得很,好像他随手捏死的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士兵,而不是那个数年来一直细致入微地照顾着自己的近臣。 

小太监应了声匆匆跑了。窗外天光晦暗,酝酿着一场无声的大雪,屋内烛光摇曳,被一阵冷风吹得晃晃悠悠,熄灭了。 

李奕:“朕从前听顾爱卿说,老师喜欢临安城的露酒。” 

鄩越一动不动,只扯了扯唇角:“粗鄙爱好,不足殿下挂念。” 

李奕:“时过境迁,老师不妨回香乐坊看看,尝尝如今的酒与当日有何不同。” 

鄩越闭上了眼睛。 

鄩越:“……臣有一事相求。” 

李奕:“请说。” 

鄩越:“沈家小妹已有身孕,她夫君已经不在,恳请陛下恩准沈忆柳带着腹中孩子归乡。” 

李奕看了他许久:“准顾成璧同去。” 

鄩越深深地跪伏下去。 

“谢陛下。” 

   

又是一年寒冬将近,空气渐冷,只是今年的年夜宴不再有人围炉闲坐,饮酒畅谈。 

李奕最后说:“朕看灵堂之上列祖列宗,每一块名牌都满满当当地写着生前身后名,功德、品性、一生所求,到头来不过寥寥几字。” 

李奕:“老师,你呢?” 

李奕:“你姓甚名谁?” 

鄩越抬起头,说不上出众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漂亮灵动,他最后看了年轻的皇帝一眼,留给了李奕一个让他铭记终生的眼神。 

鄩越:“臣,无名。” 

   

【5】 

临安城下雪了。 

顾瑜驾着车,后边的车厢里坐着沈忆柳和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顾瑜停下车,在路边买了一碗米粥,趁热端给车厢里的女人,“师姑,”他说着,“趁热吃点东西,我们今夜就出城。” 

“小顾,多谢你了。”沈忆柳接过粥碗,“只是……念青他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顾瑜笑着说:“师叔他在京城还有事要做,叮嘱我一定要把师姑和小宛儿好好送回娘家。”他伸手戳了戳婴儿的脸,“小宛儿也想见外婆,是不是呀?” 

回应他的是婴孩懵懂的眼神,小小的孩子丝毫不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险恶的人世,只是本能地啼哭,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抓顾瑜生着细茧的手指。 

顾瑜出了车厢,脸上的笑容还没收回去,好像一张冻僵了的面具。他驾车向前走,看见不远处一家客栈外围了许多人,来往路人纷纷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或是以手掩鼻匆匆路过,生怕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据说客栈主人今早在客房外闻到一阵恶臭,踹开门发现房间里趴着一具溃烂的尸体。那尸体坐在桌边,寒冬腊月里居然腐烂得看不清面目。街坊们都在私底下说,此人必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之事,才遭如此报应。 

屋子里没有被侵入的痕迹,也没有血,这人就这样无端地横死了,死在了新帝登基后逐渐开始恢复生机的永贞二年。店家不敢托大,生怕是什么诡异的大案,连忙找了守城军和仵作,尸体简单地盖着一层白布放在门口,盼着早点被带走。 

仵作简单地看了看,摇摇头,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从尸体旁边捡起一个空的酒囊闻了闻,蒙着白布的脸上神色几变,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手让人把尸体抬走了。 

顾瑜赶着车从路边经过,听了一耳朵议论,只囫囵记住了几个“造孽”、“老天保佑”、“可怜”的词,他看着那匹被染成黑红的布消失在街角,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雪越下越大,他胡乱地摸了把脸,强行挂起一个浅淡的微笑,驾车向城外去了。 

  • 六招-落水 :

    整体来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作者还是想要塑造一些特殊的氛围与情感的,但整体的语调还是太冷峻了一些,让人感觉都是旁观者,无法融入到故事的氛围里,有种被拒绝被推开的距离感和割裂感,所以没有实现这个文本应实现的整体氛围,略显遗憾

    2022/07/20 16:05:02 回复
  • 鹤野 : 回复 六招-落水:

    谢谢评论!是的我也觉得有这个问题,感觉只是做了一个框架,但是框架里面没有让我满意的内容,也很难传达出情绪,或许是因为太赶了吗,这个问题我还需要继续思考怎么解决。

    2022/07/20 16:08:29 回复
  • 午夜 :

    看得出来写手的文笔基础挺好的,但是剧情上会有一些问题。要不要尝试只写一个人物,并先写一个详细的、精彩的、有完整起承转合的片段?不要一个场景几笔带过,又换下个场景,这样剧情有些薄。剧情单薄的就比较难有沉浸感,读者感情代入有困难。

    2022/07/21 19:35:45 回复
  • 鹤野 : 回复 午夜:

    先谢谢评论!对,我也觉得这一篇过得太快,角色可能还没被读者记住就死了,想表达的东西有点杂,如果有足够的篇幅和描写的话效果应该会更好。

    2022/07/21 21:12:05 回复
  • 浅间 :

    说实话群内的作业基本上都是短篇,毕竟时间限制只有一个月,大长篇也写不出来。所以如果故事铺展得太开,时间线拉得太长,基本上都会陷入收尾仓促、剧情浅淡、人物单薄的问题里。

    这篇文里人物很多,看得出来作者想写成群像来表达一个宏大的历史变革,再落到每个人讲无名英雄的取舍。但人物的登场都用心写了,可每个人的后续都很单薄。对于读者来说就是,一个人闪亮亮地站到了聚光灯下面,举手投足都暗示他的故事可以延续好几个章节,然后一转头他就退到光外去了,只留个轮廓若隐若现——阅读体验真的不太好。

    群里是有连载这个选项了,如果想尝试大长篇不如开一个。

    以及,我个人有个觉得很难受的点是文中的时间跨度变化很大,三天、一两月、十几年……我觉得这种跳跃感不是很舒适(这点仅代表个人体验)。

    2022/07/22 09:20:14 回复
  • 嬗湘 :

    单从这篇故事的开头来看,文笔没有什么大问题,故事情节的铺排有些小问题,可以以后写文的时候慢慢解决。

    主要的问题其他的评论也说过了,就是后面的故事节奏太快了,有很多东西可以展开写,都没有写出来。

    从我个人的角度觉得当务之急是写文的时候需要去定一个大致的目标,首先是这个故事要写短篇还是长篇。

    如果是短篇,就要确定一条主线,对其他的内容进行取舍。就好比这篇文,从最开始无名是“为李氏江山而无名。” 是一条线,那么就可以只主要写无名门是怎么从“为苍生社稷而无名。”变成如今这样的,其他的像李奕的成长线,故事中人物的感情线需要尽可能的精炼,但是内容要更深刻一些,不能是现在一笔带过的这种写法。

    如果是长篇,要抱着把每一个情节都写好的决心写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锻炼到自己。

    最后,写完故事可以多改几遍,可能有更好的效果。

    以上内容仅是我个人的一家之言,只是建议,笔者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2022/07/26 10:56:47 回复
  • 鹤野 : 回复 浅间:

    谢谢评论!指出的问题都很精准,因为后面节奏太快,人物哐哐退场,留出的空白太多就影响了表达的效果,但是整体来说这一篇我还是偏向中短篇,可能有时间的话会再延长和修改一下。再次谢谢评论!

    2022/07/27 20:09:05 回复
  • 鹤野 : 回复 嬗湘:

    谢谢评论呀!对于我来说这一篇的定位还是偏向中篇和短篇的,在确定主题和内容的时候想到的东西有点多、杂,开篇还很有精力去慢慢描写,后面就控制不好了,关于这些问题等有时间了我会再精修一下。以及,嬗湘提到这个“无名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问题,这个忽略是我忽略的问题,我想当然地打好腹稿之后就没写清楚了,这样看来整篇的主线就很不清晰,一些人物动机也没法解释……总之谢谢指出,感谢评论——

    2022/07/27 20:48:4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