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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言陆:企鹅的魔法就是奇迹本身

情难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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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r of hear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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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里克承认他确实有点夜盲,在彻底漆黑的环境里就算花上整晚的时间努力用裸眼去探索,获得的成果也远不及一缕阳光所给予反馈的十分之一多,但同时听起来有些自相矛盾的是罗德里克并不认为自己病情的根源是缺少维生素A。换言之,他不认为自己的病情是长期、大量的食用胡萝卜就能解决的问题,于是将这种以自己为首个研究对象的新型病例取名为近现代型综合式夜盲症,主要症状共有三点:一、患者具有明显的基础型夜盲症症状,但不缺少维生素、视网膜状态健康且无家族遗传病史。二、患者经常在夜间进行工作活动,并有接触大量夜视类高科技工具。三、患者是大楼的员工。  

  

‘咔!’的一声脆响,放在五十年前是火柴划着瞬间的爆裂声、放在五十年后是搓动打火轮带起整套机械运作的燃火点,放在整整一百年中间的现在进行时,是寓言故事里填满整间屋子的白炽灯光。视野毫无征兆的从全黑变成曝光过度的白的这一变化给罗德里克脆弱的双眼带去了强烈的刺激,不亚于火焰的灼烧感点燃在长长的睫毛上,迫使他下意识的向后瑟缩了一下,并强迫泪腺分泌出湿润的液体来平息微小却尖锐的痛楚。他久久地闭着眼,因为隔着眼皮都能感受到外侧过于强烈的明度和热量皱紧了眉毛。而其他在场但并不受明亮光线折磨的人对他无话可说的持续性沉默一转先前的态度,拿出极具违和感的宽容并保持了可以称得上是诡异的安静,着实是让他颇感意外,毕竟他是且并不只是自认为很了解我们这些‘自己人’的。在罗德里克已知范围内能让最喜欢讲话的这群人闭嘴的唯一方式就是找一个比他们所有人都‘能说’的人来叫他们闭嘴,尽管方法无限接近于学生时期教导主任跟校长惩治那群令人头大、最爱惹是生非的坏小子们的常规操作,但屡试不爽的事实还是胜于一切雄辩。  

  

又过了一段时间,原先的不适感已如潮水般渐渐退去,曾经令人觉得滚烫到像是待在烤箱里似的灯光也渐渐失去了热度,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房间里仿佛从上个世纪开始就没人说话了,罗德里克不打算睁开眼睛,因为他知道此时‘看’已经没有了意义,反倒是因为失去了一部分感官而换来了加强的‘听’体现了新的责任重大——‘共处一室’的同事有四个,围着自己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都很平静。从这点来看现在的四个人应该不包括之前那两位找自己问话的急性子,那群人脾气太差、又急于求成,要不是因为他敢肯定佩尔艾斯不知道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罗德里克都会把他们当成私人雇佣的打手。甚至不能算是保镖,因为对方挥拳的样子笨拙又好笑,硬生生把一场恐怖的暴力审讯演成了夸张的儿童舞台剧,简直是生怕罗德里克无聊拼命帮他打发了两个多小时,如果不是手铐太凉不说还勒得观众手腕发痛他可能还是会觉得有些感动的。120分钟里那两个人有三次险些成功让他开口,但讲的肯定不是对方想要的就对了,因为罗德里克只会说: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们不要再对着我吼了吗?我已经度过了很糟糕的一天,历时25年又5个月的婚姻持续了甚至都没有15天就基本宣告彻底终结、而且五个小时前他还被他丈夫举着枪追着到处乱跑(这句话有失偏颇,正确的版本应该是他们互相追着对方到处乱跑,像迷宫里为了同一块儿奶酪大打出手的两只老鼠)已经身心俱疲,所以他们最好现在就给他闭嘴否则下一秒他就要连着椅子跟手铐和他们一起打了。然后他就会被关禁闭,还可能要被电击,虽然罗德里克不在乎(就像之前说的那样他真的已经很累了,所以与其让他坐着受这种折磨还不如来个干脆、顺便讨张床来躺)可最嫌弃争气的还是那两个人。每次快要得手的时候就放弃,突然转个身、擦擦衣角或是抖抖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摆起柔和轻松的姿态来,弄得他原本即将爆发的满心怒火平息成单纯的困惑,当时他还有点糊涂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干,但现在罗德里克算是意识到那两个不想真的惹火自己的事实。毕竟他的罪名没有完全定下,目前官方赋名至多也只是个嫌疑犯而已,就算对‘一般探员’大楼也不会为这么一点风吹草动就和人撕破脸,况且他还不算在‘一般’的范围内。用西尔维娅的话来说就是这年头人才紧缺,别说是汉尼拔•莱克特,就算是假设杰•沃赫斯真实存在他们都很可能去试着上门招安。罗德里克总觉得这话说里有很严重的逻辑错误,但没去深究。  

  

他不确定自己把这件事的严重性降级到‘风吹草动’到底算不算庇护家属(虽然很可能马上就要变成前家属但这不是重点,在签离婚协议书之前他们至少还有30件事需要谈判)但如果西尔维娅跟多纳特罗两个人此时都在场,一定会耗尽他们前生今生和来生全部的默契,一个站在罗德里克左边一个站在他右边、双面夹击式着怒吼道当然算。同时他猜西尔维娅生气的原因肯定和多纳特罗大不相同,她才不在乎莱特•佩尔艾斯呢除非他跟菲利普•多纳特罗瞒着她搞乱七八糟的小动作并捅出了大篓子,她真正不满的点应该在罗德里克把事情和自己都弄得太难看了上。一栋千疮百孔的楼(夸张说法)、一个私人探员(他算是半个站长秘书但没拿到对应的工资?)、五处以上子弹擦伤(撤退时还有人贴心地帮忙处理伤口,落了地纱布跟酒精棉就换成了蒙眼带和手铐),当初西尔维娅要是知道布雷夫仅凭一己之力就让她损失了这么多东西,就是死也不会在结婚申请上签字的,而且还会把背景调查组的人通通拖出来挨个枪毙。她和布雷夫甚至算是同乡人。  

  

她从不在办公楼里穿高跟鞋,说那玩意是刻板印象的延伸压迫也不无道理,同时包括身体衰老后难以反驳的无法驾驭,所以最爱穿的东西在罗德里克到来前就变成了舒适乏味的平底鞋,再加上西尔维娅的脚步总是像猫一样狡猾,所以要听见‘她来了’的声响是真正意义的难上加难、或者换种说法就是没听见也不至于被人嘲笑耳聋。  

  

西尔维娅•利特尔伍德来到罗德里克•昆茨身边时用一个厚实的牛皮袋敲打对方的膝盖来提醒对方自己的存在,不出意外,那双之前一直坚持藏匿起自己的红色眼睛仿佛是条件反射般瞬间睁开了。黑色的瞳孔花了一点时间来聚焦,大概用了半分钟的时间才完全把目光全放到她身上,确认了他清醒的状态后西尔维娅才点点头朝后退了两步,坐在罗德里克对面有相当一段‘安全距离’的椅子上开口,“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建议你结婚,现在你可以同意我的观点和之前说的话了吗?”  

  

“多纳特罗在哪儿?”他试图转移话题,尽管知道一定会失败。西尔维娅慢悠悠地拆开放在膝盖上的文件袋,对问题视而不见。  

  

“你能告诉我布雷夫•怀特在哪儿吗?任何信息都行,就算是你杀了他也行。打断了腿目前被藏在安全屋里最好,只要别告诉我你把他放跑了就行的那种。”她慢条斯理地翻着手上的资料,重叠的白纸黑字里诞生出了些自己对这沓东西的模糊印象。  

  

“你跟你丈夫吵架时也经常打断他的腿吗?”  

  

“好几次我都想这么干但、没有。顺便一提我丈夫也没对我开过枪。”西尔维娅抬起头,露出了一个亲切温和但绝对不适合她的那种笑容,随手抄起几张机密文件指着罗德里克的鼻子,强迫对方低下头,“行了昆茨,别再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这太不像你了。想想佩洛尼,你还没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凄惨地步呢!”  

  

纯粹的沉默在空气中弥漫了很久,“……谁是佩洛尼?”  

  

“你养的狗哇,那条讨人喜欢的萨摩耶。”  

  

他张张嘴本想说点什么,但要讲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最后干脆选择什么都不说为好。罗德里克已经放弃去深思西尔维娅这通胡言乱语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了,他的后背开始隐隐作痛,责任全在银首饰和充满了令人不适的折叠椅上。“如果我说‘请帮忙打开手铐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对话’你会怎么说?”他提了最后一个请求。  

  

“这你可问到我了……好吧,让我想想。或许我会说‘如果你愿意配合工作顺便给我这个专门打飞机来看你的架空领导仔细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话我可以帮你’,怎么样?如果你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到可以接受。那么——嘣!皆大欢喜,我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接受了她的要求。  

  

  

  

高中毕业以前D有一个专门针对布雷夫的口头禅是‘就跟你父亲一样’,这半句话就像是纯泡沫填充跟镭射纸组成的假礼物盒,在圣诞节期间无论被放置何处都能大放异彩。很明显,D觉得在她眼里每一天都是该死隆重的圣诞节。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她会说:你点餐的喜好就跟你父亲一样。他们一起去商店买衣服,她会说:你挑选花纹的品味就跟父亲一样。甚至连他们一起去练习场打靶,即使戴着隔音耳罩他都能从她的唇语上读出童话公主无法解除的诅咒:你这擅长射击的天赋也跟你父亲一样……但自上大学起他却一转攻势的在不知不觉时摆脱了恐怖的‘追忆’,就连原因都是花了布雷夫两年才反应过来然后开始回过头开始寻找的。而D给出的最终答案也十分符合她一贯作风:因为他的体能测试成绩跟不论是她的期望还是‘历史传说’都相差甚远,所以持续了六七年的表彰大会至此戛然而止。布雷夫如今竟有些耻于承认他当初如获大赦的心情。  

  

然后又过了六七年他发现另一层真理,之,无论自己怎么讨厌他也都是父亲的儿子。也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像欧德•怀特的人。即使是他亲弟弟也无法跟他争夺这一特殊荣誉权,因为他才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人,唯一一个‘没有跑’的人。罗德里克一个小时前去上的班,布雷夫都没来得及讨得(或是意识到)新婚期甜蜜过了头的早安吻,普通人就早已踏进了漫无尽头的地下铁路地狱。通常来说对方更偏爱自驾的通勤方式,但昨天罗里是在他家留的宿,两个人更是在吃完晚饭后一路散步回的公寓,所以昔日备受宠爱的汽车便被搁置在孤独的车库里变得无人问津。布雷夫穿着浴衣坐在地板上,把一盒盒的子弹当成Jenga玩,木质的大楼没有被垒多高就有摇摇欲坠的趋势,他便颇有自知之明的明白自己不擅长做建筑类的精细工作并停下了手——那是罗德里克擅长的东西,也是经常被布雷夫抱怨是‘没必要’的东西。他站起身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反复回到那堆自己草草搭建出的残垣断壁旁端详,每次都觉得它们比上一次自己到来时看的顺眼。做一个博爱且毫无底线的人没什么不好。  

  

起初他从‘建筑物’最顶端拿了两盒子弹,刷了个牙回来拿起又放下了一个,但纠结到最后布雷夫还是仅带了一盒备用子弹。如此节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有勤俭持家的特性,而是单纯觉得带的东西越多越容易暴露,其次才是不觉得跟莱特•佩尔艾斯的会面会用得到这么暴力的手段。但前者所担心的对象并非针对于佩尔艾斯,反倒是以理查德为首英语字母里第四个为黑幕的自家情报局——直到现在他们也坚持着外勤人员必须通过合理审批才能在公共场所携带武器的迂腐规定,令许多人苦不堪言。时代在进步,科技在进化,人愈发疯狂。这个道理从路边小偷到恐怖分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唯独他们自己的总控视而不见,而布雷夫比起其他人可以庆幸的地方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承受这份痛苦,于是偷偷摸摸的违禁行为从他正式入职起就延续了下来,耗尽了他今生所有的严谨小心后至今也还未被D抓住马脚并打断一条腿——后面那半句是加西亚的威胁,布雷夫不明白他怎么就那么喜欢又听她的话,难不成D许诺等她退休后把局长的椅子传给理查德?用毛地毯想这都是不可能的。  

  

对于莱特•佩尔艾斯的调查已经进入尾声,但此用词的含义并非代表着结束,而是恰恰相反的过渡至更复杂的深处。实际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美国佬千里迢迢地跑来英国为的肯定不是给分公司发展业务这种事儿,按佩尔艾斯的作风他对此愿意支付的人力资源最多也就是个自己认识的下属,其余的都是不了了之、不值得过问的细节。再加上对方在美国本土和部分大楼工作人员私下‘交往亲密’可布雷夫他们没接到过任何‘官方通报’的双重绯闻,就算是圆塔的保洁员都能闻到里面阴谋的气息,问题是自70年他们同大楼重修旧好后维护双方感情就成了两位大人三番五令的第一外交要务,也于是酿成了现在‘只要大楼不承认莱特•佩尔艾斯为隶属于他们的官方特派员身份,那么无论多可疑圆塔也只能把他当作一位普通的美国公民对待而无权过问’的尴尬局面,布雷夫明白这是D把这项工作交给自己的根本原因。他的资料被双面打印在D的档案背面其实纯粹出于失误,当初设想的本来是把布雷夫的信息印在他那快要进碎纸机的老爸旁让他们父子团聚,结果档案部的一次左右不分让他成了D的身后灵、理查德荣幸做了欧德•怀特的大儿子。再加上问题发现后D觉得不算什么大事(“原本的目的达到了就行,对细节操心太多会脑死亡的。”)于是这个乌龙就作为历史遗留问题保存了下来,即使有人想解决也会被用大量来回推搡请多理解的官方言论弄得不了了之。而这里指的‘有人’正是指布雷夫自己。  

  

虽然跟局长共享一个保密等级的特别优待体验极佳,但他更想做一个死人,因为死人才意味着绝对的平静。他对做出一番大事业(维持成绩最高的记录应该不算)没有野心,也不像加西亚那样是模范的信使、值得让人为他单独出本书,唯一的优点是对工作绝对忠诚且抱有热爱,使D能放心让他去结婚不必为后续接踵而来的狗血辞职戏码担忧,尽管她更早前就声明过如果他敢这么干她就把他的两只手都砍下来跟所有怀特的档案锁在一起保管。即使是比喻也太血腥了,他被吓得两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出地铁后他先用路边的公共电话打给菲洛帕托尔留的一个私人电话,接听人是他的秘书,在等候室时她很用心的接待了他,布雷夫记得她食指上有枚造型特别的戒指。他戴着口罩粗声粗气的问对方电话的主人在哪儿,意外轻松的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秘书先是回答了菲洛帕托尔正在开会后才想起询问他的身份,布雷夫伪装成脾气糟糕得像是喝多的老酒鬼对着‘本应该到车站来接自己结果跑去开什么该死的会了的表哥’破口大骂,果不其然的在五秒内收获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挂断。  

  

确认会议已经开始就能放心去找佩尔艾斯了,布雷夫预想的流程很简单:走进去、藏起来、离开,几乎把所有的重点都省略了。不过为了今天他准备了很久是真的,刚从美国出完很不愉快的差回来(当时他感冒还没好利落,天天顶着个大红鼻子到处游走)就趁机摸走了这栋办公楼里某个无辜员工的工卡,虽然从专业层面他对生物医药一窍不通、假扮成内部人员穿帮的可能性直线上升,但跟罗德里克这类专家交往甚密(甚至都结婚了)的过程里也能学到些皮毛,足够布雷夫糊弄紧急情况和突发事件就够了。到这里他才想起自己应该从罗里那边套问些莱特的事,没准会有意外收获,但现在想来也为时不晚,他决定晚上把披萨和问题一起拎着给对方送去。  

  

他们的美国朋友有位对接人并不算一个秘密,至少任何让理查德知道的事都不算秘密,于是布雷夫总喜欢用‘麻烦’一词来代指他们,因为即便能明确对象和目标,以跟踪为主的揭露计划却从未成功过,每次佩尔艾斯行踪诡异时的目的地都极其隐私,贸然闯入的合适理由因为非常难找导致行动变得容易打草惊蛇而最终只能被迫放弃——他绕道办公楼后面,趁保洁人员每日打扫工作结束后扔垃圾的空挡贴墙走在老旧摄像头的死角处,依靠工作人员专用通道逃过安检、进入了大楼——布雷夫试过在他们接头场所外蹲点静候,好一探这位老练神秘的对接人的究竟但也没有结果,导致他一度怀疑对方的撤离路线是下水道。隔着厚重的西装面料他摸了摸自己枪套外的把手半开玩笑的想,要是今天够幸运的能见到这位神秘客本人,自己一定要直接崩了他永绝后患,最少也要拿枪指着他泄泄愤什么的。  

  

客梯缓缓上升,闪烁着橙黄色的光芒,一路朝目的地的17楼前进。  

  

  

  

“早上7:15到7:20之间菲利普•多纳特罗作为伦敦站负责人打电话给我,要求我到办公楼里取一份文件,允许携带枪支。并特别提醒这项工作的特殊性在于争分夺秒,因为不单单只有我们这些人要这个东西,别人也正在赶过去。7:32分我离开家,打车前往目的地,并在九点左右接到多纳特罗打来的第二个电话,说有紧急情况。”  

  

西尔维娅已经没有再翻放在腿上的那堆资料了,因为它们大多都没有意义,最重要的几张照片被单独挑出来放在最上面,从左到右一字排开、共有三行,可以看出拍摄者各不相同,时间跨度可能有近十年,被用红色记号笔圈出的主角两位虽然并不在照片中占主位,但拍摄出的影像在图中依旧很清晰。“你知道她是谁吧?”她随手拿起一张给罗德里克看。  

  

“两个月前新上任的那一位。” 他用他们平时最爱搞的那套代指目标人的称呼给西尔维娅抛了回去。后者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单纯地把手收了回去。  

  

“当他打电话告知你你们的‘朋友’莱特•佩尔艾斯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前时你有找到最开始多纳特罗要求你找的那份文件吗?”  

  

“是的。”  

  

“你有看过上面的内容吗?”  

  

“一份只有一张纸的转让书。”他尽力把这句话说得毫无感情,但尾音仍有微微上扬的嘲讽掺杂其中,西尔维娅站起身出去了一下,过了没多久又回来,同时让屋子里的其他人都离开了。现在审讯室里只剩下她跟罗德里克•昆茨两个人,他们面对面坐着,他手上没有手铐、先前勒出的红色伤痕也已经在逐渐因痊愈而淡化了。  

  

“当你接到要求临时充当佩尔艾斯的保镖的任务时,是已经打算撤离现场了吗?”  

  

“是的。”  

  

“继续。”她蓝绿色的眼睛透过单只的玻璃镜片看过来,掺杂着寂寞的柔和,人们往往只在平安夜当晚的商店橱窗前见过这样的眼神。父母牵着孩子的手,站在玻璃墙前苦涩的眺望着里侧缤纷的圣诞礼物,依稀看到自己破碎的脸、却更不知道该如何向孩子解释这份无望时,他们的眼中就有这这样的目光。此刻西尔维娅•利特尔伍德正在用这样的目光看向他,看向她充满欲望但也因此触不可及的那份最终大礼。  

  

可惜的是罗德里克并不知晓,他的思绪定格在她说的最后一个词组上——继续。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直接跳起身带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冲出门去,他知道该如何脱身,其中的自信并不局限于他们教给他的部分。但第二轮深思过后,他放弃了这个冲动的计划,即使交扣的那双手依旧看起来非常僵硬。继续。这两个宛如石子一般,渺小也锋利的被不经意投入苦苦维持平静的水面,溅起意想不到的巨大水花,随后下沉、下沉。罗德里克闭上眼,让自己深陷回忆的河底、回到‘还未发生’的之前——  

  

他站在一间办公室里,被翻找出的资料躺在黑色的桌面上,跟手机一起。回忆中、罗德里克刚挂断多纳特罗的电话,正常来说他现在应该快速收拾好现场然后直接冲上楼完成自己的保卫工作,但双脚却不知为何保持着纹丝不动,在静止了大概十几秒后才堪堪转过半个身子,重新看向那份最初把自己召来的文档——它被用一只深蓝色的文件夹单独装着,很容易被误认成是空的。打开硬壳的扉页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张纸在里面,是某份协议的最后一页,尽管并不完整但也能通过仅有的只言片语可以看出内容和转让有关。虽然操作的具体对象是什么他并不知道,签署双方的姓名(斯伯林•潘恩、坎瑞拉•米勒)也从未听说过,但这些对罗德里克来说都不是重点,他的眼睛盯着纸页边缘处的骑缝章,熟悉的感觉使他皱起眉来。又思考了片刻后他把那张纸直接扯下叠成小纸片儿藏在身上,最后徒手拿起空的文件夹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认识这栋办公楼,确实是隶属于佩尔艾斯的产业,但罗德里克不认为莱特会在这里。根据他们之前的‘交往’方式来看佩尔艾斯跟他们尽管交流密切,但谨慎的态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所缓和,如果不是真的了解对方跟多纳特罗的态度,他毫不怀疑对方是被迫协助他们工作的。另一方面,尽管佩尔艾斯可能和‘大部分人’的初衷相同,纯粹是被这份工作的神秘感所吸引,再加上些许利益的所得便自愿投身其中,可无论如何积极配合他都绝不允许双方越过清晰的界限,他们从不在公共场合里一起出现,就像他虽然给了罗德里克他们在佩尔艾斯集团所属资产内自由活动和使用的权限,也仍要求当莱特•佩尔艾斯在某一处工作时他们不能出现在该片区域。使亲密的关系在绝对的割裂感前成为空穴来风的谎言,他猜测这跟莱特•佩尔艾斯之后要进入政治圈有关。  

  

可他现在不是政客、仅仅是一名成功的商人,那么谁会想杀他呢?即使是商业对手也不会没有任何前因后果就贸然行动。拿西尔维娅常说的话来解释就是杀一个人很简单,真正复杂的是那个人死后后所引发的连锁效应。再退一步讲,纵使真的有人想杀莱特•佩尔艾斯也不会蠢到盟国动手。如果把佩尔艾斯在本土的意外身亡所引发的社会舆论比喻成轩然大波,那么在英国引发的将会是一场滔天洪水,美国人跟英国人都会恨死并且绝不打算放过这个人的。而能解答这一切阴谋与困惑的出口全都凝聚在了这位杀手身上——罗德里克的后背贴在安全出口厚重的铁门上,透过模糊的玻璃隐约能看到电梯门的情况。当干燥的手掌紧握住滚烫的枪托时他忍不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几乎想不起自己上次这样真枪实弹的上场是在什么时候,原来可以称为家常便饭的东西如今变得陌生、酷似野猫和麻雀的勾心斗角。  

  

目标角色没有走楼梯而是选择坐电梯这点让他颇为意外,起初罗德里克之所以选择紧急通道不是因为那儿的隐蔽性更好更保守,而是恰恰相反的想要跟对方速战速决,他本以为在中途就能遇到目标并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这个看似纠葛不休的复杂问题,但得到的回应却是水泥墙间无穷无尽的寂静。电梯间跟与之遥遥相望的走廊是通往莱特•佩尔艾斯的专属办公室的必经之路,他藏在上与下都漫长的到一望无际的阴影里,眼睛紧盯着玻璃另一侧被花纹扭曲了的灰调色块。橘黄色的指示灯先是像蛇一样胡乱扭动着,然后突然在某个瞬间停下了,铅块儿缓缓裂开、露出里面白色的内里,再慢慢愈合……又过了几秒钟他才模糊的看见那道黑色的人影,对方朝着通往佩尔艾斯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他的左手放在应急通道厚重的门把手上,获得的温度比触摸一大块儿冰坨高不了多少。扭曲的黑影先向前迈开几步,之后突然变得谨慎、放缓步伐甚至停在原地了几秒,似乎是在确认周围没有别人。罗德里克耐心地等待着,将呼吸甚至是心跳放慢,把自己揉搓进空气中,最终多疑的黑影终于放下心来,快速走进了电梯间旁的走廊,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也几乎是同时沉重的铁门裹挟着厚重的风声被猛地拉开——目标还没来得及消失或者躲进转角处时罗德里克就该举起枪顶在对方的后脑勺上——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这项工作的困难点在于要估算好对方的戒备时间和目标人进入安全区的距离。低估警惕心对探员的生命安全有非常严重的不良影响,而放松监测目标的移速使其进入走廊拐角附近也是如此。即使有枪械先手的威胁对方也仍有机会躲入墙体后进行一次反攻的机会,水泥墙是最好的掩护体,再加上对于装备齐全的对象来说这一次喘息便足够他们改变局面,导致罗德里克宁愿陷入对峙的僵局也绝不愿放目标进入有利的环境里。也正因如此,当他选择跳出来收网以推动这项将安保作为噱头的行动时,早做好了直视对面漆黑枪口的决心。但为了更宝贵的真相,把自己抛入暂时性的危险里并不是什么大事——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推门出来、止住对方继续前进的步伐,虽然佩尔艾斯也会帮忙但他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所以会抽时间自己把监控摄像头打掉,接着他们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对话了。罗德里克的目的明确,他只想从对方身上得到杀佩尔艾斯的理由,其他的事一概不关心,而紧贴在宣言后侧的注解便是无论目标如何哭诉、威胁、祈求、勃然大怒铁履般的推进也不会停止的残忍态度——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他停下了,不只是手停下了、脚停下了、原本打算开口的嘴停下了、扣住扳机的手指停下了,眨动眼珠的眼皮停下了,甚至时间停下了、流动的空气也停下了、两人身侧在楼层间来来回回的电梯也停下了,就连他对面的‘目标’本人也停下了、两把枪面对面的枪口也在面面相觑中停下了、两人的呼吸也不约而同的停下了。  

  

布雷夫•怀特在他对面看着罗德里克•昆茨。  

  

  

  

他很想说些经典台词般的开场白,列如‘没人知道是谁开的第一枪’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虽然听上去很假,但可以用强烈的艺术抽象性掩盖一些不堪入目的事实,只不过谁都知道那也只是暂时性的自我麻痹而已。曾经他最看不起那些靠逃避拒绝真相的人,认为懦弱的视而不见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甚至没法让人抵抗良心不安,可现在想来布雷夫自己早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他一步跨过两节甚至是三节楼梯,整洁的白衬衫被粗暴的摁在斑驳的墙面上剐蹭,慌乱得和他的呼吸一般狂乱无章。很明显,这种快节奏的紧急时刻并不适合用来追忆过往,但他已经找不到更好的时候——布雷夫在往上跑,真是拼了命的一般,他都敢打赌如果自己的同事看到他现在这个模样肯定要说,假如每次体检测试他能拿出这样的干劲也不至于次次都被D说教甚至嘲笑。  

  

深褐色的衣角在深灰的主色调间一闪而过,他没有放过这短暂瞬间,抬起手朝着熟悉的方向开了两枪。子弹的炸裂声在安静的楼梯间里回荡,没有尖叫也没有骂声,一切那么安静,反而把枪声衬托得更加清晰,几乎震耳欲聋。布雷夫被自己开的两声尖锐的枪响震得一时恍惚,脚步踉跄了几下,同时擦肩而过地躲过一颗朝自己飞来的金属颗粒。它一头撞上墙、嵌在里面。布雷夫也是,他也一头撞上墙,扶着旁边冰冷的大理石窗台跪在楼梯间里。  

  

他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反而是有很多次,无论在办公室、在餐厅、在会议厅、在训练室、在火车上、在旅馆里还是在楼顶上他都设想过该怎么跟罗德里克说自己‘本职工作’的事儿。他也不是没发表过自暴自弃的宣言说:干脆直接把问题都甩给别人、自己一点责任也不负什么都不管好了,自己直接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把圆塔的工作证往罗德里克的面前一甩说对不起、其实我不是导游,而是主职在十年前的时代是间谍,现在只勉强算是个会杀人的信息管理员。理查德当时沉吟片刻后的评价是,不好笑。布雷夫抓狂到几乎要尖叫出声,为什么会有人觉得他在讲笑话或是说一件很好玩的事,他从来没这么觉得、作为最大的受害者(或者是第二大?)他都快要崩溃了好么!最讽刺的是这段稀烂的对话就发生在不久之前,他结婚前的单身派对上,理查德继续吞下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结婚?  

  

他不明白词汇中的价值,也不想通过这件事改变人生的哪个部分。布雷夫想,他之所以会结婚,可能只是单纯无法拒绝初夏夜晚几颗随着洗衣机滚筒甩干的频率一起滚动的罗德里克鲜红色瞳孔中的光斑。他之所以会结婚,是因为就算死也想回到罗德里克的身边、连同无论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别的其他唯心虚无或幻想存在的东西一起。然后命运就跟他开了个玩笑说恭喜你,布雷夫•怀特!现在你不用担心男友(现在都可以称为丈夫了但他还是不习惯用这样的称呼)接受不了你的真实职业了,坏消息是你们可能死在对方手中或者说你们很可能必须杀了对方。  

  

在装修精良的电梯室里他们从来不需要担心灯光闪烁的事发生,能很清楚的看清对方的脸,那张熟悉的脸、几小时和往前成百上千小时见过的脸、被暖色光晕染的脸、握着枪站在自己对面的那张脸。太清楚了,甚至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布雷夫的大脑从一瞬间空白直到恢复神智后没有一丁点的震撼,但颤抖的手指已经说明了一切。接着他们沉默了多久?几秒、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布雷夫只记得他看到罗德里克•昆茨放下了举枪的手,同时含在口中无法吞咽的词语像一片被含化了的冰片般从自己的唇间滑出。  

  

骗子。  

  

昆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都从未眨过一下的望着他,尽管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目光的落点究竟在哪儿。布雷夫•怀特的脑子里重新响起那句疑问的声音:为什么要结婚?右手的手背被滚烫的灯光烧伤、表层娇嫩的肌肤破开卷起白色的皮来。发令枪现在就在他的手里,只有扣下扳机,他们之间这永无止境的沉默才会被打破。  

  

他无法逃避第一枪属于自己的事实,就像无法逃避在这场支离破碎的真相背后自己跟昆茨做了同样的事、该背负同样的骂名一样。他想说自己讲出‘骗子’这个词时心胸中涌起的并非是泄愤的喜悦或怨恨,反倒是因为无法确定自己说的究竟是昆茨、还是潜意识中斥责自己的自言自语而充满的不知所措。紧接着,第一枪打响了。第一颗子弹擦过对方纹丝不动的鬓角,打到后面的无辜的瓷砖墙上。破碎的声音、奔跑的声音、门扉开合的声音、皮鞋踏步的声音、剧烈喘息的声音、衣料摩擦的声音……高速飞转互相追逐的镜头向前又倒退最后重新回到正确的时间点、布雷夫•怀特跪倒在钟楼中层层齿轮之下听着罗德里克•昆茨的脚步声愈发远去的那一刻,左手无名指上忘记摘下的戒指温度接近沸腾。  

  

接着他跳起身,继续追了上去——罗德里克没有选择向下而是朝上逃走就说明他的撤退方案十有八九跟跳楼有关,但布雷夫不能百分百肯定,毕竟几十分钟前他才发现自己从始至终对男友一无所知。说到底连最初那个‘罗德里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的问题他都不能解答,就更不要问‘对方为什么要拿枪对着自己’和‘罗德里克跟莱特•佩尔艾斯有什么关系’的谜团该如何诠释的问题了。但可以明确的是罗德里克绝不是或只是佩尔艾斯的保镖,如果他们之间只有这种单纯利益上的关系事情早解决了,他不会一声不吭尽管是在被布雷夫用枪指着的情况下——他的意思是这算什么,罗德里克甚至在布雷夫开枪的时候连头都不歪一下。戒指的温度因新思路的出现又上升了一节,几乎要把他的手指融断了。  

  

在还有半层就追上前者时罗德里克突然改变了方向,推开身边的铁门进入了楼层。布雷夫下意识地抬手一枪打向对方后背试图拦截,但子弹仅仅是擦过,他暗自低骂一声锲而不舍地紧追了上去,在拐弯前念念不忘地瞥了一眼楼牌,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顶层。虽然没有事先认真研究过但如果他没记错,最上面一层应该是佩尔艾斯的实验室,布雷夫现在只希望这群混蛋最好没在偷偷研究什么危险品,尤其是易燃易爆的。  

  

宽敞的房间里因为没有开灯而昏暗无比,只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泄露进来的晨光撑起了些许亮度,他缓步在地毯上走着,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从楼梯间移步到室内,接连不断敲击耳膜到隐隐作痛的巨响声突然消失一时令人也有些不适,布雷夫微微躬身边走边观察着屋内的布局,他朝着室内灯开关的墙面走去,在即将抵达前被余光里突然颤抖了几下的桌布夺去了注意力。很快两颗攻击性极强的子弹就沿着笔直的路径被射了过去,打碎了沿途3、4个无辜的玻璃容器,引发的混乱他一时间无法分辨目标的情况,而也趁这个机会昆茨站起身来反击着连开三枪,其中一枚擦过他的面颊,迫使布雷夫一个翻滚躲到实验桌下。但这没有让对方收手,反而变本加厉、步步紧逼。更加紧凑的炸裂声不断逼近,他不得不狼狈地不停朝前爬去,甚至忘记了咒骂跟抱怨,如果真说要埋怨什么布雷夫可能还要怪自己当初因为没有设想到这种局面而根本没带多少备用子弹。怪自己为了莫名其妙的情绪在根本打不到人的楼梯间里浪费了很多子弹。  

  

幸运的是在持续了大约几分钟后猛烈的攻击终于停止了,他也理所应当的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飞速站起身朝向攻击一直袭来的那个方向:仍算出乎意料的,布雷夫看到昆茨就那么笔直地站在哪儿,好像十分自信自己不会杀了他那样,恨得他后槽牙发痒,一时间甚至忽略了对方以古怪的姿势低垂手臂握枪的那只手。也正是在晃神的瞬间,昆茨精准地打碎了布雷夫面前桌上的一个圆形器皿。顿时、刺激性极强的气体扑面而来,尽管他第一时间掩住了面部也为时已晚,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布雷夫已经跪倒在了地板上。他剧烈咳嗽着,眼前满是白光,欲裂的头痛感不断袭来,混合着无法停止的恶心和呕吐欲,耳畔深处也充满了洗衣机抽水时内胆不停碰撞的机械噪音,时而近似紧贴着耳廓在嘶吼、时而又遥远得仿佛只是轻柔的幻觉。为了缓解这难以承受的痛苦,他平躺在地上滚开一段距离,接着在空气还未被污染的地方用力深呼吸了几次后情况才略微好转。像雪花屏一样朦胧错乱的视野里,他依稀看到那个浅褐色的背影打开了实验室中员工专用的那扇门,消失在深蓝调的色块后,于是四肢并用着爬起身,再次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只有短短几步的台阶此刻看上去是如此的漫长,面对最后一扇门时他甚至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只能用身体硬生生地将其撞开。长时间处于暗室内的双眼突然接收到大量的光亮只能下意识地眯起和流泪,于是最后出现在他眼中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白色的直升飞机像鸟一样盘旋在浅蓝色的天空中,接着头也不回的朝未知的远处飞去了。他朝他开了几枪,打空了身上最后剩的那些子弹。没有意义。他终于倒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