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辙
评论:随意
*又名《我们所不愿提起的是否最终会被统统遗忘》
十一岁那会儿,许箐转来我们学校读书,因此我才认识了她。
大人们在屋里聊天。我和许箐在屋外面对面站着,谁也没看谁。许箐跟我一个年纪,但长得又瘦又高。砖墙坑坑洼洼,我不自觉地用手指在上面一遍遍蹭过。
“你想去溪边吗?”沉默了一阵子,许箐问。
我抬起头。“好。”我说。尽管我完全不知道“溪边”是什么地方。
听到这回答,许箐转过身,迈开大步子走在前面。我连忙跟上她,她走得很快,好像阵风似的。
我们一直绕过许箐家的屋子,走上一道小土坡,爬上几块充当台阶的石头,踩过杂乱干枯的草地。这时间里,许箐逐渐走得慢下来,捡了支木条抓在手中,敲遍每一根我们经过的树干。进入草地时,她还对我说:“那小花开了,你看!”地上真的散着些白色的小花,我们都不知道它叫什么。往前走是一条很浅的溪,溪水在光滑的石头表面不断溜过。
我们坐在草地上。我们在草根中间寻找石子,投进溪里。我只是一个接一个胡乱地扔着,而许箐能打水漂。她扔的石子从岸的这头跳到另一头去,在对岸积成一座小小的石丘。
“你要平着抛,像这样。”许箐又往溪里扔了个石子。我学着她扔,但没有成功。
“不对,你再扔低一点。”我又扔了一个。它像只残疾的鸟一样,有气无力地扎进水里。
“你用力太小啦。”许箐继续往溪中抛石头。
我又扔了几个,不多久就觉得厌倦了。之后我们在土坡边四处走动,奔跑、编草环,或者只是坐着,直到夕阳嵌进山头。
我们面对面站着。“我下周末可以再来吗?”我问。
“随你吧!”许箐说。
我们散步回到许箐家前院,相互拿草环扫过对方的手臂。妈妈已经离开了,她最近有些忙。许箐奶奶留我下来吃晚饭,又坚持送我回家。她提着一袋满满的青菜,经过便利店,提议给我买点零食。我摇摇头。
“挑一个吧!”奶奶说,拉过我的手,普通话里带着浓厚的方言的调子。这个年纪,我还没有零用钱,也喜欢吃甜食,最终略有点羞涩地从货架上取下一包糖果。奶奶对我笑了,付了那糖的钱,在我后面半步,陪着我一起往我家的方向走去。
之后我常常在学校里跟许箐打上照面。在教室外的走廊,或者操场上。甚至有好些时候,我进入教师办公室,许箐也站在那里头。
“你这样怎么行呢?你才来第二周……”陈老师念她。陈老师是我们年段教数学的老师,平常表情总是有点严肃。许箐没看我,也没说话。她表现得很乖,垂着肩膀,始终看着地板砖,好像一张柔软的纸片。
我走到妈妈的办公桌旁。妈妈在看文件。“佳柏,”妈妈抬起头跟我说,“我中午要晚点走,你等妈妈吗,还是先自己回家?”
我偷偷瞄许箐,许箐还是一动不动。
“我可以自己回去。”我说。
“好。”妈妈把一颗学校发给老师的苹果送给我,“那再见咯。”
我从办公桌前走开,经过许箐。陈老师看了看我,跟许箐说:“你也走吧,时间不早了。”于是许箐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头仰得高高的,焕发了活力。她跟在我身边慢慢走着,我感受到她放松下来,神情一派轻快。我们都屏着一口气,穿过空荡荡的教学楼走廊,走到学校操场上。学生们在放学打铃后一哄而散,现在学校里静悄悄的。走下教学楼阶梯,我们才畅快地呼吸起来。
“你又犯什么事儿啦?”我笑话她。
“我们班里有一个男生很讨厌,我拿粉笔擦砸他的头,结果粉笔灰掉到他眼睛里了。”许箐挺高兴地说,“你知道吗,他脸上全是粉笔灰,整张脸都皱了,样子特别搞笑,还流着眼泪一直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她模仿得十分浮夸,我们笑了一会儿。我摆弄着妈妈给我的那颗苹果,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分成两半。许箐接过去,用手掌掰开,把大的一半递给我。
“你在你妈妈班上上课吗?”许箐问。
“是啊。”我说,还是在笑。
“那她是不是很照顾你啊?”
我不知道。我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咬着苹果说:“还好吧。”
“你成绩很好吧?”
“还好吧。”我说。
像是受了什么挫折,许箐又恢复了沉默,看着地板,变成一张行走的纸片了。她的热情很快地冷却下去,我知道有什么伤了她的心,但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怎样让她开心起来。我走在她身边,路上只有我们咀嚼苹果的咯嚓响声。
许箐考试总是考得很差,但她自己毫不在乎。她往往在课桌前抱着头苦恼一阵子,然后又彻彻底底地把学习啦、成绩啦、老师的训话和同学的嘲笑啦,全部抛诸脑后,跟我去街上闲晃,或者盯着草坪发呆了。
那天我们坐在许箐的床上,面对铺满了习题册的桌子,几乎一点儿也没有学进去。许箐的房间很拥挤,书桌紧挨在床边,没有椅子。
床上摆了一张飞行棋棋盘,骰子和棋散落四周。隔壁房间里很吵闹,许箐的父母回来了,正在收拾东西。因为那些吵闹声,我们都感到隐隐的拘束不安。许箐说,他们大多数时候不在家,好久才回来一趟,她都只跟奶奶住在一起。
我用水笔戳戳许箐的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低声对她说:“我妈妈说,我们其实是亲戚的。”
许箐也低声跟我说话:“我是你姐姐吗?”
“是堂姐。”
“很亲吗?”
“可能吧。”我说,“我们都姓许。”
“那可能是很亲吧。”许箐认真想了想,赞成道。
“我要叫你姐姐吗?”
许箐看了我一会儿:“随你便啦。”
“那就还是算了吧。”我说。
“怎么呢?”许箐放下棋,凑到我身边还想说点什么。这时,隔壁屋里叫了声:“许箐!”
“稍微等我下 。”许箐小小声告诉我,站起来。
没有人跟我聊天,我只好去写习题册。我写完最后一部分,天已经变得有点黑,许箐还是没有回来。这时我发现周遭很静,隔壁屋里的声音压低了,要仔细听才能听到一点响动。一时间我不确定应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我收拾好东西,猛地听见许箐大吼了一声,声音很模糊,听不出来说了什么。接着她又急又沉的步子往房间跑来,用力开门,又用力关门。我惊讶地看着她,她脸上红红的,眼泪像溪水一样接连不断地往下淌,然而双眼瞪得很大,布满血丝。
许箐坐到床边。她低着头,让眼泪往她的衣服上流了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对我说:“我们继续玩棋吧。”她的声音梗着,想要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却显得表情凶狠。她的眼眶逐渐浮肿起来,我想象着那酸涩的感觉是如何在脸颊上漫开。
那件事发生在早晨。好像假的一样,但真的发生了。夏天里热腾腾的,已经考过期末考试,我跟许箐穿过长满树荫的小路,去学校拿成绩单。
许箐问我:“佳柏,你知道吗?关系好的人会亲嘴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对这个话题很陌生,又不想表现出不懂的样子。
“怎么了吗?”我反问她。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亲嘴。”
我想了想。“因为关系很好吧。”我没话找话。
“亲嘴跟亲在脸上有什么区别吗?”
“肯定有吧。”我说,“不然为什么不只亲脸呢?”
“是哦。”许箐说。
我们又踢着沙子,默默无语地往前走了一阵。
“所以说,两种感觉不一样吗?”许箐又问。
我低着头,把一颗石头踢出去好远。我嗫嚅了一会儿:“不知道啊。”
“你不好奇是什么感觉吗?”
但那是男生和女生之间做的事!我没有说出口。我对上许箐的视线。她走在我前面半步,此时停下来站直了,比我高出半个头。我猜到她的意思,一种奇特的心情占据在我身体中。我惴惴不安的,想继续含糊地纠扯下去,又觉得有点不服气。
好像过了很久,我决定对她说:“那你想试试吗?”
“随你!”许箐答道。
我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为什么你总是说‘随你’?”
许箐好像也不高兴:“我什么时候有总是说‘随你’?”
“明明就有的——”
“哪里有!”许箐跺脚,一下子又走得老快,风一般从我旁边跑开了,远远的走在前头。我跟上去,她始终跟我保持一段距离。
“不要跟着我!离我远点!”她在前面对我喊。
我也有点生气了。我停下来,看着她从拐角消失,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前走。快要走出小道时,我发现许箐还站在那里,一副纠结的样子。
不满从我心中溜走了。我走到她身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对她说:“要迟到了,快点走吧。”但许箐没有动弹。
“不是说要试试吗?”她问我。
很快,不知怎么地,我碰到了许箐的嘴唇,柔软的一下,又很快分开了。我闻到她身上湿漉漉的汗味。
“好像没什么感觉。”许箐悄悄说。作为验证,她又在我嘴唇上贴了一次。
期末考试的结果出人意料,许箐拿了她整个学年以来的最高分,比我还高出一截。她自己似乎也很意外,笑着跑上大路,忘记了热一样,在太阳下健步如飞。一路上我们遇到好几个来拿成绩单的同学,每遇上一人,许箐都跟对方说:“我考得特别好!比许佳柏还要好!对不对佳柏?”我在旁边表示赞同。
我们一路跑到许箐家里,倒在她阴凉的房间中。
“我爸妈不是前两天回来吗,他们今天下午就又要走了,”许箐雀跃地对我说,“我趁他们走之前给他们看成绩。”她闲不下来地甩着手臂,又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时跳到桌子上坐着,一时又靠着窗子到处张望。她爸妈出门了,这会儿家里只有我们两人。
我提议下飞行棋打发时间,许箐坐到我身边,但没一会儿又站起来。“我坐不住!”她告诉我。
我们断断续续地下了一阵棋,许箐听到奶奶买东西回来的声音。她隔着窗户,探出头去大声问:“奶奶!我爸妈呢?”
“走了!”
“走了?”
“早上就走啦!有什么事情很赶着去。”奶奶说。
“好吧。”许箐说。
许箐关了窗户,缩进房间里。她安静下来,卸了劲儿地干瘪下去,坐在地上蜷成一团。她的表情并没有很不开心,只是盯着空中的一点在看。她就像个严肃的学者似的,在长久地、聚精会神地思考一样东西,好像也忘了我在房间里。
我小心地挨着她坐下,跟她一起一动不动地呆着,没有说话。我看到她的成绩册挤在她和矮柜之间,已经挤得皱皱巴巴,她没有发现。我把胳膊靠在膝盖上,把左边额头靠在胳膊上,侧着头看许箐的膝盖,长裤下那几块突出的骨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箐也侧过头,右边额头靠着膝盖,看向我。
“你还想留在这里吗?”许箐问。
我的脑海中出现许多种回答。
“想的。”我说。
“如果有谁觉得小孩天真无邪,他肯定从没当过小孩,或者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感觉”
一篇很有青春气息的文,但核心矛盾点应该是“留守儿童”吧;文章名为“顽疾”,对许箐来说,成绩或好或坏,都改变不了她真正在意的东西;许箐的成绩由坏变好显得有些突然,或许可以再多一些许箐对考试的“不屑态度”来强化“成绩对许箐来说没有意义”这样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