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29【军规】芬兰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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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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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煤被铲进炉膛里。米卡·考森站在煤堆一旁望向窗外,头脑中的图景却是他将半条手臂插入沸腾锅炉中的幻想。而他偶然将两位士官扫进视线以内,他们距火车约五步远,面向火车内外均不洁净的车窗,衣领上光泽迷糊的纽扣被身穿的大衣掩埋。雅各布·施耐德每说一句话,口中便吐出锅炉水沸腾时源源不断的水雾。他十分珍惜他的中士职位,不情愿让任何人绞住他的任何把柄,在外时他总谨言慎行,为他的士兵们做好榜样。他的四点钟方向,一位拄拐的士兵在站台短暂停留,就为腾出手向雅各布·施耐德行礼。礼仪过后,他在两位士官的目视下攀上火车,拒绝了列车员的援手,即使他的右侧小腿受纱布层层包裹,单拐也无法阻挡他行走时的摇晃。火车起步时鸣一声长笛。雅各布·施耐德的面孔与露出的脖颈感受到火车铁皮隐约传递的滚滚热量。

“我没有上前扶他,别人会不会认为我是个不近人情的长官?”

雅各布·施耐德必须提高音量,因为火车各部件的摩擦几乎掩盖了一切其余声响。

“施耐德中士,您的所言所行毫无挑剔!将哭鼻子的新兵送回家不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这位士官也不得不提高音量,导致二人的对话尽显浮夸。

“您没斥责他大意摔断自己的腿就已经尽了所有情分。”

士兵位置靠窗。他的面孔多弧线,两颊不自然的深沉色斑使那双眼睛格外明亮。这张青年面孔显示他的入伍时间不长,最多九个月。你可以看见他军服后侧靠近领口的部分浮现不完整的棕色圆环,来自他离开以前向炊事班同级求的铁皮水壶,用它的热量与潮湿让军装不至于发皱。他的手伸进军服左侧的胸袋,拇指只摸到两样东西:他的假条,他的速写本,后者的皮革封面异常坚硬。速写本翻开第一页,铅笔签名,维尔利特,别无其他。这很有可能是他名字的一部分。这会儿维尔利特向前看:他右前方对侧的靠窗位置有一个男人;维尔利特向后看:所有座椅都空荡荡。

“先生!抱歉打扰您。只是我有个问题想问——或许事关重要,这得看您的回答了。”

靠窗座位上的男人扬起脸。

“这火车是去哪儿的?您别误会,我没有逃票。只不过从卡车上摔进战壕里之后我的脑子就不怎么打转:五分钟前干的事儿,我能马上就忘掉。我害怕我因为没记住时间而搭错了车。我是要回家的。车厢里几乎一个人也没有。”

“检票员会来。”

“好吧,您不喜欢说话。”

“这火车去芬兰。”

“去芬兰?”

“对——一直到芬兰火车站。”

“您在拿我寻开心呢。”

“真的去芬兰。”

“我们可没有那么长的火车线路。况且,要是时刻表上写了芬兰,我绝对不会五分钟后就忘记。这趟旅程值得我十分钟的记忆。”

“对,您说得对。我在开玩笑。”

“火车是去不莱梅哈芬的吗?”

“是。”

“太好了,我没上错火车。我可以回家了。车厢里怎么没有人呢?”

“您问我?我不知道。问检票员吧。”

“罢了,其实我没那么有兴趣知道这回事儿。”

“这就好。”

“您去哪儿?”

“对这事儿就很感兴趣?”

“是,是——您可是这车厢里除去我唯一的活人了。假使我一开始没同您搭话还好,但一张口我就停不下来。我得跟人说话才行!在军队里很少有人跟我说话,因为我每天说的话‘超出了句子的配给份额’,所以他们不允许我说话。”

“方才您说从卡车上摔进战壕。”

“喔,您不喜欢谈您自己的事儿。那好吧,至少有人能听我说话。”

“那道战壕很深吗?”

“不,不深,只有一米多一点,该是没挖完就废弃了。可问题出在我的腿上:摔下卡车时它在车上挂了一下,因为我的同级试图把我抓住。他显然弄巧成拙了。但我最终换来提早休假——我入伍只有七个月,按理说,还有五个月才轮到我呢。”

维尔利特咬着手指甲。此时他已经坐在男人身前,那条因包扎而粗大的小腿滑稽地横在过道当中。

“看,其实他们说得没错,我说的话总是超出配给额度。如果您是我的上级,我就惨了。您肯定要说:‘维尔利特,你又在说那些废话了!’”

“您知道,您现在不在军队里,我也不是您的上司。事实上,您想要说什么,说多少都可以。”

男人的薄嘴唇抿起微笑。

“这是在一辆驶往芬兰的火车上。既听不到‘维尔利特,你又在说那些废话了!’也听不到‘伊万诺夫,规范你的坐姿!’”

“不,这不是去芬兰的。”

“是去不莱梅哈芬,我知道。”

“您的德语说得很好。”

维尔利特重新打量这位消瘦的男人,他能透过男人脸颊上垂下的温柔阴影描绘出头骨的轮廓。男人伸出的细长手指,指节与指节之间总有一道向内的弧形凹陷,他直线构成的身躯之上安有圆形的双眼。他戴一个毛绒帽,还穿浅灰色的单排扣长外套。而在这臃肿外袍的最外一层,深棕红的粗皮带让这身穿着不至于粗糙。他左右两边五指相互交叉,平稳地扣在他与维尔利特身前那张勉强能称作桌子的横板上。

“这我也知道。”

“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不莱梅哈芬是个好地方。格斯特河,港口。您应该很喜欢下河,我看到您脸上均匀的晒斑。”

“这其实是在军队留下的。但我看惯了自己的脸,没想到它们这么明显。”

“我明白了。”

维尔利特双手盖住脸颊。

“唉,您不喜欢说自己的事儿。那我也不能光说我的了。”

“您继续说吧,我喜欢听您说话。事实上,我在想,要是这辆火车永不停靠就好了。”

“这样您就能一直听我说话?”

“只是原因之一!如果当真要永远生活在火车上,有您在一定令人欢欣。”

“但我不希望它永不停靠:只有抵达终点站我才能回家,这样不会浪费我的假期。我更希望回程的那辆火车一直走,这样我就永远也不用回兵营里去。”

“相信您在军队中如履薄冰。”

“曾经如此——直到我摔断腿的那天。事实上,我是被推下去的。”

“可怜的孩子,维尔利特。但您即使到站,如果在路上看到你的上级,还是得向他们行礼。火车启动前我看到您向中士行礼,但您拄着拐杖,身体被压弯成落进热油里的鱼鳞。他要是通情达理,应该免了你的礼。”

“中士没有错。免礼只是他的情分,不是义务。”

“但您要是一直在这辆火车上,就无需考虑所谓上下级了。而当您下车,您军人的身份又笼罩着您。”

“我知道您的意思。但只要战争结束,我申请退伍,就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了。我可以在河畔捕鱼或者游泳,修完我的大学学业。”

“我很羡慕您的生活,只可惜没人能知道战争何时结束。就当这辆火车是休憩吧。”

“它怎么就不能真的到芬兰去呢?那样我就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然后我离开——可能会有段时间见不到我的家人,但只要战争结束,我可以用一个新的身份去见他们。然后我向长官解释,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上错了火车。”

检票员来过,两个人的车票都没有问题。

“我不想当逃兵。如果我的上级在场,肯定要说‘维尔利特,当逃兵是违反纪律的!’”

“这句话很有意思:当您彻底离开军队,事实上也并没有纪律可言了。”

“您在军队服过役吗?”

“警校。”

“您是警察!”

“我曾经是。”

男人五根手指交替敲击面前的横板,由轻到重。

“我也喜欢听您说话——虽然您的话不算多。但我能理解为什么您不愿意多张口。”

“您为什么不能真的到其他地方去呢,既然就连您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听上去您是个叛逆的人,是什么让您害怕?真抱歉,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您可以不回答。”

“终于等到这次机会了:告诉我多一点*你*的事吧!”

“可您甚至不会知道我说的一切是否属实。”

“这不重要。您实际也不知道我所说的是否属实。”

“是,可我们居然已经满足了对方的求知欲。”

“我还没准备好谈论这么复杂的内容。”

“抱歉。”

“别在意!我看上去很叛逆吗?或许吧,都是因为这辆火车。遗憾的是,我已经习惯了刁难与针对,不然我甚至连新兵营都没法儿出。那些只比我们早来六个月的士兵表现得像是比我们多服了六年的役。”

“我明白了。”

“我记不清是谁把我推下卡车:那不重要,至少我没摔断脖子,还提前五个月迎来了我入伍以来的第一次休假。”

“您是个坚强的人,维尔利特。我又开始羡慕您了。”

“可惜我每个月只配给了这么多坚强。”

“您的坚强十分符合配给标准。”

“当警察的感觉怎么样?”

“不用上战场。”

“这次是我该羡慕你。”

“纪律严明,维尔利特。每周一次轮到我和我的同事沿河巡逻。”

“那条河的风景?”

“我不是一个擅长遣词造句的人——我只记得我与同事登上桥梁,眼前宽阔流淌的河流像一条灰色的鼹鼠皮毛。”

“我喜欢格斯特河的夕阳。”

“傍晚是一段非常值得怀念的时光。我宁愿记忆中只留住这段时刻,夜晚的河流比白天要更蓝。其余时候只有繁杂的琐事,就像您每日都得打扫寝室一样繁杂。”

“你应该是位声名远扬的警察。亲和,严肃,如果我小时候有你这样的警察替我从树上取下我的皮球,我会非常喜欢你的。”

“不,我只是位普通人。”

男人眨着他浑圆的眼睛。

“但或许我已经声名远扬了。诡异的是,我本人还被瞒在鼓里。”

“现在到我好奇你离开的理由了:你看上去比我更能适应。留在一个更为轻松的岗位上看起来不是什么坏事。你想参军吗?你严重违反了纪律吗?但至少你没被推下河去。当然了,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可以当做我从来没问过这些事。”

“你完全有理由和权利知道这些。我……”

男人抬起一只手,三根指头放在他的嘴唇上。

“将其理解为一处更大的军队吧:只有服从与违抗,但每种选择都将引来一种毁灭。这也是为何我宁愿这辆火车永远行驶下去,一处极好的休憩。不过如今,我已经不需要做出任何选择了,就像正坐在我面前的您一样,处在一处并非军队的地方,在正与反面前能够选择有利于自身的逃避。”

“不同的是,”维尔利特的语气同之前未有不同,“这辆火车还得停靠。”

“是的,维尔利特,我到站了。”

男人很高,有限的火车车厢使他略微弯下背部,他鸟爪一般的手箍在士兵肩上,用委婉的力道免去士兵的送行。他们当中被呼气捂得温暖的惨淡空气被火车外涌入的凉风吹散,仅留下残留于火车车厢之上波浪般翻滚的热度。拉斯维耶特·阿纳托利耶维奇·伊万诺夫将这段二十分钟的短暂旅程交由眼前的蓝眼士兵,他极为确认他们日后不会再次见面,可对话所建立的感情驱使他想象这位士兵战死沙场的幻觉:他白刺刺的腿骨尖笋一般突出,皮肤之下的血液停止流动,极为矛盾地在他假人般的脸孔上凸显青紫色回路。拉斯维耶特·阿纳托利耶维奇·伊万诺夫的手心将体温传至士兵的手心,下车时,他的衣摆衣摆勾上车门处的挂钩,他左手紧抓土黄色皮包的握把,右手两根手指将衣摆绕过挂钩,投入凛冽的冬日的怀抱。士兵维尔利特的手掌在内侧车窗上抹了又抹,可他始终无法清洁干净:手心的汗水与油脂倒被他擦在窗面。这位温暖的生物锅炉,不间断地喷出水雾模糊他自己的视线,鼻尖受玻璃的压力而挤压。

“芬兰火车站可是在彼得格勒呢!”

维尔利特的话并没有一位中士在旁聆听,浓重的蒸汽与铁器钻入他的耳廓,甚至不能确认他的声带是否当真为他发出声音而震动。

*此处维尔利特不再使用敬语。

  • 橙子 :

    我来了。艾里这篇作品显然适合作为某部长篇小说的开场,用笔一如既往的干练严谨,不急不慌地讲述着一个尚不算铺开来了的故事。艾里的文字总有种魔力,轻快却有有重量,严密地罗织于一处,组合在一起总像广口铁壶里烧开了又放凉的水,单个拆开也许朴实无奇,碰撞在一块、排列于一处,摇动起来有一层简单却耀眼的波光,让厚重的故事有了流动之意,让轻浮的故事有了庄重之感,读一次,将它们一饮而尽,便有种止渴了的满足感。艾里的描绘很细,这完全是长篇的写法,在故事节奏的把控上却并无长篇故事那种排山倒海的俨然感,显得丰富可爱,娓娓道来,笔力之强可见一斑。

    2024/05/01 20:50:23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