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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哪,土里钻出个咸鱼头

序章(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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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9日     晚 

雪停了,银河自地平线上升起,群星开始转动。 

 

连绵不绝的山脉沟壑纵横。数不清的针叶树怪异的枝桠三三两两地从雪毯下伸出来,大地上黑白交织,斑斑驳驳。 

杂乱的群山中,镶了一片镜子般的湖泊,反射着星光,却比星空更明亮。 

湖面结着厚厚的冰,有几道疤痕一样的裂缝长长地划开冰层,微弱的蓝光漏出来。 

冰下的湖水本是安静的。 

湖水晃动起来,涟漪在冰层下慢慢扩散,一个影子拨开水面,优雅地在冰下游曳。 

影子渐渐接近湖心,那里的冰出现了裂缝,然后自然地往四周散去,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气孔。女孩从孔中探出脑袋,赤裸的双臂撑在冰面上,望向山峰与银河交汇的地方。淡金色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她的眼睛是浅灰色的,睫毛上沾着水珠,咬着下唇,坚定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勉强。 

不知名的鸟类在林间撩过,垒得过厚的雪不时从树杈上降落,发出簌簌的声音。 

天空中似乎有巨鲸在歌唱,风从群山中穿梭过来,紧跟其后绿色的极光迅速点燃了夜幕。 

或许是在自言自语,或许是在小声啜泣,女孩的背影在壮丽的极光与广阔的湖面之间,渺小又寂寞。 

她再次没入冰下,仰面在水里漂流,隔着雾气一样的冰面呆呆地看着极光,蓝色的湖水里明亮的绿光舞动着,无数气泡向上升腾然后消失。 

 

二 

29日     早 

“吵死了!你想干什么?”法伊娜·米莎·戈尔杰耶夫娜从阁楼下来,穿着睡裙,一头长发乱糟糟的。 

“这几天感觉好一些了,所以准备上吊。”安德烈·米克·戈尔杰伊卡回答,露出痞子的笑容。他把螺丝刀扔到了地上电钻的旁边(两样都没能够扔进它们旁边的工具箱),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法伊娜认出她哥哥把浴巾架安到了天花板上。 

“为什么?你不上班吗?” 

“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我又被炒了。” 

要不是极地人烟稀少而这里又接近重要的北方不冻港,交通发达,也没有人愿意雇一个瘦弱、不爱说话、不给人好脸色看还蹲过局子的人,但是不满客人几句玩笑就把汽油喷人家脸上这种行为依然是没有雇主可以容忍的。 

安德烈无法控制地隐瞒了自己已经失业一整个月这部分信息——每天装作去加油站上班的样子其实是去各种地方鬼混。当他发现是自己的潜意识还在顽强地保护奄奄一息的羞耻心时,不由得笑了出来,“你呢?亲爱的妹妹?不去上学吗?” 

“马上就去。因为下雪,这几个月的上课时间推迟了。”法伊娜猛地拉开窗帘,城市白茫茫一片,远处铲雪车艰辛地挪动着,她向窗户哈气,在凝结的水雾上重重地拍了一个手印,显然很生气,“你要是又想自杀,我就不去了。” 

“在我的后脑勺的疼痛感消失之后我可能会考虑的。” 

一年前,安德烈在家里割腕。他刚把划开的手放进盛满水的浴缸里,法伊娜就突然出现把他一脚踹倒,脑袋磕到身后的水管上。这还好。法伊娜大叫了一声“要止血!”,短短的咏唱之后,她用魔术冻住了安德烈的手腕。其实那一瞬间,安德烈全身都冻僵了。这也还好。在寒冷地区,不能用不抗冻的塑料水管,安德烈的后脑勺跟后背因此和那根碗口粗的金属水管黏在了一起。这或许也还不算糟吧。最可怕的是十分钟后赶到的急救队的医生,一句话都没说,硬是把安德烈毫无防备地从水管上撕了下来。上衣从背脊处裂开,后脑勺的皮肤被扯下了一块,粘在水管上,红色的那面朝外。法伊娜跟一个护士当场尖叫了起来。 

正常情况下不都应该至少问一下病人你还活着吗让人准备一下? 

 

安德烈摸摸了后脑头发比较稀疏的那部分:“绳子上割个口子吊几秒就断了。一个在南美的秘密研究小组,活动还有一段历史的那种,给我寄来的材料上说在特定的地点与时间上吊可以看到当地的精灵以及不一般的景象甚至通灵,材料上还列了一堆算式跟咒文,算出了我应该在家里上吊,成功的概率都有,我想想——百分之八十七点三二六九七……”他说着,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根脏兮兮的麻绳,抖了两下,“不过我以前都没发现天花板上竟然没有可以挂绳子的地方。” 

这间小公寓的天花板是用木板拼接装修的,木板上刷得不均匀的浅色油漆有些剥落,古色古香。在安德烈装上浴巾架之前,只有两根白色的日光灯管。 

“正常的现代人都会做个漂亮的天花板吊顶,至少不会让人联想到吊死鬼的那种。”法伊娜听到是奇怪的巫术研究之后似乎不紧张了,她也注意到了桌子上那个拆开了的包裹,里面都是些奇怪的面具和小雕塑,充满热带风情。她已经接受了哥哥与各路神经错乱的秘密巫术团体厮混的事实。她走到卫生间洗脸台前伸一下懒腰,拿起了牙刷,挤上牙膏后又不放心地往客厅望去,哥哥不在视野范围内,只能听见声音。 

“你知道野兽派建筑吗?那暴露建筑本身结构与功能管线的美感,尤其是美国时髦人士喜欢的那种排气道就在你头顶盘绕的办公室,蔚为壮观,非常适合集体上吊。” 

安德烈说着,从裤兜里掏出出手机,与其说是音乐,不如说是叫嚷的声音响了起来,青年自己也哼了起来,扭着腰踏着轻快的舞步在房间里一边转圈一边甩绳子。 

“崩尼丫米丫嘿嘿,崩尼丫米丫嘿嘿哟喂,嘿呦喂,阿飞卡……” 

 

“疯子。”法伊娜摇了摇头,开始刷牙。 

 

安德烈踩在椅子上,椅子有点晃,他也不管,开始往天花板上的浴巾架挂绳子,在上面那头打了个非常难看的结之后(“挂稳了就行了”),把绳子下面那头绕了个圆圈,把头伸进去试试圆圈的大小,又打了个结。 

他摸了摸裤兜,那把折叠刀不在。扫了一眼房间,哦,就在附近,桌子上。 

他要去拿那把刀,可是脚一滑,把椅子踢开了,踢得还有点远,一步上篮,头准确无误地投进了绳圈里,就这样挂在了天花板上。 

因为地毯足够厚,椅子倒掉的声音没有传到卫生间。同时安德烈听到水龙头打开的声音,法伊娜刷完牙开始洗脸。 

安德烈意识到这样真蠢。不是说拆了包裹之后忘记把划胶带的小刀放回裤兜,也不是不小心踢倒了椅子,也不是头栽进绳圈里。 

而是一个身高一米八六的大男人在这样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挂着,踮起脚,脚尖刚好碰到地面一点点却着不上力,认真想想,实在太难看了。 

“太蠢了。” 

他脸都憋红了,胀着气,经过一番努力,两只手抓住了绳子,勉强塞几根手指垫在下巴下,可以争取一点时间。他想身子往后倒来挣脱绳子,然而根本倒不下去,脖子完美地挂在麻绳上。安德烈试着甩了一下身子去碰倒在地上的那把椅子或者抬腿去踩旁边的桌子,不但够不到,还让他更难受了。他拼命抓着绳子,做引体向上动作,希望把自己提起来一点点,脖子能离开绳子一点点身子再往后倒就得救了。可是远离锻炼多年的身体使不上劲。舌根的肌肉已经不争气地往外顶了,他开始眼冒金星。安德烈求生与求死的欲望几乎是等量的,并且两种矛盾的思想在“绝对不要向法伊娜求救”这一点上非常有默契。 

“这样吓到法伊娜也不太好吧?真要死的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割腕,上吊太难看了……虽然割腕比较疼……不过(被)剥皮更疼。吃安眠药那次下场也挺惨的。” 

据说上吊的死亡时间在四十秒到三分钟之间,安德烈渐渐平静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了,既不悲伤也不懊恼,无奈地笑着,依然笑得很难看。 

 

“哥哥,”法伊娜洗漱的速度其实很快,但是她没有立即出来,双手撑着洗脸台,低头看着黑漆漆的出水孔,“我已经决定了。” 

安德烈没有回答。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果然,注定是属于魔术界的。” 

安德烈没有回答。 

“我需要你的帮助,真的,真的很需要。但是你阻止我的话我也会想尽办法去的。” 

安德烈没有回答。 

“我要参加圣杯战争。” 

一声巨响,法伊娜吓得抖了一下,她三步飞奔到客厅,眼前一片狼藉。 

日光灯一闪一闪,天花板被扯下了一片木板,周围的几块也往下滑,露出楼板下扭曲的管线,阁楼楼板下的积灰也顺着倒了出来。那块木板正砸在安德烈身上,青年伏在地上猛烈地咳嗽,几乎要呕吐出来,浑身都是灰。 

法伊娜的的确确被吓到了,她惊慌失措地呆站着等哥哥整理气息。在安德烈平静下来的时候,法伊娜也明白整个事发过程了,她被哥哥的荒唐气得想哭。 

“为……为……什……么……”安德烈一时站不起来,勉强直起了身子,跪在地上,背对着法伊娜,慢慢抖掉身上的灰尘,掐死了一只从楼板上掉下的蟑螂,他长长地叹息——“为什么?” 

法伊娜想到过他会这么问。 

“以戈尔杰伊卡家族第二代当家——也是旧家族近千年知识的继承人的身份起誓,”小女孩把袖子拉得高高的,魔术刻印流淌出光芒,“为我的家族争得荣誉、为探索真理不惜一切。” 

跪在地上的青年大笑起来,又开始咳嗽,于是干脆一边笑一边咳,双腿好不容易积了点力气又流走了,他跪都跪不住了,又弯下腰伏在地上。 

早就料到安德烈会这样反应的法伊娜无动于衷,冷冷地看着兄长的背脊。“我就是这样想的,没什么好笑的”——她心想。可是这句话也她也只对哥哥说过。不如说,所有的真心话,她全都向他倾诉过了,即使从来没有被认真对待过哪怕一次。小小的不甘心瞬间被少女用理智压住了。 

安德烈转了个身,现在他能看着妹妹的眼睛说话了。他爬到被踢翻的椅子旁边,肩膀靠在旋转了九十度的椅面上,换成比较随意的姿势,表情也变成平时那副冷漠刻薄的样子。 

“谁让你参加的?” 

“妈妈。” 

“我不信。” 

“尤里叔叔。” 

“啧。尼古拉斯·列戎!” 

尤里·巴普洛维奇·沃尔科,或者尼古拉斯·列戎是同一个人,法伊娜与安德烈的表叔,他们父亲的表弟,原沃尔科家族的一员。这个人学生时代起就是个马屁精,从来不肯为其他人分担一点点负担,在抢夺他人的成果方面却颇有建树,蒙骗老实人给他当牛马是他的专长。他入赘比利时一个还算有名望的老家族,在生下一个儿子后,妻子就离奇地死掉了,现在这个家族老当家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任他摆布。一开始他只是改了个姓氏而已,后来干脆名字和父称都不要了,得“纯正”一点才符合他的身份,于是就有了尼古拉斯·列戎这样一个做作的名字。别人要是提起他的过去他立马吹鼻子瞪眼发火,或者冷冷一笑记在心里,今后绝不让那冒犯他的人好过。可是偏偏法伊娜“尤里叔叔”、“尤里叔叔”的叫得亲切,他也不见生气的样子,对人就说自己待表亲家的孩子如亲生一般——“戈尔杰伊卡家的两个孩子我护着,这不辛苦。我也从中得到快乐”。安德烈看得出来这个人是觉得法伊娜有利用的价值才这样的。在父母还意气风发的那几年,没少受到这人充满嫉妒心的挑衅与污蔑。尤其是父亲代表古老的沃尔科家族与母亲那边同样历史悠久的皮提萨家族结合成新家族,并且在魔术协会的同意下守住了积累数百年的珍贵刻印之后,新的戈尔杰伊卡家族不仅在时钟塔家世浅薄的新世代中受到尊敬,罕见的,甚至有贵族也献上祝福。入赘名门不仅没有让尤里的虚荣心得到一丝满足,反而让他显得更可笑了,何况他根本不爱他的妻子。戈尔杰伊卡家族陷入低谷后这个小丑尤里倒是开始得意了,有时想到这位表叔的脸青年突然就有了活下去的动力。总的来讲,安德烈讨厌他。 

“不准去。”安德烈耸耸肩,爬了起来。 

“为什么?” 

“这不摆明是那个该死的列戎设好的陷阱嘛。” 

“你这是对尤里叔叔的偏见。况且,圣杯战争本来就是魔术师的正常活动,就算尤里叔叔不说,我也会想办法参加的。” 

“魔术魔法什么的都是迷信活动而已,你还真相信什么许愿机的理论啊?”说出这话的是安德烈·米克·戈尔杰伊卡,十二岁就取得时钟塔入学资格,现代魔术论科(XII)的前怪物神童。 

“为什么哥哥你和那些秘密结社就能乱来我却不行?” 

“迷信活动是个什么下场难道还要哥哥我给你再示范一遍吗?”他用刀把绳子从浴巾架上割了下来,扔给法伊娜,“法伊娜妹妹。” 

知道自己说错话的法伊娜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恼怒,可是她又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拿着那根脏兮兮的麻绳,恨恨地看着哥哥:“狡辩!狡辩!” 

 

这时,公寓的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兄妹的家门口,有人几乎是用砸的力气敲门。 

“安德烈·米克·戈尔杰伊卡!滚出来!滚出来!” 

“别想骗了我们的钱能跑得掉!” 

“他妈的看我不折断你所有的手指!” 

“混账!” 

几个粗鲁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叫嚣,敲门变成了撞门。 

法伊娜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气冲冲地一把打开门,三个虎背熊腰的中年人,踉踉跄跄摔在了地板上,衣服上的雪弄湿了房间。 

他们爬起来,每个人的衣服都脏兮兮的。 

“这里没有什么安德烈·米克。”法伊娜平静地说。 

“不可能!”其中一个人向另外两个人慌忙解释,“我跟了他一路,我亲眼看到他掏出钥匙进了这个房间的!” 

安德烈确实已经不在了。 

“没有就是没有!随便闯进别人的家里来,你们才是一群混账东西!”法伊娜为了发泄情绪,大声地叫了出来,三个大男人都被小女孩震得不做声了。 

他们反应过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 

天花板破了,灰尘不停地从上面掉下来。日光灯的电线漏了出来,挂着灯管,灯光一闪一闪,电路嗞嗞作响。奇形怪状的面具和人偶以及巫术仪式用品散落一地。淡金色长发的小女孩睡裙脏了,眼睛布满血丝,手里拿着脏兮兮的麻绳,绳子打了个圈。 

法伊娜怒不可遏,浑身的魔术刻印瘙痒了起来,魔力流动,房间里出现一股沉闷的气压。 

 

 

三 

“然而,如果胎儿确实没有意识,那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的呢?在出生的时候?很好,但是婴儿是在什么时候出生的呢?有些婴儿是早产的,那他们也有意识。因为你绝不会对保育器里的婴儿视若无睹,直到两个月之后说,‘啊,终于满四十星期了,今天他就有意识了。现在我们可以去看他了’。” 

——苏珊·格林菲尔德,2001年剑桥年度主题讲座上的发言 

 

30日     凌晨 

 

虽然对于魔术师来说很不应该,但是安德烈觉得,有两件事的确是没有开端的,一是梦境,一是人生。 

也不会有结束? 

这个想法第一次从脑海中冒出来的时候,因果与根源,还有真理构建起来的,正统魔术师的信仰开始有了松动。 

梦和人生都只是错觉吗?知识和历史真的有过意义吗? 

那正是四年前他从一整年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后,头脑中越来越清晰的一个想法,借由痛苦已经占领他的思维。 

墨汁滴入清水,慢慢扩散,黑色越来越浓厚粘稠,再也透不出气。 

信念的高楼轰然倒塌,身体的活力全流干了,这一副皮囊,里面装的不过是粗沙烂泥,没有一点生气。 

如今安德烈自认为已经可以抛下一切,再也没有理想和欲望,道德与名誉可以鞭笞他努力、阻止他堕落。他沉迷于巫术——但基本上都是胡闹,与家族的魔术研究毫无关系,也不是兴趣使然。厌恶了一切实际的知识,一切正确的理论,讨厌的永不出错的数学。愚昧和无知是多美美好的享受啊!你跳舞,为神而跳,而神存不存在管他作甚!你唱歌,唱歌能带来好运气,可是倒霉又怎么样?换一首接着唱!为什么要正确?为什么要有用?说到底,人所作的一切努力都不能证明他应该努力,人所规定的一切理论都没有效力让理论自圆其说。一切的一切都是吞尾之蛇,永真式!重言的重言! 

全体基础(I)、个体基础(Ⅱ)、降灵(Ⅲ)、矿石(Ⅳ)、动物(Ⅴ)、传承(Ⅵ)、植物(Ⅶ)、天体(Ⅷ)、创造(Ⅸ)、诅咒(Ⅹ)、考古学(Ⅺ)、现代魔术论(Ⅻ)……曾经闪闪发光的魔术科目全都黯淡了,有时候他想,不过是终于看清了魔术的、世界的本来面目。无趣,无聊,无害,无益,无过去,无未来,无恐惧,无希望,无黑暗,无光明,灰蒙蒙的一片。 

我活着不过是怕死。我真的明白我现今所做的一切吗?为什么要第一次呼吸空气、要第一次双足行走、要第一次计算得失,要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我通通都记不起来了!我真的选择过吗?人真的有自由吗?第一次呼吸的时候我有的选吗? 

他的大脑乱成浆糊,刺骨的疼痛几乎撕裂颅骨。 

 

“我的安德烈,我的小狼崽。” 

熟悉的,温柔的呼唤。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认为自己是循着这声音来到世界上的。 

 

安德烈当时只有五、六岁,走上一段路还要撒娇让爸爸抱抱。于是父亲就背起他走了很久,摇摇晃晃的,安德烈趴在父亲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热带温差极大的黄昏,让小小的安德烈非常不舒服。父亲当时以人类学研究者的第二身份在世界各地调研,安德烈虽然年幼,但旺盛的好奇心让他喜欢跟着父亲四处晃荡。那时他还是一个聪颖又精神的孩子,已经能够帮父亲做读水平仪数据这样的工作,不过大多数时候只是帮忙放放标杆罢了。 

父亲背着男孩走到公路边找到他的越野车,小心地把男孩放到了后座上,戴上眼镜核对一天工作的内容,把队魔术研究有用的地脉部分撕下来装到一个小笔记本的夹袋里,随身携带,然后发动了车子。 

安德烈已分不清那是幻想还是现实,可那画面永远地刻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父亲在前面驾驶座宽阔的肩膀漆黑的剪影,左边是遥遥无尽的海岸线,涛声翻滚,右边是没有边际的浩瀚荒漠,怪石嶙峋,他们直朝着夕阳的方向前进。薄暮降临,短暂的红色罩笼大地后,几乎是立刻,一切沉没在黑色里了。 

“安德烈,醒醒。小狼崽?” 

安德烈被父亲摇醒,他们找到一个农场借宿一晚。父亲隔着栅栏用当地的土话跟看门的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一个打扮得像老式电影中的牛仔、很气派的人出现了,打开栅栏的门,热情地抱了抱安德烈,邀他们到房里去。“牛仔”应该是农场的主人,讲着语调古怪的英语,把父子俩当做了从美国来旅游的有钱人。安德烈只记得他粗糙的大手捏疼了他的脸。 

农场的人点起了篝火。牛仔打着手电筒从羊圈里揪出一只羊羔宰了表示欢迎,叫出了所有为他工作的工人一起吃。安德烈被吓坏了,抱着爸爸的腿:“爸爸,爸爸,我们走吧!这个人好可怕!” 

牛仔听不懂安德烈的话,拿着羊羔滴血的头去吓唬安德烈,大概是在说“很好吃的,你也尝尝”之类的话。其他的工人喝着酒,玩着扑克,也笑起来。 

父亲揉揉安德烈的头发,抱起他,亲吻他的脸,安慰他,“没关系,别怕,别怕”。然后,他们坐在篝火旁边,父亲问起了农场主这个地方的历史,过去的巫术与传说。 

农场主激动地讲了起来,父亲也听得饶有趣味,拿出了笔记,乱糟糟地一写就是几十页。羊肉快吃完的时候,牛仔发出了残忍的笑声,诡异地对父亲说起了悄悄话,父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指挥几个工人离开,对安德烈使了个眼神,好像是要炫耀什么好宝贝。安德烈缩进父亲怀里,父亲揉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不要怕,那位伯伯说要给我们表演舞蹈。” 

那几个工人回来了,身后跟着五六个人,都是长头发,带着恐怖的面具,穿着色彩斑斓却破破烂烂的衣服,个子不高,全都带着脚镣,光着脚。 

一个工人转过身去,从腰间抽出他的鞭子打在地上,发出脆响,那几个人随即跳了起来。 

那根本就不是舞蹈。他们狂乱地围着篝火跳来跳去,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听声音他们只是被吓坏了小孩子罢了。一开始他们卖力地跳呀、唱呀,还有一点节奏,动作也算丰富。有时候旋转着来到安德烈跟前,借着火光小男孩能看到他们被照耀得发红的黑皮肤、四肢上满满都是颜色深浅不一的结痂。当他们跳累了时候,工人就挥起鞭子来。刚开始只是打在地上,到后来,鞭子开始落在那些小孩身上。可是竟没有一个舞者敢慢一下!他们继续跳呀唱呀,嗓子都哑了,甚至传出了哭声,只能尽可能躲着鞭子继续。这一切都在折磨安德烈的内心,他无法抑制悲伤与愤怒,哭了出来,搂着父亲的脖子:“爸爸!爸爸!快阻止他们呀!” 

终于,其中一个舞者被地上的木柴绊倒,怎么也爬不起来,农场主和工人们笑了。其他舞者停了下来,他们很想扶同伴一把吧?农场主咆哮着朝他们走过去,抢过一个工人的鞭子,重重地挥了一下,鞭子拍到地上发出落雷一样的巨响,所有人都战栗了。老牛仔已经醉了,某种意义上也就是疯了。歌声又响了起来,带着悲怆与无可奈何。他们围着倒地的那个舞者继续跳舞,农场主向他们围起的圆圈中心走去,走到那个舞者旁边。爬行的舞者忍不住哭喊起来,这只是一个小女孩,她还尝试着要重新站起来,双手好不容易撑起了上半身,双腿正要用力站起,农场主一个又一个响鞭打在她背脊上,她翻滚了一圈,农场主的皮靴直接往她肚子上踢去。 

他同时大声地念出经文: 

“vir sive mulier in quibus pythonicus vel divinationis fuerit spiritus morte moriantur lapidibus obruent eos sanguis eorum sit super illos!” 

(《圣经·旧约·利未记》20:27“ 无论男女,是交鬼的、或行巫术的,总要治死他们,人必用石头把他们打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 ”) 

 

安德烈痛苦极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哭喊,声嘶竭力地哀求父亲帮帮她。 

“我的安德烈,我的小狼崽,”父亲的声音还是温柔而低沉的,“可是,我无能为力。” 

男孩停住了了哭声,他抬头看他的父亲,父亲的脸上的皮肤猛地皱缩在一起,全是脓疮。 

 

安德烈尖叫着醒来。一个翻身摔倒了床下,脑袋撞在桌腿上,背贴在地板上,腿还架在床上。一个罐子砸到他头顶,花粉洒了满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都流出来了。 

多亏了这花粉的安神作用,安德烈大脑的疼痛减轻了,新添的外伤也算不了什么。 

后背一层冷汗凉飕飕的,可是肺里、脸颊上又是滚烫的。他把力气集中在双肘,腹部也用上力气,把自己推回床上,盘腿而坐,深呼吸几次。 

手表上的时间显示已经是凌晨三点五十五分,安德烈一惊,困意散了。 

“我睡了这么久!” 

我做了什么——安德烈额头又开始痛了。他回想起来,听到那几个人敲门的时候他飞奔上阁楼,从窗台跳下,顺着每层楼的窗檐爬了出去,在两个街区外的一个商场里逛了很久,摸走了一盒饼干跟一盒烟,然后在一个不常光顾的酒吧里泡了很久,跟人家打牌,赢了三五把之后,见人家跳起来要打架便又逃走了,跑回家几乎是挨着床就睡着了。“连个引体向上都做不出来,跑路的时候却还是这么快,我果然是个天才”,他自嘲。 

 

他陡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也就是说,从被追债人意外发现到现在已经快要整整过去一天了! 

法伊娜……法伊娜,她怎么样了?她还在生气吗?她有好好去上学吗?她回家了吗?讨债的为难她了吗?她安全吗?安德烈感到涔涔冷汗又流了出来,头发都湿了。 

“法伊娜!法伊娜妹妹!” 

安德烈叫了出来。空荡荡的小公寓无人回应,客厅里的摆钟滴答作响。他跑上阁楼,法伊娜的房间里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子和柜子收拾得很干净。但手机放在桌面上,校服还挂在衣帽架上,书包挂在椅背上。 

“我做了什么!”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四肢却酸了,瘫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直勾勾地看着昨天早上自己搞的那一片狼藉发呆。破掉的天花板,电线掉出来的电灯,散落的巫蛊仪式用品,黑暗中只有朦胧的月光为了遮丑似的尴尬地罩在上面,勾出一个垃圾堆的轮廓。 

如果,他们敢对她做什么的话,我拼了命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不,不对……她能保护自己,他们动不了她……可是她能去哪儿呢?不!再怎么说,法伊娜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子,从来没有过魔术战斗的经验,她怎么能对付得了三个中年男人呢?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能把我的妹妹又一次置于这种危险的境地!我一定要找到她!我要去找她!只要我用魔术的话一定马上就找到! 

他外套都没顾得上穿,咬着牙齿顶住浑身的酸痛,慌张地冲出了门去,在公寓走廊上几乎三次摔倒。他终于到达了楼梯,橐橐下了四五步阶梯,一个踉跄滚到下一层的楼梯平台。 

他想要爬起来,手上却像抹了油一样滑滑的使不上劲。他想起了梦境中的那个舞者,悔恨和恐惧挤压着他的心脏,他每一口呼吸都越来越疼。 

清脆的脚步声响起,是皮鞋踏上楼梯的声音。 

嗒……嗒……嗒…… 

安德烈抬起头,凉凉的月光描出女孩纤细的身影。 

小皮鞋干净锃亮,黑色的长披风裹住身躯,浅浅的金发披在肩头,头发上还结着冰渣,脸上看不出情绪,法伊娜浅灰色的眼眸明亮又深邃。 

她只停留了不到两秒,继续拾阶而上,步调声依然清脆,然后渐行渐远以致消失,就像雪花融化在手上一样,洁净无痕,不给人追随的余地。 

安德烈低下头,脸贴在冰冷的瓷砖上,发出了似笑似哭的声音。 

2016/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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